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阿并,傻阿并,气坏我老人家的阿并。
华山老叟一边骂着,一边把手中的宣纸折成只小船模样,放到鱼缸中。
小纸船慢悠悠在水面飘荡,鱼缸中数尾锦鲤游来游去,逍遥自在。
华山老叟趴在鱼缸上,入神看着水中的锦鲤。
青松侍立在一旁,偷偷看了老爷子两眼,心里嘀咕,小鱼有什么好看的?老爷子越发孩子气了。
华山老叟看了一会儿鱼,蓦然纵身到院中,施展出一套轻灵的掌法。
和以往的凌厉迅猛不同,这套掌法好似翩然飞翔的大雁,又似快活游水的小鱼,明媚洒脱。
青松是个趁职的小厮兼忠实观众,在旁卖力的叫好,老爷子,今儿个我可算是开眼了,这般舒缓优美的掌法,我是头回见着!等到华山老叟气定神闲的收了掌,更是跑上去大拍马屁,空前绝后,叹为观止!华山老叟大为得意。
次日张劢专程过来陪他下棋、打架,华山老叟炫耀道:我新创了一套自在拳法,如流云流水一般,好看的很。
青松在旁连连点头,好看,太好看了,赏心悦目啊。
张劢赞道:师公,您太了不起了!自创拳法,十分难得。
华山老叟笑咪咪看着张劢,那神情分明在说快说你想学,快求我教你啊。
张劢看在眼里,笑道:师公,您把这套自在拳教了孙儿好不好?往后回了京城,见着爹爹、大哥,孙儿可有的显摆了。
华山老叟大喇喇坐下来,仰头向天,阿劢,师公问你的话呢,说是不说?臭小子,自打他见过女娃娃,连着问过他两回,徐家小姑娘好不好,你喜不欢?他都是笑而不答,好不着急人。
张劢笑着吩咐青松,你去一趟徐府。
徐太太前些时日送来的细粥、小菜甚为美味可口,老爷子着实喜欢。
你去一则是道谢,二则是厚颜再讨些来,多多益善。
青松话虽多了点,为人乖巧听话,响亮的答应了,即刻去了徐府。
华山老叟顿足,傻小子,傻小子!细粥小菜都到徐家去讨,徐家能放心把女娃娃许给你么?张劢笑的春风般和煦,师公放心,我有分寸。
接下来的几天,张劢先是亲至徐府求了徐郴一幅墨宝,郑而重之的挂在书房。
接着又跟徐逊借过一本围棋棋谱,还书时和徐逊手谈一局,旗鼓相当,不分胜负。
徐述、徐逸年纪尚小,玩心极重,又崇拜英雄人物,看见张劢和华山老叟便两眼放光。
张劢请他俩到西园好好玩了半天,观赏美景,观看武术表演:西园中自有武功高强的亲兵,百名亲兵精彩绝伦的对打惊险刺激,徐述、徐逸看的津津有味。
是名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很懂礼貌,尊老爱幼身为功勋人家子弟,却琴棋书画皆通。
原来世上真有文武双全之人,难得难得,打过几回交道,徐郴和陆芸夫妇对张劢的评价很高。
才进入腊月,便下了一场大雪。
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搓棉扯絮一般。
雪中红梅分外有趣,西园下了请贴,请徐家合府赏梅、宴饮,徐郴应了。
陆芸精心打扮宝贝女儿,出门做客,不可失礼。
里面穿着淡雅的浅秋香色锦缎银鼠袄子,外面披了大红羽纱面儿白狐斗蓬。
陆芸自己穿了莲青倭缎玄狐鹤氅,携着爱女坐上小竹轿,十数名侍女簇拥着,去了邻舍。
大冬天的,西园厅中遍置鲜花,清新雅致。
张憇带着安冾热心招待阿迟母女,程希也在座,可惜程家二小姐脚伤还没全好,要不,咱们更热闹。
张憇毫无心机的笑道。
程希微微笑了笑,惭愧,舍妹身子娇弱,劳姑母费心了。
程帛不过是崴了脚,哪至于还没养好伤?罢了,自己便陪着她在西园多住几日。
横竖阿迟离的近,冾儿也是个有意思的,在西园的日子,顺心的很。
阿迟且不理会女人之间的言来语去,专心致致享用美食。
西园的宴请别具一格,很多菜品颇有新意。
阿迟桌上放着一只莹润的白瓷盘子,盘中一个和真鸡蛋差不多大小的瓷蛋,半开着口,瓷蛋中是鱼子蟹肉蒸蛋,爽滑鲜嫩,浓郁馨香,美味在口中一层一层荡漾开来,胃和舌都得到极致享受,阿迟吃的无比满足。
烤鸭本是一道寻常菜肴,也被做的与众不同,别具匠心。
果木熏烤中,香气伴着余温慢慢渗透到鸭肉中,味道十分诱人。
烤鸭,甜面酱,佐以山楂条、蜜瓜条、凤梨条、萝卜条、新鲜时蔬,风味独特,入口不腻。
跟着烤鸭上来的是四个小巧可爱的荷叶碟,碟中除常见的甜面酱之外,还有蒜泥、白糖、酸梅酱。
程希不动声色看了眼安冾,见她很随意的夹起一块鸭皮,蘸了白糖,放到口中。
程希也试了试,唔,很酥,好像不用咀嚼就可以化掉。
虽然有蒜泥,也有大葱、小葱,不过通常没有太太小姐们会去动它们。
葱、蒜,实在是太不高雅了。
或是蘸白糖,或是蘸甜面酱,或是蘸梅酱,蒜泥被冷落在一边。
阿迟同情的看了蒜泥碟子一眼。
蒜泥啊蒜泥,你真是怀才不遇,味道这么好,竟然无人问津。
等等吧,若是在我家,我一定会光顾你的。
烤鸭蘸了酸梅酱,配上水果条,用荷叶饼卷了,惬意的咬上一口,阿迟飘飘然,心神俱醉。
这味道好似多年的老朋友,清爽却幽香,回味无穷。
席罢,撤下菜肴,换上香茗。
张憇和陆芸闲闲说着家常,安冾问阿迟和程希,听说南京桂花鸭最好,是么?程希笑道:南京多盐水鸭,中秋前后的盐水鸭味道最美,时值桂花盛开,故名桂花鸭。
另外,板鸭也是好的。
安冾点头,极是,六朝风味,百门佳品,必是好的。
阿迟闲坐喝茶,听安冾和程希谈及板鸭,不知怎么的想起《儒林外史》中杜慎卿吃板鸭的笑话,肚中暗乐。
说了会儿闲话,张憇颇为热心的张罗着要去赏雪中红梅。
陆芸、阿迟母女无可无不可,程希陪笑推了,若不服侍伯母、姑母饮宴,断断不可。
舍妹还在房中静养,我实在放心不下,竟是要回去陪她。
张憇和陆芸都笑着称赞,好孩子,待你妹妹极体贴,真有长姐气度。
程希微笑谦虚了几句,言辞得体,张憇看着程希分外顺眼,夸了又夸。
阿迟微笑站了起来,许久未见令妹,倒要去探望探望她。
阿迟和程希交好,自是知道程家的内情,程御史这人最喜欢的就是妻妾和睦,姐妹友爱,有这样的爹,程希装也要装成个爱护妹妹的好姐姐,不能流露真性情。
探望过病中的程帛,阿迟和安冾携手看了一回梅花,都赞好景色!白雪高雅洁净,红梅凌寒飘香,白雪映着红梅,好不有趣。
踏雪寻梅过后,两人在暖阁中舒舒服服坐下来。
安冾命侍女焚一炉好香,沏一壶好茶,两人品茗谈天,逍遥自在。
可惜程姐姐不在。
安冾玩了一会儿,想起程希,觉得美中不足。
程姐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阿迟是成年人的灵魂,自和安冾这小姑娘的想法不同。
程希现在做的是面子工程,必须要做的事。
踏雪寻梅,品茗谈天,是闲瑕时的消遣,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语。
安冾披着淡青色鹤氅,看上去超凡脱俗。
她皱皱清秀的眉毛,我好像不大喜欢程家二小姐,她虽然生的美貌动人,言行举止也落落大方,可我就是不喜欢她。
也许因为她是庶女吧,我家是没有庶女的,五舅舅家也没有。
安冾口中的五舅舅,是平北侯张并。
张并认回魏国府后,兄弟中排行第五。
阿迟微笑,我家也没有。
这个时代嫡庶分明,安冾这样的小姑娘不喜欢庶女,再正常不过。
阿迟理解安洽,却不会认同安冾。
人都是由猴子进化来的,谁高貴,谁卑贱?况且,又不是程帛自己想要生为庶女的,出身不是过错。
西园待客殷勤,徐家诸人盘桓到申时方告辞。
临走,西园以众多新鲜野味相赠,徐郴谢了一声,大大方方收下了。
徐述和徐逸羡慕的很,都是张大哥打猎打来的吧,可真好。
骑匹马到野外跑一圈,就猎物满满,神气!话多的小厮青松也在场,陪笑说道:两位小少爷,这可不是我家国公爷打猎打来的。
我家国公爷忙于军务,连陪老爷子过招的功夫都常常没有,哪有空打猎去?这是我家亲兵们猎的,还有我们这些小厮,不瞒两位小少爷说,连我还猎过两只狍子呢。
提起狍子,葱烧狍子肉味道真正好,很鲜美的……一幅馋涎欲滴的模样。
徐述和徐逸很是感动,张大哥这么忙,还特特的宴请我们,真是过意不去。
太好客了,张大哥真是太好客了,足足陪了我们大半天。
那是我家老爷子……青松话说了一半,急忙捂住嘴。
国公爷是被老爷子逼的没法子了,这才接近徐家、宴请徐家的,这是真的,我没撒谎。
可是,可是,这真话却不便当着徐家人的面讲。
真话有时候是很伤人的,不能说,不能说。
徐述、徐逸都好奇,白胡子老公公怎么了?青松掩饰的指指松树林,我方才仿佛看见青衣闪过,该是我家老爷子一时兴起,练起轻功来了。
我这便前去服侍,失陪,失陪。
满脸陪笑行了礼,急急忙忙走了。
总体来说,西园这次宴客是极为成功的,宾主尽欢。
晚上,张劢见了华山老叟,老爷子笑咪咪的表示很满意,阿劢很会招待老泰山啊。
张劢笑道:师公,这是睦邻友好。
☆、觏闵既多臭小子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华山老叟捧腹大笑,乐不可支。
这小子明明连菜单都一样一样仔细看了,厅中的鲜花他亲自带着人摆放的,挪来挪去好一番折腾。
饶这么着,还说什么睦邻友好,太可乐了。
张劢只笑不说话,华山老叟看在眼里,心痒难挠。
阿劢自小到大还没喜欢过哪个姑娘家呢,儿女情长,这臭小子不会呀。
横竖女娃娃还小,不急不急,乖徒孙,你慢慢学。
这天华山老叟又给张并写了封信,吩咐自己的得意弟子,阿并,怎么娶小媳妇儿,你教给阿劢。
你自己很会娶小媳妇儿,这本事很好,定要一代一代传下去,并且发扬光大。
华山老叟写完信,笑咪咪看了两遍,亲手封好了,交给青松。
青松殷勤的陪着笑脸,我这便放信鸽,侯爷明后日便能收着。
老爷子,我青松办事向来是妥妥当当的,您只管放心。
点头哈腰的,拿着信出去了。
过了几日,徐家要回请西园,早早的送来了请柬,敬备薄酒菲馔,恭请合府光临。
请柬是讲究的描金五色蜡笺,色彩典雅,精美华贵。
阿迟过来西园看程希,请柬是她亲自送来的。
西园的侍女很殷勤,请阿迟坐上小轿,直抬到垂花门前方停。
下了小轿,进了垂花门,走不多远便是正房了。
很令阿迟意外的是,西园居然有客人。
大冬天的,张憇在南京的故旧又不多,本以为只会见到程希、安冾母女,顶多再探望下还在养伤的程帛,没想到竟要和位陌生女士见面。
张憇坐在主位上,穿着石青刻丝银鼠长袄,大红洋缎银鼠皮裙,满面春风的吩咐阿迟,好孩子,自己娘儿们,快别多礼。
程希和安冾也都笑着站起身,跟阿迟相互行礼厮见。
安冾一向是清秀脱俗的,和往日并没什么不同;程希一向是端庄得体的,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勉强。
张憇对面的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上,坐着位仪态优雅的中年美妇。
她肤色很白,仿佛上好的甜白瓷一般,视如冰雪,却又莹润柔和。
眉目如画,面容美好,虽看上去已有三十多岁了,依旧美的让人心动。
程希紧咬双唇,眼中闪过丝羞愤。
阿迟不动声色看看程希的脸色,若有所悟。
再看看那美妇,面容间和程帛颇有相似之处,更是明了。
张憇热心的引介,好孩子,这是程家二小姐的生母,秋姨娘。
安冾轻皱秀气的眉毛,程希瞬间满脸通红,阿迟微微一笑,礼貌的叫了声,秋姨娘。
年纪小的那一个,根本不足为虑;太太生的这位大小姐相貌普通,给我闺女提鞋也不配;徐家这丫头生的倒还成,也颇有气度,可惜这般倨傲,见了长辈只微微点头,连腰也不弯一弯,礼仪上差了些。
既有倾城容貌,又谦恭有礼的女孩儿,唯有我闺女一人啊。
中年美妇秋姨娘微笑看着眼前三位姑娘,越发觉着程帛最好,无一处不好。
张憇客气的跟秋姨娘夸奖,二小姐性子又温柔,女工又精,着实惹人疼爱。
不瞒您说,二小姐在西园住着,从上到下,没有不夸她的。
前儿个二小姐专程绣了方帕子给我,那活计鲜亮的,真是让人移不开眼。
孩子不知是费了多少功夫才做出来的,生受她了。
秋姨娘矜持的笑着,她伤了脚,要躺着将养,横竖也下不了地,不做女工消遣,却又做什么呢?您是长辈,千万莫跟她客气,这原是她应该做的。
她在西园养伤,真是劳烦您了,我实在过意不去呢。
安冾实在忍不了,拉着阿迟和程希笑道:两位姐姐,有好玩的东西给你们看,跟我来。
张憇素来娇纵她,忙道:快去玩吧,我们说些家长里短的,没的倒闷坏了你们小孩子。
阿迟和程希半推半就,跟着安冾出了正房,走到暖阁坐下。
安冾命侍女备好茶水点心,便命她们全部退下了。
程希又是羞愧,又是气愤,谁家姨娘明公正道出门做客的?偏我们家这位,真给程家长脸。
丢人丢到亲戚家了,丢死人了。
安冾虽看着有些冷淡,其实心地很善良,见程希脸涨的通红,忙安慰道:这没什么,真没什么。
程姐姐,我娘亲常和姨娘打交道呢,谈笑风生的,可亲热了。
安冾话出口后,又觉着很不对劲,讪讪道:那个,是这样的,程家不是我五舅舅的外家么?我娘敬重五舅舅,自然待程家格外亲热客气。
即便程家姨娘上门了,也会当做贵客招待,不会怠慢。
安冾一意要安慰程希,碍于年纪小,不大会劝人,说了不少傻话。
阿迟是知道程家内情的,并不说话,只默默递了杯热茶给程希,姐姐,润润喉。
说什么都没用,程家的事,委实棘手。
秋姨娘能出了程家的门,到西园登堂入室,当然并不是程太太的意思,甚至也不是程御史的意思。
程御史是官场上的人,利害分的很清楚。
妾可以宠,可以奉上金珠首饰讨其欢心,可以无人处温存缱绻,却不可以违背伦常,做出让人诟病之事。
秋姨娘之所以能如此,依仗的不是程御史,而是程御史的母亲程老太太。
程老太太跟秋姨娘有亲?不是的,没有。
有旧?也不是,秋姨娘入程府前,跟她素昧平生。
程老太太很喜欢秋姨娘?也不是,秋姨娘媚态横生,程老太太能喜欢她才怪。
程老太太之所以不遗余力支持秋姨娘,只不过是存心和儿媳妇做对罢了。
程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日子不好过,夫婿不体贴,婆婆严苛。
等到熬成婆以后,总觉着儿媳妇日子太滋润,想方设法给儿媳妇找不自在。
秋姨娘,不过是她恶心儿媳妇的工具之一。
老太太年纪大了,身子骨不硬朗,脾气更坏,程家上上下下无人敢惹。
程太太若实在受了委屈,程御史便温言安抚,孝道大过天。
好太太,你的委屈我知道,改天我给太太赔不是。
程太太也是拿婆婆没法子,因此,程家偶尔会有些不合规矩的事。
好在常来常往的人家俱是知情,因是孝顺婆婆,亲友们也都体谅。
姐姐该庆幸,秋姨娘唯生一女,并没儿子。
待到程希情绪稍稍平复,阿迟宽慰道:若她有儿子,那饥荒才有的打呢。
想想吧,目前的情况并不是最坏的,还有让人欣慰的地方。
这个时代的儿子、女儿,差异很大。
儿子是自家人,女儿是外姓人,很多人养女儿只当是为别人养的。
按照功利主义的观点,确实如此。
这是农业社会,生产力低下,辛辛苦苦养大了女儿却要嫁到别人家去,为别人家日夜操劳,可不是白养了吗。
同样是皇帝的子女,儿子的后代可以封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辅国中尉,一直到奉国中尉。
女儿的后代就没有任何封号了,如果有,属于特封,不是惯例。
寻常人家,女儿再怎么嫁的好,再怎么有出息,也给生母带不来诰封。
儿子不同,庶子如果做了官,依照品级可以请求封赠生母,给生母带来身份上的巨大变化。
程希明知阿迟、安冾是一片好意,勉强笑道:阿迟和冾儿说的都有道理,姐姐心里有数。
安冾陪她说着闲话,阿迟轻抚琴弦,琴声清越,沁人心胸。
三人在暖阁中盘桓许久,安冾命侍女去正房看过好几趟,都回禀秋姨娘还在呢,跟太太相谈甚欢。
安冾小脸微红,娘,您可真行。
好容易等到侍女回报,秋姨娘去探视程二小姐了,安冾才振奋起精神,程姐姐,徐姐姐,咱们回罢。
三人回了正房,阿迟送上请柬,请必务光临。
张憇性子活泼爱走动,欣然应了。
阿迟起身告辞,安冾捉着她不放,徐姐姐,你家藏书阁有治水的书对不对?我要借阅。
程希也凑热闹,还有不少游记呢,我也要借阅。
阿迟嗤之以鼻,女孩儿家,不务正业,看的什么书。
眼看程希要打过来,安冾也握起小拳头,忙道:好好好,请请请。
三人说笑着,请示过张憇,出西园,奔徐家。
西园客房中,程帛顿足,您怎么来了?!您这么一声不响的跑了来,敢情是捣乱来的?秋姨娘哼了一声,我怎么不能来?程帛呆了呆,无力的坐在床沿,幽幽叹息。
自己在西园费了多少功夫,才落的人人称赞,个个喜欢,偏姨娘这么着来了,平添多少尴尬。
庶女身份再低微也是正经主子,是能出门见人的,姨娘却不是,姨娘应该悄没声息的呆在后宅。
秋姨娘强忍下心中的不快,款款坐在程帛身边,傻丫头,我是没成算的人么?我都打听清楚了,那魏国公的亲外祖母,孟家的妾侍,是跟着平北侯夫人过日子的,平北侯父子待她尊重的很。
☆、静言思之他们家并没看不起妾侍,你顾虑什么?平北侯娶妻的时候已是功成名就,叱咤风云的征虏大元帅,年轻富贵的新任侯爷,什么样的名门贵女娶不到?他却心甘情愿娶了孟家庶女为妻,可见他性子超脱,世俗礼法,身份地位,毫不放在心上。
平北侯的两个儿子都跟父亲一样年少英雄,横刀立马,立下多少战功。
打仗跟父亲像,为人跟父亲也像,必不会介意什么嫡出庶出,正室侧室。
傻丫头,你把心放回到肚子里,任事没有。
秋姨娘笃定说道。
我是你亲娘,只有帮你的,没有害你的,如果不是前前后后都想明白了,我能冒冒失失到西园来么?程帛垂首坐在床上,默默无言。
秋姨娘横了她一眼,你还敢嫌弃我不成?你也是个没良心的,没有我,哪来的你?程帛忙抬头道:怎么会呢,女儿最亲的人,便是您了。
秋姨娘嫣然一笑,算你有良心。
她本就生的极美,这一笑更是媚态横生,光彩照人。
程帛为她容色所夺,一时间竟有些怔神。
秋姨娘纤纤玉指轻点程帛的额头,你呀,真是实心肠的笨孩子!你到西园都多少日子了,怎地还不见动静?说不的,只有做娘的来帮帮你。
程帛吃了一惊,您怎么帮我?咱们图谋的是明媒正娶,光明正大的嫁为原配嫡妻,您可千万莫走邪路,连带的我也被人看不起。
秋姨娘似笑非笑盯着女儿,说说吧,你到西园这些时日,都做了什么?一幅对你娘亲我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你自己本事大,倒是把事做成了没有?这没心计的傻丫头。
程帛眼圈一红,我还能做什么,不过是时时刻刻温柔宽厚,图个好名声。
再绣方帕子、打个络子讨好人罢了。
自己所有的,不过是这些,还能怎样?原以为美貌便是女子的依仗,如今才发觉根本不是。
自己和张家表哥是见过几回面的,哪回不是打扮的恍若神仙妃子,表哥却从来淡淡的,并不肯多看自己一眼。
住到西园之后,更听说京城倾慕表哥的美貌少女甚多,他全部不为所动。
程帛有些意兴阑珊,如果不能令他拜倒在石榴裙下,天生丽质又有什么用呢。
秋姨娘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程帛,你干脆笨死算了!好容易住到西园,你不想法子让张家那小子多看见你,被你迷上,你倒有闲功夫做这些有的没的!旁人再怎么说你好,下人再怎么说你好,有用么?抓住男人,才最要紧!程帛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
您那是勾引男人的法子好不好,不是嫁人的法子。
我不是要引诱表哥,不是要和表哥有肌肤之亲,是要他三媒六聘的来娶我。
女孩儿家一看出身地位,二看人品性情,我出身已是差了,性情举止上,可是再也出不得差错。
你今晚就和我出去,到正房陪安太太说说家常。
秋姨娘当机立断,张家那小子必是要来请安问候的,待见了面,你不必太过矜持,可暗送秋波。
我把你生的这般好看,容易么?空有这样倾国倾城的容貌,却连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也迷不住,简直暴殄天物。
程帛尚有犹豫,秋姨娘冷笑道:这都腊月了,难不成你还想留在西园过年?此时不动,却待何时。
真依着你,还是这么不温不火的,不过是你灰头土脸回到程家而已,什么也得不到。
到那时候,咱们母女真成了程家的笑话。
您容我好生想想。
程帛螓首低垂,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秋姨娘虽气她没出息没决断,心中到底还是怜惜,哼了一声,端起茶盏喝茶。
喝光一盏茶,见程帛还在细细思索,冷笑道:你还用想什么?若是你没有斩获,就这么回了程家,不过一年半载的,太太不是把你许给人做填房,便是把你许个贫寒士子,或是哪家不争气的庶子。
你若自甘下贱,我也不深管。
说起来是我对不住姑娘,托生在我肚子里,姑娘受委屈了。
程帛顺势倒在秋姨娘怀里,哪有哪有,您从小到大宝贝我,我哪有受委屈?秋姨娘嫌弃的推推她,都多大了,还撒娇呢。
见程帛赖着不动,便也搂着她亲热。
程帛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还能安安生生做程家二小姐,是因为大姐程希还没定亲。
等到程希定亲之后,程太太一定会胡乱给自己定门亲事,绝不会是好门弟好人家。
程老太太不愿意又怎样,程御史不愿意又怎样,他们一个老了,不出来走动;一个是男人,进不到内宅,给庶女说亲事,他们真是无能无力。
秋姨娘在程家颇有几个耳目,太太房里的事也能打听到三件两件。
程太太早已给庶女挑了几门亲事,不是家里精穷,就是子弟猥琐,而且婆婆严苛不近人情。
如果是想一进门就当家呢,也有,给人做填房,嫁个半老头子。
这些人家程帛都不愿意,只有自己想法子。
她去吴守备家赴宴时偶遇吴二郎,吴二郎虽是庶子却相貌清秀,举止飘逸,程帛也曾经很动心。
毕竟吴守备家中殷实,吴二郎又年轻俊美,庶子娶庶女,门当户对。
谁知没过多久,吴二郎便聘定了武乡侯府的九小姐。
九小姐也是庶出,不过武乡侯府豪富,九小姐又得武乡侯宠爱,妆奁丰厚。
吴二郎说起来也是娶了侯府小姐,身价倍增。
连吴守备家的庶子都不愿意娶自己这姿容绝世的庶女,程帛备受打击。
身份是这么重要?妆奁是这么重要?程家家底虽不薄,却也不厚,程帛的妆奁只会普普通通。
张劢的出现,给程帛带来曙光。
原来世上有这般伟岸的男子,光明磊落,襟怀坦荡,好不令人心折。
他是堂堂魏国公,议亲竟不分嫡庶!让程帛如何不动心。
程帛忆及那高大的身形,心中怦怦直跳。
他仿佛一座山似的,让人依赖,给人安稳。
我跟您去。
程帛站起身,我怎么打扮为好?您帮我看看。
这才对了。
秋姨娘款款站起身,满意的笑着,我闺女本就是闭月羞花的容貌,这阵子略清浅了些,更加楚楚动人。
依着我,竟是沐浴了便可,不需刻意妆饰。
清水出芙蓉最好,你的本色已经足够了,无须脂粉。
命侍女备了热水,程帛舒服的泡到浴桶中。
秋姨娘在程家一则有程御史护着,二则有程老太太在旁助威,一直是养尊处优的。
这时却亲自替女儿洗浴,纤细的手指轻轻柔柔,程帛面带微笑,享受的很。
秋姨娘异常慈爱,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 ……你大姐竟不来看你,哪像个做长姐的。
大姐命侍女来传了话,她到邻舍徐家藏书阁借书去了。
女孩儿家看什么书,有个屁用。
算个账什么的倒还行,掌家理事能用上。
有用呢,徐家大小姐,安家小姑娘,都是饱读诗书的,气质高华,与众不同。
什么气质高华,我愣是没看出来!依我看呀,就我闺女最与众不同。
您看我,当然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了,我是您亲生的呀。
丫头,甭老羡慕你大姐,等往后你嫁好了,是她羡慕你。
我从前是羡慕大姐的,如今不了。
跟徐家大小姐、安家小姑娘一比,大姐都该自惭形秽了。
安家小姑娘很受父母宠爱呢,娇纵的很。
徐家大小姐那才是真正千娇万宠的嫡长女,在徐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唉,我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往后你风风光光嫁了人,生下女儿来,也这般娇养她罢。
嗯,我看行。
…………藏书阁里,安冾挑了个僻静角落坐着,专注的翻看《河渠书》。
阿迟和程希各自拣了把舒适的紫檀圈椅,闲闲翻着本游记,手边放着茶水、点心。
阁外响起青年男子的声音,优雅动听,劳烦老管事,某欲进阁觅两卷古文。
老管事爽朗的答着,不凑巧呢,阁中有女眷,表少爷您列出书名可好?我这就给您寻出来。
男子低低笑了一声,也好,请具纸笔。
外面沉默了片刻,老管事大声说着,表少爷,烦劳您等等。
命小厮进去寻书。
再过片刻,小厮拿书出来,填了借书单,男子彬彬有礼道了谢,翩然远去。
安冾小姑娘不快的抬起头,阿迟笑咪咪看过来,冾儿,我家老管事说话一向大声,再也改不了的。
安冾扬扬清秀的眉毛,老年人耳朵聋么,所以说话大声,这我知道。
甭当我是不懂事的小女孩儿,渊博着呢。
阁中并没留侍女,程希便比平日大胆许多,故作叹息,表哥啊,表哥和表妹-----声音拉的很长,面有揶揄之色。
安冾听了,困惑看向阿迟,这所谓的表少爷,不会是你命中注定的夫婿吧?表哥和表妹,可是天作之合。
阿迟坦坦荡荡,表哥不成,血缘太近。
安冾感兴趣的凑过来,此话怎讲?阿迟诲人不倦,本朝初开国时,律法曾禁止表哥表妹成亲,便是因为血缘太近,不利子嗣。
不过表哥表妹成亲在民间流传甚广,屡禁不止,才无奈作废的。
安冾郑重点着小脑袋,颇为嘉许,徐姐姐博览群书,涉猎甚广。
连开国时的律法都看过,了不起。
程希嘲笑道:听听,没出阁的小姑娘家,连这话都说出来了。
女孩儿家何等尊贵,成亲这样的字眼,如何能讲。
阿迟神色自若,我若在客厅,自然是一派端庄;若是在卧室,便随意许多;若到了浴室,更加不拘形骸。
你们是我好友,和你们相处,呃,权当是在卧室吧。
离浴室还差着一步,若能当作在浴室,咱们可就亲密无间了。
浴室,那可是全身脱光光的地方。
☆、耿耿不寐程希和安冾都一脸正色,荣幸之至。
原来我们不只可以登堂,也能入室啊。
两人虽是故作正色,眼中都有调皮之意,安冾更是紧绷着一张小脸,唯恐一个不小心便会笑出来。
阿迟作循循善诱状,咱们私下里相处,要畅所欲言才好,对不对?如果我跟你们说话也要正经八百的,就好像身在卧室也要摆出在客厅的姿态,岂不疲累。
我若疲累,你们岂不心疼。
你们若心疼,我岂不是会过意不去,更加疲累。
程希先撑不住笑了,就你歪理多!阿迟也笑了,哪里哪里,岂敢岂敢。
安冾跟着笑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把阿迟拉到一边,悄声询问,表哥表妹血缘接近,不能成亲,这是真的么?阿迟见她神色认真,沉吟了片刻,委婉说道:自古以来表哥表妹成亲的很多,有人生下不健全的子女,也有人生下聪明健康的子女。
稳妥起见,表哥表妹成亲尽量避免为好,却也不可一概而论。
安冾出了会儿神,不知在思索什么。
阿迟微笑,难不成冾儿也有亲表哥?安冾回过神来,白了她一眼,我虽没有亲姨母,却有两位亲舅舅呢,自然有亲表哥。
表哥都比我大一截,跟亲哥哥似的疼爱我。
我不是自私自利的人好不好,我在担心表姐们。
不是自己的事,那你替谁着想呢?阿迟好笑的瞅瞅安冾,这爱操心的小姑娘。
安冾皱着小眉头想了一会儿,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
任家表姐、李家表姐,可以趁早死心了,嫁不到二表哥的。
申时前后安冾和程希告辞要走,阿迟也没多留,陪着她俩到正房辞了陆芸,又送她俩至垂花门。
西园的轿子早已候着,安冾和程希上了轿,四名粗壮有力的婆子抬着走了。
我才跟程姐姐和安小妹洒泪而别。
回到正房,阿迟大言不惭的声称,有些倦呢,要回房歇息一会儿。
母亲大人,此刻我需要孤独,想一个人静静呆着。
陆芸看看时辰,微笑相诱,你舅舅大老远的命人送了新鲜螃蟹过来,娘正要问你想怎么吃,谁知你竟倦了。
不巧,真不巧。
阿迟怦然心动,这大冬天的,新鲜螃蟹?弱弱的反对了一句,螃蟹属寒凉之物,冬天吃是不是不大好?陆芸笑道:放心,不许你多吃的。
阿迟机灵的坐到陆芸身边,热心盘算起来,娘,咱们吃蟹球好不好?不用自己掰蟹壳拗蟹身,多么省事。
陆芸笑话她,我闺女越发懒了。
笑话完,吩咐厨房,做成黄金蟹球。
晚上徐郴父子回到家,徐述、徐逸小哥儿俩称赞,好巧的心思,真不坏。
这么吃蟹好,有趣有趣。
徐郴不大赞成,还是自己掰着吃香甜。
陆芸抿嘴笑笑,是阿迟想吃蟹球。
徐郴改了口,吃蟹球好,不用动手,优雅。
一桌人都笑,徐郴也笑了。
饭后,撤下菜肴,换上香茗。
徐述殷勤的斟了杯清茶奉给徐郴,请喝茶,偏心爹爹。
徐逸递过去一盘切好的蜜梨,请吃果子,偏心爹爹。
徐郴不承认,爹爹公公平平的,儿女都是一样的疼。
阿迟扯过两个弟弟讲理,物以稀为贵,懂不懂?……她话还没说完,父母兄长都已笑软了。
物以稀为贵,阿迟,物以稀为贵……陆琝出门方友,人定时分方回。
陆芸命人备了精细粥品、美味小菜送过去,在外面吃的定是不顺口,喝了粥再歇息。
陆琝含笑道谢,还是姑母疼我。
果然在外面是喝了酒的,菜没吃几口,这会子见了香气四溢的细粥,食指大动。
陆琝喝了两小碗粥,只觉腹中暖暖的,舒坦的很。
这晚陆琝没有挑灯夜读,早早洗漱了歇下。
朦朦胧胧中,有人在替他掖被子,陆琝含混道了谢,沉沉睡去。
红袖一脸哀怨站在他床前,少爷你真薄情,多少时日没理会我了?你的心思我也都知道,注定是一场空罢了。
咱家太太不喜姑太太家的大小姐,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这做儿子还能跟太太打别不成,趁早死了这份心。
还是舅太太家的大小姐好,至少长的端庄正气,不像徐大小姐似的过于鲜艳明媚。
大家子的女孩儿,贵在端庄有气度,长那么好看做什么?红袖咬咬唇,转身出了屋。
月光淡淡洒下来,整个徐府一片宁静。
红袖只穿着贴身水红小棉袄,没披大衣服,未免有些寒冷,一溜烟儿跑回自己屋子,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捂了半天,方觉得有丝暖意。
西园那对母女,可比红袖有诗情画意的多了。
秋姨娘和程帛都披着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斗蓬,在月光下缓缓漫步。
她们两个今晚在张憇处盘桓许久,却根本没见着张劢的人影:听说是军务繁忙,一直没回来。
月光下程帛纤细的身影分外可怜可爱,秋姨娘幽幽叹了口气,替她紧了紧斗蓬,低声说道:我没办法久留,明儿便回了。
你再住几天,月下漫步也好,花间抚琴也好,让人知道你的美,你的好,明不明白?程帛鼻子一酸,无言点了点头。
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不得相见,是自己命中没有这缘份么?为什么呢,分明一个是英雄,一个是美人啊。
你的亲事,太太早已有了打算。
秋姨娘美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怒色,若是等到大小姐亲事定下,她也该出手了。
到时咱们答应,是白吃亏;不答应,更把她得罪狠了,还不知生出什么毒计。
你的亲事不管定到谁家,总要她出面才成,咱们不宜跟她撕破脸。
既如此,你的亲事,一定要定在大小姐之前。
秋姨娘冷冷笑道:我出不得门见不得客,帮不了我亲闺女,这是真的。
可我成不了事,还败不了事么?只要你亲事没定下来,大小姐休想定亲!您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
晶莹的泪珠从程帛眼中流出,祖母是疼自己的,父亲也是疼自己的,可跟亲娘都没法比,比不了。
秋姨娘不耐烦的看看她,斥道:哭什么哭!拿出帕子替她拭泪,边拭边训斥,哭有什么用?跟你说过,要哭,到男人面前哭去,哭的梨花带雨,招人怜爱。
我知道您疼我,可您千万莫胡乱出手。
良久,程帛收了眼泪,劝秋姨娘,有祖母在,大姐这亲事难定。
您何苦做恶人呢,搁不住。
程家大小姐好几回都差点定下亲事,全是被老太太挑来拣去,挑出一堆毛病来,最后不了了之。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还用你教!秋姨娘横了女儿一眼,你大姐也是不想回家呢,还不是因为老太太常挑剔她?你消消停停的,在西园多住几日。
若有了什么,那是最好,若没有,也不必灰心,还有往后呢。
今年过了是明年,明年程家和西园还是亲戚。
这边是秋姨娘训女儿,安家,则是女儿训娘。
安冾不许张憇去睡,逮着她讲道理,瞧瞧,二表哥都吓的不敢回来了吧?谁家拿姨娘妾侍当正经客人招待,就您最特立独行!张憇有些迟疑,小心问道:冾儿,你不是最喜欢特立独行么?怎么到了我这儿,就不行了呢。
冾儿,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么霸道。
眼看安冾挑起秀眉,张憇忙解释,冾儿,娘不为旁的,为的是你五舅舅。
魏国公府一直对不住你五舅舅,一直亏待你五舅舅,程家是你五舅舅的外家,娘才刻意要交好的呀。
安冾很是轻蔑,五舅舅才不会在意那什么秋姨娘呢,五舅舅哪知道世上有她这么个人?今儿个她来,您命管事婆子出个面,客客气气的带她去见程二小姐,不就成了?您要是真这么做了,程姐姐也不用难堪成那样。
张憇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说什么呢,说自己大冬天的在西园呆着无聊,正好想有人陪着聊聊天?说阿悠的生母也是姨娘,自己向来待她老人家亲热恭敬,不敢怠慢?好像都不大对劲。
安冾想起程希的窘态,不依不饶,娘您总是这样,不替旁人着想。
张憇板起脸,我怎么不替人着想了?我是替你五舅舅着想,替你五舅母着想。
冾儿,我是很会替人着想的。
安冾气鼓鼓的拉过安骥,爹爹您说呢?张憇也拉着安骥诉说,妻子和女儿各讲各的理,谁也不让谁。
安骥神色淡淡的,什么姨娘妾侍,什么愧疚弥补,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淮水会因此没有泥沙么,河道会因此没有壅塞么,淮水会因此不泛滥么。
说完,也不理会妻女,自顾自安歇了。
☆、物其多矣,张憇呆了半晌,嗔怪道:你爹爹总是这样,心心念念就是淮水这条害河,旁的都不放在心上。
安冾伸出双手捂着小脸,我很惭愧。
纠结于这些枝节小事,真是无聊。
你惭愧什么?娘又没怪你。
张憇见状心疼了,忙安慰小女儿。
安冾轻轻笑了笑,也不解释这个误会,程姐姐很觉尴尬,我方才是为她抱不平罢了。
娘,您别介意。
张憇恍然大悟,是因为这个呀,冾儿,这你可怪错人了。
阿希若是尴尬,是因为程家,可不是因为我。
你娘亲我又不是自己跑到程家去和秋姨娘亲热的,是程家差秋姨娘来西园的好不好。
我招待秋姨娘,不过是跟程家客气的过了份,旁的可说不上。
这件事若说失礼,是程家失礼在先,谁让他家堂而皇之的让姨娘出门到亲戚家的。
你说说,程家这么做了,是让西园拿秋姨娘当正经客人呢,还是不当正经客人呢?这是为难西园呢。
安冾板着小脸,程姐姐气了好一会子……张憇不屑的看向小女儿,才觉着你略略懂事,你又傻了。
阿希有什么好气的?气有什么用?想法子帮着她娘亲理清程家内宅,方是正经事!安冾怔了怔,才要开口说什么,已被张憇快言快语堵了回去,甭跟我说什么程家的事有多么多么让人为难,一件难事,至少有三个法子应对!想法子去吧,其余的都是瞎扯。
张憇义正辞严,安冾无话可说。
张憇占了上风,洋洋得意的站起身,小冾儿,你娘亲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你要跟着我虚心求教的地方,还多着呢。
趾高气扬回了房。
卧房静悄悄的,已熄了灯。
张憇也不唤侍女,也不点蜡烛,轻手轻脚摸上床,躺了下来。
安骥这家伙今晚神色不大好呢,还是莫要惹他。
吵完了?安骥的声音响起,虽淡淡的,却很清朗,显然并没睡着。
张憇翻过身,面对着他,淘气的笑着,我吵赢了!小冾儿如今垂头丧气的。
妻子像个孩子般天真无邪,安骥轻轻笑了笑,张甜心,你欺负我闺女。
张憇一脸顽皮,安公子,你不体贴为妻。
安骥温柔亲亲她的脸颊,谁说的?甜言蜜语几句,相拥入睡。
第二天早饭过后,秋姨娘便到正房告辞,二小姐还要将养几日,劳烦您照看,实在过意不去。
张憇笑咪咪道:哪里哪里,亲戚之间,原是应当应份的。
客客气气把秋姨娘送走了。
不只是客气送走,还命人一直送到杏花村程家,又送了十几样甜烂酥香的吃食给程老太太,礼数周到。
程太太感激的很,费心,费心。
西园这么做,秋姨娘没话可说,老太太也没话可说,自己省了多少麻烦。
若是秋姨娘在西园受了冷遇,回来后少不了对着老太太哭诉,老太太平常没事还想刻薄几句呢,有了由头岂不又要大发脾气?跟她老人家又没理可讲。
想起老太太,程太太愁苦难言。
阿希这些时日在西园倒是宾至如归,竟没写信央求要回来,反倒舒心快活的很。
程家是她的家呀,离了家,闺女倒舒坦了,这算怎么一档子事。
临近过年,家务事繁多,程太太忙的脚打后脑勺。
秋姨娘却清闲,横竖家务事也轮不着管,她白天陪着老太太说笑谈天,晚上陪着程御史打情骂俏,颇不寂寞。
傻丫头也不知怎样了。
午夜梦回,秋姨娘再也睡不着,连勾引个男人也不会。
明明身份不高,却一心要摆名门闺秀的架子,急死人了。
秋姨娘真是错怪程帛了。
程帛是很用心的,她每日淡扫娥眉,薄施脂粉,打扮的清丽可人,凡张劢可能出现的路上她都会去徘徊,根本没有偷懒。
不过时运不好,始终没见着人。
腊月二十,程御史亲自来西园把程希、程帛接回了家。
一则是程帛伤快养好了,再则快过年了,总不能过年也在亲戚家,不成话。
程家人殷勤道谢,张劢含笑谦逊,宾主之间一派温文。
张憇打点了丰厚的节礼送到程家。
程老太太亲自看了,很是满意。
南北干货鲜果鲜鱼之类的倒也罢了,那两箱子皮毛有黑狐皮、青狐皮、貂皮、猞猁狲皮、小白狐皮,都是上好的。
更有一张珍贵的白虎皮,是专门孝敬程老太太的,令程老太太大为得意。
张憇不只待程家这远亲甚为大方,待徐家这近邻也是慷慨的很。
鲍鱼、鱼翅、鱿鱼、海参等上品海味,新鲜鱼、虾、蟹,新猎的狍子、獐子、黄羊、野猪,流水般送往徐家。
徐郴和陆芸都有点摸不着头脑,邻居虽是邻居,也忒热情了吧?仲凯,姑姑这睦邻友好,做的还成么?晚上张劢回到家,张憇笑咪咪问道。
兄长和阿悠有信过来,让自己替仲凯睦邻友好,那就友好呗。
多请客,多送礼,多来往,不就友好了么。
甚好甚好。
张劢笑着拱手道谢,姑姑费心了。
自己那远在京城的爹娘,口中说的是儿子,娶媳妇儿是你自己的事,自己张罗,实则还是惦记牵挂。
这不,连十三姑姑都指使上了。
好什么呀。
华山老叟气咻咻的想着,真寒碜,光送吃的,女娃娃会以为阿劢只会吃呢,那哪成?该送高雅的,像大圣遗音这样的名琴,才勉强配的上。
华山老叟破门而出,张劢笑道:师公,您老人家等等我!跟张憇告了别,跟在华山老叟身后,师公,咱们玩捉迷藏好不好?您先藏好了,我一准儿能找着。
华山老叟板着脸不理他,不说话。
师公您又顽皮了。
师公您这是去哪儿?华山老叟只管不说话,一口气奔到琴房,指着大圣遗音命令,阿劢,这琴送去给女娃娃。
您容我想想辙。
张劢笑了笑,笑容中微有羞涩之意,小姑娘家房中突然多了把琴,任是哪家父母也会过问的,冒冒失失送去可不成。
华山老叟从小带他长大,对他何等熟悉,欢喜问道:阿劢,你到了琴房,就想起女娃娃,对不对?想起女娃娃,你就害羞了,对不对?张劢俊脸一红,走到琴前坐下,轻抚琴弦。
华山老叟笑咪咪看着他,阿劢情窦初开了!会脸红了!听听,他随手抚来,这琴声就很缠绵!☆、关关雎鸠阿劢啊,华山老叟乐呵呵听了一会儿,舒心的说道:那天听过女娃娃弹琴,你愣了好半天,眸色很柔和。
师公是谁?一眼便看出来你动了心。
所以才会替你去看女娃娃,懂不懂?你个傻小子还把师公训了一通,不知好歹。
张劢向来嘴巴甜,根本不用人教,打小就会讨好师公。
若依着他平时的模样,该说些师公您是火眼金睛师公最厉害之类的甜言蜜语才应景。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张劢聚精会神抚琴,对师公的话充耳不闻。
华山老叟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他,大喝一声,接招!双掌挟着风雷,从侧面攻了过来。
张劢笑道:师公,您这是偷袭!简直是不宣而战,没商量好您就打呀。
也不应战,挟着大圣遗音跃至空中,盘旋数周方才徐徐落下,身姿曼妙,飘飘若仙。
华山老叟得意的叉着腰,师公哪里偷袭了?明明告诉过你的!来来来,你我大战三百回合!一掌接着一掌,快捷有力。
张劢陪他玩惯了的,一手接招,手势迅疾,一手抚琴,琴声流畅,丝毫不为所阻。
瞧瞧我徒孙这样多神气,多好看!华山老叟看着张劢那年轻英俊的面孔,怎么看怎么顺眼,可惜女娃娃没见着,若见了,一准儿会喜欢!美女爱英雄嘛。
玩了一会儿,华山老叟变了招,这回来真的了!张劢也不再卖弄,一声长啸,出双掌相迎。
但见双掌翻飞,如刀如剑,如枪如戟,呼呼大作的掌风当中,华山大叟纵声长笑,痛快,痛快之极!打完架,华山老叟笑咪咪问张劢,你爹爹有没有书信过来,教你怎么娶小媳妇儿?阿并很听话,师父吩咐过他的事,再不会忘了的。
让他教阿劢娶小媳妇儿,该是已教过了吧。
张劢和往常一样微笑着,教了。
不只爹爹,娘亲也有书信过来,教了我许多。
爹爹还好,不过是说儿子你若认准了,便千方百计求娶。
又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是认准了,特特的解释,若是睡里梦里也忘不了她,那便是了。
儿子,相思便去相寻。
娘亲可就啰嗦了,从小姑娘家爱吃什么爱穿什么讲起,长篇大论的讲述如何讨意中人欢心。
张劢摸摸鼻子,若真照娘亲的法子,估计自己也不用练兵,也不用上都督府,整天就围着小姑娘转了。
娘亲,您出的那叫什么馊主意。
华山老叟大为高兴,你爹爹都教了什么?阿劢,照着做呀。
照着你爹的法子做就行,跟他一样娶个聪明好看的小媳妇儿回家。
至于你娘怎么说,甭管了,她又没娶过小媳妇儿,也是外行。
张劢笑而不语。
华山老叟见他笑容中有害羞之意,也不逼问,快活的在墙上走了几个来回,阿劢,你莫太消停了,免的女娃娃被人先下手为强。
依天朝制度,每年腊月二十后都由钦天监选定日期封印,等到正月再选吉日开印。
封印之后官员就闲散许多,差不多等于放假了。
这一年,钦天监选定的日期是腊月二十二封印,张憇闻言松了口气,二十三都小年儿了,要祭灶呢,仲凯不回来可不行。
安家父女脸上都有浅浅笑意,张劢和华山老叟也觉可乐,却也知张憇是一片赤诚。
有张憇坐镇西园帮着张罗家务,张劢半点不用操心过年的事,自封印之后便逍遥的很。
华山老叟大概看他难得清闲,兴兴头头给他找了件差使,梅林旁边那庭院倒也幽雅,改成藏书阁罢。
你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莫认人以为你是胸无点墨的大老粗,弄个藏书阁装装门面。
华山老叟这话一出口,张憇先哎哟起来了,老爷子,您容我几天,咱过了年再改,成不成?我这儿都忙成什么样了,您还添乱呢。
华山老叟懒的看她,仰头向天,让阿劢动手,没你什么事。
张憇又哎哟一声,老爷子,仲凯是做大事的人,这些家务怎么舍得烦他?过了年吧,过了年我给您收拾,包管收拾的清雅宜人,满室书香。
华山老叟大为不悦,安骥温和开了口,老爷子,家务事还是让内子管着,咱们只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安冾一本正经,老爷子,藏书阁的事交给我,我请徐姐姐过来帮忙,建个一模一样的。
徐家藏书阁归徐姐姐管,徐姐姐管的井井有条的。
阿劢和冾儿,兄妹两个一起,一起。
华山老叟正中下怀,当机立断,安冾淡淡应了,张劢微笑,师公,孙儿给您单收拾出一个武林馆,搜罗全天下的武术秘籍过来,给您解闷。
华山老叟大乐,那敢情好。
张憇不大赞成,冾儿你懂什么?仲凯歇着去,这些小事都交给姑姑。
姑姑答应过你爹娘,要好生照看你的饮食起居。
怎么收拾个书斋也要仲凯亲自动手,不成不成。
华山老叟跳起来,瞪了张憇两眼,气哼哼走了。
阿并小媳妇儿机灵着呢,怎么有这样的朋友,真没眼色!张劢歉意笑道:姑姑,师公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依着他老人家可好?张憇连连点头,好,好,好!依着他,依着他。
张劢告别姑姑、姑丈,出门追上师公,给您建一个武林馆,然后再建一个幼儿馆好不好?往后有了小孩子,可以打小熏陶。
华山大叟被他哄的眉开眼笑,太好了!幼儿馆,极好极好。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来到梅林旁边的那所庭院。
这庭院名为沁园,宽敞轩朗,景色优美。
正面五间上房,两边穿山游廊厢房,华山老叟挑了东面的一间,这是武林馆。
又指着旁边,幼儿馆跟我紧挨着。
张劢自是含笑答应。
没一会儿安冾也来了,二表哥,您先有个大略的图出来,我好跟徐姐姐请教。
张劢沉吟,大过年的,去麻烦你徐姐姐是不是不大好。
安冾不以为意,徐姐姐在家娇惯的很,任事没有。
她呀,这会子该是在藏书阁消遣。
张劢沉思片刻,表哥有几位同僚精于此道,明日表哥便登门请教,拉他们过来西园帮衬帮衬。
冾儿,他们能亲自过来看,你徐姐姐却不能。
安冾轻蔑的哼了一声,徐姐姐怎么不能?二表哥您等着,我这便去请徐姐姐。
也不等张劢答话,步履轻盈的走向门口。
没多大会儿,清秀单薄的身影便看不见了。
华山老叟哈哈大笑,纵身跃到房梁上,两只脚丫子荡来荡去,笑死我了,笑死我了!阿劢真狡猾,这么着把小媳妇儿诳来,笑死人了。
张劢抬头嘱咐,师公,小心掉下来。
您笑的这么得意,也不怕羞着我,再笑,下回打架不让您了。
华山老叟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快活说道:掉不下来,掉不下来。
师公我还不老呢,哪至于啊。
华山老叟玩够了,笑咪咪下了地,我老人家若是在一旁看着,你难免不好意思。
走了,走了,不必送我。
张劢很听话,果然到了院子里就不再往前送了,师公您先回房歇着,莫调皮,晚上我陪您玩。
送走师公,张劢长啸数声,两名身手矫健的亲兵应声而至,二公子,有何吩咐?他们全出自平北侯府,是追随张并多年的亲兵,一直称呼张劢二公子。
唤二十名侍女过来,要聪明机灵有眼色手脚麻利的。
还有,从内宅至此,清理道路,亲兵暗中保护,不许露面。
张劢吩咐完,两名亲兵应是,飞奔而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两队侍女盈盈而来,手脚麻利的整理好屋舍,窗明几净,桌案光可鉴人。
黑酸枝木的玫瑰椅小巧可爱,定窑白瓷茶盏晶莹温润,小红泥炉上顿着热水,一名美貌侍女沏了君山银针出来,色泽鲜亮,香气高爽。
天阴阴的,下了小雪。
张劢看看天色,吩咐侍女,表小姐去了邻舍徐家,天不好,路滑,差人去接。
正吩咐着,安冾坐着小竹轿,披着淡青斗蓬,回来了。
旁边还有乘小竹轿,轿上坐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轿旁立着位风姿秀异的青年,正是徐逊、徐迟兄妹。
天气愈寒冷,阿迟肤色愈白皙。
那娇嫩的脸蛋如同才剥壳的新鲜荔枝,光洁细腻,晶莹剔透。
张劢默默站在窗前,望着那一抹丽色渐渐走近,如朝霞初升,如出水新荷。
侍女们扶着阿迟、安冾进了厢房,张劢把徐逊迎到上房,兄台大驾光临,荣幸之至。
徐逊笑道:恕我来的冒昧。
因天色不大好,家父家母不放心舍妹独自出门,我便陪着她过来了。
寒暄客气过后,张劢指给徐逊看,那边是师公的武林馆,这边是幼儿馆。
打算把书架放在中间,墙壁上绘憨态可掬的白羊、猫狗,或是美丽的风景,陶冶幼儿。
☆、窈窕淑女徐逊大感意外,幼儿馆?阁下尚未成亲,府中哪来的幼儿?张劢有些羞涩的笑笑,我自幼是师公带大的,师公他老人家年纪越大越像孩子,这幼儿馆,是依着老人家的吩咐。
纯孝之人,纯孝之人。
徐逊赞叹。
张劢谦虚道:哪里,我对师公常常抱愧呢。
他老人家想早日抱曾孙,一直不得如愿。
呃,没孩子,对师公抱愧,那父母呢?徐逊好奇之至,旁敲侧击的说道:令尊令堂,想必也是一样的心思。
天底下做长辈的,都是盼着晚辈好。
张劢笑道:家父家母却不是这样。
家父家母说,男子成亲太早则伤精血,伤身体,且子嗣不康健。
不瞒兄台说,家父家母命我至少二十三四岁时才成亲,便是师公,也是赞成的。
心里可惜归可惜,没逼着孙子早婚,师公还是很懂事的。
徐逊怦然心动,令尊令堂所言,极有道理,极有见地。
男子该二十三四岁时方成亲?那岂不是……她满二十的那年,自己该是二十三岁啊。
徐逊微微发怔,张劢依旧周到的介绍着,墙壁绘的图画,要活泼可爱方好,万万不可拘泥。
至于书籍,书铺中若没有,可自己写,自己画。
给幼儿看的,以画为主便可,横竖他也不认识几个字。
极是,幼儿可读的书籍,书铺里是没有的。
徐逊回过神来,含笑答道:这一定要自己画了,想来定是极有趣的。
张劢又指着青砖石地面规划着,有幼儿在,定要铺上地毡,墙角也要包上,以免孩子磕着碰着。
小孩子家家的,读书也不必正襟危坐,地上放靠背引枕,孩子可以坐在地上,自在玩耍。
靠背引枕坐垫,颜色要悦目,小孩子才喜欢。
徐逊呆了呆,想的真是周到。
这人不是魏国公么,驰骋疆场、杀敌无数的将军?怎么连媳妇儿也没娶,就对小孩子的事这般熟悉?张劢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道:家母最爱幼儿,我和家兄、舍妹年幼之时,家母便命人绘制图册,教我们认字。
彼时,我们便是坐在地毯上,或读书认字,或随意玩耍。
徐逊颇有些羡慕,极好,极好!墙壁绘着好看的小白猪、小白羊、小白兔,身边坐着至亲的兄弟姐妹,一起读着好玩的图画书,阿迟和阿述、阿逸小时若能如此,定会更加快活。
厢房,阿迟倾囊以授,藏书阁的布局要规划好,书籍一定要分类,最好每本书都有编号,方便查找。
不拘自家人或是外人,若是借阅,都应填写借书单,以免遗失……安冾和她爹安公子一样,属技术型人才,做事比较严谨。
她不只是认真听,还拿着一枝湘妃竹狼毫毛笔,用秀丽的蝇头小楷逐字记录了下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安冾是位务实的小姑娘。
大雕在哪里?大雕在哪里?院子里响起徐述、徐逸小哥儿俩的声音。
安冾头也不抬,大雕有什么好看的,丑死了。
阿迟向外看了看,男孩子天生喜好这些。
徐述、徐逸被侍女带进厢房。
阿迟握握徐逸的小手,还行,不凉,没冻着。
再想握徐述的,徐述略有不快的走远两步,姐,我不是小孩了。
阿迟和安冾都看着他笑,极是,过了年又长一岁,是大孩子了。
徐逸乖巧的笑着,爹娘正嫌我俩在家捣乱呢,正巧张大哥差人接我们来看大雕,我们就忙不迭的来了。
姐,安姐姐,你们看过大雕么?好不好看?两只黑的,样子普普通通,能看。
安冾很冷静的说着,两只白的,样子比较神俊,有点意思。
虽说都丑,还是白雕略顺眼些。
徐逸两眼亮晶晶,有黑的有白的?真好。
徐述虽然想装大人相,也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安姐姐,我恨不得马上见着大雕。
门帘挑起,一名长挑身材、相貌恬淡的侍女走了进来,曲膝行礼,国公爷请两位少爷到上房叙话。
徐述、徐逸掩饰不住兴奋之意,姐,安姐姐,我们看大雕去了。
兴冲冲走了。
没多大会儿,院中响起徐述、徐逸兴高采烈的声音,安冾向外望了望,笑道:我却不知,原来二表哥这般喜欢小孩子。
张劢一手拉着徐述,一手拉着徐逸,低头微笑说着什么,两个小男孩儿都是一脸雀跃。
白色锦缎面儿的斗蓬,用银线绣着大大小小的蝙蝠,形态各异。
风吹过,露出细密柔滑、华美非常的浅蓝色狐皮里子,衬的整个人更加高贵。
安冾入神的看了几眼,原来二表哥生的这般好看。
从前没注意呢。
这天徐氏兄妹在西园逗留很久,一直到晚饭后方才离去。
徐述、徐逸回家后还兴奋了好半天,大雕很神气!很神俊!看的人热血沸腾啊。
阿迟郑重宣布,那道烤鱼味道很好,赶明儿我得问问冾儿,有何秘方。
徐逊淡淡笑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西园送走客人,张劢专程交代张憇,姑姑,往后若有人问起我的亲事,您便说我爹娘已有了主意。
张憇笑着点头,知道,堵了这些人的嘴也好,省的她们瞎惦记。
那程家二小姐是崴了脚住到西园的,一开始只在屋中静养,倒还罢了。
后来在院中、小径四处徘徊,用手指头想也知道她意欲何为,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等她家里来接。
仲凯定是烦不胜烦,想绝了这帮人的念头,也行,使得。
张劢做事雷厉风行,腊月二十六的时候藏书阁已粗粗有了眉目,被命名为新荔园。
安冾头回听说这园名的时候,还奇怪了一句,大冬天的,二表哥想吃荔枝了?却也没深究。
☆、怀哉怀哉张憇也问了声,仲凯,这园名可有什么讲究?张劢神色淡定,姑姑有所不知,当年才修好这园子的时候,恰好有新鲜荔枝送到,便叫做新荔园。
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改做沁园。
我不过是把这园子恢复了旧名,没什么讲究。
张憇信以为真,原来是这么回事。
喜孜孜盘算着,这典故蛮有趣,我要写信告诉你娘亲。
阿悠性子活泼,什么新鲜有趣的故事都爱听。
新荔园这园名初定,更改,又改回原来,也算一段逸事。
张劢摸摸鼻子,告诉娘亲?她可没您这般好哄。
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任由张憇兴致勃勃的写信。
罢了,知道就知道吧,横竖是亲娘,顶多笑话自己两句而已。
到了腊月二十八,年事都已置办齐,请年酒的日期单子也已列好。
除了主妇还在忙碌,其余人等已是闲了下来。
安冾给阿迟下了请贴,书籍分类,尚须姐指教,阿迟兴滴滴拿贴子给日理万机的陆芸看,娘,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也难以免俗。
听说人家要虚心请教我,飘飘然,飘飘然。
陆芸百忙之中点头,去吧,多带服侍的人,路上小心。
阿迟粲然,是,路上一定小心。
哪有路啊,出了咱家的门就是西园的门,近邻嘛。
徐述、徐逸本是跟在父亲身边捣乱的,这时也跑过来,姐,我们也去!去瞻仰下神奇的大雕。
陆芸笑道:你俩若去了,便是不速之客。
阿迟被邀请了,阿述、阿逸你们可没被邀请。
阿迟见徐述、徐逸有悻悻之色,心中不忍,才待要开口说什么,却被陆芸制止了,让他们自己想法子。
在家里父母兄姐惯着他们,难不成到了外头,或是长大之后,也有人处处惯着他们?凡事要自立、自主。
徐逸眼珠子转了转,娘,我写封信给张大哥,问候大雕。
张大哥看了信,便知道我想念大雕了。
徐述比他大两岁,想的更周到,大雕要吃肉的,我命人送新鲜生肉过去,顺便问候大雕。
陆芸并不急于评论对错,笑吟吟看着两个小儿子,听凭他们讲述自己的办法。
正说着话,侍女来报,西园送来请贴。
拿过来看看,是张劢请徐述、徐逸过府游玩的。
徐述、徐逸欢呼,张大哥真是善解人意!我们才挖空心思想着法子呢,他的请贴就来了呀。
陆芸微微一笑,亲手替女儿、两个小儿子披上暖暖的青狐斗蓬,吩咐备三乘小轿,多将侍女仆从,去了西园。
到了西园门口,早有管事婆子接着,让至上房。
上房里只有张憇和安冾母女二人在,张憇待徐家姐弟极为亲热,好孩子,到了这儿跟自己家一样的,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千万莫要客气。
阿迟等人笑着答应了,是,一准儿不跟您虚客气。
安冾站起身,娘,老爷子和二表哥在新荔园等着我们,我们这便过去。
又转过头跟阿迟解释,徐姐姐,咱们先到藏书阁看看,稍后二表哥带两位令弟看大雕。
阿迟颔首,徐述、徐逸两眼放光,雕儿,我来了!到了新荔园,一众人等直接进了厢房。
安冾问徐述、徐逸,老爷子和二表哥在上房呢,你俩是跟着我们,还是寻二表哥去?小哥儿俩挺起胸脯,那还用问么,男人自然是和男人在一起!安冾和阿迟嘴角都有笑意,瞧瞧这孩子气的模样,偏要装大人,真逗。
安冾看了眼阿迟,阿迟点点头,一旁的侍女很是机灵,盈盈曲膝,两位少爷请随我来。
引着徐述、徐逸去了上房。
阿迟便问起,冾儿,前几日那味烤鱼很顺口,不知有何秘方?安冾跟她爹安骥一样,对衣、食都不甚在意,不值什么,过会子叫来厨子问问便知。
待问明白了,我写份食谱给你。
阿迟笑咪咪道了谢,那敢情好,食谱是个好东西。
小丫头殷勤打着帘子,徐述、徐逸走了进来,神气的冲两人拱拱手,在下此次前来,是充当信使的。
把一张坚洁光润的宣纸放在阿迟面前,姐,张大哥请教您的。
质地纯白细密的纸面上,扬扬洒洒数行楷书,苍劲严谨,清淡高古。
阿迟看信,徐逸在一旁絮叼,姐,张大哥还要专建美食馆呢,要搜罗全天下的美食食谱,到时候您肯定会来借阅。
反正您也要用的,索性多费费心。
徐述拽拽他,姐是很高尚的,不用你说。
阿迟提起笔,细细写了回信,交给弟弟们。
徐述称赞,妍媚多姿,清和俊秀,真是好字!徐逸也不甘示弱,井井有条,言之有物,有见识!拍完马屁,拿着宣纸喜滋滋的走了。
安冾觉着可乐,徐姐姐,令弟真是活泼。
小小年纪的,真会甜言蜜语。
阿迟也笑,冾儿你最小,也没个弟弟妹妹让你操心,若像我似的有两个弟弟,你可有事做了。
两人悠闲说着话,喝着茶,十分惬意。
过了一会儿,徐述、徐逸又满脸笑容的来了,姐,张大哥还要再劳烦您。
又把一张宣纸放在阿迟面前。
安冾秀眉轻皱,二表哥这是不相信自己么,凡事都要亲力亲为,还要亲自请教徐姐姐。
难不成我很笨,传个话也传不清楚?等到徐述、徐逸第三回过来请教的时候,安冾忍不住多想了。
二表哥这是怎么了,仿佛很看重徐姐姐的意思呢。
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除了阿橦、除了自家表姐妹,其余的女孩儿他是不理会的。
晚上安冾悄悄告诉了安骥,安骥嘴角勾了勾,仲凯每日忙于军务,难得能消消停停布置新荔园,故此上心了些,不足为奇。
安冾琢磨了一会儿,嗯,或许吧。
徐家可热闹多了。
张大哥带我们看大雕,大雕在空中飞起来真是神俊,令人向往。
张大哥带我们看大圣遗音,爹,娘,大圣遗音和九霄环佩不一样呢,神农式,富丽堂皇。
徐述、徐逸提起西园之行,眉飞色舞。
陆芸怜爱看看幼子,又去麻烦人家了,也不觉着害臊。
邻居归邻居,西园主人也不是照看孩子的人啊。
徐述、徐逸不服气,我们也帮忙了呀!张大哥要请教姐姐藏书如何分类,我们帮着递信,做了回信使呢。
我们不是只会添乱,也干活了!徐郴招手叫过幼子,细细问了西园之行,老公公和你张大哥在上房,安家小姑娘和你姐姐在厢房?你俩帮着传递的书信?徐述、徐逸点头,是啊。
得意的举起小手掌,人手一只古玉班指,绿莹莹的极为醒目,瞧瞧,是不是很合适?张大哥跟我们差不多大的时候戴的,我俩帮了张大哥的忙,张大哥送我们玩的。
古玉班指不稀奇,这么小的孩子戴着正适合的古玉班指,可就不常见了。
徐述、徐逸还小,手指头细,这班指也是异常小巧,看着极之温润可爱。
徐郴和陆芸含笑夸了几句,相互看了一眼。
这平北侯府还真是惯孩子,张劢才七八岁时就特制了古玉班指戴上。
这顶多戴个一年半载的,也就小了。
徐逊慢悠悠说道:平北侯府教养孩子,似和寻常人家不同。
爹,娘,西园主人小时候有专门的图画室,他可以坐在地上看画册,也可以要了颜料,在墙壁上、木板上随意涂抹。
平北侯和夫人向来不约束他。
徐郴沉默片刻,问道:太太,咱们请季侍郎喝年酒,定的是哪日?阿逊那天从西园回来,便有意无意的提过几回依着平北侯府的规矩,男子二十三四岁之后方可成亲。
既然儿子始终存了这个心,做爹娘的何苦跟他拗着。
陆芸顿了顿,慢慢说道:正月初十。
请年酒么,越是亲近的人家越是请的早,若是素日来往不亲密,便往后排。
徐家和季家是有来往的,却不如何亲密。
徐郴缓缓说道:改做初三吧。
初三是闺女回门的日子,季家和徐家一样只有尚未出阁的幼女,这天应是闲着的。
陆芸面色如常,好,便改做初三。
除夕这天,徐府、西园全部换上崭新的对联、门神、挂牌、新油了桃符,气象万千,焕然一新。
从大门开始直至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都挂着朱红大高照,犹如两条金龙一般。
这夜合府灯火通明,一夜人声嘈杂,上下人等都打扮的花团锦簇,或谈笑,或嘻闹,或放炮仗,见面便道新禧,热闹非常。
张劢倚在榻上,看着他母亲大人的来信。
早料到会被笑话的,果然,悠然在信中调侃张劢,儿子,你确定是当时园中新到了荔枝,而不是园主人看到了一位肤如新荔的小美人,怦然心动?不厚道的母亲大人。
张劢笑了笑,把宣纸小心的折起,放在一旁。
每逢佳节倍思亲您懂不懂?我这儿想念您,想念爹爹,想念大哥和阿橦,外公和外婆,却不能回去团聚,您可倒好,笑话我一通。
☆、如切如磋南京官员一向比京城官员闲散,就连过年也轻松不少。
大年初一京城官员要去元旦大朝会,礼仪繁琐,疲累不堪。
南京既没藩王,也没太子,官员们不过是穿了礼服到所在衙门,望阙遥贺而已。
本来,依着本朝旧制,太子应该南京监国。
南京虽是留都,六部、都察院、国子监、太学、五军都督府一应俱全,太子南京监国,对政事会很快熟悉。
不过当今皇太子只有十岁,南京监国,只有等他长大后再说。
正月初三这天,徐逊起了个绝早,沐浴更衣,打扮的齐齐整整,去了上房。
徐郴微笑吩咐,你弟妹们贪睡未起,爹娘等他们一起吃早饭。
逊儿先到侧间去吧,早早吃了饭,便去看看红泥小火炉,供春树瘿壶,季侍郎的茶交给你了。
徐逊红着脸,去了侧间。
陆芸低声问,伯启,怎么了?怎么打发阿逊一个人吃饭呢,岂不孤单。
徐郴不自然的举手掩着唇,轻轻咳了一声,娘子,逊儿此时一个人为好。
陆芸追问,为何?徐郴微微笑了笑,没什么,怕逊儿饿着。
陆芸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卖什么关子呢。
过了小半个时辰,儿女们都来报到了。
