雨下到第二天凌晨,方才小下来,变得滴滴嗒嗒,没完没了。
前两天还在枝头狂噪不息的鸣蝉一下子消失了,连夏日看着茂盛的枝叶也似乎疏朗了一点,风吹着,簌簌乱响。
毕竟是秋天了,雨一下,天气就凉了。
秀芝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旧的薄襦裙,给阮碧穿上,左看右看,说:这身衣服小了,要不换成今年新做的秋衣?阮碧看看漏钟说:来不及了,回来再说吧。
带着秀芝出门,四姑娘带着秋兰等在院门口,招招手,说:快点,五妹妹,别迟到了。
她今日身着一件水红色的襦裙,看着十分娇嫩可人。
阮碧嗯了一声,快步走过去,拉着四姑娘的手说:走吧,四姐姐,。
自打那回林姨娘出事,阮碧就进退之道点拨一番后,四姑娘对她比从前好多了,偶而厨房里做点好吃的都派小丫鬟过来叫她。
每日请安,也会等着她一起。
阮府的各大院子都由抄手游廊相接,虽然下着雨,也不影响行走。
气温比预料中的还要低一点,刮着凉嗖嗖的小风,吹着青石地面上的几片半黄落叶簌簌发抖。
雨气掺着雾气,一团一团在枝头、屋顶、檐间飘浮。
打眼一看,颇有几分仙山雾阁的飘渺气息。
四姑娘低声说:五妹妹,我听说二叔好象出事了。
听谁说的?是我奶娘,她媳妇在二夫人院子里当差,说是昨晚扬州郭家派人送信来了。
阮碧也不想瞒她,说:确实出事了,已经革职查办了。
妹妹怎么知道的?四姑娘诧异地睁圆眼睛看着她,从前因为林姨娘的关系,她的消息一向比较灵敏。
不过自从林姨娘被送到红叶庵,外头的消息就不太听得到了。
此外,管事媳妇的嘴脸也比从前差了。
前两天,她叫秋兰去库里领针线,还叫罗嫂子说了一通。
昨日我正好在祖母屋里跟曼云说话,父亲回来跟祖母说的,我听到一些。
她说的含糊,但是四姑娘聪明,明白不是被老夫人告之的,心里稍微平衡一点。
可知道是因为什么事?严重不严重?阮碧摇摇头说:这种事怎么会告诉我呢?不过本朝历来没有杀读书人的习惯,想来也只是牢狱之灾、皮肉之苦吧。
四姑娘摇摇头说:妹妹不懂,咱们阮府诗书传家,清节自守,若真是下大狱,那也是家族蒙羞。
阮碧怔了怔,她确实不懂,昨天听大老爷提到二老爷被弹劾的罪名,似乎都不甚严重,还以为最多也就是坐一两年牢。
忘记了对阮氏这样的世家来说,名声远远比一切东西都重要,坐牢也是不允许的。
说话间,已经走到稍作休憩的凉亭。
只见徐川阳一袭白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念念有词。
看到他,四姑娘的脚步一滞,表情也不自然起来。
阮碧看看她脸颊边腾起的一抹红色,又看看装模作样念着书、实则眼睛一直往这边瞟的徐川阳,心里暗叹,这叫什么事。
昨晚她还在想,老夫人年纪太大了,身体又虚弱,若是有个万一,自己就得任大夫人摆布了。
所以必须得想个办法,让老夫人尽早把自己与徐川阳的婚事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没想到大清早起来,就看到这闹心的一幕。
虽然她根本不喜欢徐川阳,虽然也不在乎他喜欢谁,但是横旦其中的是四姑娘,到底滋味差了很多。
明明早就看到她们的徐川阳,一直全神贯注地念书,直到她们走到他面前,他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然后站起来作揖,说:两位表妹早,川阳有礼了。
阮碧还没有动作,四姑娘已经曲膝盈盈地还礼了,又低声地说:表哥早。
声音又清又脆,带着一丝暧昧不明的糯音。
阮碧听着都是心弦一颤,更不必说徐川阳了。
他飞快地看四姑娘一眼,眼眸深处几许柔情蜜意肆意横流。
两位表妹是要去给舅母请安吗?说的是两位表妹,看的只是一位表妹。
四姑娘低声说:是,表哥在此做什么?徐川阳说:我每日早晨喜欢在花园里念书,今日下着雨,只好在凉亭里坐着了。
四姑娘嘴角微抿,露出一丝笑容说:表哥真是勤勉。
徐川阳说:表妹过奖了,川阳无其他爱好,便是喜欢读书……这都跟今日的秋雨一样没完没了了。
阮碧轻咳一声,扯扯四姑娘的衣袖,说:四姐姐,咱们再不过去请安,怕是要晚了。
四姑娘如梦初醒,脸色微红,说:是,咱们还是快走吧。
徐川阳不快地瞥了打扰好事不解风情的阮碧一眼,又温柔款款地看着四姑娘说:罪过,罪过,是我耽误了两位表妹。
若是晚了,舅母责骂,我愿一力承担。
