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 安室透先是完成对朗姆的抓捕工作,又接收濑川的名单确认情况,根据上面人员所掌握的资料拟定了有效打击方案。
与此同时,想办法控制自己的失踪案始终处在低调但是调查进行中的状态。
在对组织人员动手, 并着手查处各地的基地前, 适时帮助搜查一课从法官处取得逮捕令。
如濑川所说, 他们需要时间上准确无比的计划。
而这种精密要求一步也不能错,过早或过晚, 都会极易导致满盘皆输。
比如, 对朗姆下手失败, 可能使得Boss在情绪应激下大批量调动人员, 使得名单价值降低;而如果大规模的联合行动开始后, 不能用谋杀案隔离切宁,那么,她一定会及时做出反应, 本人也可能会转移;又如果,各国联合行动没能顺利进行,则切宁被困的时间毫无意义,并且, 一个没有遍地起火的组织,势必会动用大量政治资源解救她,Boss会将此列为第一优先级的任务, 可能他们连这十天也没有……事实上,仅仅是依她作为枡山瞳时的名望,现有的困局维持起来已经很困难了。
而这还多亏了这是她的真实身份, 不到不得已, 她不会轻易放弃。
此外, 这个身份本身就拥有巨大的价值,在各个领域影响深远。
从这点讲,这是一柄双刃剑。
她不放弃这个身份是因为价值,他们针对这一点行动,同样要面临价值带来的难题,譬如检察官的困境就是冰山一角……说到这,或许他该考虑还有什么铁腕派的人员可以充当发声替补了……他的身子稍稍晃了一下。
这动作并不大,但在几乎称得上空旷的雪白房间内,还是很明显。
身侧的风见吃了一惊,仔细望去,才发觉上司如今的状态他从没见过。
这位比自己年纪还小一岁的长官,从来都是不管在什么时间,正在做什么事,都是精力充沛,一副生命力旺盛的模样。
如今却神情淡漠,他的面容依旧英俊,眼角眉梢却有着藏不住的疲惫与闷倦。
风间迟疑地推了推眼镜,冒出某个不科学的猜想。
您……几天没睡了?——一定是这阵子太忙了的缘故。
他想。
安室透冷静地看了部下一眼。
我每天都按规律休息。
——但您刚才还晃了一晃哎!没胆子讲这种话说出口,风见只能很委婉地道:最近工作是太多了,您不是说,那个行动开始后,就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嘛。
至于这个……他示意眼前的讯问室。
这会,一课的一名姓马场的警察推门而入。
您放心的话,我来看着?风见裕也道,反正,调查最初,一般不会有什么太有营养的话题。
这是审问的惯例,初时的交流大多都是确认已知的基础信息。
不用。
安室透的回答很简短。
他目不别视,盯着前方讯问室里的人影。
那您也不能一直呆在这里吧?风见道,这才刚开始,还要好几天呢。
正好。
安室透说,帮我拿张折叠床来。
风见十分震惊。
您打算睡这儿?我本来就是不该随意活动的‘已死之人’。
金发男人说着,按下了控制台的音频开关。
你的名字? 警官马场的声音在播放设备里响起。
片刻后,传来女孩柔美清澈的嗓音。
……枡山瞳。
此情此景,风见很确定自己是无法说服长官了,并且怀疑对方会以这种笔直的身姿永远看下去。
他认命地走向新修建的专用通道,以免和搜查一课的警察们碰个正着。
等到他搬着简陋的折叠单人床回来的时候,出乎他意料的是,长官竟没再立于原处了!也没再目不转睛地看了!屋内除了加急装上的监控设备,连把椅子都没来得及布置。
紧邻着讯问室的那侧,金发男人靠墙而坐,长腿屈在身前,垂着眼睛,宛如闭目养神的寂静雕塑,唯一的动作是手里摆弄着什么。
安室透用指尖一圈圈摩挲着一顶金属制成的小牛仔帽。
他像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这个……某次共同用餐的纪念品,是他们相处这么久来,经手的众多物件中,最没什么金钱价值的一个。
尽管被餐厅冠上了三等奖的名头,却还是很廉价。
他很喜欢,但或许这早就说明了什么。
……你有权保持沉默,有权要求在律师的陪同下接受问询,问询开始后,你也有权随时停止问询。
马场一只手哗啦啦地翻着笔记本,中规中矩地把权利告知说完了。
请问你清楚以上权利了吗?清楚。
那么。
马场拽了一下椅子,翘起二郎腿,我们就来说说吧,大小姐,你和那个男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不是把他杀了?……枡山瞳没说话。
或许是正当防卫?马场道,我相信,你这样的女孩不会故意伤害别人的,所以,会不会是,你们在交谈的时候产生了一些小冲突,接着,一点小意外发生了……他身体前倾,朝她靠近。