徐述、徐逸都穿着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头上戴着束发金冠,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翩翩美少年。
阿迟笑咪咪夸奖,我弟弟真是风采夺人!徐述、徐逸客气的拱手,姐这样的佳人,眼光定是好的。
飘飘然坐下吃饭,心里高兴,饭都多吃了一小碗。
陆芸见状自是心喜,可是长大了,吃饭这么正正经经的,不用哄不用喂。
今儿有贵客,你俩是小主人,要好生招待小客人的,知不知道?徐述、徐逸一边抗议,谁要人哄要人喂了?哪年哪月的旧黄历了,如今您还提。
一边拍胸脯,放心,季家小哥哥见过几回面,我们极要好的!今天要招待季侍郎一家,季家小儿子季琰,年纪比徐述、徐逸大不了多少,自然是要在一处玩耍的。
陆芸又转过头看着阿迟,阿迟很自觉,娘,季家小姑娘交给我了,一定会无微不至,务必要宾至如归。
季瑶是位很美丽的女孩儿,看着真是赏心悦目,哪舍的待她不好。
陆芸先是笑,季家小姑娘?人家比你大。
接着又交代,不只季家小姐,安小妹也要好好招待,不可怠慢。
交代完自己都乐了,你和安小妹素日要好,这还用说么?娘啰嗦了。
阿迟奇道:西园也要今天请?我还以为要到初七初八。
是邻居,又不是亲戚。
陆芸笑了笑,远亲不如近邻,咱们和西园原该多多亲近。
阿迟点头,成,安小妹也交给我了,妥妥的。
儿女们各自走了,陆芸才发现,阿逊没怎么吃东西。
侧间给他摆的早点差不多还是原样,几乎没动。
徐郴淡淡道:逊儿是偶尔胃口不好,没什么。
陆芸难免心疼,这孩子。
这么大的人了,不好好吃饭。
隅中时分,客人们一前一后来了。
徐郴、徐逊在外院招待季侍郎父子、安骥、张劢,季太太母女、张憇母女被满面春风的迎入内院,众人寒暄厮见,都是笑意盈盈。
季太太已是年近半百,虽是迟暮之年,依旧美貌端庄,雍容华贵。
季瑶恭敬侍立在她身边,身姿窈窕,惹人怜爱。
这一对母女面容倒有七八分相似,便是素不相认的人看到眼中,不必旁人开口介绍,也知道她们定是一家人。
陆芸待客周到,张憇性子热忱,季太太也是手腕圆熟的官太太,应酬话说的风雨不透,三人倒是融洽的很。
不知怎么的说起来,张憇娘家堂嫂的娘家大嫂竟是季太太没出五服的夫家堂妹,张憇立码认了亲戚,爽快的叫起嫂嫂,季太太也不拖泥带水,含笑称呼妹妹。
陆芸忙笑着道恭喜,又道:真是喜事,今日定要多饮几杯。
安冾、季瑶也来重新拜见了,又相互见礼,称呼表姐表妹。
季瑶始终是落落大方的,安冾秀气的眉头皱了皱,又多了位表姐。
表姐简直数不清了都。
只要跟着娘亲出门,不定哪天便多了位表姐。
娘,您是不是忒爱认亲戚了。
阿迟在旁笑吟吟看着,自然少不了也跟着凑热闹,道恭喜,季姐姐如空谷幽兰一般,气度高华,不可逼视,冾儿有这样的表姐,羡慕死人了。
张憇热心的说着,我内侄就在外院,若是知道他舅母的娘家嫂嫂在,定会高兴坏了。
嫂嫂您不知道,我这内侄极亲近外家的,最敬重外祖父、舅舅、舅母。
普天下谁不知道,平北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岳父?平北侯怕岳父,他儿子理所应当的,自然敬重外家。
季太太微笑道:舍妹的外甥,那是定要见见的。
陆芸笑着吩咐侍女,请大少爷陪着国公爷过来。
正好,也该让季太太见见阿逊。
阿迟笑盈盈,我房中有两盆水仙开的极有趣,请季姐姐、冾儿去瞧瞧。
季瑶、安冾都点头,甚好。
三人绕过大理石屏风,从屋后出了门。
她们走后不久,徐逊陪着张劢走了进来。
季太太冷眼瞅了瞅,张劢这小子就不说了,身量像他爹,面容像他娘,英气勃勃中又俊美非常,相貌没的挑。
徐家这孩子也很不坏,温文尔雅的,风度极佳。
张劢和徐逊恭恭敬敬拜见了长辈。
季太太看着张劢微笑道:六年前我曾在京城住过两三个月,和令堂有过一面之缘,彼此很是投契。
自打到了南京,这可有好几年没见了,十分想念。
那时晚辈随父兄去了漠北,并没在母亲身边尽孝。
张劢神色恭谨,若不然,早该拜见您了。
这位季太太,大舅母的本家嫂嫂,原来是和娘亲见过面的。
张憇也大为可惜,我那时也在京城,怎么没见着您呢?孟家嫂嫂那里,我也是常来常往的。
她和悠然要好,连带的也和孟家异常亲热,和悠然的哥嫂、姐妹都很熟络。
张劢微笑提醒她,十三姑姑,那年姑丈不在京中,冾儿还小,您极少出门的。
张憇恍然大悟,仲凯所言极是,那年外子奉命治理淮水,足足有一年多都没回家。
季太太目光中颇有欣赏之意,男子汉尚能这般细心,难得难得。
张憇很热心的点头,仲凯是真难得,又能干又孝顺,还很细心,周到体贴。
把张劢夸成了一朵花。
张劢微微一笑,诚恳对陆芸道谢,家祖父有了年纪,最喜贵府的细粥、小菜,烦了您好几回,真是惭愧。
家祖父说,天底下的美食他也算尝遍了,贵府的吃食别有一番风味,令人难忘。
陆芸笑道:老人家喜欢便好,这又不费什么事,邻居之间,原是应当的。
被华山老叟这样的世外高人如此称赞,荣幸之至。
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多么正确呀,送礼不在于贵重与否,合适就成!张憇心里很犯嘀咕,老爷子什么时候爱喝粥了?却也不肯说破,也殷勤说道:老爷子记着您的情呢,吩咐过我好几回,让我好好跟您道谢。
陆芸很是过意不去,些须小事,何足挂齿。
倒是我家阿述、阿逸顽皮,累着国公爷了。
他们小孩子脾气,又要看大雕又要看古琴的,定是折腾人。
眼前这位是魏国公、都督府佥书,可不是看孩子的。
张劢长揖到底,不敢当,不敢当。
我是晚辈,您是长辈,若您不嫌弃,可否和十三姑姑一样,称呼我仲凯?您叫我国公爷,这怎么使得。
极是极是!不等陆芸说话,张憇已是大力赞成,咱们是他长辈,称呼他的字便可。
徐太太,嫂嫂,叫他仲凯也成,阿劢也成,随意随意。
当然了,叫仲凯显着客气些,叫阿劢的,那是极亲近的长辈。
陆芸和季太太哪肯直接呼名,自然是含笑称呼张劢的字仲凯。
张劢则分别称呼她们伯母舅母,徐逊嘴角抽了抽,西园主人方才还彬彬有礼的称呼父亲徐大人,这会儿母亲已成了伯母,估计等回到外院,父亲便变伯父了。
陆芸和季太太都夸奖张劢懂事,知礼。
张劢微笑看了眼徐逊,哪里,晚辈是粗人,像徐兄这样的名士之子,青年才俊,才说的上懂事、知礼。
张憇热心表示赞成,陆芸微笑表示谦虚,季太太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徐逊两眼,徐家大郎人才是极好的,眼眸纯净。
正在南京国子监读书?也是,寻常人这个年纪,可不正在读书么。
似张劢这般二十岁做到正二品武官的,拢共也没几个。
拜见、叙话过后,张劢也不便在徐家内宅久留,和徐逊一起告辞离去。
果不出徐逊所料,到了外院,张劢改口称呼徐郴伯父,季侍郎舅父,恭敬行礼。
徐郴和季侍郎性情疏朗,一个说世侄不必多礼,一个说仲凯请起, 都没跟他虚客气。
内院、外院都搭着戏台,徐郴、季侍郎都不爱热闹,命只用萧管悠扬吹奏。
宴席之后,红泥小火炉上坐着供春树瘿壶,徐逊亲手煮茶。
茶壶古秀可爱,茶味隽永醇厚,季侍郎大加赞赏,好茶,好壶。
张劢微笑看着徐逊,接了一句,好男儿。
季侍郎目光落到张劢身上,落到徐逊身上,大笑道:好男儿,好男儿。
☆、白圭之玷总体来说,徐府正月初三的年酒是很成功的,两家客人当席认了亲,春风得意,皆大欢喜。
张劢丝毫没有功勋人家子弟的骄横和纨绔,反倒是满面的诗礼家风,言行举止谦恭得体,季侍郎看在眼里,心中多少满意。
季家、张家的客人在徐府一直盘桓到日铺时分,方告辞离去。
因下了雪,路上滑,张劢和徐逊骑了马,慢慢跟在季家马车旁边,一直把季侍郎一家护送回府。
仲凯到了南京,只和程家来往,竟没有到咱家拜望。
晚上,季太太沐浴过后,坐在西洋玻璃镜前理妆,慢条斯理跟季侍郎说着家常,阿筠也是的,定是没跟仲凯提过咱们。
阿筠,是张劢的大舅母,季学士的小女儿。
要说起来认亲戚,还是以父亲的亲戚为主。
季侍郎坐在四出头官帽椅上,脸上带着淡淡的、舒心的笑意,像程家,是平北侯的外家,自然是要当正经亲戚走动的。
咱们是平北侯夫人这头的亲戚,疏远些也是有的。
别家或许是这样,平北侯府却一定不是。
季太太拿起一把漂亮的小鱼形檀木梳子,慢慢梳理着长发,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平北侯对岳父言听计从,异常敬重?才不会怠慢孟家的亲戚。
季侍郎呵呵笑了几声,横竖今儿也见着了,也认亲了,有什么不一样的?仲凯独自一人在南京,孩子称呼你一声舅母,往后他的衣食住行,你多少照看些。
季太太微笑摇头,我可管不着。
张家姑奶奶是个爽利人,有她坐镇西园,什么事都是妥妥当当的,用不着旁人插手。
人家有亲姑姑在,自己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舅母,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季侍郎深知自己妻子美人心性,素来有些傲气,好脾气的笑了几声,并没再说什么。
季太太对着镜子怔了会儿神,你说,徐家是不是真有什么心思呢?年酒日期定在初三,待客又殷勤的很,还命徐家大郎进来拜见。
季侍郎沉吟片刻,不拘他家有心无心,总之是不成。
太太,云间徐氏虽是大族,徐侍郎却是没实权的闲职……季太太不满的看向他,还有徐次辅呢。
有位阁老祖父,也不差了。
季侍郎陪笑道:太太有所不知,如今次辅一职,竟是极之危险。
自先帝即位以来,首辅、次辅一向不和,最后或是首辅被次辅取代,或是次辅被首辅踢走。
如今的首辅是严大人,圣上最是宠信他,次辅已是换了几任,他却一直屹立不倒。
没准儿哪天徐次辅就不行了,他的孙子,还是算了吧。
朝政时局季太太知道的自然不如丈夫多,只好听了丈夫的,如此,便先放上一放。
季侍郎见她似有遗憾之意,奇道:瑶儿还小呢,何必沉不住气。
季太太有了烦恼之色,到三月都满十六了,不小了。
不早早的给瑶儿看人家,难不成真等到十九岁才定下?你不知道,给闺女看人家真真是不容易,门弟又好家风又正子弟又出色的,真是不多。
季侍郎捋着胡子,想了一想,徐家大郎,我再留神看看。
孩子是个好孩子,家里也清清净净的没有烦心事,倒也难得。
徐次辅为人谨慎,在首辅大人面前一向毕恭毕敬的,许是能长久做阁老,也说不定。
季太太白皙的面容上绽开一个美丽的笑容,正是这么说呢,若瑶儿能像徐太太似的过清净日子,闲职也没什么。
横竖徐家家大业大,又不是靠着俸禄、冰敬炭敬过日子的穷官儿。
季侍郎取笑道:原来太太这般中意徐家。
季太太理好妆,款款站起身,中意的很呢。
徐太太温婉可人,不像个会刁难人的。
徐家小姑娘也讨人喜欢,一定很好相处。
子弟好,婆婆、小姑也好,打着灯笼难找。
其实今天还见着一位青年才俊,不过季侍郎和季太太都是内心骄傲之人,坚持婚姻之事必须是男家央求女家。
张劢既然没有任何特别的殷勤,也并没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心意,季侍郎和季太太自然不会把他列入女婿侯选。
季家女儿不愁嫁,季家女儿尊贵的很,用不着上赶着。
徐家爹娘也在盘算儿女的终身大事。
伯启,今儿季侍郎待阿逊如何?咱们阿逊相貌又好,性子又好,他该满意的很吧?陆芸和普天下做母亲的一样,总觉着自己的儿女最优秀、最好。
徐郴比她理性,言辞、目光之中,都颇有欣赏之意,很是夸奖了几句。
不过他也一般无二夸了仲凯,这么着,许是他惯常的客气话。
陆芸轻轻叹了口气,咱们求不求是一回事,季家肯不肯给,又是一回事。
阿逊愿意等,也不见得季家便愿意许配女儿。
徐郴微笑道:这有什么,咱们多示好,多亲近季家,过上三五个月,便托人去探探口风。
儿女亲事哪能一蹴而就,都是要按部就班,循序渐近。
陆芸点头,只有如此。
说着话,陆芸孩子气的撅起嘴,早知道今儿不请西园了。
阿逊和仲凯一起进来,季太太盯着仲凯问七问八的,阿逊倒没看几眼。
徐郴失笑,难不成咱们逊儿比不上仲凯?陆芸很是不服气,自然比的上!不过阿逊没有国公爵位,还是岁禄五千石的国公爵位。
岁禄五千石,而且是只要不出差错便可以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何等诱人。
这诱人的国公爵位,原本是林氏太夫人那一房的。
徐郴悠悠说道:林氏太夫人丢了这爵位,哪里能够甘心?她老人家身子康健的很,往后谁若嫁了仲凯,先和林氏太夫人过过招吧。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了然。
今晚仲凯和阿逊一起从季家回来后,还专程接阿述、阿逸去西园玩了会儿,两个孩子快活的很。
西园格外殷勤,张劢格外谦恭有礼,他们又不是傻子,哪里会察觉不到。
若是平北侯府二公子前来求亲,倒是令人动心;若是魏国公前来求亲,实在舍不的。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是忙忙碌碌,或是请人喝年酒,或是被人请去喝年酒。
到了正月初八,徐郴的上司礼部苏尚书宴请同僚及家眷,徐郴和苏尚书向来相得,一家人都去了。
阿迟随着陆芸到了大花厅,带着得体的微笑,见了一拨又一拨的夫人太太。
她是徐家唯一大小姐,生的又玉雪可爱,礼节又周到,见的人无不夸赞,徐太太,令爱真是招人喜欢。
苏尚书夫人是位慈和的长者,微笑拉过阿迟,这般好看的小闺女,也不知徐太太是怎生调理出来的。
苏尚书夫人身边站着位身穿石青色对襟长袄的中年妇人,快言快语,这还用问,徐太太会生啊。
惹的众人皆笑。
离苏尚书夫人不远处,站着位大红缕金百蝶穿花洋缎银鼠袄的少女,眉目也算清秀,身量不高,是个生面孔。
众人说笑了一会儿,苏尚书夫人抬手叫过这少女,神色淡淡的说道:这是我家小九,一直养在京城太夫人膝下,年前才到的南京。
众人心中了然,都笑着称呼九小姐,神色间却不如何亲热。
苏尚书夫人的亲生女儿早已出阁,且从未听说过苏家有位九小姐,想来这位是庶出,且看样子不得苏尚书夫人的意。
既如此,又何必应酬她。
寒暄过后,请入席。
夫人太太们的席面在花厅中间,姑娘小姐们的席面在东北角,这里更暖和,也更安静。
和阿迟同席的除了程希、程帛姐妹,冯婉小姑娘,还有于监正家两位小姐,古主事的独生女,宁少卿的次女,项知府的小女儿,另外就是苏九小姐。
不拘是认识也好,不认识也好,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交际应酬的功夫都过的去,斯文有礼的叙着话,人人面上带着微笑。
听说你自称徐大小姐?一片祥和之中,一个尖锐的少女声音响起,你明明排行第二,为何自称徐大小姐?真正的徐大小姐在京城呢,你好没羞。
众人都有些愕然。
阿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苏九小姐正横眉冷对的看着自己,一幅要替徐素敏讨公道的模样。
其实苏九小姐容颜尚可,不过此时愤愤然,情绪失控,面容就显着不美了。
冯婉腾的一下子站起来,指着苏九小姐想说什么,却被阿迟按下了,婉儿,坐。
阿迟安抚着冯婉,程希不慌不忙的问道:请问苏九小姐,‘明明排行第二’这话是从何说起?。
你别逗了,你又不是徐家人,怎么知道真相。
看你这傻样子,也就是听了徐素敏的一面之辞,便信以为真。
苏九小姐不屑的哼了一声,我在京城时,跟真正的徐大小姐可是常来常往的!徐大小姐雍容华贵,大家气度,可不是你这生在南京长在南京的乡下女孩儿能比的。
☆、斯言之玷阿迟跟程希都忍不住想乐,就连坏脾气的冯婉都有点想笑。
敢情这位苏九小姐是从京城来的,京城多了不起呀,南京是乡下人!却不想想,眼前这一桌子,大多是生在南京长在南京,她这一句话,把人得罪完了。
古小姐为人最方正,便想拂袖而去。
我是来做客的,不是来受侮辱的!却又念及古主事和苏尚书的交情,不敢造次。
做女儿的即便不能替父亲分忧,总不能给父亲惹事吧,想了又想,忍了又忍。
其余的小姑娘也大多是这想法,心里气愤,却不愿给家里惹上麻烦,大多沉默不语。
虽然敢怒不敢言,看向苏九小姐的眼神都极为不善。
从前我以为,排行是按着出生时辰排的。
阿迟轻轻笑了笑,眼神有几分顽皮,今日听了苏九小姐的高论,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排行是照着出生地域排的。
众人都抿嘴笑,冯婉大声说道:是呢,依着苏九小姐的话,徐素敏出生在京城,就是大小姐;徐姐姐出生在南京,就是老二。
原来天底下还有这个道理,今儿我算开眼界了!众人笑的更欢快,看向苏九小姐的眼神都有嘲讽之意。
苏九小姐跺脚,你们!她并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心里隐约觉着不对,却反驳不出来。
其实她的意思是说徐素敏号称大小姐,徐素华也号称大小姐,徐素敏长在京城名门,说话的可信度更高。
却被阿迟曲解成了眼下这样,她着急归着急,一时竟想不出言辞扭转。
程帛笑的温柔,苏九小姐的意思,我很明白。
她自小在京城长大,和京城名门贵女来往,自是更信任京城那位徐大小姐。
诸位想想,任凭是谁,在京城见着位徐大小姐,来南京又见着位徐大小姐,心里也是诧异的,对不对?苏九小姐是性情中人,对朋友热心,为京城的徐大小姐打抱不平罢了,诸位不必介意。
苏九小姐打击的是南京生南京长的姑娘们,这些南京长南京长的姑娘们从来也没看的起过自己,何必跟她们同仇敌忾,还不如卖个好给新来的苏九小姐呢。
苏九小姐大喜,不错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们想想,京城有一个,到了南京又有一个,总有一个是假冒的,对不对?我和真正的徐家大小姐交往日久,自然是相信她。
满意的看了程帛一眼,这位程二小姐有几分小聪明,倒要对她刮目相看了。
冯婉气愤的看看程帛,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呀,缺心眼!程希紧咬双唇,她在家跟自己争还不算,出了门也要故意为难!我跟阿迟要好,程帛你能不知道么?帮着这傻呼呼的苏九小姐,你能讨着什么好。
这件事并非不能辨白,难处在于摊开来一说,就是公开徐氏家丑。
不管怎么说,徐素华和徐素敏总有一个是先出生的,另一个晚出生,堂堂云间徐氏连这样的小事都处治不清白,好说不好听。
程希担心的看向阿迟,阿迟浅浅一笑,调皮的冲她眨眨眼睛。
程姐姐你放心好了,我爹娘若连这个也想不到,当初怎么会既不和继夫人理论,也不到祖父面前据理力争?自然是有了主意的。
阿迟慢吞吞说道:苏九小姐跟我继祖母的孙女颇有交情,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徐素敏高貴,你省省吧,徐素敏的祖母是继室,能高貴到哪去。
其实阿迟并不歧视二婚的男人,也不歧视嫁给二婚男人的女人,不过苏九小姐你惯于以身份论人,那就论论身份。
这个时代的原配嫡妻比继室高貴,嫡妻所出子女也比继室所出子女高貴,无庸置疑。
巧了,这桌上的女孩儿除程帛、苏九之外,全是原配嫡出,一时间大起惺惺相惜之感,看向苏九的眼神更加轻蔑。
京城那位徐大小姐也就是在你眼中高貴吧,在我们看来,哼,不值一提。
程帛黯然神伤。
祖母是继室,女孩儿已是会被嘲笑,若像自己是妾侍所出,岂不是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自己容貌过人,才智过人,偏偏输在身份上,让人情何以堪。
苏九怒道:继祖母也是祖母,也是尊长,你敢对她老人家不敬?!她本来就不是惯于深思熟虑之人,凭着一腔血气来吵架的,一生气一着急,根本不知所云。
我不敢。
阿迟轻轻松松说着话,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对着继祖母,该是什么礼节,便是什么礼节。
我一分不会多,也一分不会少。
苏九气哼哼的端起茶盏喝茶,眉间犹有怒色。
程帛温温柔柔开了口,如此,如果徐大小姐跟京城的徐大小姐真见面,又该当如何呢?我纯是好奇,才多问这么一句,徐大小姐莫放在心上。
三种可能。
阿迟不假思索,随口说道:第一种,继祖母的孙女改排行。
她本来就是晚出生的那个,没什么好委屈的,公平的很。
苏九气的重重放下茶盏,叫道:你休想!阿迟并不理会她,神态自若的接着告诉程帛,第二种,我改排行。
第三种,我们全部不改,我是长房大小姐,她是二房大小姐。
分家呗,那就没问题了,各房排各房。
程帛目光闪了闪,不拘是谁,改了便是,何苦要分家呢。
徐大小姐难道不知,父母在,子孙不得别籍异财。
依本朝《户律》,‘凡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孙别立户籍、分异财产者,杖一百’。
像我这样的才女,连本朝户律都研读过,这些女孩儿们却固执的看不起我,不理会我。
想想,真是心中不甘。
讲起律法,阿迟娴熟的很,程二小姐,你方才最后一句话应加上一句,‘须祖父母、父母亲告乃坐’。
不只如此,‘若居父母丧而兄弟别立户籍、分异财产者,杖八十’,但是‘须期亲以上亲长亲告乃坐’。
阿迟的声音好似山间清泉,清冽中又带着甘甜,悦耳动听。
众人听着都觉舒服熨贴,就连枯燥呆板的律例经她口中念出,好像也变的活泼可爱不少。
苏九怔了怔,闺阁少女把律例背的这么熟,是何用意?不知怎么的,看着阿迟娇嫩如粉红花瓣的嘴唇,苏九没敢再说话。
眼前这人虽是假冒的徐大小姐,可伶牙利齿的,说不过她呀。
程帛心中一酸,低声道:受教了。
跟坐中这些人比身份,自己比不过;比才华,竟也比不过。
这一桌异常热闹,早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苏尚书夫人不动声色的看了眼身旁的侍女,侍女会意,轻手轻脚走了去,打听清楚后悄悄回禀了,……闹腾了这么一番,如今已是消停了。
苏尚书夫人冷冷打量了苏九一眼,这些年太夫人究竟是怎么教养她的,竟把她养成了这么个性子?当着众多来客的面,对苏府邀请的小客人发难,这岂止是无礼,简直是挑衅了。
终席之后,苏尚书夫人差了两名教引嬷嬷去教导苏九规矩礼节,若学不好,不许出院门,不许见客。
苏尚书晚上听说了,皱起眉头,似是严苛了一点,若太夫人知道,岂不介怀。
苏尚书夫人神色淡淡的,你若不放心把她交给我管教,便送回京城去罢。
像小九这样打小被惯坏的女孩儿,你当我愿意管?她小的时候,不放心我,怕我怎么着她,远远的送到京城。
如今大了,要说亲事了,又接回南京烦着我。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别把我惹恼了。
☆、一日不见苏尚书讪讪的,老夫老妻了,我还信不过你么?不过是太夫人有了年纪,又偏疼小九,怕她老人家操心罢了。
胡乱说了几句门面话,见妻子也不理会他,脸面上下不来,实在没意思,出去到书房睡了。
苏尚书夫人身边的嬷嬷劝道:夫人有话好好跟老爷说,何必呛着他?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夫人给他留几分颜面岂不好。
只有笼络男人的,哪里撵男人的?您这边撵走了,正中后院那几位的下怀。
苏夫人冷笑几声,打年轻那会子他便好个女色,不管在外面胡闹也好,在家里折腾也好,我何曾管过他?如今我熬到这份儿上,儿子已经娶妻生子,女儿也已风风光光出嫁,还要忍着他让着他,我图什么。
他自己欠下的风流债,凭什么妻子替他偿还,还要看他脸色?小九他若想交给我,依着我管教;不放心交给我,立马送走。
嬷嬷见状,只得罢了。
苏九的亲娘是早已亡故的,所以才会送到京城太夫人膝下抚养,因此后宅府并无人帮她,替她求情。
苏九抹了半天眼泪,实在盼不来救兵,只好认命的跟着教引嬷嬷学规矩。
她从前在京城,太夫人纵容她,婶婶们对她不管不问,从没人正经八百的教过她什么,不过是跟着姐妹们上学做功课而已。
就算她哪里学的不好,婶婶们当做看不见,太夫人年纪大了顾不到-------她之所以被送回南京,就是因为到了要说亲事的年龄,太夫人气力已衰,实在没那个精力,婶婶们推三阻四的不兜揽,万般无奈,才回家求助嫡母。
和苏九一样,程帛回到程府之后,也被程太太勒令闭门思过,不许再外出。
秋姨娘一声不响的去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把程御史夫妇叫过去臭骂了一顿,立逼着把程帛放出来。
程御史满脸陪笑,娘的身子要紧,气坏了您,儿子媳妇罪过可就大了。
他这话跟往常一样,是要息事宁人、顺着老太太的意思。
他这么一表态,程太太跟着服软,夫妻二人低眉顺眼的认了错,事情就算揭了过去。
程太太这回却是气定神闲的,微笑说道:娘年前才跟我说过,要给二丫头寻个高门弟好人家,方不辜负了她这才貌。
娘您想想,高门娶妇,最重什么?自是性情人品了。
若是连场面上的事也圆不下来,如何使得。
二丫头在苏府的言行举止实属不当,咱们不管教她,难道还惯着她不成。
即便咱们能惯着二丫头,难不成往后夫家也能惯着她?不如早早教好了,大家省事。
程太太这番话并没有打动老太太,却打动了程御史。
正是呢,二妞眼下是择配,往后嫁了人还要持家呢,有个什么行差踏错,夫家岂能容许?为着孩子好,不如趁着她年纪尚小,该教的都教给她,省的往后吃亏。
老太太还在大发脾气,程御史使了个眼色给程太太,你先出去,有我呢。
程太太低低笑道:仰仗老爷了。
冲着老太太福了福,也不等老太太发话,仰长而去。
程太太出了婆婆的屋门,心胸顿时爽快了,脸上也有了舒心的笑容。
回到上房,程希早等着了,亲手斟了杯热茶递过去,轻声问道:娘,如何了?程太太惬意喝口热茶,女儿,你的法子兴许管用,这会子你那好爹爹正在劝老太太。
还真让你说对了,他不是不能开口对老太太说不,端看怎么着对他最有利。
什么我的法子,那是和阿迟、冾儿一道商量的法子。
程希脱口而出之后,红了脸,横竖咱家的事也瞒不过她们,不如实话实说。
程帛都在西园住了那么久,有什么事是西园、阿迟不知道的。
程太太脸上的笑容隐去了,这可怪不着你。
秋姨娘都登堂入室了,安太太、安小姐有什么猜不着的?说起来是咱家失礼,光明正大由着个姨娘去了亲戚家,可让亲戚如何是好呢。
女儿,是娘没用,从前没想清楚这利害。
总以为丈夫和自己一样很无奈,谁知道不是的,根本不是。
程希乖巧的替她捶着肩,娘怎么会没用呢,娘最厉害了!程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穿衣吃饭都指着您,内宅事务都指着您!程太太舒服的闭上眼睛,力气再大点儿,再大点儿,嗯,这力度正好。
有这么体贴的亲闺女,上紧的给她觅户好人家,风风光光把婚事办了,才是正经事。
其余的,什么姨娘争宠,丈夫跟自己不一心,老太太糊涂爱挑理,随他去。
女人到了自己这个年纪,不是过丈夫,是过儿女的。
程太太嘴角噙着丝满足的笑意,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程希说着话,……安家小姑娘虽有些清高,为人是很好的。
阿迟么,往日看着只觉她玉雪可爱、无忧无虑,不想也是个有主意的。
有主意好,女孩儿家若是太温顺贤良了,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阿迟生的实在是好,性子也好,这样的姑娘若是能说回来做儿媳……?程太太脑中才闪过这个念头,没多久便泄了气。
就凭着自家这份乱,老太太这份难伺候,徐家心肝宝贝一样的女儿哪里肯嫁过来?别妄想了。
程希乖巧了一会儿,趁机请求,明日古主事家有年酒,宁少卿家也有年酒,阿迟、婉儿都去宁少卿家,您带我也去好不好?古主事家,父亲和哥哥去便好。
程太太哧的一声笑了,真真你们要好的,好像一天不见都想的慌!去吧去吧,横竖还有你爹跟你哥,两家都不耽误。
程希甜甜笑着,跟程太太说了无数讨好的话,逗的程太太极是开怀。
虽是过年期间,安冾也时不时的邀请阿迟过去西园商量新荔园的规划。
徐述、徐逸便兴致勃勃的跟了过去,或是张劢,或是华山老叟带着他俩玩耍,回回玩的尽兴。
这天安冾请阿迟过来,把侍女们全都打发到侧间,跟阿迟说了一会儿正事,品茗谈天,我才这么小,我娘都惦记着给我说亲事了,好不讨厌。
我不喜欢她看的那些人,我就喜欢我爹这样的,相貌又好,又懂治水,还体贴妻子,纵容儿女。
安骥在宝贝小女儿安冾的心目中,就是世上最神气的男人,最好的男人。
安冾这番话若是说给旁的小姑娘听了,毫无疑问会被嗔怪,会被阻止,阿迟却不以为意,令尊这样的男子极为难得,难怪你这么想。
安冾端详着手中的青瓷茶盏,徐姐姐你呢,也喜欢徐伯伯那样的男子吧?徐伯伯也很好,虽不像爹爹那么清瘦,可是也不胖,很好看的。
阿迟跟安冾一样淡然,不一定啦,像我爹爹似的当然好,不像也无所谓。
男子之美,可以温文尔雅,也可以清癯脱俗;可以风姿秀异,也可以英气逼人。
只要好看、顺眼,就行。
安冾大起知音之感,徐姐姐你也喜欢好看的男子?跟我一样啊。
我跟我娘说,选男人第一要好看,被她骂了一通。
阿迟很正经的说道:极有可能天天要见到的人,不好看怎么能行,那也太受罪了。
美好的异性谁不喜欢呢,男人喜欢美女,女人喜欢俊男,再正常不过。
若是挑选伴侣,考虑到今后白天会经常见面,晚上要一起睡觉,当然要挑个好看顺眼的,才不委屈自己。
隔壁好像有椅子倒地的声音传过来,安冾皱皱眉,小雨!一名身段苗条的侍女应声而至,陪笑回道:表小姐,隔壁有个毛手毛脚的小丫头当值,不小心把椅子带翻了。
表小姐您看,该怎么罚?安冾板着小脸,让她往后小心点。
并没有罚人的意思。
她自小受安骥、张憇的教导,待下宽厚,极少处罚。
在安家,若是类似这样的小事,不过是训诫几句而已。
小雨曲膝道了谢,知道安冾不喜人奉承,也没多说,退了出去。
没多大会儿,小雨又进来了,满脸陪笑,表小姐,姑太太请您过去,有要紧事。
安冾不肯去,我陪着徐姐姐呢,哪能动弹?接徐姐姐过来的时候,我答应过徐伯母,要好生陪着徐姐姐的,怎能失信于人。
吩咐完小雨,安冾又转过头小声告诉阿迟,也不知有什么急事。
徐姐姐你不知道,我娘口中的急事,通常根本不急。
阿迟好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快过去吧,不必跟我客气。
我一个人画画图,倒清静。
安冾交代小雨好好服侍,小雨陪笑道:您放心,佩阿姐姐和知白姐姐都在侧间呢,徐大小姐若有招唤,随叫随到。
有贴身丫头在,还怕徐大小姐不自在么。
安冾走后,阿迟一人静心画图。
这间屋子的墙壁下面是青砖,上面是雕花黄梨木窗,吱扭一声,墙壁上推开一格木窗。
阿迟抬头望去,熟悉的白发老人正眉花眼笑看着她。
女娃娃,给你看个稀罕物事好不好?华山老叟嘻笑问道。
阿迟一本正经,我不爱看难看的东西,您千万甭给我看希奇古怪的物事。
华山老叟乐的跟什么似的,不难看,好看的很,好看的很。
阿迟善解人意的说道:若是好看,那我看看无妨。
不过老爷爷,您若是很费事,那便算了。
不费事,一点不费事。
华山老叟话间才落,阿迟眼前一花,身边的两张玫瑰椅上已并排坐了两个人,一位是白发的华山老叟,一位是白衣张劢。
华山老叟是笑咪咪的,张劢俊脸微红,一动不动。
稀罕物事?阿迟看看张劢,不确定的问道。
华山老叟大乐,女娃娃,你看看他,跟常人有何不同?阿迟仔细瞅了两眼,恍然大悟,老爷爷,他好像不会动!那种不动,不是正常的不动。
华山老叟大为得意,女娃娃有眼光!阿迟好奇的凑近张劢,老爷爷,这就是您说过的点穴功夫吧?您点了他的穴,他就不会动了?张劢的脸更红了。
华山老叟看看徒孙,看看阿迟,心中快活,女娃娃,这算不算稀罕物事?阿迟轻轻伸手,试探的推推张劢,口中说道:算,算。
推不动呢,真好玩。
时辰快到,阿劢很快能动了。
华山老叟乐呵呵想着,也不跟阿迟道别,轻飘飘穿过推开的窗格,走了。
傻小子,这么好的机会,你总该能一亲芳泽了吧。
阿迟手下加了把劲儿,还是推不动张劢。
反正推不动,阿迟也不打别了,围着张劢转了几个圈儿,看够了这稀罕。
最后,阿迟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据说被点了穴的人眼珠子会动!赶紧看看,是真是假。
阿迟趴到张劢面前,细心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好看呢,黑宝石一般明亮,海洋一般深邃,越看越深,越看越是璀璨莹然,光彩流转。
好看么?不知什么时候,张劢能说话了。
他低头看着眼前豆蔻年华、满脸好奇、神情专注的少女,柔声问道。
好看。
阿迟依旧凝神看着张劢的眼睛,脱口而出。
张劢微微笑了笑,好看,那你多看一会儿好了,我不介意。
☆、如金如锡你能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阿迟才睁大眼睛,后知后觉的问道。
呃,不是说被点了穴么,该是不能动、不能说才对吧。
看来老爷爷武功未臻化境,最起码这点穴功夫不到家呀。
不止能说,也能动了。
静室相处,张劢唯恐吓着阿迟,声音格外轻柔。
他能动了,却舍不得动,面前这张小脸白皙光洁,灵动可爱,怎么看也看不够。
阿迟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下他,面带疑惑,能说,也能动了,那是怎么一回事,是老爷爷点穴没点透么?一定是了,老爷爷一看就是位慈眉善目的长者,肯定没舍的用力气。
倒不是没点透。
张劢轻声告诉她,是时辰过了。
师公算的真准,他老人家才走,自己穴道便解开了。
张劢现在虽然还是不动,却和方才的不动大不相同,自然多了。
阿迟恋恋不舍的又看了一眼,原来点穴是这样的,真是神奇。
慢慢坐回到了玫瑰椅上。
阿迟拿起笔继续画图,我看过了,很有趣,劳烦您回去替我谢谢老爷爷。
真是开眼界了呢。
见识过老爷爷的轻功,这回又见识了老爷爷的点穴功。
印象中张劢是位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此时该是礼貌答应了,然后悄没声息的从窗格中出去。
谁知阿迟说过话,竟良久没有得到回音,诧异抬头,正迎上了张劢温柔又热烈的目光。
哪有这么盯着姑娘家看的?阿迟白玉般的肌肤浮上一抹晕红,我头一回见你时,还当你是个好人,知礼守礼。
那时他站在琴房门口,高大挺拨,却又温文尔雅,根本没有这般放肆的看着自己。
姑娘容颜光丽,令人不敢逼视。
张劢又是甜蜜又是迷惘,像小仙子似的,秀美无双,清雅绝俗,不染半点尘埃。
我想看,又不敢看……被人当面这么吹捧,饶是阿迟这样有经历、与众不同的少女,也是脸红心跳,你这会子倒敢看了!骗人骗人,什么容颜光丽,令人不敢逼视,你目光灼灼似贼,知道么。
阿迟本就风致嫣然,脸上这一红,更是美玉生晕,明艳绝伦,张劢看在眼里,怦然心动,方才是你先盯着我看的,礼尚往来,我自然要看回去。
话虽说的有点无赖,声音温柔似水。
我是看稀罕物事啊,被点了穴不会动弹不会说话的人,我头回见。
阿迟赶紧声明,什么我盯着你看,我是看西洋景儿好不好。
低头专心画图的妙龄少女,我也是头回见。
张劢嘴角勾起一个微笑,明悦陶醉,姑娘本就是绝世美女,专注做事时更美,美的人让人移不开眼睛。
阿迟轻轻呸了一声,低头画图,惯会甜言蜜语!这样的话也不知跟多少人说过,也不知哄过多少人。
很多人的。
张劢轻轻笑,我爹,我娘,师公,外公,外婆,还有舅舅、舅母,姨母、姨丈,姑母、姑丈,还有不少世叔世伯,大约摸着算一算,怎么着也有二三十位吧。
没法子,从小嘴巴甜。
阿迟板着小脸,低头专注的画着图,张劢专注的看着她,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午后阳光淡淡洒入窗棂,洒在阿迟的眉间、鬓角,更添了几分澄澈空灵,张劢看的痴了。
门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低低的说话声,请问小雨姑娘,我家小姐可曾唤过人?是佩阿陪笑在说话。
没有呢,徐大小姐吩咐了,她要静思,不许人打扰。
小雨答的镇定自若。
我家小姐平常到了这个时辰,是要进些小食的。
佩阿的声音很和气,但是很坚持,我进去请示小姐,看她有没有胃口。
小雨笑盈盈拉住她,好姐姐,您容我一会儿功夫,让我偷偷看看,徐大小姐是否还在忙着。
若她还忙,我真还不敢放您进去。
阿迟好像没听见似的,依旧专注作图。
张劢慢慢站起身,低声问道:我央人到府上提亲,好不好?阿迟愕然抬头,我,我不过是看了看你而已……光看,又没动手,这就要负责了么。
张劢低低笑了一声,你盯着我看了许久,知不知道?我看你却只看了一小会儿,有失公允。
改日我要看回来的,你不许赖账。
你会不会算时辰呀,你看我的那是一小会儿么?阿迟心中腹诽着,张劢微笑看了她两眼,似一片树叶般轻飘飘从窗格中出去,然后,回身把窗格合上了。
恰巧这时小雨挡不住佩阿,佩阿推门进来了,小姐,您要不要用些小食?阿迟一边低头画图,一边漫不经心的说着,嗯,要,要清清爽爽的口味。
佩阿答应着,出去了。
安冾回去上房问张憇,您有什么当紧事,急着命人叫我回来?张憇呆了呆,我方才忙着灯节的事,忙糊涂了,一时竟是想不起来。
闺女,容我再想想。
安冾无语半晌,转身离去。
回到新荔园,安冾小脸紧绷绷的,徐姐姐,您猜我娘怎么说的?她说想不起来唤我回去有什么事。
有这么折腾人的么,真是过份。
阿迟正在吃香甜扑鼻、松软可口的马蹄糕,笑咪咪递给安冾一块,这有什么,当家主母都是很忙的,一时忙的忘了也是有的。
冾儿,家务事咱们便是帮不上忙,也不能给添乱。
你当管个家是容易的,衣食住行,千头万绪,难着呢。
安冾接过马蹄糕慢慢吃着,脸色渐渐好了。
阿迟拿过画好的图跟她商议着,如此,如此,岂不是好?安冾凝神听了,点头道:极好,我跟二表哥说了,他一定赞成。
申时,徐逊亲自来西园接弟弟妹妹。
阿迟和安冾携手到上房辞了张憇,安冾送她到垂花门前,看着她上了轿,道了别。
回到家,徐述、徐逸眉飞色舞,白胡子老公公实在太厉害了,轻功一流!他来无影去无踪的,好像会飞一样。
白胡子老公公可喜欢我俩了,说回头还带我俩玩!徐郴和陆芸微笑着看幼子,他俩这一回来,整间屋子都生气勃勃。
儿子,你不在爹娘身边,爹娘真是寂寞。
晚上,张劢独自倚在炕上,读着他母亲大人的来信,你大哥嘴巴不甜,阿橦只会嘴巴甜,还是我劢劢最好,嘴巴又甜,又做实事。
张劢嘴角抽了抽。
真不知道像爹爹那样沉默寡言、杀敌无数的铁血将军,是怎样被娘亲这样俏皮的女子突破心防的。
娘,您叫我阿劢也好,仲凯也好,劢劢就算了吧。
信写的很长,很详细,张劢接着看下去,信中提到一家又一家的年酒,……你六姨母好似和徐二太太蛮要好,问了我两回‘徐大小姐如何’。
要是搁到从前,我不过是一笑置之,可如今不成呀,为了我宝贝儿子,可不能得罪徐家!我含混夸了两句,‘徐大小姐’过来拜见的时候,从腕上取了幅玉镯做见面礼…… 张劢捏捏鼻子。
娘,您这不是害我嘛,我是您亲生的儿子,又不是街上拣的。
阿迟才是真正的徐大小姐,您理会她堂妹做什么?再往下看,张劢又舒心了,……儿子,这天我总共见着徐家三位姑娘,给的见面礼是一模一样的。
儿子,你娘亲我真是英明,手腕上戴了好几个镯子呢。
您还算靠谱。
张劢看完信,小心的折好,放在一边。
父母的来信、外公外婆婆的来信、大哥阿橦的来信,他是分别存放的,信皮上有编号、有日期。
哪怕信上只是些家常闲话,一点实际意义没有,他也会妥当保管好。
调皮的娘亲。
张劢放好信,微笑想着,敢情您是逗我玩呢,先说送徐大小姐手上的玉镯做见面礼,唬了我一跳,再说您拢共送了三位徐小姐,您可真有两下子。
若是单送徐大小姐,保不齐徐家会七想八想,以为平北侯夫人看中了他家孙女,或对他家孙女有好感。
三位都送了,那只是礼貌而已。
☆、威仪棣棣京城徐府,殷夫人的上房。
正面炕上铺着猩红毡,设着靠背引枕,白狐皮坐褥。
地下放着四张雕漆椅,椅上一色的灰鼠椅搭小褥,徐府三位姑娘,徐素敏、徐素兰、徐素芳,端庄坐在椅子上,说着话。
平北侯夫人送你们两个玉镯,只是礼貌而已。
徐素敏高傲的微笑着,眼光中有满是不屑,看向眼前的徐素兰、徐素芳,你们切莫多想了,往后未免徒增烦恼。
徐素敏本就是美女,身穿华贵的大红缂丝白狐袄,光可鉴人的发髻上插着一只镶走盘珠嵌红宝石的金钗,那颗红宝石是最美的鸽血红,瑰丽、美艳,光华夺目,更衬的她肌肤如雪,气势夺人。
徐素兰、徐素芳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雨过天青缎子袄,黄澄澄的赤金钗,面庞秀丽,身姿窈窕,也是两位小美女。
她俩只相差两三个月,穿着打扮差不多少,面容间也透着几分相像。
徐素兰、徐素芳的坐位紧挨着,急性子的徐素芳才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徐素兰轻轻捏了捏,顿时闭了口。
徐素兰斯文笑着,温柔说道:大姐姐教训的是,我和四妹妹不会多想的。
三妹妹果然聪明伶俐。
徐素敏似笑非笑,声音中也有揶揄之意,从小便是这样,有眼色的很。
依我说,徐家姐妹中最会看风使舵的,便是三妹妹你了。
徐素芳有忿忿之色,徐素兰却还是温柔笑着,哪里,大姐姐过奖了。
若依着眼下的姐妹四人,或许真如大姐姐所说;可南京还有位二姐姐呢,听说二姐姐容貌过人,才智过人,想必也是机灵的。
不知是姐妹四人这四个字惹了祸,还是二姐姐容貌过人,才智过人这句话说的不合适,徐素敏沉下脸来,本来容光焕发的脸色,一下子变的很难看。
徐家二房除徐素敏之外,还有一名庶女,五小姐徐素心。
徐素心生母出身微寒,本人也胆小怕事,一向不得殷夫人、徐二太太的欢心,极少令她出门见客。
徐素敏也不喜这异母妹妹,常嫌她畏畏缩缩的丢人。
又因为她凡事都要和远在南京的徐素华比,更嫌徐素心碍事。
自己有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妹,徐素华可是长房唯一娇女,再没有姐妹来分宠的!徐素敏高傲微笑的时候,坐在她对面的徐素兰、徐素芳心里都别别扭扭的,不舒服。
此时徐素敏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徐素兰、徐素芳依旧端庄坐着,心里乐开了花。
夫人来了。
丫头们打起帘子,徐二太太、徐三太太并一众丽装侍女,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殷夫人走了进来。
徐素敏、徐素兰、徐素芳忙站起身,满脸陪笑的迎上来。
殷夫人在白狐皮坐褥上坐下,慈爱叫过徐素敏,拉着小手上上下下看了,满意点头,敏儿这幅气度,便是到了荣寿长公主府,也是拨尖儿的。
今天她要带着儿媳、孙女到荣寿长公主府喝年酒。
那可是贵人云集的府邸。
徐二太太抿嘴笑笑,可不是么,母亲的嫡亲孙女,自是好的。
她虽年近四旬,保养的却好,衣着打扮尤其华贵,看着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徐三太太也跟着讨好,真真大小姐这模样,这性情,满京城里再没有第二位!都是母亲教养的好!她和徐二太太年纪差不多,也是穿金戴银的。
徐三太太夸完徐素敏,又提起徐素兰,三丫头一天天大了,倒比从前懂事些,安安静静的,每日不是做女工,做是读书写字。
我常跟她说,好好跟大小姐学着点儿,就算学不上十成,学个一成两成的,也就够她受用一辈子了。
徐三太太这马屁拍的殷夫人很是舒心,素日虽是看不上这庶子媳妇的,竟也给了个笑脸。
徐三太太受宠若惊,脸上又堆起谄媚的笑容,加倍献起殷勤。
徐素敏轻蔑瞅了徐素兰一眼,三婶婶真是谦虚。
这就是你亲娘!你也配叫我姐姐,配跟我身边?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不看看自己亲爹、亲娘是什么出身。
看不起我也就算了,竟敢看不起我娘!徐素兰狠狠掐了自己两下,提醒自己不能动气,不能动气,若是眼下出了点什么,荣寿长公主府也甭想去了,京城的贵夫人也甭想见着了,只能冷冷清清呆在家里,见不着天日。
用过早食,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先服侍殷夫人坐上马车,接着各人也都坐上车,奔赴荣寿长公主府。
徐素兰、徐素芳合乘一辆车,说了一路悄悄话,她也就是在徐家嚣张吧,出了门她算什么?京城像她一样的贵女,至少还有十几二十名。
在家里蛮横的什么似的,偏偏出了门就要装出幅好姐姐模样,当着外人的面对我说话柔声细气的,好不恶心人。
徐素敏跟徐二太太同乘一辆车,也是说了一路私房话,祖母也是的,何必带上三房呢?我看着她们总觉着丢人。
没法子的事,不带不行。
你大伯一家远在南京,三叔一家再不带上,会被说闲话的。
怎么着,敢情除了你亲生的这一房,其余的都不管不问?小家子气。
徐素敏脸色微红,转动手腕上的玉镯,您说说,这玉镯是怎么个意思?徐二太太微笑看了一眼,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个见面礼罢了。
徐素敏哼了一声,转头看着车帘。
徐二太太怜爱的替她理理鬓角,傻孩子,有祖母在、有娘在,你必定能说户千好万好的人家,过无忧无虑的舒心日子。
到了荣寿长公主府,触目是一片锦绣,厅上院内皆是戏酒,喜气洋洋。
殷夫人是徐次辅之妻,自是受器重的,荣寿长公主亲自见了,说了好一会子话,才请至花厅宴饮。
花厅中高朋满座,徐二太太看见不少熟人,带着徐素敏、徐素兰、徐素芳一一过去寒暄、问好。
徐素兰、徐素芳本来也算是美貌的小姑娘,可是一则没有徐素敏穿戴华贵,二则也比徐素敏年幼,身量尚未长开,故此站在徐素敏身边,衬的徐素敏更加气度高华,风姿楚楚。
娘,任四太太在那边。
徐素敏低声提醒道。
徐二太太不动声色的微笑着,我早看见了好不好,孟家五位姑奶奶齐刷刷坐在那儿,何等醒目。
孟家这五位姑奶奶,堪称是京城的传奇。
除了早夭的二小姐、青年早逝的三小姐,其余的四位一个比一个顺,一个比一个嫁的好。
大姑奶奶如今是长兴侯夫人,四姑奶奶是总兵夫人,五姑奶奶是平北侯夫人,六姑奶奶嫁到了福宁大长公主府,是福宁大长公主最宠爱的幼子媳妇,任四太太。
青年早逝的三姑奶奶嫁的也很好,是卢老尚书的二公子。
她虽薄命,幸好有位相貌酷似她的族妹嫁给了卢二公子做填房,孟家拿她族妹当成她一般疼爱。
不管到了谁家,孟家五位姑奶奶必定齐齐整整的坐在一处,友爱的紧。
任四太太闺名孟欣然,在娘家是小闺女,嫁到夫家是幼子媳妇,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她看见徐二太太,便满面春风的问着好,又叫过徐素敏,着实夸奖了好几句。
长兴侯夫人、李总兵夫人、平北侯夫人等人见欣然这般赏识,也都微笑赞道:真真是难得的,好相貌,好性情,好气度。
长兴侯夫人、平北侯夫人还叫过徐素兰、徐素芳也仔细看了,称赞一番,不愧是云间徐氏的女儿。
徐素敏当着众多贵妇的面儿,是最和气不过的长姐,对妹妹们爱护的很。
不只爱护眼前这两位,连不在眼前的两位也一一顾及,可惜二妹妹跟着大伯父大伯母远在南京,五妹妹身子不爽快,若不然,我们也是整齐的五姐妹。
孟家是五姐妹,徐家也是五姐妹,众人都笑盈盈说着,太巧了,有趣有趣。
其实孟家五姐妹是同一父亲,徐家五姐妹却是同一祖父,差别可远了去。
徐素敏柔柔叹了一口气,五妹妹是偶尔身子不爽快,倒也罢了。
二妹妹却是生在南京长在南京,跟我们姐妹常年不得相见,真是可惜。
想到二妹妹孤单一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任四太太赞道:好孩子,真是友爱姐妹。
徐二太太微笑,这孩子打小孝顺长辈,友爱兄弟姐妹,见不着她二妹妹,想的跟什么似的。
可惜见面见不着,寄信又很慢,难以畅叙姐妹之情。
一直默默站着的徐素兰天真开了口,是啊,大姐姐常叹息,说二姐姐住在凤凰台那么偏僻幽静的地方,也不知成年累月上不上回城,有没有地方买针线,替二姐姐难受呢。
长兴侯夫人温和说道:这个容易。
令大伯一家在南京凤凰台,可巧我外甥也在南京,也住在凤凰台。
不如徐大小姐修书一封,我们送信去南京的时候,一道送去便可。
平常人从京城送信到南京,至少也要一个月;我们用信鸽,一两天就到了。
徐素敏心中叫苦,给徐素华写信?还要写的满纸思念之情,那岂不累死人了。
悠然似笑非笑看了自家大姐两眼,姐姐,我家阿劢小媳妇儿还没娶到家呢,您给添的什么乱呀。
替徐素敏稍带信件,这是什么好事不成。
三天之后,远在南京的张劢在正月十五灯节这晚,收到了他母亲大人的来信,并一封请转交徐素华小姐的书信。
张劢摸摸下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封信,我说什么也要亲手送到收信人手中啊。
☆、驾言出游这晚徐家内院大花厅里里外外挂满各式各样奇巧花灯,厅内摆了两席酒,叫了一个小戏班,一家人热热闹闹举行家宴,共渡元宵节。
秦淮河上燃放水灯万盏,想想就很壮观!徐逸跑来跑去看了回花灯,坐到椅子上发感概,咱们就住在秦淮河畔呢,真是得天独厚的好住处。
表哥都和一帮同窗泛舟秦淮河了,咱们为什么在家里坐着,好没趣。
不只水上,山上也是有灯的。
徐述跟徐逸差不多的年龄,一样的心思,沿山袭谷,枝头树梢全挂着灯,从山下望过去,犹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实是人间胜景。
父母兄姐自是都明白他俩的小伎俩,微笑不语。
你们只知道水上的灯好看、山上的灯好看,知道看灯的人有多少么?摩肩擦踵,人头攒动,到时你是看灯呢,还是看人呢。
陆芸不忍心让徐述、徐逸失望,柔声哄他们,待你俩大上两岁,再出门看灯如何?阿迟笑咪咪吓唬弟弟,灯会上人山人海的,万一把你俩丢了可怎么办?过份暄阗的地方,未成年人还是不凑热闹为好。
怎么说呢,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事故高发。
嘉德五年元宵节当晚,午门外灯山着火,仓卒不及避而死者数十人,其中包括都督同知马旺。
都督同知,从一品大员,观灯致死,说起来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好笑的是,皇帝因此下诏要求各级官员注意观灯防火,南京宿卫将军居然这样奏报,南京遍街小巷多草屋,往往失火,延毁官民之居,乞下令悉易以瓦。
-----为了正月十五看回灯,连房子都要扒了重盖?再说了,若是盖的起瓦房,谁愿意住草屋啊,这宿卫将军也是趣致。
徐郴指指厅中悬挂的花灯,笑道:阿述、阿逸,猜灯迷好不好?若猜中了,爹爹有赏。
笔墨纸砚,镇纸、砚屏、笔洗、墨床、笔架、臂搁,一应俱全。
徐述、徐逸眼看着出门看灯这档子事是没戏了,发了一会儿闷,然后手拉着手在厅中看花灯,兴致勃勃猜起灯迷。
杨玉环嫁给了安禄山,打一城池名。
小哥儿俩头凑头商量着,杨玉环,体肥;安禄山,也是个大胖子。
杨玉环嫁给了安禄山,岂不是合肥?猜对了,阿述、阿逸真聪明!徐郴拍掌叫好,命人取来两方绿端,咱们公公平平的,阿述、阿逸一人一部。
端砚已是名贵的很,绿端尤其难得,石腻坚致,幼嫩润滑,其色青葱翠绿,纯粹无瑕,晶莹油润,独具一格。
猜对一个灯迷便能得一方绿端,果然是过节呀,有这好事!徐述、徐逸捧着砚台,眉花眼笑,多谢爹爹。
谢过徐郴,又拿到母亲、兄姐面前炫耀了一番,得意之极。
接着猜,接着猜。
徐逊和阿迟笑盈盈鼓励弟弟,猜对了,哥哥姐姐也有礼物相送。
从吃的,到玩的,到用的,形形□,应有尽有。
徐述、徐逸精神抖擞,把绿端交给陆芸保管,慨然冲徐逊、阿迟拱拱手,如此 ,献丑了!手拉着手,昂首挺胸走到一盏玉楼灯前,大声念道:太祖皇帝有旨,杀尽天下贪官污吏,打一句《论语》。
念完,小哥儿俩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傻眼了。
打一句《论语》?两人实在想不出来,又不甘心认输,装模作样的苦思冥想,紧皱双眉。
徐逊慢慢踱到弟弟身边,跟他们一起仰头看着灯迷,自言自语道:这样,那些贪官污吏岂不危险了?今之从政者……徐述眼睛一亮,大声说道:今之从政者殆而!徐逸机灵的很,也跟着大声说了一遍。
小小年纪,这么难的灯迷也能猜着,了不起!徐逊把两个弟弟好一通夸奖,一人送了一个寿山石瑞兽纸镇。
阿迟也说,太难了,我都猜不到,阿述、阿逸居然能猜到。
一个送了一个青玉竹节臂搁。
都是宝贝呢,徐述、徐逸乐开了花,喜滋滋交给陆芸,娘,您替我们收起来。
陆芸微笑应了,又许诺着,再去猜,若猜中了,娘有两扇小砚屏,你们两个一人一扇。
我要松花石山水人物的那扇。
我要紫檀雕争战图的那扇。
徐述、徐逸先挑好了小砚屏,才跑到灯前指手画脚一番,又猜中一个灯迷。
猜对三个灯迷,得了四样宝贝,徐述、徐逸心满意足,笑逐颜开。
不过,元宵之夜不能泛舟秦淮河,领略火龙蜿蜒,光耀天地,扬槌击鼓,蹋顿波心的盛景,还是有遗憾的。
要知道,若放在太祖皇帝时,勋贵也好,文官也好,可是全都会坐灯船观赏秦淮河繁华景象的。
这晚全家人尽兴而散后,徐逸还拉着阿迟追问,姐,明晚她们都要走百病,你去不去?依着风俗习惯,到了正月十六这晚,平日幽居深闺的女子可以成群结队外出行走,谓之去百病,可以祛病延年。
阿迟微笑摇头,不去。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对于社会治安并不怎么有信心,人多的公共场合,一向是不涉足的。
正月十六晚上简直是倾城仕女出动,人多的很,不凑这份热闹。
徐逸耷拉下小脑袋,不去啊,那便不去罢。
很是下气的样子。
阿迟不解,便是我去,你也不能跟着呀。
是女子去百病,跟你又不挨着。
姐若去,娘自然也去。
咱们一家人晚间便到赏心亭饮宴,赏心亭下临秦淮,尽观览之胜,金陵宝地。
入了夜,娘和姐走桥祛病,我和爹爹、哥哥在亭中欣赏夜景,岂不是好。
徐逸抬头看着阿迟,眼巴巴说道。
还是想出去玩啊,阿迟捏捏弟弟的小脸蛋,成啊,去便去。
只是需多带仆役侍女,不许乱走乱跑。
徐逸来了精神,趾高气扬,多带仆役侍女做甚,不顶用的。
我去求张大哥和老公公,请他们一起去!也不等阿迟答话,快活的跑走了。
次日一大早,先是程希,然后是冯婉,即将出嫁的冯姝,都来信约阿迟晚上出来走走。
陆芸也说,咱们多带侍女便是,使几名粗壮婆子抬轿子跟着,若累了,便乘轿。
阿迟,咱们只走三座桥,好不好?阿迟答应了。
稍迟张憇亲自过来了一趟,热心盘算着,倒是出门走几步好,去去灾病。
我带上一队少女亲兵,有她们护着,什么荒郊野外咱们都敢去。
少女亲兵?阿迟头回听说,十分好奇。
张憇笑的爽朗,勋贵人家都是养有私兵的,有的数千,有的几百,不过都是男子罢了。
我五哥特地为五嫂养了数百名少女亲兵,个个武功高强,人人忠心耿耿。
平北侯夫妇伉俪情深,尽人皆知。
陆芸得体的微笑着,满京城的勋贵,也只有平北侯夫人有亲兵了,这是独一份儿的矜贵,旁人比不了的。
可是,少女亲兵不是应该在京城平北侯府吗,怎么到了凤凰台?阿迟心里还是有疑问的。
张憇提起娘家堂兄、堂嫂,于有荣焉,我五哥待五嫂体贴,五嫂待我体贴,不拘什么事,五嫂总是帮着我的。
这不,我才到凤凰台没多久,五嫂便派了少女亲兵过来,供我差遣。
阿悠,你真够朋友。
邻舍有少女亲兵同行,陆芸自是求之不得,如此,咱们便去走走桥,散散心。
又邀请道:晚间我们去赏心亭饮宴,一起吧,倒热闹。
张憇笑着推了,我们定在孙楚酒楼,离的不远,都在城西。
赏心亭、孙楚酒楼,是南京最出名的酒肆。
当晚真如徐逸所愿,一家人去了赏心亭宴饮。
赏心亭在下水门城上,坐在雅间里,城西美景可见,秦淮曲歌可闻,丝竹入耳,心旷神怡。
徐述、徐逸像飞出鸟笼的小鸟一般,快活的很。
时而趴在窗户前面贪婪看着秦淮夜景,时而坐在桌案前故作内行的点评菜品,玩的很开心。
阿迟也为眼前所见到的景色沉醉,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桨声灯影构成一幅如梦如幻的美景奇观。
黄昏时分,西园一行人等车驾到了赏心亭。
雅间早用一扇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围屏隔开了,陆芸、阿迟陪张憇母女坐在西边,徐郴父子陪安骥坐在东边。
张大哥和老公公呢?徐述、徐逸没见着张劢和华山老叟,大为失望。
安骥面容清癯,微笑浅淡,老爷子喜欢秦淮河畔的风景,你张大哥陪着他老人家四处走走。
徐述、徐逸便有些没精打采。
张憇便跟陆芸商量着要走,还要去程家、冯家、古家、卢家接人,不如早些出门。
陆芸自是应了。
阿迟喝了不少果子酒,笑盈盈道:请稍侯,我要更衣。
张憇素来热心,忙吩咐身后站着的两名美丽少女,陈岚,陈岱,你们陪徐大小姐过去。
有少女亲兵陪着,有用没用的先不说,何等威风。
这两名少女美丽归美丽,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大异娇弱无力的闺阁女子。
有她们跟在身畔,阿迟觉着很踏实,就没带佩阿、知白。
更衣过后,陈岚、陈岱带着阿迟绕了两绕,进到一间静室。
阿迟向来是不大认路的,进到室中才知道不对劲:这不是自己方才出来的那间。
☆、30善戏谑兮这间静室不像方才那间似的宽敞轩朗,却是小小巧巧的,布置的雅淡宜人。
窗前站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披着件雪白的貂裘,正默默看着窗外。
对不住对不住,走错门了。
美貌机灵的陈岚一迭声道着歉,也不知是对着阿迟,还是对着窗前的白衣男子。
明媚爽朗的陈岱嗔怪看着她,你走的这般娴熟,我便想也没想的跟着你。
结果让你带岔了路。
阿迟神色如常,一言不发。
男子缓缓转过身,凝视阿迟片刻,虽是走错了门,却能办件正事,京城徐府有封书信托我转交。
自怀中取出书信,拿在手里。
这男子自是张劢了。
陈岱恭身行礼,二公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过去,把书信接了过来,递给阿迟。
阿迟接过来看了一眼,微微颔首,有劳,多谢。
阿迟想要告辞,张劢沉吟道:这封书信是附在我家的家信中带过来的,显着有些奇怪。
陈岚、陈岱何等机灵,立刻施礼退出,守在屋门两侧。
张劢慢慢走近阿迟,轻声笑道:总算又看回来一次,否则我岂不吃亏?阿迟板着小脸不肯理他,这人太坏了,居然指使陈岚假装走错屋子,又坏又幼稚。
灯下看美人,比白天更多了一份柔和,多了一份朦胧,多了一份诗意,张劢心中悸动,她是这般的冰肌莹彻,美的让人不敢呼吸!令尊令堂还等着你,快去吧。
张劢回过神来,柔声说道:你放心游玩,我命人暗中保护,不拘你想去哪里,都会很安全。
这般轻易的被带到你面前,我还很安全?阿迟白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走了两步,忽停了下来,回身问他,你很喜欢白颜色么?几回见他,都是身穿白衣。
张劢有些害羞,那个,白袍小将,是不是比较讨女孩儿喜欢?话本里不是常写着,只见当先一员小将,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白盔白甲素罗袍,□一匹白龙马,掌中一杆亮银枪。
阿迟一本正经,才不是,男人还是穿黑色最好看。
张劢嘴角噙着丝温柔的笑意,那我便穿黑的好了。
阿迟认真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陈岚、陈岱娴熟的带着阿迟回雅间,路上陈岚很是自责了一番,我跟着二公子过来的,方才不知怎么的,竟然走错门了,请大小姐责罚。
阿迟慢慢说道:果子酒喝多了也不好,我更衣的时候竟比平日要长。
根本不接陈岚的话。
回到雅间,众女眷已是整装待发。
安骥一边闲适的饮着芙蓉露,一边慢慢问道:娘子,我若不陪你,你会不会害怕?张憇脸红了红,我胆子大的很,才不会害怕呢。
话虽说的不温柔,心里甜丝丝的。
徐逊坐不住了,请示徐郴,爹爹,我陪着娘和妹妹可好?阿迟胆子小,会害怕。
徐逸很聪明的点头附合,是啊,姐姐常怕把她丢了。
徐郴微微笑了笑,可不是么,阿迟前几年亦步亦趋的跟着爹娘,小尾巴似的,唯恐爹娘不要她。
去吧。
徐郴点头,远远跟着便好。
阿迟知道哥哥在,再不会害怕的。
徐逊告别众人,转身出门。
安骥神色淡然,不置一词,张甜心带有一队亲兵,功夫好的很,其实大可以放心。
一众侍女服侍着张憇、陆芸、阿迟、安冾出了雅间,到赏心亭前坐上马车,直奔武乡侯卢家而去。
武乡侯府在镇淮桥,离的最近。
魏国公府在镇淮桥也有宅子,跟武乡侯府是邻居,老辈子的交情了。
武乡侯夫人披着白狐斗蓬,带着女儿、儿媳出来,上了马车,咱们到郊外僻静无人处,再下来走走。
一年到头的,也只有这晚能肆意一回,可不能轻轻放过去。
接着又到古家、冯家、程家接了人,众女眷商量过后,拣定了景色美、桥多、行人又稀少的一处郊外。
马车缓缓的跟在身后,众侍女前呼后拥着,缓步走过一座又一座的桥,兴致颇浓。
侍女大都穿着白绫袄,蓝缎裙,太太小姐们则是披着华贵的白狐斗蓬,元宵节这天的服饰尚白,以宜月色。
月光下穿白,便是原本生的俗气之人,也仿佛有了些许飘逸出尘的韵味。
阿迟行走在众人中间,风姿秀异,格外惹人注目。
程希、冯姝、冯婉跟她一向要好,自是和她站在一处。
安冾性子清高,不过程希、冯氏姐妹都不是做作之人,都有几分真性情,安冾和她们倒也投契。
冯姝一直被关家里绣嫁妆,这会子到了郊外,呼吸到新鲜空气,心情好的无以复加,快活的转着圈子,调侃阿迟,赶紧的,谁跟我换换?我才不要跟阿迟站在一处,被她比的,简直成了丑丫头了我。
程希、冯婉也凑热闹,快快快,咱们离她远点儿。
作势要躲阿迟。
阿迟笑着跟她们不依,促狭丫头,一个比一个坏。
怪不得会有走百病这风俗习惯呢,似冯姝这般可怜的待嫁姑娘,成年累月被关在家里,若是正月十六再不出来走上这么一走,笑上这么一笑,没准儿能憋出病来。
一路都是欢声笑语,渐渐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散开了,或看路边的景色,或走桥摸钉,或说说笑笑,或打打闹闹,放纵而又快乐。
