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主, 您要不要再想想?不。
啊,真的不要再想想吗?电子音道,留下来也可以啊, 换这个吧。
它使劲暗示与怂恿。
不。
啊啊啊啊啊啊!您怎么这样!算了!我不管了!要是系统有手,现在就是它甩手的时刻。
让他自己跟您说吧!什么?这次换上的是新的场景。
塞西利娅?她应当还在海岸上的。
枡山瞳很确信,她的指尖还能感受到沙石的尖锐刺手, 也依旧能嗅到海水的腥咸。
但是, 前方出现的人又很真实。
壁炉里火光在摇曳,周围不再是贵族城堡富丽的装饰, 从风格来看, 更像是十九世纪平民的住所,几件普通的家具,连桌上的咖啡杯都过于朴素, 周围萦绕着淡淡的咖啡香气。
扶手椅上的老师模样一如往昔,只是清瘦了些。
西西?威廉又叫了她一次。
老师。
枡山瞳低头打量自己的装束,还是二十一世纪的穿着。
是假的啊。
她道。
即便如此, 她依然目不转睛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满目哀伤。
不是的。
面前人如是道。
那您怎么能认出我是谁?枡山瞳说, 这都不是我那时的样子。
有个声音告诉了我。
威廉道, 再说,你感受不到这份真实吗?枡山瞳盯着他五官的种种细节, 半晌, 她闭上眼睛,惨笑了一下。
不行啊。
哪怕是现在,我于思维宫殿里日日夜夜复刻的人, 有着不亚于此的真实。
那, 这个呢?金发的男人侧过脸, 露出了整张面孔。
方才他久久没有动作,她便没能发现。
如今,枡山瞳立即注意到了存在的异常。
您的眼睛?那双红瞳,如今有一只被绷带盖住了。
即使是梦,也不会创造出欠缺根基的事物。
他道,现在,有比较像真的了吗?老师。
枡山瞳几步来到他座前,想做些什么又手足无措。
这个,能治疗吗?还疼吗?你还有没有别的伤?女孩的问题一句接一句。
威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唇角一点一点勾了起来。
你比以前活泼多了。
您在说什么?不再是旷久不变的沉静,是好事。
男人微笑着抚了抚她的脸庞。
她只差又要落下泪来。
您真的没有……没有……我没有死。
威廉道,如你所见。
但您的眼睛……枡山瞳耿耿于怀,对了,我可以让它痊愈……不。
数学教授肃起脸,如同以往的教导场合时表现出的那样。
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
他说,我没事,很好,但你有没有,按照承诺过的做?枡山瞳:做什么?威廉神情更严肃了。
去感知,感受,努力靠近你的新世界。
我……枡山瞳想起那十几年的封闭。
她连最引以为豪的头脑也放弃了。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放弃掌握信息,就如同蒙上了真正的眼睛。
威廉道:你没有吗?后来,后来我有的。
她说,在一个新任务里。
那结果如何?数学教授弯起好看的眉眼,你有认可的人了吗?见过的许多人,经历过的许多事……一张张面孔闪过……有人再次看到了她……一切定格在了悬崖下的场景。
唔……枡山瞳勉强道,有吧。
这是什么回答?我给了我能给的,但他们不是很喜欢。
女孩的面上有着茫然。
威廉明白了状况,他欣慰了些许。
你收到了回音啊。
他大概能猜出她会给出什么,奖励,回报,被大众认可的种种……然而,真心相待的人,总不会被表象困住脚步。
既然如此。
威廉温柔道,你有问别人想要什么吗?想要的……不重要吧。
她的谎言没能骗过眼前人,金发男人了然,你不想再上前一步了?老师。
枡山瞳回避了这个问题,道,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你能……我接受这个结果。
威廉打断了她,正色道,塞西莉娅,记得吗?这是我要背负的东西。
所以。
她被烫伤般向后退了一步,您不需要我……好吧。
不,我需要。
威廉第一时间道。
绅士深深地望着她,眸波温润一如从前,我需要你……对不起宿主!时间到了必须走了不然我要被发现了!他的话没能说完,电子音的呼喊中,一切烟消云散。
什么?你需要我做什么?枡山瞳伸手想抓住他的衣角,再去看,却是另一个人的面庞。
恍然如梦。
琴酒听着她在自己的胸前呢喃些什么。