接下来——我不知道,可能你很慌乱?就想办法处理了痕迹?警官语气放缓,以注入更多的蛊惑力,但那不是你的错,是那个男人,都怪他,他是个大麻烦,对不对?马场死死盯着面前的大小姐。
她清丽的脸庞上冒出为难的神色。
马场警官:你有什么想说吗?请原谅我不能赞同您对安室先生的定义。
始终姿态优雅的大小姐双手抵在桌面上。
我不知道他在和其他人相处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一副陷入了回忆的模样,话越来越轻,他一直表现得温柔、宽容…………以及充满热心的支持。
女孩子软软的尾音透过扬声器,无比清晰地在公安的观察室里环绕。
风见下意识望向长官,维持着坐姿的男人喉咙里滚出一声轻笑,说不清什么情绪。
他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拥有着最美好的品质的那类人。
她给出了结语,眼中除了担心,没有别的,无比坦然。
马场顿了下。
——是故意的吗?这是句充分表明主观的话,也就是说,即使日后证实受害者有什么缺点,也不会与她的说辞产生冲突。
唔,这就奇怪了。
他搓着下巴,你对他评价这么高,可是,你们的交往,却没被任何人看到过?应该有吧?枡山瞳咬了咬唇,似是有点局促,我是说,我们的交往的确有想要避着人,但要说从没被人看到,也是不可能的。
枡山小姐,你这里的‘交往’,我明确一下,是恋人关系吗?枡山瞳摇了摇头。
不是。
她说,我们就是……相处得很好。
你是在说,你们两个人都正值年轻,又喜欢玩在一起,却不是恋人关系?不是。
据我们了解,安室先生在咖啡厅里打工时也很受欢迎,人气相当不错……他就对你没产生一丁点吸引力吗?……呃。
枡山瞳秀眉蹙起,这也是——看起来她很想问什么,却最后也没把疑问说出口,而是道:抱歉,我觉得随意给予友人这方面的评价并不礼貌。
好,我换种说法。
马场拖了一把身下的椅子,金属与地面摩擦声相当刺耳。
他的魅力,有带给过你困扰吗?比如,和其他的女孩牵扯不清,又对你说……他向下瞧了瞧枡山瞳的双腿,叹了口气,在暗示什么不言而喻。
人无完人,我们当然可以容忍对方犯错误,但那前提是一个小错,或者两个,顶多三个……总不能像一日三餐一样频繁吧!那样子,谁会不生气呢!马场直视枡山瞳,对面女孩也看着他,眉眼间除了困惑和难以理解之外,没有一点他想要的愤怒。
一阵沉默。
观察室内也是一片安静。
坦白说这种说法并不公平,原本这里就很静了。
然而,风见还是感觉此刻的静寂又多了一分,是死寂。
他不敢去看在搜查一课警察口中刚刚领到了满是狗血关键字剧本的长官是什么表情,它们分别包括花心招蜂引蝶劈腿被情杀。
好吧,那你能不能回答我接下来这个问题,你们交往为什么要避着人?不能。
什……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马场明显一愣。
枡山小姐……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没必要在这种地方表现出客气。
方才还温和有礼的女孩正颜厉色,却在关于我认识的人,我们之间的关系上如此失礼。
马场的语调柔和了下来。
我是很尊敬您的,年轻的女士。
不,您讨厌我。
女孩道,您或许没注意到,每次瞥见我的轮椅上的标志的时候,您都在皱眉。
为什么,是讨厌您所认定的,这标志代表的‘奢侈’还是‘特权’?她歪了歪头,观察着他的表情。
……看来是奢侈了。
但这不是什么昂贵品牌的标志,是工匠的署名,他将他做的东西视作艺术品,而这是艺术家都会有的签名,贫穷或富有,他们对作品署名的执着是统一的。
她说,您该不会也以为,对这方面的追求也是富人的专属吧。
马场的拳头握紧了,鼻翼抽搐。
您真的这么以为吗?我表示很遗憾。
枡山瞳道:还有,我拒绝再回答您的问题。
这其中也许有些误会。
不,以及,请不要再靠近了。
女孩说。
她这句话一出,本来还在背对着她的安室透蓦然转过头。
大小姐的发言还在继续。
您和我的距离太近了……还有您对话题的选择与暗示。
或许,性缘上的压迫可以带给人心理压力是什么问询技巧,但我感觉很不舒服。
我坐在这里,配合地回答问题,所求的是您能秉持公正的态度。
哪怕我仍然处在极大的迷惘和恐惧中,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她的语速越来越快,伴随着越来越重的委屈,直到最后,才像是又想起什么,克制自己停下了。