走到一片雪松林前,武乡侯府两名侍女匆忙又兴奋的跑过来跟众人禀报,有热闹瞧了!正月十六晚上能看到的男人本就极少,今晚不只看到男人了,而且是有男人当街调戏少女!这下子有好戏看了。
前方一棵雪松树下,一名身披银袍的青年男子正满脸堆笑调戏树下的少女,那少女容颜清丽,薄面含嗔,扬声斥道:阁下请自重!我侍女已经回府搬救兵,过不得多时家父、家兄便会赶来,阁下请速速退却,以免牢狱之灾!少女身边是位端庄的中年贵妇,气的浑身直哆嗦,还有没有王法了?竟敢驱走我的同伴,撵走我的侍女,意图轻薄我女儿!她一辈子顺顺当当的,从来也没经过这种事,快被气昏了。
阿迟呆了呆,这不是季太太和季瑶小姑娘么?季家可是名门望族,季太太、季瑶出门必是约齐世交好友,多带侍女婆子,不可能会落了单的。
眼前这情形,分明是朋友、侍女都被赶走了,只剩下无助的母女二人。
这银袍男子是何方神圣,敢这么嚣张跋扈?南京城里又没藩王,会是什么人大胆做恶?阿迟下意识的向身侧看去,陈岚、陈岱身姿笔挺,带着十几位少女亲兵跟在身后。
好好好,此时此刻看见她们,大为放心。
阿迟冲陈岚招招手,陈岚不动声色的移动脚步,轻捷到了阿迟身边,你功夫如何?能不能帮上那位被欺负的小姑娘?阿迟好声好气问道。
陈岚不在意的笑了笑,用不着我动手,大小姐安生瞧着便好,自有人收拾他。
银袍青年身后站着十几名武士,个个虎背熊腰,魁梧健壮。
这些武士本是气势汹汹站着给银袍青年助阵的,见到又来了一大拨女子,为首的一人也不待银袍青年发话,挥手道:撵走!赶紧把这拨女人撵了,省的碍事。
武士们齐齐答应了,起步向阿迟等人的方向走过来。
他们面相都很凶,众女眷哪有不怕的,纷纷回头,快走,快走!咱们是出来祛病的,不是招灾的。
张憇带着一队亲兵呢,底气足的很,气定神闲的站着,卢夫人程太太古太太冯太太徐太太你们先上马车上坐着,莫被这帮粗人惊着了。
武乡侯夫人等人都胡乱答应了,转身往回走,心心念念赶紧上自家的马车。
陆芸没走,故人有难,岂能袖手。
就算不顾着阿逊的心意,单单凭着和季太太、季瑶同席饮酒过,言笑晏晏过,也不能任由她们陷于困境不管。
同行的少女们大多也吓的转了身,被侍女扶着走向自家马车。
程希和冯姝没动,都很气愤,这人真不要脸,欺负孤身弱女。
冯婉是个急性子,快,咱们过去帮季姐姐骂他!阿迟拉住冯婉,婉儿你看。
冯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呆了。
只见那一队武士一开始是大踏步走着的,后来,每走一步,就倒下两三名同伴,四五步之后,竟只剩下一个人还站着。
月光下这事更透着诡异,冯婉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阿迟捏捏她的小手,安慰道:暗器罢了,没什么的。
武侠小说总算没白看,白胡子老爷爷没白认识,知道这是暗器的功劳。
程希、冯姝也惊的圆睁双目,不知所措。
安冾淡淡看了她俩一眼,轻飘飘说道: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不值什么。
程姐姐,冯姐姐,这些人是被暗器所伤。
程希、冯姝知道不是鬼神,而是人力,惊骇过去,稍稍平静。
月色迷离,站着的那名武士低头看看倒下的同伴,吓的几乎发疯,逆天行事,遭天遣了?正恐惧间,一枚暗器迅疾飞过来,他也应声而倒。
众武士已没有一个站着的,全部倒在地上□。
银袍青年觉着情形不对,不经意间一回头,心里未免有些没底。
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碰见硬茬子了,南京城里居然有这般武功高强之人?作者有话要说:善戏谑兮,不为虐兮,戏谑(xue),开玩笑;虐,刻薄伤人,粗暴。
出自《诗经.卫风.淇奥 》,《淇奥 》描述优秀男子给人的美好感觉,个人觉得很向往。
好性情好气度的男子,还会开玩笑,那确实是件珍宝了。
☆、31瑟兮僴兮张憇嫉恶如仇,指着银袍青年斥道:混账!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也是你能觊觎的?还不快滚!陆芸斯文多了,阁下侍从已是受伤,形势不利,请及时收手。
银袍青年低低笑了一声,收手两字怎么写,我竟是不知道。
本来只是调戏美女罢了,并没想着强抢,如今看看么,竟是抢上一抢,怕是更有趣些。
银袍青年也不理会众人,张臂欲抱季瑶,小美人,你躲不掉的。
你不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么,我当着这么多的人抱了你,不管你身份再怎么高貴,也只好嫁了给我。
张憇和陆芸离着雪松尚有一段距离,见状都吓的魂飞魄散。
这人方才只是涎笑调戏,怎么这会子竟要动手动脚了?若真被这浪荡子抱上,季家小姑娘算是毁了。
季瑶脸色凛冽,伸手拨下头上的金钗,钗头对准自己咽喉,你再上前一步,我便刺了下去!任你如何有权有势,逼勒大臣幼女至死,也脱不了干系!银袍青年笑道:如此美貌,又如此有心计,敢作敢为,我喜欢!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你花朵一般的年纪,我不信你真舍的死。
依旧欺身上前。
季太太气的摇摇欲倒,季瑶闭目欲刺,张憇和陆芸鞭长莫及…………嗖嗖嗖,三只小小的袖箭准准的射在银袍青年和季瑶之间,令他不敢再向前逼近。
一时间银袍青年气的直想骂人,是谁吃了豹子胆,敢跟我过不去?知道我是谁么,竟敢用袖箭射我!清脆的马蹄声传了过来,一匹浑身雪白的宝马飞驰而至,伯母莫怕,世妹莫怕,我来了!银袍青年诧异的看了过去,银鞍白马,神俊非凡,马上一名俊美男子,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乌帽耳貂,华贵出众。
季太太本是绝望了的,这时仿佛看见了救星,颤声叫道:贤侄!俊美男子飞身下马,快步走上前行礼,伯母,我来晚了!季太太泪流满面,不晚,不晚。
这时候来,还不算晚。
季瑶白玉般的纤手依旧紧握金钗,指着自己咽喉,双唇紧咬,秀丽的面庞上没有半点血色。
俊美男子一阵心痛,挺身挡在她面前,冷冷看向银袍青年。
这俊美男子正是徐逊。
他本是远远跟着给阿迟壮胆的,却得知季瑶遭遇不幸,自然是不顾一切的赶了过来,保护魂牵梦萦的心上人。
两人对视半晌,银袍青年慢慢说道:你不会功夫,不是我的对手。
徐逊冷笑一声,是么?挥掌打向银袍青年,掌中一点力道没有,分明就是手无缚鸡之之人。
虽是一点力道没有,银袍青年却也没避过去,被他一掌打在肩上,踉踉跄跄倒退了好几步方才站稳。
银袍青年站稳之后,愤怒的向四周看了看,谁在戏耍老子?嗖嗖嗖嗖嗖嗖,一枚又一枚的小巧袖箭迅疾射来,银袍青年只觉耳边一凉,袖箭贴着他的耳畔过去,他却是毫发无伤。
银袍青年心中大骇,情知遇到强敌,也不管尚未到手的美人,也不管倒地不起的武士,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季瑶死里逃生,无力的倚在雪松树上,怔怔流下眼泪。
季太太痛惜女儿,少不了大骂银袍青年,不知谁家养出这般没天理没王法的畜生!又对徐逊频频道谢,贤侄,多亏了你。
正闹个不清,雄壮的马蹄声响起,五城兵马司的官兵过来了,豪气干云的吆喝着,贼人在哪里?张憇、陆芸等人早看的呆了,阿迟摸摸下巴,不错不错,英雄救美,荡气回肠。
各个时间点都把握的很好,连警察的出现都合理的很:坏人跑了,警察叔叔就出现了。
张憇、陆芸回过神来之后,忙上前抚慰季太太、季瑶。
张憇一边安慰季家母女,一边冲着陆芸夸奖徐逊,徐太太,令郎真是好样的。
陆芸似笑非笑看了看自家长子,此时此刻他失魂落魄的,怕是心里眼里只有季瑶小姑娘吧,这没良心的傻孩子。
程希、冯姝等人也上前扶着季瑶,冯婉心直口快,季姐姐你好厉害,敢用钗头对准自己咽喉!换了是我,可狠不下这个心。
钗头锋利,刺下去很疼的好不好。
季瑶垂泪不语。
安冾看着知趣退在一边的徐逊,慢吞吞说道:失敬失敬,徐世兄原来是位英雄,临危不惧,不畏权贵。
程希、冯氏姐妹也是肃然,徐世兄,佩服佩服!徐逊红了脸,阿迟替他谦虚,这是他应该做的。
惹来众女白眼。
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可没闲着,利落的跳下马,把倒在地上的武士们捆了。
不坏不坏,这趟差使又不必动刀动枪,还有现成的贼人可捆,划的来,很划的来。
为首的武士犹自强横,也不问清楚了,就敢胡乱捆人?知道我家主人是谁么,说出来吓死你!五城兵马司这队人马是由北城副指挥带领的,这副指挥笑道:好极好极,看来不必严刑逼供,便知贼首是谁。
命人捆紧了,把十几名武士带回衙门。
善后事务都是没什么意思的,阿迟旁的没注意,单看到自家兄长脸红了,而且舍不的离开似的,明明该告辞了,却站着不走。
哥哥你傻了吧,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做好事应该不留名不求回报!季侍郎和季大少爷、季二少爷来的更晚,五城兵马司把人捆结实了,嘴塞严实了,他们才一脸汗的骑马过来。
两位季少爷还好,总还算人模人样的,季侍郎忧心妻女,形容狼狈,连马都不大会骑了,差点儿从马上掉下来。
季太太见了丈夫、儿子,那番委屈可想而知。
阿迟拉拉陆芸,陆芸会意,和张憇一起告辞了,张憇爽快的留下一辆马车,四名少女亲兵,季太太谢了又谢,着实感激。
徐逊和阿迟一左一右扶着陆芸,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季太太目光胶着在那挺拨俊秀的身影上,今晚若不是他……?季太太若有所思,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季瑶,只见季瑶飞快的瞥了一眼徐逊的背影,低下头去,满脸晕红。
当晚徐家父母、季家父母都是彻夜未眠。
徐郴详详细细问了前因后果,把徐逊叫到书房问了几句,便定下主意,阿芸,明日咱们央人到季家提亲。
陆芸有些犹豫,会不会显着咱们挟恩求报?徐郴温和说道:不会,季家姑娘那么狼狈的样子都被逊儿看到了,便是之前素未谋面,也应该提亲的。
陆芸知道长子的心意,自是答应了。
季家,季侍郎和季太太抱头痛哭一场,定下心神后,前前后后在屋里转了不知多少个圈,娘子,明日咱们央人到徐家提亲。
季太太拭着眼泪,徐家孩子我倒是中意,可咱们是女家,哪有女家求着男家的。
季侍郎苍凉叹气,一则,徐大郎救了瑶儿,咱们要知恩图报;二则,那银袍青年怕是来头不小,不知咱们惹不惹的起。
娘子,瑶儿的亲事要早定,不能拖。
就怕没几天便有位德高望重的大佬来提亲,到时咱们应了,是害自己闺女;不应,是得罪人。
他来头再大,又能怎么着?便是皇帝陛下,也没有强抢官家女孩儿的。
季太太不服气。
亲事她是赞成的,徐家子弟出色,父母慈爱,家风清白,样样都是好的。
只是被这么逼着匆忙许配女儿,心里不舒服。
季侍郎迟疑了一下,娘子,我虽没见着本人,可听你和瑶儿所说,那银袍青年似是邓贵妃的弟弟。
皇宫之中,宠冠六宫的是邓贵妃,邓贵妃不只生的美,聪明伶俐,她还熟读诗书,颇有心计。
她弟弟邓攸是京城有名的花花公子,爱穿银袍,爱调戏美女,出门爱带武士,本人还会点子功夫。
那又怎样?季太太不解,他便真是邓贵妃的弟弟,外戚又不许干政,不许做官,他是贵妃的弟弟,还不是只有个空爵位,没实权?季侍郎缓缓摇头,不是这么说。
宫闱之事我虽知道的不多,却也听说邓贵妃和陛下感情深厚,日日相见。
陛下如今是每旬一朝,首辅大人都不是天天能见着陛下的。
她能天天见着那个最尊贵的人,能时不时的吹吹枕头风,这样的人,何苦去惹她。
季太太打了个寒噤,那贼人好不嚣张,看着竟是有恃无恐的样子,原来是仗了宫里的势!你说的有理,咱们明日便把瑶儿的亲事定下来,半天也不耽搁。
到了第二天,张憇刚刚起床,早点还没吃上,季太太已经上了门,来的冒昧,别见怪。
张憇性子热忱,这是什么话,咱们可是亲戚,孟家嫂嫂待我极好的。
塞暄客气了一阵子,季太太才吞吞吐吐说明来意,想央您给小女做个媒。
张憇一时没明白过来,稍后才恍然大悟,徐家大郎么?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两人正说着话,侍女来报,徐家送来贴子。
张憇拿过贴子看了,眉花眼笑,徐太太说她稍后要过来,有事相求。
嫂嫂,依我看,徐家的意思怕是也要请我做媒呢。
季太太心中喜悦,微笑不语。
正月十八是个好日子,徐家请安骥、张憇为媒,季家请武乡侯夫妇为媒,悄没声息的给徐逊、季瑶换了庚贴。
庚贴一换,这亲事差不多算是定下了。
看看人家,这小媳妇儿娶的多麻利。
华山老叟知道徐字、季家联姻,羡慕的不得了,再看看你这傻小子,小媳妇儿见都难见着。
徐兄媳妇儿定的顺利,是因为有着非常之事。
张劢坐在椅子上,慢慢擦拭手中长剑,我会把她保护的很好,不会允许她遇到意外,不会允许她遇到非常之事,而需要我去营救。
作者有话要说:瑟兮僴兮,赫兮咺兮,瑟,庄严貌;僩(xian),胸襟开阔貌;赫,显赫貌;晅(xuan),光亮貌。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也出自《淇奥 》,神态庄重胸襟开阔,地位显赫光彩照人。
☆、32匪女之为美这牛皮吹的,老子爱听!华山老叟背着手在墙上走了几步,得意之极。
听这小子的话音儿,对女娃娃不是一般的爱慕,快赶上他爹待他娘了。
成了,往后也是恩恩爱爱的一对,等到生下小孙孙,那肯定是聪明伶俐,骨骼清奇,武学天才。
到时候老子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再教出一个小阿并!华山老叟越想越美,眉开眼笑。
阿劢,师公告诉你一句体己话。
华山老叟跳到张劢身边,当做一件正经事告诉他,往后你娶了女娃娃,夫妻一定要恩爱,知不知道?夫妻恩爱,小孙孙便会格外聪明。
张劢无奈看向师公,嘴角抽了抽,没说出话。
华山老叟循循善诱,师公没哄你,是真的。
你和阿勍、阿橦为什么这般出色?你爹娘恩爱啊。
女娃娃为什么这般可人?徐爹徐娘和睦啊。
师公越来越孩子气,张劢拿老人家没法子,微笑许诺,我一定待她好。
华山老叟吹了吹胡子,阿劢,师公的话你没听懂!师公说的是你和女娃娃要恩爱,明不明白?光待她好可不够,要让她喜欢你,让她心情愉悦容光焕发,跟你娘似的,也就差不多了。
女娃娃像你娘,小孙孙才会像你,懂不懂?傻小子。
张劢一手持剑,一手轻轻拍着师公的背,安抚道:师公,我明白。
华山老叟继续吹胡子,你懂什么?你若是真懂,这会儿该去想法子讨她欢心,擦剑有什么用?兵器又不能送女孩儿。
即墨走了进来,拿着一匹黑色的绸缎,恭谨请示,二公子,姑太太命人问问您,这衣料上可要绣花?张劢看了一眼,这缎子过于明亮了,请姑太太挑件颜色略沉稳的。
即墨答应着,倒退几步,转身出了门。
我不穿黑衣服。
华山老叟黑了脸,不好看。
黑不溜秋的,丑死了。
张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是给您的,是我自己要穿。
华山老叟脸更黑了,不是跟你说了,姑娘家都喜欢白袍小将?你怎么要穿黑的。
张劢笑道:娘亲教我的。
师公,娘亲教我了几百个讨好女孩儿的法子,您让我试试管不管用。
娘亲说,男人穿黑色最好看,显沉稳。
阿悠该不会是信口胡扯,骗孩子的吧?不能够,她是亲娘,不能坑阿劢。
华山老叟眼珠转了好几转,虽然觉得黑衣服实在不好看,却也没再说什么。
元光一脸甜美的笑容走进来,二公子,徐大少爷来拜。
张劢道:快快有请。
元光响亮答应,转身出门。
华山老叟轻飘飘跃到房梁上,你大舅子来了,快好生招待,不必理会我。
一幅要偷听的架势,张劢只有听之任之。
华山老叟趴在房梁上,兴冲冲看着下面:徐逊和张劢面对面坐着,徐逊一再道谢,那晚全亏兄台相助,弟感激不尽。
不只命人跟自己报了信,更暗中替自己打退恶人,帮了大忙。
不瞒徐兄说,此事于我,只是举手之劳。
张劢实话实说,那十几名健壮武士徒有其表,功夫低劣的很。
邓攸更是个花架子,对付他,弟不费吹灰之力。
徐逊呆了一呆,那银袍青年,果是邓攸?张劢笃定说道:弟在京城见过他数面,错不了。
徐逊心中百味杂陈,原还想着五城兵马司能捉到他,送到应天府尹处严惩。
如今看来,没这个指望了。
应天府尹是位官场老油子,邓贵妃的亲弟弟,他哪肯得罪。
张劢微笑道:想惩治邓攸并不难,这厮常在花街柳巷出没,捉他极容易。
徐逊恨恨,瑶……季家小姐险些被他逼死,不严惩他,实在没天理。
张劢沉吟片刻,温和说道:邓攸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没做过大恶事。
他在京城流连过青楼,调戏过民女,强抢民女的事却没做过。
那晚若兄台没有及时赶到,依在下估计,季大小姐也不会被逼死。
邓攸见着血就会知道季瑶是来真的,他并不敢真逼出人命。
季瑶衣饰华贵,侍女如云,邓攸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季瑶家中有些身份,女儿岂能白死。
邓攸在京城惹的事全是风流小事,真触犯刑律的,他倒还没有。
徐逊忽有些疑惑,兄台跟邓攸很熟么?那晚,兄台明明就在附近,为何要命人唤了我来,我在明处,兄台在暗处……说着说着,徐逊自己便想明白了,张劢是有心要成全他。
难不成,他知道自己对瑶瑶有意?徐逊心中怦怦直跳,他怎么会知道的?张劢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微微笑了笑,在贵府喝年酒时,徐兄待季家舅父格外恭敬、格外殷勤。
这颗巴结老泰山的心,我和你是一样的,自然明了。
徐逊红了脸,往后,要称呼您舅兄了。
张劢称呼季侍郎舅父,季太太舅母,自然是季瑶的表哥了,自己要称呼舅兄。
华山老叟趴在梁上晃着双脚,他才不要做你舅兄呢,一堆表妹呢,希罕做人舅兄?徐大郎啊,他想叫你舅兄才对。
把你家女娃娃嫁给他吧,你都如愿以偿了,也甭让我家阿劢孤零零的。
那倒不必。
张劢果然拒绝舅兄这称呼,弟和季家是远亲,和贵府是近邻,倒觉近邻更亲密些。
☆、33手如柔荑张劢赞美过红玫瑰,微笑看向阿迟,多谢,花很美,我喜欢。
阿迟坦然自在的谦虚着,不客气,送人玫瑰,手留余香。
你手上有玫瑰,我手上有余香,不谢不谢。
正说着话,张劢忽然咦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可能因为生平极少摆弄花儿朵儿的缘故,他拿着阿迟用锦帕裹着的玫瑰花枝,竟还是被刺着了,指尖有一滴殷红的鲜血流出。
阿迟抱怨道:这么不小心。
取出一方洁白的帕子递给他,呶,快擦擦。
张劢连声道谢,一手持红玫瑰,一手去接帕子,接帕子时向前走了两步,离阿迟便近了些。
有血滴的是右手拇指指尖,他左手拿着花,右手拿着帕子,笨拙的不像话。
阿迟提醒他,把花先放下。
他认真的摇头,是你送我的,我舍不得放下。
阿迟无语半晌,那你换只手。
他方才恍然,忙换了右手拿花,左手拿着帕子,拭去那滴鲜血。
他的手很白,手指纤长优美,看上去竟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一般。
阿迟奇怪指指他的手,练功夫,不会粗糙么?对于一名战场上的常胜将军,这双手未免过于精致了。
师公打小教我和大哥练内家功夫,所以才会是这样。
张劢微笑,他老人家唯恐我们练了外家功夫,皮粗肉厚的,相貌便不俊美了,不招人待见。
老爷爷太有远见了。
阿迟表示由衷的敬佩,为你们兄弟两个想的何其长远,何其周到。
白胡子老公公太神奇了,不服气不行。
师公也是没法子,被外公逼的。
张劢眼中满是笑意,小时候,师公带着我和大哥在后山练功,外公便哄着小妹在旁边玩耍。
若是我和大哥皮粗肉厚了,外公不依的。
他老人家是美男子,也不许外孙粗鲁了。
阿迟颇有些羡慕,有这样的老人家,可真好。
自己在这个世上有慈爱爹娘,有爱护妹妹的大哥,活泼可爱的弟弟,可惜不像他似的,祖父辈也这般有趣。
祖父祖母和孙子孙女是隔辈亲,和爹娘的感情又自不同,更多纵容,更多溺爱。
我小时候若被爹爹训斥的狠了,外公能气的掉眼泪。
张劢忆及往事,心中温暖,外公最见不得训斥孩子,他老人家常说,小孩子是要耐着心慢慢教的,急不得。
你外公多疼孙子啊,真好。
阿迟不由的有些好奇,那,你爹爹还接着训斥你么?令尊会不会因此改变教子策略呀。
训,不过是偷偷训,不敢让外公看见,不敢让外公知道。
张劢嘴角噙着丝笑意,若不小心被外公知道了,便会换成爹爹挨训。
阿迟嫣然一笑,很有趣。
很有爱,这家人有意思。
张并威名赫赫,妇孺皆知,这么位屡立奇功、杀敌无数的铁血将军却怕岳父至此,可见爱妻情深。
阿迟身畔是株一尺多高的玫瑰花树,花色鲜红,花形优美高雅,颇有风姿。
她这一笑,人比花娇,娇艳的玫瑰花变的黯然失色,张劢蓦然想起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是天朝描写美女到极致的诗句了吧,可仍是形容不出的她的美。
跟你道过谢,我该走了。
大概是花房温度高,阿迟觉着脸上发热,白玉般的小脸晕上一抹娇红,佩阿、知白的玫瑰花也该采完了。
再说下去,怕是鲜花饼都要做好了。
还没见着冾儿,怎么走?张劢轻轻笑了笑,不动声色又往前走了一步,更加靠近阿迟。
他身材高大颀长,站在阿迟身边,好像把阿迟整个人都给罩住了一样。
阿迟抱怨道:你把冾儿弄哪儿了?出去更个衣,然后再也不见人影,好不诡异。
张劢嘴角勾了勾,有位治理过黄河的能人,正跟她侃侃而谈。
冾儿也是跟寻常女孩儿不同,听见治水,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说曹操,曹操到,安冾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徐姐姐!张劢依旧不走,低声问阿迟,师公打小教我练内家功夫的心思,有没有白费?我是不是很俊美,很招人待见。
阿迟上上下下打量过他,太高了。
长这么高做什么,看你的脸要仰起头,好不吃力。
张劢为难的低头看看自己,要不,砍一截?阿迟掩口而笑,张劢温柔看着阿迟,我爹娘下月过来。
阿迟点头,知道,听大哥说过,令尊令堂会给大哥做媒人。
大哥很高兴,我爹我娘也高兴。
媒人德高望重,大吉大利之事。
张劢柔声说道:我爹娘会很喜欢你的,还有我外公外婆,两位老人家最疼我们兄妹三人,也会喜欢你,疼爱你。
阿迟小脸更红,这花房真太热了,太热了。
安冾的脚步声到了近前,口中叫着,徐姐姐,你在哪里?张劢微笑看了阿迟一眼,珍爱捧着手中的红玫瑰,转身轻飘飘跃向窗户,走了。
安冾出现在花丛前,一脸歉意,我娘叫我有点事,又遇到位故人,坐了会子。
徐姐姐,我竟没陪你,真是过意不去。
没这么对客人的。
阿迟笑道:这可有什么呢,咱们常来常往的,并不生分。
佩阿、知白这会子正和小雨一起采玫瑰花呢,盘算着做鲜花饼。
你看看,我多不客气,多不把自己当外人。
安冾松了口气,是要这样方好。
安冾松过了口气,又觉着奇怪,徐姐姐,你脸好红。
阿迟神色自若,冾儿,这花房太热了。
但凡房子热,我脸便是红红的,一向如此。
安冾仔细看了看,原来如此,徐姐姐,你这样子,倒是好看的紧。
当天阿迟和安冾定下不少藏书阁的细节,徐述、徐逸由师公带着,玩了个痛痛快快,宾主尽欢。
下午徐逊来接弟妹,徐述、徐逸恋恋不舍,张劢许诺,你俩若上学,便好生用功;若不上学,便接你们过来玩耍。
徐述、徐逸都点头,好!回到徐家,徐郴、陆芸看见两个小儿子满脸喜悦,自是高兴的。
只是阿迟和平时不同,小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好像很快活。
陆芸叫过女儿,阿迟,你脸很红。
阿迟拉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殷勤说道:娘,我是高兴的。
平北侯和夫人下月要来,还要给大哥做媒人。
您知道么?邓攸那厮生平天不怕地不怕,无法无天的,最敬佩平北侯!有平北侯做媒人,大哥大嫂往后安安生生的,没人敢招惹。
陆芸还没开口说话,徐郴在旁慢吞吞问道:阿迟怎么知道的?阿迟轻盈站起身,坐到徐郴身旁的椅子上,爹爹,冾儿告诉我的。
冾儿提起她五舅舅,甭提多骄傲自豪了。
徐郴微笑,这却难怪,小女孩儿有了位英雄舅舅,自是引以为荣。
陆芸也道:驱除鞑虏,平靖边塞,有功于国家社稷,保住多少平民百姓,安家小姑娘的舅父,委实了不起。
晚上回房,细心的佩阿发觉不对,大小姐,您少了条条淡绿色的锦帕,和白色的锦帕。
阿迟不经意说道:在花房看花之时,有几处花朵硕大,花枝好似经受不起,我便拿出帕子,绑到花枝上了。
佩阿抿嘴笑,大小姐,您心肠真是好,花儿朵儿的都珍惜。
知白放下手里的活,过来凑趣,可不是么,咱们小姐心肠就是好,不只待下宽厚,惜老怜贫,还惜花惜朵。
阿迟被拍了通马屁,心情舒畅的躺下,睡了。
☆、34父母之言送人玫瑰的,已进入甜蜜梦乡;被送玫瑰的,命人取了几只小巧的花瓶过来,亲自拣了只轻巧俊秀,玲珑妩媚的甜白瓷花瓶,把那枝绚丽动人的红玫瑰□去。
这花好看。
华山老叟青衣青袍,眉开眼笑的走进来,虽然只有这么一枝,也好看的很。
花红似火,娇艳欲滴;灿若云霞,鲜艳夺目。
张劢不动声色的把一方淡绿色锦帕、一方雪白的锦帕放到袖子里,师公,孙儿陪您活动活动筋骨。
这应该是打架时间,师公是来找对手的。
华山老叟笑咪咪瞅着徒孙,这臭小子脸又红了!脸红就脸红吧,还强装镇静!阿劢啊,师公是厚道人,就不戳穿你了。
好啊,活动活动筋骨。
华山老叟哈哈大笑着,跃出房门,向梅林奔去。
张劢微微笑了笑,紧随其后,也出了屋。
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华山老叟心情愉悦,站在一枝孤零零伸出来的梅枝上,迎着风晃晃悠悠,很是惬意,阿劢,徐家那边有灯光呢,你猜是不是女娃娃屋里透出来的?张劢跃上枝头,挟着师公下了地,师公,天色不早,您该歇息了。
不由分说,拉着师公回了房,命人备热水洗漱了,把师公塞进被窝,师公乖,睡觉。
师公还真是累了,困了。
华山老叟打个呵欠,我睡了啊,阿劢,你也回去睡吧,千万别睡不着。
张劢微微笑着,细心替师公掖好被子,走了。
第二天张劢一大早便离开西园,去了五军都督府。
正忙着军务,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修书一封,命即墨送去礼部,面呈徐侍郎。
即墨向来老成,答应了,即刻去到礼部,亲手送到徐郴手中。
徐郴看了书信,凝神想了想,挥笔写下回信,交给即墨,多谢你家二公子想着。
晚上徐郴回到家,跟陆芸商量着,送到京城的礼物,可打点好了?还派刘平安去吧,事不宜迟,明日便动身。
都督府有要件送往京城,正好跟他们同行,一路上倒有人照应。
陆芸没什么异议,极好,便是如此。
商量定了之后,陆芸幽幽叹口气,也不知公公和继夫人,会不会拍案大怒。
长孙定亲,问都没问过他们便定下了,想想还真是有些心虚。
事急从权,原该如此。
徐郴淡淡一笑,难道咱们定要大老远的遣人进京,请示过父亲、继夫人之后,才定下逊儿的亲事?早耽搁了。
就在昨天,南京户部尚书、季侍郎的顶头上司,德高望重的许成明老大人亲至季府,要给季瑶做个媒人。
季侍郎委婉说明,小女已是换过了庚贴。
许老大人愕然之后,拱手道恭喜,并无他话。
这是换过庚贴了,理所应当如此,任是谁也说不出什么。
如果没换过呢,季侍郎该如何回绝许老大人?不管说出多么堂皇的理由,也是驳了许老大人的颜面。
陆芸还是忧心忡忡,一则,咱们没跟公公请示;二则,季家姑娘四五年之后方能成亲。
伯启,我担心公公心生不悦,继夫人更是有话说。
徐郴心里有数,娘子放心,不碍的。
我已交代了刘平安,进京后只在府门口守着,把书信亲手呈到父亲面前。
父亲便是心中不悦,‘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也只有帮着我的。
见陆芸尚有疑虑之色,徐郴轻轻笑了笑,娘子,我小时候经常调皮捣蛋,他背着人时会骂我、教训我,当着人的面,一句重话都不肯说我的。
陆芸松了口气,如此甚好。
只要公公肯帮咱们,什么事都好说,什么事都好办。
他老人家说句话就行,谁敢不听。
继夫人到了他面前,也只有俯首贴耳的。
陆芸没了心事,兴致渐好,娘亲来了书信,命我带阿迟、阿述、阿逸回安庆玩玩,住上两个月。
我倒是真有点想,四五年都没回安庆了呢。
徐郴腻到陆芸身上不依,从南京到安庆,一来一回,路上怎么着也要三四个月,再住上两个月,合着你和三个孩子倒有半年不在家!那我怎么办,逊儿怎么办,不成,不许去。
你若想家,咱们接岳父岳母过来小住也好,或者你再等等,若我能告下长假,陪你一起回去。
陆芸柔声道:我不走,我哪舍的走?想想罢了,走不开的。
阿述、阿逸要上学,一走半年,学业岂不荒废了?你和阿逊的日常起居,我也不放心交给旁人照看。
还有咱们阿迟,娇滴滴的身子,哪禁的起长途跋涉。
提起阿迟,徐郴沉吟问道:岳母大人没再提过吧?他这话没头没脑的,陆芸却是一听就明白,没再提过。
虽没提,我估摸着,她老人家还是那个意思。
徐郴慢慢说着,男子娶妻,凭的是父母之命,并不是祖父母之命。
阿琝的亲事,大嫂分明另有中意的人选,绝非咱们阿迟。
你想想,这么多年了,大嫂可曾流露出一丝半点想聘阿迟为儿妇的意思?岳母大人一厮情愿罢了,依我说,此事断断不可。
你还是慢慢劝着岳母大人,劝她莫再有这想头。
陆家老太太喜欢外孙女,想为孙子聘娶外孙女为妻,亲上加亲;陆家大太太喜欢娘家侄女,想为儿子聘娶娘家侄女为妻,自己也好添份助力。
婆媳暗暗较劲了这些年,目前为止,不分胜负。
本来,若是陆家从上到下全喜欢阿迟,徐郴倒觉着这门亲事不坏。
有外祖父外祖母当着家,公公是亲舅舅,阿迟受不了委屈。
可若是陆大太太另有主意,徐郴绝不肯委屈自己宝贝闺女,陆家的事提都不必提。
徐郴话音刚落,陆芸哧的一声笑了,婆婆若不满意儿媳妇,儿媳妇能有好日子过?我家阿迟娇生惯养的,可不淌这混水。
当我糊涂了不成,只顾着孝顺亲娘,却不为自己亲闺女着想。
徐郴也笑了,我娘子真聪明。
陆芸捉着他追问,不许我回安庆,是不是怕我把持不住,把阿迟胡乱许了人?徐郴不承认,不是,是我离不开娘子。
声音温柔缠绵,陆芸脸红心跳,两人含情脉脉看了半晌,携手回了内室。
第二天,打发刘平安带着礼物、书信,跟着都督府的兵马去了京城。
不必先进府请安,在府外侯着大人便可。
书信一定亲自交到大人手上,不可经他人之手。
刘平安临走,徐郴一再交待。
刘平安跟着都督府的人,一路上畅通无阻,到了京城。
他牢牢记着徐郴交待过的话,到了之后先到定阜街住了,收拾停当,次日傍晚才到正阳门大街徐府。
知道徐次辅回府都是走西边的角门,远远守着,看见徐次辅的轿子停下,忙跑了过来,给大人请安。
倒把跟徐次辅的管家唬了一跳,以为又是来了想告状申冤的人。
等看清了是刘平安,大爷的人,也不好骂,也不好斥责,忙回了徐次辅,是大爷从南京差来的人,刘平安。
刘平安趴下磕了头,大人,大爷命老奴送书信来的。
徐次辅温和说道:呈上来。
刘平安从怀中取出书信,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管家要来接,刘平安忙缩回手,大爷吩咐了,面呈大人,不许经旁人之手。
管家未免有些尴尬,徐次辅微笑道:他虽笨拙,倒是个老实人。
亲手接了书信,吩咐管家,赏他。
刘平安谢了赏,跟着管家走了。
徐次辅缓步进了外院书房,打开书信,细细看过。
阿逊定了季焘的闺女?季家门弟、家风都好,女孩儿想必不差,只是四五年后方能过门,岂不把阿逊耽误了。
徐次辅虽不如何满意,却果如徐郴所料,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他定都已经定了,做父亲的不过骂上两句,训他一通,总不能认真跟他为难。
徐次辅在书房盘桓许久,直到晚饭时分,殷夫人差侍女来请,才回到内院。
徐次辅一向讲究食不语,吃饭的时候静悄悄的,一声咳嗽不闻。
晚饭后,徐次辅淡然告诉殷夫人,伯启夫妇为阿逊定了亲,宁晋季氏的女儿,淑德善良,温柔贤惠。
殷夫人怔了怔,已经定了?问都没问过自己,就定了?徐次辅点头,定了。
殷夫人想了又想,勃然大怒,长孙的亲事,竟是问都没有问过我,便定下了?他到底有没有拿我当母亲?徐次辅波澜不惊,我早吩咐过伯启,若有温良贤淑的女子,便径自为阿逊定下,竟是不必隔着千山万水的再来请示你我。
夫人是最贤惠的,你想想,他在南京交往的亲眷,咱们又不尽认识,便是请示了,又能怎样呢?何况路途遥远,十分不便。
殷夫人气的歪在炕上,她身边的郁嬷嬷忙上来献殷勤,夫人可是头疼又犯了?殷夫人无力的呻/吟着,都是被那逆子气的。
徐次辅也不着慌,慢慢走到炕沿,温和说道:季家女孩儿才过了十五岁生辰,亲事先定下,成亲却要等到四五年之后了。
夫人也是知道的,季家女孩儿满了二十岁,才许成亲。
殷夫人还是哼哼哈哈的,心里却是一喜,四五年之后方才成亲?阿远可等不了那么久,必是要先成亲、先生子的,到时么,阿远的孩儿便是第一位曾孙了,定是备受宠爱。
殷夫人哼哈了一会儿,也没大夫过来瞧病,渐渐的头也不疼了。
徐次辅温言抚慰她几句,殷夫人红了眼眶,我不恼旁的,我只恼他不把我放在眼里,须知继母也是娘。
徐次辅面色不悦,郴儿一向孝顺,不只孝顺我,也孝顺你。
这些年来,他虽不能时时在咱们身边服侍,书信可曾断了?礼可曾少了?夫人,郴儿是咱们长子,他是孝顺孩子,对不对?殷夫人熟知丈夫的脾性,也不敢跟他拧着,是,郴儿孝顺,很孝顺。
徐次辅脸色方好了些,和颜悦色跟殷夫人说起话。
殷夫人见状,忖度着他长子才做了任性妄为之事,必是心中有愧于我的,他既有这愧疚之心,何不趁机提出素华的亲事?便是徐郴,他儿子的亲事不请示父母,私自定了,闺女的亲事么,便不好自专。
父亲回乡闲居,多亏阿雷陪在他老人家身边。
相公,你觉着阿雷这孩子如何?殷夫人试探的问道。
极好。
徐次辅温言赞美,岳父大人信中提过多回,阿雷孝顺懂事,是个好的。
殷夫人大喜,如此,将咱们素华许配给阿雷可好?两个孩子年貌相当,正是天作之合。
☆、35母也天只徐次辅头回听妻子说起素华的亲事,捋着漂亮的小胡子沉吟道:素华和阿雷?这是从何说起,殷家求过亲么,是什么时候的事。
丈夫面色平静,显然并不反对,殷夫人受到鼓励,喜悦说道:父亲乡居寂寞,全靠阿雷陪伴,有心为阿雷择一良配。
我便想着,素华这孩子才貌双全,跟阿雷正是天生一对。
徐次辅微晒,夫人差矣,素敏难道不是才貌双全?长幼有序,还是把素敏定给阿雷,方才妥当。
夫人想想,阿雷是岳父大人最钟爱的晚辈,咱们怎么着也要许位嫡长孙女过去,方对得住岳父大人这一番美意。
徐次辅说到嫡长孙女这四个字,缓慢而悠长。
这是让他尴尬不快之事,十几年来,一直如此。
明明是素华先出生,继妻却固执的抱着素敏叫大姐儿,殷家的亲戚也跟着叫,渐渐传开了,竟是阻止不及。
继妻犯了执念,长子又寸步不让,弄的南京一位徐大小姐,京城一位徐大小姐,不像话。
殷夫人听到嫡长孙女四字,心里也颤了颤。
丈夫一直对此不满,她如何不知,当年素敏双满月之时,自己先斩后奏,当着众多亲朋好友的面笑容满面说着,我家大姐儿,跟她远在南京的妹妹,只差了不到一个时辰。
亲朋好友们都诧异,真巧,姐妹二人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颇议论了好一阵子。
本以为这是小事一桩,丈夫不快归不快,很快便会烟消云散;便是远在南京的徐郴,再怎么生气、愤怒,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亲朋好友已经全知道了,难道再改过来不成?徐家有何颜面。
谁知徐郴也是可恶的紧,也不来信辩驳,也不跟自己讲理,素华在南京居然还是徐大小姐!太气人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母已经这么定了,竟敢如此藐视。
偏偏丈夫纵容溺爱徐郴这前妻之子,徐郴这般胡闹,丈夫装聋作哑,只当不知道。
殷夫人欲待追问,往后两个丫头若见了面,究竟如何称呼,谁是长谁是幼?却碍于自己理亏在先,始终壮不起这个胆,一直蹉跎下来。
殷夫人咬了几回牙,前思后想,到底也不敢在长幼上做文章,只好拉扯别的,素敏长在京师,自□好的皆是名门贵女,来往于伐阅门第;素华长在南京,住惯偏僻幽静之所,嫁给阿雷,陪着父亲在乡间居住,正是相宜。
徐次辅神色淡淡的,南京是太祖皇帝定都之处,怎么在夫人口中,好似是乡下地方。
伯启一家住在凤凰台,开国时便是功臣勋贵争相购置私家园林之地,你一直当作是荒郊野外,真是岂有此理。
殷夫人忙道:我哪敢看不上太祖皇帝定都之处,不过是说素华性子幽静,适合乡居。
素敏这孩子,打小被我惯坏了,还是在京城给她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过安富尊荣的日子。
大概是为了让自己的话语更有说服力,殷夫人特意提起几位贵妇,安国公夫人正为幼子择配,对咱们素敏很是满意呢;严首辅最宠爱的孙子也有十六了,首辅夫人回回见了素敏,拉着小手夸个不停。
相公想想,这两户人家,岂不是比阿雷有前程?还有平北侯夫人,见了素敏亲热的很,从手腕上取下玉镯相送。
那镯子水头极好,老坑玻璃种,满绿,素敏爱的什么似的。
相公,平北侯长子定了亲,次子可还没动静呢,那可是位年轻有为的一等国公。
谁若嫁了他,进门便是国公夫人,掌管整个魏国公府。
合着素敏就该在国公府、侯府、阁老府之间挑选,素华就该嫁给殷雷,在乡下陪着年迈的曾祖父?徐次辅温和看着妻子,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
魏国公到南京上任之后住到西园,跟伯启做了邻居,常来常往的。
伯启说,魏国公年纪虽轻,做人周到,在伯启面前执子侄礼,从不托大。
这果然是极好的,年轻有为却不骄矜。
什么?殷夫人脸沉了下来,伯启和魏国公做了邻居,怎么我竟是不知道?徐次辅神色淡然,没多少日子,才做邻居不久。
这有什么,京城离南京甚远,伯启家的事你不知道,在所难免。
殷夫人生了会儿气,跟徐次辅说了实话,父亲有书信过来,替阿雷提亲徐家女孩儿。
咱家嫡支嫡女唯有素敏、素华,相公说说,咱们许还是不是许?若许,究竟许哪个?岳父大人开了口,岂有不许的。
徐次辅慢慢说道:素敏和阿雷是嫡亲表兄妹,又是长姐,自是许素敏。
夫人想想,许配孙女为的是岳父大人,自是素敏胜过素华。
殷夫人气极,板着脸说道:你不疼素敏,我疼她!我定要她风风光光嫁到京城名门世家,能时时回娘家,能时时回来看我。
素敏娇贵的很,才不会嫁到乡下去。
徐次辅在文渊阁跟朝中一帮大佬斗智斗勇大半天,回到家还要跟妻子计较家务事,也觉疲惫,素敏不能嫁到乡下,素华便可以了?也罢,京中咱们还有族人,嫡支近派的女孩儿,也很有几位年貌相当的,你再看看。
殷夫人心里一动,怎么没想到这个呢?父亲只说了徐家女孩儿,又没指定自己这一支。
三老太爷家中子孙众多,曾孙女得有十几位吧?她们妆奁又不丰厚,能嫁到殷家去,也很不坏了。
阿雷俊秀斯文又有才华,只是祖母、母亲守寡多年,未免有些难伺候。
若是有位性子温柔的姑娘嫁过去,把婆婆、太婆婆小心翼翼服侍好了,日子也是不差的。
虽是有了这个好法子,殷夫人却是闷闷不乐。
素敏这孩子日日承欢膝下,何等乖巧可爱,他却只惦记素华,只为素华着想!想想真是让人不服气。
徐次辅起身要到外院书房歇息,殷夫人忙拦住他,伯启快该进京述职了吧?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带孙子、孙女进过京,今年让他把儿媳妇、孙子孙女都带回来,咱们全家团聚一回。
徐次辅微笑点头,夫人说的有理,是该全家团聚。
说完,转身出门,去了外院书房。
殷夫人恨恨,我倒要看看,你那宝贝孙女素华回来了,敢不敢还自称什么徐大小姐!还有那不孝的继子、继子媳妇,当着我的面儿,还敢不敢忤逆!殷夫人这大半生什么事都顺顺利利,唯有一点,丈夫是娶过的,且原配留下有嫡子徐郴。
有徐郴在,时时刻刻会提醒到殷夫人:自己是继室。
可想而知,殷夫人有多么不喜欢徐郴,不喜欢徐郴一家。
西园,张憇吩咐侍女们打扫、收拾屋子,忙的团团转。
安冾看不过眼,五舅舅不在意这些,您不必这么折腾。
张憇冲她挥挥手,小孩子家,懂什么?你五舅舅虽不在意,五舅母是很讲究的。
阿悠这丫头,衣食住行,无一不精。
安冾清秀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张憇一边忙碌一边跟她唠叼,你五舅舅、五舅母大老远的过来,一路奔波,岂有不劳累的?这回了自己家,怎么着也要让他们舒舒服服的呀。
安冾不知想到了什么,小脸上露出笑容,五舅舅、五舅母出门从不带阿橦表姐的,您和爹爹出门,回回都带着我。
娘,您真好。
没跟五舅母似的,把阿橦表姐一个人扔家里。
客气客气。
张憇百忙之中,回过头认真看着女儿,其实我没打算带你的,想把你寄放在外祖父家里,或是命你哥哥嫂子照看你。
是你爹爹不同意,舍不的把你丢下。
您真不会花言巧语。
安冾站起身,秀气的小脸上满是嫌弃之色,不跟您说了,我去寻爹爹玩。
爹爹可会说话了,才不像您这般煞风景。
张憇白了女儿一眼,圣人说过,‘巧言令色,鲜矣仁。
’安冾一脸严肃,圣人也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不也爱听顺耳的、好听的?既然您爱听,干嘛不能也说给旁人听听?成啊,赶明儿我闲了,说给你听。
张憇指指厅门口,示意安冾可以走了,其实是你记性不好,小时候的事全忘光了。
你小时候,我抱着你说过两大车甜言蜜语呢,你只会啊啊啊。
安冾凝神想了想,听您这么一说,我觉着自己还是个蛮有福气的小孩儿,我很高兴。
仰天笑笑,出门去了安骥的书房。
安骥正伏案写着什么,见安冾进来,随口问道:怎么没去寻你徐姐姐玩?安冾在他对面坐下,徐姐姐不便来咱家了呢,我也不便上门。
安骥停下笔,抬头问安冾,怎么了?仲凯做事一向周密,竟被徐家发觉了端倪不成,也太不小心了。
安冾不经意说道:没什么。
徐姐姐的外祖母五月过寿,徐姐姐要抄一本经书做寿礼,表表孝心。
安骥笑了笑,原来如此。
安冾皱皱秀气的眉毛,这些老太太们真是不讨人喜欢,自己也不知是真信佛还是假信佛,倒把小辈们折腾的够呛。
安骥微笑道:冾儿,不许胡乱说话。
这话心里想想便好,说出来做甚。
安冾轻轻叹了口气,我这是跟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爹爹,幸亏咱家没有老太太。
像程姐姐,家里有位糊涂老太太,一家子跟着不安生。
因着那位老太太纵容,秋姨娘竟能打扮的雍容华贵,明公正道的出门来西园看望程帛,简直让人不知说什么是好。
像徐姐姐,日子本来多舒坦呀,安庆那位陆老太太来了封信,她就要亲手抄经书了,真可怜。
虽说抄经书可以当作是练字,可还是很别扭。
安骥温和说道:这些琐碎小事,不必过多理会。
冾儿,到书架上替我寻一本《山河志》拿过来。
安冾清脆答应了,是,爹爹,我给您当小书僮。
徐家书房,陆琝拿着本《礼记》翻看,默默背诵。
门帘挑起,红袖穿着娇媚的桃红撒花袄,翡翠绫棉裙,端着托盘袅袅娜娜走了进来,少爷,喝茶。
陆琝淡淡看了她一眼,说过了,你只管衣裳鞋袜,这些事交给小厮。
怎么又捧茶过来了?这是在徐家,不是在陆家。
红袖一口气堵在胸口,实在忍不住,掩口笑道:快要恭喜少爷了,听说太太请严家大小姐到府小住,合府从上到下,无不夸赞严大小姐。
严家大小姐,是陆琝舅舅家的女儿。
陆琝细长秀美的双目冷冷看着红袖,出去!红袖被他目光所摄,不敢再说什么,曲膝行礼,退了出去。
虽是遭了训斥,红袖心里却有一股子莫名的兴奋,少爷你也就是训我吧,有本事跟太太横去!红袖出去后,陆琝心烦意乱,《礼记》再也看不下去,起身到书架上随手抽了本《诗三百》,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信手一翻,竟是一首《鄘风。
柏舟》。
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八个字映入陆琝眼中,刺痛了陆琝的双眼。
☆、36百尔所思母亲有意于严家表妹,陆琝一直是知道的,却从不赞成。
严家表妹相貌端庄美丽,性子温柔大方,却少了分灵动,少了分举重若轻的气度,不能令人心折。
祖母中意的是徐家表妹,曾笑咪咪问过他,阿迟表妹好不好啊?陆琝为着孝顺老人家,勉强点头,好,阿迟表妹极好。
心里却在嘀咕,阿迟也太娇气了,往后我岂不是要一辈子让着她。
母亲也是这么说,你姑丈姑母过于娇惯阿迟,竟是舍不的她受半分委屈。
娶了这样的女孩儿,掌家理事不能,服侍翁姑不能,只放着好看不成?母亲曾微笑告诉过他,琝儿,娶妻娶德。
当家主母并不需要有惊人的美貌,贤惠、大度才是最紧要的。
有善于持家的贤妻,再纳几房绝色美婢,岂不两全。
母亲说的道理,陆琝全都明白。
这世上不少男子都是如此,娶一房门当户对、淑德能干的妻室,再纳上几名或美貌、或灵巧、或有才气的妾室,妻妾围绕,日子过的十分逍遥。
可是,肯做妾的女子,身份大多低微,气度不会高华,再美再妩媚,也让人尊重不起来。
哪像梦中那一抹倩影,灼灼如花,亭亭似玉,一眼看过去,已是看的痴了。
陆琝细长的双目中满是柔情,阿迟表妹虽娇气了些,很温顺听话。
祖母一封书信过来,她便乖乖的抄起《华严经》,极少出门,极少闲逸。
女孩儿家娇气些又怎么了,听话便好。
如果能把阿迟表妹接到安庆住一阵子……陆琝心咚咚直跳,如果阿迟表妹到了安庆,一准儿能把严家表妹比下去!祖父、祖母、父亲定是更喜欢阿迟,便是母亲,见到阿迟温顺可人,也会很满意,或许会改了主意,也说不定。
陆琝站起身,在室中徘徊。
以阿迟的风采,若是到了安庆,俏生生站在众姐妹当中,定是如野鹤立于鸡群,卓然不俗。
见了她,母亲哪还会那般执意,要为自己定下严家表妹。
可是,姑丈姑母又怎么肯让表妹去安庆呢?陆琝想到这点,着实有些下气。
姑母对自己一向关心爱护的很,日常起居照顾的周周到到,却从不过问自己的亲事;姑丈更甭提了,客气而温和,但是一句话不肯多说。
祖母,您的心思是不是白废了?陆琝苦笑。
您把我送到凤凰台,一则是为了学业,二则是让我跟阿迟朝夕见面,日久生情,姑丈姑母爱女心切,自然一切水到渠成。
您哪里知道,我极少能见到阿迟,即便见到了,不过是客气寒暄见礼而已,姑丈姑母在,表哥表弟也在,想说句体己话都不成。
唯一让人欣慰的是,严家表妹已经及笄,等不得;阿迟年纪还小,尽可消消停停择配。
陆琝重新坐下,重新拿起书本,赌气的想道:母亲您不是根本不顾我的心意,定要严家表妹么?您跟祖母说去!若是祖母拿您没辙,您也拿祖母没辙,那便耗着吧,看谁耗的过谁。
横竖阿迟还小,根本不着急。
徐逊满面春风的来了,阿琝,大后日你可闲?武乡侯府下了请贴,不如咱们去凑一天热闹。
陆琝微笑道:这些时日诗会、文会的闹个不清,头都昏了。
这武乡侯府该是什么诗会吧,提不起兴致。
你留在家里用功也成,清清净净的。
徐逊见表弟不大热衷,便也没多说什么,我陪娘亲、妹妹过去,还要看着阿述、阿逸两个小调皮。
阿迟表妹也要去?陆琝心中不快,不是要给祖母抄经书么,还赴什么宴。
表妹到底年纪小,没什么定力,姑母又太过娇惯。
徐逊哪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高高兴兴说了几句闲话,告辞离去。
陆琝送他到院门口,气闷难言。
表哥自打定了亲,从早到晚神清气爽的,也不想想身边还有位形单影只的表弟,终身大事尚无着落。
送走徐逊,陆琝独自回到书房用功。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自己如今只有秀才功名,姑丈便不假辞色;等到自己金榜题名,姑丈定会刮目相看的。
黄昏时分,徐郴回到家,一家人开始吃晚饭。
徐郴把阿迟打量了一通,我闺女好像瘦了些。
阿迟眨着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徐郴,也不说话。
陆芸也是心疼,可不是么,我也觉着闺女瘦了。
徐述、徐逸争着给阿迟夹菜,姐,多吃点。
徐逊半哄半命令,阿迟听话,多吃半碗饭。
吃不下。
阿迟少气无力的,整天坐着抄经,哪有胃口。
自在日子过惯了,猛的来个什么抄经,真受不了。
徐郴放下筷子,也不吃了,我闺女吃下饭,这怎么能成。
阿迟前阵子每每从西园回来,快活的想要飞起来一般;如今可倒好,气色不如从前,人好像也瘦了,这怎么能成。
徐述是个机灵鬼,外祖母是很疼姐姐的,若知道姐姐为她抄经这般辛苦,不定怎么心疼呢。
依我说,这抄经,不如哥哥和我,还有阿逸也一道抄,姐姐就不必这般劳累了。
徐逸也是一点不偷懒,拍起小胸脯,我写字可好看了,很秀气的!我抄的经,外祖母一准儿会喜欢!就当练字了呗,反正天天要练字。
徐逊沉思片刻,爹爹,娘亲,抄佛经是积功德的善事。
这功德不能单给阿迟,也分给我和阿述、阿逸,方才公平。
徐郴和陆芸相互看了一眼,同时点头,好,便是这么说定了。
还是四个孩子一起抄吧,别把阿迟累出个好歹来。
看看,阿迟下巴都尖了。
徐郴想的更深一层,届时经书送到安庆,知道是四个孩子一起抄的,也省的老太太依旧抱着那个念头不放,还肖想我家阿迟。
一下子去了四分之三的任务量?阿迟两眼亮晶晶,解放了!徐逸很殷勤的介绍菜肴,姐,这是得月阁的桂花鸡,又嫩又香。
阿迟笑咪咪夹起一块鸡肉,有滋有味的吃起饭。
晚饭后徐郴和陆芸带着儿女们到花园里散了一回步,方才各自回房歇息。
徐逊好笑的看看妹妹,这丫头吃多了,可不是要多走几步,消消食么。
这调皮丫头,这些时日可是在家里闷坏了,大后日赶紧带她出门逛逛,散散心。
到了大后天,阿迟跟着陆芸上了马车,徐逊带着两个弟弟,去了武乡侯府。
武乡侯府在镇淮桥,地段繁华,房舍富丽,景色宜人,是个吃喝玩乐的好地方。
座中都是常来常往的相熟人家,阿迟一一拜见了,得了不少夸赞。
季太太也在座,比从前亲热许多,这孩子生的实在是好,我爱的什么似的。
从手腕上退了只镯子,亲自给阿迟戴上。
阿迟拜见过夫人太太们,被武乡侯府十小姐卢楠接了过去,和一众少女厮见了,坐下说话。
安冾、程希、程帛、冯婉、古小姐等人都是素日熟识的,倒无须过分客气。
卢楠是武乡侯夫人嫡出,卢家最小的姑娘,年纪和阿迟差不多,稚嫩美丽,清新可人,看样子平日十分娇养。
不过娇养归娇养,礼节是很周到的,待客彬彬有礼。
卢九小姐卢梅坐在她身边,逊色多了。
卢梅倒不是生的不美,而是太过浓妆艳抹,显着俗气。
卢梅是妾侍所出,已经和吴守备的庶子定了亲,正可谓门当户对。
座中颇有几位容貌出色的姑娘,比如阿迟,比如卢楠,比如程帛。
阿迟、卢楠这样的嫡女,卢梅自知身份比不了,倒也罢了,同为庶女的程帛风姿秀异,引人注目,令她不快。
卢梅很想开口讥讽程帛两句,不过她清清嗓子,才想要开口说话,对面站着的一名侍女眼光犀利的看过来,卢梅心中一凛,闭了嘴。
这是武乡侯夫人的贴身侍女小苹,专门被派过来服侍这场宴会的,她可不会容许这宴会上有无礼言行。
若是出了一点半点的差错,回头便乖乖关在房中,再也别想抛头露面了。
程帛并不理会卢九小姐挑剔的目光,客气询问安冾,听说近日五表叔和叔母要来,是么?她爹程御史和张并算是表兄弟,她自然称呼张并五表叔。
程希慢悠悠端起茶盏喝茶,嘴角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自己这庶妹算是学乖了,对着太太谦恭的很,百依百顺,总算是给放了出来,重见天日。
安冾清秀的小脸上平平静静,五舅舅旧伤复发,要到南京寻求名医。
那位名医行踪不定,极是难遇到的。
我爹爹前几日亲自到乡下去,也没见着人。
程希叹息道:五表叔征战多年,平靖边塞,自己却是一身伤病。
冯婉有些着急,要是找不着那位名医,可如何是好?白跑一趟么?古小姐安慰道:不会,一定能找到。
卢楠甜甜笑着,这有何难,南京地面上,有什么人是我们武乡侯府找不到的?我今晚便跟家父说,请他差人过去,定要把这位名医请到。
卢梅也娇笑着凑趣,是呢是呢,我十妹说的极是,家父若是出马,定能手到擒来。
找个大夫而已,这算什么事。
少女们斯斯文文说着话,都很有礼貌。
安冾拉着阿迟同去更衣,路上安冾抱怨道:问来问去的,好不讨厌。
这个也问五舅舅,那个也问五舅舅,好像很崇拜英雄。
阿迟摸摸鼻子。
其实不能怪这帮小姑娘,张并本就是传奇人物,豪门弃子,自强不息,才二十出头就建功立业,功成封侯。
成为朝廷重臣之后又迎娶孟家庶女为妻,生下两子一女。
在朝中始终沉默低调,毫不张扬;在家中洁身自好,不二色,这样的男子,小姑娘们有好奇心,在所难免。
安冾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阿迟慢吞吞说道:她们,分明是觊觎我二表哥。
阿迟微微一笑,小姑娘们崇拜英雄罢了,冾儿,你多想了。
安冾定定看了阿迟一会儿,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没再说话。
武乡侯府的宴席,尽欢而散。
散席后陆芸带着阿迟告辞,武乡侯夫人、卢楠送至二门,看她们上了小轿。
武乡侯府很大,内眷要在二门上轿子,坐到西边的角门,再换回自家的车轿。
☆、37如何如何两家门前都停着十几辆马车,声势浩大。
西园门前的马车全是黑漆平顶,车厢上用古篆体雕刻着典雅的张字,乍一看上去朴实无华,实则宽大轩敞,乘坐起来颇为舒适。
徐家门前的马车朱轮盖轮,富丽堂皇,精致讲究,显见得马车主人非富即贵。
张劢微微笑了笑,娘亲还是同从前一般讲究,出趟门兴师动众的,竟跟着十几辆马车。
若是爹爹独自出行,两匹宝马换着骑便好,哪用得上这些。
徐逊抱着弟弟骑在马上,望着自家门前停着的马车,心中奇怪。
舅母来了?居然没有提前写封书信,也没有遣仆役知会一声,这可透着怪异。
照理说,舅母若来,爹娘定是知道的,应该大老远的打发人迎接才对。
虽是心中奇怪,面上自然不会流露出来,对坐在身前的徐述温和说道:阿述,咱们到家了。
到下马石前,徐逊自己先下了马,回身把徐述抱下来。
张劢却是抱着徐逸飞身下马,姿势洒脱优美,看的徐述十分羡慕。
徐逊和张劢拱手道别,分别护着自家女眷回了家。
这十几辆马车停到门前,可想而知来了多少人,回家以后都有的忙碌。
相互拜访、引见,都是安顿下来之后的事。
陆芸和阿迟下车换轿,回了内宅。
回去后陆芸且不管什么舅太太、表少爷,先把阿迟拉到内室,拉着手细细打量,闺女,没伤着吧?阿迟笑嘻嘻,真没有,才斜了那么一下,就被托住了。
在车上您已经问了很多遍了,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陆芸还是不放心,如今不便声张,晚间悄悄请个大夫来,给你扶扶脉。
阿迟乖巧点头,成啊,听您的。
今天也算历险了,不瞧瞧大夫,爹娘不会放心的。
说完悄悄话,母女二人出了内室。
机灵的丫头昌化曲膝行礼,脆生生回道:舅太太带着陆家大少爷,严家五少爷,陆家三小姐、四小姐,严家大小姐,二十位侍女,三十名护卫。
陆少爷、严少爷并护卫们都请在外院安顿了,舅太太和三位表小姐,如今在千里阁。
陆琝在凤凰台单住一所庭院,名为千里阁。
陆芸凝神想了想,把映霞馆收拾出来,请舅太太暂住。
映霞馆房舍宽大,足够大嫂一行四人住的,便是再带上二十名侍女,也不拥挤。
昌化答应了,自去行事。
陆芸安顿过一应琐事,梳洗更衣,重匀粉面,满面春风的带着阿迟去到小花厅,准备招待远道而来的娘家亲戚。
妹妹,我这可想死我了!一名相貌雍容大方、眉眼慈祥端正的中年贵妇出现在厅门口,含泪说道。
陆芸忙起身迎了上去,嫂嫂,多年不见,所幸您风采依旧!这中年贵妇自是陆芸的娘家嫂子陆大太太了。
她身后跟着七八个俏丽的丫头,三位衣饰华贵、相貌端正的妙龄少女,分别是陆大太太的女儿陆珍、陆玲,和严家大小姐严芳华。
姑嫂二人执手诉着离别之情,良久方收了泪,分宾主坐下。
陆芸口中问着,二老可好?妹妹不孝,已是多年未曾回家。
陆大太太笑道:二老身子都硬朗,精神头比咱们还强呢。
陆芸大觉安慰。
陆芸招手叫过阿迟,快拜见大舅母。
阿迟恭敬应了,规规矩矩行礼,大舅母安好。
举止如行云流水一般优美自然,礼仪大方周到,竟是一丝毛病也挑不出来。
陆大太太满面含笑,好孩子,快起来。
亲手拉起阿迟,细细打量了,眼中掩饰不住的惊艳之色。
这丫头生的实在好看,难怪琝儿会生了痴念。
陆大太太送了一只赤金镶珍珠手镯给阿迟,好孩子,戴着玩罢。
这手镯是把黄金打成细细的金丝缠绕而成,样式精巧别致,颇为不俗。
阿迟拜谢了,谢舅母厚爱。
陆珍、陆玲、严芳华也过来拜见了陆芸。
陆芸先拉过陆珍、陆玲亲热了一番,上回姑姑见你们的时候,你们都还小,如今可长成大姑娘了。
又拉着严芳华夸了一回,不愧是大嫂的侄女,极是出挑。
每人送了一只镶珠嵌宝的蝴蝶金钗,灵动可爱。
陆大太太说起这次南京之行,颇有焦虑之色,玮儿比琝儿还大着四五岁,功课却还不如弟弟,我未免着急。
恰好侄儿英华要到南京求学,我便想着,玮儿到南京拜了大儒为师,许是功课会有起色,也说不定。
陆玮是长子,性子忠厚,才能却平庸了一些,不如次子陆琝机敏。
陆大太太忧心长子的前途,带他到南京投奔名师,也在情理之中。
陆芸笑道:极是应该,阿玮如有名师指点,课业定会精进。
陆大太太叹息,但愿如此。
咱家在武定桥的宅子,我已命人去收拾,待收拾妥当了,玮儿、琝儿和英华侄儿一道住过去,离着学堂也近便。
陆芸并没多留,阿玮性子沉静,有他管束着,阿琝和令侄定也是安心学业的。
陆家在武定桥的老宅,一应家什俱全,方便的很。
再说武定桥确实离国子监近多了,凤凰台地方虽幽静,却有些偏僻。
陆芸竟不挽留,陆大太太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觉着若有所失:小姑竟不挽留么?好似对玮儿、琝儿没什么姑侄之情一般。
陆大太太看着阿迟微笑,好孩子,听说你要抄本佛经给老太太?真是孝顺懂事的好孩子,老太太见着佛经,必是高兴的。
提起抄佛经,阿迟笑意盈盈,舅母,是我们兄妹四人一道,要抄本佛经送给外祖母。
大哥,我,还有阿述、阿逸,每晚都会洗手焚香,恭恭敬敬为外祖母抄录一段佛经。
陆大太太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怎么着?阿迟竟然根本没想着讨好外祖母,拉着哥哥、弟弟一起抄经。
难不成,阿迟她年纪尚小,不通世事?陆琝要到国子监读书,老太太命他借居徐府之时,陆大太太自是明了老太太的居心,先是连连冷笑,继而不屑想着,男女结亲,只有男家求着女家的,我横竖不开口求亲,看你们能怎样。
阿迟动了心,小姑子动了心,那有什么用?我这当娘的不吐口,亲事便成不了。
若是少男少女间不小心出了点子什么,那更是对不起了,不知羞耻、不知名节为何物的女孩儿,我们陆家不要!上赶子贴过来么,好不要脸。
陆大太太本是安安生生留在安庆,等着小姑子夫妇遣媒上门时,气定神闲的驳斥一回。
谁知左等右等,凤凰台音信渐疏,一点献殷勤的动静也没有。
严芳华已是十六岁,等不起;陆玮功课平平,眼见得科举无望;严英华在家里吵着嫌老师不好,耽误了他;陆珍、陆玲时时惦记,南京很繁华,真想去开开眼界。
几件事凑在一起,陆大太太决定亲赴南京。
本以为自己一来,小姑子会带着儿女隆重迎接,一盆火似的赶着,阿迟更会含羞带怯,一幅小儿女情态。
谁知小姑子亲热归亲热,却也仅仅是亲热而已,阿迟落落大方的,星眸坦荡,毫不拘泥。
陆琝是自己最看重的次子,老太太最宝贝的孙子,陆家这一辈人最卓异不凡的少年郎,多少名门闺秀见过他一面便会念念不忘,怎么会这样?陆大太太想不通。
阿迟跟陆珍、陆玲、严芳华坐在一处,和气的介绍南京景色,金陵第一名湖莫愁湖,南朝第一寺鸡鸣寺,燕子矶,阅江楼,清凉山,夫子庙,栖霞山,都值得一看。
陆玲只有十岁,一脸稚气,阿迟表姐,这些地方你都去过么?阿迟点头,家父家母带着我和哥哥、弟弟们去过,风景极美。
陆玲羡慕的不行,阿迟表姐你真是见多识广。
她才九岁,已是被关在家里学女工、读书,磨性子,外出游玩对于她来说是很奢侈的事。
陆珍跟阿迟差不多的年纪,眼中也有艳羡之意,姑丈姑母待阿迟表姐真好。
带哥哥弟弟的时候,也没忘了她,可真不坏。
严芳华矜持的笑着,琝表哥借居贵府,多蒙阿迟表妹照看,我们是很感激的。
这位阿迟姑娘确实貌美动人,那又有什么用呢,琝表哥只是暂时借居罢了。
阿迟失笑,严姐姐这话欠斟酌,表哥借居我家,家父可以照看举业,家母可以照看日常起居,家兄可以做伴陪同,便是我家小弟,也可以和表哥切磋功课,只有我,却能照看表哥什么呢?我和表哥不过偶一见面,点头问好而已,这般小事,当不得严姐姐郑重相谢。
严芳华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陆玲天真说道:是呢,阿迟表姐又不管家,照看不到哥哥什么的。
哥哥的日常起居,都是姑姑照管,可精细了。
陆大太太慈祥笑着,冲几位小姑娘看过来,芳儿名芳华,阿迟名素华,两人的名字听起来倒像姐妹。
瞧瞧,两人坐在一处,竟也有几分相像。
阿迟笑盈盈站起来,回舅母的话,爹娘兄长都唤我阿迟,老亲旧戚人家,闺中好友,也唤我阿迟。
我竟是觉着,小名带‘阿’的姑娘家,跟我才像姐妹。
陆芸哧的一声笑了,嗔怪指着阿迟,听听这孩子话!小名带‘阿’的姑娘家,光南京城便有成百上千呢,你便有这许多姐妹不成?众人都笑起来。
正说笑间,徐郴下衙回家,先在外院和陆玮、严英华等人相见了,说了会儿话,带他们来到内宅,拜见陆芸。
阿迟起身要回避。
陆大太太嗔道:这孩子!又不是外人,你表哥,你严家表哥,有什么见不得的?阿迟笑着福了福,做害羞状,走了。
陆玮、严英华拜见过陆芸,便各自回房,梳洗更衣,稍事歇息,以备晚上的接风宴席。
陆大太太等女眷更别提了,那是一定要沐浴更衣,好好打扮一番的。
陆芸还没来的及跟徐郴说两句话,西园便送来许多土产,我家侯爷和夫人一路走来,随手买的,送给少爷、小姐玩耍。
