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由走廊, 到达展厅后不对外开放的会议室。
仓科拉出一把实木的扶手椅,千头议员坐下,他按着眉心,双眼含怒。
千头顺司双手插兜, 很随意地迈着长腿走了进来。
能成为演员的男人多少有几分资本, 他是传统意义上的帅哥, 五官标致,线条流畅,富贵出身带给他一定的距离感, 又被那张面孔上常年浮现的笑意削弱不少。
怎么了?老头?外人或许以为他们是自家人在处理自家事, 但显然公子哥不这么认为。
找我有什么事?他索性给自己也拽出一把椅子,倒着坐下。
千头议员因他口中冒出的称呼再次皱了皱眉头。
你连一句父亲也不会喊吗?老者怒道,给我跪下!公子哥前后晃着椅子腿的动作卡了卡,紧接着又恢复了。
我不。
他懒洋洋道。
千头议员深深地换了口气。
他也不再强调这种事, 而是转向了真正的重头戏。
你!你竟然偷自己家的东西!你这个不孝子!哦……谁说我偷自己家东西啦……千头顺司拉长了声音, 他做出故意张望的样子, 目光掠过屋内的众人, 从秘书到自家的管事,再到现场负责人仓科直礼,最后落在了白马探和他身边的女孩身上。
哦, 差点忘了, 这里有位很知名的侦探呢,我们刚才还见过。
他吱呀一声连人带着身下的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
白马警视总监的儿子啊, 霓虹警界的最高职级呢……欸不对啊!我记得之前邀请的时候, 你不是说不来吗?怎么又突然出现了, 莫非——千头顺司很刻意地转脸对上枡山瞳, 是为了你的小女朋友吗?男人不合时宜的打趣, 令高中生侦探不自然地动了动肩膀,他稍稍换了下姿势,半挡住轮椅上的枡山瞳。
这才道:是我们打扰了。
是你们说我偷东西了?恐怕我要说是的。
哼。
千头顺司撇撇嘴,名声可不能说明一切,你说我偷了王冠,那我藏在哪了?别拉我!从门外传来一道饱含抵触意味的女声。
紧随其后是属于老年男性的声音。
你就多亏现在是在外面吧,不然我何止拉你,我打死你算了!有种你现在就动手啊!别怂,让大家看看嘛。
田代纪香和田代正治一前一后,拉拉扯扯地进入了房间。
见到众人后,老者才松开揪着女儿披肩的手,勉强整了整自己皱起的袖口。
打扰了。
他强忍着暴躁鞠了一躬,起身后话说得就不怎么客气了。
我这女儿是不太规矩,但是你们要是说她偷东西,我就得仔细听听到底是怎么个说法了,有证据吗?哎,哪至于如此呢?他们的到来让千头议员表情缓和了些。
大约是同是天涯沦落人这种心情,他用一种深有感触的语气,很有共鸣般说道:其实就是两个孩子闹着玩的。
——先给这件事把性质定下,否则对谁都没有好处。
同时,这就表示,他已经信了白马探的话。
一方面,高中生侦探精彩的过往表现无疑是很具有说服力的,另一方面,可见他对儿子的品质和作风的认知程度。
外表温婉而秀丽的田代纪香则双手挽好被父亲扯得滑落一半的披肩,这一过程中,她手臂上的各式珠玉泠泠作响。
她和千头顺司对视,两人眼中都承载着不明的笑意。
这就要拜托我们这位小友予以解释了。
一双儿女谁也不肯承认偷盗的事实,千头议员只得转向高中生侦探。
即使是面对年龄比自己小上两轮都不止的少年,他的态度也十分郑重。
你刚才说,是这位小姐……?白马探犹豫了一瞬,他低头望向枡山瞳,明亮的棕眸里写着一句话:可以吗?女孩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轻轻动了动。
她用白皙的指尖触了下他的衣角。
这就是没问题了。
于是,大男生向后退了一步,让她整个人显露人前。
我相信,二位只是觉得有趣才设计了这场表演而已。
