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 仅有的光线。
两个人,其中本该更高大的那个, 此刻却比另一个人矮了不少。
安室透自下而上, 抬头望向对面游刃有余的讲演者。
落在他耳边的手指力道很轻,柔软,还带着点冰凉。
他又垂下眼睛看了看她白皙的手臂, 睫毛在眼底投出阴影。
那么, 这就是你对我的期望吗?男人开口了。
枡山瞳定定看着他。
期望?别那么严肃,只是为你提供一条新思路。
她说,一场勇敢者的游戏。
听上去很有趣。
当然。
那我能起来了吗?他说着便准备起身,但下一秒, 女孩的手又重新搭上了他的双肩。
不行!感受到她在试着把他按回去,他也就没用太大的力气抵挡。
只见女孩的神情一本正经,语气里却流露出些任性的味道。
除非你告诉我,刚才的问题都解决了。
她像是要再三确认似的, 你确定,已经明白我要表达的, 不会再纠缠不放。
闻言,安室透停下了动作。
男人又把腿收了回去,这还不算, 他干脆就地盘腿坐下了。
你干嘛?枡山瞳皱眉, 能不能对这个场所展现出一点尊重?长官, 你已经在‘构陷’这一条后面的方框上打勾了。
怎么还能像在家里一样随便坐下呢?考虑到你方才那番言辞,我觉得这点小细节没什么要紧。
安室透道。
枡山瞳:所以,你还要纠结于那几个问题?不, 那几个问题我可以略过。
他的眼神沉沉的, 如同大雨到来前的墨色天空。
那你可以重归旧位了。
女孩纤细的手掌翻转, 示意对面的位置。
我还有新的问题。
安室透说,而那,或许本质上也和前几个问题差不多。
我们来谈谈吧。
他又道。
天哪,这个晚上以后,我要恨上‘谈谈’‘聊聊’这种词了。
她嘟囔着。
你不是说,不管哪种情况都很无聊吗?安室透道,至少我即将提出的问题,还保留着一些未知,因而,存在乐趣的可能性也大一些。
这是极其奇幻的一刻。
分明男人所说的内容听上 去很贴心,甚至有种过分的贴心了。
但他的嗓音却泛着怪异的漠然。
Colubo小岛,游乐园爆炸案。
安室透吐出几个关键词。
你怎么看?这是女警官相泽夏美的案子。
系统大惊失色:啊——什么!他以为是您做的吗?不是。
回答完电子音的枡山瞳,露出一个高度疑惑的表情。
你说这个……她警惕道,是以为我和那件事有关?我调查的结果是无关。
安室透道,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出现在那?偶然,巧合,节目组正好认识学校的人,名校生更有看点……她随口扯出一个个理由。
安室透直直对上她的眼睛。
潜台词不言而喻。
……好吧,你不信。
她道,我也该想到的。
那不是你第一次见她了。
公安警察答非所问。
几年前,她救过你,也是一次爆炸案。
他叙述着重温过的事实,几年后,乐园的旅馆,那是第二次。
对。
女孩点点头。
……你看着我做什么?枡山瞳道。
你没什么其他的想说的?你想问什么?她说,难怪你坐在这,我们又回到之前的问题了,长官,你从不认真听女孩子说话的吗?我在听。
你想要什么回答?她眼中的淡漠结成一层又一层冰霜,不妨用[波本]那部分脑子思考下,答案不是很明显吗?回到我们都熟悉的那个世界,生存法则第一条,感谢……就只是感谢。
换言之,很感谢一个人,不等于会管她的闲事。
你有关注过她。
安室透从她的话语里提炼出重点。
枡山瞳也没否认。
是,我还对她有过更大的期望。
她是少有的聪明人,这样的人,我通常会给出最基本的尊重。
这句话似乎既能解释相泽夏美的情况,也能解释白马探的情况。
也就是说,你不会没事救人。
安室透道。
——这是个trick question(有陷阱的问题)。
枡山瞳意识到了这点。
看心情吧。
她道,记得我们看电影那次吗?我真讨厌那个愚蠢的预备犯。
想要说的话题被她抢先一步提起。
影院里,偶遇了一位名叫美沙的女大学生后,大小姐曾告知他某个跟踪狂的异常,而他处理了对方为路人女孩带来的威胁。
安室透:记得。
不过那还在其次。
女孩耸耸肩,我更想看看你会做什么……为我。
事实证明,我会按你所说的做。
他将这话说得无比坦然,停了停,才继续道,你当时,想考验的是[波本]?还是别的?——你想看的是组织成员[波本]会不会做好事?还是[波本]有没有其他身份?不错的尝试,但这还是那些问题的变形。
大小姐满眼写着我看透你了。
安室透笑了笑,那笑里居然还有少年似的小心思被识破后的羞怯。
就不能破例一次吗?重要的是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那展览馆呢?不知何时,所有的提问,他都换成了平铺直叙的方式。
那次,铃木家展览,她的遇险。
他原以为那是玛克的失职,但如果FBI能留意到异常人员的流动,没理由切宁注意不到针对自己的敌意和杀机。
枡山瞳做出回忆的样子。
那一次啊……是要谢谢你。
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你是说被废弃的方案吗?她道,很多……一个糟糕的业余者,我甚至都懒得记住和他相关的部分,浪费思维空间。
她看上去也确实很嫌弃,甚至有几分打不起精神。
但接下来,看向他的时候,她又显得神采奕奕了。
你救我,不就是诸多方式里最方便的一种吗?安室透长舒一口气。
难道你对救我这件事后悔了吗?她倒是像对他的表现不满意似的,还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
……没有。
他低声道。
事实的确如此,即使到了今天,在没有尽头的自我审视与嘲讽中,他也没有后悔,从未后悔过。
——到此为止,所有事情都能解释得通。
公安警察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枡山瞳摊了摊手。