有小火炉,小风车,憨态可掬的瓷器娃娃等,另有各地著名小吃、京城小吃。
都不贵重,却显着亲近。
徐家则是送了各色精致小菜,数瓶香洌的果子酒,还有新鲜的鹿肉粥、羊肉粥、虾粥等,更是家常。
张憇专程使人过来道谢,粥极鲜美,老爷子赞不绝口。
紧接着,武乡侯府送来不少珍贵补品、药品,来送礼的管事嬷嬷极为殷勤,给大小姐陪不是。
今日之事,必定会给大小姐一个交待。
陆芸并不多说什么,只客气的微笑着,把人送走了。
徐郴这才知道阿迟遇险,皱眉道:请大夫看了没有?阿迟轻盈的转了一个圈,您看看,我真没事。
陆芸忙道:不想惊动了人,原想着晚上悄悄请了大夫来,给阿迟扶脉。
徐郴摇头,不必等,这会子便请去。
命人请了相熟的大夫。
这大夫姓吴,医术很好,却有些脾气,细细给阿迟诊过脉,沉下脸,徐侍郎,您消遣我还是怎么着?令爱好好的,看的什么病?背起药箱走了。
徐郴板了半天脸,这才会笑了,阿迟也笑,我都说了,好好的,任事没有,您偏不信,这下子可好,把吴大夫得罪了。
医德高尚医术高超的大夫多难得呀,硬是把人气走了。
得罪不了。
徐郴微笑,爹爹跟他相交多年,这点子小事,他不会真恼。
他就这脾气,跟谁都横,跟谁都不会假以辞色。
徐郴亲笔写下谢函,命人送到西园。
这回多亏了张劢,不然阿迟难免受伤。
想到粉团儿一般的女儿差点摔倒,差点受伤,徐郴又是心痛,又是后怕。
☆、38巧笑倩兮晚上少不了设下酒宴,为舅太太一行人接风。
大理石屏风竖在当中,男人在屏外饮酒、高谈阔论,女眷在屏内轻言细语,斯文说笑。
宾主尽欢,直到人定时分方才散了,各自回房。
陆芸亲自送陆大太太等人回了映霞馆,嫂嫂,您当做自己家一般,千万莫客气,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告诉我。
陆大太太笑着答应了。
陆芸安顿好嫂嫂、侄女,回了房。
徐郴倚在罗汉榻上,若有所思,见她进来,拉她并排坐下,娘子,今日之事,是意外呢,还是有人算计咱们阿迟?陆芸慢慢回想了一遍,摇头叹息,伯启,真的不好说。
若看那婆子的形状,胆小怕事,不像敢算计阿迟的。
可若说是意外呢,也太牵强了些。
阿迟身轻如燕,两个粗壮婆子抬着竟会摔倒,实在出人意表。
两人思来想去,不得要领。
今儿可多亏了仲凯。
陆芸只有一点是确定的,幸亏仲凯自天而降,托住轿子,保全咱们阿迟。
若是没有仲凯援手,后果不堪设想。
徐郴也有同感,很是庆幸,明日咱们便去拜访西园,当面致谢。
此时此刻,徐郴和陆芸对西园真是充满感激。
西园呢,此时此刻,也正在讨论他们的宝贝女儿阿迟,和阿迟今天的遭遇。
这么说,儿子你今天英雄救美了啊。
活泼俏皮的女子声音,被救的小美人,一定是芳心暗许,爱上你了。
夫人,儿子脸红了。
浑厚深沉的男子声音,咱们莫再调侃,儿子会害羞的。
张劢笑着站起身,天色不早,爹,娘,你们远道而来,早些歇息。
不陪你们了,没你们这样的,调戏自己儿子。
师公须发皆白的脑袋倒垂在窗外,笑咪咪说道:看看你俩,把阿劢说跑了吧?话音才落,被出了屋的张劢竖着抱起来,疾奔而去。
师公还是这般顽皮。
女子开心笑着。
儿子功夫越发俊了。
男子深感欣慰。
窗户中映出屋中相偎相依的一对人影。
男子身材高大,面容沉静,女子修长窈窕,眉目温柔,夜色静谧,两人依偎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和谐美好。
张劢一口气把师公抱回房,塞到床上,师公乖,睡觉。
师公笑咪咪看着他,诱惑道:阿劢啊,师公点了你的穴,用麻袋装了,扛到女娃娃房里好不好?张劢低头替他盖被子,不好。
师公,爹爹在呢,若是被爹爹捉住,我躲不过一场好打,您也会被数落一通。
师公有些下气,该早点想出这主意的,你爹爹来了,可不是就不行了么。
臭小子道貌岸然的,连师父也要管。
小时候是师父管徒弟,老了老了,成了徒弟管师父。
张劢安慰道:爹爹最疼您了,快睡吧。
替师公盖好被子,坐在床边陪他说了会儿话,见师公有了睡意,方悄悄离去。
夜凉如水,张劢在院中站了许久,忽然飞身跃起,去了梅林。
默默站在一枝孤削如笔的树枝上,向邻舍望去。
房舍中的灯都已熄了,只有幽暗的路灯还亮着,夜色中颇显凄清。
她在做什么,睡了么,会梦到谁。
第二天,陆大太太早早便起床梳洗了,用过早食,吩咐侍女,武定桥的房舍可收拾妥当了?命人去瞧瞧。
一直有仆役住着,打扫布置起来,应该不会太费事才对。
陆琝过来请安,软语央求,姑母管家甚严,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住在姑母家,有何不妥?陆大太太眼光不善,武定桥是咱们陆家自家宅院,房舍甚是整齐,离学堂又近,你住在武定桥,有何不妥?陆琝怔了怔,轻声说道:住在姑母家,等闲也是见不着她的。
可我知道她在这儿,心中便觉喜乐。
离她近一步,我便多一分欢欣。
陆大太太腾的一下子站起来,厉声道:不拘武定桥的宅子收拾妥当与否,今儿个便搬走!便是有什么不周到之处,也顾不得了!陆琝垂首无言。
陆大太太发过脾气,冷冷问道:难不成你和那丫头做出什么事来了?若没有,琝儿怎会这么幅痴情模样。
陆琝浅浅笑了笑,见都见不到,能做出什么事?您可真是看的起我。
陆大太太疑惑的看看他,真没有?那你这一段痴情又是从何而来呢,不清不楚的。
存了这段疑惑,陆大太太带着女儿、侄女去到上房之时,不动声色打量着阿迟。
这丫头看上去神色镇静,四方八稳,根本不像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好,真是沉的住气。
陆大太太笑道:武定桥的老宅已是收拾妥当了,请教了位风水大师,说今儿个是难得的黄道吉日,竟是今日搬家最好。
陆芸也笑,如此,我使人帮着嫂嫂、侄儿侄女们收拾行李。
她既执意要走,何必强留,殊无意趣。
侍女来禀报,老爷送了拜贴到西园,请太太准备准备,过会子便到西园拜访。
陆芸颔首,要拜访西园,这是紧要事。
陆大太太成心跟小姑子生分,依着我说,竟是使唤咱家的仆役、侍女便好,人手足够了。
陆芸见状,毫不坚持,笑道:便依嫂嫂。
正说着话,侍女又来禀报,西园送来拜贴,平北侯爷、侯夫人、魏国公、安老爷、安太太、安小姐来拜。
陆芸素知西园客气,忙吩咐侍女安置座榻,静待来客。
陆芸客气询问,嫂嫂,您是回去收拾行李,还是和我一道见见邻居?黄道吉日要搬家,也不知道是上午晌就要搬,还是能勉强等到下午晌。
陆玲牵牵母亲的衣襟,眼中有哀求之色。
平北侯呢,赫赫有名的大元帅,往常只是闻名,今儿能见着真人!陆珍也眼巴巴看着自己亲娘,心中企求她开恩留下。
陆大太太微笑,我带着珍儿、玲儿、芳儿收拾行李去,邻居么,先不见了。
说走就走,多留一刻也不愿意。
陆玲倚小卖小,走到阿迟面前殷勤说着话,却不肯跟着陆大太太走,我回去也是给您添乱,还不如跟阿迟表姐一处玩玩。
陆大太太自是不乐意,淡淡一眼暼过来,玲儿,你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
正在这时,侍女轻盈走进来,笑着禀报,客人到了。
庭院中,徐郴、徐逊父子在两旁相陪,一众客人缓步而来。
走在中间的是位身材异常高大的中年男子,四五十岁的年纪,玄色长衫玄色腰带,浓眉大眼,英武中透着刚毅,顾盼之间,颇有威势。
他身畔是位如春光般明媚的女子,浅浅的湖蓝锦缎袄子,素色云绫长裙,清新淡雅。
她肌肤白皙如玉,冬日阳光下,皮肤好像是半透明的一般,美的令人心悸。
好像是谁说了句笑话,她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面目生辉。
众人一时间都有些失神,这便是威震天下的平北侯张并和他容颜绝世的娇妻吧,世上竟有这样的美女,今日算是见着了。
☆、39 此邦之人严芳华拉拉陆珍,指指身后的大理石屏风,意思是咱们该回避过去。
陆珍轻轻叹了口气,回避便回避好了,这位平北侯爷是统领过千军万马的大元帅,不怒自威,这么远远的看着自己已是透不过气,若是到了近前,不知会不会晕倒?还是别丢人了,遗憾归遗憾,回避吧。
陆玲入神看着屋外,满脸崇拜,两只漆黑灵动的眼睛熠熠生辉,看样子是拉也拉不走的。
严芳华和陆珍只好不管她,悄悄走到屏风后,拣了张绣凳坐下。
阿迟没动。
陆大太太不满的看了她一眼,昨儿个玮儿、英儿还离的远远的,她已是走的不见人影;如今平北侯、魏国公都快进屋了,她还原地不动。
怎么着,平民百姓的男子不能见,公侯王孙便能见了?真没看出来,这丫头小小年纪,如此势利。
本来陆大太太也是要避到屏风后,然后从后门出去,回映霞馆帅领侍女们收拾衣物、打点行装的,见阿迟不动,陆大太太生了看热闹的心,也留了下来。
陆芸、阿迟下地相迎,徐郴、徐逊陪着客人进到厅中,行礼厮见。
徐郴夫妇斯文有礼,张并夫妇客气周到,言行举止间颇有相似之处;至于安家么,安公子淡然,十三妹热忱,夫妻间形成鲜明对比。
寒暄过后,分宾主落了座。
这种场合张劢、阿迟、安冾、徐逊、陆玲是没座位的,分别侍立在自己父母身边。
安冾年纪还小,身量尚未长开,和陆玲这小姑娘一样不起眼。
阿迟已是十四五的年纪,身姿如春天才抽出的柳条般柔软细嫩,面容如秋夜碧空中才升起的月亮般清丽明彻,风姿秀异,精致绝伦。
张劢本来个子就高,这会儿又身姿笔挺的站着,更是引人注目。
他站在张并、悠然身边,很容易看出他身材、气质肖父,面容、肤色肖母,既高大,又俊美,占尽天时地利。
阿迟第一回见张并、悠然,自然要郑重拜见。
阿迟行礼如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优美自然,就连陆大太太这样对她存着挑剔之心的人,也不禁心中感概:生的好,礼节也好,一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
悠然招手命阿迟近前,拉着她的小手柔声问了几句话,笑盈盈看向陆芸,徐太太,贵府竟藏着位小仙女,是从天庭偷出来的么?这般好看的小闺女,可真是爱死人了。
做父母的听见别人夸自己的子女,哪有不高兴的?徐郴微笑,陆芸嫣然,夫人快别这么夸她,她呀,最不禁夸,真会飘飘然的。
阿迟如凝脂般的肌肤泛上一层霞色,悠然笑咪咪想着,劢劢你眼光不坏,这小姑娘真是肤如新荔,小脸蛋比剥了壳的鸡蛋还滑嫩,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悠然从手上取下一只通体晶莹、温润碧透的玉镯做见面礼,小仙女,这玉镯很配你。
玉镯中有一根若隐若现的血丝,是极品血丝玉,孝武皇帝所赐。
阿迟悄悄看向陆芸,见她轻轻点了头,方道谢收下。
这镯子看上去便不同凡品,一定价值不匪,收这样的重礼,还是先请示了,比较妥当。
悠然很希罕阿迟,拉着不放手,张憇凑趣道:喜欢成这样,不如你认做干女儿?悠然笑的眼睛弯弯,那我做梦都会笑醒的。
陆芸喜道:那可是小女的福气了。
张憇拍手笑道:好极!你们本是邻居,如此更显亲密了。
兴兴头头的命侍女,快拿拜毡来。
张并默默看一眼妻子,再看一眼儿子,阿悠你没见儿子脸都白了,这么戏弄儿子好么?张劢上前一步,恭敬说道:娘亲,此事不妥。
悠然笑吟吟问道:如何不妥?眼中满是调皮之色。
张劢正要开口,一直站着不动的阿迟微笑道:夫人爱护,我很感谢。
不过要我称呼您义母,那委实是叫不出口的,您看上去不过盈盈十八,顶多是我姐姐呀。
这马屁拍的,悠然大乐,那不认了,不认了。
张憇仔细瞅瞅悠然,你确实很显嫩。
悠然谦虚,哪里哪里,岁月是怎样划过了我的肌肤,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张并微微一笑,儿子都这般大了,阿悠还是孩子心性,真拿她没办法。
不经意间看过去,徐家小姑娘亭亭玉立,娇嫩可人,张并眼中闪过一抹温柔之色,这孩子容貌鲜活,妙语如珠,跟阿悠当年颇有几分相像呢。
陆芸看着宝贝闺女,眼中满是笑意,看看我家阿迟多会说话!徐郴更别提了,做爹的看自己亲闺女,怎么看怎么顺眼。
严芳华、陆珍在屏风后坐着,心中颇为后悔。
阿迟得了这么多夸赞呢,要是自己也在,岂不是更为热闹?可惜,没人开口引荐,出不的这屏风。
陆玲在厅中站着,阿迟拜见过后,她也上前拜见了张并夫妇、安骥夫妇,小姑娘兴奋的身子微微发抖,悠然拉过她的小手拍拍,以示安抚,徐太太,令侄女清俊的很,惹人疼惜。
从腕上取下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相送。
张憇有样学样,也对着陆芸夸奖,徐太太,令侄女跟您颇有几分相似呢,相貌很是可人。
俗话说‘侄女赛家姑’,竟是不错的。
也从手腕上退了一只赤金镯子相送。
陆大太太心里这个气,就甭提了。
我明明坐在这儿呢,你俩对着陆芸夸令侄女!会不会说话,会不会做人,会不会处世?接下来陆大太太更生气了。
徐郴、陆芸提及武乡侯府之事,满怀感激,命阿迟当面拜谢张劢。
阿迟规规矩矩行了礼,张劢客客气气还了全礼;阿迟小脸粉晕,张劢俊面微红,都有害羞之色。
这丫头素日四平八稳的,原来也有这般脸红心跳之时!陆大太太看在眼里,未免替自己宝贝儿子不值。
琝儿,可怜你一腔痴情,付诸流水。
你一番真情真意,这丫头根本不珍惜。
这丫头真势利。
陆大太太不屑看向阿迟,你不就是看上张家这孩子贵为公侯,便动了心,起了意么,眼皮子也太浅了。
眼下我琝儿虽只有秀才功名,可往后呢?科举得意,入阁拜相,也未为可知。
陆大太太陡然生出此邦之人,不可与处之念,便笑着站起身,请恕我竟是要失陪了。
陆芸、悠然、张憇都不爱强人所难,客客气气把她送走了。
陆玲不情不愿的跟在陆大太太身边,临走还恋恋不舍的偷偷回头看了两眼,那便是驱逐鞑靼人的平北侯了,面色很平静,可是让人只敢远远看着,不敢靠近。
徐郴和张并、安骥谈论南京风光,陆芸和悠然、张憇说着家务儿女,也许是真的投机,也许是应酬敷衍功夫到家,总之极是和悦,如沐春风。
张劢跟徐逊提起,想借本古琴谱,一直苦觅不遇。
这是可遇不可求之物,有银子也没处买。
徐逊概然,怎不早说?寒舍恰好有一本,便在藏书阁中。
提起藏书阁,安冾想起来,我想再看看徐姐姐是如何布置的,好比葫芦画瓢。
其实新荔园已经初具规模了,可尚需完善之处,却还不少。
一位客人想借琴谱,一位客人想观看藏书阁,徐逊这做主人的哪有不答应的,自然禀过长辈,殷勤陪着过去。
安冾拉着阿迟,姐姐您再教教我。
阿迟自是一道去了。
眼见得安冾、阿迟先出了厅堂,接着张劢、徐逊也出了厅堂,张并暗暗摇头。
儿子,你怎么能在徐家动念头,这地方可挑的不对。
儿子,怎么娶小媳妇儿,你还真是要跟爹爹好生学学。
☆、40既见君子到了藏书阁,张劢闲闲站着,徐兄,我不进去了,在这里等着您。
张劢是帮过徐逊大忙的人,徐逊对他尊敬的很,笑着答应了,亲自到阁中寻找琴谱。
安冾清秀的小脸上并没什么表情,轻飘飘丢下一句,徐姐姐,我自己四处逛逛,您不必陪着我。
也不等阿迟答话,神色淡定的走了。
幽静的厅堂中,只剩下张劢、阿迟两个人。
张劢轻轻笑了笑,拣了张椅子坐下,省的你嫌我高。
坐着,可不就好多了么。
阿迟也在他对面坐下,仔细打量他,从前,我觉着老爷爷的心思真没白费。
怕你练外家功夫影响形象,特特的教你内家功夫,煞费苦心。
张劢紧张的直起上身,从前?那如今呢?难不成是我忽然变丑了,还是她见着了更有风度的男子?不应该啊,这不合理,不可能,不对劲。
阿迟眼中尽是顽皮之色,脸上偏要装着一本正经,如今么,我见着令堂,觉着你真不会长,不及她一半好看。
有那么美丽的母亲,你应该更俊秀才对!张劢提起的心又放回到肚子里,微笑道:娘亲是女子之美,我是男子之美,不能相提并论。
傻丫头,在男人里头,我是很好看的,知不知道?阿迟伸出雪白细腻的手腕,这只玉镯看上去很与众不同,跟令堂一样,明艳不可方物。
令堂送的见面礼好像有点,呃,贵重了。
她的手腕光洁似玉,欺霜赛雪,张劢一眼看过去,有些失神。
她这么白,这么纤细,这么柔美,让人真想……不对不对,她是冰清玉洁的姑娘家,自己怎能这么想?张劢轻轻咳了一声,正襟危坐。
这是家父家母成亲之时,祖父所赐。
张劢柔声说道:原是宫中之物,孝武皇帝九年,灭夏国时得的,夏国的镇国四宝之一。
你爹你娘成亲之时,你爷爷送的?阿迟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不解问道:宫中之物,怎么会流落出来的啊。
一个王朝覆灭了,宝物落入另一王朝皇宫,辗转到了我手中,真曲折。
文皇帝赐给我祖父的。
张劢不经意说道。
他打小长在富贵丛中,张并战功赫赫,在朝中又低调沉稳,从不揽权,深得皇帝信任,御赐之物,张劢从小见的多了。
阿迟大费踌躇,这个,太贵重了……退回去?好像也不大合乎礼节,收都已经收了。
要不,回送一份重礼?可是该送什么才合适呢。
再怎么贵重的物件儿,也不过是个物件儿。
能配的上你,是它的荣幸。
张劢温柔看过来,魏国公府历代先祖积攒下来,颇有些奇珍异宝,回头都交给你收着。
这是……这是要做什么?阿迟轻轻啐了一口,我才不替你收着。
张劢浅浅笑着,不是替我收着,是要交给你。
我家一向如此,爹爹什么都是交给娘亲的。
这算是示爱么,阿迟心头又是甜蜜又是迷惘,站起身道:也不知冾儿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想问我。
逃跑似的,顺着安冾方才离去的厅室轻盈走了过去。
张劢正要起身相追,徐逊步履轻快的走出来,兄台,找着了。
有目录,找书很便捷,不花什么功夫。
张劢客气的拱手,有劳,多谢。
徐逊笑道:哪里哪里,倒是累兄台您独自等着,没人相陪,委实过意不去。
两人说了没几句话,安冾挽着阿迟徐徐走了出来,清秀的小脸上很是淡然,徐姐姐陪我四处看了看,我心里已是有谱。
转过头看看拿着琴谱的徐逊,内行说道:二表哥是要借走看么?那是要填借书单的。
徐逊回过神来,忙道:已是填过了。
安冾老气横秋的冲张劢说着,二表哥,这是孤本呢,很珍贵的,你可一定要爱惜,知不知道?张劢像模像样的答应着,知道了,阁主。
转头对徐逊笑道:小孩偏喜欢扮大人,拿她没法子。
徐逊也笑,一样的,小姑娘家爱玩闹,舍妹也是如此。
四人同行,回到厅中。
这天西园的客人在徐府盘桓许久,中午饮宴过后方才离去。
陆大太太忙忙碌碌的收拾着行装,心中恼火之至。
小姑子也太不向着娘家人了,嫂嫂在这里忙,她有心情宴客!徐郴、陆芸夫妇才送走西园的客人,紧接着陆大太太便要带着儿女、侄子侄女告辞。
徐郴温和有礼说道:既是黄道吉日,自是不能耽误了,愚夫妇不便强留。
逊儿,服侍你舅母一道去武定桥,有什么跑腿的事,替你舅母效劳。
徐逊恭敬答应了,陪着陆大太太一行人去了武定桥陆家老宅。
因是仓促而来,家什、日用之物颇有不齐备之处,陆大太太不说,徐逊也不便深问。
粗粗安顿好了,陆大太太笑道:逊哥儿快回罢,回去跟妹妹、妹婿说,这里一切都好,让他们不必惦记。
徐逊陪笑,舅母若有差遣,使人到凤凰台送信,甥儿随叫随到。
陆大太太微笑答应,徐逊跟舅母、表兄、表弟、表妹一一作别,回了凤凰台。
徐家,徐述、徐逸放学回来,听说今天平北侯来过,连连顿足,天朝的英雄,今日竟无缘得见!他俩正仰天长叹,西园差了亲兵过来,二公子说,若两位小少爷没什么要紧事,请过去玩玩。
徐述、徐逸大喜,没什么要紧事,没什么要紧事。
话出口后才知道不对,眼巴巴看向爹娘。
按礼说,他们该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等着徐郴发话才对。
徐郴哪里舍的让幼子失望,自是答允了。
徐述、徐逸高高兴兴的背在亲兵背上,去了西园。
一路走着,徐逸问了无数的话,平北侯爷很威风,武功很高强,还很会用兵打仗,对不对?亲兵好脾气的笑着,立码能亲眼见着了。
到了西园,不是张劢接待他俩的,而是张并和悠然。
徐述、徐逸激动的小身子都有点发抖,拜见张侯爷,拜见张夫人。
悠然把他俩拉到身边,笑咪咪夸着,俊秀懂事,真是好孩子。
张并知道自己吓人,只坐在太师椅上微笑道:近邻,不必见外,称呼我世伯便好。
徐述、徐逸乖巧的很,马上改口世伯,伯母。
张并从自己腰带上解下两只玉佩,声音很温和,辟邪之物,正宜少儿。
徐述、徐逸兴奋的接过来,世伯您戴过的啊。
这可有的吹了,平北侯戴过的辟邪玉佩,送了给我!张并、悠然在厅中接待小客人,张劢被安冾拉到侧间,仔仔细细算着账,二表哥,这阵子我拢共邀请过徐姐姐十回,至少有八回是我被引开,徐姐姐独处。
二表哥,您说巧不巧啊。
张劢尚自镇静,是有些巧。
安冾仰起小脸瞅着他,慢吞吞说道:您说说看,若是回到京城,我讲给阿橦表姐听,她会不会喜欢?阿橦表姐跟五舅母一样,最爱听趣闻。
张劢嘴角抽了抽。
阿橦若知道了,准会不遗余力的笑话自己,日后还会笑话阿迟,那还得了。
冾儿乖。
张劢微笑哄劝,这是南京之事,咱们不告诉阿橦,好不好?安冾毫不含糊,干干脆脆,岂止阿橦表姐,连五舅母和我娘,都可以不告诉。
张劢笑道:冾儿真乖,二表哥有奖励。
冾儿说说,想要什么?这小丫头憋着坏呢,也不知意欲何为。
安冾绕着张劢,慢慢转了几个圈,细细审视过,二表哥,班指、玉佩、荷包,全都取下来吧,归我了。
您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物件儿,也一概孝纳。
张劢摇头笑笑,果真把手上的班指、腰间的玉佩、荷包,全都取下,交到安冾手中。
安冾老实不客气的揣了起来,扬扬秀气的眉毛,二表哥,您还要答应往后帮我做一件事,不得推脱。
张劢好笑的拍拍她,知道了,阁主。
安冾揣着战利品,神色淡然的盘算着,我是叫新荔阁阁主呢,还是叫泌园阁阁主?嗯,新荔这名字好,我便叫新荔阁阁主。
张劢故意板起脸,冾儿!安冾也板着脸,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道理我懂。
二表哥您就放心罢,我一定为您守口如瓶,防意如城。
认真说完,飘然而去。
这鬼机灵的小丫头,真够坏的。
张劢看着小表妹清秀的身影,笑着摇头。
二表哥可是贿赂过你了,小丫头,不许失信,不许跟哥哥捣乱。
信步走回上房,徐述、徐逸一人一个小板凳,一边一个坐在张并脚边,支着小脸听张并讲故事,听的津津有味,小脸放光。
悠然在旁笑咪咪看着。
见张劢进来,低声笑道:你爹爹这讲故事的本领,还是因着你们兄妹三人才练出来的。
自从你们一个一个长大,他这本事可是许久未曾施展。
竟也不曾生疏。
张劢在悠然身边坐下,含笑看着专注讲故事的父亲。
父亲不善言辞,寡言少语,极少见他有这般好兴致的时候。
徐述、徐逸坐在一位英雄人物脚下听了半天故事,心满意足的被送了回去。
这天他俩没看大雕,没看打架,不过却是最开心的,快活的像只小鸟。
晚上,张劢被张并叫到书房,单独训话。
不拘是西园,还是徐家,你地方挑的不对。
张并缓缓说道:已被冾儿看出来了吧?你姑丈许是也觉察了。
儿子,这样可不好。
若你做的妥当,应是除了你知、她知、天知、地知,再无人知。
张并神色平平无波,即便往后定了亲、娶了亲,也应除了爹娘、师公,再也没人知道。
世俗如此,定亲成亲,凭的父母之命,而不是你和她情投意合。
既有这样的世俗,为了女孩儿的名声着想,便不能让外人察觉到了,一切要隐秘进行。
张劢低头认错,是,爹爹,孩儿考虑不周。
说完又牵牵张并的衣襟,爹爹,您教教我,从前您没有教过我这个。
这也用人教么?张并刚毅的面庞上有一抹温柔之色,你若对她朝思暮想,自然想方设法要见她,令她欢喜,讨她欢心,更会三书六礼聘她为妻、娶她过门。
张劢笑道:爹爹您真了不起,建功立业,娶妻成家,全靠自己。
我可就不成了,旁的不说,娶妻成家要靠您和娘亲做主。
张并微笑道:儿子,爹娘明日便去拜访你季家舅父舅母,央他们为你提亲。
这亲事愈早定下愈好。
要提亲,最佳人选自然是季焘夫妇。
☆、41取妻如何张并一向雷厉风行,第二天就早早的命人到季府送上拜贴,日禺时分便陪着妻子到了北新街的季宅门前。
季侍郎总理粮储,这几日公务繁忙,直接歇在衙门里,季太太满面春风迎了出来,阿悠,多年未见,你还是这般年轻貌美。
悠然亲热叫着嫂嫂,我临出京前,大嫂还跟我念叼着,说甚是想念您。
悠然娘家大嫂季筠,是季太太的夫家堂妹,姑嫂之间一直和和睦睦的,亲热的很。
寒暄厮见毕,分宾主坐了,闲闲叙话。
季家男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不在家,只把季瑶叫出来拜见了。
悠然拉着季瑶夸了半天,从发髻上拨下一只辉煌耀眼的金步摇做见面礼。
季瑶拜谢过,含羞告辞。
眼前这两位是徐家请的媒人,她自然是知道的,不便久留。
季太太问候道:令尊令堂,身子都还康健?两位老人家心事全无,含饴弄孙,想来定是惬意的很。
她所说的令尊令堂,指的是悠然父亲孟赉,和悠然嫡母钟氏。
悠然笑道:家父致仕已十余年,每日葛巾野服,逍遥自在。
哄哄孙子孙女,抱抱曾孙,闲来训训儿子、闺女、女婿,威风八面,精神一日好似一日。
季太太自是知道孟家详情的,会心一笑,那敢情好,老人家身子康健,心绪愉悦,比什么不强。
孟爹日子舒心,不只儿子、儿媳孝顺,闺女、女婿也不敢违拗,这么着,自然是延年益寿的。
说起张并、悠然的南京之行,季太太关切问着,名医可曾寻访到?张并专程告了假到南京求医的,寻找那位名医,自是第一要务。
尚未。
张并客气答道:那位名医形踪不定,还要细细寻访。
悠然心疼的看了丈夫一眼,他呀,征战多年,一身伤病,旧伤复发之时,疼痛难忍。
季太太少不了感概一番,边境绥清,朝廷幸甚,百姓幸甚,将帅却是伤痕累累。
悠然笑道:旧伤虽重,要不了命的。
这不,他还打算着给令爱做媒人呢。
嫂嫂,他做媒人,可是生平头一回,若有礼数不周到的地方,您别见怪。
季太太啧啧,英雄盖世的平北侯和倾国倾城的侯夫人做媒,我们受宠若惊呢,还敢挑剔?悠然笑嘻嘻道:嫂嫂,这个媒可不是白做的,若我们有事求您,您不许推托。
季太太粲然,成啊,不推托。
日中时分,季侍郎闻讯赶了回来,陪张并饮宴。
季太太嗔怪道:怎不早回?妹夫一个人枯坐了大半天,好没意思。
季侍郎笑道:这可不怪我,都怪黄册太多,管理太繁。
说的众人都笑了。
张并起身随季侍郎去外院,临走前交待悠然,夫人,勿多饮酒。
季太太忍笑,放心吧,我看着她,不许她多喝。
待张并走后,季太太推推悠然,挤眉弄眼,阿悠,妹夫很心疼你啊。
悠然抚额,嫂嫂,他管我很严,简直比我爹还要严。
知足吧。
季太太笑吟吟看着她,有多少做妻子的想要丈夫这么管着,且不能够呢。
人到中年夫妻还如此恩爱,公侯人家里头真是不多。
大哥对大嫂,二哥对二嫂,都是很好很好的。
悠然掰着指头一一历数,还有安家妹婿待十三妹,钟家表哥待水姐姐,也是关怀体贴,无微不至。
最后狡黠的笑着,还有啊,兄长待您,不也是百依百顺的?看季侍郎的言行举止就知道,那是个怕老婆的。
季太太佯怒,好你个阿悠,连嫂嫂也打趣。
说完嫣然而笑,其实她心里甜蜜的很。
悠然冲季太太使个眼色,季太太会意,摒退侍女,两人自在说话。
悠然笑吟吟说道:嫂嫂,瑶瑶的婚事您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我跟徐家要去。
季太太微笑,咱们这种人家,从没争礼争面之事,总之不可太过吝啬,也不可太过靡费,周全便可。
悠然笑道:成,有您这句话,我便心中有数了。
说完季家的正事,悠然亲自斟了杯热茶递过来,嫂嫂,仲凯的亲事,却要劳烦您。
季太太又惊又喜,阿悠,你们看中哪家姑娘了?京城多少好姑娘,你们却要在南京寻摸,果然南京风水好不成。
悠然笑着看向喜柬上的徐字,嫂嫂,便是这家姑娘。
季太太略一思索,也便明白了,指着悠然笑道:你俩倒好眼光!徐家丫头模样好,性情好,无一处不好,你俩便一眼相中了!悠然笑咪咪,可不是么,嫂嫂,我一见着徐家小闺女便爱的很了,恨不得立刻娶回家呢。
季太太长叹,阿悠你这一句话,揉碎多少颗少女芳心!心系仲凯的小姑娘可真不少,唉,这下子她们该哭死了。
叹息完,季太太打了包票,交给我了。
悠然大为满意,改天让仲凯过来磕头。
季太太笑道:若说成了,仲凯自然是要谢大媒的。
两人言笑晏晏,季太太忽想起了什么,拉起悠然的手,郑重说起,阿悠,徐家什么都好,只一件,朝廷之中首辅次辅之争很是残酷,若是不慎徐次辅败了……谢嫂嫂提醒。
悠然笑盈盈的,毫无异色,历来阁臣相争,至多被贬、身死,再重的罪,抄家灭族的,还没见过。
五年前余首辅被控通倭、结交内侍,最后余首辅弃市,妻、子流放广西,这已是最严重的了。
季太太怅然,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少不了走这一趟。
入阁拜相,是每一个文官的最高愿望。
可入阁拜相之后,争权夺利之激烈,却是常人难以想像的。
宾主尽欢而散。
晚上,季侍郎特意跟妻子提起,妹夫要寻的名医,姓吴,名采青,号称医中圣手。
只知道他人在南京,旁的一概不知。
这真是寻访起来,还颇费功夫。
季太太似笑非笑,这有何难,寻访名医而已,不知有多少人想帮这个忙呢。
别的不说,南京卫、南京都督府不少人是张并旧部,自是卯着劲想为大帅效力,唯恐没机会罢了。
季侍郎捋着胡子想了想,像张并这样,很威风。
一句话不说已有人争相讨好,若是振臂一呼,岂不是应者云集?季太太哧的一声笑了,那是一场一场的硬仗打出来的,你当容易么。
季侍郎笑着附合,不容易,自是不容易。
季太太说起为张劢提亲之事,季侍郎愉悦笑道:张家为咱们做媒,咱们为张家做媒,倒也公平的很。
季太太奇道:你怎么不提什么首辅次辅之争了?不是把这个看的很重么,以为你会不赞成的。
季侍郎不经意道:妹夫不惧这个,仲凯也不惧这个。
他们一家子向来只治军,旁的事一概不管,朝中便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也碍不着他家什么。
季太太大是放心,如此,我便去徐府,探探亲家母的口风。
季侍郎笑道:徐家十有八,九是会答应的。
仲凯这样的人才,妹妹、妹夫这样的公婆,魏国公夫人这样的富贵,谁家女孩儿不乐意?季太太摇头,阿悠唯恐徐家不答应似的,交待了我许多事。
我再理理,到时可别忘了才好。
季侍郎凑过来,什么事,告诉告诉我。
两人低低说了几句话,季侍郎笑起来,好,半分不托大,确是大将之风。
张并打了那么多场硬仗,从未轻敌啊。
西园,徐述、徐逸坐在张并脚边听了半天故事,意犹未尽,伯伯,那后来呢?徐逸眨着漆黑明亮的大眼睛问道。
张并轻抚他的小脑袋,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悠然笑倒了。
可怜的哥哥,阿勍、阿劢、阿橦小时候若逮着他追根究底,实在纠缠不过,他便会来上这么一句,如今么又被徐家小哥儿俩逼出来了。
哥哥,你管我管的严,拿孩子没办法呀。
徐郴、陆芸亲自来接孩子,颇为歉疚,劳烦了。
小孩子不懂事,只会甭缠。
这是位叱咤风云的大元帅,让人哄孩子玩,成何体统。
徐述、徐逸从前也常来西园玩耍,不过多是看看大雕、看亲兵操练之类的趣事。
昨晚两个孩子回到家,兴奋说起西园之行,徐郴夫妇才知道竟是张并亲自陪着小客人讲述趣闻逸事,实在是过意不去,故此亲自来接,当面致谢。
悠然笑盈盈,外子最喜欢逗弄孩子,两位令郎常常来玩最好,他便不寂寞了。
张并面色很平和,两位令郎和犬子小时候的形状极像,我不过是重温旧事罢了。
说起儿女,做父母的都是兴致高涨。
张并慢慢提起,小女最是顽皮,她身边虽带有一队少女亲兵,内子和我还是不大放心。
正要寻访数名绝顶女高手,做她的亲卫。
徐郴和陆芸都是怦然心动。
阿迟在武乡侯府遇险,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后怕。
阿迟不能成年累月关在家里不出门,若是跟平北侯府大小姐似的,有绝顶高手护卫,那可放心的很了。
不过,怎么开口呢?两人为难的相互看了看。
高手本就难觅,女高手就更难遇到,平北侯也只是正在寻访,有没有还两说呢!这会子自家冒冒失失的提出来,岂不是令人为难。
☆、42有匪君子悠然何等有眼色,早把徐郴夫妇的神情看在眼里。
正待开口要说什么,却见徐郴夫妇起身告辞,打扰许久,心中不安。
张并和悠然也没多留,客气的送到庭院中。
正好张劢进来了,张并命令道:仲凯,送你徐伯父、徐伯母回去。
张劢恭敬答应了,一手抱起徐述,一手抱起徐逸,跟在徐郴夫妇的轿子后,一直送到徐家。
徐述已是十岁,徐逸也已八岁,却被张劢轻轻松松抱着,半分不费力。
两个男孩高兴的很,张大哥力气好大。
一路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哥哥你故伎重施!送走客人,悠然和张并一道回了房,笑吟吟调侃丈夫,想当年,哥哥便是使的这种手段;如今儿子要娶小媳妇儿了,依旧是老法子。
张并微笑,一则,法子不论新旧,管用便好;二则,徐家小姑娘既是阿劢认准的媳妇儿,咱们便要保护她,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悠然大为崇拜,哥哥你太高尚了,我很羞愧。
张并凝视爱妻,声音低沉温柔,当年知道你曾落过水,哥哥很心痛,便从华山女弟子中挑了莫利、莫怀,送到你身边。
阿悠,哥哥是想保护你,不让你受伤害。
哥哥情话说的越来越好了。
悠然笑盈盈夸奖着,在张并脸颊上温柔的轻轻亲了亲。
张并一向慷慨大方,加倍亲了回去,热烈而缠绵。
第二天陆陆续续有姻亲故旧拜访,张并从早到晚没闲着。
武乡侯和程御史是带着家眷一起来的,悠然和张憇自是要接待。
武乡侯夫人身边俏生生立着十小姐卢楠,目光莹澈,如一泓春水;程太太身边则是大方端庄的程希、容貌出众的程帛,两姐妹均是仪态娴雅,风度宜人。
武乡侯府和魏国公府是世交,张憇待武乡侯夫人、卢楠母女十分热忱;程御史算是张并的外家,悠然便不肯怠慢。
张并自小孤苦,他的娘家人,哪怕是极远的亲戚,也是难得的。
张并的亲娘,其实待他一点也不慈爱,张并对她早已失望透顶。
不过外祖父、舅舅待他温和,表兄弟也是光风霁月之人,所以张并待程家人客气。
安冾也算是小主人,斯文矜持的坐在一边,并不怎么说话。
张憇偷偷掐她一把,小祖宗,有你这般做主人的么?实在太过冷淡。
安冾白了张憇一眼,很有些不耐烦。
二表哥已是名花有主了,知不知道?这卢十小姐也好,程二小姐也好,分明是觊觎二表哥,好不讨厌。
武乡侯夫人含笑提起,张都督要寻访的名医,是吴采青么?寒舍有位管家在紫金山见过他,我家侯爷差了几名家人过去,许是这几日便能有回信儿。
悠然大为感谢,吴采青号称医中圣手,形踪不定,极难相请的。
您和侯爷有这份心,我们实在感激,不拘请不请的到,您这份情,我们记下了。
武乡侯夫人抿嘴笑笑,咱们两家可是老辈子的交情了,开国之初便是邻居,亲亲热热来往了一百多年。
您说这话,可不是见外了么。
张憇大为赞成,是呢,虽说后来咱家搬到京城,卢家留在南京,逢年过节的还是互相馈赠往来,从不曾生份。
张憇客气完,把卢楠从头到脚夸了一通,这小模样,多有灵气!往后不知哪家有福气,能得了去。
卢楠羞的小脸通红,武乡侯夫人微笑道:她么,自小娇生惯养的,也不求旁的,只要子弟聪明俊秀,公婆通情达理,不会亏待她,能待她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武乡侯府不缺财富,不缺权势,只求闺女过的舒心。
张憇大起知己之感,您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咱们嫁闺女,不图财不图势的,只图女婿人品出众,公婆爱护小辈,也就是了。
程太太也是一般无二的想法,嫁闺女比娶媳妇还操心,唯恐一个不小心,遇人不淑,害了自己亲生孩子。
我旁的都不理论,只要女婿能一辈子善待妻儿,便别无所图。
安冾皱皱清秀的眉毛,站起身,不紧不慢的走向屏风。
卢楠、程希、程帛有样学样,都跟着悄悄溜了。
长辈们这么热烈的提及女婿公婆,她们实在不便听。
悠然听着三位做母亲的贵妇交流着女儿经、女婿经,微笑不语。
与其操心着上哪儿去寻找一位绝世好男人,还不如把自己闺女教导的自立、自强、自爱。
遇着好男人,她会幸福;遇不着好男人,她的人生也不至于暗淡无光,再也没有别的希望。
当然了,如果有美好的异性相陪伴,人生会更圆满,可这个世界除了男人之外,可爱、有趣、有价值的东西还很多。
爽朗的张憇率先把话题引到悠然身上,我五哥五嫂的独生爱女,如今也是待字闺中。
这女孩儿家想寻个千好万好的婆家,真是费事。
武乡侯夫人和程太太都看向悠然。
悠然笑道:我娘家泰安孟氏的家规,是女儿满十八岁之后,方许出嫁;宁晋季氏的家规,是女儿满二十岁之后方许出嫁。
诸位也知道,外子是自立门户的,平北侯府别无长辈,只我们夫妇二人当家。
外子和我痛惜小女,更觉着泰安孟氏和宁晋季氏的家规都颇有深意,我们商量好了,小女至少要满了十八岁,方许她出阁。
言下之意,消消停停的议亲便可,我闺女不急。
武乡侯夫人长袖善舞,自然点头称许,极有道理,极有意思;程太太虽忠厚些,也不是没眼色之人,并不多说什么。
最没心眼的是张憇,忍不住说道:依着你和五哥,闺女竟是一辈子也不用出嫁了。
要公婆良善,要子弟出色,还要冰清玉洁,家里不许有通房,不许有妾侍,这个可就难了。
如今这些名门子弟,有几个洁身自好的?实在挑拣不出来。
世风日下,但凡家里有几两银子的,哪家男人不是胡天胡地的。
何必定要名门子弟?悠然笑盈盈,我家儿女择配,并不挑拣门弟,只看人才。
更何况,便是名门子弟当中,洁身自好的也很是不少。
孟家,季家,安家,男子都是规规矩矩的。
还有你家。
张憇嘴快的接上,五哥是尊重人,两个儿子都像爹,一个比一个自爱。
阿勍,阿劢,多好的孩子呀。
武乡侯夫人含笑望了眼屏风,楠楠是侯府嫡女,本就生的好,今儿又打扮的娇嫩明媚,谁看了会不动心?看平北侯夫人的样子,对楠楠也是喜欢的紧。
程太太今天是被程御史软磨硬泡,才勉强走这一趟的。
程御史怜惜程帛才貌双全,聪明伶俐,却因着庶女身份,一直攀不到好亲事,故此心生歉疚,故此,千方百计想玉成张劢和程帛,让女儿有个好归宿。
程太太明知这一趟是为着美貌动人的程帛,这时也暗暗动了心。
张劢这么好的男子,为什么注定是程帛的?若要提亲,一定不能为程帛提,一定不能。
屏风后,程帛轻声询问安冾,咱们去琴房消遣片刻,可使得?安冾无可无不可,使得。
转头问卢楠,你去不去?卢楠笑道:一起一起。
程帛弹琴想必不坏,卢楠应该也是高手,安冾心里有数,带着两人去了琴房。
琴房是一幢三层小楼,最上面的一层张劢轻易不许人上去,安冾带她们去了二楼。
果然,两人的琴声都清越、优美,看来颇下过一番苦功夫。
安冾细细聆听了,击掌叫好,人间能得几回闻!有音乐听,也算赏心乐事。
离开琴房的时候,程帛心情寂寥。
他琴棋书画皆通,自己几番抚琴,却始终没有回应。
难道,真的是没有缘份么。
卢楠矜持提起,我的琴,名为春雷。
程帛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又是不服气,就她这琴艺,居然也配用春雷那样名贵的古琴?安冾淡淡的,很贵吧?看卢楠的神情、语气,这春雷应该值不少银子。
卢楠未免悻悻。
拜访过西园,回了武乡侯府,卢楠嫌弃说道:安家姑娘真俗气,居然不会抚琴。
谈及名琴,居然问贵不贵,恶俗不堪。
武乡侯夫人微笑劝了她几句,并没当回事。
安冾俗不俗气的有什么,她表哥风雅就行了。
卢楠玩弄着手上的玉镯,武乡侯夫人笑道:平北侯夫人倒喜欢你,赏了这么莹润的镯子。
卢楠撅起粉嫩的双唇,程家姐妹也有呢。
又不是单给我一个人的。
你的特别润。
武乡侯夫人笑着安抚爱女。
卢楠抬起手腕看了看,算是吧。
娘,西园若有宴请,您还带着我,我喜欢他家的琴房,很清雅。
武乡侯夫人笑着答应了。
西园,门房呈上一封书信,邻舍徐府送来的。
张并打开看了,是徐郴求觅高手,以护弱女,不求绝顶高手,身手矫健、性子机敏便可。
张并拿给悠然看了,两人相视一笑,果不出所料,徐郴夫妇爱女心切,一定会开这个口。
张并也不写回信,等张劢回到家,吩咐道:儿子,你亲自去一趟。
张劢很听话,是,爹爹。
去了徐家,跟徐郴细细商量,若只要身手矫健、性子机敏,我家少女亲兵便可。
不如先命两名亲兵过来,世妹先使着;等寻觅到高手,再行替换。
徐郴温和道了谢,如此 ,有劳。
当晚,陈岚、陈岱姐妹两个就到了徐家,就任新岗位。
阿迟无语,这两位到了我身边,估计有人是不能暗算我了,有人却更方便行事。
陈岚、陈岱姐妹安分的很,只身姿笔挺的跟在阿迟身边,一句废话没有。
佩阿、知白对她俩又敬又怕又羡慕,功夫很好吧,听说会飞檐走壁呢,真神气。
陈岚、陈岱姐妹微微笑着,不置一词。
陆芸交待阿迟,在自己家里倒还罢了,带不带她俩都成。
若出了门,不许她俩离开你!阿迟乖巧点头,成啊,听您的。
陈岚、陈岱姐妹到岗不久,季太太登门了。
季太太照例把阿迟唤过去,亲热夸奖了好几句,方把她打发走,好孩子,今儿天气好,你出去玩会子。
阿迟一般是有旁听资格的,这回却被清场,心知有异,悄悄看向陆芸,见她含笑点头,曲膝行礼,告退了。
季太太微笑说道:阿迟这么好的孩子,也不知什么人才配的上她。
陆芸谦逊着,她呀,被我们惯坏了,孩子气的很。
季太太指指西园的方向,笑问,这家如何?陆芸心怦怦直跳,若说子弟,是无可挑剔;公婆,慈爱的很;只一件……魏国公府人口众多、事太多,是么?季太太笑吟吟接上,他在南京任职,自然在南京成亲,在南京居住。
魏国公府长辈虽多,可管不到南京来。
☆、43维子之故季太太这人向来有些傲气,不过既然是来做媒提亲的,敬岗爱业,少不了把张家的诚意、张劢的人品夸了个十足十,更屡屡提及嫁给张劢的好处,亲兄弟两人,一人一座府邸,新妇进门便自己当家作主,多少自在。
陆芸听在耳中,很是心动。
其实嫁给张劢的好处还有很多,一等国公夫人的品级,超然的地位,魏国公府一百多年来的富贵,这些季太太根本没提,一则她有些清高,二则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不必刻意提醒。
季太太也是做母亲的,推己及人,父母为女儿议亲,虑的是闺女日子舒不舒心,其余的,都是小事。
有一利总有一弊,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嫁给张劢的不好之处,季太太也一五一十说了,并未隐瞒,平北侯早年流落在外,功成封侯之后才认回魏国公府,和魏国公府的族人未免不大亲近,如此,应酬族人,便要多费些功夫;平北侯夫人是孟家庶女,亲生姨娘只有她一个闺女,常到平北侯府小住。
仲凯兄妹三人对这位外婆很是敬重,若新妇进门,也不可轻慢了。
劳您费心,我们感激的很。
陆芸委婉说道:我跟外子商量了,看他意思如何,再给您回话。
季太太笑着点头,那是自然,原该如此。
儿女亲事,做父母的肯定要细细商量,通盘考虑,不会仓促定下。
陆芸很通情达理,瑶瑶还小,您莫拘着她,竟是常带她出来走动走动才好。
总关在家里,孩子都憋闷坏了。
婆婆疼爱没过门的儿媳妇,这话季太太爱听,往后她过了门,您好生管教,莫惯着她。
嘴上犹自谦虚着。
说了一会儿家常,季太太起身告辞。
陆芸命侍女唤来阿迟,母女二人送季太太到垂花门前,殷勤作别。
回到上房,陆芸拉过宝贝女儿上下打量,目光很温柔。
阿迟长大了呢,风华绝代,气度不凡,平北侯夫人一眼便相中了,欲求为儿妇。
贵胄人家聘儿媳妇,哪家不是先相看女孩儿,再细细寻访细细打听,更会暗中察看女孩儿性格如何,品行怎样,最后才会托人说项。
似这般一眼便看中、当即央媒前来的,少之又少。
自家闺女这般招人待见,陆芸这当娘的又是喜欢,又是骄傲,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阿迟轻轻咳了一声,娘亲您这是怎么了,看着自己闺女乐成这样。
陆芸回过神来,笑咪咪把阿迟打发走了,乖乖的,回房读书写字。
你娘亲我这会子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可不能跟你这小孩子多说什么。
阿迟微笑应了,告辞回房。
阿迟走后,陆芸独自坐着喝茶,光洁白皙的面庞上始终带着笑意。
晚上徐郴回家,陆芸摒退侍女,把季太太来探口风的事细细说了。
徐郴皱了皱眉,一直觉着西园这小子过于殷勤了些,果然是有缘故的。
什么平北侯夫人一眼便看中了阿迟,分明是那小子早就有意好不好。
平北侯夫妇可不是没成算的人,豪门娶妇,哪有一眼看中这般轻率的。
宝贝女儿被个臭小子惦记,且不知道是怎么惦记上、什么时候惦记上的,徐郴心中不快,沉吟不语。
陆芸喜滋滋说道:阿迟愈是长大,愈是明媚娇艳,楚楚动人。
她小时候也招人待见,娘亲不也是才见了她一面,就想聘做孙媳妇?那还是阿迟七八岁的时候,跟着陆芸回了趟安庆,陆老太太一见面就心肝宝贝的叫着,搂在怀里不放。
阿迟也亲近外祖母,在陆老太太怀里羞涩又开心的笑着。
也就是那一回安庆之行,陆老太太起了要聘外孙女为孙媳妇的念头。
那时陆芸是极赞成的,侄子俊秀敏捷,彬彬有礼,又有父母看护阿迟,哥嫂也喜欢阿迟,世上哪有这般顺心如意的人家。
不只陆芸,连徐郴也是动心的。
后来陆大太太一直含混暧昧,没给过句实在话,徐郴夫妇才渐渐冷了心。
婆婆不待见,儿媳妇日子能好过了?独生爱女,哪舍的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不只如此,陆芸渐渐也和嫂嫂陆大太太生分了。
在做母亲的看来,自己的儿女最出色最优秀,竟有人会嫌弃自己的孩子?这人长眼睛了么。
阿迟长开之后,丽色夺人,仪态万方,同僚、姻亲中有意于阿迟的颇为不少。
不过要么是子弟不够出色,要么是家规过于严谨,要么是公婆有些苛刻,总没有十分合心意的。
徐郴的意思是,我闺女尚未及笄,还是个孩子,亲事且不必着急,慢慢挑好的。
夫妻同心,陆芸想的也差不多,放着阿迟这样的人才,还怕寻不到好婆家么。
张劢二十岁便做到了正二品的都督佥事,且是手握实权的佥书,可见卓有才能。
平北侯稳健沉静,侯夫人平易近人,二子一女全是嫡出,何等清净。
更甭提张劢还有着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魏国公府偌大的府邸、祖业、福禄田、永业田,全是他的,何等富贵。
这么个女婿人选放到徐郴夫妇面前,说不动心,那肯定是假的。
陆芸掰指头数着张劢的好处,阿逊的亲事,是他帮的忙;阿述、阿逸常跟他玩耍,一口一个‘张大哥’,可见极亲呢;阿迟遇险全靠他搭救,过后还送来两名亲卫,护着咱闺女。
陆芸数完好处,又盘算起不好之处,仲凯的外婆究竟是什么脾气性格,这个要打听打听。
还有仲凯的妹妹,平北侯府大小姐,也需打听打听。
若是外婆厉害,小姑刁蛮,阿迟往后也有的烦。
见妻子兴致极好,徐郴微笑道:阿逊的亲事咱们已是仓促定下,之前并未禀明父亲。
到了阿迟,还由着咱们的意不成?少不的先写封书信进京,请父亲拿个主意。
一则,这是应有的礼数;二来,亲事提的突然,事关阿迟的终身,还需三思。
陆芸也赞成,我便是这般答复亲家太太。
这答复委婉、谨慎,半分不失礼。
夫妇二人商量定了,徐郴忽想起来,也不知闺女是什么意思。
仲凯她是见过的,喜不喜欢?陆芸抿嘴笑笑,论理,这事她可说不上话,原该爹娘做主。
真想知道闺女的意思,也没法明着问,只能暗暗看着。
徐郴笑着恭维,娘子说的是,娘子英明。
次日陆芸打算亲自去趟北新街季宅,阿迟跟她软语相商,娘,您带着我好不好?我想季姐姐了。
陆芸捏捏她的小脸蛋,你不是想季姐姐了,是想出门游玩了。
母女二人正亲亲热热说着话,侍女来报,舅太太来了。
陆芸笑道:稀客稀客,快请快请。
自己这位好大嫂,怎么想起来登门的?陆大太太端庄雍容的走进来,身边只跟着贴身侍女,并没带儿女、侄子侄女。
陆芸起身相迎,满面春风,几日未见嫂嫂,甚是想念。
阿迟跟在陆芸身边,从容优雅的冲陆大太太行了礼,问了好。
陆芸殷勤请陆大太太坐了,侍女捧上香茗。
陆大太太坐在雕花透背玫瑰椅上,心中怒火升腾,不过她也算是书香门弟的女儿,教养还在,表面上还是平和的很,笑道说道:嫂嫂是腆颜来讨要东西的。
英儿一向挑剔,若没好墨,便写不出字来。
可巧他旧墨用完,市面上新买的竟是不好,嫂嫂没法子,求救来了。
陆芸忙道:这容易,逊儿收着几块徽墨,是上好的。
正要命人去取,陆大太太似笑非笑看了阿迟一眼,劳烦外甥女儿取去,可使得?阿迟知道是支开自己的意思,微笑看向陆芸,见她轻轻点头,行礼退出。
这位大舅母好不讨人嫌,这般大喇喇的,倒好像徐家欠她银子似的。
阿迟出去后,陆大太太满脸带笑,慈爱说道:阿迟这孩子,还没说下人家吧?即将及笄,也不小了,她的亲事,妹妹可要上上心。
妹妹看我家英儿如何?英儿严家嫡子,少年英俊,前程不可限量。
依我看,英儿和阿迟真是天作之合,般配的很。
陆大太太只是严英华的姑母,哪能左右他的亲事?她言辞之间流露的意思,是说她自己觉着严英华和阿迟相配,而不是严家父母有意。
如果陆芸少不更事,没有心机,随口赞一个好字,她便能写信告诉陆老太太,妹妹喜欢英儿,我和妹妹姑嫂情深,一定回娘家为她设法。
她这番话,也是极力表明,我看不上你闺女!宁可把她说给旁人,也不会如了老太太的意,聘你闺女为儿媳妇。
陆大太太满面笑容说完这番话,心中爽快,眉目开朗。
陆芸很有礼貌的听完,慢慢说道:阿迟的亲事虽未定下,也差不多了。
伯启已写下书信,命人送到京中,请示公公。
我和伯启都估摸着,公公定是欢喜的。
话说的已经很明白:我闺女已有了合适的人家,因着要请示远在京城的徐次辅,所以暂时没定下来。
不过这户人家极妥当,公公定是欢喜的。
陆大太太脸色僵了僵,皮笑肉不笑的道恭喜,你们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妹妹,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闺女迟早是别人家的人,竟是早早嫁了,大家省事。
陆大太太颇有些想不通,这才几天功夫,那丫头便有着落了?该不会真是西园的张劢吧,若果真如此,那丫头往后岂不是要做国公夫人,老太太、小姑子该趾高气扬了。
想起自家次子茶饭不思的窝囊样子,断然拒绝联姻严家的可恶样子,陆大太太气血上涌。
这没出息的,芳儿悉心为他配制的佳肴,他碰都不碰,居然还写下什么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这是要气死你娘亲么?陆大太太想到这儿,恨不得指桑骂槐,夹枪带棒,把阿迟好生折辱一场。
可是,该说什么呢?阿迟正眼都没看过她那金贵的儿子。
阿迟身后跟着英姿飒爽的陈岚,陈岚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楠木墨匣,回来覆命,大舅母,这是上好的徽墨,您先凑合使着。
待市面上有了好的,再置办新的吧。
陆大太太本是来撒气的,结果气没撒成,又添了一肚子气。
她想折辱的女孩儿神色淡定,毫不热忱,目光更是冷冷的,一眼看过去,陆大太太竟生了寒意。
这丫头,不好惹。
陆大太太心意更加坚决,有这种眼神的女孩儿,就算儿子再怎么混闹,也不能依着他!小姑子不是说这丫头已有了人家么,这便回去告诉那逆子,骂醒他!你当人家是宝,人家当你是草。
儿子,你是陆家这一辈人当中最优秀的,你可不能犯这个傻。
陆大太太命侍女拿了墨匣,笑着起身告辞,家里事多事繁,一刻也离不得我。
改日闲了,再跟妹妹叙话。
陆芸微笑,我送嫂嫂。
客气送到垂花门前,客气作别。
陆芸回了上房,吩咐道:且不必套车,今日暂且不出门。
真被这莫名其妙的大嫂给气着了,招她惹她了?既带着气,不出门为好。
否则,若难以自制,言行举止失当,岂不是替丈夫、儿女丢人。
阿迟陪在陆芸身边,言笑晏晏,乖巧可爱。
陆芸怜惜的为她理理鬓发,阿迟,到园子里玩耍也好,回房读书也好,不必陪着娘。
一个蠢人罢了,娘不跟她生气。
西园送来贴子,是安冾邀请阿迟的。
陆芸看着阿迟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哪忍心拒绝她,去吧,乖女儿。
去不了北新街,还去不了邻舍么。
阿迟小孩子家家的,玩心重,又何必拘着她呢。
☆、44既见君既子若在规矩严谨的大家族,像阿迟这样即将及笄的女孩儿,早已被当作大姑娘看待;陆芸自到南京后过惯单门独户的舒坦日子,徐郴这一家之长性情淡泊中又有几分不羁,故此对儿女的管束并不严厉,宽和的很。
阿迟已是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在父母眼中却依旧是小姑娘,格外需要大人怜爱、纵容。
惹人怜爱的小姑娘坐上轿子,陈岚、陈岱姐妹一边一个,身姿曼妙,却英姿飒爽,佩阿和知白跟在后面,羡慕的不得了。
尤其是佩阿,往日一直自许为老成持重的大丫头,大小姐的左膀右臂,跟眼前这两位一比,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轿子直接抬到了新荔园。
佩阿、知白被请到侧间歇息,安冾把阿迟让到上房,五舅舅、五舅母和我爹娘都出门了,师公他老人家一向来无影去无踪的,如今家里只剩下我。
陈岚站的笔直,面无表情。
侯爷、夫人出门了,姑太太、姑老爷也出门了,老爷子不知去向,所以家里就剩你了?我家二公子呢,他才是西园的主人。
安冾颇为得意的带着阿迟参观藏书阁,徐姐姐,这是我一手打造的呢。
老爷子本是交代给二表哥的,二表哥军务繁忙,哪有空闲?便转托了我。
阿迟莞尔。
安冾再怎么装的老气横秋,究竟不过是位年方十二岁的小姑娘,瞧瞧,全权指挥新荔园的改建、改造工程,她是多么的有成就感。
徐姐姐,这是美食馆。
安冾知道阿迟对吃有兴趣,专程指给她看,南北朝的《食珍录》,隋代的《谢讽食经》,唐代韦巨源的《烧尾食单》,北宋人陶谷的《清异录》,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还有陈达叟的《本心斋食谱》,名著荟萃,集美食之大观。
阿迟大为赞赏,很有趣,往后我要常来借阅。
当然并非有菜谱就能做出佳肴,不过有理论指导,实践会更有方向。
不是每位厨师都富有想像力和创造性,美食需要老饕来发现和挖掘。
随手翻开一本《食经》,飞孪脍、剔缕鸡、剪云斫鱼羹、千金碎香饼、乾炙满天星含浆饼、撮高巧装坛样饼,只看菜名,就觉着一定好吃。
书架旁设有宽大老红木桌案、舒适的圈椅,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茶水点心。
安冾是位礼数周到的小主人,请阿迟坐了,拿了数本食谱、食单放在她面前,姐姐您先自个儿看会子,我去去便回。
阿迟淡定抬头,冾儿不许走,陪着我。
安冾先是苦着小脸,继而灵机一动,捂起肚子,好姐姐,我肚子痛,要出恭。
一溜烟儿跑了。
这小丫头!阿迟摇摇头,继续津津有味的看食谱。
这食谱写的可真有水准,团团秫粉,点点蔗霜,浴之沉水,清甘且香,看的人流口水。
散发着清香甜美的气息,一碟小小的、白白的芸豆卷儿放在阿迟面前。
抬头,眼前站着位身穿黑色锦袍的青年,眸光深沉,嘴角含笑,正是西园主人张劢。
碟子中放着一枚精美的银制小勺,阿迟瞅瞅张劢,瞅瞅白嫩的芸豆卷儿,这点心是哪位高明厨师做的?味道好不好的先不说,模样恁的可爱。
放下食谱,拿起小勺,芸豆卷儿入口。
唔,柔软细腻,香甜爽口,真是好滋味。
阿迟陶醉的咪起眼睛,色香味俱全,享受啊。
张劢在她对面坐下来,入神看着专注吃东西的女孩儿。
阿迟犹豫的问道:你,要吃么?张劢温柔笑笑,这般好看的点心,只有你才配吃。
阿迟小脸微红,埋头苦吃。
张劢柔声道:冾儿说你喜欢小巧的吃食,这是专为你做的。
我每三年会有假期,往后带你从江南吃到塞北,好不好?天底下的美食很多,咱们一一造访。
阿迟慢慢吃着点心,不说话。
碟子是天青色汝窑,颜色很润很透,没有任何花俏的纹饰,简单素雅,朴素纯正。
阿迟细细端详着碟子,看的很入迷。
家父家母,托季家舅母到府上提亲了。
张劢声音虽轻,清亮坚定,咱们往后一直住在西园,好么?和令尊令堂做邻居。
这……是求婚吧?阿迟小脸飞上一抹晕红,那个,我不就是盯着你看了会子么?是老爷爷让我看希罕物事的,我没旁的意思。
我知道。
张劢轻轻笑,不管怎样,总之你看了你,我定要看回去,这样才公平合理,童叟无欺,对不对?也不用太长,一辈子就够了。
阿迟耳畔仿佛响起轻柔的音乐,陶醉、欢喜。
这人真会说甜言蜜语,是家学渊源么?不像啊。
他老爹平北侯张并沉默寡言的,好像很不会说话的样子。
陈岚轻盈走进来。
张劢淡淡看过去,谁许你进来的?好没眼色。
陈岚恭敬行礼,二公子,徐大人亲自来接大小姐,快到新荔园了。
您还在这儿呆着,岂不是会被捉个正着。
张劢摸摸鼻子。
伯母对西园还是信任的,伯父好似不大放心,要不怎会亲自出马来接阿迟?晚上请教请教爹爹,怎么讨好伯父方才得当。
安冾板着小脸走进来,很严肃认真的样子,二表哥您怎么会在,您不是到郊外练兵去了么?您不必替我陪客人的,快忙您的去。
又转头对着阿迟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好姐姐,方才肚子疼的厉害,如今才好了。
徐郴到新荔园之时,安冾和阿迟面对面坐着,安冾的桌案上放着《山河志》、《河渠书》,阿迟的桌案上放着食谱、食单,都看的津津有味。
见徐郴进来,阿迟和安冾起身相迎,曲膝行礼。
阿迟快活的拉过父亲,指给他看萝菔面这一条,爹爹,咱们回去也试试看,成不成?看着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徐郴溺爱看着宝贝女儿,微笑答应,成啊,跟你娘说了,让她吩咐厨子做。
安冾挽着阿迟的胳膊,家父家母、舅舅、舅妈、老爷子、二表哥全都不在家,全靠徐姐姐陪我。
伯伯您接姐姐回去,把我也带走吧,一个人很没趣。
徐郴笑着答应了,带着阿迟、安冾回了徐府。
陆芸看见安冾也来了,笑着说道:姐儿俩真要好,一时一刻也离不得。
嘱咐安冾,好孩子,当是自己家一样,莫生分客套。
安冾点头,伯母,我不会客气的。
阿迟惦记着萝菔面,跟陆芸说了,您想法子弄来,咱们尝尝鲜。
陆芸拍拍她的小脸蛋,成,我想法子去。
徐姐姐真可怜,这么大了还被拍脸蛋,安冾心中颇为同情。
陆芸拍过阿迟,咦了一声,闺女,你脸这么红。
阿迟撅起小嘴,被您拍的呀。
陆芸哧的一声笑了,这丫头。
娘就那么轻轻一拍,你小脸就红了?安冾很镇静,伯母,姐姐若在屋子里坐久了,便会脸红的,跟我阿橦表姐一模一样。
陆芸心中一动,你阿橦表姐,是仲凯的小妹妹吧?你五舅舅、五舅母只此一女,定是千娇万宠。
是,伯母料的极准。
安冾礼貌点头,五舅舅全家都宝贝阿橦表姐,外公外婆尤其宝贝她。
若是五舅母想管教,外公外婆是不依的。
说完,大概是怕陆芸、阿迟听不懂,安冾很善解人意的解释,我娘常带我上五舅舅家,大表哥二表哥的外公外婆,我们兄妹也跟着叫外公外婆。
陆芸笑咪咪道:称呼外祖父外祖母的多,称呼外公外婆的少,这称呼倒也别致。
外公外婆听起来很亲切,很家常。
安冾彬彬有礼,伯母您说的太对了。
大表哥二表哥他们若回了孟家,是称呼外祖父外祖母的,在平北侯府,才会称呼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确实是私下里的称呼,很家常。
陆芸自是明白,张家兄妹若回了孟家,便会称呼孟赉外祖父,孟赉嫡妻钟氏外祖母。
如果在平北侯府么,那是全然不同的。
外公外婆,都是惯孩子的。
陆芸笑道:祖父祖母,也是惯孩子的居多。
隔辈儿亲,俗话说的不错。
冾儿,外公外婆是不是连你一起娇惯啊。
安冾认真看向陆芸,伯母您太厉害了,猜的这么准。
外公外婆确是连着我一起娇惯,外公手把手教我写字,外婆亲手替我缝衣裳。
安冾这清高的小姑娘,话匣子一旦打开,也是很啰嗦的,外婆做衣裳可好看了,她绣的蝴蝶好像真的一样,好像会飞。
不过,外婆不许我告诉别人说衣裳是她做的,也不许我当着别人的面叫她外婆。
为什么呀。
陆芸好奇问道。
安冾摇头,我也不大懂。
外婆一向深居简出的,除了家里人,谁也不见。
她很温柔,温柔的像水,跟她在一起可舒服了。
一开始我们叫她外婆,她都不许的,我们也不理会她,只管叫,她便拿我们没法子了。
看来,这位外婆不嚣张,性子柔顺。
陆芸暗暗下了结论。
你阿橦表姐,都说是大美女呢,可惜无缘得见。
陆芸闲闲说道。
安冾很少说这么多话,端起茶盏喝了口热茶,不用看阿橦表姐,看五舅母就成了。
阿橦表姐跟五舅母一个稿子,长的像,脾气性格也像,五舅舅常叫她‘小阿悠’。
☆、45所可道也话出口才知道不对,后知后觉的伸手捂住小嘴,两只灵动的大眼睛看向陆芸,又看向阿迟,颇有探询之意。
我方才不小心把五舅母的小名说出来了,你们没听见吧,听见了也没留意吧?阿迟一脸兴味笑容,凑近安冾,冾儿你方才说什么?能再说一遍不,我没听清楚。
陆芸抿嘴笑,对不住,我走神儿了,也没听见。
劳驾冾儿再重说一遍,可使得?安冾放下小手掌,恢复了淡定神情,哦,这样的啊,我方才说,阿橦表姐跟五舅母一个稿子,长的像,脾气性格也像。
并不说别的。
如此。
阿迟和陆芸礼貌点头,眼中都有浓浓笑意。
晚上陆芸跟徐郴一一说了,听冾儿的话意,外婆性子柔顺,并不招惹是非。
阿橦跟平北侯夫人一样的脾气性格,俏皮活泼,并不骄纵。
伯启,我中意张家。
小孩子的话自是可信的,更何况安冾这样有几分清高,经常一幅严肃认真脸的小孩子。
徐郴沉吟片刻,还是依着咱们昨晚商量的,一则确要请示父亲,二则,这些时日我常和仲凯见见面,冷眼再看看。
闺女一辈子的事,慎重些好。
陆芸点头,也是应该的。
点完头忽又想起要事,捉住徐郴问道:伯启,继夫人会不会从中使坏?徐郴微笑,哪轮到她说话了,我命人直接送信给父亲,父亲又不糊涂,岂会和她商量。
仲凯的家世、人才,父亲不知会满意成什么样子。
写信请示,不过是走个过场。
陆芸放下心,又想起白天的事,未免忿忿。
这大嫂是魔怔了不成,我家阿迟多好的孩子,她不待见也便罢了,竟敢这般轻慢!陆芸不管再怎么对陆大太太不满,也不愿在丈夫面前揭娘家的短,只闷闷说道:我中意仲凯,巴不得早日定下亲事。
这亲事一定下,看大嫂拿什么脸来跟我阴阳怪气!徐郴以为妻子是担心亲事生出变故,笑道:平北侯何许人也?一诺千金,一言九鼎。
他不会轻易开口提亲;他既开口提亲,便不会轻易反悔。
陆芸见丈夫会错了意,也不分辩,笑盈盈道:能和这般有风骨的大佬做邻居,何其有幸。