再之后,她扬起脸,眼中满是泪水。
你需要我做什么?她抽泣着,肩膀一颤一颤,一个背叛者来做什么……难以形容的心痛击中了他。
不是。
言语一道,琴酒不算擅长,大多数时候,他也无需利用此道去达到什么目的。
在以往两个人的相处中,也多是依靠着隐藏的暗示与言外之意在完成沟通。
但是,在当下,寡言再无用了。
他也不能奢求,她在什么都没听到的情况下,去理解或感觉。
换言之,他需要说些什么。
他必须说些什么。
来让她明白最重要的事实。
你不是背叛者。
琴酒迅速道,绝不是,我也永远不会那么想。
那我是什么?你是……他对上怀中人的眼睛,抚上她脑后的长发,你只是长大了。
对,你长大了。
一遍遍摩挲着那片金色,男人温声细语,要有另一种不一样的生活,不一样的人生。
这很正常。
但我害你的事业完蛋了。
她说。
[我任由你走向了死亡,老师。
]不就是组织吗?琴酒道,没关系,我小时候也不是很想来。
再说了,这是我的事,难道我还不能为自己的成败负责吗?[塞西利娅,这是我的世界,别把它背在身上。
]女孩又哭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会有这么多泪水啊……仿佛擦都擦不干。
琴酒见过许多眼泪,从很早以前就是……他从没被那些东西困扰过,是合格的反社会者。
他能毫不犹豫地对血亲下手,也能面对人本能的求生讨饶时毫不动摇。
他也奇怪,她竟会成为唯一的例外。
最初是明白她并不脆弱,才放心地倾泄了关注。
他不必担忧莫名的失去。
而到后来,底线一步步降低。
平生以为绝不会出现的情感,就这么出现了,少之又少,他将其都给了一个人,也只能给这一个人。
如今,何必在乎这最后一点呢?剩一点筹码,与全部交付,又有多大不同?更何况,有一个声音那么强烈,难以忽略。
——这是我发掘的珍宝啊。
是我找到的孩子。
我看着她长大,是她半个抚育者,我不害怕她聪明得诡异,放心地付出所有爱意,也不惧她反手给我一刀——适者生存,那至少证明,她会在未来过得很好。
外力是夺不走她的。
琴酒一直明白。
但他没想到,如有一天,她自己迈向了灭亡……对她选择的道路生气愤怒的同时,他也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关于她,他曾有许多美好的构想,如今全被否定,也不过是回归最朴素的本愿。
或许那同时也是最奢侈的愿望。
你问我需要你做什么。
琴酒道,小瞳,我需要你留下来。
[我需要你……老师,你究竟需要什么?]留下来?她顶着泪眼重复了一遍。
是的。
Stay with me.琴酒说,但,不用在我身边,不需要站在我这一方。
想去哪里都行,想做什么都可以,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地上这个人,英国的那个侦探小子……或者日后你喜欢的什么其他人。
只要你留下来。
只要你活着。
不……她看着他,眼瞳里全是悲意。
显然,她听懂了他在说什么。
枡山瞳哽咽了一下。
你不会,你不能要求我……[老师,唯独别要求我这个……]是。
他听起来很坚持,我会,我在要求你。
那很困难……她说,我做不到。
——我想过无数次的结束,没有一次是重新启程。
那你也该面对一次真正的难题了。
琴酒说,不是吗?确凿的挑战。
否则有什么意思?再说了。
琴酒抬了抬下巴示意旁边的人,对方的面色不再惨白,足以判断快要苏醒了。
当作我与你的新交易吧,地上这个人可不是白救的。
觉察到了安室透的好转,女孩的气息明显稳定了不少。
琴酒留意到了枡山瞳的转变,心口响起一声轻叹。
她半湿的金发垂落在耳边。
他垂下头,薄唇贴上了她冰凉的发顶。
小瞳。
琴酒道,你知道吧,狙击手要捡起落下的弹壳。
我要你做的事情差不了多少。
他道,我要你从这片海里,打捞起你丢掉的东西……重拾你放弃的生命,拼凑已破碎的灵魂。
无论多么痛苦,无论是怎样的狼藉。
在枡山瞳的眼中,他的银发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是那一天,它们改变的那一天。
她意识到,纵使她在一个人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他和他是不同的。
但也没有那么不同。