身为家主的枡山瞳上来就延续了千头议员的口风,为事件本质定性。
白马探抿了抿唇。
她的配合也让两位老人面色好上了不少。
这就是他们这类人熟悉并认可的规则,胳膊要折在袖中。
无论在什么时候,维持表面的光鲜都是很有必要的。
而眼前这位集团继承人,尽管之前没有深入接触过,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花架子,至少可以肯定比自家不省心的败家子识趣。
千头顺司嗤笑一声。
他这副肆无忌惮,毫不掩饰的模样,令人十分好奇竞选时,到底他背后的家族做了什么,才能让这位不羁的浪子当初在媒体前表现得像模像样的。
田代纪香比千头顺司好点,她只是嘲讽地弯了弯唇。
我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展示。
枡山瞳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她直接道,那顶王冠,就戴在田代小姐的头上。
此话一出,众人都愣了。
什么?仓科惊呼。
随即他内心的小人痛哭流涕地捶地。
——我怎么又管不住我的嘴了!哈?田代正治先反应过来后,他抬手就要摘下女儿发上的王冠,在快碰到的时候缓了缓。
其他人的目光也随着他的动作移到了田代纪香的头顶。
她法式风情的长裙的大部分用料是欧根纱,发顶更是一层薄纱轻笼,下方的黑发若隐若现。
发饰是一顶祖母绿的王冠。
这个,样式不太对啊。
仓科道。
反正都出声好几次了,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追问,最关键的是,连宝石数量也不一样。
铂金为底,镶嵌祖母绿宝石的王冠,大体上都给人一种银色上漂浮着几处耀眼绿色的印象。
从这点看,两顶王冠是有几分相似的,但是,玛丽王后的那顶王冠,上面共有七颗宝石,核心宝石是最大的一颗,除此之外,还有六颗较小的宝石。
田代小姐头戴的王冠,则是同样有一颗主宝石,此外配以四颗小宝石。
这是最大的不同。
而且。
仓科又进行了补充,门口守卫说了,所有客人们进出前后的打扮是一样的,他们绝不可能忽略进去时头顶光秃秃的小姐出来的时候戴上了王冠这么大的变化。
哪怕……他又看了看田代发顶的造型设计,王冠被这种薄纱罩住了也是一样。
那是自然的。
枡山瞳道,田代小姐本也不指望这种发饰能够盖住那么大的王冠。
她这么做,本就只是希望能遮掩细节上的不同而已。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田代纪香为了躲避父亲粗鲁的手,很轻巧地朝后仰了下身子,接着她滑步般来到房间靠右处一台闲置的方桌后,千头顺司就站在那,在她到来的那一刻就朝左迈出一步,堪称顺畅地和田代换了位置,把人挡在了里侧。
从田代正治的表情判断,他恨不得去追打女儿,又还顾忌着人前的脸面。
千头议员瞪了一眼儿子,又扭过头,眼不见心不烦地长舒了口气。
这倒也说得通。
唯有仓科直礼专注着和自身事业息息相关的谜题。
……不对,如果说她现在戴着的是那顶古董王冠,那她原来的王冠去哪里了?还有,就算金属可以经过处理短暂变形的话,少的那两颗宝石呢?别急,我正要解释。
枡山瞳继续道。
这件事操作起来真的非常简单。
从时间先后上是这样的,田代小姐先进去展厅,她把头顶原来的王冠摘下,把玛丽王后的那顶王冠上的宝石去掉两颗,再对金属施力使其微微变形,之后戴上这顶古董王冠。
而千头先生在外面观望情况,估计时间差不多后进去帮助她收尾,顺便作证,两人再一同出门。
的确没什么难度。
仓科道,那宝石呢?还有原来的王冠怎么处理的?我更倾向于不称呼她头顶原来的那顶为‘王冠’。