夫妻二人闲话几句,携手回了卧房。
大概是白天陆大太太实在太气人了,陆芸偎依在丈夫温暖的怀抱中,犹自忘不了她那可恶的嘴脸。
阿迟这孩子,还没说下人家吧?呸,我家阿迟多招人喜欢,你出门不带眼睛呀。
姑母,我已是万念俱灰。
武定桥陆宅,严芳华神色哀凄,表哥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哪里比的上徐大小姐?次辅大人的嫡亲孙女,何等尊贵。
陆大太太轻蔑一笑,外人看来,她是有位做阁臣的祖父,说起来清贵之极。
姑母可是知道内情的,她父亲是原配留下的长子,徐次辅早已另娶,对她父亲根本不亲近!要不然,怎么会任由她父亲在南京礼部这闲散之地混着?南京本就是闲职多,礼部更是闲而又闲,根本没有实权。
严芳华心里一宽,还怕比家世自己比不过呢,原来实情如此。
陆大太太低声告诉她,那丫头已是说定人家了,保不齐近日便会换庚贴、下小定。
她定了亲,??脖闼懒诵摹!包br>她说定人家了?严芳华并没欢喜的感觉,反倒觉着很失落。
怎么表哥这样的风采,徐家竟是无意?自己珍重爱惜的,别人弃之若敝履,真不是滋味。
她,说定了什么人家?严芳华不禁问道。
是什么样的人家,是多么出色的男子,会让她舍弃如此优秀的表哥,另觅良人?陆大太太不愿说自己不知道,含糊敷衍,她父亲闲着,母亲又不贤惠,能许配什么好人家?不过是拿她攀附权贵,许入公侯府邸罢了。
她竟许入公侯府邸,富贵人家,严芳华更是不悦。
陆大太太微笑道:本朝重文轻武,那些公侯人家不过是有个世袭爵位,论体面尊贵,怎么也比不过文官的。
芳儿,你表哥有这样的才气,将来中了进士,平步青云,入阁拜相,也未可知。
你也说了,是也未可知。
严芳华心里嘀咕着,口中恭敬应是。
陆大太太一脸舒心的笑,将来??鸢裉饷??率翘交o桑克扑?獍愕南嗝玻??檬翘交ā!包br>严芳华想起表哥细长秀美的双目,神采飞扬的举止,脸红心跳,低头不语。
本朝惯例,探花不一定是文才最好的,却是相貌最清俊的,表哥,探花?陆大太太拉着严芳华的手,做着美梦,等到??鸢裉饷??透?懔┩昊椋‖儿大登科后小登科,春风得意。
完婚?严芳华羞的捂着脸,死活不肯放下。
到时我有这么有出息的儿子,有和我一心一意的儿媳妇,至少能和老太太分庭抗礼了吧?陆大太太踌躇满志的想着,脸上露出灿烂笑容。
做婆婆真是威风,可做婆婆想要儿媳真正俯首帖耳,也并不容易。
像自己,嫁到陆家几十年了,在婆婆陆老太太面前一直毕恭毕敬的,心里何曾服气过?芳儿却不会,她是自己亲侄女,和自己定会同心同德。
陆大太太拉着严芳华,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十分得意。
第二天陆芸又打算亲到季家,又有客来访,这回是携带重礼的武乡侯夫人。
武乡侯夫人一再为那天阿迟遇险的事道歉,细细查了,丝毫不敢怠慢。
正查着,那摔倒的婆子竟生了恶疾,卧床不起,大夫诊治过,说是命不久矣。
想是派她差使的那天,她已是生了病,却不自知。
这婆子贱命一条,不值什么,差点连累了令爱千金,实在过意不去。
陆芸心地善良,再贱也是一条人命,人命关天,尽量救治为好。
况且这婆子想是不知道自己生了病,不知者不罪。
所幸小女得贵人相救,毫发无伤。
可不是么,幸亏令爱福大命大。
武乡侯夫人忙道:要不,我们真是没脸见您了!我家侯爷知道这事,把我狠狠骂了一通,骂我不会管家理事,待客不周。
陆芸微笑,意外之事,再也料不到的。
武乡侯夫人又说了无数道歉的话语,执意留下珍贵药材、补品,方才告辞离去。
送走武乡侯夫人,陆芸去了北新街季家。
季太太笑容满面迎出来,寒暄见礼毕,季太太、陆芸摒退侍女,密语许久。
……外子极赏识仲凯,我也喜欢那孩子,不过尚需请示公公,怕是过些日子才能给您准话。
陆芸颇有歉意的说道。
极是应该!季太太笑道:嫡亲孙女的终身大事,不请示祖父怎么能成?京城和南京相距遥远,这一来一回费时颇久,你们也正好趁着这段日子,多相看相看仲凯。
这一两个月,仲凯会常到府上请安的。
陆芸忙道:哪用再相看?仲凯这孩子,我们还不知道么。
季太太眉开眼笑,用的,用的,宝贝闺女一辈子的大事,自要慎重。
阿悠这鬼灵精,什么都算到了。
徐郴夫妇会怎么着,她早就说过,准准的,半分不差。
三月中旬,平北侯张并得觅良医,医中圣手吴采青为他诊治旧伤,痛楚大减。
再撑个三年五年的,不成问题。
吴采青淡淡说道。
三月下旬,平北侯张并夫妇为邻居徐侍郎之嫡长子做媒,隆重到北新街季宅过了文定之礼。
季侍郎一向嘴紧,此时同僚才知道他长女定亲,纷纷道喜。
消息传出,十六楼一处风月之所,一名银袍青年冷笑,原来是定给了徐家!看不起我邓家是外戚,想巴结阁臣么?我偏不让他们如意!这名银袍青年正是邓攸。
虽然事发不久他的从人便被识相的应天府尹悉数放回,还陪着笑脸温言抚慰他一番,可邓攸一则遇挫,二则不能抱得美人归,心中恼怒。
他身边侍立一名武士,壮着胆子提醒,给徐家做媒的,是平北侯。
前些时日你去拜访平北侯之时,可是毕恭毕敬的,大气不敢出。
你不是最佩服平北侯么,人家做的媒,你给捣乱,分明是不给媒人颜面。
邓攸怔了怔,平北侯做媒?平北侯什么时候给人做过媒呀,没听说过!他这样的大元帅、大英雄给人做媒,那新郎官可真够得瑟的。
这天邓攸醉心风月,没再提季家的事,他的随从们乖巧的很,自然也不会再提。
那是他们全体的耻辱,那是不愉快的往事,还是忘了吧。
西园常常有客人拜访,有男客,也有女客。
男客大多是张并、安骥管待,女客则是张憇、悠然、安冾出面,身为西园主人的张劢,极少露脸。
张劢哪去了?不少客人心中有疑问。
尤其是家中有妙龄女儿的人家,比如程御史,比如武乡侯,比如苏尚书,比如吴守备。
张劢除了上班,其余的时间一般消磨在邻居家。
陪徐郴下棋,和徐逊谈天,带徐述、徐逸玩耍,间或也陪陆芸喝茶,聊聊家常。
最关键的那个人,他倒常常见不着。
一个月下来,陆芸满意的无以复加,伯启,仲凯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难找。
徐郴微笑,勉勉强强,配的上我闺女。
季太太在徐家、张家之间传着话,乐此不疲。
阿悠,就等京城那一封信,便尘埃落定了。
徐次辅为人极精明,仲凯这样的孙女婿,他不会放过。
这天徐府来了京城差来的仆从,带来徐次辅的书信,命徐郴上京述职之时,把妻子、儿女都带上。
老爷想念孙子孙女了。
仆从陪笑说道。
父亲来信上的日期,是一个半月之前,那时他还未接到自己的书信。
徐郴沉吟许久,既然老爷有命,自当遵从。
阿逊跟着自己回过一趟京城,阿迟、阿述、阿逸都从未见过祖父呢。
张并假期将满,和悠然即将起程回京。
张劢过徐府商议,伯父伯母要赴京城,不如和家父家母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徐郴、陆芸相互看了一眼,同时点头。
侍女来报,平北侯爷来了。
张并缓步而来,将一张小纸片放在桌案上,方才接到京城的飞鸽传书。
……徐次辅为言官弹劾,引罪乞休……御前应对失旨,圣上震怒,手敕礼部,下旨切责……徐次辅将自己次孙女许嫁严首辅幼孙严璠,严首辅甚喜。
严璠的妻子,是严首辅故旧之女。
徐次辅的孙女许嫁严璠,只能做妾。
徐郴看了一遍,小纸片失手落下,面如土色。
父亲身为次辅,受首辅猜忌,被言官弹劾,御前也拼不过严首辅,最后,竟许嫁孙女为严家妾,来消除严首辅的戒心。
许的,是哪位孙女?徐郴呆坐半晌,困难的开口问道。
他粗粗看了一遍,这会儿精神恍惚,父亲许孙女给严家做妾?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父亲五位孙女呢,许的是谁?次孙女。
张并拣起小纸片,淡淡答道☆、46每有良朋次孙女?徐郴喉中一甜,一口鲜血喷出,次孙女,次孙女……阿迟是实际上的长孙女,但在京城,号称徐大小姐的另有其人,阿迟一直被视为二小姐。
次孙女,阿迟,我可怜的孩子。
张劢忙过来扶住徐郴,自怀中拿出帕子替他擦拭唇角血迹,伯父您怎么了?我这便唤大夫前来。
徐郴无力抓着他的手,声音虚弱,仲凯,不请大夫,我没事。
不过是急怒攻心罢了,不值得瞧大夫。
他虽面白如纸,语气中却有坚定之意,张劢不敢逆他心意,一手扶着他,一手要过张并手中的小纸片看了。
伯父,这算个什么事,也值得您这样。
您今天便将世妹许配人家,写下婚书,放了文定,再难更改。
张并缓缓说道:京城有位徐大小姐,南京也有位徐大小姐,十几年了,这时再论序、改称呼,殊无必要。
徐府分家即可,长房论长房,二房论二房,互不相干。
徐兄,二房有次女,三房有次女,长房可是只有令爱一位大小姐。
徐郴先是心中一宽,继而黯然神伤。
父亲若不是被逼到绝境,断断不会做出这样自损声名之事。
阿迟是可以这么着摘出来,父亲怎么办?他老人家已是年近六十,此时不知作难成什么模样。
更何况,继夫人怎会允许分家,看阿迟逍遥自在?难不成自己赶在此时此刻去和继夫人相争,让父亲左右为难,雪上加霜?徐郴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张劢扶着徐郴,目光看向父亲。
张并沉静坐着,并不说话。
形势如此明朗,徐家五姐妹如今全部没定亲,徐次辅便想按次序来,送出次孙女-----长孙女毕竟尊贵些,给人做妾,太也不像。
可谁是次孙女呢?这可有说头了。
殷夫人声称阿迟是次孙女,徐郴夫妇却从未承认;如果硬要阿迟进严府,只怕徐家要大费周章,单是争论谁大谁小,便是一场口水战。
京城一位大小姐,南京一位大小姐,徐次辅明明知道却一直装聋作哑,分明是打着见面即分家的主意,还是向着长子一家的。
要不然,殷夫人都已经在亲友间广而告之,素敏是长姐,比她远在南京的妹妹只大了小半个时辰,为着徐家的颜面,徐次辅该压着长子夫妇认了才是。
如果分家,长房无次女,二房、三房有次女,全是庶出。
徐次辅许嫁孙女这话一说出,胆颤心惊的绝不只徐郴一人,徐阳、徐际若疼爱女儿,心必定也是悬着的。
因为,谁是次孙女,眼下根本没有定论。
徐郴、徐阳、徐际三兄弟,膝下全有即将及笄的女儿。
这时若想讨好孝顺徐次辅,便拱手送上亲生骨肉;若怜惜亲女,自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为女儿定下亲事,避开这横祸。
这道理徐郴哪会想不明白,他此时的痛苦,是挣扎在父亲和爱女之间,旁人帮不到,管不了。
张并静静坐着,见儿子目光中有焦虑之意,微微笑了笑。
儿子是动了真情吧,才会乱了方寸,要说起来,这事可一点不难办。
不知过了多久,徐郴慢慢睁开眼睛,定定看向张并,张兄前些时日托季亲家转告之心意,如今可曾有变?阿迟或许会有做妾的堂妹,说来何等的丢人现眼,夫家岂有不嫌弃的。
每有良朋,烝也无戎,遇到困境,亲戚朋友还不肯相助呢,更何况张家只是提过亲。
心意自从定下之后,从未有变。
张并面色诚挚,内子和我中意令爱,欲聘为儿妇,从前是怎样,如今还是怎样。
徐郴声音低沉,可是,会被世人笑话、鄙夷的。
魏国公夫人的堂妹是严家妾侍?平北侯府和魏国公府还要不要出门见人了。
张并微微一笑,徐兄,我平北侯府立府至今,自来只凭自己心意和良心良知做人,至于世俗如何看待,从未放在心上。
他当年已是功成封侯,却甘愿迎娶孟家庶女为嫡妻,可见特立独行,卓然不凡。
如今徐家正在风头浪尖,他照样为次子求娶徐家女儿,不改初衷,好霸道,好有气势。
徐郴扶着张劢的手,慢慢站起身,郑重致谢,足感盛情。
从前自家好好的时候,张家来求亲是门当户对;如今徐家变故突起,张家心意依旧,难得之至。
张并也站起身,徐兄客气。
文官到底是文官,才这么点子事,徐郴站都要站不稳了。
儿子,咱爷儿俩比比,你这岳父,可不如我岳父,我岳父遇事沉稳的很。
徐郴转头看向张劢,仲凯,你呢?阿迟要过一辈子的人是他,若他心中存了芥蒂,阿迟又岂能舒心?或许徐家会有不堪的亲戚,或许徐家会一直被严家压在头顶上,苟延残喘,有这样的妻族,哪个男人愿意。
徐郴平时风度翩翩,儒雅不群。
此时却脸白如纸,整个人好像瞬间苍老了不少,声音也嘶哑难听,可见受了极大的打击。
张劢扶着他在椅子上坐好了,走到他面前,双膝跪下,磕了个头,伯父,我心悦阿迟,会一辈子待她好,像爹爹待娘亲那样,像您待伯母一样。
徐郴虚弱面容上露出欣慰笑容,仲凯,再磕两个头。
张劢想也不想的磕下头去,之后才悟到了什么,惊喜抬头,伯父,您……徐郴没力气坐直,慢慢靠到椅背上,嘴角却仍然带着笑意,仲凯,改口叫岳父吧。
张劢恭恭敬敬又磕个头,是,岳父大人。
徐郴本是萎靡不堪的,这一声岳父大人听到耳中,精神健旺不少,温和看着张劢,贤婿请起。
张劢站起身,依旧侍立在徐郴身边。
徐郴才吐了血,脸色极差,好像随时会昏倒,偏他固执的很,不许请大夫。
张并就事论事,如此,我即刻命人请季兄夫妇前来,为两家做媒证。
徐郴抬头看向张并,微笑道:承蒙不弃,咱们今日便写下婚书。
男方致书礼请,谓之通婚书;女方答书许讫,谓之答婚书。
婚书、媒人、聘礼俱齐,律法上这已经是合法婚姻-----自唐朝以来,缔结婚姻并不需要到官府登记,有婚书即可。
张并差人去请季侍郎夫妇,张劢劝徐郴,家里现成的有大夫,唤他过来给您瞧瞧,我们也放心。
徐郴眉目含笑,任事没有,好着呢。
心病还需心药医,瞧大夫有什么用。
张劢没办法,只好倒杯热茶递过来,徐郴慢慢喝了一盏茶,脸上有了血色。
季侍郎夫妇到来的时候,徐郴看着已没那么狼狈吓人,不过比平时虚弱些罢了。
张并亲笔写下通婚书,徐郴写下答婚书。
正书之外,另附别纸,男左女右,姓名、生辰八字、籍贯、祖宗三代名讳,列的清清楚楚。
张并自腰间解下一枚竹节蝙蝠镂空碧玉佩,此系家父所赐,今做聘礼。
这枚碧玉佩温润莹华,细如羊脂,雕工极精美,线条流畅,一眼看去便知不是凡品。
徐郴也从腰间解下一块古雅的鱼形墨玉佩,为小女答聘。
真正纯黑如漆的墨玉极之少见,这枚墨玉不仅是纯黑,而且纹理细腻,光洁典雅,小鱼形状,古朴有趣。
季侍郎夫妇虽觉着形势诡异,却笑容满面的说着恭喜之语,并不深问。
季家已是和徐家结了亲,徐家闺女能嫁给张劢,那自然是极好的,他们乐见其成。
没两天,张、徐联姻之事已渐渐传开,到张并和悠然临走之前,已是尽人皆知。
换过庚贴了?下过小定了?什么时候的事啊,怎么全没听说。
平北侯真是雷厉风行,来南京瞧名医,顺便就把小儿媳妇定下了!有吃惊的,有羡慕的,有赞叹的,不一而足。
☆、47无父何怙身在后宅的秋姨娘听到这个信儿,连连冷笑,什么择配不论嫡庶,到最后他还是挑了个嫡女!依我说,既做不到那般超脱,干脆就甭放出那个话,倒好些。
程御史心里虽也沮丧,头脑却还清明,不论嫡庶,又不是非得要庶女才成。
徐家大小姐确实出挑,没什么可说的。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正经的,紧着给二丫头说人家。
秋姨娘在程御史面前一直是柔媚入骨的,这天却摔了脸子,我能出的了这个门么?我出了这个门有人认识我么?紧着说人家,我倒是想,做梦都想,我想死了也没用!程御史心烦意乱的站起身,眉头紧皱,你看看,我不过随口这么一说,你就急了。
这么着,我跟太太说去,她不能只管大丫头,把二丫头扔在一边不理不睬的。
她要是把二丫头扔在一边不理不睬,那我真要谢谢她了!秋姨娘怔怔坐在美人榻上,流下泪来,她给二丫头说人家呢,你去看看,都什么歪瓜裂枣的。
不是填房,就是没出息的庶子,再或是清贫士子,穷的揭不开锅。
程御史怒道:我去骂她!当着我的面装贤惠,背着我就算计二丫头,两面三刀,蛇蝎心肠。
程御史怒冲冲要走,秋姨娘忙拦住他,太太只一句话,就能堵的你无话可说!庶女,夫人太太们都嫌弃,不兜揽,让她有什么法子。
本朝律法凡男女定婚之初,若有疾残、老幼、庶出、过房、乞养者,务要两家明白通知,各从所愿,写立婚书,为什么特特的把庶出提出来,和疾残、老幼、过房、乞养写在一处?庶出不体面呗。
庶出不体面,择配就很难,像平北侯夫人那样庶女嫁做侯爷原配嫡妻的,极之少见。
平北侯幼年时被父族所弃,直到他功成封侯也没认回去,所以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礼聘天姿国色的庶女为正妻。
如果他早早的认回了魏国公府,他本事再大,这事也难如登天。
程御史想想此中关节,头疼欲裂,这可怎生是好?二丫头花朵一般,竟不能觅到好亲事。
莫说太太不肯相帮,就算太太肯出力,也要别家夫人太太接纳庶女做儿媳才成啊。
秋姨娘幽幽叹了口气,原来像平北侯夫人那样的,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运,旁人羡慕不来的。
一样是美丽出众的庶女,怎么自己的闺女就比不上孟家庶女呢,没天理。
程御史也怅然,若是咱们在京城,我定要好生请教孟家老太爷,跟他取取经。
也不知当年他老人家使了什么手段,能把庶女嫁的这么风光,这么招人艳羡。
孟家老太爷可不是单单平北侯夫人这庶女嫁的好,他另外的庶女也嫁入尚书府、侯府,夫婿都是有出息的。
一个嫁的好,可以说是运气;三个都嫁的好,一定是孟家老爷子有秘籍!秋姨娘也很是神往,是啊,孟家庶女怎这般好运?或许孟家老太太是个傻的,不嫉妒妾侍、不苛待庶女?唉,二丫头不会托生,没遇着把庶子女视作亲生的良善嫡母。
程御史感概了一回,问道:二丫头呢?平时自己在秋姨娘院子里时,二丫头不是常过来问候爹爹的么?今儿个却没见着。
这没出息的,病了。
秋姨娘娇嗔道:自打知道了这信儿,她便蔫蔫的,关在房里不出来。
这会子,怕是哭湿了好几条帕子了吧?遇事只会哭,这傻孩子。
程御史呆了呆,长长叹气,哭吧,只要不出去丢人,还算好的。
你不知道,今儿苏尚书夫人宴请同僚家眷,席间不知是谁说起这个,竟……竟怎么了?秋姨娘纤纤玉手搭到程御史肩上,饶有兴致的问道。
说呀,怎么说到一半,就此打住了?故意逗弄人是不是,真坏。
程御史似笑非笑,凑到秋姨娘雪白的俊脸旁,低声说道:武乡侯府十小姐,算是南京名媛了吧?侯府嫡女,相貌美丽,仪态万方。
你猜她怎么着?昏倒了!秋姨娘幸灾乐祸,巧笑嫣然,跟她一比,咱二丫头算好的了,总算丢人没丢到外头。
在自己家里哭哭,顶多让太太、大小姐看看笑话,她们心里乐乐罢了,不能跟外姓旁人说去。
都是姓程的姑娘,二丫头没脸,大丫头也讨不到好处。
程御史见她爱听,越发讲的详细,不光卢家十丫头一个呢!苏尚书家九小姐,吴守备的庶长女,也跟着昏倒了。
听说还有一众妙龄少女,花容失色,面目无光。
秋姨娘果然笑的更柔美,你说说,这卢十小姐要是曾经肖想过,倒还情有可原。
到底卢十长的好,身份又在那儿摆着,般配。
那苏九,吴大,分明是庶女出身,长相还远远不如咱们二丫头!她们怎么也敢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都是平北侯夫人那庶女出身闹的。
程御史嗅着秋姨娘身上好闻的香味,随意说道:她们还不是想着,做父亲的能娶庶女,做儿子的自然也能,便做起美梦来。
秋姨娘妩媚的娇笑着,就凭她们,也配?我虽没见过,却听说过,平北侯夫人可是人间绝色。
她们两个不过中人之姿,还不如咱家大小姐呢,也敢妄想。
徐家,乐坏了吧?秋姨娘忽有些不乐,张劢这样的东床快婿居然被人先下手为强,心疼死了。
那徐家丫头有什么好的,傲慢无礼,远远比不上二丫头。
这倒没听说。
程御史不在意的说着,贪婪看着秋姨娘滑嫩的面庞,徐侍郎告了病假,在家歇着;徐家太太听说也是身子不爽,不见客。
故此,徐家如今是个什么情形,鲜有人知。
还能怎样,乐昏头了呗。
秋姨娘不屑的想着,这么个女婿,谁家不动心,偏偏便宜了徐家。
徐家不过是占了邻居之利,能时时相亲近罢了。
若是西园和程家相邻……唉,可怜的二丫头,没这个命。
说笑了一会儿,程御史动了情,吩咐小丫头拿热水洗漱了,早早上床歇息。
床弟之间,秋姨娘吹着枕头风,你说肯定不成,让老太太开口,方是正理。
老太太逼着她给二丫头说个好人家,若说不成,只管闹腾,闹腾狠了,她便吃不消。
程御史虽是意乱情迷,却也觉不妥,含含糊糊的,并未答应。
近来老太太颇为安静,好好的日子过着,做什么要蓄意生事?秋姨娘在床上一向柔媚入骨,服侍的程御史顺心畅意。
这晚程御史又是尽兴,迷迷糊糊快入睡之时,还在想着二丫头的亲事确是要紧,不如自己想法子打听孟家老太爷的当年逸事,许是能想着法子,也未可知。
孟家老太爷,那可是儿子个个成才,女儿个个嫁的好,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加起来足足有三十余人,个个聪明伶俐。
令人羡慕的父亲,令人羡慕的老太爷。
西园,悠然一幅依依不舍状,儿子,爹娘都走了,剩下你一个人,好不冷清。
不止我们走,连着你岳父岳母、大舅子小舅子,还有你那美丽动人、肤如新荔的未婚妻,全都要离开你。
可怜的阿劢,可怜的儿子。
哪会?张劢微笑,有师公他老人家在,我怎么会是一个人,还有姑丈、姑母,和小冾儿。
安骥是来研究淮水治理的,不回京城。
趁着你岳父岳母还没走,多孝敬孝敬。
悠然兴致很好,不遗余力的笑话儿子,还有肤如新荔的小美女,在洒泪而别之前,多看两眼也是好的。
张劢笑道:天色不早,好困,睡了睡了。
爹,娘,儿子告辞。
好似闲庭信步般迈出步子,只两三步,已飘然出屋,悠然捉都捉不住。
哥哥。
悠然捉住安安生生坐在太师椅上的张并,笑咪咪问道:儿子有没有对咱们这般上心,这般孝顺?亲自看药方,亲自端药碗,还尝上一口两口?没有,从来没有。
张并神色淡然,实话实说,阿悠,我没生过病,你也极少生病。
咱们都好好的,儿子上哪儿给你看药方,端药碗去?哥哥不解风情。
悠然抱怨道。
张并把悠然抱到自己大腿上坐下,神色认真,阿悠,哥哥是很解风情的。
你若不信,咱们到床上一试便知。
不许调戏我。
悠然捧着他的脸命令,请跟我正正经经的。
遵命,夫人。
张并俯首帖耳,一定正正经经的,不敢调戏。
哥哥,咱们把阿迟带进京,徐家会不会跟咱们节外生枝?悠然有些不大敢确定,凡事一牵涉到政治,牵涉到权利之争,常会变的诡谲多变,不可思议。
岳父岳母想见见外孙媳妇,阿迟自是要带进京的。
张并亲亲妻子的脸颊,至于徐家,你莫理会了,包在哥哥身上。
悠然啧啧,哥哥对岳父岳母很体贴啊,果真是一个女婿半个儿。
张并微笑,我岳父岳母,那可是世上最好的岳父岳母,无人能比。
阿劢啊,你岳父,比不上我岳父;你岳母,也比不上我岳母。
我岳母柔弱之极,也不至于像你岳母似的,危面明明已经过去,她却吓的病倒了。
☆、48顾我复我悠然笑咪咪拍拍他的脸,哥哥很快便能见到岳父岳母了。
估计咱们船到通州,爹娘和阿勍、阿橦已经等在码头,望眼欲穿。
张并捉住她的小手亲了亲,眼神异常温柔,阔别已久,甚是想念。
也不知是他是想念儿女,还是想念岳父岳母,抑或兼而有之。
悠然喜滋滋盘算着,咱们两个儿媳妇都有着落了,可真不坏,回京便给他俩张罗亲事。
阿勍今年娶媳妇儿,阿劢后年娶媳妇儿,没法子,阿迟还小,只能等等。
今年定,后年娶,这也算等了么?张并微微一笑,哥哥从遇见你,到娶你回家,足足有六七年的光阴。
阿悠,等你长大,哥哥等的很辛苦。
提起阿迟,悠然有些担心,爹娘都病了,也不知小丫头会不会心里难受,撑不撑的下来。
徐郴、陆芸夫妇大概也是没经过什么磨难,就这么点子事,病倒了。
父母是因为忧心她而病倒,阿迟会不会有心理负担?任事没有。
张并很笃定,阿迟爹爹,是心里觉着对不住徐次辅,内疚;阿迟娘亲,不过是受了惊吓。
阿迟神情镇静,目光清澈,这孩子很沉的住气,是个好的。
那是,我儿子什么眼光,相中的小姑娘能不好么?劢劢长的像我,聪明劲儿也像我!悠然颇为得意的吹嘘一番,张并纵容的笑着,听她自吹自擂。
徐家,阿迟有条不紊的处置着家务事,故此徐郴、陆芸虽病着,徐家并不慌乱。
徐述、徐逸陪在父母床榻前,说说话,跑跑腿儿,徐逊和阿迟打点行囊,安排仆役、侍女,整顿舟车,请医延药,井井有条。
阿迟,不如你留在南京。
徐逊几经考虑,还是不忍心妹妹跟着一同去京城。
虽说已定了亲,可继夫人能善罢甘休么,定有一场争执。
阿迟小小年纪,何苦淌这混水。
爹爹为什么病的?阿迟浅浅而笑,眉宇间有种洞悉世事的淡定,祖父才许出次孙女,爹爹便立即和张家定了亲,岂有不内疚的?哥,爹爹该进京述职,一定要面对祖父的,我要陪着他。
妹妹神色间的坚定感染了徐逊,徐逊鼻子一酸,好,咱们陪着爹娘一道进京。
阿迟,若是继夫人冷言冷语,堂妹们恶形恶状,你不可往心里去,不可气着自己。
内宅是内宅,外院是外院。
哥哥再怎么爱护妹妹,也没法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替她挡住继祖母和堂妹们的明枪暗箭。
到了京城,娇生惯养的阿迟要学会坚强。
阿迟浅笑,哥哥放心,我最爱惜自己了,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在凤凰台有爹娘疼爱,就懒惰些;到了京城要迎接风风雨雨,就警醒些。
继夫人和徐家其余女孩儿的风言风语又算什么呢,谁有空去理会。
昌化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里放着一碗刚刚煎好的药,大少爷,大小姐,太太的药煎好了。
阿迟无语看看药碗,娘亲,其实您根本不用喝这苦药水,这苦药水对您管什么用了?您啊,全是心病。
虽然觉着没用,阿迟还是跟着徐逊去了陆芸房中,看着她喝下苦药水。
陆芸顺顺当当喝了药,吩咐道:阿逊去陪你爹爹,阿迟留下陪我。
徐逊恭敬答应,走了。
陆芸疲惫的招招手,命阿迟坐在床沿,乖女儿,都是爹娘耽误了你……西园早就求亲了,若早早答应,至少定亲之时,两家还是旗鼓相当的人家,阿迟自会有她的身份;偏偏定亲在徐家异常窘迫之时,阿迟难免跟着受连累。
陆芸这两天消瘦不少,精神萎顿,阿迟替她理理鬓发,俏皮的笑道:眼下只有咱们娘儿俩,我就跟您不害羞了。
您和爹爹不是把我许给仲凯了么,他又年轻又英俊,又有本事待人又好,这可耽误我什么了?陆芸拉过她的小手,爱怜的轻轻拍着,傻孩子,你是这么着定给他的,难保往后不受轻视。
再者说,你或许会有做妾的堂妹,颜面尽失。
阿迟笑盈盈,娘,他不会在意这些,他父母也不会在意这些。
娘您想想,他也好,他爹娘也好,若是在意,怎地赶在这时候定亲?陆芸神色黯然,即便他们不在意,魏国公府那么多长辈,那么多族人,岂会人人豁达大度?不知有多少难听话语,不知会有多少冷面孔。
阿迟哧的一笑,理他们作甚?娘,我跟您老实说,咱家我只在乎爹爹、您、哥哥、阿述阿逸,祖父、叔叔们如何,于我干系不大。
他们待我好,我欢喜;待我不好,我也不往心里去。
到了他家也是一样,最亲近的人只有那么三个五个,旁的人,哪有闲功夫理他?难道想要全世界的人都爱你不成,太奢侈了。
陆芸原本失神的眼睛中渐渐有了光彩,我闺女真通透!这孩子不钻牛角尖,开朗大方,遇事有主意、想的开,甚好甚好。
阿迟陪陆芸说了会儿话,扶她躺下,您才喝了药,睡吧。
您踏踏实实睡一觉,明儿早上一醒,肯定神清气爽的,大好了。
陆芸慢慢躺下后,又忧虑道:也不知到了京城,会不会再生出什么风波。
继夫人会不会有话说,你祖父会不会勃然大怒,你叔叔、堂妹们会不会冲你发难。
阿迟细心替她盖好被子,无妨,不拘是谁发难,我都有应对之策。
娘,只要您和爹爹疼爱我,替我着想,只要咱们全家人一条心,便没什么可担心的。
阿迟语气中有着浓浓的自信,陆芸躺在枕上微笑,我阿迟长大了呢,看看,小大人儿似的。
甜甜蜜蜜想着,没多大会儿,已沉沉入睡。
第二天,陆芸一直睡到日禺时分才醒,昌化过来服侍她梳洗,抿着嘴笑,太太,姑爷一大早就来了,正陪着老爷呢。
十天才休沐一天呀,这哪是姑爷,赶上子侄了。
陆芸本来就觉着身子轻快不少,听了这话精神更好,脸上有了笑模样。
昌化是个机灵丫头,最知道陆芸爱听什么,大小姐在小厨房亲自看着煎药呢,真孝顺。
果然陆芸听后,笑意更浓。
梳洗好了,陆芸扶着昌化去看徐郴----他们自成亲后一直同住,这回生了病,却依着大夫的话分开了,徐郴住在东侧间,陆芸住在西侧间。
到了东侧间,桌案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早点,张劢和徐逊一边一个扶着徐郴,慢慢往桌边走。
徐述、徐逸也没闲着,一个跑过去替父亲拉椅子,一个在旁边鼓励,爹爹,快到了,快到了,您再加把劲儿。
看见陆芸进来,徐述、徐逸跑过去献殷勤,娘,您气色真好!陆芸摸摸幼子的头,看着丈夫慢慢坐下,携着幼子坐到他身边,夫妻二人相互看看,心中都是感概。
陆芸笑道:仲凯,小厨房正煎着药,劳烦你去瞅一眼,可使得?张劢恭敬答应,走了。
徐郴低声抱怨妻子,让孩子先吃了早点啊,煎的什么药。
徐逊笑了笑,吩咐侍女,送两份早点到小厨房。
徐述不懂,为什么要送两份早点?徐逸比他聪明点儿,张大哥吃的多呗。
他那么高大,肯定吃的多啦,真笨。
早点送的很多余,张劢并不需要它。
眼前立着秀色可餐的小美女,还吃什么早点呀,哪有心思。
☆、49抑若扬兮老大人,大小姐,侯爷和夫人来信了。
侍女轻盈走进来,呈上飞鸽传书。
老大人指的是白发老人,悠然的父亲孟赉。
大小姐则是平北侯夫妇独生爱女,张橦。
张橦拿过来书信看了眼,撅起小嘴,外公,他们竟然还没起程。
有没有搞错,这都多少日子,还不回家?真是不能让他俩出门,一出门就玩疯了。
孟赉要过书信看了看,捋着白胡子沉吟片刻,你二哥的岳父岳母病了,故此要耽搁几日。
橦橦,这有什么呢,若赶上顺风,回京是很快的。
张橦有些好奇,二哥的岳父岳母算是伉俪情深么,连生病都赶在一起。
自家爹娘算是极恩爱的夫妻了,也没像徐爹徐娘似的呀。
孟赉笑着哄孩子,凑巧而已。
徐爹徐娘是内疚吧,觉着对不住徐次辅。
有人杀子奉母,有人割股疗亲,他们却舍不下亲生的孩子,为了父亲也不能。
虽是不能,心中难免愧疚,两相煎熬,病上一病,实属人之常情。
张橦放下心事,兴致勃勃盘算着,横竖他俩十天半个月的也回不来,咱们做什么在城里住着,怪没趣的。
外公,我带着您和外婆到罗湖山庄玩两天去!话说出口后,孟赉淡淡一眼扫过来,张橦方觉着不对,甜甜笑着,模样乖巧之极,外公,您带我和外婆去罗湖山庄玩玩,散散心,好不好?橦橦乖。
孟赉微笑道:去告诉你外婆一声,咱们明儿便起程,到罗湖山庄住上十天半个月。
孟赉是位很好哄的外公。
张橦快活的答应了,我跟外婆说去。
还有舅舅家,我也替您说一声,省的他们惦记。
顺便问问小淘气们有没有想去的,一起捎上。
孟赉长子孟正宣、次子孟正宪都已有了孙子、孙女,张橦最爱在他们面前充大人,常把他们叫做小淘气。
孟赉自无异议,张橦高高兴兴吩咐侍女去了孟家。
他俩不回来也好,张家我最大!大哥千依百顺,外公哄哄就行,外婆那就更不用说了,惟命是从。
爹娘不在家的日子,也是很好很好滴。
二哥最惨。
阿橦笑咪咪想着,徐爹徐娘病着,他要跑前跑后献殷勤,讨好徐家小姑娘。
徐爹徐娘病好之后,他的心上人就被远远的带到京城来了呀,可怜的二哥。
凤凰台徐府,略显清瘦的陆芸端庄坐着,微笑跟娘家嫂嫂陆大太太说着话,明日便要动身了,外子公务在身,委实耽误不得。
陆大太太今天过来,一则是送行,二则是贺喜,这还是阿迟定亲之后,她头回到徐家。
陆大太太强忍着心中酸意,满面笑容说了恭喜徐家的吉祥话,又亲热的送上程仪,一路顺风。
平安到了京城之后,务必寄信回来,告诉我们一声。
陆芸含笑道谢,多谢嫂嫂。
我们和亲家一路同行,到了京城,亲家自会送信给仲凯,我便托仲凯给您送个平安信到武定桥,您也好安心。
陆大太太笑容一僵,妹妹,使唤女婿怎么好意思?女婿是娇客。
小姑子才把老闺女定出去,这就炫耀上了?怕没人知道她有个国公女婿还是怎么着,特特的使唤女婿送平安信。
陆芸淡淡笑着,眉目柔和,舒心畅意,仲凯家学渊源,和他父亲平北侯爷一样,待岳家最是恭敬、亲近。
嫂嫂,阿迟能有这么个女婿,外子和我真是心满意足,旁的都不理论,单单这孝顺岳父岳母,是难得的。
陆大太太气的肝儿疼,皮笑肉不笑称赞,果真是难得的。
女婿年轻英俊,富贵逼人,还恭敬孝顺!好你个陆芸,没完了啊,你是想气死人不成。
嫂嫂怎不带上珍儿和玲儿?陆芸伸出纤纤玉手端起桌案上洁白细腻的定窑茶盏,闲闲问道。
一个人过来,连闺女也不带,这是怎么个意思,令人费解。
陆大太太微笑道:甭提了,她俩就会胡闹淘气,被我拘在家里学规矩呢。
闺女大了,势必要严加管教,不敢掉以轻心。
没出息的丫头,听说阿迟定下这样的亲事,羡慕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哪能带她们出来丢人。
儿子大了,也是要严加管教的。
陆芸慢慢说道:闺女也好,儿子也好,若教导不力,都会给爹娘惹上麻烦,带来羞辱。
陆大太太声音冷冷的,那是自然。
她那宝贝儿子听到阿迟定亲的信儿,失口而出,姑姑为何不守信?祖母明明……虽被陆大太太及时喝斥住了,没再胡言乱语,之后却日日借酒消愁,萎靡的不像样。
武定桥陆宅这么明显的事,自是瞒不过陆芸这位姑奶奶。
陆大太太如坐针毡,茶沾沾唇便起身告辞了。
陆芸微笑,待从京城回来,再和嫂嫂消消停停叙话。
客客气气的,并未多留。
第二天,张并、悠然一家,和徐郴、陆芸一家,浩浩荡荡出发了,踏上回京的旅途。
临分别,安冾板着清秀的小脸,严肃跟阿迟保证,徐姐姐放心,我会牢牢替您敢看好二表哥的,不许他任性胡闹。
阿迟粲然,有劳,多谢。
张劢亲到徐家船上送行,徐郴温和说道:舱中有一张圈椅,劳烦仲凯搬过来。
张劢恭敬答应,去了。
徐述、徐逸想跟着去,被徐逊微微笑着,一手拉着一个,考问起功课。
过了许久,张劢搬着把圈椅从船舱中走出来。
徐逸心中奇怪,姐夫脸好红。
徐述纳闷的则是,搬把椅子,要这么久?徐逊微笑谢过张劢,亲自送他下船。
船开了之后,徐述、徐逸站在甲板上,热情冲岸上的张劢挥舞小胳膊。
白胡子老公公不去京城,姐夫也不去京城,唉,没有他们,好寂寞,寂寞如雪。
直到岸上的人影愈变愈小,完全看不见了,他们才恋恋不舍的回了船舱。
徐述坐在爹娘中间,虽是暂时分别,心中也是酸楚。
徐逸趴在阿迟身旁的桌子上,咦,姐姐你什么时候多了枚镶金刚石的戒子?亮晶晶的,真好看。
徐逊过来拉起他,方才问到哪儿了?徐逸歪头想了想,忘了呢,哥,您从头开始问吧,我全都会!挺起小胸脯,一本正经的答起功课。
沿途若经过繁华之地,张家、徐家便会停下船,上岸沐浴更衣,观赏当地风光,拜访当地亲友,购买当地土物产,尽兴而回,继续航程。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天津,到了通州。
徐述、徐逸兴奋的向外张望,这么多船!好壮观!船只排队慢慢靠岸,耗时颇久,小哥儿俩看够了新鲜。
船梯才搭好,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便大踏步走了过来,他身穿石青色锦袍,一双大眼睛明亮有神,面容英俊中透着刚毅,和张并颇有几分相像。
爹,娘,你们总算回来了。
见了张并、悠然,青年跪下行礼问安。
悠然笑咪咪拉起长子,阿勍啊,娘快想死你了!快,让娘看看,我儿子好不好,瘦了没有。
张并微笑道:有岳父在,儿子哪能瘦了?他老人家照看孩子,可比咱们经心多了。
张勍嘴角抽了抽,爹爹,外公又不在,您马屁照拍呀。
接上徐家人上了岸,张勍带了一队亲兵,前呼后拥,到了通州一处轩朗豪华的客栈,外公外婆和橦橦都来了,码头人多杂乱,没敢让他们过去。
这间客栈早被张勍包下,里里外外收拾的清洁雅致,诸物齐备。
进到客栈后,徐家诸人先被请去沐浴更衣,稍事歇息,之后才被请出来相见。
张橦站在悠然身边,好奇的悄悄打量行礼如仪的阿迟。
这就是二哥喜欢的小姑娘啊,仪态娴雅,辞令娴熟,大大方方的,嗯,二哥你眼光很不坏。
轮到张橦和阿迟厮见,张橦调皮起来,我年龄比较大,所以,我是姐姐。
往后叫你二嫂,是往后的事,如今你先叫声姐姐吧,小姑娘。
张并轻斥,橦橦,不许淘气。
悠然佯怒,且轮不到你做姐姐呢。
孟赉对张橦颇为纵容,微微笑着,并不说话,冷眼观看阿迟如何应对。
我叫你阿橦好不好?阿迟笑意盈盈,你呢,便叫我阿迟好了。
咱们互相叫名字,谁也不吃亏。
不好。
张橦故意反对,眼神中满是调皮。
徐郴、陆芸含笑坐着,看向阿迟。
阿迟面色不变,如此,我叫你张大小姐,你么,叫我徐大小姐便是。
我和你一样,都是家中唯一独女。
都不好。
张橦笑吟吟拉起阿迟的手,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我叫你二嫂,你叫我小姑,这才对!阿迟好笑的看向她,明眸皓齿、容色照人的两位姑娘相视良久,会心而笑。
☆、50我生之后因为远道而来甚是辛苦,所以这晚众人都早早的歇下了。
夜深人静,徐郴、陆芸没有半分睡意,轻声说着悄悄话。
仲凯的外婆没露面。
嗯,明明在客栈,却没露面。
仲凯的外公好似对阿迟颇为满意。
那是自然,咱闺女招人待见。
阿迟和小姑子好像很投缘。
对,两人很谈的来。
明儿回了正阳门大街,咱们怎么说?陆芸犹豫了下,迟疑问道。
徐郴默然许久,实话实说。
陆芸也默然许久,夫妻二人搂抱在一起,久久不能入睡。
正阳门大街,迎接自家的会是什么呢?生父已多年未见,继母一向强悍,弟弟们委实有些生疏,侄儿侄女也不亲近,想想那个家,想想次孙女,寒意一阵阵冒上心头。
第二天睡饱了方才起身,洗漱后用了早点,出门上马车,回京城。
张橦乘的是一辆轩敞漂亮的三驾马车,马车旁两列牵着小红马的英姿少女,十五六岁、十七八岁的年纪,个个目光敏锐,身手敏捷,精神奕奕。
陆芸轻轻叹了一声,伯启,素日觉着咱们阿迟也算娇养,跟亲家姑娘一比,却又差远了。
看看张家大小姐这一队亲兵,何等威风、抢眼。
徐郴微笑,亲家公说了,他待闺女是怎样,待儿媳便是怎样。
旁人说这话许是客套,许是说说而已,他可是一言九鼎的,说一句是一句。
橦橦有的,阿迟也会有。
自从定下阿迟的亲事,徐郴对父亲徐次辅一直心存歉疚。
这份歉疚,每逢看到张家的诚意,便会淡化;每逢看到阿迟光洁可脸的小脸,便会渐渐消失;可夜深人静之时,又回过来折磨他,夜夜不停。
徐家人乘坐的也是平北侯府的马车,马车宽大,又快又平稳,很舒适。
徐述、徐逸是最无忧无虑的,在车厢中兴高采烈说着话,期待着京城种种趣事。
车到阜城门,徐家打发了管家来接,张并、张勍下了马,和徐郴拱手作别,复又上马,护着悠然、张橦的马车疾驰而去。
管家满脸笑容,大爷安好,老爷说了,请您不必回家,直接去礼部。
徐郴温和道谢,有劳管家。
回身细细嘱咐妻儿数句,仆役、小厮服侍着,去了礼部。
陆芸眼神凛冽,是朝中早已排好的晋见日期,还是故意如此?伯启不在正好,有些话他不好说,我替他说!阿迟轻拍她的手,娘,伯母留了九名亲兵给我,日夜轮流当值,不离我左右。
我是很安全的,您不必忧心于我。
陆芸微笑,事已至此,忧虑何用?阿迟,到了正阳门大街,你莫离开娘。
阿迟乖巧点头,是,不离开您。
正阳门大街的徐氏府邸青砖绿瓦,气势恢宏。
徐述、徐逸下了马车,喜笑颜开,这就是咱家呀,真不赖。
徐逊一手牵着一个,见了祖父应该怎样,记不记得?两人都点头,记得,忘不了。
徐逊三兄弟被请到外院,并没有立即见到徐次辅。
陆芸和阿迟被请到内宅,大太太您请在此稍坐,二小姐您请随我来,老爷在书房等您。
侍女盈盈曲膝,彬彬有礼说道。
陆芸紧紧握住阿迟的手,阿迟微笑,娘,您先坐会子,我去去便回。
拍拍陆芸的手,示意她冷静,陆芸无力的坐下,眸色暗然。
陈岚、陈岱跟着阿迟走到书房外,被拦下了,请二小姐一个人进去。
阿迟转头看了她俩一眼,姐儿俩神色轻松,身姿笔挺,一如往日。
阿迟缓步进到书房,书房布置的很清雅,一名中等身材、背影寂廖的老者背对着门,默默看着墙上挂着的烟雨图。
阿迟静静立着,并没开口说话。
老者慢慢转过身,温和问道:是素华么?你已是及笄之年,祖父却是头回见你。
他面容文秀,举止斯文,虽已年近六旬,仍依稀得见翩翩探花郎的风采。
上月十三,文渊阁中,您当面许诺严首辅,将次孙女许配其幼孙严璠。
阿迟声音清清冷冷,请问,在您看来,谁是次孙女?能不能说说,你当初说出这个话的时候,打算牺牲哪位孙女?谁这么倒霉呀。
阿迟既不行礼,也不问好,目光中还有切责挑衅之意,徐次辅却丝毫不以为忤,神色温和依旧,素华,次孙女,自然是你。
这孩子定是方才得知此事,一时气的狠了,才会如此失态。
我和您从未见过面,您对我自然没什么怜惜之情。
阿迟慢慢说道:牺牲我,对您来说,确实最方便不过。
徐次辅走到桌案前坐下,拉开抽屉,拿出一叠字、画,素华,这是你历年来寄给祖父的,祖父虽未见过你,却早知你是一位秀外慧中、才华横溢的好姑娘。
素华,诸孙女之中,祖父最赏识的便是你。
阿迟轻轻笑了笑,一头牛毛有杂色,只好用作耕牛,可以活着;一头牛毛色纯红,牛角端正,便要被用作牺牲,祭祀山川了,是不是?徐次辅叹道:伯启很会养孩子。
素华,你聪明敏慧,令祖父欣慰。
阿迟神色淡淡的,令您欣慰,我自问不能。
徐次辅定定看了阿迟半晌,概然道:素华,朝中有人身兼首辅、吏部尚书、少傅兼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数职,权倾中外,一时无两。
此人专擅媚上,窃权罔利,排除异已,招权纳贿,肆行贪污,残害忠良,实为当今天下之民贼!沈经历为人刚直,嫉恶如仇,他上书列民贼十大罪状,反被民贼指为意欲避考察、博清名。
可怜沈经历天下名士,先是被谪塞外苦寒之地,后竟被杀。
杨郎中庚寅进士,公忠体事,社稷之臣也。
只因上书弹劾此贼,便被送镇抚司拷讯,百般□,刑求至死。
杨郎中何其无辜!沈经历、杨郎中,在社稷则为忠臣,在家族则为孝子,皆为贼人所害,岂不令人痛惜。
素华,你虽一介女流,除此民贼,澄清朝纲,造福百姓,你却可以尽一份力!阿迟讥讽的一笑,这长篇大论的演讲下来,声情并茂,慷慨激昂,还真是很有煽动性。
如果自己不是穿过来的,而是土著女孩儿,自幼受儒家正统教育长大,怕是已经泪流满面,自动请缨了吧?牺牲你一个,国家、民族、百姓全都得救了,多么伟大。
沈经历,正直归正直,性颇疏狂。
阿迟慢悠悠的,不慌不忙,沈经历这样的真性情,好不好的另说,不适合从政。
杨郎中,奏章写的十分精彩,最后一句竟提及藩王,犯了禁忌。
藩王根本不许参政议政,你让皇帝跟藩王求证去,是想做什么呢。
对于一个政客,这是很低级的错误,致命的错误。
至于这位民贼,赈过灾,抗过倭,进谏过皇帝陛下,当然也迎合谄媚过,试问朝臣之中,没有迎合过皇帝陛下的,拢共有几位?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争权夺利就是争权夺利,偏要把自己说的这么高尚,俨然是正义和真理的化身,全世界人民都该跟在你身后摇旗呐喊,为你伟大的事业而献身----次辅大人,你侮辱我的智商。
☆、51宽兮绰兮徐次辅默然半晌,慢慢说道:素华,你颇悉政事。
可惜了,是个闺女。
如果你是男孙多好,伯启后继有人,徐氏后继有人。
阿迟静静看着徐次辅,眼眸清澈,目光中没有丝毫暖意。
徐次辅略略失神,这孩子心肠真硬,并不是唯长辈之命是从的乖巧女孩儿。
赵氏温柔谦恭,伯启也一直孝顺,怎么到了素华这孩子,竟这般桀骜不驯。
养在深闺的女子,不是该淑婉顺从么,素华书、画皆精,显是饱读诗书的,居然敢轻视祖父。
严首辅之前,内阁之首是余首辅。
徐次辅说话很慢,一字一字,吐音清晰,素华,你知道余首辅后来怎样了么?被控通倭、结交内侍,余首辅弃市,妻、子流放广西,从子、从孙削职为民。
阿迟答的很快,不假思索。
徐次辅面色一变,厉声问道:若祖父倒了,徐家也和余家一样,从此败落!你父、你母流放偏远苦寒之地,你兄、你弟再无入仕机会,素华,你忍心么?不至于。
阿迟神色轻松,余首辅挡在严首辅前头,严首辅自然使出浑身解数对付他;您在朝中的势力也好,皇帝陛下的圣眷也好,目前远远及不上严首辅,他犯不上对这般狠毒。
更何况您已放□段,虚与委蛇,严首辅如今对您全无戒心。
我冷眼看着,严首辅在明,您在暗,最后被杀、被流放、被削职为民的,许是严家,而不是徐家。
徐次辅默默看了阿迟两眼,缓缓站起身,素华,你跟我来。
阿迟礼貌让在一旁,请徐次辅先走,自己落后两步,跟在他身后。
穿花拂柳,来到一所清雅富贵的庭院前。
守门的侍女急忙上前曲膝行礼,徐次辅摆摆手,示意她们不许声张,带着阿迟缓步走入庭院,绕过屏风,走过游廊,进入一间密室。
坐在这密室中,外边的人看不进来,里边的人却可以清晰看见外边。
外边是四位年纪相访、神态各异的少女,面目间约略有些相似,看上去像姐妹。
四姐妹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上首那位,身穿银红宫锦褙子,浅碧云绫长裙,气度高华,神采飞扬;她身边坐着位年纪略小的女孩儿,皮肤白白的,面容清清秀秀的,不过神色羞怯,举止局促,形象便大打折扣。
对面的两姐妹一穿杏黄衫子,一穿浅黄衫子,俱是唇红齿白,面目光洁。
红衣少女趾高气扬对她俩说着什么,身穿浅黄衣衫的少女想要发怒,却被身穿杏黄衫子的少女按下子。
身穿红衣的,是素敏。
徐次辅淡淡说道,她过于娇养,定力太差,不堪大任。
如果强把素敏送到严家,那不是示弱,是结仇。
素敏身边的,是素心。
素心一则年纪小,二则天生的怕羞畏缩,任凭怎么教也教不好。
她这样,只能许一清贫士子,到乡下度日罢了。
素敏对面的两人,是素兰、素芳。
素芳性子急,心里搁不住事,素兰倒是略有些心计,城府还是不够深,担当不得大任。
阿迟莞尔,合着在他眼前长大的孙女们不是这个不行,就是那个不行,只有南京的素华,才最配承担伟大使命,被送到严家做妾?爹爹,令尊实在是……令人无语。
素华,徐家生死存亡,在你了!徐次辅沉声说道:你若进了严家,定能忍辱负重,成就大事。
其余诸人不过是闺阁弱女,家族有难时,毫无用处。
阿迟笑盈盈看向徐次辅,对不住,屋里闷,我想出来走走。
其实很想对他说几句刻薄话的,不过密室之中,为安全起见,还是算了。
徐次辅送孙女给严家,不过是表明姿态,严首辅啊,我对你是很忠诚的,我没有二心,这不,亲孙女都送过来了。
要表忠心,方法是很多的好不好?像工部尚书赵文华认严首辅做干爹,曲意逢迎,极尽谄媚之能事,严首辅不就把赵文华当自己人了么,一直提拨他到尚书这么高的官位。
传说赵文华对严首辅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见了严首辅跪在地上,匍伏向前,进入内厅后 便连连叩响头,满口都是动听的奉承话,讨好献媚,丑态毕露。
严首辅十分得意。
一样是向严首辅卑躬屈膝,赵文华那种形式过于丑陋,人人唾弃,个个不齿。
徐次辅这样含蓄的呢,将来斗倒了严首辅,送到严家的孙女一杯毒酒了结,事过了无痕。
一个是真小人,一个是假君子。
出了密室,到了庭院中,阳光下,阿迟笑盈盈转过身,直视徐次辅,若分了家,二房、三房的次女一个羞怯,一个急燥,都拿不出手;若不分家,您只能认我为次孙女,对不对?虽然您明明知道,我是长孙女。
一名相貌俏丽的侍女盈盈走来,曲膝行礼,老爷,夫人听说二小姐来了,想见见。
话音才落,一个已经不年轻的女人声音响起,素华来了?这可想死我了。
十几名衣着华丽的侍女簇拥着,殷夫人锦衣华服,满头珠翠,喜气洋洋的走了过来,这便是素华么,果然生的好模样,到底是老爷的亲孙女,跟老爷颇有几分相像。
殷夫人实在是盼望阿迟已久,不由分说,拉着阿迟向内厅走,素华,来见见你的姐妹们。
你大姐姐最疼你,整天念叼你呢。
老爷,让女孩儿们见一见,好不好?阿迟无可无不可,跟着殷夫人往厅中走。
徐次辅微微皱眉,殷氏一惯自作主张,当年背着自己定下素敏的名份,这时又擅自拉走素华,素华是你能应付的?不自量力。
徐素敏带着妹妹们迎了出来,先冲着徐次辅、殷夫人行礼问好,请祖父安,请祖母安。
之后便意味深长的看向阿迟,亲热说道:这是素华妹妹了吧?妹妹,我是你大姐姐。
咱们不见面,你能在南京称大小姐;咱们见了面,素华,你乖乖叫姐姐吧。
我在京城称大小姐已有十几年的光阴,难不成你一来,我便要改?徐家更成笑话了。
阿迟笑的很舒畅,我生于嘉成十八年九月十八寅初,家父求高僧为我卜过卦,嘉成十八年九月十八的寅时,最宜女子,是大富大贵的命格。
若差了那么一点半点,早到丑时,或晚到卯时,便不成了,一生穷苦,运数奇差。
殷夫人是很信命格一说的,闻言面色一僵。
怎么着,寅时最宜女子?素敏改了生辰,会不会把原本富贵的好命也给改没了呀,这可不成。
徐素敏轻蔑一笑,素华你做美梦,就要给人做妾了,你还大富大贵呢?严家是富贵,于你一个妾侍有何相干?徐素心怯怯站在一边,连句话也不敢说;徐素芳面有不忍之色,想开口说些什么,被徐素兰暗中拉了一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冷眼旁观。
徐素敏轻蔑过后,颇为不悦:这素华长在偏远之地,怎么穿着打扮如此讲究?举止言行竟不带一丝土气,没天理。
哼,你长这么好看做什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沦落到为人妾侍。
徐素敏亲热拉住阿迟,还没恭喜妹妹呢,严家是厚道人家,妹妹嫁过去不差,莫多想。
本来,这话她实在不应该说的,尤其不能当着徐次辅、殷夫人的面说,不过素华容颜绝世,她心中又妒又恨,妒火中烧,顾不得了。
徐次辅面色平平无波,殷夫人一脸兴奋,喜悦的两眼放光,徐素芳目光中颇有怜悯,徐素兰事不关己,不为所动,徐素心什么也不知道,懵懵懂懂的站在一旁。
徐素敏笑咪咪盯着阿迟,心中快意,素华,等你进了严家,也就不见天日了。
你再怎么美,京城根本没人知道;你再怎么美,也不会碍着我的。
阿迟轻轻抬起白玉般细致莹润的小手,慢吞吞说道:家父已将我许配魏国公、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张劢,婚书已经郑重写下,聘礼也已收过。
阁下提及什么严家,这是从何说起,我竟是不懂。
徐次辅心中一震,许配魏国公?伯启,你虽写信过来,我可并未答允,你竟又是自作主张!伯启,你一向孝顺,如今是怎么了。
徐素敏尖声道:不可能,不可能!魏国公张劢,那不是平北侯夫人的次子么?平北侯夫人分明喜欢的是自己,上回见面还亲亲热热送过一幅玉镯!殷夫人下意识的不肯相信,京城多少名门贵女瞩目的魏国公,能定下素华你这乡下丫头?素华,不可胡说八道!殷夫人面目严厉,喝斥道。
徐素兰心揪的,魏国公,魏国公?自己在福宁大长公主府曾经远远看过他一眼,他是那么的高大颀长,那么的俊美,俊美的像天神一样,他竟定了徐家女儿,却不是自己!徐素芳两眼放光,饶有兴致的盯着阿迟,定亲了啊,徐素敏那丫头该糟心了!好,甚好。
徐素心依旧怯怯的站在一边,只敢偷偷的、羡慕的看看阿迟。
这位姐姐又好看,又大方,像画中人似的,原该嫁的好。
自己么,唉,只求不嫁个老头子,不嫁个粗俗霸道的男子,已是心满意足。
殷夫人喝斥过阿迟,还觉着不解气,魏国公是你能肖想的?他可是堂堂一等国公,平北侯亲生爱子,年纪轻轻的正二品佥书!你居然敢肖想,张劢这样的,只有我家素敏才配的上。
阿迟抬手,看着手上的戒子,眉目温柔。
他好坏,竟敢动手动脚了,竟敢亲手给自己戴上这枚钻戒,还……轻轻亲了亲。
这坏蛋。
黄昏时分,徐郴回了正阳门大街。
父亲大人,圣上命我留京,任礼部侍郎。
徐郴恭恭敬敬站在徐次辅面前,圣上隆恩,在灯市口大街赐了所宅子,圣恩浩荡,儿惶恐。
徐次辅目光复杂,审视着久未见面的长子,郴儿,你要和为父分而居之?死活不想住在一处么。
原来为了不住在一处,肯躲到南京;如今为了不住在一处,你是怎么打动皇帝陛下的?徐郴低声说道:圣恩浩荡,儿不敢辞。
陛下赐宅邸,这是何等的荣光,岂容推辞不就。
徐次辅默然良久,郴儿,你和张家定了亲?张家再贵,和文官干系不大,父亲需要的,不是这样的联姻。
徐郴抬起头,迎着徐次辅的目光,面容坚定,父亲,平北侯和孩儿一前一后晋见,圣上特意问及素华和张家的亲事,颇为嘉许。
☆、52还而不入徐次辅微晒,你已写下婚书、收下聘礼,我再不乐意又能怎样,毁婚不成?这会子又抬出圣上来,唯恐我从中作梗似的,郴儿,你把为父当作什么人。
本朝律法,有媒、有聘、有婚书,婚姻已是铁定,女方不得悔婚。
凭媒妁写立婚书,依嫁娶礼式聘嫁,庶无后悔。
巳定而輙悔者,笞五十,其女仍归其夫。
男方倒是可以悔婚,只是损失聘礼罢了。
不过,让平北侯府、魏国公府悔婚?徐次辅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知道自己做不到。
张劢且不去说他,张并何许人也,岂是好欺的。
徐次辅面色淡然,默默无语,徐郴心中越来越惴惴不安。
良久,徐次辅慢慢问道:你来信请示素华的亲事,为父并未答允,郴儿为何自作主张?徐郴神情恭谨,因着议亲事,特意请弘济寺的大法师给两个孩子合八字。
法师说,八字极合,但必须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定亲,否则有血光之灾,性命之忧。
孩儿心疼素华,故此宁可信其有,便依照法师所令时日为素华定了亲。
没有得到父亲大人的允许会擅自定下儿女亲事,孩儿死罪。
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头,求父亲责罚!什么法师所言,自然是胡扯。
徐郴知道,徐次辅也知道,不过是撒谎骗人罢了。
徐次辅看着跪地叩头的长子,心里凉凉的。
他竟不愿意跟自己这亲爹说实话,竟学会跟自己这亲爹撒谎,伯启,你我父子之间,竟到了这个地步么。
徐郴心中内疚,重重叩头,没多大会儿额头已是红肿。
徐次辅叹了口气,郴儿,起来吧。
事已至此,怪你又有何用,你也不过是一片爱女之心。
徐郴膝行到徐次辅跟前,抱着他的大腿哽咽哭泣。
徐次辅微微一笑,当你还小么,这般撒娇。
伸手拍拍徐郴肩背,极之轻柔。
徐郴哭了出来,父亲,也不知您难成了什么样子!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父亲怎会做出许孙女为严家妾之事?定是严首辅过于咄咄逼人。
徐次辅眼神冰冷,也没怎么着,险些失了圣眷,被勒令致仕回乡而已。
郴儿,近二十年来,被勒令致仕回乡的阁臣,可有善终的?下场一个比一个悲惨。
被勒令致仕回乡,对手再打击你,你可是全无还手之力,差不多是任人宰割了。
徐郴打了个寒噤,徐次辅拍拍他,温和说道:暂且无事,如今严贼松懈,已有月余不曾寻衅于我,诸事顺利。
自从许孙女给严璠,严首辅大喜,对自己不复相疑。
徐郴背上一凉。
为了父亲,自己死上千回百回都无怨,可阿迟不成,阿迟花朵一般的年纪,还有好几十年平安喜乐岁月要渡过,说什么也不能卷入这样的争斗之中。
徐郴抬起头,父亲,素华的命格委实有些奇怪……话没说完,徐次辅已是不悦的皱起眉头,冷冷看向长子。
怎么着,还要拿你闺女的命格做什么文章?迎着父亲的目光,徐郴硬着头皮说道:素华不宜和属鸡之女子同居,否则,家宅不宁,事端横生。
殷夫人,正是属鸡的。
徐次辅缓缓问道:一晚也不成?先是告诉我你有了御赐的宅子,继而说什么素华不宜与属鸡女子同居,你是想今晚就走么。
徐郴俯伏在地,父亲,一晚也不成。
阿迟定下亲事,倒霉事不知要轮着谁,弟弟们、侄女们岂能善罢干休,岂能给阿迟好脸色?阿迟自小到大,可从没受过气。
徐次辅沉默片刻,温和说道:为你们备了接风宴。
宴席之后,再动身吧。
徐郴感激的磕了个头,是,父亲。
徐次辅微微笑了笑,圣上赐宅,这是何等的荣耀;郴儿当晚便即入往,实是忠君之举。
这个段子,改日要拿到圣上面前讲讲去,圣上最喜臣子忠诚,就好像严首辅最喜人拍马屁一样。
接风宴摆在内院花厅,硕大的两张紫檀雕花圆桌,每张都足足能围坐将近二十人。
男人一桌,女人一桌,中间用红木嵌大理石的屏风隔开,但声音可闻。
徐次辅温和吩咐,都是自家人,分开坐即可。
这屏风无用,撤下吧。
侍女、婆子恭敬答应,即刻把屏风抬了开去,两张桌子上的人也能互相看见了。
众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落到阿迟身上。
这便是大房那位嫡长女了,明媚娇艳如春花,清丽澄澈如秋月,仪态优美的静静坐着,好不矜持,好不矜贵。
昨天还以为她要沦为妾侍,万劫不覆;今天却得知她早已是魏国公未过门儿的妻子,以后的一等国公夫人,世事难料,世事难料,众人心中俱是感概。
徐素敏虽是强自抑制,看向阿迟的目光中还是有着无数怨毒,嫉妒的想要发疯。
平北侯夫人居然会聘这乡下丫头为儿媳!她有什么好的,她有什么好的?徐素敏还算有定力,不管怎么说还支撑着能赴家宴。
殷夫人连她也不如,阿迟和张劢定亲已是板上订钉,已是铁的事实,这事实给了殷夫人巨大打击,她倒在榻上不愿起来,继子的接风宴上,看不到她的身影。
阿迟泰然自若,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徐素敏恶毒的嫉恨眼神。
一旁的徐素芳特意扯扯阿迟,呶,看那人。
看看这无耻的徐素敏,明打明的欺负人,真过份。
阿迟浅浅笑着,脑海中蓦然浮上一句诗,一棵树,看另一棵树,恨不得变成利斧。
嫉妒真是一种很要命的心理状态,会让人变的疯狂、丑陋。
怪不得莎翁会呼吁,您要留心嫉妒啊,那是一个绿眼的妖魔!徐郴常常有意无意的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宝贝女儿阿迟。
他本是对徐次辅异常愧疚的,不过徐素敏怨毒的目光落在眼中,徐郴的心瞬间揪紧,走,今晚便走!让阿迟在这种目光下过日子,于心何忍。
席间,徐二太太虽是心里犯着酸,面上却还是雍容端庄的,不曾露出异态。
徐三太太城府不深,一脸羡慕的问陆芸,怎么能攀上这样的好亲事啊?要做国公夫人了,可真好。
陆芸矜持的笑着,平北侯到南京寻觅名医,便住在咱家隔壁。
既是邻居,自是要相互拜访,平北侯夫人只见了大丫头一面,便喜欢的紧,央媒提亲。
徐三太太还在羡慕着,徐二太太笑着开了口,素华什么时候成了大小姐?陆芸淡淡笑着,我闺女是长房长女,不称大小姐,却称什么?徐二太太皮笑肉不笑,自是称二小姐。
素华和我敏儿同年同月同日生,敏儿早出生半个时辰,是长姐。
陆芸也不跟她争执,外子已禀告过父亲大人,我闺女长房长女,不管在南京,还是在京城,都是徐大小姐。
徐三太太兴奋的在一旁看着,大房一家回来了真好啊,有人给二房对着干了!二房已经威风的太久,有人压一压他们也好,省的他们忘乎所以。
徐二太太谦虚请教,如此,我家敏儿该如何称呼?她做了十几年徐大小姐,你闺女一回来,她便要改了不成?你闺女要威风,做了国公夫人之后到张家威风去,徐家,且轮不着她耍横呢。
陆芸哪肯接她这个话,弟妹请示父亲大人便可。
何必跟她废话,凭添是非,她真有什么疑问,问公公去。
徐二太太心中鄙夷,就会拿父亲做挡箭牌!却也没再继续追问什么,毕竟徐二太太还没跟徐二爷通过气,并不知道公公徐次辅到底是怎么想的,不便造次。
宴席之后,徐次辅温和说道:天色不早,郴儿这便动身,莫耽搁。
徐郴恭敬应是,带着妻儿拜别徐次辅,出门上了马车,直奔灯市口大街。
阿迟要求跟徐郴、陆芸同乘一辆马车,爹,娘,我害怕。
徐郴心疼的不行,乖女儿,到爹娘身边来。
陆芸也红了眼圈,看把我闺女吓的。
阿迟坐在父母中间,可着劲儿撒娇,我饭都没吃好,总觉着好像有刀子在我眼前飞似的。
徐素敏的眼光,跟刀子也差不太多。
徐郴哪还顾的上内疚,柔声安慰宝贝女儿。
阿迟跟她们吃一顿饭就吓成这样,要是整天跟她们在一处过日子?徐郴打了个寒噤,那真是不敢想像。
徐郴一家离开之后,徐二爷、徐三爷请教徐次辅,父亲,怎不留大哥住两晚?徐次辅说的很堂皇,你大哥忠君,圣上既赐有宅子,便应当立即住进去。
徐二爷、徐三爷虽觉着很扯,却也不敢再问。
各自回了房。
徐二爷回去之后,被徐素敏眼泪汪汪的捉住,爹,我才是大小姐!素华有的,都应该是我的!徐二爷有点摸不着头脑,徐二太太拉过他悄悄说了几句话,徐二爷沉下脸,知道什么叫婚书么?有正书,还有别纸,别纸上祖宗三代名讳列的清清楚楚!素华和张家的婚书上,女方父亲明明白白写着徐郴的名字,你们想什么呢,敢是疯了?妻子和女儿可能有些异想天开,徐二爷常在外头奔走,并不糊涂。
平北侯是什么人,哪是能糊弄的,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净瞎想。
徐二爷不耐烦的想着,甩甩袖子,转身去了姨娘房里。
徐三爷则是摒退侍女,和妻子密商,……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
兰儿和芳儿都是我闺女,哪个我也舍不的。
娘子,芳儿虽不是你生的,却是我亲闺女。
你若肯帮忙,我亲闺女便能保全,事成之后,我总是承你的情。
徐三太太红了眼圈,你摸摸良心,四丫头吃穿用度,跟三丫头有分别没有?这么多年了,我可曾亏待过她?如今说这个话,你亏良心!徐三爷陪着笑脸,说了半天好话,都是我不对,我不好,娘子莫和我一般见识。
好言好语哄的三太太顺心畅意,成了,明儿我便回娘家办去,包管妥妥当当的。
第二天徐三太太便到殷夫人面前请假,回了娘家。
这次回娘家时间很长,一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徐府。
徐三爷一直在院外徘徊,见到三太太回来,迎了上去,低声迫切问道:如何?三太太满面春风笑道:幸不辱命。
徐三爷大喜,我的好太太。
也不管丫头、婆子们还跟着,拉着三太太的手回了房,体贴的很。
☆、53求我庶士摒退丫头、婆子们,徐三爷把三太太抱在怀里温存了半晌,说了不少甜言蜜语。
三太太这人没什么城府,特别好哄,靠在丈夫怀里喜滋滋说道:两家都答应了呢,我连聘礼、嫁妆都跟他们说定了。
三丫头是嫡出,嫁妆自要丰厚些;四丫头碍于身份,减半吧,可好?徐三爷哪会在意嫁妆这样的小事,能把素兰、素芳捞出来,正正经经嫁人为嫡妻,这才是要紧的。
徐三爷一边柔声答应着,一边慢慢问着妻子,把她回娘家的详情问了个一清二楚。
三太太娘家在俞家胡同,虽说不上大富大贵,家境却也殷实。
她娘家侄子俞济、她娘家嫂嫂的侄子傅攀,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相貌、人才很过的去,父母也善良和气。
这两个女婿,莫说事出紧急,就是平心静气谈婚论嫁,也是很不坏的。
徐氏虽是大族,徐家虽然富贵,奈何徐三爷他是庶出,在徐家并没多少体面。