那,今晚就算结束了?你还是不想谈交易吗?男声道。
不想。
你的暴露……别说我啦。
我要是你,就会更为自己的安危担心。
女孩的声音又轻又甜,话语所表达的却不是那么回事。
我的事情是不是上新闻了?在我的照片旁,放着的会是谁的脸呢?她道,所有的那些人,如果能读懂前者,理解后者也不会是什么问题吧。
他的以身为饵,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放到了台前。
日后,或许麻烦会比她少一些,但是也乐观不到哪里去。
她面对的是明处的追查,他迎上的暗处的冷箭。
枡山瞳发出了很真诚的感叹。
你打的算盘怎么能总是这么……又鲁莽又疯狂呢?这份关系,也可能为以后追查她带来线索。
安室透:但很有效。
这话一出,他活像个激进而极端的务实主义者。
长官,你真的该考虑下我们聊过的‘新思路’的。
她说,你有听过自己都在说什么吗?枡山瞳打了个哈欠。
好了,再见。
她开始含糊不清地向外赶人,对方却一时半会没要走的意思。
你还想吃东西吗?他道。
怎么,警视厅有必须审问后向嫌疑人提供食物的明文规定吗?她道,你又哪都去不了,别折腾了……半小时后,拉面的香味飘在深夜的拘留室里。
金黄的汤汁,鲜嫩的叉烧,青翠的甜豆,白色的面条……我不想问你是从哪搞到的。
枡山瞳夹起一块溏心蛋瞧了瞧,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又把鸡蛋放回汤里。
你不是说想吃拉面?公安警察也给自己盛了一碗,酱油拉面,是你喜欢的味道吗?不喜欢。
但是和味道无关,我就是单纯对食物没兴趣,也不在乎。
她吃了一口卷起来的面条,可又是会饿。
那你在乎我吗?咳咳咳!她一筷子在碗里戳歪了,同时猛烈的呛咳,对面人不知从哪抽出纸巾递过来——若无其事。
她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又擦掉手腕上的汤汁。
你想呛死我能不能直接说……那双透亮的绿眼睛都因此变得湿润,蒙上了一层水光。
就不能等我吃完吗?他不错眼珠地直视着她,平静中还有深深的执拗。
旧日般的气氛一扫而空。
枡山瞳将筷子规矩地摆好,这个动作后,她大小姐对外的那一面恢复了八分,看似亲切与礼貌疏离并排而行。
这几日,属于我们的回忆已经够多了。
她道,从最开始……只差最后了吧。
这次就不麻烦别人了,不如我来主导,帮助我们回忆下,那一晚,你都说了些什么吧。
尽管你对我的理论很不买账,但是,扪心自问,发现‘黑色’占据上风的时候,你真的没有松了口气吗?那些带着占有欲的说辞,不够健康的关系模式的陈述,最后一晚。
她道,你有在堂而皇之地倾泻吧……纯白绝对无法接受的痴缠与病态。
还有……礼物。
她双手抵成塔状,置于身前。
你有没有想过?她的声音里不再有多余的情绪,而是如玉石般清冷,为什么你会喜欢那么频繁地送礼物?像不像一个控制狂在执着地试图为什么贴上标签?只因为‘她’是私下见面的对象,要避开所有人,为了安全,这段关系也不能为任何人知晓,可是,宣告其存在的渴望始终在叫嚣……于是,一个又一个礼物出现了,‘她’可以随身佩戴的物品,在承载着这份渴求。
我说了,或许‘邦尼和克莱德’模式才更适合你。
她冷漠地为一切下了结语,而他从头至尾一言不发。
现在,你该走了。
枡山瞳道。
如果我说是呢?安室透道。
……是什么?她道。
我是喜欢你。
他双手在汤碗边放着,微微低着头,并没看她,语调有种不合时宜的悠长,并不需要第三人称。
……你在暗示,我没办法面对自己是这场对话的主体?她眉心微皱,因为我用了‘她’?他这才扬起脸瞧了她一眼,这一眼有太多的意味。
那好。
枡山瞳道,不是‘她’,是‘我’,我会给出答案的。
我的答案就是,你真该早点问。
问什么?表白,爱情,随便你为这些冠上什么名义,不会改变它的本质。
它没那么特殊。
她说,我也没那么看重,因此,答案就是,早点问我,问我能不能交往,问我能不能在一起,或者任何一种同样含义的说辞……我会答应的,会说‘yes’,我不介意试一试。
这样的答案,足够清楚明晰了吗?她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倾身,对准他的衣领,确切地说,是衣领下的麦克风。
另一位先生,告诉你的长官,别再表现得像个迷恋坏女孩的青少年一样了。
风见裕也简直不敢去看回来的上司是什么表情。
他恨不得用脚尖在地板上划圈圈,但是,吓人的安静这样持续下去也不行。
下班后被重新喊回来加班的公安只好没话找话。
长官,那个……您关心的那些问题,算是得到直接回答了吧?正当他以为自己不会收到答复的时候,安室透开口了。
不。
他道,她还是在回避,只是……他顿了顿,回避得很漂亮。
——您在说什么东西?!风见:这样吗?啊……比起那个。
您做出了理智的判断啊。
他这句称赞可谓真心实意,毕竟他只是旁听,都感觉到了纠缠的情绪有多么扰人。
真了不起。
不。
金发男人道,我……安室透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我维持不住客观的态度了,风见,这也是我需要你在旁边的原因。
从我们的相处中,你能觉察出什么吗?啊……这……风见差点咬到了舌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最后,那个……——最后那部分,您竟然是认真的吗?我顶多在希望,发生在我身上的混乱,也对她多少能有些影响。
安室透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