她深吸一口气。
我相信的是法律会以正确的方式对待我。
她恢复了最初的平静语气,眼神中的凛冽这一刻带给人的巨大压力,充分证明了她身为强势的掌权者的一面。
而不是打这种低劣的性别牌。
她道,如果命运注定我必须要遭遇这可怕的一切……枡山瞳眸光闪动。
至少,派些体面的人来吧?讯问室的女孩别过头,像是不愿意与令她不快的警察对峙。
然而,她此刻的目光,正好对上了他们所在的方向。
如果不考虑那是一面她看不到他们,他们却看得到她的单反玻璃镜。
风见简直要以为,降谷长官正在与她四目相对了。
他完全输了。
安室透忽然道。
风见:这人也真是的,为什么要说些乱七八糟的……是他的审讯策略。
男人淡淡道,希望嫌疑人能落入虚假的共情陷阱,控制不住激烈的情绪,从而招供。
可是,她不是真的凶手。
但是,他是真的自卑……仇富,满怀偏见与轻视。
而她……长官?安室透没再说下去。
——而她挑中了每一点,还是以符合[枡山瞳]的方式。
搜查一课的观察室。
目暮警官很头疼:这家伙在搞什么!高木:呃……也许马场有一点点偏见?喊他回来!目暮道,像什么话!那个,白鸟,你去吧。
出身富贵的刑警白鸟任三郎耸耸肩。
枡山瞳见是他,理了理肩膀处的长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白鸟先生,您还好吗?她微微鞠躬,如同社交场上再完美不过的角色,上次在轻井泽,和您的父亲白鸟老先生告别时很仓促,假如可以,请转告他,谢谢他的招待,他的柏图斯收藏很有品位……把他也给我叫回来。
目暮警官面无表情。
高木涉:您好,枡山小姐,我要再次宣读下您的权利……女孩听他说完,主动道:之前几次,都谢谢您了。
——她对自己印象还不错?高木想了想她十几岁时碰到的爆炸案,那时候工作没多久的他处理过,就说前段时间,铃木展览馆的事件,他也有到场。
自觉找到了理由,高木试着道:啊,没事,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很想知道。
金发的女孩又开口了,满怀担忧,深深望着他,眼眸里全是信任,你们还有在仔细找他吗?谁?安室先生。
枡山瞳道,我不知道他究竟去哪了。
但是,我也很肯定,他不是那种离开工作岗位,却什么都不说的人。
他很负责的。
这个……他到底遇见什么啊……她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哭腔,我不敢去想,拜托了,请你们一定要努力找到他……咳咳咳!她捂住胸口咳嗽起来。
风见看到长官摩挲摆件的手停下来了,须臾后,又继续。
你还好吧!高木涉道。
她咳嗽得撕心裂肺,呼吸也一次比一次急促,却连连摆手,我没事,不要紧。
请再等……需要医生吗?不要开口了,枡山小姐!我希望能帮上忙……我会努力找到他的!请放心!今天就先这样吧!高木涉立下誓言,飞一般离开了。
这位警官还记得,她不是‘受害者家属’吗?风见愤愤道。
总归。
安室透道,嫌疑人表明身体状态欠佳后,给出的证词也是不能被采信的。
——怎么总觉得在长官的话里听出了随她去吧的味道?风见侧眼,瞥见身旁男人唇角勾起一丝笑容。
很怪异,但确实是实实在在的笑意。
她伏案良久,对匆匆赶来的目暮警官表示自己没事,在被问到需要什么的时候,她只要了一杯水。
在高木的再三询问下,她才踟蹰着表示。
我想吃巧克力甘纳许蛋糕,可以吗?哈?高木愣了下,可以可以!有着漂亮镜面的蛋糕很快被送了进来,这倒是没有违背什么规定。
警方被允许在讯问中提供小恩小惠给嫌疑人。
甜点放在眼前的时候,她没急着吃,眼眸里泛起惆怅。
高木:怎么了吗?我不知道你们知道吗……她道,他厨艺也很好的。
安室先生?高木回顾脑海里的档案,是啊,我们也知道。
她发出了长长的叹息,这才很认真地舀了一口放进嘴里。
高木见到她的目光投向了房间内另一块镜子,不是对着他们观察室的那面,仿佛正在出神。
……我真想你。
女孩低声说。
降谷先生,我怎么觉得——风见默默朝旁边移了半米,却还是没摆脱那一瞬间的心里发毛般的惊悚。
他发誓,她就好像知道这里有什么一样,准确无误地看了过来,手持银匙,碧眸水润。
而降谷长官一动不动立于原地,迎上了她的视线。
与此同时,她关于想念的话语就在房间内,通过扬声器,轻轻柔柔地回响。
他不知道的是,那还是自家长官送出去的第一个蛋糕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