他的嫡女也好,庶女也好,虽长在富贵丛中,若没特殊机遇,很难攀到上好的亲事。
俞家、傅家对徐素兰、徐素芳来说,不差了。
徐三爷在妻子耳畔温柔耳语,定下章程。
三太太被他哄的头昏,乐呵呵答应了,成啊,便是这么办。
徐三爷微笑夸奖,真是我的好太太。
三太太乐呵了一会儿,问徐三爷,素华到了京城还是大小姐,真让我想不到。
我满心以为,大哥大嫂一家到了京城,便会被夫人制住呢。
这么着看,咱们是不是要分家?徐三爷替她理理鬓发,微笑说道:即便分了家,咱们还住家里,并不搬出去。
太太,咱们家底儿薄,若分出去过,难免拮据。
三太太深以为然,咱们没什么银钱,你又进项不多,还是依旧住在家里为好。
旁的不说,若搬了出去,三丫头四丫头先就使不起这许多侍女,孩子受委屈。
再怎么着,也等她们出了阁吧。
盘算了一会儿,三太太怯怯拉住徐三爷的衣袖,哎,老爷子知道了,会不会恼了咱们?吃着老爷子住着老爷子,却明打明的跟他老人家做对,合适么?徐三爷淡淡一笑,如今我是他最不待见的儿子,等咱们做出事来,我还是他最不待见的儿子,差不到哪儿去。
太太,大哥自作主张,老爷子没说什么;咱们自作主张,老爷子也不能拿咱们怎么样。
三太太细想了想,无非是打、骂、责罚罢了,要不了咱们的命。
咱们宁可自己受些委屈,也不能苦了孩子们。
一辈子的事呢,做爹娘的不替她们着想,谁替她们着想?徐三爷面目含笑,妻子虽有些浅薄,有些庸俗,到底心地还是善良的,从未拿庶子、庶女不当人看。
看看芳儿是什么模样,再看看二房的庶女素心是什么模样,真是不能比。
三太太叹了一声,要说三丫头四丫头说上这样的人家,我也算心满意足。
公婆厚道,夫婿上进,家境殷实,还求什么呢?不过跟素华比比,又觉沮丧。
徐三爷笑道:素华往后,也有的头疼呢。
魏国公府的林氏太夫人,你可听说过?丢了爵位之后一直耿耿于怀。
老国公的儿孙还有不少住在魏国公府,魏国公夫人,可不是好当的。
谁家没个讨人嫌的长辈?三太太嘟囔道。
又想要富贵,又想要权势,还想要清净,哪有这么好的事呀。
俞家没有,傅家没有。
徐三爷微笑,这两家我冷眼看了许久,家里长辈极和气不生事的,两个丫头往后日子都会舒心。
如果三太太是个有心计的,可能会觉着不是滋味。
这给闺女挑婆家明明是主妇的事,徐三爷暗中留意,分明是为了庶女素芳,分明是有些信不过三太太。
不过三太太一向不细心,根本没往这儿想。
第二天晚上,徐三爷一个人去了徐次辅的书房,狠狠心,咬咬牙,呈上两份婚书,父亲,素兰和素芳的亲事,已是定下了。
徐次辅好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看着手上的公文。
徐三爷慢慢把婚书平平整整放在桌案上,然后走到屋中双膝跪倒,俯伏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徐次辅处置过手头的公文,方缓缓问道:老三,学你大哥么?他来个先斩后奏,你便跟着比葫芦画瓢。
徐三爷低声说道:父亲,您是名门嫡子,庶子庶女的苦您不知道,姨娘妾侍的苦,您也不知道。
父亲,我姨娘已有大半年没见着您的面儿了,她并不敢抱怨什么,只是孩儿看在眼里,不想素芳也像她一样凄凉度日。
徐次辅又拿起一份公文专注看起来,徐三爷跪在青砖地上,一句话不敢说。
一直到夜深人静,一直到徐三爷跪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了,徐次辅才办完公事。
跋扈专擅,不敬尊长,老三到祠堂跪着去。
还有你媳妇,一并去跪着。
徐次辅淡淡吩咐完,起身回房歇息去了。
徐三爷恭敬磕头,是,父亲。
也站不起来,坐在地上活动了半天腿脚,才勉强能走路。
徐三爷瘸着腿回到三房,吓了三太太一跳,这是……打断腿了?三太太咧开嘴要哭,徐三爷含笑止住她,我好好的,任事没有。
不过要连累你了,父亲罚你陪我一起跪祠堂。
三太太眼泪还是掉下来了,甭说陪你跪祠堂了,陪你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愿意!徐三爷拉起她的手,你待我的好,我都记得。
温存缱绻的哄着三太太,三太太甘心情愿和他一去了祠堂罚跪。
当晚倒没什么事,第二天一大早,徐素兰、徐素芳带着弟弟徐通、徐迁来了,早上请安见不到爹娘,才知道这回事。
徐素兰红了眼圈,我和弟弟、妹妹陪爹娘一起。
带着弟弟妹妹跪在父母身后,任凭父母劝也好,哄也好,怒也好,总之是不肯走。
这么一闹,徐府还有谁不知道的,徐二太太便有些着慌,对着徐素敏抱怨,原想着你三叔最是懦弱,唯老爷、夫人之命是从,谁知竟这么坏!大房走了,三房闺女定了亲,难不成竟要二房出人?徐素敏撇撇嘴,三叔平日见了祖母连大气都不敢出,三婶更甭提了,跟在祖母后头讨好献媚,祖母都懒的理会她。
这会子出息了啊,敢背着祖母使心眼子。
二太太坐立不安,在屋中四处走动,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又不能跟这起子不上台面的人学,也自作主张,气你祖父、祖母。
其实,二太太手边是真没合适人选,要是有,她也会飞快的给徐素敏定下婚事,以免提心吊胆。
徐素敏这两天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此时心情还是欠佳,不耐烦的说道:这有什么可愁的?小五闲着呢,就是她了。
二太太犹豫道:你祖父说她过于畏缩。
徐素敏轻蔑一笑,做妾,畏缩倒不好?难不成还要一身傲骨的女孩儿?祖父也是奇了,妾侍而已,偏有这许多讲究。
二太太看着满不在乎的女儿,欲言又止。
原来是五个,如今只剩你和那贱丫头两个了!你祖父的心思一向难以猜测,若是他坚持素心不可用,那……去,到尚宝监请二爷回来,说我有要事相商。
二太太想了又想,心中恐惧,忙命小厮到尚宝监去一趟,请徐二爷回来。
徐素敏面色不屑,我去陪祖母。
扬长而去。
二太太焦虑的等啊等啊,一直等到日正时分,徐二爷才消消停停的回来了,有什么事要到衙门去一催再催?净给我丢人。
徐二爷很是不满。
二太太陪着笑,把昨晚、今早的事说了,三房一家子正在祠堂跪着呢,你说说,这可怎么办?要不,咱们也寻户妥当人家,把敏儿许出去?徐二爷怫然,父亲有命,这个也推,那个也推,岂是人子之道?我问你,父亲重要,还是女儿重要?二太太本来也算有几分定力,这时无力坐在椅子上,哀哀哭泣,只剩下敏儿和五丫头了,父亲说过,五丫头不中用……那素敏岂不是很危险?父亲吩咐怎样,咱们便怎样。
徐二爷义正辞严的教训妻子,岂有背父私定之理?这话往后不许再提!教训完,拂袖而去。
二太太拿起锦帕,掩面而泣。
早知如此,便把那贱丫头养的精心几分,不至于这般畏缩怕羞,根本没法见人!不过费些公中钱粮罢了,又不需自己拿私房补贴。
二太太哭了一会儿,命人打水来洗了脸,重匀了脂粉,端端正正、脂光粉艳的坐着,慢慢吩咐道:叫五姑娘来见我。
侍女恭谨应着,去了。
没多大会儿,徐素心战战兢兢进来,给太太请安。
声音都是颤的。
徐素心从小被二太太降怕了,见了二太太,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怕的要命。
二太太忍下心中的厌恶,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素心啊,好孩子,快,到母亲跟前来。
徐素心吓的一啰嗦,太太冲自己笑了?笑的真可怕。
徐素心慢慢挪到二太太跟前,神情怯怯的。
二太太劝了自己半天,跟自己挣扎了半天,笑着伸手拉住眼前女孩儿,素心,母亲这儿有几匹新到的好料子,你来挑挑,拣个喜欢的颜色、式样。
☆、54谓他人母(上)徐素心有些不知所措,太太是吃错药了不成,怎的这般和蔼和亲起来了?从前自己叫过她母亲的,却被一道冷厉的目光扫来,吓了个半死。
以后再也不敢叫母亲,只敢叫太太。
为了亲生女儿,二太太耐下性子,温和慈爱的看着徐素心挑拣完衣料,又赏了几样金银首饰给她,好孩子,你肤色白,正配戴这些。
徐素心云里雾里一般,迷惑不解,无所适从。
直到侍女抱着衣料、拿着首饰陪她回了房,徐素心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看着漂亮的衣料,闪闪发光的首饰,发了半天呆。
给她答疑解惑的人终于到来了。
屈嬷嬷安好。
小丫头曲膝行礼,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这位可是二太太的陪房,在府中颇有几分体面,等闲没人敢招惹。
徐素心忙站起身,嬷嬷您来了,快请坐。
满脸陪笑,笑容中颇有巴结讨好之意。
屈嬷嬷微笑看了她一眼,五小姐不必客气。
徐素心命小丫头搬来椅子,屈嬷嬷不肯,命小丫头拿了个小杌子坐了。
徐素心很有些忐忑不安,嬷嬷,这怎好意思?屈嬷嬷笑道:主子面前,哪有奴才们的座位?能有个小杌子坐,已是格外的恩典。
屈嬷嬷即便坐在小杌子上,姿势也是端庄优美;徐素心虽坐在玫瑰椅上,却始终面色惶恐不安。
屈嬷嬷暗暗摇头,到底是徐家姑娘,竟被养成这样,真是造孽。
徐素心并不是聪明敏慧的姑娘,屈嬷嬷苦口婆心说了半天,她才渐渐明白:太太的娘家哥哥在西北任知府,同僚之中有位年近六旬的通判丧妻,意思是想再娶,意思是要年纪小的,肤色白的,柔顺听话的。
徐素心几乎没吓死,年近六旬!他要年纪小的,肤色白的,柔顺听话的,自己岂非样样合适。
难道竟要嫁给一个老头子么?徐素心傻傻的,呆楞无语。
屈嬷嬷叹了口气,小姑娘家配个老头子,造孽,造孽。
徐素心木木的看着她,大眼睛如一潭死水。
老头子,怕什么来什么,自己就怕嫁老头子,偏偏还是要嫁老头子。
屈嬷嬷怜悯的看着徐素心,这姑娘打小没亲娘,亲爹从不照看她,嫡母……唉,要说起来不过是庶女,小时候不过是一日三餐,长大不过是一幅妆奁,何苦这般往死里作践?更不必说,这些全是公中的,不费嫡母一针一线。
要说起来,严家的孙子倒是年方十六七岁,俊秀文雅,又在监读书。
屈嬷嬷语速很慢,吐字很清楚,不过可惜了,到严家是做妾。
还不如嫁给通判大人呢,好歹是正妻。
徐素心原本失神的大眼睛中有了光彩,那有什么相干?做妾怎么了,又不用管家理事,又不用应酬往来,一个人一个小院子,关起门来绣绣花,做做针线,不是也很好?只要没个老头子来恶心人,没有粗俗的男人来恶心人,日子还是能过的。
不过一瞬间,徐素心的眼神又暗淡下去,祖父说我不成。
太过畏缩,上不得台面,连给人做妾的资格也没有。
五小姐有些矜持,改了,老爷就喜欢了。
屈嬷嬷委婉说道:仪态举止,是可以学、可以改的,只要五小姐真心想学,极容易。
没人教过我。
徐素心低声说道:有时许我上学,有时,连学也不许我上的。
断断续续的上学,书没读好,礼仪也没学好。
五小姐若不嫌弃,我来教,如何?屈嬷嬷微笑相问。
徐素心看着她从容不迫的气度,羡慕说道:好!如此,我便教起来。
屈嬷嬷微笑提醒,可,你要想清楚了,那是做侧室,不是正室。
我不在乎。
徐素心轻轻说道:我在乎不起。
严家人,或许不良善。
屈嬷嬷又提醒。
徐素心很难得的展颜一笑,严家再坏,难道比二太太更坏?六月十八,殷夫人过四十四岁生辰,因不是整寿,故此只是请至亲好友小宴,并没大肆请客铺张。
严首辅的夫人欧阳氏盛将侍女仆从,亲赴徐府拜寿。
殷夫人率领儿媳、孙女们迎接进来,让到上首坐下,满脸陪笑,十分殷勤。
欧阳氏和严首辅是结发夫妻,已经六十多岁,头发花白。
她身穿深蓝色对襟褙子,挽着规整的圆髻,头上只插一支白玉簪,雕工精巧,莹润剔透。
欧阳氏因笑道:几位令孙女,可能请过来见见?许的是次孙女,也不知究竟是哪一位。
虽是侧室,却不是平平常常的侧室,也不可轻乎了。
殷夫人习惯性的想先叫素敏过来,话到嘴边,想起徐次辅的交代,勉强改了口,素华,过来拜见夫人。
天色越来越热,阿迟一袭浅绿薄锦衫裙,清新美丽的仿佛出水芙蓉,从容优雅的冲着欧阳氏行礼问好。
把欧阳氏喜的,小仙女似的,生的这般好看。
拉过去好好夸了一番。
看欧阳氏拉着阿迟的手舍不得放开,殷夫人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怎么会在南京定了亲呢?如若不然,这丫头躲不过,逃不掉,定是进严府做妾的!欧阳氏身边侍立着儿媳张氏,抿嘴笑道:娘,这位可是魏国公未过门儿的妻子,平北侯夫人一眼便相中的儿媳妇。
您说,平北侯夫人什么眼光,她相中的儿媳妇,还有不好的?阿迟微微低头,做害羞状。
她本就生的美,这一低头,神情娇羞,露出天鹅般的优雅脖颈,更加楚楚动人。
欧阳氏笑道:平北侯夫人好眼光,好眼光!赏了一支雕工奇巧的青玉簪,放阿迟走了。
徐素敏也过来拜见了,也得了一番夸赞,得了一支品相上乘的青玉簪。
徐素兰、徐素芳紧随其后,恭恭敬敬拜见了欧阳氏。
最后才轮着徐素心。
徐素心身段苗条,一张小脸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看着实在招人怜爱,欧阳氏心疼道:这孩子定是不好生保养,吃的太少。
好孩子,女孩儿是富态些好,有福气,莫太瘦了。
拍拍徐素心的小手,送了她一支卷荷状青玉簪,多清雅,正配你。
严首辅出身清贫,和发妻欧阳氏十分恩爱,飞黄腾达之后也只守着老妻一人,身边并不曾有过什么莺莺燕燕。
欧阳氏日子过的舒心,没什么烦恼事,看着十分慈祥可亲。
徐素心偷偷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满是向往和孺慕。
徐素心的亲祖母,一直不喜欢这畏怯的孙女,从不曾和她亲呢过。
殷夫人低声跟欧阳氏说了句什么,欧阳氏重新审视徐素心,之后,赏了支镶珠嵌宝的赤金钗。
徐素心红着脸拜谢,接过金钗。
徐素心这阵子吃的好,穿的好,用的好,不受刁难,不知不觉间气度已好了许多。
欧阳氏看在眼里,满意的很。
内院花厅外搭着大戏台,唱着热闹吉庆戏文-----今天的主客是欧阳氏,欧阳氏年老之人,爱听热闹戏文。
阿迟和徐素敏、徐素心一席,席间还有几位老亲旧戚人家的小姑娘,年纪都不大。
有位朱七小姐,是二太太娘家侄女,一派天真的问阿迟,姐姐跟着令尊令堂另院别居啊?那,每天早上要远道而来跟殷夫人请安,岂不是很辛苦。
阿迟微笑,家祖父体恤,命家父、家母和我们兄妹四人,每十日请安一次。
那天正值家父休沐,我们全家人一道来拜见祖父,半分不觉着辛苦。
朱七小姐诧异的睁大眼睛,失口说道:不是该晨昏定省么,每十日请安一次,姐姐和令尊令堂也好意思?晨昏定省你懂是什么意思吧,服侍父母长辈的日常礼节,晚间服侍就寝,早上省视问安。
徐素敏冷冷笑着,目光颇为不善,徐素心忧心忡忡看着阿迟,为阿迟担着心。
不只二太太坏,她娘家人也不厚道呢,姐姐你莫吃了亏。
朱七小姐这是在指责你们大房不孝顺呢,不孝可是顶大帽子,会压死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谓他人母,亦莫我有出自《诗经·王风·葛藟》,《葛藟》,流离失所、寄人篱下的青年作诗以自叹。
谓,呼喊;有,同友,亲近。
称呼他人做母亲,她也不肯待我亲近。
☆、55谓他人母(下)阿迟慢条斯理问朱七小姐,太祖皇帝之时,朝中每日举行早朝会;今上即位,改为每十日举行早朝会。
不管是每日早朝,还是每十日早朝,太祖皇帝和今上都是明君圣主,对不对?朱七小姐有些茫然的看了看徐素敏,表姐,你家这位素华这位姑娘是怎么回事,说着家事,怎么扯到朝政上来了?她说的是明君圣主,这个我可不敢反驳,只能说是了。
朱七小姐性子还算机灵,忙笑道:瞧姐姐说的,这还用问么?自是明君圣主。
‘臣事君,犹子事父也’。
阿迟神色自若,声音清清冷冷,做臣子的,君上若命每日早朝,自当从命;君上若命十日一早朝,亦当从命。
做儿孙的,长辈若吩咐晨昏定省,不敢推辞辛苦;长辈若吩咐每旬请安,难道便可以忤逆老人家么?你……我不过说了一句,你扯出这么一堆做甚?你摆什么大小姐的臭架子,好嚣张。
朱七小姐颇觉委屈,娇嗔看向徐素敏,表姐你在徐家不是一向很神气么,快教训教训你这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堂妹。
徐素敏脸色一沉,把玩着手中的绿玉小酒盅,不置一词。
开口讨伐徐素华这件事,我是不能亲自上阵的,懂不懂?在外人面前跟自家姐妹认真拌起嘴,我还要不要名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徐素敏对阿迟的嫉妒之情不仅没有消散,反倒与日俱增。
那乡下丫头要风风光光嫁做魏国公夫人,自己的终身却还不知着落在哪里!心高气傲的徐素敏哪里受的了。
朱七小姐并不擅言辞,心计也不深沉,见徐素敏沉着脸不开口,满心失望,偃旗息鼓,埋头对付起席上的佳肴。
表姐我可够对的起你了啊,做了回开路先锋。
席上一名容貌稚嫩的小姑娘,工部胡主事的幼女胡金兰天真开了口,敏姐姐是徐大小姐,您也是徐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呀,妹妹实是不懂。
今天这宴席上大多是老亲旧戚、极亲近的人家,胡金兰的父亲胡主事长袖善舞,胡金兰又一向跟徐素敏投契,故此徐素敏亲自给她下了请贴。
殷夫人过寿,阿迟算是主人家,对客人自是要礼貌斯文,阿迟耐心解释,我是长房长女,素敏是二房长女,我是长房大小姐,素敏是二房大小姐。
胡金兰忽闪忽闪美丽的大眼睛,这么着,岂不是要分家的意思么。
分家析产,是大忌讳呢,不孝顺老人,不敬祖先,不尊宗族。
阿迟浅笑,徐素敏的闺密都是一种风格呀,爱给人扣大帽子,爱给人扣不孝的大帽子。
小姑娘们,无权无势却要给人扣大帽子,并非易事,明不明白?当家人,是很辛苦的。
阿迟循循善诱,细致耐心的跟胡金兰说着话,好像真把她当成天真无邪的少女一样,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极费精神,极费财物。
旁的不说,若我们这一房也归到公中,光是一日三餐、四季衣裳鞋袜,便要添出多少来。
家父心疼祖父养家不易,便情愿自立门户,自食其力。
家父,是真孝顺。
舆论上,天朝政府是提倡不分家,累世而居,方便解决公民养老问题,贯彻以孝治天下的方针;实际上呢,大家庭不利于收税,不利于管理,政府也头疼的很。
一大家人不分家住在一起,当家人威风是威风了,肩上的担子重不重呀?要管这么多人的衣食住行、婚嫁,是很累的。
胡金兰偷眼看看徐素敏,乖巧的冲阿迟点头,甜甜笑着,原来是这样,从前我没有想到呢。
听姐姐这么一说,我也觉着当家人确是不容易,若子孙已经成大长人,分家也未尝不是好事。
连着两个人都没讨到便宜,剩下的人也就不敢开口寻衅。
算了,徐素华初回京不久,她的底细还不大明白,且弄清楚了再说。
其实依照正常情形,阿迟和徐素敏一样是徐次辅嫡亲孙女,且又是未来的魏国公夫人,这帮少女们便是不结交她,也不该为难她。
不过是和徐素敏向来交好,却不过徐素敏的情面罢了,再者,也是看着乡下来的丫头不顺眼,想挫挫她的锐气。
席罢更衣,胡金兰看徐素敏不在跟前,跟阿迟说悄悄话,姐姐,平北侯府怎的没来人?新亲家,不是该热热乎乎的么。
阿迟落落大方,巧了,今日孟家老太太也过寿。
孟家老太太是平北侯的岳母,自然要到孟家去。
胡金兰很是羡慕,姐姐已经定下亲事,却依旧自自在在的,可真好。
家姐也是定了亲的,如今被关在家里绣嫁妆,甭说出门了,出她那院子都费劲。
阿迟微微笑着,并没说话。
仲凯的家人真是很好,他娘亲尤其体贴,特地请了天锦城的顶尖绣娘,专为自己绣嫁妆。
仲凯的妹妹更有趣,隔三差五来寻自己玩耍,常和自己咬耳朵,我告诉你怎么降二哥,你记住了啊。
兴致勃勃把她二哥喜欢什么、不喜什么、小时候做过什么糗事,讲的一清二楚。
阿迟心中柔软,他,是很好很好的;他的家人,也是很好很好的。
殷夫人的小型寿宴圆满结束,徐二太太长长松了一口气:欧阳氏看那贱丫头倒蛮中意的样子,看来严家是肯要的。
如此,敏儿便没了危险。
徐二太太更加慷慨大方,金的玉的、圆的扁的,流水般往徐素心房里搬。
横竖这些东西只是让她开开眼,养出些气度来,莫再畏畏缩缩小家子气,等往后出了阁,按着她的身份,哪配使这些。
徐二太太心里其实是很想埋怨公公徐次辅的,您想献媚严首辅,使什么法子不成,要许出位孙女去!徐家有孙小姐做了妾,说出来很好听么?连带着其余的小姐们也不好说婆家。
想起说婆家,徐二太太泄了气。
大房走了狗屎运,定了那么个富贵逼人的东床快婿,敏儿再怎么着,也是超不过去的!想比国公夫人更阔,除非是嫁给一品大员,或是嫁给皇帝。
可一品大员哪有年轻的、尚无妻室的?早已白发苍苍,儿孙满堂。
皇帝么,向来不娶官员之女,本朝后妃大多来自民间,是平民之女,或不入流的小官吏之女。
还有三房那两个丫头,也是可恶之极。
徐二太太恨的牙痒痒,老三两口子做出那种事,罚跪祠堂怎么了,不应该么?他们一撇清,生生是坑了二房,让嫡出二房出了做妾的女儿!素兰、素芳那两个丫头,先是执意陪着罚跪,继而大声哭嚎,爹爹您怎么了,弟弟,你别昏过去啊。
吵吵的震天响,吵吵的老爷知道了,于心不忍,轻轻放过了三房不说,还嘉奖那两个丫头一番,私房给添了不少嫁妆。
一个两个三个的都有着落了,只有我敏儿还吊在半空!徐二太太心中气苦,难以排遣。
她是殷夫人嫡亲儿媳,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徐府备受器重,从没人敢小瞧。
可自打大房一家子回了京,她开始事事不顺,越来越不顺,由不得她不怨愤。
竟然沦落到要对那贱人留下的贱丫头假以辞色!徐二太太气的脸都白了,要不是为了敏儿,徐素心,我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徐二太太为了亲生女儿不跳火坑,忍气吞声,对着五小姐徐素心和颜悦色,备极关爱,吃穿用度,都给徐素心用上好的。
徐素心底子很好,没几个月的功夫,被养的娇美玲珑,稚嫩可爱,整个人也比之前大方不少,站出来,居然也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八月底,徐素心被郑重带到徐次辅面前,徐次辅审视她良久,点了头。
不是说这孩子天生的畏缩,怎么教也教不好么?怎么不过数月光阴,变化如此之大?徐次辅只是对家务不甚留心,并不呆傻,稍一想也便想清楚了,心中对徐二太太这儿媳妇存了厌恶。
徐素心知道事情已成定局,高兴的独自关在房里,快活的转了几个圈儿。
她如今也有漂亮衣裳了,腰下系着艳丽华美的石榴裙,裙子飞起来,徐素心的心绪也跟着飞了起来。
终于可以离开徐家了!徐素心莫名的兴奋,严家再差,也不会克扣自己的饮食,动不动就不许吃饭,动不动就罚跪、责打吧?欧阳老夫人看着很慈祥,严璠的母亲眉目也和善,至于严璠的妻子,听说是旧家之女,闺训极严,许是会比徐二太太强上那么一点半点?她若凶悍,自己躲到院子里不出来便是。
自己到底是徐家的女儿,她也不能太过分了。
严璠,听说很俊美,很文雅。
徐素心转了十几圈,晕晕的躺倒在床上,笑出声来。
没有老头子,没有粗俗霸道的男人,还能离开徐家,真好,真好。
殷夫人和她嫡亲儿媳徐二太太一样,气的肝儿疼。
大房、三房全都不孝顺,全都自作主张嫁女,单单坑了循规蹈矩的二房。
二房是嫡支,何等尊贵,却要出个做妾的女孩儿!殷夫人本就不喜徐素心,事情尘埃落定后对徐素心更是厌恶,这丫头真给二房丢人,给她爹丢人。
从前,殷夫人若流露出厌恶之色,徐素心会吓的战战兢兢,浑身发抖。
如今,殷夫人再怎么脸色差,徐素心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温顺的低下头,视若无睹。
徐素心是徐家年纪最小的姑娘,却是最先出阁的姑娘。
九月十六严璠隆重迎娶许家女儿,严府贺客盈门,车马一直排出两里地,门前水泄不通。
十一月十六黄昏时分,严家一乘八人抬的大红轿子,从侧门抬了徐素心进府。
轿子乍一看上去是大红色,细看,中间杂有粉色纹。
徐素心出嫁之后,严首辅待徐次辅格外和气,坦然不相疑。
徐家亲孙女都能到自家做妾,看来老徐真是吓破了胆子,再不敢起异心。
作者有话要说:谓他人母,亦莫我有出自《诗经·王风·葛藟》,《葛藟》,流离失所、寄人篱下的青年作诗以自叹。
谓,呼喊;有,同友,亲近。
称呼他人做母亲,她也不肯待我亲近。
☆、56招舟子徐郴对这件事一直心存内疚,直到朝中局势越来越平静,徐次辅的处境大大好转,才略好了些;对父亲的内疚过后,又是对徐素心的内疚,这孩子最小,还不到十四,徐家实在亏欠她。
陆芸的想法和徐郴差不太多,阿迟只有慢慢劝他俩,既然选择从政,必然要面对朝中争斗,谁也不能幸免。
不拘是祖父,还是别人,都是一样的。
实力和对手相差太远,只好暂敛锋茫,示人以弱;示弱的法子有很多,祖父偏偏选了对女孩儿伤害最大的一种。
他自己不愿卑躬屈膝罢了,更乐意牺牲孙女们。
至于素心,腊月里素心曾归宁过一次,单看脸色,比在徐家时红润不少,眉宇间添了开朗之色。
爹,娘,我头回见素心的时候,她羞怯的很,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小受气包。
徐郴和陆芸都心里都沉甸甸的,这算是个什么事,徐家的姑娘惨到要给人做妾了,日子反倒过的比从前更舒心!可想而知素心从小在徐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了,这可怜的孩子。
阿迟轻轻笑了笑,爹,娘,素心如今不是最惨的时候,如果有一天严首辅被祖父彻底斗倒了,再也不得翻身,她才是没有活路。
不拘是谁,被送到了严家,除非严首辅能一直圣眷不衰,一直把持朝政,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徐次辅打算送出去的,根本就是名幅其实的牺牲。
徐郴虽一直是闲职,到底是进士出身,为人又聪敏善思,略一寻思也即明了,顿时脸色惨白。
父亲一开始是要把阿迟许过去的,是要阿迟去送死?阿迟,我可怜的阿迟。
今天是阿迟把话挑明了,徐郴不得不往这方面想-----他并不是想不明白,他是一直不愿意想明白,一直在逃避。
父亲,他从小敬爱的父亲,原来是这般冷酷无情。
夜深人静时,徐郴低声交待陆芸,娘子,若到了正阳门大街,你一刻也莫离开阿迟。
陆芸红着眼圈点头,我这也是心惊肉跳的,唯恐阿迟被人算计。
素心嫁了之后,原本有意求娶徐素敏的人家都打了退堂鼓,殷夫人、二太太、徐素敏,心里不知怎么嫉羡阿迟呢。
她们能在公公徐次辅眼皮子底下,把素心作践成那幅模样,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这样的人,这样恶劣的品性,让人不得不防,不得不严防。
转眼间到了腊月初八,各家各户开始忙碌着过年。
京城的冬天尤其寒冷,腊月里滴水成冰,陆芸张罗着给丈夫、儿女添大毛衣服-----京城,比南京冷的多。
平北侯府一向爱凑热闹,陆芸正挑拣着皮子,悠然差人送来两箱子上好紫貂、白狐、青狐、红狐、蓝狐,我家夫人说,粗陋了些,莫嫌弃。
平北侯府差来的管事婆子满脸陪笑说道。
陆芸笑着道了谢,厚赏来人,心里暖融融的。
仲凯的母亲真是客气的很,体贴的很,我家阿迟往后若是到南京单过自然好,便是留在京城,有这样的婆婆,魏国公府人再多、再难缠,也是不惧的。
过后,陆芸叫了阿迟来挑拣,看看,喜欢哪一件。
阿迟仔细瞅了瞅,没多大会儿就挑好了,我要那件蓝狐,就是整张的那个;还有红狐,火红火红的那个。
陆芸故意问道:为什么单要这两件啊。
阿迟很淡定,这两件,是他亲手猎的。
陆芸似笑非笑看过来,阿迟无知无觉的看了回去,橦橦回回来都会带上他的信,您和爹爹不是知道的么,我又没有私相授受。
陆芸夸张的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赶到明年冬天,或后年春天,早早的给你们办了婚事吧。
女孩儿就是这点不好,养大了,早晚是人家的。
阿迟很孝顺的说道:别呀,您和爹爹会舍不得我,会想念我的,还是莫要太早。
陆芸嗔怪的横了她一眼,这是女孩儿家该有的样子么,说到婆家都不带脸红的。
母女二人说着家常,冬日里天短,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陆芸忽想起,橦橦十七了吧?还没说下人家?阿迟不经意说道:没呢,求亲的人家虽多,总没有伯父能看上眼的,更没有外公能看上眼的。
想娶张橦橦,先要过了张并这一关,然后,还要过了孟赉这一关。
陆芸笑着摇头。
孟家老太爷若是按着挑女婿的眼光来挑外孙女婿,这可难了。
平北侯当年迎娶孟家五姑娘时,已是名闻天下的征戎大元帅,青年得志,功成封侯,这样的人才一百多年来拢共也没几位啊。
离着元旦越来越近,街道上十分繁荣,车水马龙,家家置办年货、送年礼,喜气洋洋。
陆芸悉心备办了年节礼,送往至亲好友处,正阳门大街是不必提了,极丰厚,从吃的到穿的到用的,各色齐备,样样不缺。
腊月二十二,一队英姿飒然的少女护卫着一辆三驾马车从容而来,身后更跟着两辆平顶马车,看样子装的是年货。
张橦笑吟吟下来,被迎到内宅,伯母安好,我啊,奉命来送年礼的。
张橦一脸灿烂笑容,调皮的冲阿迟眨眨眼睛,阿迟微笑,橦橦是有什么开心事么,乐成这样。
陆芸笑道:伯母还有不少家务事要忙活,橦橦,咱们不是外人,伯母便不跟你虚客套了,你和阿迟自在说话,可好?张橦笑盈盈站起来,正要开口,昌化轻盈的走了进来禀报,夫人,大小姐,张大小姐,姑爷来了!徐家只有阿迟一女,这姑爷,自然指的是张劢了。
陆芸大为惊奇,仲凯来了么,他什么时候到的京城?张橦得体的笑着,伯母,我今儿个一直在家,方才出门的,可没见着他。
二哥你真是爹爹的好儿子,孝顺岳父岳母、讨好未婚妻,没人教你就会呀。
陆芸忙吩咐,快请!阿迟淡定说道:娘亲,橦橦,请恕我要失陪片刻。
陆芸笑道:去吧。
虽是定了亲,到底未婚,避嫌是对的。
阿迟徐徐起身,退到了屏风后。
没多大会儿,张劢高大英挺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口,他披着白狐大氅,面上犹有风霜之色,分明是远道而来。
张劢抢上来行礼问安,陆芸忙道:好孩子,不必多礼,快起来。
张劢行了礼,站起身笑道:南京事务不多,圣上许我回京过年团聚,因此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张劢陪着陆芸说了半天话,从为什么要回来、怎么回来、路上是不是顺利,一直说到今儿个上午进了阜城门,还没回平北侯府、魏国公府,给岳父、岳母带了几坛子酱菜,怕放坏了,便先行送了过来。
张橦嘴角抽了抽,二哥你会不会说话,什么酱菜连过夜都不能,怕放坏?你应该换个说辞,换个真能放坏的东西,比如新鲜荔枝什么的。
也不想想这季节有没有新鲜荔枝。
张劢定力很好,恭恭敬敬陪着陆芸说话,对一旁的阿橦看也不看一眼。
直到陆芸把来龙去脉开了个一清二楚,方想起来,仲凯,橦橦也在。
张橦笑嘻嘻福了福,二哥,我替您送年礼来的。
张劢笑着拱拱手,有劳,多谢。
橦橦,你就给哥哥捣乱吧,明知道哥哥要来,你抢着替哥哥送年礼?陆芸笑道:要过年了,穷忙,竟是匀不出空闲来陪你们兄妹俩。
仲凯,橦橦,你们到侧间坐会子如何?张劢、张橦含笑应了,起身去了侧间。
哥,你怎么贿赂我?到了侧间,张橦拉着张劢,笑咪咪敲诈。
说吧,你给我什么好处,要是好处不够,我便不替你拐骗肤如新荔的美貌小姑娘。
张劢微笑看了她一眼,悠悠说道:钟珩这小子,跟我同时到的阜城门。
这小子在辽东混了两年,好像捞了不少好处,等哥哥从他那顺出两样宝贝来,贿赂我家橦橦。
张橦神色一滞,钟珩回来了?他原本是小玉人一枚,美丽的很,在辽东那寒冷之地过了三年,该粗糙了吧?唉,男人还是要好看些方才顺眼,若粗糙了,便不好看了。
平北侯府,一骑纯白色宝马驰至府门,马上的美貌青年飞身下马,姿势优美之极。
看门的是平北侯府老家人,老亲旧戚人家的公子、少爷都是认得的,满脸陪笑迎了出来,钟少爷,您从辽东回来了?这可有好几年没见着您了。
一边殷勤打着招呼,一边命小厮进去禀报,快去,说吉安侯府六爷到了。
钟珩年纪不到二十岁,肌肤若冰雪,眼睛如墨玉一般,嘴唇娇嫩的像花瓣,老家人一边满脸陪笑的让着他往里走,一边心里嘀咕着,这美人就是美人,辽东刺有的寒风都没让钟少爷变黑、变粗糙,还是美的这般妖异,简直比大小姐还要好看。
钟珩来了?悠然正陪着老爹孟赉、亲娘黄馨在厅中闲坐喝茶,闻言颇有些诧异,钟珩不是在辽东军中效力么,什么时候回的京呀,怎么没听水姐姐说起过?钟珩,是悠然闺中好友水冰心的儿子,一直称呼悠然为表姑母。
悠然嫡母钟氏出自吉安侯府,是钟珩父亲钟煓的亲姑母,悠然和钟煓算是表兄妹。
不过,水冰心在悠然心目中一直是水姐姐,而不是表嫂。
孟赉哼了一声,钟家男子哪有不风流的,这钟珩何许人也,竟敢肖想我家橦橦?臭小子,凭你也配么。
作者有话要说:招招舟子,人涉卬否,船夫摇橹曲伸,别人坐上船渡河了,我独不渡。
后来比喻自有主张,不附合别人。
现在这样的姑娘挺多的,对自己的人生有规划,有掌控,不会过分受周围人的影响。
☆、57匪报也因着过往岁月的种种华洋纠葛,孟赉对钟家着实反感,连带的也不喜欢钟煓的儿女。
小时候倒还罢了,悠然和水冰心一贯要好,常来常往,钟珩模样好看,嘴巴也甜,跟在张勍、张劢身后外公外婆的叫着,并不招人讨厌。
长大后钟珩隔三差五和张橦生气、拌嘴,两人一见面就吵架,护短的孟赉便极不待见钟珩,臭小子,净招我橦橦不痛快。
三年前钟珩满怀豪情壮志去了辽东,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他父亲钟煓是很支持的,男人正该如此!他母亲水冰心也不反对,吉安侯府以军功起家,钟家男儿从军,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钟珩的祖母孙太夫人实在舍不得钟珩,奈何说不动儿子,管不了孙子,最后迁怒于人,把水冰心臭骂一通,珩儿要去辽东那苦哈哈的地方,你这做娘的竟不知要拦着,你是死人不成!祖母的眼泪挡不住年轻人的脚步,钟珩排徐万难,毅然决然离开了京城。
三年过去,钟珩屡立战功,累迁至参将之职,对于一个年方十九岁的年轻人,这已是十分难得。
不过在孟赉眼中,委实不算什么。
一则,他是文官,对于武将的升迁不怎么在意;二则,他的五女婿张并,十九岁时已是深孚人望的振威将军,身经百战,刀马娴熟,用兵如有神助,天下闻名。
美人钟珩,生不逢时,有张并这样的盖世英雄横在前头,根本显不出他来——至少在孟赉眼中是如此。
普通人家,是祖父当家;平北侯府与众不同,是外祖父当家。
张勍、张劢娶媳妇,孟赉是不大管的,横竖两个外孙子主意正眼光好,相中的小姑娘定是不坏;张橦嫁人,孟赉很霸道的吩咐过,橦橦的夫婿,我要亲自过目。
张并自是唯唯诺诺,是,爹爹,您给掌掌眼。
岳父挑女婿的眼光极好,橦橦吃不了亏。
悠然也笑咪咪答应了,成啊,您给橦橦挑个东床快婿,往后橦橦成了家,您跟她过日子去。
就甭整天教训我了。
钟珩进到上房的时候,屋里只有悠然和孟赉。
孟赉用挑剔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钟珩,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确美貌,不过阿悠说的好,一个男人又不是花瓶,要那么好看做什么?钟珩上前行礼问安,孟赉淡淡说着,不必客气。
悠然笑咪咪道:阿珩,快起来。
好孩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路上得有两个月的功夫吧,这可是累的很了。
不管是孟赉的冷淡,还是悠然的亲热,钟珩都报之以得体的微笑。
时值寒冬,钟珩的笑容却让人想起春花,想起秋月,想起夏日清晨晶莹的露珠,澄澈而美好。
姑母,我才进京城,还没回家。
钟珩的声音清清朗朗,悦耳动听,秦指挥有书信带给姑丈,我忖度着怕是事体紧要,便先送过来了。
秦指挥是张并旧部下,钟珩的上司。
悠然接过书信,笑道:等你姑丈回来,我交给他,再也错不了的。
命钟珩坐了,侍女端上汝窑青瓷茶盏,盏中是香气扑鼻的太湖春茶。
钟珩恭敬的跟孟赉叙着话,外公您身子一向可好?我得了几支百年老参,还有几瓶用虎骨泡的药酒,特地孝敬您和外婆的。
对了,怎么没见外婆她老人家?孟赉淡淡道:她不喜见外客。
臭小子,你打量着橦橦和她外婆在一处,对不对?你猜错了,橦橦不在家,今儿个你即便能见着外婆,也见不着橦橦。
任凭钟珩怎么如何谦恭,孟赉始终不冷不热,不肯假以辞色。
悠然心中暗乐,钟珩这小子跟他老爹钟煓一样,性子并不好,这会儿挨了半天白眼,竟还能镇静如常,也算历练出来了吧。
悠然有心要帮帮水姐姐的爱子,偏偏孟爹固执的很,根本不许她插嘴。
这天钟珩铩羽而归,没见着姑丈,没见着两位表哥,当然更没见着阿橦表妹,就被孟赉轰走了,令尊令堂想必牵肠挂肚的,回罢。
悠然到底心中不忍,不顾老爹刀子般的目光,笑咪咪邀请,回去跟你母亲说,若她闲了,来我这儿逛逛。
这阵子穷忙活,有日子没见着她了。
钟珩在孟赉面前是小心翼翼的,到了悠然跟前,就自在的多,姑母家菜肴讲究,我最爱吃。
若我陪着娘亲一道来了,姑母可别嫌弃我。
不会嫌弃。
悠然假装看不见老爹眼中的愤怒,笑盈盈告诉钟珩,你最爱吃的菜是东坡肉,姑母一直记得呢,到时吩咐厨子做给你吃。
这么好看的男孩儿,哪怕爱吃排骨也成啊,居然爱吃红烧肉,和他的形象严重不匹配。
钟珩还没回自己家,当然没法在平北侯府久留,告辞悠然、孟赉,缓步出府。
服侍他出内宅的是位相貌甜净、机灵的侍女,不时用羡慕的目光偷偷看他一眼,眼神中满是惊艳。
钟珩笑的浅淡而诱人,你是姑母的侍女么?我从未见过。
侍女虽然贪看美色,理智尚在,笑道:我服侍夫人已有六年了,少爷想是见过我的,不过早忘了。
钟珩停下脚步,不会,若我见过你,定会记得。
侍女白净面庞飞上红云,是说自己容貌出众么,所以他若见过一面,便不会忘记?侍女正在脸红心跳之时,听得钟珩柔声相问,你家大小姐呢,怎的没看见?侍女脱口道:大小姐出门了,您自然看不见。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垂花门前,钟珩礼貌告别,承蒙远送,足感盛情。
多谢,请回。
拱拱手,扬长而去。
侍女呆呆看着钟珩的背影,大公子二公子都是相貌出众的男子,却不似他这般美的妖异,连背影都让人浮想联翩。
钟六少爷,真是绝世美貌,垂涎啊,垂涎。
钟珩出了平北侯府,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好你个张橦,大冬天,天寒地冻的,你不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出去瞎跑什么?钟珩到了吉安侯府,悄悄走角门进去,吩咐守门的仆役不许声张。
还是先回房看看爹娘吧,若是被祖母知道自己回来,定会霸上半天不放,想跟爹娘好生说说话都难。
这会儿天色已晚,他老爹钟煓已经下班回家。
钟煓年轻时有玉人之称,是名闻京城的美男子,如今人到中年,姿色依旧不减当年,风姿秀异,所过之处,世人瞩目。
水冰心和他年纪相近,因已育有三子两女,身材有些丰腴。
她年轻时削肩蜂腰,风流袅娜,弱不胜衣,谁也没想到就她那样的身体,居然顺顺当当生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如今的水冰心面如银月,明艳中又带有可人的温婉,她是聪慧的女子,跟她相处,让人如沐春风。
水冰心见丈夫回来,温柔迎上去替他宽了大衣服,口中打趣着,钟指挥使,今儿可曾巡城?家里没的鲜果子了,指着你带回来呢。
钟煓夸张的叹了口气,唉,如今的大姑娘小媳妇,忒没眼光!似你夫婿这般的玉人上街,竟连车鲜果也赚不来。
还不如潘安那厮呢,人家出门一趟,一家人不用买水果了。
夫妻二人正开着玩笑,侍女惊喜的进来禀报,六少爷回来了!怎么一丝风声没听着,六少爷就回府了呢?这下子可好了,虽然不能看不能摸的,能偷偷看一眼六少爷,惊鸿一瞥,也知足了。
钟煓有点不明白,阿冰,珩儿跟你说过么,他要回京?水冰心微笑摇头,从没听他提过。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是感概,珩儿长大了,有主意了,会自作主张了。
同是不速之客,张劢的待遇和钟珩截然不同,徐家上上下下待他亲热的很,没一个给他脸色看的。
他运气比钟珩好的多,没白去徐家一趟,想见的人、该见的人,一个不拉,全见着了。
张橦虽是索贿不成,还是很慷慨大度的亲自出马替他拐来了肤如新荔的美貌小姑娘——他的未婚妻阿迟,呶,这里只有你们两个啊,你们细诉相思之意好了,我在处间守着。
放心,我会守的严严实实,连水也泼不进来。
把阿迟推到张劢身边,表功的对张劢扬扬眉,得意洋洋走了。
大半年没见,阿迟又长高了一截,小腰似风中的杨柳,细嫩轻柔。
她向来是愈到冬天,肤色愈白皙,欺霜赛雪的雪白小脸,如凝脂,如新荔,吹弹得破。
张劢痴疾看着眼前的女孩儿,眼神又温柔又大胆。
她长大了些,更美了,风度更娴雅,头这么微微一低,似夏日傍晚轻风中摇摆的水莲,不胜娇羞。
阿迟被两道火热的目光盯着,竟是从容镇静不起来,心怦怦直跳,小脸泛上一层粉晕。
哪有这么盯着人狠看的?这人越来越无赖了,目光灼灼似贼。
伸出手。
阿迟板着小脸命令道。
张劢很听话,伸出修长精致的手掌,摊到阿迟面前,是要这么伸么?口气很殷勤,态度很谦虚。
阿迟看了看伸到面前的这只手,从荷包中取出一个样式朴素大方的钻石戒指,送你的,也不知大小合不合适。
大估摸着去银楼打的,该是差不了多少吧。
合适,一准儿合适!张劢喜出望外,她送我戒子了!阿迟,你送的戒子,哪会不合适呢?即便不小心大上一圈或小上一圈,也是合适的!☆、58投我以木桃张劢欣喜若狂的神情映到阿迟眼中,阿迟心怦怦直跳,板着小脸,严肃认真的吩咐,呶,在这里了,你自己戴上。
他都这样了,自己如果亲手替他戴,不定会怎么放肆呢。
张劢头低垂下来,柔声反对,当初我送你戒子时,亲手替你戴上,何等体贴。
阿迟,咱们公公平平的,你也亲手替我戴,好不好?屋中间放着一个象鼻三足金胎珐琅大火盆,火盆上盖着铜罩,大约是火力太猛,阿迟小脸儿通红,比天边的朝霞还要灿烂明亮。
你亲手替我戴,所以我也要亲手替你戴;你还亲过我呢,我是不是也要亲回去?张劢白玉般的手掌伸在阿迟面前,面目含笑,眼神中满是期待。
阿迟是位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不忍心让别人失望,故此勉为其难的拿着钻戒,替张劢戴在右手中指上。
说来也巧,这戒指戴了上去,不大不小的,正合适。
还有呢。
张劢的声音温柔中透着无赖,戴着戒指的右手依旧伸在阿迟面前。
我除了替你戴,还亲过你雪白纤细的小手,你不能偷工减料啊。
还有这个。
阿迟捉住他的手掌打了一下,声音十分清脆。
张劢柔情万千看着眼前的小美女,就连打人,她也打的这般清脆,这般悦耳,让人心里酥酥麻麻的,说不出的受用。
亲家伯父回来了?已经到了垂花门前?外间,张橦扬声问着侍女,分明是在给里边的两人通风报信,甚好甚好,有日子没给伯父请安了,怪过意不去的。
佩槿,带我去上房,拜见伯父。
张橦唤着侍女的名字,吩咐侍女服侍她去上房,亲家大哥哥也回来了?阿述阿逸也回来了?好好好,真热闹,我喜欢。
语气中满是幸灾乐祸之意。
可怜的二哥,或许甜言蜜语都没来的及说呢,美貌小姑娘的爹爹、哥哥、弟弟便全都回家了,二哥满腹相思,无处倾诉啊张劢依旧温柔缠绵看着阿迟,根本没有动身的意思。
阿迟淡定说道:戒子送了给我,往后便不许再送旁人;收了我的戒子,便不许再收旁人的戒子。
张劢轻笑,往后我也不会亲旁人的小手。
我既亲了一位仙子般的小姑娘,便不会再亲旁人了。
阿迟脸更红了,轻轻啐了一口,轻薄狂徒,不经人家允许便动手动脚的,很欠尊重。
从前的事便算了,往后若再轻狂,定要……定要,狠狠打一顿。
张劢深深看了阿迟一眼,转身轻捷的出了门。
等徐郴父子四人回来的时候,张劢、张橦正满面笑容的坐在上房,陪陆芸说着家常。
徐述、徐逸面露惊喜,姐夫不是在南京么,怎么会出现在京城?姐夫既来了,白胡子老公公也该来了吧,甚好甚好,有趣有趣。
张劢、张橦兄妹迎上来行礼厮见,徐郴、徐逊俱是喜悦,仲凯,许久不见,这可想死我们了。
对张橦也客客气气的,这是阿迟的小姑子,尊贵的客人。
等坐下来慢慢叙了会儿话,徐郴才知道张劢远道而来,还没有回平北侯府、魏国公府,温和吩咐道:仲凯,今晚先不留你便饭了。
你先回府见过令尊令堂,明日若空闲,过来陪我喝酒谈天。
张劢恭敬答应了,又说道:因有季家舅父的书信,和季家舅母备的年礼,故此及时送了来,恐迟了不恭。
徐逊听到季家两个字,俊面通红,感激的看了张劢一眼,心里十分承情。
张劢和张橦一起行礼告辞。
陆芸见徐郴如此,也不多留,只说,仲凯,橦橦,天冷路滑的,千万小心。
张劢、张橦笑着答应,是,一定不敢骑太快。
徐氏三兄弟送他们出来,徐逊红着脸道谢,张劢微笑,舅兄客气。
徐述、徐逸跟在张劢身边叫姐夫,张劢一手牵着一个,低头温柔细致的跟他们说着什么,耐心之足,令人惊异。
张橦看在眼里,眉飞色舞的想着,这个段子,回家后定要跟爹娘、外公外婆、师公、大哥好好学一遍,二哥无师自通,真会讨好大舅子、小舅子呀。
出了徐家,张劢也不骑马,和张橦一起坐马车。
张橦的马车是张并、悠然精心布置的,宽大舒适,诸物齐备。
张橦倚在靠背上,笑嘻嘻说道:肤如新荔的美貌小姑娘见着了,二哥高兴吧?美貌小姑娘是我拐来的,功不可没,二哥莫要过河拆桥,该给的贿赂,不能省。
辽东的珍珠很不坏。
张劢慷慨大方的答应着,半点不费思量,二哥明后日便冲钟珩那小子多要几串,酬劳我家橦橦。
不成!张橦坐直上身,态度蛮横,从旁人那儿顺东西,没一点儿诚意!二哥您自己给,要您的心爱之物方可。
我替你拐来心上人,这可值多了呢。
张劢闲闲靠在车厢上,脸上的笑容悠闲而浅淡,甭替钟珩那小子心疼东西,吉安侯府家大业大,不差这仨瓜俩枣的。
张橦怒目瞪了自家没良心的二哥一会儿,狐疑问道:二哥,那小子在辽东许久,不会变粗糙了吧?张劢失笑,不会,那小子天生丽质,大太阳底下晒上大半天,晒脱层皮,过后依旧肤如凝脂。
张橦松了口气,放心的靠了回去。
张劢好笑的看着她,橦橦,男人最重要的是人品,不是相貌。
傻丫头只注重容貌,实在太过浅薄。
还好在有外公、爹娘在,无论如何不会让她吃了亏去。
张橦嗤之以鼻,相貌一眼便能看见,人品能么?浅显易懂之处不在意,倒要在意那些隐秘难懂之处,这是什么道理。
兄妹二人一路拌着嘴,不知不觉间已回到了平北侯府。
张劢已有一年多没回京城,孟赉、黄馨早已想的不行,孟赉还好,坦然自若的坐着,看外孙的眼光格外温存而已;黄馨拉着张劢的手,眼圈也红了,声音也哽咽了,劢劢,外婆想你啊。
张劢打小便嘴巴甜,会哄长辈,乖巧的表明心迹,外婆,我也想您,可想您了。
我特意从夫子庙、沿途名胜之所买了不少好玩的物件儿,全是孝敬您的,。
黄馨小时候日子过的苦哈哈,从小生活在恐惧、惶惑之中,根本没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后来日子安稳了,便喜欢一些小孩子才喜欢的玩器,按照悠然的理解,她潜意识里是想找回一些童趣,弥补幼时的遗憾。
张家三兄妹都知道外婆这点爱好,但凡出了门,常会买些新鲜有趣之物送给黄馨,博她一笑。
张劢从小练就的拍马屁功夫十分到家,没多大会儿便把外公、外婆哄的喜笑颜开。
他外婆黄馨是一向好哄,外公孟赉则是年纪越大,越迁就孙子,逐渐到了纵容溺爱、无所不至的地步,哪舍的给张劢脸色看。
虽然如此,孟赉还是故意板着脸训了一句,长久没回来,不知道长辈们想你?巴巴的先跑到徐家去,对着岳家献殷勤么?悠然笑咪咪看着老爹、儿子,劢劢啊,你哄好了外公、外婆,该轮着你娘亲我了吧?劢劢你只顾着着岳父岳母,把爹娘抛在脑后,快来抚慰爹娘受伤的心灵。
张劢哄好外公外婆,又甜言蜜语哄着悠然,娘,这才几个月没见您,您怎么又年轻了几岁?再这么下去,我该叫您妹妹了。
悠然大乐,眉毛弯弯。
张并、张勍坐在太师椅上,含笑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
阿劢这臭小子就有这本事,先把外公外婆气着,然后又给哄回来,从小到大,从未失手。
晚上一家人亲亲热热吃着晚饭,也算是家有喜事,悠然破例允许老爹、丈夫、儿子们喝酒,略喝几杯便可,不许喝醉。
不过真喝开了,几杯可打不住,悠然也不去深究。
还好师公他老人家不在。
悠然安慰自己,若是师公在么,那可不成了,定要喝的酣畅淋漓,不醉不休。
华山老叟在京郊遇着旧友,联床夜话去了。
晚饭后,品茗谈天。
悠然喜滋滋伸出手腕,炫耀皓腕上两只一模一样、水润莹透的老坑玻璃种满绿手镯,最难得是一模一样,往后大儿媳、二儿媳,人手一只。
看看我多公平,不偏不向的,阿勍小媳妇儿、阿劢小媳妇儿,一视同仁。
☆、59彼其之子(上)张勍是老大,性情沉静,喜怒不形于色,依旧稳稳当当坐着,客气的冲悠然道了谢,纯净无瑕,明亮浓郁,一眼看过去便知是玉中极品,多谢您。
张橦悄悄拉拉张劢的衣襟,二哥,她这阵子不知怎么的,跟手镯较上劲了。
前些日子她手腕上常常戴着好几只玉镯,看见美貌小姑娘便送一只,人人有份。
张劢低声问妹妹,橦橦,娘亲是不是背着爹爹到宝井开矿去了?云南永昌府孟密宣抚司辖下,有一翡翠产地宝井,所产之玉凝灵通透,玉质坚韧致密、细小幼滑,天下闻名。
张橦不厚道的乐了,最好没有,否则,爹爹不答应的。
他们的老爹张并对妻子千依百顺,百般迁就,唯独有一点,不许妻子琢磨着开铺子赚钱,养家是男人的事。
张并很坚持。
兄妹二人咬着耳朵,张并淡淡看了过来。
跟妹妹说话,什么时候不能说?你娘眼巴巴的等着你夸奖、道谢呢,没眼色的阿劢。
张劢忽觉芒刺在背,忙走到悠然面前娴熟的拍起马屁,您最爱惜晚辈了,能做您的儿女,我和大哥、小妹真有福气。
娘,这翡翠水头极足,您戴着最好看,又何必给她们呢。
悠然最了解自己的儿女,乐了一会儿,笑咪咪说道:既然劢劢说我戴着好看,那我便自己留着。
嵘嵘和阿迟么,改做镶祖母绿、猫睛的金冠,如何?张勍好似根本不明白玉镯和金冠的区别,依旧客气道谢,甚好,多谢您。
张劢听说人手一只的玉镯改做珍贵稀有的祖母绿、猫睛,俊面含笑,把黄馨、悠然、张橦这老中少三代女子一通猛夸,哄的她们个个欢喜。
这么和谐美满的家庭,也是有遗憾和不如意的。
元旦将至,张劢虽千里迢迢回了京,却不能在平北侯府过年。
他是魏国公,魏国公府那摊子事,他想管也得管,不想管也得管。
张勍、张劢小时候抓阄,张勍抓了平字,继承平北侯府;张劢抓了魏字,继承魏国公府。
小时候张劢很是抱怨,凭什么我最倒霉?不只抱怨,还捉住张勍耍过赖,哥,咱俩换换。
那什么魏国公府,我才不想要。
当时已是尘埃落定,张劢耍赖也没用。
因着这爵位,张并、悠然对次子很觉抱歉,却没什么好法子。
魏国公府开国元勋,却人才凋零,张并这流落在外的子孙功成封侯,魏国公府哪会放过他,无论如何要认他回去。
天朝最重孝道,父族遗弃子弟,子弟只好自力更生;父族要认回子弟,朝中自大至下没有不支持的。
想要永不认回魏国公府,便会被视为数典忘祖,断断不可能。
张劢这年纪轻轻的魏国公,艳羡的人很是不少。
其实张劢半分不愿要这国公爵位,宁愿单单是平北侯府二公子,何等逍遥自在。
晚上回了房,张并跟悠然商量,阿劢一个人回去,定是憋气的很;若咱们全家都回,岳母一定不肯跟着过去,未免凄凉。
让儿子一个人回魏国公府,他舍不的。
让黄馨一个人留在平北侯府,他也不忍心。
顶多再烦恼一年!悠然是个乐天派,凡事总往好处想,笑咪咪做着美梦,明年冬天,咱们便把阿迟娶进门,让劢劢小两口在南京自在渡日。
有佳人陪伴,劢劢这没良心的臭小子可就乐呵了,不用咱们再操心。
明年春天娶大儿媳妇,冬天娶小儿媳妇,岂不是极顺溜?儿女都是债,他们娶了妻成了家,这债算是还了一大半,做爹娘的可以卸下重担,喘口气儿了。
儿子长大了是媳妇的,女儿长大了,是人家的。
悠然兴冲冲下了结论。
等到儿女们该娶的娶了,该嫁的嫁了,自己便是无债一身轻,解放了。
张并一向迁就妻子,这时却表示有不同意见,儿子长大了自是媳妇的,女儿长大了,却不是人家的。
女儿永远是爹娘的心肝宝贝,可不是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悠然拍拍他坚毅深沉的面孔,笑吟吟道:橦橦如今还小,慢慢挑拣夫婿便可。
若有合心意的,便谈婚论嫁;若没有十分合心意的,不必勉强。
即便是往后橦橦出了阁,若日子不舒心畅意,咱们随时接她回来,好不好?张橦有个好出身,有实力又满心疼爱她的爹娘、兄长,她的择偶,完全可以主要考虑是否两情相悦,其余的细枝末节,尽可以忽略。
张并微笑,总之我闺女不能受委屈,一点委屈也不成。
悠然点头,若是父兄如此得力,橦橦还要像这世上大多数女子一样,委曲求全,贤惠大度,那可是图什么呢。
做父母的是这般想,一门心思想做张橦公婆的那一对夫妻,对张橦也是满心疼爱、纵容。
吉安侯府,为钟珩接风的家宴散了之后,钟煓和水冰心回了房,也在谈论自家宝贝儿子,和宝贝儿子心尖上的姑娘。
娘知道阿珩一回京便去了平北侯府,气的脸都白了。
水冰心很有些歉意,阿珩委实孟浪了,很该先回府跟娘请安,跟家人团聚,次日再行出门拜访亲友。
这有什么,阿珩奉了上司之命代送书信,自然比家务事紧要些。
钟煓闲闲倚在炕上,根本不以为意,我已跟娘仔细讲过这道理,她老人家也已转怒为喜。
水冰心犹豫了下,阿珩的心意,我自是明白。
若阿珩能娶了橦橦,真是求之不得的美事。
要不,我再跟阿悠提提?三年前是委婉提过一回的,被同样委婉的回绝了。
提是可以提,只怕提也无用。
钟煓想想平北侯府回绝的因由,眉头微皱,爹爹和大伯是亲兄弟,两人要好了一辈子,到如今也不肯分家。
表妹和妹夫把橦橦看的眼珠子一般宝贝,哪放心让她嫁到吉安侯府,服侍这许多长辈?更别提,这众多长辈之中,还有两位看她极不顺眼的。
吉安侯夫人王氏,和钟煓的母亲孙氏,妯娌两人都不喜张橦。
王夫人是因着对孟家不满,孙夫人则是因着对悠然的出身不满。
王夫人对孟家不满的因由,多了去。
孟赉是钟家女婿,晚年却和嫡妻钟氏渐行渐远,渐渐的相敬如冰,王夫人这娘家嫂嫂疼爱小姑,自然反感孟家。
另外,王夫人的庶女钟灵是悠然娘家弟媳妇儿,在孟家如鱼得水,小日子滋润的很。
王夫人一向不待见钟灵,钟灵过的愈舒心,她愈厌恶,愈鄙夷孟家。
孙夫人对孟家倒是满口称赞的,但是接受不了悠然的出身。
悠然的生母原是婢女,在孙夫人这贵妇眼中悠然早已被打上婢生女的印记,再怎么富贵、风光,这印记是消不掉的。
婢生女的女儿,能好到哪儿去?孙夫人态度坚定,根本不容许钟煓、水冰心有异议,况且她还跟着孟悠然那婢女出身的亲娘长大呢,教养一定差,这样的女孩儿,配不上阿珩!王夫人、孙夫人都已是老年人了,根深蒂固的想法,极难改变。
钟珩若想求娶张橦,便难上加难。
当年水冰心亲自探悠然口风的时候,悠然并没跟张并商量,便婉言谢绝了:吉安侯府和孟家那一段又一段不愉快的往事,实在提不起。
吉安侯钟元、钟煓的父亲钟亨,对这门亲事倒都是极赞成的。
他们都曾是军中要员,子弟也多在军中效力,若能和平北侯做了亲家,锦上添花,烈火烹油,有百利而无一害。
吉安侯府和大多数人家一样,当家作主的是男人,是钟元、钟亨两兄弟。
王夫人也好,孙夫人也好,她们再反对,再不喜,只要钟元、钟亨点了头,平北侯府点了头,钟珩和张橦的亲事便会水成渠成。
可悠然明知道吉安侯府和孟家的恩恩怨怨,明知道王夫人、孙夫人不喜阿橦,怎会同意嫁女?张并更甭提了,钟珩对他闺女不够俯首帖耳,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钟煓、水冰心把前因后果仔细盘算过,心里都是没底。
爱子的心意,不忍无视;长辈的偏见,毫无办法改变,四十不智已是一辈子愚,更何况两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家?张并、悠然爱女之深,他们心知肚明,钟家这状况若是改变不了,根本不可能许配张橦。
钟煓凝视想了片刻,低声和妻子商量,要不,咱们想法子让阿珩长驻江南,橦橦和阿珩在江南鱼米之乡渡日,逍遥自在,可好?水冰心微笑,别人且不说,橦橦外公外婆先就不答应。
一手养大的宝贝外孙女要远嫁外地,常年不得相见,这还得了。
钟煓沉吟半晌,心中很费踌躇。
实在不行,想法子让父亲和大伯分家如何?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虽是亲兄弟,也没有一辈子不分家的道理。
老侯爷、太夫人早已亡故,这时候父亲和大伯分了家,任是谁也说不出什么。
老哥儿俩分了家,自己也和哥哥们分了家,到时橦橦嫁过来,自己和阿冰拿她当亲女儿似的疼爱,绝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表妹和妹夫该放心了吧?钟煓不确定的想着,并没敢说出来。
钟元和钟亨肯不肯分家,钟亨这一房肯不肯分家,根本不是他能掌控的。
再者说,钟元、钟亨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老哥儿俩要好了一辈子,若是临老不能聚首,要分家,老哥儿俩岂不伤心。
夫妻二人满怀心事的歇下,一夜不得安眠。
第二天,钟珩早早去了平北侯府。
钟珩一边骑马疾驰,一边恶狠狠想着,张橦,今儿个定要堵着你,与你好生理论。
张劢不在平北侯府。
他早早的到五福斋买了徐郴爱吃的酱牛肉,到六味阁买了陆芸爱吃的点心,去了灯市口大街徐家。
张劢一到,徐述、徐逸便高高兴兴扑了过来,大声叫姐夫。
他俩已放了假,不必再上学,开开心心准备着和姐夫、白胡子老公公一起玩耍。
徐逊意味深长的微笑着,仲凯,用过午食,请至我书房一叙。
才得了幅名画,仲凯家学渊源,帮着赏鉴赏鉴。
他笑的实在不同寻常,张劢心怦怦直跳,忙答应了,一定,一定。
徐郴才到京城任职不久,京城礼部事务繁多,和南京的清闲大不相同,徐郴这几个月忙于公务,颇感疲惫。
今儿好不容易能歇息,顿有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命人备了上好梨花白,和儿子、女婿饮酒谈天。
仲凯若得闲,可去一趟正阳门大街。
席间,徐郴缓缓说道:家父惦记你许久,惜未得见。
张劢既回了京,依着礼节,总要拜见徐次辅的。
是,岳父。
张劢恭敬答应,家父家母昨儿还念叼着,命我到正阳门大街拜见祖父。
这是一定的,要娶徐家女儿,哪能不拜见徐家祖父。
☆、60彼其之子(下)徐郴微笑,仲凯明日可得闲?若明日得闲,咱们同到正阳门大街。
张劢自是知他心意,笑道:巧了,正打算着明日过去。
有岳父带领,我这心里可就有底了。
和和气气一起吃了中午饭,徐郴面有倦意,去书房小憩,仲凯,我要失陪了。
他自从吐血之后,身体有些虚弱,受不得劳累,一直在延医调养,习惯午饭后略歪一歪。
如果是普通的女婿,这时彬彬有礼的跟岳父告辞,请岳父慢走,也就算是周到了。
不过张劢显然不是普通的女婿,坚持和徐逊三兄弟一起送徐郴回了房,亲自服侍他歇下,方才轻手轻脚出了门。
四人一起往徐逊的书房走着。
徐述崇拜的仰头看着张劢,姐夫,您什么都会,什么都做的完美无缺!连给爹爹掖被角,也是又轻柔又体贴。
徐逸赞同的点头,姐夫您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张劢亲呢摸摸他俩的小脑袋,我晚晚给师公掖被角,纯熟之极。
阿述、阿逸学过《卖油翁》吧,‘无他,但手熟尔’。
徐述、徐逸同时大声说道:学过,知道!徐逊笑着训斥,两个小淘气,知道什么?各拿一本《欧阳文忠公文集》,找到《卖油翁》,全文默写一遍我看。
另外,逐字逐句译出来,用词要典雅。
徐述、徐逸一向惯于被大哥考较功课,当下也不觉有异,到了徐逊的书房,也不假手小厮,兴冲冲亲自搬板凳踩上,到书架上取了《欧阳文忠公文集》下来,神气活现的保证,不就是默一遍、译出来么?哥,我俩才思敏捷,很快做好!两位小小少年留在厢房做功课,徐逊陪着张劢去了上房,仲凯,这幅山居图,一起赏鉴赏鉴。
张劢凝神观看许久,赞道:用墨淡雅,疏密得当,极富意境。
徐逊红着脸站在张劢身旁,期期艾艾问道:仲凯,你临出南京之时是见过我岳父岳母的,两位老人家可安好?张劢依旧专注看画,甚好。
不只季家舅父、舅母,其子女亦是人人平安喜乐。
徐逊脸更红了。
张劢不动声色的品评着墙上的山成图,这幅画墨色浓淡干湿并用,极富有变化,极灵动有生气。
舅兄,您说可是?徐逊回过神来,忙道:仲凯所言极是。
其实张劢说的什么,他根本没怎么在意。
两人在老红木太师椅上坐下,书僮捧上茶来,品茗谈天。
仲凯,羽林卫指挥使冯峻,近来可是触怒了圣上?徐逊好似不经意的问道。
张劢沉吟道:老冯能放□段,甭管对着谁都能称兄道弟,人缘好的很。
圣上面前更是尽心尽力,惟命是从,不过此人生性好饮,酒后入宫,扰了圣驾,已是难以挽回。
张劢颇有些奇怪,羽林卫属宫中近卫,和徐家这样的文官之家向来没什么瓜葛,怎么舅兄会关心起冯峻?徐逊脸上的红晕已慢慢下去,心情也渐渐恢复正常,闲闲说道:如此,羽林卫指挥使,岂不是即将要换人了?仲凯,以你的资历,可能中选?羽林卫指挥使,向来和锦衣卫指挥使、金吾卫指挥使等一样,选用皇帝亲信的武将。
我一定不能中选。
张劢微笑,我若中选,岂非要留在京城?不瞒舅兄说,魏国公府人多事杂,烦难之处,不可胜数。
当日求亲之时,家父家母已承许过,我会和令妹在南京自在渡日。
皇帝如果有意让自己以都督佥事的身份兼任羽林卫指挥使,那对阿迟可太不公平了。
本来能和自己在南京双宿双栖,悠哉游哉,却要变成留住京城,和魏国公府林氏之流斗智斗勇。
大好青春年华不用来享受,却虚掷在内宅争斗上,何其不值。
只怕仲凯太过出色,躲也躲不过。
徐逊含笑看向张劢,若是陛下赏识,赐下近卫指挥使之职,难不成仲凯可以推脱?山人自有妙计。
张劢胸有成竹,舅兄放心,我一定不会任近卫指挥使的。
原来舅兄是担心自己留任京城,娇嫩可爱的阿迟便要受些辛苦,和魏国公府诸人周旋。
舅兄真是疼爱妹妹,不比自己疼爱橦橦差什么。
