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芝抱着菊花到里屋,摆在书案上,退后几步看了看,又重新摆个位置,再退后看了看,又稍微挪动一下。
阮碧靠着榻看她来回腾挪,说:不就是一盆菊花嘛,有必要这么折腾吗?秀芝喜孜孜地说:姑娘,这盆菊花真好看,摆在案上,姑娘写字时候心情也会好点。
阮碧不以为然地说:也不过尔尔。
秀芝睁圆眼睛,嘟着嘴巴说:姑娘不觉得它好看呀?那我抱出去养我房间里了吧。
阮碧说:就摆案上吧,挺好的。
说完,见秀芝抿着嘴偷笑,才发觉上她当了。
脸颊微热,有种被人瞧破心事的感觉,转个身躺在榻上,抽出旁边书架上的一本书翻着。
过一会儿,一个字也不认出来,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把书拿反了。
把书往榻上重重一放,翻身坐起,毅然说:秀芝,你还是抱到你房间里养着吧。
秀芝诧异地看着她,说:姑娘,你说真的?阮碧重重点着头。
秀芝直直看她一会儿,跺跺脚,抱着菊花下去了。
阮碧垂眉敛目在榻上坐了一会儿,又走到案边坐下,铺开纸,磨好墨,提笔写字。
这是她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心绪不宁的时候,借助写字来凝神静气。
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写完一行字,内心依然如杂草从生,甚至连自己究竟写了什么都不知道。
低头一看,只见纸上一行字:浮世之中有许多诱惑,一定要明白自己真正需要什么,不要迷失方向。
心里咚的一声巨响,把这句话默念几遍,然后撕碎了,扔进纸篓。
方才她对自己说了谎,什么礼尚往来,什么不好拒人千里之外,其实是内心松动了。
可是最美的菊花,最好的晋王,对她来说,都是浮世里不可得的诱惑。
屋外传来小丫鬟们的吱吱喳喳声,似乎是在问秀芝,为什么姑娘不把花养在自己的房里?不知道秀芝说了什么,寒星大声地说:下回再有人送花来,那我也向姑娘要一盆。
刘嬷嬷大声叱她:一个个胆子都肥了,姑娘的东西也敢要?绿水春波可是上上品,秀芝你也敢拿出来养你房间,真正糟蹋了这盆花。
想当年,我在浙东卢家的时候,曾见过一盆,开花时一团团的绿云,真叫一个美,反正我这老太婆是找到词来形容的。
说起来浙东卢家……絮絮叨叨的声音,被小丫鬟们的哄笑声打断了:妈妈又说卢家了,卢家难道还比咱们家富贵不成?在小丫鬟们的吱吱喳喳声里,阮碧心境渐平,闭上眼睛打个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隐隐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睁开眼睛一看,是秀芝。
姑娘,起来了,该去晚请安了。
阮碧嗯了一声,下榻到梳妆镜前理理头发,眼梢一扫,发现那盆绿水春波又摆在案上了。
她转眸不解地看着秀芝。
秀芝尴尬地笑着,说:这盆花摆我那小屋子里,真正是糟蹋了好东西,就搁姑娘的书案头吧,横竖……横竖不过是一盆花。
近着黄昏,天色黯淡,黑漆木的书案散发着清冷的油光。
那盆菊花搁着案上,绿盈盈的,特别醒目。
阮碧微作沉吟,说:那就搁这里吧。
不再多说,也不再多看,带着秀芝出门。
刚到老夫人院子的角门,四姑娘正好出来了,一把拉住她说:别去了,方才曼云姐姐把我们拦在门口了,说是母亲、婶子、父亲、祖母四个人在商量事情,请安免了。
顿了顿,又若有所思地说,说起来好奇怪,刚才我看到帐房里的一干先生抱着账本进屋里了。
阮碧心里一动,账房先生、账本、一万两,难道阮府都拿不出一万两了?否则怎么会商量这么久呢?咱们回去吧。
四姑娘拉着她往回走,走了几步,幽幽叹口气说,妹妹,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是不踏实。
阮碧柔声安慰说:二叔不是什么大罪,不会有事的。
四姑娘摇摇头,眼眉耷拉地说:不只是因为二叔……别担心,有父亲顶着呢。
阮碧拍拍她的手安慰她,其实内心深处也不安,这种不安与现况无关,就是一种直觉。
接下去几天,小辈们的早晚请安仍然免了。
小辈一走近老夫人的院子,就直接被守门的嬷嬷给劝回去了。
说是近着中秋节了,老夫人要接见田庄铺子里管事们,院子人来人往,怕惊着少爷姑娘们。
阮碧被隔绝在消息之外,心里着急,花重金让汤婆子四处探听一番,只得到两个确切消息。
一个是某日大夫人在祠堂里跪了上午,另一个是有回大夫人和二夫人在路上撞见,两人如乌眼鸡一般的互盯着,却没有说话,等走过后,二夫人骂了一句:蠹虫。
主子们阴云密布,下人们也不敢造次,一个个走路躬着腰放轻脚步,说话声音放低几个调,嘻嘻哈哈是彻底戒了。
生怕有个好歹,招来主子们的一顿毒打,杀鸡给猴看。
到八月初一那日,才又恢复早请安。
老夫人起居的偏厅特别地装饰过,挂着几只红色丝线编出的蝙蝠络子,看着就喜气。
她的脸色虽然没有前阵子那么亮堂,眉间却舒展了,难得还打趣了四少爷,说长胖了,圆不咙咚象冬瓜。
七岁的四少爷涨红了脸,大家全都讨好地笑了起来。
这一番刻意的笑声,终于冲淡春晖堂这阵子笼罩的阴云。
用过早膳后,老夫人说要去天清寺进香,让阮碧一起,还有曼云和郑嬷嬷。
一到天清寺,老夫人带着曼云去找白云大师说话去了。
阮碧正好也想找郑嬷嬷说话,便带着她和秀芝到上回的五百罗汉堂,上回冬雪打扰,刚数完罗汉没有看到签文,她心里还惦记着呢。
罗汉堂里人很少,她一边数罗汉,一边听郑嬷嬷低着说着最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