为什么你非要我这样?她的泪水再次滑落。
这次他真没办法了。
一阵低低的歌声响起了。
Si scrive Alfa ma si legge Grabov……厚重低沉的男声吐出的是意大利语,唱诵的歌谣简单而悠扬。
这是一首童谣。
……格拉波夫,它是颗一百万年的小行星,找到它的人觉得它很特别。
它绕着小太阳转,像小熊跟着大熊。
有人说它长大后,会和地球一样。
一样或不一样,这些都不重要。
宇宙那么大,星星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注1]在他的孩童记忆里,这是少有的温馨时刻。
如今重演,他尽力让她能感受到相似的安慰之意。
枡山瞳从没想过会见到这种场面。
对我来说……止住了她的眼泪,歌声落下,琴酒低声道,你就是那颗小行星,Il Piaa Grabov。
我的格拉波夫。
你明白吗?是不一样的星星,在哪里都没关系。
只要它还在天空里,而不是一闪而逝的坠落。
去你喜欢的那一边吧。
琴酒道。
枡山瞳慢了一拍才睁大眼。
我……我没……真没有吗?她立在原地,脑海中闪过的是不同身份下的记忆……喜怒悲欢,形形色色的人等……甚至还有幼稚的电子音……宿主,那也是部分的你……什么才是真正的自我?那或许不是朝夕间就能获得的答案。
琴酒将信号弹塞入她的口袋。
小瞳。
他郑重地唤她。
嗯?那双绿眼睛雾蒙蒙的,长睫也湿漉漉的。
——别再让我看到这样的眼睛了。
不用怕。
他说,那只是彼岸,不是深渊。
银发的男人仰起头。
悬崖边,那座记忆中的别墅在荡起的水汽中若隐若现。
是这里。
当年,曾将她带来,如今,他也要在这里将她送走。
我从不担心你做不好什么事,只要你想去做。
琴酒道,丢开牵绊你的东西,以后也不要再来见我。
你是毋庸置疑的珍宝,谁能有你在旁都要感谢上苍。
他用指节碰触着她的侧脸,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像第一天,也像想象中之后的每一天。
试着出发吧。
他说,答应我,现在就许下承诺。
[答应老师,面对新世界,去试一下吧。
]小瞳,你会在天空里找到你的位置,创造你想要的未来。
[塞西利娅,走出那片雾,走入你真实的人生。
]任务,系统。
定义,阵营。
他人的看法,自设的限制……长久以来寄托于他处的意义……华美而精致的玩偶,其上的丝线一根一根断裂。
它或许会从天鹅绒的展台上跌落,但更可能的是走向自由。
枡山瞳的眼泪坠下。
我答应你。
她说,我会……真好。
他笑道,那现在就是分开的时候了。
大哥?这个地点就很合适,也很好。
琴酒松开手,作为出发点。
当初,你没有选择的机会。
如今,再来一次吧?我问你,你要跟我走吗。
然后你摇摇头。
她恍恍惚惚地被他拉起来。
为什么要……来吧。
他宛如在极力推荐什么有趣的游戏。
你要跟我走吗?问出这句话,他注视着她的脸庞,耐心等待着。
……直到她含着泪,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
带着坚毅与勇气的第一步啊。
他心中的巨石恍然落下,墨绿色眼眸里浮起欣慰和鼓励。
好,那我们就此分别吧。
琴酒道,这位小姐,愿你一生顺遂。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大哥……对了,还有一句话。
蓦然间,他又回过头。
对上她闪烁的泪光。
波本长得也太黑了,我其实觉得警视总监家那小子不错。
登时,她破涕为笑。
笑容终于又出现在这张脸上了。
他凝视着这双如载星光的碧眸,最终还是大步上前,用力将她抱在怀里。
这一抱很紧,他将她牢牢揽在胸口,并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女孩额前落下了很轻的触感,伴随着他重重的叹息,和几不可闻的低语。
You ’t imagine(你想象不出)……他的呼吸颤了又颤,……how much I love you(我有多爱你).但这份爱指向了分离。
再见。
黑色的身影远去。
海岸旁,代表信号的红闪烁着扶摇直上,在天空中,宛如一抹璀璨的烟火。
礁石中间,枡山瞳抱紧了膝上人的肩膀。
他的睫毛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