这所庭院是徐逊的书房,厢房也好,上房也好,都置有一列一列的书架,书架上满满的摆着书籍。
张劢话音方落,某一角落里的书架后,好像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张劢笑道:也不知阿述、阿逸功课做的怎样了,有没有什么不懂不会之处。
徐逊缓缓站起身,仲凯,失陪,我过去看看两个小淘气。
张劢微笑点头,舅兄请。
张劢目送徐逊出了门,轻飘飘从椅子上起身,没有一点声息的走到角落里那坐书架后。
书架后头盈盈站立一名纤秾合宜的丽色少女,不是阿迟,却是哪个。
从前是盯着看我,这会子是偷偷看我。
张劢轻笑,我必要一一看回来的,除本金之处,利息另讨。
你看我的时候,我大大方方的;等到我看你的时候,你也不许小气了。
阿迟白了他一眼,我明明是偷听好不好,哪里偷看了。
你瞅瞅,隔着这么厚厚的书架,我偷看谁去?人家是不放心,想听听你怎么说罢了,你这无赖。
阿迟眼波流转,娇嗔动人,张劢心都酥了,低声说道: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许人欺负你。
咱们不在京城凑热闹,你跟着我回南京逍遥渡日,过神仙般的悠闲日子。
阿迟小脸粉粉的,轻轻啐了一口,谁要跟你回南京。
婉转娇柔,纯是小儿女之态,张劢温柔认错,不是你跟着我回南京,是我跟着你回南京。
平北侯府,此时此刻也是一位青年男子和一位丽色少女独处,不过和张劢、阿迟不同,他俩一见面就吵架,吵了个不亦乐乎。
张橦,大冬天的你冷不冷,往外头跑什么?自己身子骨娇弱,还不知道好好保养!钟珩站在窗前,冲着张橦咆哮道。
他天生丽质,便是生起气来,也是形容昳丽,光彩照人,张橦站在桌案旁,好奇的看了他一会儿,先是啧啧称奇,钟珩你真妖异,这么气急败坏了,竟然还是好看。
继而拍案大怒,你算哪棵葱呀,居然敢管本大小姐?我外公外婆,我爹娘,我大哥二哥,哪个不是软语哄我,何曾这般嚣张过?钟珩更加气急败坏了,张橦,跟你说过至少八遍了,不许说我好看!一个男人,建功立业靠真本事,可跟脸蛋长什么样子没干系。
张橦笑嘻嘻道:为什么不许说你好看?我又没说谎!你上大街上转一圈去,最好再乘辆大马车,没准儿你家就不用买果子了。
对了,你要把车帘掀起来,把你这张脸露在大姑娘小媳妇面前才成。
她们为了你这张脸,绝对是肯破费的。
钟珩气急,张橦,你-----张橦很善解人意的冲他笑笑,友好说道:钟珩,好好练功夫吧,把身子骨练的结结实实的,禁的起摔打。
要不然,你迟早跟卫玠一样,被人看看,就一命呜呼。
钟珩粉面生春,凤目含嗔,恶狠狠瞪着眼前的明媚少女。
张橦无知无识的看了回去,一脸天真无邪状。
钟珩怒冲冲瞪了张橦许久,忽的欺身上前,没两步就到了张橦身边。
张橦怒道:钟珩,你发什么疯!躲我远点儿!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萦绕在身畔,明艳照人的少女站在眼前,钟珩脑海中一阵晕眩,定定看了张橦一会儿,蓦然伸手捧住她的小脸,吻了过去。
☆、61言念君子张橦虽没什么真功夫,身手也是敏捷的很,远胜寻常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少女。
这会儿被钟珩偷袭,张橦先是惊,继而怒,好你个钟珩,居然问都不问我一声,敢胡乱亲我!张椫恶狠狠咬了一口,钟珩一阵疼痛,脑子便清醒了不少。
橦橦,你咬我,你是不喜欢我么?钟珩捂着流下鲜血的嘴巴,委屈看着张橦。
他的眼睛澄澈明净,好像雨水冲洗过的黑色宝石般璀璨、晶莹。
他若安安静静不发脾气时,更显着风姿出众,绰约风流,这会儿眼神中满是孩子气的委屈,看着竟是颇为招人怜惜。
过不了美人关啊。
张橦心中哀叹着,开口跟钟珩说着话,语气不知不觉的变柔和了,疼不疼?我悄悄唤了大夫来给你瞧瞧,好不好?不好。
钟珩继续扮可怜,大夫嘴再紧,也难保不被人知道,咱们两个岂不是大大的丢人?会被人笑话的。
倒也是。
张橦想了想,也觉有理,横竖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那便不叫大夫了。
钟珩,你自己擦擦吧。
钟珩听话的拿出雪白手帕擦着嘴角血迹,口中抱怨道:你小时候也亲过我的,我可没咬你。
张橦呆了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长的很好看,我亲亲怎么了,你又不会掉块肉。
钟珩擦去嘴角血迹,整理好衣冠 ,浅笑问道:哎,我回家求父母央人提亲,你说好不好?张橦回味着方才亲吻的滋味,心中迷惘之至,随口说道:我不管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这些小事,统归外公外婆、爹爹娘亲管。
无关紧要的小事?钟珩扬起秀挺的眉毛,提亲在你看来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橦橦,小姑娘家怎么能这样呢,对夫婿、对亲事竟是毫不在意。
钟珩比张橦大上两岁,向以哥哥自居,正要开口教训两句,却听得门外有脚步声,橦橦,在么?声音温和中又透着威严,正是这家张橦的大哥张勍。
在呢。
张橦扬声说道。
钟珩低声问道:擦干净了没有?还看不看的出来?张橦一乐,看不出来,事过了无痕。
门帘挑起,张勍大踏地走了进来,橦橦,怎的一转眼的功夫,你便不见了?低头看着妹妹,温柔责备道。
张橦顽皮的笑着,外公外婆和爹娘又不许我出远门!这不,钟珩才从辽东那么有趣的地方回来,我让他讲些奇闻逸事给我听,还有辽东的气候、风土人情什么的,开开眼界。
张勍溺爱的看了眼小妹妹,客气问钟珩,阿珩昨儿个是送上司的家书,今儿又来,可是有要事?若没有,彼此至亲,不必寒暄应酬,你竟是直接回家的好。
令祖母最疼爱你,这三年来思念甚苦,阿珩素来是个孝顺的,自是回吉安侯府陪伴她老人家。
钟珩哪里舍的走,却顾忌着方才那一吻,那一咬,唯恐一个不小心露出蛛丝马迹,只好任由张勍送出平北侯府。
想要回头跟张橦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实在不知要说些什么。
这晚天黑透之后,张劢才一脸惬意的进了平北侯府,娘亲,劳驾,明儿个您替我备份礼,我送到正阳门大街去。
笑着央求悠然。
悠然拿起身侧放着的一份礼单,张二公子看看,可还满意?这份礼单上的物品是要送到正阳门大街徐家的,悠然早就备好了。
娶儿媳妇,礼数要周到,不可缺失任何一环。
阿劢,要珍惜徐家阿迟,她是你要过一辈子的好姑娘。
第二天张劢先到了灯市口大街,接上徐郴、徐逊父子,同去正阳门大街。
祖父是很慈爱的。
徐逊悄悄告诉张劢。
张劢微笑点头,是,一准儿慈爱。
到了正阳门大街,先到外书房拜见徐次辅。
徐次辅温颜夸奖张劢几句,少年英雄,举世无匹。
张劢谦虚几句,哪里,全靠祖父、岳父栽培。
寒暄过后,徐次辅命徐郴、徐逊到厢房寻找一善本。
善本极之珍贵,徐次辅不放心旁人去寻找。
这明显是要调开自家父子,和仲凯独坐长谈。
徐郴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父亲百忙之中尚抽出时间来见张劢,惧的是张劢到底年纪尚青,怕是三下两下的,便被人问了个底儿掉。
徐郴、徐逊父子出去之后,徐次辅重新打量张劢,温和问道:仲凯父母亲人全在京城,可有意留京任职?若果真如此,素华不必远嫁了。
张劢微笑,家父、家兄都在京中任职,为着避嫌,竟还是去南京的自在。
徐次辅听他言下之意是不想留在京在,不禁大奇,这世上还真有不喜繁华、向往清净之人么?本来,徐次辅打算的是劝说张劢留京,以都督佥事的身份兼任近卫指挥使,出入宫禁,带出种种信息。
严首辅这些年来圣宠不衰,凭的是什么啊?一个是善于揣摩圣意,一个是悄悄结交内侍、侍卫,对皇帝的喜怒哀乐知之甚深,不至触了圣怒。
天朝内侍权力极大,和皇帝陛下最为亲近。
无奈徐次辅探花出身,善容止,娴礼仪,不屑于向内侍这样的人示好。
如此,能结交侍卫统领,也是极好极好的。
对于宫闱之事,便不会茫然无知。
徐次辅从政之人,城府极深,听张劢这么说,毫不流露异色,温和又自如的和张劢说着话,素华小小年纪,主意正的很。
魏国公府族人虽众多,素华想必应付的来。
张劢笑道:那是自然,令孙女才气纵横,这点子家务小事,实实难她不倒。
不过家父家母疼爱她,才执意如此。
在京城,从早到晚要对着魏国府的族人,滋味岂是好受的。
在外书房见过了徐次辅,又同到内宅拜见殷夫人。
殷夫人满头珠翠,装扮的富贵华丽,笑吟吟吩咐张劢,好孩子,快起来。
好个齐整孩子,看的人心里热乎乎的。
徐二爷、二太太,徐三爷、三太太都在,张劢一一拜见过。
徐二爷倒还罢了,二太太看见高大俊美的张劢,一时眼睛发直,心底犯酸:这么个女婿,怎么就便宜给了素华那乡下丫头呢,没天理。
二太太正在可惜,耳边听得殷夫人热诚的声音,素华即将出嫁,老大,你把素华送回来,她临出嫁前,我亲自教导于她。
这要嫁到魏国公府做国公夫人的女孩儿,教养可不能差了。
徐郴脸色渐渐惨白,下意识的挺直脊背,冷冷道:岂敢劳烦夫人。
内子是我原配嫡妻,旁的或许胜任不了,教养亲生女儿,她不会落于人后。
殷夫人原本是笑容满面的,这会儿笑容也凝固了,心绪也烦乱了,老爷,我是一片好心,老大却误会我。
殷夫人哽咽说道。
徐次辅神色淡定的坐着,温和对妻子说道:郴儿何曾误会过你,他的妻室确是原配嫡妻。
不拘陆芸性子如何,才具如何,她都是郴儿的发妻。
☆、62每食四簋这还真是亲爷儿俩,一个两个嘴边都挂着原配嫡妻四个字,是讽刺我这填房继妻么?殷夫人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当年赵氏新丧,是我不计较名份地位,毅然决然委身下嫁,那时你是怎么抚慰我、温存我的?如今你的嫡长子仕途又好,儿女又有出息,你便向着他,寒碜我。
徐节,你没良心。
除了生气和委屈,殷夫人还颇有些困惑不解。
那天他神色如常回了家,吩咐自己从二房、三房庶出孙女中挑选一名温婉贤淑的,嫁给严璠。
自己先是吃了一惊,那严璠不是已经定下亲事了么,如何能再许嫁孙女?等到弄明白是要嫁到严家作妾,自己灵机一动,素华那孩子,最是大方明理,定会体谅祖父的苦衷。
且她容貌出众,言行举止得体,这样的孙女嫁过去,可见咱们是何等的看重严家,严家定是欢喜。
他踌躇再三,素华?嫡支嫡女,可惜了。
自己趁机在他面前数着,二房三房的庶女,实在上不得台面!素芳那丫头,脾气火爆,动不动要使小性子,她如何能给人伏低做小去?也是老三媳妇没本事,生生的把个庶女惯成这样。
素心就更甭提了,羞羞怯怯的,天生的小家子气,若把素心嫁了去,严家以为是应付他们呢,看不起他们呢,岂不恼了?老爷,咱们是结亲,不是结仇,素芳和素心,实实嫁不得。
他面色似有松动。
自己见状心喜,又添了把火,为今之计,只有舍去孙女,才能保住整个徐家。
素华幼读诗书,这个道理她不会不懂,身为嫡支嫡女,徐家有难,她不牺牲,谁来牺牲?再者说,老爷许嫁的是次孙女,素华可不正是二小姐么。
他想了许久,最后还是默许了。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是不再吩咐自己从素芳、素心当中挑人嫁往严家,那就是说,他心中已定下素华这乡下丫头,是那倒霉的次孙女。
殷夫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也不见得多亲近素华,徐家有难的时候,他有事的时候,一样会牺牲素华,把素华推进火坑。
如今自己不过是要把素华放到眼前教养着,又不为难于她,怎么他竟会不许,竟会当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婿的面给自己没脸。
再怎么不同意,当着晚辈的面不是该忍着么?自己和他是夫妻,夫妻一体啊。
殷夫人想想前尘往事,看看好似颇有默契的徐次辅、徐郴父子,越来越委屈,委屈的不行。
徐三爷、三太太自从被罚跪祠堂之后,小心翼翼夹起尾巴做人,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路不敢多走。
本来他俩是巴着殷夫人的,不过徐次辅这亲爹比嫡母更有威势,亲爹和嫡母对上了,他俩谦恭的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徐二爷是很孝顺殷夫人这亲娘的,不过他更怕徐次辅、更敬重徐次辅。
和能考中进士、多年来独自在外闯荡的徐郴不同,徐二爷是万事全靠亲爹,包括他在尚宝监的官职,也是靠着徐次辅恩荫而来。
如此,他哪敢在徐次辅面前说个不字。
徐二太太忖度着,满脸陪笑说道:母亲的意思,也是疼爱素华。
父亲、大伯想想,素华从小长在南京,如今却要嫁到京城最古老、最华贵的府邸,这京城的人情往来,总要有人教导于她吧?母亲是一番好意。
徐二太太心中很替殷夫人不值。
虽是继室,这些年来徐家主持中馈的是她,抚养子女的是她,应酬亲朋、周旋族人的也是她,到了想要教养孙女的时候,却不能拿身份说事,真憋屈。
祖母要教养孙女,这是多自然而然的事啊,也值得一说?差不多的人家,做祖母的只需要吩咐一声,儿子儿媳便要把女孩儿双手奉上,还敢回嘴呢?徐家倒好,原配嫡妻四个字压下来,做祖母的被逼得无话可说。
既不能提身份,咱们说点别的也好。
大房你们一家长远在南京,这京城的人情往来,你们懂么?朝中最有权势的公主、王妃是哪位,喜欢什么,忌讳什么,怎么巴结方才得体;老亲旧戚人家谁家是要常来常往的,谁家是泛泛之交,谁家可以不必理会;逢年过节如何送礼、回礼,如何宴请,你们心里有谱么?殷夫人大起知音之感,老二家的所言有理,我还不是为了素华好、徐家好么,否则,我舒心畅意的过日子岂不自在,何苦来要穷尽心力指点素华。
殷夫人、徐二太太这对婆媳本就和谐,如今更是心有灵犀。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心意相通:等那乡下丫头真来了,宫里寻位苛刻不近人情的嬷嬷来,好生整顿一番。
不用多,有两三个月的功夫,那丫头不死也要脱层皮。
饶这么着,徐次辅也好,徐郴也好,还说不出什么来。
哪家姑娘出了阁,到夫家不得给娘家做颜面啊,教养这么差,出了门子给徐家丢人么?不只说不出什么,大房两口子心里再苦,面上也要陪笑道谢,谢谢咱们替他夫妻二人管教孩子。
徐郴这做大伯子的总不好跟弟妹拌嘴,因此面上淡淡的,并不开口;徐逊忍不住,上前一步才要说话,却被身旁的张劢拉住了。
张劢冷眼旁观,想看徐次辅究竟如何行事。
其实张劢很好奇,徐次辅当初是怎么想的,居然想要牺牲阿迟?诸孙女之中,阿迟身份最尊贵,才貌最出众,若徐次辅想利用孙女联姻,阿迟怎么着也不该是那个弃子。
殷夫人婆媳目光热切,徐郴、徐逊父子沉默不语,徐二爷、徐三爷夫妇恭身站立,不敢出声。
徐次辅沉吟片刻,温和说道:夫人确是为了素华好。
殷夫人满腥委屈,登时化为乌有,整个人喜气洋洋起来。
他心里还是向着自己的!这不,老二媳妇才帮了一句腔,他口风便软了。
张劢好像有点明白来龙去脉了。
徐次辅这个人,做人做事不够有原则,凡事都照着最省力气的法子去做。
比如阿迟的排行,殷夫人不经他同意,自作主张在亲戚朋友间叫开了,他若追究,说出来总是徐家家丑,于是他便默认;可阿迟明明是长姐,他心知肚明,也不忍心逼徐郴,阿迟在南京称大小姐,他也不管。
反正如果不见面,便无碍;如果见了面,便分家。
再比如他为严首辅所忌,屡加迫害,躲避不及,险遭毒手。
他便许配次孙女为严首辅最宠爱幼孙严璠的侧室,向严首辅示好。
其实让严首辅打消戒心的法子很多,不过他选了最省事的。
到了次孙女的人选,还是一样。
他不是不可惜阿迟,他不是不知道阿迟可以缔结更有利于徐家的婚姻,但为着省事,他还是选了阿迟。
张劢暗暗摇头,怪不得徐次辅争不过严首辅,暂时处于下风。
严首辅为人虽然媚上揽权,但能屈能伸、两面三刀,极擅长笼络皇帝亲信,徐次辅么,好像还差着一点。
徐次辅话一出口,徐郴脸色顿变,心中恐惧。
继母不管说什么,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父亲却不是。
那是他从小到大敬重、爱戴的亲生父亲,父亲的话,怎能忤逆。
殷夫人和徐二太太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得意。
老爷都开了口,大房再嚣张,又有什么法子呢。
徐郴你能拿原配嫡妻来寒碜继母,你拿亲爹有法子么?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
徐郴定下心神,缓缓说道:素华不宜和属鸡之女子同居,否则,家宅不宁,事端横生。
这是他初回京时用过的借口,如今,又派上用场了。
这借口徐次辅能接受,徐二太太却不是好糊弄的,满脸陪笑说道:大伯有所不知,凡这种,皆是可以化解的。
咱们请上得道高僧,给化解了便是。
你能花银钱命和尚道士说什么不宜同居,我便能花更多的银钱,命和尚道士说极易化解。
徐郴宽大衣袖下,双拳攥紧,脸上有坚毅之色。
任你们舌灿莲花,我也不能把阿迟送了过来!阿迟娇嫩的很,可不是胡打海摔的孩子,禁不起你们这起子无知妇人播弄。
徐郴的一举一动张劢都看在眼里,岳父比起爹爹来虽说差了不少,可也算是位好父亲了,无论如何不肯放弃亲生女儿。
张劢欣慰想道。
论理说,长辈们面前,本没有我说话的份儿。
张劢笑道:不过事关我没过门儿的妻子,便斗胆说上两句。
夫人,二太太,我如今任职南京,往后成了亲,妻子要跟我共同南下的,京城的人情往来,不懂不会也使得。
若说要教导,待过门之后,家母定是不遗余力,倾囊相授。
殷夫人失口道:怎么可能?你已是正二品官员,赴任竟能携带家眷不成。
武将若放外任,家眷留京。
不只总兵、将军如此,像张劢这样手握实权的佥书,依着惯例也是如此。
张劢微笑看向殷夫人,家父向陛下求过特旨,陛下圣明宽厚,已是允了。
父母、兄长都在京中,皇帝还怕我造反、有异心不成?乐的做个顺水人情。
张并不只立下赫赫战功,他还助先帝夺过宫,救过太皇太后的性命,不过是求儿媳妇跟随儿子一起放外任,好早日抱上嫡孙罢了,这种小事,哪有不准的。
张劢站在徐郴身边,比徐郴高出一头还多,镇静从容,极有气势,殷夫人、徐二太太看在眼里,又羡又妒。
原想着魏国公府那林氏太夫人、一众族人颇为难缠,素华那乡下丫头会吃些辛苦,谁知她竟要随夫南下,到十朝都会的金陵古城自在渡日。
看不出来,这乡下丫头,恁的好运。
徐二太太酸溜溜说道:夫婿放了外任,做妻子的自该留在家中,服侍公婆。
哪能只顾着自己享乐,把公婆抛下不理会?外人看来,未免有不孝顺之嫌。
你徐素华一人不孝顺可好,带累的我敏儿也没了好名声。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张劢哪耐烦跟这后宅无知妇人没完没了,毫不客气,言辞犀利,夫婿外放,妻子留京,何来嫡子?这才是大不孝!谁家娶了媳妇儿不盼着抱孙子,夫妻两地分居,孩子打哪儿来?张劢摇头,这种硬要夫妻分离的言论,真不知是从何说起。
厅中诸人面上都是一僵。
张劢你还没成亲呢,嫡子就挂嘴边儿了?好没羞。
殷夫人和徐二太太都是知礼守礼的贵妇,就此缄口不言。
要说这女婿也没什么稀罕的,到底是武将出身,毫不文雅。
她们是真不稀罕也好,假不稀罕也好,徐素敏、徐素兰却是真稀罕的。
听说张劢过府拜见,徐素敏、徐素兰、徐素芳早早的躲在屏风后,偷看素华的未婚夫婿。
张劢刚才的话,殷夫人、徐二太太听在耳中觉着粗俗,徐素敏、徐素兰却是脸红心跳之下,悠然神往。
若是嫁了这样的夫婿,他定是伉俪情深,不许夫妻分离,多好。
徐素芳看的津津有味。
大伯父很不坏,素华这未婚夫婿也很不坏,把死老太婆和二婶那恶婆娘骂的没话说,好,甚好!徐素芳是个直心眼子,最厌恶殷夫人、徐家二房,但凡跟殷夫人、徐家二房做对的,在她眼里全是好人,大好人。
必须要说,徐三爷虽是一事无成的庶子,也还是有些本事的。
他能把三太太哄顺溜了,哄的三太太善待庶子庶女,能把徐素芳这庶女娇养长大,养的这般娇憨,也不容易了。
同是庶女,二房的素心因着没有亲娘,亲爹又漠不关心,可比素芳悲惨多了。
屏风外头,张劢正对着徐郴献殷勤,岳父,往后您在凤凰台的藏书、古董玩器,我都替您精心保管好了,不许有遗失、损坏。
徐郴自然明白张劢的用意,舒心微笑,仲凯莫哄我,确要精心保管方好。
若哄了我,把我心爱的古董玩器遗失了,或是书籍破损了,我是不依的,要罚。
张劢笑道:要打要骂要罚都依着您,没话说。
岳父,若保管得力,那也是功劳一件,您也要赏的。
笑嘻嘻的,一幅跟亲近长辈撒娇讨赏的模样。
徐郴心中畅快,装模作样皱眉想了想,如此,赏你一餐晚饭吧。
下午晌送我回灯市口大街,晚间在寒舍便饭。
张劢笑着谢过,那我便厚着脸皮,登门叼扰。
岳父,我每每跟您一道用饭食,便觉菜肴奇香,胃口奇佳。
敢情大房这女婿不只富贵逼人,还惯会拍岳父马屁!徐次辅嘴角抽了抽,郴儿,这女婿你从哪儿弄来的?真是世所罕见。
徐次辅哪里知道,这是张劢从小练就的本事,不管哄师公也好,哄外公外婆也好,哄爹娘兄长也好,向来灵验,从未失手。
尤其师公华山老叟,从见张劢第一面起便被这臭小子哄住了,被哄的决定留在平北侯府,不再四海为家。
屏风后的徐素敏、徐素兰心荡神驰,他对岳父这般尊敬、这般亲热!这才是谦谦君子呢,比那些傻不拉叽在岳家摆谱的笨蛋,不知强上多少倍。
不知什么时候起,屏风外的男人先后离开了,到外院花厅饮宴。
今儿个还能再见他一面吧。
徐素兰惆怅想道:他来拜见过,临走之时,也该来拜别的。
张劢并没有再进来拜别。
他和徐郴、徐逊一起喝多了,站都站不稳,还怎么再依礼数告辞?徐二爷想留他们住下,徐三爷默默无语,徐次辅温和说道:灯市口大街只有你大哥、大侄子两名成年男丁,他们不回,如何使得?阿述阿逸还小,老大家的和素华是弱女子,你大哥便是他们的主心骨。
命人把徐郴、徐逊、张劢送上马车,使了老成家人相送,把大爷平安送到灯市口大街,回来报我。
家人恭谨答应着,转身去了。
回到灯市口大街,张劢顿时精神了,岳父,舅兄,我扶你们。
徐逊眼神也清明不少,仲凯,我没喝醉。
徐郴不大好意思,继续装了一会儿,到家喝过醒酒汤,才慢慢好了。
晚上只有几样清淡小菜、几样细粥,另有香喷喷的鸡蛋灌饼、糊蹋子。
那鸡蛋灌饼色泽金黄,香气扑鼻,乘在一个精巧别致的小竹篮中,旁边衬着碧绿的青菜叶子,让人看了就有食欲。
徐郴咳了一声,命人问问太太,这便是晚饭了么?有客人呢,实在太过简陋。
小菜不过五六样,还全是素菜,太太你喂兔子呢?许还是酒喝多了,徐郴脑海中忽出现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饱的诗名,从前每顿四道菜,如今每顿吃不饱!太太,咱家不至于呀,你怎么了。
侍女回禀,这并非太太吩咐的晚饭,是大小姐吩咐的。
徐郴更觉过意不去,阿迟这孩子也是的,仲凯是客人,哪有这般待客的?很该隆重一些才是。
粥品有两样,咸的是生滚鱼片粥,甜的是金米南瓜粥。
这两样粥都熬的够火侯了,卖相极好,张劢食指大动,岳父,我这会子便是想吃这几样,不想别的。
徐逊笑道:才喝了酒,我也是想喝粥,想吃清淡小菜,不想别的。
还有,这饼看着很诱人,很好。
爹爹您没见仲凯眼巴巴看着的么,赶紧开动吧。
徐郴笑了,仲凯不嫌弃便好。
先动了筷子。
他本是觉着菜少、菜不好,招待客人没诚意,不过既是阿迟吩咐的,不能不给女儿面子。
女儿极少插手家务事,偶尔吩咐一回晚饭,爹爹、兄长、未婚夫婿都是她至亲的人,不能泼她冷水。
热乎乎香喷喷的粥下肚,再配上清淡爽口的小菜,三人都觉胃里暖融融的,极受用。
尝尝饼、糊蹋子,味道也入口,这顿晚饭真是家常便饭,却吃的很舒服。
晚饭后张劢依依不舍的告辞,徐逊送了他出来。
徐述、徐逸也跑过来,姐夫要走了么?明儿再来吧,好不好?白胡子老公公若回来了,也请一道来。
因徐郴、徐逊、张劢喝了酒,徐述、徐逸闻不得酒味,所以今晚并没和他们一起吃饭。
张劢笑着答应了,好,姐夫若闲了,便过来带你们玩耍。
若师公回来了,请他老人家带你们到平北侯府玩,很多有趣的地方。
徐述、徐逸乐的找不着北,好啊,好啊。
张劢出了门,徐逊不许他骑马,命人套了马车,坚持要他乘车,仲凯,知道你骑术好,今儿有了酒,小心点好。
张劢摸摸鼻子,一个大男人乘马车,这事真是不习惯。
不过算了,舅兄坚持,那便坐上一回。
张劢坐上徐家的马车,回了平北侯府。
悠然惯于嘲笑儿子,笑盈盈调侃,走时骑马走的,回来时混上马车了?张二公子,你岳家很体贴呀。
张劢招架不住,赶紧躲,娘,我一身酒气,莫熏着您。
我回房沐浴更衣,好了再回来陪您说话。
一溜烟儿跑了。
等到张劢沐浴更衣,神清气爽的重新回来,便一脸正气的坐在悠然身旁,把今天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娘,我总觉着,阿迟在徐家不安全。
这样多好啊。
悠然笑咪咪说道。
张劢板起脸,娘您总是笑嘻嘻的,没个正经,人家跟您说正事呢,您只顾着笑话我!悠然不慌不忙,还是笑嘻嘻的,劢劢你想,因着徐家祖父不靠谱,你的亲事便顺顺当当定下了;如今徐家更多人不靠谱,你这媳妇便能早早娶进门了,懂不懂?☆、63厌厌夜饮徐爹徐娘又不傻,阿迟在徐家被人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能不担心么?为了阿迟好,最便利的法子,是早早的把阿迟嫁了,跟着夫婿远离京城,远离徐家这是非之地。
张劢脸红了红,她……她还小……阿迟今年九月才满十六岁,成亲是不是早了点?如果是孟家女孩儿,满十八岁才许出嫁;如果是橦橦,爹娘说二十岁成亲不算晚,正合适。
悠然是位很民主、开明的母亲,从不勉强自己的子女,很善解人意的说道:也是,阿迟还小,不宜早婚。
要不你再等她四五年?到时阿迟正是双十年华。
劢劢,女子二十岁出嫁,是最合适的年龄。
张劢轻轻咳了一声,您是亲娘好不好,总消遣自己亲生儿子算是怎么一回事?魏国公府中馈乏人,我身为魏国公,还是早日成亲,方才妥当。
张劢很严肃认真的说道。
悠然从善如流的点头,成啊,那便早日成亲。
虽然阿勍和你一前一后结婚会是很麻烦的事,不过娘巴不得你们哥儿俩早日成家呢。
成了家,你们可就是真真正正的大人了,我把你们两个转交令正,历史使命完成,可以光荣退居二线,享享清福。
悠然这些是心里想想罢了,没说出来。
如果她这番话敢说出口,张劢准会谦虚请教她,您哪天不是在享清福?张勍也会反对,虽说我们成了家,还是您的儿子,您也不能就此撒手,任事不管。
如果换了张橦,则会正经八百的提抗议,娘,做母亲是一辈子的事,不许推卸职责。
主意定了?不改了?悠然笑咪咪跟张劢确认,你的事,你拿主意。
若你主意定了,爹娘这便央人到徐家去,商量放聘礼、请期。
如果徐家答应,聘礼可要上紧的替你准备着。
儿子你美其名曰魏国公,这聘礼可不能寒碜了,要配得上肤如新荔的美貌小姑娘。
张家的男子,向来说一句是一句,言出必践。
张劢笑着说道:不改,就这么定了。
还是快把她娶进门吧,她爹娘虽慈爱,祖父祖母实在不靠谱,叔叔婶婶看样子也不是好相与的。
可是,她,她还小。
悠然似有难色,眼神中全是顽皮调侃之意。
张劢很有些难为情,那个,好困,娘,我回房去了。
您也早点歇着,早点歇着。
落荒而逃。
这就走了?悠然不大乐意,臭小子,娘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还没过河就拆桥,没良心的劢劢。
有什么话,跟我说吧。
高大的人影笼罩过来,耳边响起中年男子低沉的声音,儿子都没良心,甭理他们。
是张并回来了。
悠然抬头看着丈夫,双眸秋水潋滟,他回家了,真好。
自从两人头回见面起,便觉话投机、语投缘,如今已是二十多年过去,只要见了他,便觉心中安稳、心生欢喜。
偎依在丈夫温暖宽厚的怀抱中,慵懒而舒适,劢劢没良心,不想要爹娘了。
悠然蛮不讲理的胡乱告状。
臭小子一门心思想娶媳妇儿,娶了媳妇儿就会忘了娘,所以啊,这臭小子是要抛弃爹娘了。
咱们还不想要他呢。
张并低声笑着,已是和我一般高了,半分也不可爱好玩,要他作甚?阿悠,咱们催着两个臭小子赶紧娶媳妇儿,等生下小孙子,咱们含饴弄孙,好不好?悠然很想说,不好!好容易儿女都长大了,做爹娘的可以自由自在享受生活了,再去服侍奶娃娃?娃娃可爱起来固然可爱,可恶起来,也着实可恶呢。
见张并兴致很高,也不忍心泼他冷水,只笑盈盈道:才不要,哄孩子可费事了,让这两个臭小子自己费心思去,咱们不管。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阿勍阿劢自己养养孩子,就知道做父母有多不容易了。
不等张并答话,悠然兴冲冲盘算起张勍、张劢的婚事,阿勍的婚期已是定了,开了春儿咱们就办喜事;阿劢小媳妇儿早娶早好,过年的时候咱们便央人到徐家请期,成不成?张并自无异议,成,听你的。
徐家没有女孩儿十八、二十方许出嫁的家规,真好。
自己当年等阿悠满十八岁,等的很苦。
阿劢,儿子,你算运气好的。
第二天张并被悠然派了家务活儿,在府中亲自看着家人收拾供器,请神主,供遗真影像。
张劢则是一大早出了门,到京郊去接华山老叟。
请师公今儿便回来,莫在外耽搁。
张劢临出门,张并交代道。
师父他老人家贪玩,若是遇着旧友,谈天说地、比划功夫什么的,玩上瘾了,没准儿连年也不回来过,那怎么成。
放心,放心。
悠然笑咪咪,你去,师父不一定回来;劢劢去,师父一准儿回。
劢劢打小便能糊弄住师公,哥哥你这么聪明,楞是没看出来?果然,傍晚时分,祖孙二人各骑一匹高头大马,旋风般驰进府门。
师父,您怎能这么着就回来了?张并和悠然急忙出来迎接,悠然笑盈盈说道:您应该在府门前略等一等,让我们列队迎接,方才够气派啊。
张并附合,极是,师公您该摆摆架子。
华山老叟须发皆白,眉花眼笑,用不着,用不着!阿并,阿悠,师父今晚只要能开怀痛饮一场,心里便舒服了。
什么列队迎接,什么摆摆架子,半分兴趣没有。
正说着话,张勍、张橦也赶来了,欢喜的大叫,师公!自从华山老叟跟着张劢去了南京,这可有日子没见了,哪有不想的。
华山老叟见了他俩也是乐呵,阿勍,橦橦,想师公没有?师公给你俩带了好东东。
得意的从身上取出两件波斯玩器,瞧这小船,自己会动,蛮好玩的。
公公平平,一人一只。
张橦笑盈盈道了谢,真好玩,师公您眼光真好!张勍嘴角抽了抽,师公您真是童心未泯,我都多大了,您还拿我当孩子哄呢。
一片欢声笑语中,张并、悠然和二子一女簇拥着师公去了内院小花厅。
师公长久没回府,这头天晚上,自然要给师公接风的。
华山老叟坐定之后,咦了一声,橦橦,你外公呢?你外公居然不在,奇了。
张橦甜甜笑着,师公,元旦将至,外公被大舅舅、二舅舅接回定府大街了。
孟家,住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定府大街。
孟家子弟成年婚娶之后,照例是要分家的。
孟赉两名嫡子孟正宣、孟正宪是同母所出的亲兄弟,友爱的紧,家虽然分了,却依旧住在一处宅子里,并不曾分居。
孟赉早已致仕,身子骨又不大硬朗,子孙们都是孝顺的,哪个忍心违逆他?他要到郊外别庄静养也好,要到女儿家小住也好,都由着他。
不过,元旦将至,那只能回孟家。
华山老叟大觉可惜,你外公不在,我跟谁下棋去?平北侯府,两位女士悠然、张橦除外,张并、张勍、张劢父子的棋力都较师公略高,只有和孟赉下棋,师公是常下常赢的。
师父,我能在家里歇上半个月呢,天天陪您下棋。
张并微笑说道。
师父您想跟人下棋,这还不容易么,徒弟随时奉陪。
华山老叟吹起胡子,不跟你下!傻阿并,跟岳父下棋知道让着,故意输给他;跟师父下棋就实打实的来!臭小子,没良心的臭小子。
如此,我陪您打架,可好?张并很随和,不下棋,那打架成不,亦或是饮酒、品茶、排兵布阵,都随您。
您教了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的徒弟,不管您想玩什么,都能奉陪。
华山老叟乐呵呵道:成啊,阿并,咱们便是这么说定了。
张并陪他打架向来是既能打的酣畅淋漓,又能让他赢,对他来说,实是至高无上的乐事。
张并哄着师父,张劢偷偷拉拉悠然,娘,您央人了么?悠然一脸单纯,毫无心机,央什么人?张劢声音低的不能再低,到徐家去的人呀。
娘,您能不装糊涂么。
把悠然乐的。
哥哥有犯傻的时候,劢劢这么聪明灵透的孩子,也有犯傻的时候!儿子,如今家家忙着过年,央谁去?咱们又不是下月便要娶亲,要等到明年秋冬之季呢。
若赶到这家家户户忙忙碌碌的时节去央人,却像什么?不正常好不好,会招人非议、引人浮想联翩的。
张劢闷闷的,不大高兴。
悠然多开明的母亲啊,笑咪咪安慰他,劢劢,儿子,娘才想起来,有几样新鲜鱼、藕、瓜果是你岳母爱吃的,该送些过去。
明儿你可闲?若闲,便差你办这件正事。
张劢有了笑模样,闲不闲的,娘您交代的差事,保管办的漂漂亮亮的,出不了差子。
我一准儿原封不动的把东西送过去,不会损坏,不会遗失,您就放心吧。
这晚人人开怀,个个痛饮,连悠然、张橦都喝了不少葡萄酒。
这葡萄酒来自西域,很美丽的石榴红色,入口如丝绸般滑润缠绵,圆滑甘爽,余味悠长。
这葡萄酒味道虽好,后劲儿却大,尤其不能吹风。
宴席过后,张并父子三人都不清闲:张并拿厚披风裹紧悠然,两人一起回了房。
张勍细心,负责送张橦。
张劢不用说了,师公一向归他管,送师公回房,服侍师公沐浴歇息,给师公盖被子,全是他的活儿。
师公笑咪咪躺在床上,阿劢,见着女娃娃没有?你若见了她,要讨她欢心,让她心悦于你,懂不懂?张劢微笑,是,师公,明儿个我便过去灯市口大街,讨佳人欢心。
师公笑着夸道:乖!张劢替他严严实实盖好被子,坐在床沿陪他说了会子话,见他慢慢有了睡意,慢慢睡着了,方轻手轻脚离开。
次日张劢骑马,身后跟着一辆朴素大方的平顶马车,到了灯市口大街。
陆芸十分欢喜,令堂专送我的?实在客气。
家去替我道谢,受之有愧。
徐郴很有耐心的坐着,等陆芸和张劢你来我往的客气完了,把张劢叫到书房,温和问道:令兄的亲事,定于明年阳春三月?春光烂漫,真是好日子。
张劢神态恭谨,阳春三月,春光烂漫,确是好日子。
其实京城秋景、冬景皆美,若秋冬之际成婚,也是乐事。
徐郴沉吟片刻,秋冬之际?张劢心里怦怦直跳,是,明年九月底,十月初,尽有黄道吉日。
岳父您看……?徐郴默默想了半晌,平静开了口,仲凯,请令尊令堂央人前来吧。
明年秋冬之季有黄道吉日,甚好,甚好。
张劢恭敬应道:是,岳父大人!此刻他眉间心上,全是欢喜。
原来还担心岳父岳母忧心阿迟年纪尚稚,不忍嫁女,徐郴这话一说出,张劢的担心化为乌有。
小女娇憨,往后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仲凯多担待。
徐郴温和说道。
要嫁女儿了,心中有多少不舍;可是没法子,为了阿迟,早嫁为好。
张劢脸红了,岳父,我让着她。
娶了朝思暮想的小姑娘为妻,怎么会不担待她?不,不对,她那般聪颖,那般得体,根本不会有什么要自己担待的地方。
这天张劢虽然并没见着阿迟,虽然依旧是满腹相思,却是心绪大悦,面目含笑。
回到平北侯府,张劢一一讲给张并、悠然听了,岳父舍得。
张并雷厉风行,当天便去请了刑部的葛侍郎夫妇为媒,到徐家商议放聘、请期诸事。
犬子任职南京,连正月十五都不能在家过,不日便要动身。
张并客气的央恳道:先把婚事商量定了,他也好安安心心赴任。
葛侍郎家和张并的交情匪浅,当即笑着答应了。
葛侍郎夫妇也是古道热肠,准备好了,命人提前送了贴子,第二天便到灯市口大街登门拜访,一来二去的,已把放聘的日期、嫁娶的日期,全都定了下来。
老大要嫁闺女,这可是咱徐家的喜事!殷夫人喜滋滋和徐次辅商量,素华的嫁妆,我来备办可好?保管是十里红妆,京城名门贵女中头一份。
徐次辅微笑,素华的妆奁,自她出生起便慢慢攒着,如今早已备办妥当。
夫人若想给素华添妆,却也使得,郴儿夫妇定会感激。
殷夫人听他话意松动,忙笑道:既是嫁妆我来备办,这聘礼,自是该送到正阳门大街了,老爷说是不是这个理?嫁妆我办,聘礼自然是我收,没什么可说的。
☆、64 如彼筑室于道谋徐次辅虽觉多事,却也动心。
徐郴从南京来信请示这桩婚事时,徐次辅独自在书房扼腕叹息,可惜二房、三房的次女实在不顶事,否则,素华这亲事,何等趁心。
虽说文官、武将殊途,但是平北侯府、魏国公府都是京城赫赫扬扬的府邸,平北侯更是先帝、今上器重的国之栋梁,能和他结为亲家,于有荣焉。
当时虑着严首辅才是心头大患,平北侯虽好,到底亲事未曾应下,还有回旋余地。
更何况,严首辅是小人,平北侯是君子,宁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君子。
故此,徐次辅愿意把素华许给严家,而不是张家。
在徐次辅心目中,女儿也好,孙女也好,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
只有儿子、孙子,才是始终姓徐,永远是徐家人,自己人。
牺牲别人家的人,成全自己、成全自己的儿孙,徐次辅并没觉着不忍心、不舍得。
女孩儿,该像《晋书.列女列传》中的李家络秀一般。
络秀是富户李家女儿,李家虽富,并无权势,安东将军周浚看上络秀,求为妾,络秀的父亲和哥哥不肯答应,络秀却很绝诀,门户殄瘁,何惜一女!后来她嫁给周浚,生下周顗、周嵩、周谟三个儿子,儿子有出息,李家也得方幅齿遇。
何惜一女,这不只是络秀的想法,更是千千万万天朝人士的想法。
舍出一个女孩儿,振兴一个家族,天底下哪有比这更上算的买卖。
素华饱读诗书,礼仪娴雅,禀性孝顺,定会体谅祖父的难处、体谅徐家的困境。
在劝说从未谋面的孙女之前,答次辅是很有信心的,根本没想过素华会拒绝她。
身为徐家一员,家族需要你牺牲自己的时候,于情于理,你不是应该挺身而出、当仁不让么?可惜,擅书画、长琴棋、才华出众的素华,从小受儒家教育长大的素华,竟全无大局观念,并不肯为祖父、为徐家、为她的姐妹们舍身。
素华,那般有灵性的素华,竟是小家子气的很,自私自利的很,出乎徐次辅的意料。
等到徐郴拿出婚书,徐次辅也就打消了把素华送到严家的念头------有媒、有聘、有婚书,这亲事已是板上订钉,再也反悔不得。
徐次辅并不是爱较劲的人,对于既成事实,他的态度是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已经这样了,追究何益。
再后来,徐素心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也不畏缩了,仪态也大方了,俏生生站在那里,虽说不上姿容绝世,却也清新可人。
徐次辅更明白自己是被继妻、二儿媳蒙骗,竟然容得她们在自己在眼皮子底下,凌虐自己亲孙女、徐家正经姑娘。
送出去徐素心,严首辅坦然不相疑,徐次辅日子好过许多。
皇帝面前没人进谗言诬陷,科道言官也不会无缘无故上奏折弹劾,办起公事来,也格外顺畅。
徐次辅当然不会满足这些,他有更远大的抱负。
第二把交椅向来是难座的,他离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只有一步之遥,不坐上去,怎会甘心。
徐次辅捋着胡子想了又想,越想越动心。
若是魏国公府的聘礼送来正阳门大街,素华的嫁妆也从正阳门大街抬出来、从正阳门大街出嫁,那该是何等风光无限之事。
同样是素华出嫁,在正阳门大街出嫁,还是在灯市口大街出嫁,对于徐家,可是大大的不同。
殷夫人忖度着丈夫的心思,笑道:老大媳妇年纪轻,哪里嫁过女儿?不懂、不会的地方一定不少,这放聘、备办嫁妆里头的门门道道多着呢,少不得我多操操心,把素华的婚事妥妥当当办了。
我么,旁的没有,金银珠玉的,倒还有两箱子,添给素华吧。
要做国公夫人的女孩儿,嫁妆不能差了。
徐次辅微笑,妻子真是妇人之见,只能想到这些内宅琐碎小画。
罢了,女子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也难指望她有什么远见卓识。
她能知道给素华添妆,能替素华往后的日子着想,已经很不坏了。
要是搁从前,徐次辅可能就直接点了头,好,便是这般办理。
不过徐郴自从这次回京之后,和徐次辅父子之间明显没有从前亲密,好似有了隔阂一般。
徐次辅再三思量,决定还是先和长子密谈,再做定夺。
聘礼、添妆之事,容后再议。
徐次辅笑道:横竖要到正月底才放聘,还早着。
倒是给素华添的妆,过了年你便可慢慢的整理着,不致到时慌了手脚。
不管在哪儿办婚事,添的妆是一样的,很该早早的准备。
殷夫人虽心中略有失望,却毫不外露,还是得体的微笑着,正是呢,打算着亲到库房挑拣一番,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古董玩器以至于日用之物,务必要齐齐备备的。
徐次辅心中大慰,夫人贤惠。
妻子能待素华到这地步,也是不容易了。
女孩儿能从娘家带走的,不就是一幅妆奁么?妆奁越丰厚,女孩儿越有依仗。
徐次辅位至阁臣,虽然如今百官都放了假,他却还要处置一些紧急公务的。
家务事,有劳夫人了。
徐次辅客气说完,去了外院书房。
他这次辅,就算严首辅不计较他,也是不好当的。
有些照例该他票拟的公文,必要小心揣摩圣意,方才敢下笔。
徐次辅走后,殷夫人果然饶有兴致的拿起库房册子看着,这顶金丝账价值连城,用作陪嫁,定能艳惊四座。
魏国公府富贵又怎么了,也能把他们镇住。
郁嬷嬷等亲信在旁听的糊涂,偷偷的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是迷惑不解。
如果说殷夫人真有意给素华添贵重的妆奁,她们是不信的;可殷夫人分明件件指着她小库房中最值钱、最耀人耳目的物件儿,由不得人不信。
正阳门大街的中馈虽是殷夫人掌管,其实很多事她已经放权给嫡亲儿媳徐二太太,故此过年前这些日子徐二太太忙的很,脚不沾地。
徐三太太倒是清闲没事,不过她羡慕的眼都红了,却没什么法子-----管家油水大,能给丈夫、儿女攒私房,她做梦都想管家。
不过,殷夫人哪会允许她这庶子媳妇管家捞好处呢,长幼有序,只这四个字,徐三太太便无话可说。
徐二太太很精明,虽是忙的脚打后脑勺,婆婆房里的动静却依旧上心。
殷夫人这兴致勃勃为素华挑拣嫁妆的消息并不保密 ,是以,徐二太太很快就知道了。
一时间,徐二太太手脚冰凉。
是,那个诱惑很大,真的很大,想想素敏能风风光光出嫁,给年轻英俊的魏国公做原配嫡妻,超一品的国公夫人……太诱人了!如果是动动心眼子,或暗中做个小动作,徐二太太是非常非常乐意的。
可是如今婚事已经定了!要改动,便要有非常手段、雷霆手段,那岂是容易的?大房无足惧,他们生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无论如何不能自暴家丑,无论如何不能跟徐家翻脸,可张家那父子三人都是人中龙凤,英雄豪杰,他们岂能任人播弄?徐二太太时而背上发凉,时而心中滚烫,备受煎熬。
婆婆她老人家疼爱素敏,无所不至。
原本想着是大好事,如今看来,福祸未知。
徐二太太真想命人把在姨娘房中盘桓的徐二爷叫回来,好好商议一番。
想想,却是不能叫。
一则,徐二爷和殷夫人是亲母子,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二则,这事只是自己的猜测,并没有实据。
丈夫徐二爷跟自己愈行愈远,要么不回府,在外头鬼混;要么就是回了府,在姨娘房里找乐子。
若是自己不小心在他面前诋毁婆婆,那更是雪上加霜了。
徐二太太很想若无其事的继续处置家务,却哪里还坐的住?坐立不安半晌,徐二太太装做有要事请示婆婆,带着侍女去了殷夫人的上房。
殷夫人见她来,挥手命侍女、婆子都退下,慢慢问她,来瞧瞧,这些个给敏儿添妆,可还过的去?她面前摊着几个考究的老红木首饰盒子,盒中珠光宝气,花团锦簇。
徐二太太膝盖一软,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娘,使不得!张家和素华,已是什么都说定了,如何更改?素敏根本没有合适的人家来求亲,婆婆却紧着给素敏治嫁妆,自然是要抢素华的婆家了。
早在听闻殷夫人给素华添妆奁的时候,徐二太太就知道不对。
殷夫人这么多年来最不喜的人是谁?徐郴啊。
徐郴是原配嫡子,因着有徐郴在,殷夫人这继室身份时不时的被人提起,徐二爷更是做不了嫡长子,委委屈屈做了老二。
素华要嫁张劢,做国公夫人,那怎么能成。
自从出了素心嫁为严家妾之事,徐家女孩儿的身份一落千丈,根本没有体面人家来求娶。
往后即便徐次辅成了首辅,权倾天下,徐素敏也寻不着比魏国公府更好的婆家,生生被素华这乡下丫头压了下去。
这事不只殷夫人不服气,徐二太太也是不服气的。
大房那素华除了生的好看,又有什么了不起之处了?可怜素敏自幼娇养,是姐妹当中最尊贵的,临出阁时,却被素华那乡下丫头比下去了。
徐二太太也曾打过主意,被徐二爷一通好骂,知道什么叫婚书么?有正书,还有别纸,别纸上祖宗三代名讳列的清清楚楚!骂完,徐二爷转身到姨娘房中取乐去了。
徐二爷倒不见得是脑子多清楚,他和他爹徐次辅一样,承认既成事实。
素华和张劢都已经正式定婚了,事已至此,你们还瞎想什么?却已把徐二太太骂的没话说。
是啊,别纸上写的清清楚楚,是徐郴嫁女,和自家又有何干系?更别提徐郴已另院别居,他嫁女儿,跟正阳门大街诸人更是不甚相干。
就在徐二太太死了心、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却惊闻殷夫人的种种言行,不由心中恐惧。
她和殷夫人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婆媳,相知甚深。
殷夫人是绝对不会好心替素华置办嫁妆的,尤其不会有金丝账这样价值连城的嫁妆。
她把珍藏多年的体己拿出来,只会给素敏,不可能给素华。
眼见得徐二太太双膝跪倒,苦苦哀求,殷夫人微晒,你怕什么?我都想好了。
聘礼送到正阳门大街,魏国公聘的便是徐家孙女。
到出阁前夕,如果新娘不幸身患重疾,难道婚事能就此作罢?少不得徐家换位孙女嫁过去,依旧结了这秦晋之好。
徐二太太心中略略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婆婆没打算弄出人命。
素华毕竟是公公的亲孙女,若被他老人家知道了真相……徐二爷定是没事的,夫人和自己,可就难说了。
大房那丫头虽然无理,我也不跟她一般见识。
殷夫人淡淡道:事过境迁,替她寻个殷实人家,丰衣足食的过日子,岂不是很好?就凭她,也想压在敏儿上头,真是痴心妄想。
徐二太太很想劝婆婆打消这念头,却又舍不得开口。
如果真如婆婆所言,素敏嫁到国公府,素华也能嫁个殷实人家,自己是一百个愿意,一千个愿意。
殷夫人静静坐着,纤纤玉手把玩着一只青玉簪。
她年纪虽大,保养的极好,一双柔荑如初生的叶芽般娇嫩洁白。
徐二太太看着镇定自若的婆婆,心中惭愧,慢慢站了起来,恭谨的侍立在一边。
殷夫人手中把玩着青玉簪,思绪飘飞。
那年他新丧妻子,一身素服到安昭寺上香,面如凝脂,目如点漆,温文尔雅的站在众香客之中,仿佛野鹤立于鸡群,风姿秀异,卓尔不凡,自己只是看了他一眼,已是深深喜爱了他,难以自拨。
虽知他是娶过的,虽知他亡妻留下有嫡长子,还是不管不顾的央求母亲,嫁了给他。
世人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原以为,自己婚后和他恩恩爱爱,那前妻留下的孩子,便算不得什么。
谁知他也好,他母亲徐老太太也好,都把徐郴看的比眼珠子还贵重,宝贝的很。
徐郴这连亲娘都没有的孩子,竟太太平平长大了,竟比自己亲生的徐阳更出色。
殷夫人心里很痛,自己被一个死人压在头上倒也罢了,阳儿这么好的孩子,生生的被徐郴比成了纨绔;到了素敏,能被素华再比下去么?万万不能!两天之后,除夕夜。
平时徐郴一家可以在灯市口大街享清闲,除夕守岁、祭祖,是必定要回正阳门大街徐府的。
这晚的守岁宴摆在大花厅,男子一席,女子一席,并没用屏风隔开。
席间一片详和。
合家团聚之时,是不最宜出什么争执的,便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也要克制。
更何况眼下大过年的,那更是图个喜庆了,人人脸上笑容可掬。
徐素兰状似不经意的称赞,姐姐这袄子的刻丝,真有意境。
阿迟穿着一件藕荷底花卉刻丝白狐袄子,那刻丝十分精美,仿佛一幅美丽的图画。
徐素芳和徐素兰最有默契,一耳朵就听出来徐素兰是想借着捧阿迟来打击傲慢的徐素敏,凑趣说道:连我这没见识的人也看出来了,姐姐的袄子出奇讲究,定是御赐之物,外头可没有!一边夸着,一边示威似的看向徐素敏,你呀,也就是在我们姐儿俩面前神气神气罢了,跟素华比,你比的了么?徐素敏今晚本是想扮淑女的,祖父、父亲、伯伯叔叔、兄长们都在,眼睛都是雪亮的,当着他们的面儿,自要端庄温婉。
可徐素敏一向在姐妹中嚣张惯了,乍一看到徐素芳挑衅的目光,哪里忍的住?仔细看看阿迟,身上的衣物确是讲究,衬的她白皙小脸越发莹然,皎皎生辉,徐素敏看在眼里,妒火中烧。
阿迟穿的确是御赐之物,这袄子上精美的刻丝,系宫中擅长刻丝的名工巧匠所作,民间并不多见。
徐三太太羡慕的摸了一把,可真好看。
唉,这么好的衣料,自己这辈子是别想有了,只盼着素兰有这福气。
阿迟只微微笑着,并不开口说话。
徐素兰、徐素芳一唱一合,把阿迟夸了个天上有地上无。
眼见得徐素敏气色越来越不好,徐素兰、徐素芳心中快意,自不必提。
她俩说的全是好话,还是笑容满面说出来的,任是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殷夫人慈爱笑道:几天没见,素华这孩子出落的越发好了。
三丫头四丫头说的极是,这刻丝工丽奇绝,自成风韵,也只有素华这孩子配穿。
把徐素敏气的,祖母您是怎么了,夸起素华来?你应该夸我才对,我才是您亲孙女!徐素敏虽是铁了心要在今晚温婉到底,看向殷夫人的眼神还是流露出委屈和不满。
殷夫人微笑,傻孩子懂什么,祖母还不全是为了你。
且忍这一时之气,敏儿,你往后的好日子长着呢。
至于素华么,一辈子的福她享不起,一时之福却无碍。
守岁宴后,有到院中放炮仗的,有在花厅中三三两两叙家常的,也有围在徐次辅、殷夫人身边献殷勤的。
徐次辅独命长子徐郴近前,温和问道:郴儿,素华出嫁,在父亲这里放聘、出嫁可好?这是父亲头回正正经经嫁孙女。
徐郴鼻子一酸。
素心可怜,父亲也可怜啊,他差点被严首辅逼的致仕回乡,差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许嫁孙女为严家妾,父亲不知难过成什么样子。
徐郴正要开口答应,徐次辅微笑接着说道:夫人热心要给素华添妆,把她库房里的好东西全拣出来了。
郴儿,她既有这个心,素华的亲事必定妥当。
徐郴蓦然惊醒,陪笑回道:父亲,孩儿已应了葛侍郎,正月三十准备妥当,许魏国公府前到灯市口大街下聘。
如今要改,能否容孩儿跟葛侍郎协商?徐次辅笑道:自是应该。
咱们是女家,不可过于专擅,否则,素华嫁过去,岂不是难以做人。
徐家说改地方就改地方,并不跟张家商量,未免太也无理。
徐郴心中稍定。
他哪会跟葛侍郎说这事,打算着见着张劢这没过门儿的女婿,直接告诉张劢。
横竖他这女婿是常来常往的,三五不时的来到岳父家献殷勤,不怕逮不着人。
除夕夜,在一片详和之中,在欢声笑语中渡过了。
次日有品级的诸人起个绝早,按品大妆,进宫朝贺。
在宫中领了宴回来,重又举行家宴。
家宴过后,徐郴带着妻子、儿女告辞,回了灯市口大街。
徐郴还没等着张劢,张并、悠然已知道了徐家的变故。
陈岚、陈岱姐妹俩机灵的很,陪着阿迟去徐家吃了个年夜饭,已把殷夫人热心替大小姐备嫁妆,连金丝账都拿出来了聘礼要送到正阳门大街,大小姐要在正阳门大街出嫁等事打听出来,送信回平北侯府。
悠然把张劢叫过来,一脸同情,怎么办呢,劢劢,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美貌小姑娘家里有狼祖母、狼妹妹,防不胜防啊。
张劢脸色沉静,默默做了个杀的手势。
敢算计她,敢算计我没过门儿的妻子,岂能轻轻放过?张并摇头,阿劢,不是这么着。
姻亲之间,牵扯甚多,不宜这般简单粗暴。
儿子,再想其余法子。
你那岳父斯文的很,千万莫在他家动武。
张劢寻思了一会儿,把徐素敏嫁了!张并还没来的及说什么,悠然笑咪咪点头,劢劢好聪明啊,真是我的乖儿子!狼妹妹有了归宿,狼祖母也就不再想入非非了。
张劢抱怨的白了悠然一眼,张并温柔看向悠然,夫人,橦橦今儿好似不大高兴,咱们去哄哄她可好?悠然嘲笑,侯爷您哪会哄孩子呀,还是我去吧。
起身走了,去哄宝贝女儿。
张并、张劢爷儿俩到底商量了什么,张并不说,悠然也不问。
徐素敏要嫁人其实是有些费事的,不富贵,不年轻俊美,怕是徐素敏看不上。
若要样样皆是上乘,又不一定能看的上徐素敏------自从徐素心做了严家妾,徐素敏在名门望族中便乏人问津。
正月初五,高阳长公主府的年酒上,喝出对天造地设的好亲事。
青阳长公主的独生子于守德,和徐次辅的孙女徐素敏。
青阳长公主是先帝之女,虽非太后亲生,却是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遇之颇厚,将她嫁给定国公之嫡子、世子于登。
青阳长公主亲生唯有一子,于守德,年方二十,生的体态风流,唇红齿白,未语先笑,性子十分温文。
这么位家世、模样都好的公子哥儿,京中门当户对、知道底细的人家却不肯嫁女。
因为这位于守德先生酷好男风,不近女色。
一般人若有这辟好,是秘而不宣的,外人也不得而知。
于守德却很坦白,弟生平最厌妇人,但觉天下妇人皆可杀。
他不曾隐瞒过。
好在于守德性子安静,交游不广,所以这事并不是人人皆知。
不少急于攀龙附凤的人家,还热衷于打听于守德呢,不过这些人家不是家世普通,就是女孩儿不出众,青阳长公主也看不上。
不过于守德年纪一天天大了,总要给他娶妻,逼他生子。
青阳长公主正在物色儿媳头疼之时,邓贵妃善解人意的提醒她,何不试试徐家?他家女孩儿教养倒过的去,模样也不差,且性子极好。
邓贵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她这话一出口,别说徐素敏模样、家世、教养都还过的去,即便是不尽如人意,青阳长公主也推不得-------自己只是皇帝的异母妹妹,仰太后、皇帝鼻息之人,邓贵妃这随时能吹枕头风的宠妃,哪敢得罪了。
恰巧正月初五这年酒,青阳长公主在,徐二太太也在,徐家二爷也在外院花厅惬意的听着戏。
戏台上名角程老板唱着《挑滑车》,声音激越,高亢入云,听者动容。
青阳长公主随意提起,小儿的亲事,着实令人为难,淑女难求。
她贵为长公主,巴结的人哪能没有,便有定国公府旁支媳妇、于九太太凑趣,徐二太太家中还藏着位宝贝闺女呢,您何不当面相求?殷夫人、徐二太太都在,徐次辅、徐二爷也在外院,若两家都有意,怕是今天便能定下来呢。
于九太太这一生之中,可能这话是有预见性的。
果然,青阳长公主的独生子于守德,和徐次辅第二位公子的嫡长女的亲事,当天便说定了。
☆、65我有嘉宾这门亲事,结的极好。
正月里一家接一家的年酒,有什么喜庆事传的特别快,众人对这桩亲事都大力点头称赞。
年貌相当,门当户对,定国公府、云间徐氏都是和气厚道的人家,于守德、徐素敏都是孝顺听话的好孩子,相配,极相配。
徐二爷正经本事没有,吃喝玩乐样样在行,京里各家底邸的逸事也都有所耳闻,于守德的底细,哪有不知道的?当天回到正阳门大街徐府,徐二爷便急急去了徐次辅的书房,父亲,这事透着怪异!徐次辅听他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淡淡道:青阳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难道你没看出来?咱家有什么值的青阳算计之处,你倒是细想想。
于守德不错是好男风,可天朝男子当中明着暗着好男风的多了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温文尔雅、性情柔和、待人宽厚,长公主之子,皇帝外甥,未来的定国公--------于守德这样的,并不愁娶媳妇儿。
青阳长公主是为着什么,单单瞅准了素敏?徐二爷怔了半晌,嚅嚅道:孩儿想不出来。
好好的,青阳发什么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要说素敏?她这么着,自家若不想跟她撕破脸,便只能应了。
徐次辅知道这二儿子素来没什么才能,所以也不失望,只凝神沉思。
青阳长公主生母早亡,自小由太后抚养,在长公主中尚算有体面;定国公府虽没什么势力,却也不曾败落;于守德除了好男风,也没什么大毛病。
这门亲事,只好如此了。
只是,青阳是怎么看上素敏的?难不成,也和平北侯夫人似的,只看了素华一眼,便爱的紧了,执意聘作儿妇?徐次辅寻思着其中缘由,有些摸不着头脑。
自己不错是内阁次辅,可定国公府是功勋人家,素来和文官不搭界。
功勋人家要么是靠战功,要么是靠皇帝陛下的恩典过日子,和文官打交道的时候,少之又少。
徐次辅这件事情还没想通,又一件让他想不通的事情来了。
殷夫人足足哭了一天一夜,之后红肿着眼睛命人请来徐次辅,我要专心给素敏备嫁,素华的婚事,让老大跟他媳妇儿看着办吧。
徐次辅眉头微皱。
是你要替素华张罗婚事,我才跟郴儿开了口。
怎么没这几天功夫,你便改了主意?做父亲的在儿子面前没有信用,如何立足?长公主的意思是,两个孩子都不小了,早日成婚,她也好早日抱孙。
徐次辅好言好语告诉妻子,是以素敏的亲事大约初秋时节便要操办,素华的好日子却定在腊月,两个孩子差着好几个月呢,你如何便操办不来了?殷夫人心里这个苦,就别提了。
原本算计的好好的,先拢络着大房、拢络着素华,好想方设法把素敏嫁到魏国公府。
谁知算来算去,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青阳也不知凑的什么热闹!她再不济也是天潢贵胄,总不能驳了她的颜面,只好应下这桩婚事。
却实非所愿。
素敏要先嫁,素华后嫁,谁还耐烦理会素华的婚事?打量着我真要给她添妆不成,我又不是傻子。
殷夫人少气无力说道:操办一场婚事下来,整个人都要脱层皮的。
老爷,给素敏操完心,我可是再也没有力气了。
若把素华的婚事办砸了,徐家颜面尽失。
徐次辅沉默片刻,温和说道:如此,只有偏劳郴儿媳妇儿了。
夫人脸色不好,先好生养着,家务事便交给老二媳妇、老三媳妇,让她们替你分分忧。
徐三太太云里雾里一般,被吩咐着管了厨房、花园、针线房,快掐我一把,掐呀,使劲儿掐!徐三太太回了房,冲着徐三爷傻乐,真掐了?好疼好疼。
敢情我不是做梦,真许我分着管家了?正愁兰儿妆奁不够丰厚呢,便有这送上门儿的好事。
徐三爷比妻子清醒,微微笑着,琢磨着最近徐家诸事:夫人要替素华办婚事;父亲好像有意答应夫人;素敏和于守德定了亲;夫人又不替素华操办婚事了;妻子得以协同管家,父亲似对三房较之前看重。
夫人,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吧。
徐三爷舒心想着,也不知想算计素华什么,反倒把素敏搭进去了。
父亲想是对夫人不满,竟亲口吩咐‘老三媳妇儿替你分忧’。
夫人和大房置气,三房白捡了便宜,甚好,甚好。
三太太是个缺心眼子,兴冲冲谋划着,厨房油水足,有的赚,我呀,单从厨房这一项,便能给兰儿弄出两千两的银票压箱底!徐三爷微笑看着妻子,并不说话。
三太太后知后觉的想了想,再有多,给四丫头也添个五百两八百两的。
虽说是庶出,成亲嫁人一辈子的事,也让她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
徐三爷拉着三太太的手柔声道谢,真是我的好太太。
三太太并不是什么阔人,想想许出去的银票,有些肉疼,不过想想徐三爷待她温存,又觉得物有所值。
三太太要分着管家的事,让三房自上至下、从主子到下人都有了心气儿,三太太的陪房、侍女一个个的精神抖擞起来,打算跟着三太太大显身手。
徐素兰、徐素芳也是粉面生春,喜气洋洋。
她俩还是小姑娘家,倒不像三太太似的只盘算银钱,她们是想争口气:徐素敏,不只二太太能管家,三太太也能!徐素敏打小在正阳门大街内宅是没人敢招惹的,蛮横惯了。
徐素兰庶房嫡女,能太太平平在她的压制下过了这么多年,自也不是省油的灯。
徐素芳一介庶女,为什么和徐素兰这嫡女的吃穿用度几乎一模一样?除徐三爷顾念她、三太太心不黑心不狠之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徐素兰根本不是徐素敏的对手,要拉着徐素芳帮忙。
既要徐素芳帮忙,那就不能踩着-------你可以踩自己的敌人,却不能踩自己的战友,最起码战争结束之前不能踩。
徐素芳高兴了没多大会儿,沉下脸来,那死丫头居然说了门这般好的亲事!她往后和素华姐姐一样是国公夫人了,真是让人不服气。
徐素兰闺中女儿,外面的传闻并没听说,对于守德的底细并不知道,却是笑嘻嘻的,芳儿,你觉着没有?自打这门亲事定下,根本没见着那死丫头的面儿?她要是有了门好亲事,能躲着不出门么,这门亲事定有蹊跷。
徐素芳歪头想了想,是呢,居然没跟咱们炫耀。
姐姐,你说她这亲事哪里不对?长公主之子,定国公府世孙,年轻俊美,温文尔雅,明明哪儿都合适啊。
徐素兰抿嘴笑笑,跟素华的夫婿相比,又如何?徐素兰有些城府,虽然提及素华的夫婿心中酸痛,眼泪想夺眶而出,却硬生生忍住了,微微笑着,镇静又从容。
徐素芳不大懂,差不太多吧,都是国公府。
不过素华姐姐的夫婿已经是魏国公,那死丫头的夫婿还要等,等他祖父、父亲都过世了,方能袭爵,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
徐素兰哧的笑了,岂止!芳儿,魏国公年纪轻轻,已是身经百战,官至佥书。
那于守德除了吟几句酸诗,除了信手涂鸦,旁的本事根本没有!门弟再高貴,也靠有能为的子弟支撑,谁能躺在祖宗尸骨上过一辈子?那死丫头哪会想不到这个,这会子呀,她不知怄成什么模样了。