用了一个需要停顿下来辨明语义逻辑的句子,枡山瞳对白马探笑了一下。
男生拧在一起的眉头松开了些许。
当下的气氛让他有些不适。
原本,他想让她有一次酣畅淋漓的揭秘机会,就像他在每起案子的现场时所做的那样。
谁知……依照现场的状况,千头顺司和田代纪香的态度早就说明了一切。
两家家长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遮掩今天的丑闻,以及事后如何规训不肖儿女。
要完成这个简单的手法,最重要的步骤就是让她原来的‘王冠’消失。
而如果,那不是一顶王冠呢?枡山瞳不受影响,认真道。
你是说……仓科用手搓了下下巴。
和父亲处于对峙状态的千头顺司眼神闪了闪,而田代小姐也把视线投了过来。
您用锡箔纸做过手工吗?轮椅上的女孩道,它们是银白色的,手艺精湛的匠人甚至可以用这些做出活灵活现的玫瑰花,事实上,展厅窗台上的仿真落叶也有些类似。
而用它制成一个王冠的底座,看似荒谬,却绝非不可能。
呃……仓科头脑急速飞转。
确实有可能。
他道,但也太异想天开了点,非要这么说的话,用其他的做也可以啊,您说是锡箔纸……对了,剩下的锡箔纸也得处理吧,难道他们现场把那些纸做成了场内的雕饰吗?那我可真得谢谢您,仓科先生。
田代纪香嗓音带笑。
居然这么相信我和顺司的手艺。
不可能!千头议员开腔,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鼻翼翕动。
就他?他尽力压制着,对儿子的不屑还是在语调里显现了出来。
他母亲那样的背景……都没让他沾染一点艺术修养,到现在连画家名字都认识不了几个!老头你这话就很偏颇了。
千头顺司立马还嘴。
做手工的水平和读了多少艺术史有什么关系?大字不识的人也能捏泥人,做雕塑啊。
再说,你少提我母亲。
话到最后,他带上了几分冷意。
……自然不是装饰。
场内的吵架有愈演愈烈的架势,对上仓科先生抱歉的神色,枡山瞳眨了下眼睛,她快刀斩乱麻,道出了最终的谜底。
非要说的话,那些锡箔纸,实现的是生活上的用途。
正在猜测千头顺司是不是把废弃物贴身藏起来了的仓科愣了下。
生活用途?没错,仓科先生,您送洗过衣物吗?当然。
他虽然家境富裕,也不是穿一件丢一件那种等级的。
当干洗店收到含有金属扣的衣物的时候,为了防止它们在化学药剂的清洗过程中褪色,通常,店家会用锡箔纸或铝箔纸将其包裹起来。
她道,这就是那顶‘王冠’的去处,它的底座,变成了千头先生内衬纽扣上包裹的锡箔纸。
这就是当儿子脱下外套时,千头议员出声训斥的原因。
他觉得对方在这种细节上失礼,实在是太过随意和不讲究了,竟然身穿内衬暗扣上还有锡箔纸的西服。
竟是这样。
仓科回头去看千头顺司,男人不笑了,用一双幽幽的黑瞳盯着这边。
——看来真相的确如此,不然这位公子哥怕是早就跟方才一般跳起来了。
那,还有宝石呢?仓科直礼接着问。
锡箔纸可以做王冠的底座,宝石总不能也是仿造的吧?不是。
枡山瞳摇了摇头,宝石是真的,田代小姐原来‘王冠’上的五颗宝石,还有从古董王冠上拆下的两颗,共计七颗,都在她身上挂着。
她之所以浑身挂满了彩宝,理由和发上的薄纱一样,都是为了混淆视线。
那位药企的大小姐,手臂上如印度女士般套着数层垂坠宝石的手链,令人眼花缭乱。
而鉴于她对人工宝石的主张,没人会觉得这么多成色和纯净度皆佳的宝石出现有什么奇怪之处。
我想,那七颗应该就……她顿了顿,都混在她众多配饰中间吧,只要事先设计可以嵌入或挂上宝石的链子就可以,在不用的时候稍作调整,就会看上去只是装饰的一部分,比如普通的流苏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