你拿啥一力承担?空口吹大气。
阮碧没好声气地说,不再理他,拉着四姑娘快步走了。
到大夫人院里,果然晚了,其他人都已经请过安了。
不过大夫人有心事,眉头紧锁,也顾不上教训她们,摆摆手说:下去吧。
阮碧拉着四姑娘正要走,忽然听到大夫人又说:五丫头,今日田庄的管事们要过来,吵吵嚷嚷的,你别去议事厅了。
阮碧心里一怔,忙应承:是,母亲。
出了门,四姑娘诧异地说:这往日里田庄的管事都是月初才来的,如今还是月底,怎么会来呢?阮碧也诧异,却是诧异四姑娘观察如此细致。
她也是到议事厅里跟着大夫人学管家才知道一些府里的规矩,比如说京城附近的田庄管事月初来对上月的账。
阮氏在京城周围有大大小小近十来个田庄,佃户几百家,佃租是府里的主要收入。
否则以大老爷一年不到二百两的俸禄,能养得起这么一大家子嘛。
昨天二老爷出事的消息传来,今天大夫人把各处的田庄管事召回来,显然是银两方面的事情。
怕是需要一笔不小的数目,否则大夫人也不会这么早先跟管事通气。
到老夫人的院子,守门的小丫鬟拦住她们,低声说,老夫人昨晚被雨惊着了,到现在还没有起来。
两人相视一眼,只好回蓼园。
用过早饭,阮碧趴在窗前看着外头檐下一滴一滴的雨水,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之前她一直觉得把内院的关系处好就行了,如今看来还是不够。
对阮氏这样的官宦世家来说,庙堂之上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演变成一场轩然大波。
如果自己对外头情况不了解,两眼一抹黑,走到最后极有可能发现是个死胡同。
庭院深深的豢养,看不到人间疾苦。
有限的几次外出,不是在马车里坐着,便是出入宫廷和高门,俱是一派繁华奢靡。
外头的世界究竟如何,她是一点也不清楚。
周皇朝果然国力鼎盛?百姓果然安居乐业?恐怕这只是表象,繁华下面的根系或许已经开始腐烂。
既然扬州学子会为了荫补取士而闹学潮,那就说明这个问题已经很严重了。
科举制度是寒门士子晋升官僚阶层的唯一手段,荫补是承袭祖先功勋而补官——也就是说,祖上当官且有功勋,家族里有一人或者数人补官。
荫补的官员多了,科举录取的进士不能授官,矛盾自然就尖锐了。
如果真是这样子,周皇朝早晚会乱。
正想的出神,听到外头隐隐传来曼云的声音,在问寒星:你家姑娘在做什么?寒星这阵子经刘嬷嬷调教,很有点眼色,见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连忙甜甜地说:曼云姐姐好,姑娘刚刚吃过饭,估摸着这会儿正在消食。
又扬声喊了一句:姑娘,曼云姐姐来了。
曼云开口问寒星的时候,秀芝已经听到动静迎出去了。
一会儿,拉着曼云进来说:姐姐干嘛还要亲自跑一趟,派个小丫头过来不就得了。
那方子重要,怕她们不经心。
阮碧转过身,笑着问:可是昨天送我的方子?是呀,老夫人方才起来又开始咳嗽了,已经叫人去请徐大夫。
只是我怕这方子还用得上,就过来取了。
姑娘可没事了?要不要誊一份?不必了,我原本来就无大碍。
方子在书案的左边第一只抽屉放着,秀芝你拿给曼云姐姐。
阮碧说着,走到曼云身边,拉着她到榻边坐下,姐姐,祖母她可还好?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有点忧思过度,昨晚在床上转来转去半宿才睡踏实。
阮碧见她眼圈微微青色,知道昨晚值班的是她。
辛苦姐姐了。
曼云微笑着摇摇头。
秀芝从抽屉里取出方子,递给曼云。
曼云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改日再过来坐了。
阮碧也站了起来说:我陪你一起过去吧,正好也看看祖母,不看一眼,心里不踏实。
姑娘有心了。
阮碧和曼云一起走出蓼园,到老夫人的院子,守门的小丫鬟迎上来,低声说:曼云姐姐回来了,二夫人在里头呢。
曼云怔了怔,说:又来了呀?小丫鬟点点头。
曼云没再说什么,拉着阮碧说:外头风大,咱们去屋里坐会儿。
阮碧点点头,揭起帘子进去,先听到几声苍老的咳嗽声从偏厅里传来,跟着又听到嘤嘤的哭泣声,应该是二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