徐素芳眼中精光大盛,姐姐,咱们看看她去?她这幅模样,若不去瞻仰瞻仰,岂不辜负了。
徐素兰很是遗憾的摇头,不成,芳儿,太太才分着管家,二房心里正不痛快呢,咱们不能因小失大,给太太添麻烦。
徐素芳很是自责,我怎么没想到?三太太待她从没有疾言厉色过,有时还跟她玩笑几句,随和的很。
徐素芳对三太太,倒是真有情份的。
徐素兰嗔怪点点她的额头,你呀,再不长心眼儿的,就是个小傻子!徐素芳红了脸,我这不是有姐姐么,姐姐说什么,我做什么便是。
两人亲呢的说着话,虽不能亲身到徐素敏房中探查消息,却津津有味的猜测着,哎,你说,她这会子该哭死了吧?嗯,我猜着是。
她除了会在咱们面前逞威风,也没旁的本事。
确如徐素兰、徐素芳所料,此刻徐素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不要于家……换了,娘,您想法子替我换了……徐二太太急的直跺脚,我的小姑奶奶!这话是混说的么?女孩儿家的亲事合该祖父母、父母做主,哪轮到你自己挑三拣四了!徐素敏自从知道和于家定了亲,先是呆呆发怔,不言不语,好悬没把徐二太太吓死,敏儿你怎么了,莫吓着娘。
徐二太太心里直打鼓,难不成于守德这好男风的名头如此响亮,连素敏这闺阁中的女孩儿都知道了?不能够啊。
后来徐素敏开始哭,哭的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凭什么啊,素华的夫婿已是成名将军,自己却只能定给于守德这毫无建树的小子。
他二十岁了,什么事也没做成过!不跟素华比还则罢了,跟素华一比,处处比不过,怎不令人齿冷。
徐素敏断断续续哭着,说着,我不要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人,我要顶天立地、能为我遮风挡雨的男子汉!娘,您替我换了,换了!女儿哭成这样,徐二太太也红了眼圈。
傻女,要是能换,我能不替你想法子么?事已至此,你哭死也没用。
你只知道于守德百无一用,你还不知道他……徐二太太想想自家女婿那与众不同的嗜好,凉透了心。
徐二太太不是不抱怨的,也拉着徐二爷哭过闹过,你明知那于家小子如此不堪,还同意许配敏儿!我若早知道这个,打死我也不能应承!允婚的当时,徐二太太一则为形势所迫,二则只是隐约觉着不对劲;详情,她是事后才知道的。
徐二爷问到她脸上,不嫁于家,嫁哪家?你满京城看看,愿意娶敏儿、你又看得上的人家,有没有?!难不成一年一年的拖着,把敏儿拖成老姑娘,你才满意?眼见得徐二爷气急败坏的,二太太也不敢硬顶着,只拿帕子捂着脸哀哀哭泣。
徐二爷发完脾气,无力的坐下,你当我愿意?我恨不得当场回绝了那于九太太,再给青阳一个大没脸……二太太也顾不上哭了,忙放下帕子,急急道:那可是位皇室公主,皇帝陛下的亲妹妹!徐二爷苦笑,就是虑着这个,故此不敢跟她结仇。
二太太想起这林林总总之事,唏嘘不已。
年前还和婆婆盘算着要把素敏嫁到张家,年后便出了这档子事,可见姻缘天注定,勉强无益。
二太太百般劝解徐素敏,均无效用。
没办法,只好命人煎了安神汤来,哄着徐素敏喝了,看着她昏昏睡去。
徐素敏的睡颜并不宁静,时而皱眉,时而神情痛苦,二太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和正阳门大街的杂乱、人心各异不同,灯市口大街一家六口和和美美、亲亲热热,人人脸上笑逐颜开。
这是他们一家子到京城后的第一个元旦,很有新鲜的感觉。
最高兴的人是徐郴。
徐素敏婚事定下之后,徐次辅委婉提出夫人要备办素敏的婚事,怕是□无术。
徐郴喜不自禁,恭恭敬敬应道:元旦事多,孩儿尚未问及葛侍郎。
既夫人无睱,素华依旧在灯市口大街出嫁,父亲看可好?皆大欢喜。
徐次辅许是过意不去,给阿迟添了不少名人字画、古董玩器做妆奁。
素华书、画俱有一番造诣,妆奁中该多些清雅之物。
徐郴推辞不掉,只好代阿迟收下了。
阿迟清闲的很。
本来照着正常程序,她该是潜下心来绣嫁妆,她哪会这个,便委托了天锦织坊的绣娘代做。
陆芸为此对平北侯府、魏国公府颇为抱歉,谁知悠然笑咪咪的,阿迟和我真是一家人,我也不会呢。
还有嵘嵘,舞刀弄枪她在行,拿针动线的她可不成。
敢情一家子婆媳三人全都不会,陆芸大为放心。
阿迟虽不用做活,可她这待嫁少女也不好四处走动,故此闷在家里的时候居多。
陆芸知道她爱玩,柔声软语的安慰她,阿迟,等到明年这时候,你便自在了。
到时候呀,你和仲凯一起,想到哪里玩,便到哪里玩。
阿迟在家里修心养性,徐述、徐逸小哥儿俩,可是玩疯了。
他俩还小,尽可以不必出席亲友家的年酒,从早到晚由白胡子老公公带着自在玩耍,快活的不得了。
平北侯府也有一席接一席的年酒,有时华山老叟带着他俩也坐席去,也听戏去。
这两位是徐家舅爷呀,舅爷尊贵,可要好生招待。
徐述、徐逸粉妆玉琢,招人待见,席间有不少人逗他俩,开着玩笑。
坐中有位银袍青年,听得徐家舅爷四个字,转过头盯着徐述、徐逸打量半晌,目光不善。
徐述、徐逸觉察到他的目光,冲他礼貌的微微一笑,并不胆怯。
这两个小鬼,倒有几分胆量。
银袍青年哼了一声,扭头继续看戏。
他也不想想,身边坐着白胡子老公公,徐述、徐逸怕谁?白胡子老公公,功夫出神入化,神鬼莫测。
宴席散后,银袍青年没有告辞,而是去了张勍的书房。
张大哥,您交代的事,我都办好了!银袍青年邓攸笑着说道。
张勍客气的请他坐了,命小厮捧上茶水点心款待,有劳,多谢。
则仁这回帮了大哥的忙,大哥心里记得你这份情。
邓攸,字则仁。
邓攸喜不自禁。
他虽纨绔,也知道倾慕英雄豪杰,生平最敬佩的便是驱逐鞑靼人、绥清边境的张并。
张并军务繁忙,且为人沉默寡言,不好接近,邓攸想巴结也巴结不上;张勍酷似其父,却比其父圆滑不少,邓攸着意结交,张勍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故此两人有些交情。
邓攸笑道:这可有什么呢?张大哥您莫跟我客气。
不过是请家姐出面说句话罢了,小事一桩。
况且玉成一段良缘,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张勍沉吟,令姐知道是大哥托你?邓攸怫然,张大哥您也忒看不起我了,我是那种嘴巴不紧、办事不牢靠的人么?张勍微笑,大哥失言了,则仁莫怪。
邓攸得意的笑着,这有什么,您还跟我客气呢。
张大哥您猜我怎么说的?我跟我姐说,徐家那丫头如今没人要,好像看上我了,有意要嫁我。
她长的又不是倾国倾城,我做什么要她?逼着姐姐想个法子,把她早早嫁了。
张勍摸摸鼻子,你小子真敢吹牛,阁下何许人也,徐素敏竟至于非你不嫁?看着邓攸得意洋洋的模样,张勍无语。
张大哥,丽人坊才来了位名妓,色艺双绝,宛若天人,最难得还是位清倌人,小弟陪您赏鉴赏鉴去?得意过后,邓攸殷勤问道。
他知道张勍不逛青楼,不过,这清倌人,没开过苞的小姑娘,该不会嫌弃吧。
张勍笑着摇头,我岳父一家即将抵京,岳父一家到后,我很快要成亲。
则仁,家父规矩严,容不得这个。
你这话若被他老人家听见,我躲不过一场好打。
邓攸呆了呆,令尊这样的英雄,偏这般洁身自好,真是令人敬佩,敬佩!一个男人,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不纳妾不纳婢,也不逛窑子,真是太……太不可思议了。
张勍单陪邓攸喝了顿酒,尽欢而散。
邓攸临走,大着舌头央求张勍,张,张大哥,您,若能替我寻摸个,寻摸个家世清白的绝色女子,我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张勍微笑答应,亲自送他回了家-------悠然严令,若请人喝酒,喝醉了,必须亲自送人回家,且,必须亲自把人送到其至亲面前,不可委任仆役代办。
快到正月十五,徐郴、陆芸张罗着要带儿女们到街上看灯。
徐逊对灯会殊无兴趣,阿迟也不乐意凑热闹,看灯呢,还是看人呢?一眼望过去人头攒动,花灯再精美,也兴致缺缺。
徐述、徐逸不依,围着哥哥、姐姐跑来跑去游说,灯会很好玩很有趣的,而且京城的灯会和南京的灯会不一样,我还从没在长安街上看过花灯呢!头回在京城过灯节,难不成要闷在家里?不要,不要。
正在讨价还价,最受欢迎的人------张劢来了。
徐述、徐逸看见他,欢呼着姐夫,大声告状,我俩要看花灯,姐姐不许!两个小男孩告完状,回头再看,阿迟已经不见了。
徐述有些沮丧,徐逸理更直气更壮,姐夫看,姐姐没理,吓跑了!张劢一手拉着一个,笑着请示徐郴、陆芸,岳父,岳母,我家在富贵楼订了雅间,十五、十六晚上咱们到雅间看花灯如何?亦或是家父家母陪着岳父岳母在雅间闲坐,我带阿述、阿逸上街逛逛。
富贵楼坐落在东大街,坐在楼上雅间,足不出户,便能看到灯会胜景。
徐郴、陆芸微笑,这雅间不好订吧?有劳仲凯了。
张劢虽是常来常往,在岳父岳母面前还是规规矩矩的,忙恭敬说道:舍妹贪玩,要看灯会凑热闹,故此家父亲自去订的雅间。
徐郴、陆芸面目含笑,仲凯的爹爹颇有威势,待回到家么,也是个娇惯女儿的。
徐逸拉拉张劢的衣袖,姐夫,我想到长安街上看灯。
张劢微笑,那只能步行了。
到时姐夫抱你去,你不许下地乱跑,知不知道?徐逸很聪明的点头,知道,若下地乱跑,怕把我弄丢了!徐述撅起小嘴,姐夫,还有我呢。
张劢捏捏他的小脸蛋,你么,师公抱着,或是我大哥抱着,一样也是不许下地乱跑。
这么多高手,还怕丢小孩?徐述心里嘀咕。
他心里虽嘀咕,嘴上可不说,只笑咪咪点头道谢。
到长安街看花灯才是紧要事,旁的细枝末节,不必追究。
徐述、徐逸被允诺了这么个大好处,自告奋勇要带张劢到花房看新开的寒兰,可好看了,姐夫您一准儿喜欢!张劢笑着看向徐郴、陆芸,见他们微笑点头,便任由小哥儿俩拉着,去看寒兰。
寒兰确实优美动人,不过很显然,小哥儿俩也好,张劢也好,心思根本不在寒兰上。
看过寒兰,徐逸拉着张劢悄悄往一簇玫瑰花丛前走,姐夫,她这阵子天天琢磨着采花做饼,吃上瘾了都。
这丛玫瑰花有两尺多高,叶色墨绿,花姿妖娆,香气馥郁,沁人心脾。
花丛后,阿迟和佩阿、知白、陈岚、陈岱等人正专心挑拣着花朵,准备吃掉。
☆、66抑抑威仪陈岗、陈岱耳目聪敏,早觉察到花房中进来有人。
陈岚探头看了看,拉拉陈岱,陈岱会意,笑着请示阿迟,大小姐,鲜花已是采了不少,我和佩阿、知白先送去厨房,可好?您不是当紧吃吗,吩咐厨房先做着。
阿迟把目光从玫瑰花丛挪到陈岱身上,气闷的瞅了她一会儿,点头答应,去吧。
陈岱大喜,殷勤说着,佩阿姐姐,小知白,快点快点。
三人拿小竹篮盛好新鲜花朵,走了。
陈岚眼见得那一抹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近,悄没声息的溜了出去。
才走出花房不远,就看见徐家两位小少爷正在咬耳朵,陈岚童心未泯,偷偷凑过去听,……出卖姐姐,不好吧?哪儿跟哪儿呀,那又不是旁人,是姐夫!陈岚捂着嘴乐了乐,一溜烟儿跑了。
……我又不是旁人,我是你的……玫瑰花丛旁,张劢话到半中间,硬生生吞了回去。
阿迟脸色越来越红,不能再往下说,再往下说她准会转身走掉。
……我是我呀。
张劢柔声说道。
阿迟唇角勾了勾,这不废话么,你不是你,难不成会是我?暼了眼张劢的傻样子,忍不住展颜一笑。
她此刻有些窘迫,有些慌乱,本就比平时四平八稳的时节更灵动妩媚、更娇艳诱人。
这一笑犹如三月春风中迎风摇曳的繁花,明媚清雅,殊色无双,张劢心中柔情大盛,伸手采下一朵红艳艳的玫瑰花,替她插在鬓边。
采花贼。
阿迟晕红着小脸,轻轻骂了一句。
头回见面,还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往后一回不如不回,如今索性连动手动脚都学会了。
我采花归采花,可不是采花贼。
我采的这朵娇花,名正言顺是我的。
张劢低声说着甜言蜜语,美人娇花,我只采一朵,一生一世,只采这一朵。
阿迟耳畔仿佛响起美妙的音乐,精致的小脸蛋熠熠生辉,这是恋爱的感觉吧?有些紧张,有些甜蜜,还有些慌乱,脸红心跳的,不复镇静从容。
张劢甜言蜜语虽说的很流利,其实心里的慌乱比阿迟更甚。
两人手足无措的面对面站了一会儿,鬼使神差一般,张劢低头在阿迟小脸上轻轻一吻。
很轻很轻的一个吻,不带丝毫□。
这一吻下去,两人同时一呆,阿迟仰脸,张劢低头,四目相对,眼神中既有柔情,又有惶惑。
半晌,张劢抬手才想要解释什么,阿迟蓦然清清脆脆打了他一记耳光,转身轻盈跑走。
张劢站在原地愣了许久,直到阿迟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他还傻呼呼的呆呆站着。
过了好半天,张劢慢慢伸手抚向自己脸颊,神色温柔的不知想着什么,竟微微而笑。
这天张劢走的很早,并没在徐家吃饭。
徐郴有点奇怪,这孩子不是常说咱家饭食美味,百吃不厌?陆芸猜测,许是年酒喝多了,胃口不大好?徐郴点头,估摸着是了。
胃口不好的人何止张劢,阿迟据说鲜花饼吃多吃腻了,没什么胃口,故此并没出来和爹娘、兄长、弟弟们一起吃饭。
女儿别是在家里闷着了吧?徐郴夫妻俩商量着,到了十五十六,横竖有仲凯,有陈岚陈岱,让阿迟出门散散。
晚上,阿迟沐浴过后,倚在贵妃榻上翻着一本游记。
陈岱进来催了她两回,大小姐,早睡早起身体好。
阿迟奇怪抬头,陈岱姑娘不爱红装爱武装,不是啰啰嗦嗦的人啊,今儿是怎么了?陈岱看看她,又看看她的床,看看她的枕头。
阿迟慢吞吞走到床前,自枕头下翻出一个洁白的信封。
回头,陈岱早不见了人影。
这可不怪我,怪你生的太美,让人如何自持?细薄光润的澄心堂宣纸上,扬扬酒酒写着两行大字。
字体态致萧散,舒朗洒脱,话却说的无赖之极。
到了正月十五这一天,徐郴一家六口早早的出了门,去了正阳门大街。
徐家的规矩,正月十五中午,是要合家团圆的。
晚上,有品级的入宫领宴,没品级的自在游玩。
正月十五、十六,这是闺阁女孩儿一年当中可以光明正大出门的日子,谁不珍惜?中午的团圆宴后,徐素敏矜持的独自坐在一边,徐素兰、徐素芳兴致勃勃跟阿迟商量,城里人山人海的,没意思。
姐姐,咱们出城去好不好?到郊外玩玩。
阿迟得体的微笑,家母早有安排,全听她老人家的。
这天能随意出门玩耍,确是真的。
不过,安全问题总要考虑,你们两个小姑娘家,是不是跟着亲爹亲娘比较好?阿迟和徐家诸姐妹都不太熟识,并且根本没有结交之意,只想敬而远之。
徐素兰、徐素芳一向待她亲热,阿迟很明白其中的原因是什么,不过是为了打击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徐素敏。
阿迟是成年人,对这种姐妹间的小打小闹,根本毫无兴趣。
殷夫人慈爱看向陆芸,你大约不知道,这京城的灯会最是热闹,别的地方比不了的。
青阳长公主请老二媳妇到富贵楼赏灯,你带着素华也同去吧,省的在街上挤来挤去的。
徐二太太微微笑着,心中得意。
能被青阳长公主邀请到富贵楼,这是多大的颜面!三房羡慕的眼睛都红了呢,三太太明着暗着求过自己好几回,可惜她这样村气的,实在带不出门儿,丢人。
陆芸客气的道了谢,多谢夫人想着,多谢二弟妹想着。
平北侯府也在富贵楼订了雅间,请我们同去赏灯。
大爷已是应了。
殷夫人黑了脸,徐二太太也有些讪讪的。
一直想着她们是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怎么忘了她们在京城是有亲家的,还是平北侯府那么显赫的亲家。
徐三太太眼珠转了转,大嫂看样子是个好说话的,等会儿能不能偷个空,求大嫂带上素兰?可怜我家素兰,虽出生在徐府这锦绣丛中,诸如到富贵楼赏灯这一类的好事,从来也轮不着她。
徐三太太还没来的及开口,严首辅家差了婆子前来,徐奶奶命我来请三小姐、四小姐,晚间同到富贵楼赏灯。
徐素心嫁到严家之后,严家不知是顾着徐次辅的面子,还是旁的什么缘由,待徐素心很和善。
不只吃穿用度一律是上好的,称呼也很客气,侍女婆子们称为徐奶奶。
中间那个姨字,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殷夫人、徐二太太脸更黑了。
什么?这做了妾的徐素心还有脸回娘家张扬呢,居然请三房那两个丫头也到富贵楼去!就凭她们三个,也配么?徐三太太、徐素兰、徐素芳,都是喜出望外。
原来素心还有这本事呢,从前真是小看了她。
素心这孩子,友爱姐妹。
三太太笑咪咪答应了,满口称赞徐素心。
眼见得殷夫人、徐二太太、徐素敏面色不虞,徐三太太、徐素兰、徐素芳却是容光焕发,眼角眉梢掩饰不住的欢欣之意。
陆芸和阿迟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幸亏咱们不住在这儿,否则,整天斗来斗去的,不累死,也要烦死。
正月十五晚上,严家五位姑娘,齐聚富贵楼。
不过阿迟是跟着悠然、陆芸在一起,徐素敏是跟着二太太和青阳长公主一起,而徐素兰、徐素芳,则被严家侍女请走了。
雅间里,并没有其他的严家女眷。
徐素心身穿嫩黄绣折枝花卉锦缎白狐袄子,翡翠撒花银鼠长裙,披着华贵的貂皮斗蓬,娇艳美丽,清新可人。
徐素兰、徐素芳都呆了呆,然后忙上前含笑行礼厮见。
徐素心有些羞涩的笑着,从前,像这种事咱们都是轮不着的。
如今,却是不大一样了呢。
徐素兰幽幽叹了口气,可不是么?从前只有徐素敏才有这般好运,如今又添了素华和你。
我和素芳能来,是沾你的光。
五妹妹,多谢你还想着我和芳儿。
徐素芳直爽的道了谢,其实看不看灯,在哪儿看灯,我倒是不怎么在意。
但是能气气徐素敏那丫头,我很高兴!徐素心浅浅笑着,三姐姐,四姐姐,请坐。
她自带有侍女,娴熟周到的沏上云雾茶,摆上精致讲究的点心、果品。
徐素兰有些城府,冷眼看着,略赞几声。
徐素芳是个直肠子,关切问道:五妹妹,你在严家可还好?若看你的穿戴,看这些侍女,你日子该是不坏的。
徐素心有点窘,那个,他家都这样,不算什么。
他爹爹有二十七房姬妾,人人奢侈,个个讲排场。
在他家,也显不出我来。
徐素兰侧耳倾听,心中迅速盘算着,看来严家确如传言所说,富贵无边!像素心这样的侧室,又不是特别得宠,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徐素芳拉拉徐素心,顽皮的眨眨眼睛,哎,他对你怎么样?徐素心红了脸,低了半天头,方小声说道:还好,很温和。
话说出口后又忙补充了一句,他待谁都好,都温和。
徐素芳大大咧咧的,看见徐素心羞的满脸通红,倒有些过意不去,没再继续调侃。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严家许你单独出来?正正经经坐着,正正经经说着话。
他问我灯节想怎么过。
徐素心声音低低的,却有着绵绵情意,我便实话实说了。
每年这时候,总是看着嫡母、嫡姐出门跟达官贵人家眷一起赏灯,我和三姐姐、四姐姐却只能在家中闲坐,或到街上随意转一转,根本玩不尽兴。
若是我和三姐姐、四姐姐也能到那些达官贵人才能去的富贵之地端坐赏灯,该是何等惬意。
我随口说说罢了,横竖他脾气好,不打人不骂人的。
谁知今天中午团圆宴后,他便吩咐我梳妆打扮,准备出门。
还差了婆子去请你俩。
徐素兰、徐素芳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匪夷所思。
素心到严家,究竟是做什么去了?是做妾么?正说着话,阿迟也来了。
徐素芳打趣,不陪着婆婆,却理会我们做什么?徐素兰紧紧纂着手中的茶盏,纂到手指发白,微笑道:平北侯夫人出了名的落落大方,不会拘于小节。
那样的婆婆,根本不会刁难儿媳妇。
阿迟笑的仪态万方,却没说什么。
坐了一会儿,阿迟起身告辞,徐素心送她出来,黑影中,阿迟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徐素心手里,或许你会用不着,盼着你用不着。
有些东西,一定要准备,但是不希望能派上用场。
徐素心很是感激,低声道谢,姐姐,您给我添的妆,派上大用场了。
我才到严家的时候,有您的帮衬,打赏仆妇大方,得了不少便利。
徐素心出嫁时,除金钗、金步摇之外,阿迟送过她满满一盒子大大小小的金锞子银锞子,和一些银票,人生地不熟的,有钱好办事。
这些身外之物,要舍的用。
瞥了眼徐素心满足而又感激的笑容,阿迟心里酸酸的。
其实徐次辅如果肯对严首辅奴颜婢膝,一样也能解除严首辅的戒心,不过徐次辅那么爱惜自己,他怎么肯呢?他只肯舍弃孙女,不肯委屈自己。
他,待你如何?临分别,阿迟轻轻问了一句。
徐素心扭捏了下,姐姐,跟您我还不说实话么?他待我很客气,很温和,还说我太小了,不能圆房,等我……等我及笄之后,再……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低不可闻。
阿迟拍拍她的小手,默然半晌,转身离去。
自己一直在南京逍遥渡日,哪知道在京城徐府,竟有素心这般可怜的女孩儿?亲娘死了,亲爹漠不关心,嫡母恶毒,这可怜的女孩儿嫁人做了妾,日子反倒比未嫁时好过。
陈岚、陈岱看着阿迟脸色不好,不敢往前凑,只在身后一左一右跟着。
一阵寒风吹来,阿迟虽披着暖和的紫貂斗蓬,还是打了个寒噤。
这里的天气,真冷啊。
一只温暖的手掌伸了过来,握住阿迟的小手。
斯斯文文的,不许动手动脚!阿迟轻斥。
陈岚、陈岱守在身后,而这男子能顺顺利利握住自己的手,自是张劢无疑。
张劢本是没这胆量的,却是看见阿迟目光中那一抹恍忽,神色间那一抹苍凉,心疼的很,情不自禁想要温暖她、安慰她,却并不是想占便宜的意思。
一招得手,张劢哪肯放开,柔声说道:你冷了,对不对?我替你暖着。
眼睛并不敢看阿迟,心中咚咚直跳。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阿迟并不想挣开。
在这苍茫天地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需要伴侣,需要慰籍,需要温情,需要爱。
从前,我总怕爹爹会卖了我。
爹爹总是笑我傻,说我爱胡思乱想。
阿迟低语, 可是后来,素心不就被祖父卖了?仲凯,我见到素心了,我怕,我很怕……张劢猛的把阿迟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莫怕,有我呢。
他嘴变的很笨,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莫怕,有我。
阿迟听着这单调而笨拙的许诺,心灵同身体一样,丰盈而温暖。
正月二十九,千挑万选的黄道吉日,魏国公府隆重到灯市口大街徐家放了大定。
一抬又一抬覆着大红绸缎的聘礼抬进徐家,处处洋溢着喜庆之气。
徐郴、陆芸一开始是高兴,后来有点傻眼,再后来就是头疼了:仲凯这傻女婿到底准备了多少聘礼,从隅中到日中,屋子里堆满了,院子里也堆满了,还没完呢?魏国公聘夫人,那能不隆重么。
街上热闹的很,行人驻足,议论纷纷,百多年的国公府,开国元勋,何等富贵!他家先祖,原来在南京时太祖皇帝连莫愁湖都赏了,是整个莫愁湖!羡慕完,替古人担忧,如今京城这习气,聘礼有多少,嫁妆得翻倍吧?徐家也不知有没有家底,陪不陪的起。
这要是照着聘礼陪送,估摸着就把徐家搬空了。
徐侍郎是不是要学眉州苏子由,破家嫁女?更有数名看着文绉绉的士子在猜测,为了嫁女儿,弄的倾家荡产,颇为不值!宋人富嫁女,皆因嫁妆属‘妻财’,夫家不得染指。
有学问的人不少,博古通今,如今我朝律法可大不相同,嫁妆是否属妻财,律例不曾明示。
一直到日央时分,聘礼过完,行人又围观许久,议论许久,天黑透了,方慢慢散去。
聘礼看过了,到今年腊月看嫁妆!这些闲人们,对徐家大小姐、魏国公夫人的嫁妆,充满了好奇。
徐三太太这天是专程到灯市口大街帮忙的,其实就是看热闹。
这天徐三太太可算开了眼界,回到正阳门大街之后,对着徐次辅、殷夫人绘声绘色的讲述,……衣料子是别提了,全是上好的,且装的满满当当,连手都伸不进去;硕大、滚圆的珍珠,莹润柔和,光可鉴人,最难得是差不多一般大小!红宝石、蓝宝石、翡翠、玛瑙,应有尽有;那镶祖母绿的玉带,镶猫睛的宝冠,看的人眼都直了。
最后,是一只活的大雁!三太太在公公面前本是屏声敛气的,今儿来劲了,眉飞色舞,这大冬天的,大雁打哪儿来?媳妇听说,是女婿亲手猎的呢。
咱们素华有福气,看看,夫家对她多好!徐次辅拈须微笑,心中满意。
张劢此人,抑抑威仪,维德之隅,仪表堂堂礼彬彬,为人品德很端正,确是佳婿。
如今听来,对素华、对徐家还颇为看重,那自然更好了。
素心窝窝囊囊的嫁了,素华这亲事可要风风光光的!张家这聘礼既如此下功夫,素华的嫁妆不能差了,夫人的金丝账给添上,自己再额外添些珍奇古董、店铺田庄,务必要为徐家挣颜面。
殷夫人半晌没反应过来。
国公府的聘礼自己也见过不只一回两回了,没听说这般这般丰厚、这般张扬、这般奢华的!聘礼,不就是例行的果、茶、酒、祭品、金银玉器、衣料、摆件等物么?公侯人家怎么了,聘礼也不过如此。
有儿有女的人家,是娶媳妇花费大,还是嫁闺女花费大?根本不用问,十家里头有九家半都是嫁闺女花费大!嫁妆费钱,聘礼不过尔尔。
一时间,殷夫人悔的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素华的聘礼这么多、这么好,很应该让张家送到正阳门大街,自己先给素敏挑几件上好之物存放起来才是。
夫人的金丝账等物,可以准备起来了。
徐次辅微笑看向妻子,张家聘礼既这么着,咱们的陪嫁可不能寒碜了。
素华是徐家长房嫡女,她的嫁妆,多少人看着呢。
☆、67以尔车来金丝账?殷夫人先是怔了怔,继而胸中燃起熊熊怒火。
原本多完美的打算,如今变成了这样!那金丝账自始至终都是要给素敏的,素华那丫头,她配么?殷夫人怒归怒,这话她没法敞开了跟徐次辅说,我从没打算给素华金丝账,年前那么说,是想让素敏代嫁。
这心里话要是让徐次辅知道,岂不伤了夫妻情份。
金丝账只有一顶。
殷夫人忍着气,和声细语跟丈夫解释,原想着素华先嫁,谁料到竟变成敏儿先出阁?自是先给了敏儿,之后再想法子给素华淘换一顶便是。
这金丝账并不是出钱就能买到的物件儿,可遇不可求。
当年殷老大人也是机缘巧合,才得了这么一顶,自己舍不得用,陪给了宝贝女儿。
我想法子淘换去,我一准儿把这当回事,认认真真想法子去!不过,若素华和金丝账没有缘份,想方设法的也淘换不来,这可和我没有干系。
殷夫人迅速盘算了下,打定主意。
不是这么说。
徐次辅摇头,既然夫人话已出口,没有食言的道理,金丝账只能给素华。
夫人,全家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咱们如何能反悔?那敏儿呢?殷夫人见徐次辅如此执意,着急了,这金丝账不只价值连城,且只有一顶!若想再置,难着呢!徐次辅微微皱眉,方才夫人不是说,先给素敏,再给素华淘换去?既然再置办极难,夫人到哪里给素华淘换?夫人,这道理为夫不明白,还请你细细说来听听。
把殷夫人后悔的。
自己怎会口不择言,说金丝账难以再置?该说再置金丝账费时颇久,敏儿婚期在前,时日不多,再置来不及啊。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殷夫人哪能明白讲出,她颇觉委屈,拭起眼泪,我说过又怎么了?我说过又怎么了?那时敏儿还待字闺中!我又没长前后眼,没考虑周全,怎么了?怎么了?殷夫人越想越委屈,不只拭泪,更哀哀哭出声来,悲痛万分。
没信用就是没信用,偏有这许多废话!徐次辅十分不快。
妇人女子无知,遇事唯知哭闹撒赖,没法跟她们一般见识,只好算了。
这可不是我徐节没本事,孔圣人也拿女子没法子的,所以会叹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想起自己竟拿言而无信的妻子没辙,想起又要对长子失信一回,徐次辅心中郁郁,也不管正在哭泣的殷夫人,起身拂袖而去。
原打算添给素敏的妆奁,全给素华。
徐次辅回到书房,心中暗想,夫人出尔反尔、反复无常,我总要替她描补描补,不能寒了郴儿的心。
这天三房换成徐三爷犯傻,回房后逼着三太太,咬我一口,快,咬我一口!三太太白了他一眼,我嫌你肉硬,铬的慌!下死力气重重掐了他一把。
徐三爷疼的呲牙咧嘴,却乐呵的很,看来不是做梦。
太太,咱家的绸缎铺子、绣庄、饭铺子、大兴的田庄、昌平的温泉庄子,父亲全交给我管了!朝廷虽有律法,五品以上官员不得经商,但实际上哪家官员靠俸禄能过日子?都有铺子、庄子、或是绣庄、织坊等。
大体来说,有家底儿的官员之家尚可保持清廉,那没家底的穷官儿,要不全家人过苦日子,要不就是贪污受贿。
淳安知县海大人,天下闻名的大清官,一家人布衣蔬食,靠着俸禄清贫度日。
据说有一天海大人竟然买了两斤猪肉,以至于卖猪肉的老板仰天长叹,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做成海大人的生意啊。
--------可见官员俸禄之低。
三太太惊的张大了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
绸缎铺子、绣庄、饭铺子、大兴的田庄、昌平的温泉庄子,这每年的进项该有多少啊,三爷要是全管了,三房这日子,岂不富的流油?三太太惊讶过后,手舞足蹈,大喜若狂。
徐三爷比三太太略强一点,虽也喜出望外,却还没乐昏了头。
这回三房又是沾谁的光?徐三爷畅快想着,该不会又是夫人和大房怎么了,我拣的便宜吧?夫人,拜托拜托,继续作,继续折腾,我好继续渔人得利。
两日后殷夫人才听说了这事,气了个仰倒。
老爷一向不待见庶出的三房,如今不知是犯了什么邪,先是硬要老三媳妇儿管家,又要老三管这些庄子铺子,上赶着往三房送银子么?三房这一对夫妻,天生的小家子气,委实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抬举他们做什么?殷夫人想的头都疼了,也没想明白徐次辅的用意。
三太太从来没管过家,甫一上任,便闹出不少笑话。
殷夫人跟徐次辅诉过苦,徐次辅不为所动,教导儿媳本就是夫人的职责,老三媳妇有不会之处,夫人多教导。
殷夫人没法子,只好压压脾气,命徐二太太,该教她的教上两句,莫让外人看笑话。
真是花园里乱遭遭的,或是府中请客时竟吃不上饭了,可不是她一个人没脸。
要教那般没用的三太太管家也就罢了,还要那窝囊废似的老三管理庶务!殷夫人想想绸缎铺子、绣庄、饭铺子的进项,心疼带肚疼,都是赚钱的,都该是二房的!这只是开始。
徐次辅是典型的文人习气,向来不怎么在意银钱小事,殷夫人管家多年,私房十分丰厚。
自金丝账事件之后,徐次辅先是吩咐三房分管府中不少家务,没过几天又吩咐外院管事的把徐家账册抱到书房,亲自查检之后,把位于宛平、昌平、大兴等地的良田共两千亩,连同定府大街的两间铺子、霸县的两间作坊,悉数送给素华做陪嫁。
殷夫人、徐二太太等人,快气昏了。
田是良田,铺是旺铺,老爷挑拣了徐家最值钱的产业给大房那乡下丫头!这些田庄、铺子向来是二房掌管,分明应该是二房的产业,怎么能便宜大房呢?徐二太太敢怒不敢言,殷夫人命人请了徐次辅过来,流着眼泪讨公道:这些给了素华,孙子们怎么办,敏儿怎么办?老爷又不是只有素华这一个孙女,怎不替其余的孩子们想想。
男儿当自强,孙子们,自己挣家业去。
徐次辅对着继室妻子,温和而有耐心,至于敏儿,她不是有金丝账么?已足以惊艳夫家。
徐次辅面色平静的看着殷夫人,心中微微怜悯。
她还真是不会说话,哪怕只是装门面,也该提提三房的素兰、素芳吧。
虽是庶支女孩儿,一样是我徐家的正经孙女。
原来如此!殷夫人差点儿吐血。
敢情就因着我不肯给金丝账,他竟然要补给素华这许多产业!他,他是成心气死我!殷夫人呆楞楞的坐着,欲哭无泪。
郴儿成亲之时,他母亲留下的嫁妆,尽数给了他夫妇二人。
徐次辅镇静的算着账,先头夫人妆奁丰厚,郴儿媳妇营运得当,这些年来生发出不少利息,颇为可观。
若是素华许了寻常人家,单是她祖母留下的嫁妆,已尽够她使的。
徐次辅没什么表情的脸庞上,泛上丝淡淡的笑容,不过,素华有福气,嫁的好,不只会是魏国公的原配嫡妻,夫家更格外看重她,聘礼异常隆重。
如此,她祖母留下的妆奁,便嫌略单薄。
我这做祖父的,于情于理,都要为孩子添上一点儿半点儿,让她十里红妆的出阁。
殷夫人心中在呐喊,定府大街的铺子,霸县的作坊,还有大兴的田庄,宛平的田庄,昌平的温泉庄子,这是一点儿半点儿?这岂止是一点儿半点儿?!一场谋划,落的这么个下场,殷夫人有了年纪的人,实在撑不住,病倒在床。
按自己的打算,是多么的美好,素敏嫁到魏国公府,一过门儿就是一等国公夫人,夫婿年轻俊美,英雄了得,神仙似的好日子。
怎么会蹦出一个青阳,怎么会把素敏许给了酷好男风的于家小子?最后,因着一顶金丝账,便宜三房管家,便宜大房许多产业,只有二房什么也落不着,没天理。
殷夫人病倒之后,儿媳、孙女们自然要侍疾。
老大媳妇还是每十天请安一次,素华的婚事要紧,夫人便是在病中也念叼着,你把素华的婚事操办周全了,便是孝顺夫人。
徐次辅亲自吩咐着,老二媳妇也是一样,操持素敏的嫁妆去。
老三媳妇能者多劳,管家、服侍夫人,都交给你了。
把徐三太太乐的。
三房也有闺女出嫁,为什么公公根本不提备嫁妆的事?回房后三太太一脸兴奋的跟徐三爷说着话,他老人家也知道三房没银子呀,这不,让我管家,就是让我名正言顺给闺女攒嫁妆呢!把殷夫人吓的,没病两天就宣布好了,全好了。
自己要是再敢病着,估摸着三房能把徐家搬空。
那两口子穷的狠了,乍一管家理事,譬如穷人乍富,还不可着劲儿的捞么。
徐次辅一股脑把产业交给徐郴的时候,徐郴吓了一跳,父亲,您不是给添过名人书画、古董玩器了,怎又添这么多?徐次辅微笑,为父若不添,你陪的起闺女不?父亲要添,还不是被张家那聘礼逼的。
徐郴很不好意思,是有点陪不起。
父亲,把娘留下的嫁妆,和媳妇的嫁妆全加上,也还是陪不起。
他家不只送来金银珠宝,连别院、糖厂、山林什么的,也是不少。
这不结了。
徐次辅心中舒畅,眉目舒展,这聘礼既送过来,往后可明公正道是素华的。
郴儿,这般大方的夫家,不多见呢。
可见看重这门亲事。
聘礼不错是还会带回夫家,却会写在新娘的嫁妆单子上,属于新娘的私产。
名门旺族的婚书、嫁妆单子上常常会注明,此田庄,仅传嫡长子,或此旺铺,仅传嫡子嫡女,并不许夫家随意染指。
前日仲凯来辞行,我把他骂了一通。
徐郴笑道:这小子,不是成心为难岳父么。
徐次辅也乐,笑着捋胡须,仲凯怎么说?因为聘礼太多太隆重,被岳父骂了一通,张劢这女婿也难做。
他还不是什么好听说什么。
徐郴粲然,他说,既使把整个魏国公府双手奉上,也怕配不上素华。
提起张劢这女婿,徐次辅、徐郴都是笑容满面,很觉舒心。
不过徐次辅犹有遗憾,仲凯若能留在京师,也是徐家的助力。
徐郴陪笑,他父兄都任职京中,为着避嫌,竟还是出去的好。
徐郴夫妇打小娇惯阿迟,可不想自己宝贝女儿长年住在魏国公府,周旋一众族亲。
还有继夫人、徐素敏等,也是避之不及。
徐次辅虽觉可惜,却也没勉强。
张劢若能留在京城任亲卫指挥使,自然能有不少便利;若去了南京,也没坏处。
横竖徐家和平北侯府、魏国公府结了亲,那些原本不好打交道的亲卫,如今都是一幅热忱模样。
父子二人心绪都很好,晚上一起喝了通酒。
徐郴讲起两个小儿子闹过的笑话、徐逊和阿迟的种种趣事,徐次辅笑微微责备,你若住回来,我天天能见着孩子们。
徐郴有了酒,说话比平时大胆,抱怨道:我从小到大,您都是忙于公务,照看过我几回?孩子们真住回来了,您也是顾不上。
徐次辅笑道:该打!越大越不成话,竟敢埋怨你老子!徐郴装作害怕模样,跑了,赶紧跑了,大杖则走。
惹的徐次辅越发大笑起来。
尽兴之后,徐郴告辞。
徐次辅交待他,路上小心。
徐郴带着些须醉意,笑的像个孩子般无邪,仲凯留了护卫给我,父亲,我有护卫呢。
徐次辅失笑,郴儿真威风,护卫都有了。
目送长子远去的身影,徐次辅颇感惆怅。
怪不得他宁肯违背自己这亲爹,也要和张家定下亲事,张劢这女婿,真真是难得的。
徐郴回到灯市口大街,把一应地契交给陆芸,父亲所赐。
陆芸有些不大敢相信,未免过于郑重。
给这么多,真是出乎人的意料。
父亲是疼爱儿孙的。
徐郴酒意上来,迷迷糊糊说道:他是疼爱我的,我知道,我从小就知道。
声音越来越含混,竟倚在炕上睡着了。
看着丈夫如孩童般单纯的睡颜,陆芸幽幽叹了口气。
他能这样也好,若是总在父亲和女儿之间挣扎,岂不痛苦。
徐郴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第二天神清气爽的上朝去了。
徐次辅给孙女添妆如此之重,说明早已不生气;和儿子谈笑风生,说明早已不介怀。
徐郴心中的雀跃兴奋,难以言表。
陆芸送走夫婿、儿子,坐在厅中看账本、理家事,阿迟坐在一旁陪着她。
虽帮不上忙,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还能胜任。
陆芸忙里偷闲,打趣阿迟,我闺女阔了呢,看看,坐拥多少产业。
阿迟凑过来看了看,讨好的笑着,娘,冯姐姐、程姐姐出嫁在即,我能不能送贵重些的礼物?闺中好友要结婚,礼金得包多点儿吧。
我这么多嫁妆,能预支点儿不。
冯姝是早就定给了广宁侯幼子唐登,婚期定在今年三月二十九。
程希去年夏天才定的亲,夫婿是程御史同年之子,吏部文选司胡荣的次子,胡惟忠。
冯家在京中有族人、有老宅,冯姝的父亲、兄长亲送她过来,如今在冯家老宅住着,待嫁。
程家在京中没什么根基,可是有平北侯张并这亲戚,故此借住在张家的别院。
程御史虽有公务在身,然南京官员清闲,居然也请了假,亲自送女儿到京。
冯姝、程希到京之后,深居简出,并不出门。
倒是同样待嫁的阿迟自在,陈岚、陈岱带着人前呼后拥的,去冯宅、别院看望过几回。
阿迟肤色白白嫩嫩,本就十分可爱,这会子一脸讨好笑容,更加招人喜欢。
陆芸忍不住捏捏她的小脸蛋儿,成啊,送吧,横竖都是你的,由着你撒漫使去。
阿迟,除了闺中好友,还有你夫家大嫂呢,你也好生想想,该送什么。
张勍三月初六娶亲,新娘傅嵘一家也已抵京。
说起来傅家,也是一家子有趣之人。
家主傅声是习武之人,高大魁梧,骁勇彪悍,主妇乐氏却是水一般的江南女子,肤色白腻,体态娇柔,开口说起话,更是吴侬软语,悦耳动听。
一双子女傅峥、傅嵘,傅峥活脱脱是父亲的翻版,傅嵘相貌却肖母,婉约的像一首诗,像一幅画。
可是,若动起手来,如脱兔,如游龙,寻常男子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阿迟饶有兴趣的想着,大哥大嫂如果打起来,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想必很好玩。
伯母是不会打架的,我也不会,张家夫妻二人同是武林高手的,只有他们这一对了。
陆芸见她发楞,嗔道:又胡思乱想什么呢?阿迟回过神来,一本正经说道:您不是说了么,想想送大嫂什么。
我琢磨着,大嫂是武林高手,一定对兵器情有独钟。
我出趟门好不好?去逛逛兵器铺子。
陆芸扶额,闺女,你不能装装害羞么。
哪有你这样的,叫起大嫂,连犹豫都不带犹豫的。
阿迟义正辞严,跟您还要装?我哪有这般不孝顺。
娘,我在亲人面前,是很坦白、很坦诚的。
陆芸拿阿迟没办法,细细劝她,哪有成亲送兵器的?成亲是喜庆之事,不宜见刀兵。
阿迟,你还是寻件别致的首饰相送,较为合适。
阿迟虚心受教,娘,您说的太有道理了,就是这么办!我逛逛银楼,寻摸首饰去。
陆芸知道她爱出门,又有陈岚、陈岱寸步不离的在身边,极安全,故意沉吟片刻,概然应了。
阿迟笑咪咪,我娘最好了!拍了几句马屁,带着侍女兴冲冲出了门。
三位准新娘呢,要选三份结婚礼物,蛮大的工作量。
这一去,直到傍晚才回,比徐郴这上班的人回家都晚。
徐逊、徐述、徐逸三个或上太学,或上私塾的,也比阿迟早回家。
阿迟进到上房,徐逸严肃的指出,姐,您玩心太重,回家太晚。
阿迟白了他一眼,小手一挥,命人把今天的战利品呈上来,爹爹,娘亲,哥哥,阿述,阿逸,我今儿可不是出门玩耍,办正事去了。
请看这金盔。
陈岱亲手托着托盘,小心翼翼捧了进来。
托盘中是一只流光溢彩、璀璨夺目的金盔。
这金盔是用极细的金丝编织而成,透明的金丝网面上雕着两只金色的小狮子,生动活泼,略显顽皮,栩栩如生,大有腾空而起之势,令人叹为观止。
赞叹了一会儿,陆芸笑话阿迟,闺女,这是在做什么使的啊。
阿迟神色淡定,毫不慌张,您不是要送礼么,专门淘换来,让您送人的。
陆芸又喜又愁。
喜的是自家闺女从不胆怯,能撑的起场面;愁的是她该害羞的时候也是落落大方,到她嫁人后,可如何是好?阿迟先是选好傅嵘的金盔,继而选好两只华美的金冠子,分别送给冯姝、程希。
这两只金冠镶有数十颗珠翠宝石,光华灿烂,耀人耳目。
冯姝、程希都是爱不释手。
冯家,冯婉也陪着姐姐来了,见了金冠子眼谗的很,拉着阿迟预定,徐姐姐,往后我出嫁,您也得送我个一模一样的,不许偷工减料。
阿迟笑咪咪道:哪能一模一样呢,至少要多两粒宝石才成。
考虑到物价上涨因素,三四年后的结婚礼物,该比现在的结婚礼特值钱一点,才算合理。
冯婉大喜。
冯姝嘲笑她,没见过自己讨要嫁妆的,婉儿好没羞。
冯婉红着脸,扑到冯姝身上跟她歪缠,有你这样做姐姐的么?我不依!姐妹们笑成一团。
程家,美丽的程帛也在。
金冠耀眼的光茫刺痛了程帛的眼睛,大小姐有这福气,自己呢?太太给自己说了个中年丧妻的六品官儿,父亲不肯答应,姨娘更是死命的不从,可往后的事,谁知道呢?或许太太下回给说个丧妻的老头子,岂不更难受。
阿迟看到程帛眉间的落寞,不知怎地想起可怜的徐素心。
当家主母不是她们的亲娘,她们各有各的苦楚,各有各的挣扎。
阳春三月真是喜事多。
月初,张勍隆重迎娶傅嵘;月中,程希嫁到胡家;月底,冯姝披上大红嫁衣,哭着上了八抬大轿,被抬进广宁侯府。
认亲的时候,魏国公府有几个老女人,可坏了。
张橦常常到徐家跟阿迟说话,曾不平的说起,她们算我大嫂什么人呀,居然也想刁难!阿迟关切,大嫂有没有吃亏?张橦得意道:没有!有爹爹和娘亲在,哪能让大嫂吃亏呀。
还有大哥,可护媳妇儿了。
阿迟,我家爹爹、哥哥,都是很护媳妇儿的!笑咪咪看着阿迟,眼神中满是调皮。
☆、68高山仰止阿迟和张橦已极为熟稔,自然知道她性情活泼,言语俏皮,心思玲珑,见她存着打趣之意,微微笑着,并不说话。
婚期渐近,橦橦的调侃,定是日胜一日。
张橦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唉,想到我很快要有两位美丽出众的嫂嫂了,真是无比满足。
若两位嫂嫂都来讨好我这小姑子,那我岂不是很神气?阿迟装出幅迟钝的、笨笨的模样,你方才不是说,令兄很护媳妇儿?令兄既然护媳妇儿,令嫂又何必讨好于你?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年头比较长呀。
张橦笑嘻嘻,他们自小到大的糗事、逸事,我这儿攒了一大堆。
有好玩的,有发人深思的,还有丢人现眼的!这一大堆可不是白攒的,若有人出价,价钱合适,可立即成交。
阿迟板起小脸沉思片刻,伸手从鬓边摘下一朵小巧珠花,先来十个钱儿的,若听着合适,便继续买。
张橦似模似样的把珠花抛出去,又接回来,掂量着份量,成了,那就先来十个钱儿的。
若你觉着货色还成,咱们再谈大买卖。
说着玩话,两人都是心情大好,银铃般的笑声飞出去很远很远。
……今儿这买卖谈的极好!张橦笑的花枝乱颤,原来买卖是这么谈的呀,太好玩了!陆芸命人来请,今年春上的太湖新茶,橦橦尝尝。
茶叶碧绿嫩翠、叶底柔匀,异香扑鼻,入腹幽雅鲜爽,韵味清奇。
品着茶,说着家常,轻松惬意。
陆芸不经意的问起,大少夫人进门,一众族亲,想必都是欢喜的?不会有人刁难吧?张橦笑吟吟摇头,添人进口,大喜的事,族亲大多是欢天喜地、笑容满面的。
也有几位不大痛快,最不痛快的便是林氏太夫人,板着一张脸,好不煞风景。
陆芸微笑,林氏太夫人年纪大了,背晦了,也是有的。
虽是笑的得体,陆芸心中隐隐有几分忧虑。
张劢这魏国公的爵位原是林氏这一房的,林氏嫡子阵亡,爵位才传到张劢身上。
做过国公夫人,如今却眼睁睁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府邸易主,林氏心里能舒服么?自是要为难于人的。
张橦笑盈盈,我二哥虽不在京城,可他袭了爵,做了魏国公,魏国公府的事便该当他来当家作主。
昨日我二哥来了信,说林氏太夫人孀居之人,不利喜事,往后但凡有喜庆之事,不必请她老人家出来受礼。
陆芸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张劢这东床快婿处处维护阿迟,处处替阿迟着想,忧的是他旁支袭爵,如此行事,会不会予人把柄、被人褒贬?张橦何等剔透,笑着解释,在今年元旦之前,林太夫人一直住在嘉荣堂。
嘉荣堂是魏国公府正经正内室,一条甬路直通大门的,向来是国公夫人的居所。
依理说,我二叔祖父过世之后,林太夫人便不再是国公夫人,不该再住在嘉荣堂。
可这些年来,谁理会过她?由着她使性子,不搬。
魏国公府一应产业,也是拖了几年、甚至十几年才交出来,这些,通没人跟她计较。
我们已经很礼让她了好不好?是,她曾经是国公夫人,她不幸独生爱子英年早逝,她很令人同情-------可,这爵位不是她挣的,也不是她夫婿、儿子挣下的,魏国公府,是先祖创下的基业。
谁应继承这国公府,谁能把这国公府发扬光大,是清清楚楚的事。
嫡子早逝,没留下嫡孙,庶子又被她压制的没有出息,爵位自然旁落。
世袭罔替的国公府,岁禄五千石,若是后人平庸无能,只坐吃山空,再没新的建树,你当朝廷能甘心、能乐意?岁禄五千石,比郡王还要高。
张橦言笑晏晏,陆芸听的身心舒畅。
阿迟这夫家千好万好,公婆、夫婿、小姑、妯娌全都是上上之选,只有魏国公府那一众族亲让人心里没底,可以说是唯一的担心。
听橦橦这么一说,这唯一的担心也是大可不必,横竖仲凯主意正,不会让阿迟吃了亏去。
自此陆芸再无他虑,一门心思替阿迟备办嫁妆。
阿迟自己倒是很谦虚,差不多得了,不用太隆重。
哥哥还要娶媳妇儿,阿述、阿逸还要读书,家里要用银钱的地方,且多着。
徐郴、陆芸都羞她,是你该过问的事么?哪有女孩儿家明公正道过问嫁妆的,爹娘给你什么,便是什么,轮不着你要或不要。
阿迟实在过意不去,别为了我,把家里赔穷了。
爹娘要是真跟苏辙先生似的,破家嫁女,那我的精神压力岂不是太大了,有负罪感。
穷不了。
徐郴微笑指着一个如婴儿肌肤般细腻的金丝楠木盒子,里边有不少地契,有铺子,有庄子,有别院,都是你祖父给的。
阿迟,咱们徐家,颇有些家底。
陆芸则是跟宝贝女儿逗乐,我和你爹爹若是穷了,吃不上饭,阿迟养我们好不好?旁的倒也不用,三餐一宿,温饱度日,足矣。
您和爹爹跟着我过日子啊?我看行!阿迟大感兴趣,两眼放光,不过话没说完,就被徐郴截住了,傻丫头,你娘纯是逗你玩。
我们三个儿子呢,敢不养爹娘?欠捶。
六月初,青阳长公主请抚宁侯夫妇为媒,到正阳门大街徐家放了大定。
于家的聘礼中规中矩,既不过分简薄,也不过分隆重,非常之中庸。
徐三太太是亲眼目睹过魏国公府、定国公府两家聘礼的人,兴致勃勃比较着,二嫂真清闲,聘礼小半天便收完了。
大嫂收聘礼那天,头都昏了呢,收不过来。
徐二太太阴恻恻看了她一眼,弟妹收的聘礼,又如何呢?俞家、傅家的聘礼,是普通官宦人家的聘礼,还不如定国公府的。
徐三太太近来管了家理了事,手中有权,口袋有钱,背后有徐次辅撑腰,胆气壮了不少,畅快的笑道:大嫂、二嫂的女婿全是国公府子弟,比起来才有趣。
俞家、傅家又不是国公府,可比个什么劲儿。
眼见得徐二太太脸色越来越阴沉,徐三太太陪笑道:素敏女婿只是国公府世孙,还没袭爵,和素华女婿自是没的比。
等再过个几十年,估摸着就差不多了。
徐三太太本意是安慰,谁知徐二太太听到耳中,勃然大怒。
你胡扯什么呢,我家敏儿要过几十年才能赶上大房那乡下丫头不成?欺人太甚!徐二太太气的够呛,可一时半会儿的,也顾不上和三太太置气。
素敏的婚期定在九月初十,没日子了,嫁妆可要上赶着备办,不可掉以轻心。
因着聘礼,徐二太太在妯娌这儿听了番风言风语,殷夫人则是暗中生气,求亲是你于家求的,我们可没上赶着!怎这般小家子气,聘礼竟还赶不上素华。
徐素敏则是懒懒的,半分不关心这件事。
自从定亲之后,她也闹腾过几回,都被徐二太太硬压了下去。
或是是好言相劝,或是百般吓唬,总之是要她认命。
后来徐素敏安静倒是安静了,不过安静的让人害怕,徐二太太又隐隐觉着后悔。
素敏还小,难免不懂事,自己这亲娘是不是待她太过严厉了?八月底,秋风渐风起之时,皇太后召徐家姐妹俩入宫,亲赐添妆礼。
不偏不倚的,每人都是金簪一对,玉钗一对,步摇一对,玉镯一对,戒子一对。
这便是青阳千挑万选的儿妇?好,甚好。
皇太后是先帝元后,年近六旬,富态白净,慈眉善目,温和赞了徐素敏两句。
徐素华,这是平北侯夫人一眼便相中的那位姑娘了。
皇太后命人取过老花镜,拉着阿迟好一番打量,果然生的好!平北侯夫人的眼光,再不差的。
阿迟低眉顺眼,一脸谦恭,却又没有过分畏缩。
伯母说过,宫里自上至下都打点了,这回进宫不过是例行公事,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拜见过皇太后,出了宫,上了自家马车,阿迟才松懈下来。
回头望了眼重重宫阙,这个地方,前世当个旅游景点来参观的时候,觉得很壮观、很宏伟、很有气势,如今身临其境,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心情。
这个地方 ,还是少来的好。
九月初十,徐素敏出阁的喜庆日子。
次辅的嫡孙女,嫁长公主的独生子,上门恭贺的人自是络绎不绝,正阳门大街也好,定国公府也好,都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殷夫人、徐二太太各哭湿了两三条帕子,依依不舍的送徐素敏出嫁。
她们和普通的祖母、母亲又不一样,喜悦少、担心多。
那姓于的小子可是个……敏儿,可怜的敏儿。
九月十二,新人回门。
新郎于守德很斯文儒雅的模样,新娘徐素敏身穿大红吉服,装扮的异常富丽,背挺的直直的,嘴角透着倔强,眉宇间却颇见忧郁。
徐二太太心一直悬在半空,饮宴中间,偷空拉出女儿细问,新婚之夜如何?徐素敏直视前方,根本不看她,也不答她的话。
徐二太太心哇凉哇凉的。
这是造的什么孽,这是造的什么孽?素敏若一直圆不了房,一直是处子之身,她往后可怎么生儿子、怎么立足?回门宴之后,于守德即起身告辞。
他向来有些清高,来往的都是文人雅士,徐次辅、徐二爷这样的官场中人、利禄之辈,他不大看的起,也懒的应酬。
于守德说要起,徐素敏即端庄又呆板的站起来,儿告辞。
也要跟着走,毫无留恋之意。
徐素兰、徐素芳一直小心翼翼的缩在一旁,并没敢开口打趣、挖苦,这会儿也不敢开口挽留。
如今的徐素敏,骨子里有股阴冷之气,让她们恐惧,让她们不敢放肆。
殷夫人、徐二太太都拭着泪,也不知哪日才得再相见。
徐素敏静静望了她们一眼,眼神中有丝不易觉察的厌恶之色,声音平平无波,十月初十,即回来住对月,祖母、母亲莫嫌弃我。
送走徐素敏,殷夫人把徐二太太叫到内室,沉着脸吩咐,敏儿在于家究竟是怎么个情形,一五一十告诉我,不许藏着掖着!徐二太太心里正苦着,索性也不瞒了,拭泪道:于家那小子,根本不能人道!敏儿是姑娘家,还能强着他不成?青阳好不过份,竟有脸抱怨敏儿,给敏儿脸色看。
你儿子那么着,你还有脸埋怨我家姑娘?无耻之极。
殷夫人只觉胸口一阵疼痛,气愤难言。
青阳,你是长公主又怎么了,我家老爷还是内阁大臣呢!你若这般欺负我敏儿,咱们没完!当初,便不该许了这门亲事!殷夫人推开上前服侍的徐二太太,冷冷说道:你是敏儿的亲娘,却半分不疼她,竟把她推进火坑!我若知道内情,打死我也不能答应!徐二太太含泪说道: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岂有不心疼的?那会子青阳逼的紧,老爷和二爷又都点了头,由不得我。
这青阳,抽的什么疯?殷夫人喃喃,咱家和她素日无冤,往日无仇的,她做什么要害敏儿?对她有什么好处?徐二太太流着泪站在一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入秋之后,前往灯市口大街给阿迟添妆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王妃公主,有阁臣夫人,还有不少公侯夫人、武将的家眷。
姐,你发财了。
徐述、徐逸上学之余,时常一脸严肃认真的过来恭喜阿迟,我俩亲眼见着了,好大一树红珊瑚,枝条仿佛,高约六尺,应该是很值几两银子的。
姐,恭喜发财。
时常是没说两句,就被闻声而来的大哥徐逊捉走了,阿述,阿逸,功课呢?大哥要查检。
不由分说,把两个小捣蛋捉至书房,拘起来用功。
哥,姐真是发财了呢,阔了。
小哥儿俩一头看书本,一头还惦记着各样奇珍异宝。
徐逊温和告诉他俩,她腊月便要出阁,之后要对着一屋子的陌生人。
嫁妆,便是她的依靠。
本来挺温情的话,却被毫不犹豫的鄙视了,哥,糊弄小孩子是不对的!姐姐要嫁给姐夫,姐夫对姐姐可好了,怎么会嫁妆才是她的依靠?徐逊这做大哥的,在这件事情上,最终也没有说服年幼的弟弟。
十一月下旬,徐郴亲笔写下最终的嫁妆单子,亲自送给徐次辅过目。
徐次辅也算见多识广,看着那长长的嫁妆单子也怔了怔,郴儿,这么多?父亲,不算多。
徐郴微微笑,眉目舒展,跟仲凯的聘礼正匹配,不算多。
那样的聘礼,正该有这样的嫁妆。
徐次辅看看长子,看看嫁妆单子,笑道:这下子可好,素华阔了,竟比你我还要豪富。
自己的私房,郴儿的私房,都没有这份嫁妆多。
父亲 ,我巴不得呢。
徐郴也笑,巴不得闺女、儿子都比我豪富,都比我有出息,个个比我强。
果真如此,夫复何求。
徐次辅拈须微笑,好啊,阿逊比你强,阿述、阿逸也比你强,徐家有后了。
徐郴心情愉悦的辞了徐次辅,出门上马车,回了灯市口大街。
下月阿迟就要出嫁了,想想,又是欢喜,又是舍不得。
回到家,妻子、三个儿子都在。
徐郴看了两个小儿子的功课,温言勉励几句,打发他们早早的歇息去了。
徐述想说什么,徐逸拉拉他,两人肩并肩走了。
徐逊也很快告辞,房中只剩下徐郴、陆芸夫妻二人。
徐郴有点奇怪,阿迟呢?怎么不见阿迟。
陆芸不经意道:她有些困倦,早早的歇息了。
徐郴也就没有多问。
一宿没话。
第二天,张劢前来拜访,岳父,岳母,我昨晚才到,特地来给二老请安。
徐郴夫妇看见他十分开怀,如今已是十一月底,这腊月就要成亲了,新郎还在路上,实在不是个事儿。
前两天徐郴还跟陆芸嘀咕过,娘子,万一仲凯路上不顺风,到时来不了,可怎么办?张劢自从回了京城,每天晚上必定到灯市口大街报到,天天在徐家蹭饭吃。
他娶妻的各项事宜早有爹娘兄嫂给备办齐,他么,什么也不用管,安安生生等着当新郎官儿便好。
你怎么又来了?这晚他又来徐家,又指使陈岚、陈岱把阿迟诳出来,跟他在书房约会,阿迟不由抱怨。
不怪我,被师公逼的。
张劢低头看着阿迟,眉目温柔,他老人家说,要我前来讨你欢心。
阳奉阴违。
阿迟轻轻骂他,你明明是来讨债的好不好,净是骗师公。
回回盯着人家狠看,还理直气壮说什么这只是利息,本金待往后再慢慢追讨。
张劢幽深的俊目痴疾盯着阿迟,温柔缱绻,债要讨,佳人欢心也要讨,两不耽误。
阿迟,咱们成亲之后,我听你的话,什么都依着你,好不好?最爱耍赖、惯会甜言蜜语!阿迟红了小脸,轻轻啐了一口,谁希罕?以后就要和他朝夕相处了,有时心中甜蜜,有时满怀向往,有时又很害怕。
腊月初七,徐家大小姐过嫁妆。
早早的就有闲人等在门口不远处、巷子里,等着徐大小姐发嫁妆。
听说徐家备的嫁妆极丰厚,一时无两,那是定要开开眼界的。
一抬又一抬缠着大红绸缎的红木家具、名人门画,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贵重摆件,流水般出了徐家,抬向魏国公府。
路旁的闲人颇有心情的数着田亩数、铺子数,一一品评,这可真是十里红妆了,令人艳羡,令人艳羡。
要不怎么徐大小姐能做魏国公夫人呢,有这福气啊。
看看这嫁妆,够咱们一家子过多少辈子了。
那会子看聘礼,便知夫家看重于她;如今看嫁妆,便知娘家也是很器重她。
一直到夕阳西下,围观开眼界的老百姓才意犹未尽的四散而去。
多年后,提起魏国公夫人的嫁妆,不少人还记忆犹新,十里红妆,那才叫十里红妆!腊月初八,张劢身着大红吉服,骑着高头大马,十几名伴郎前呼后拥,后面跟着长长的迎亲队伍,亲到灯市口大街接新娘。
吉时该是黄昏时分。
不过,新郎可不能那么晚才到,他还要过五关斩六将呢,哪能轻易带走新娘。
从大门、到中门、到内门,每过一道门,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阿迟的闺房之中,触目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
阿迟本人则早已被喜娘精心装扮好,一身真红锦绣喜服映衬着她欺霜赛雪的肌肤,越发娇艳清丽。
那一双明眸如秋水,如流星,美丽动人。
结婚这天,阿迟早已打定主意,做个木偶就好了,喜娘怎么交代,就怎么做,万事有一定流程,错不了。
想虽是这么想着,坐在一片红艳艳的喜庆之中,耳边听得鼓乐声、鞭炮声,暄闹声,阿迟心忽的有些慌。
结婚这事,生平头一回,不熟呀。
徐姐姐,你家新郎官儿很厉害,已经过了最后一关,如今在厅中拜见高堂大人呢。
冯姝、程希都来送嫁,陪在阿迟身边,冯婉则是跑来跑去的打探消息。
这不,张劢一登堂入室,冯婉就来报告了。
喜娘把阿迟全身上上下下打量过,满意的点头,今儿我送一位美如天仙的姑娘出嫁,荣庆之至。
轻轻替阿迟盖上盖头,仙女姑娘,入了洞房,这盖头新郎官儿自会替你揭开。
接下来的阿迟纯粹是木偶,被喜娘扶着到了厅中,和新郎并排跪下,辞别祖父母、父母。
徐次辅、殷夫人都骈四骊六的说了番训诫的话语,阿迟听在耳中,心中一丝涟漪也无。
等到徐郴、陆芸一前一后开了口,同样是官话、套话,阿迟却是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掉下。
晶莹的泪滴掉在青砖地上,刺痛了父母的双眼。
陆芸泪如泉涌,没多大功夫,哭湿一条手帕。
徐郴冲动捉住阿迟的小手,想替她擦眼泪,可是不行,她的盖头,只有夫婿能替她取掉。
仲凯,我和你岳母,把阿迟交给你了。
徐郴感概看向张劢,郑重拜托,仲凯,你和阿迟要互敬、互爱、互相扶持,白头到老。
阿迟流着眼泪,连连点头,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张劢恭敬叩头,是,岳父大人,我和阿迟定会互敬互爱,白头到老。
拜别高堂,阿迟被喜娘扶着到了大门口,被徐逊背了上轿。
新娘的轿子,照例八人抬的大轿,轿外饰满大红绸带,轿内也是描金绘彩,满目珠翠,尽极华贵富丽。
八人抬的大轿,已经非常平稳。
阿迟坐在轿中,慢慢收了泪,开始胡思乱想。
八人抬的轿子是这样,不知张居正先生三十二人抬的大轿,该是何等风味?可惜不好随意尝试,一个弄不好,会招来祸事的------依制,只有皇帝能坐十六人抬的大轿,三十二人抬的,就更甭提了,逾制。
魏国公府坐落在定府大街,离的不算太远,一片暄闹声中,不知不觉间就到了。
阿迟蒙着盖头,不见天日,昏昏沉沉的拜了不知多少拜,才被送入洞房。
洞房中很安静,并不暄吵。
因为张并和悠然成亲的时候,还没认回魏国公府,所以洞房之时极其冷清。
但这冷清,悠然很喜欢,也极力跟两个儿媳妇推荐,嵘嵘,阿迟,到时你们是想让亲戚们全来,还是全不来?想安静,还是想热闹?你们想怎样,咱们便怎样。
安静也是很好的,折腾一天了,再应酬一众亲友,岂不劳累。
结果傅嵘和阿迟全选安静。
阿迟身姿端庄的坐在床上,张劢手中拿着刻了如意星裹了大红绸的双钩杆秤,屏声敛气、专心致致的轻轻掀开阿迟的盖头。
阿迟得见天日,心胸为之一爽,和张劢四目相对,眼中都有笑意。
接下来的程序,该是张劢和阿迟并排坐到床上,喝合卺酒、吃生饺子,取合二为一,永结同好和生的美意。
不过,张劢怎么看自己的新娘也看不够,明明该他坐下的,他却贪婪的盯着阿迟狠看,没完没了。
喜娘催了两遍,张劢犹自立在床前,面目含笑看着阿迟,只管不动弹。
阿迟迅速的横了他一眼,讨债鬼,你这样会被人笑话的,知不知道?眼波娇利,妩媚动人,张劢为新婚妻子目光所摄,乖乖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竟很有自制力的端坐着,目不斜视。
小巧的酒杯上刻着展翅俗飞的白色大雁,寓意夫妻情义忠贞不渝,两只酒杯由一条精美的红绳系着,张劢和阿迟侧着身儿,红着脸慢慢凑近,甜甜蜜蜜喝了合卺酒。
喜娘端着盘生饺子过来,笑咪咪喂到阿迟嘴边。
姑娘你美如天仙,不过嫁人之后一样要十月怀胎生孩子,吃尽人间辛苦的,知道么?阿迟硬着头皮咬了一小口,轻声回答喜娘,生。
仪式完成,喜娘要赶张劢出去待客、敬酒。
张劢哪里肯任喜娘摆布,冲一旁的侍女使个眼色,侍女会意,转身悄悄出去了。
一名少妇打扮的婉约美人,和一名少女打扮的绝色丽人联手而至,笑着谢了喜娘,命人捧上厚厚的红包,有劳,多谢,这里有我们。
喜娘见状,满脸陪笑说了恭喜吉祥话,命了红包,心满意足的告辞离去。
张橦打发走喜娘,接着麻利的打发张劢,二哥,快出去敬酒去,多少客人等着呢。
二嫂交给我了,放心,包管不会饿着她,不会委屈她。
不由分说,把张劢糊弄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高山仰止,景行(hang)行(xing)止出自《诗经.小雅.车辖》,《车辖》写男子娶妻途中的喜乐以及对佳偶的倾慕之情,很美。
景行,大路。
巍峨高山要仰视,平坦大道能纵驰。
这是叙事、写景,更是比喻。
新婚妻子那美丽的容貌和坚贞的德行,不正像高山大路一样令人敬仰和向往吗?这句诗本来是男子对新婚妻子的赞美,不过后来意思变了。
《史记.孔子世家》,《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之后,高山景行(xing)指值得效法的崇高德行。
☆、69有美一人张橦打发走新郎官儿,回过头看着楚楚动人的新娘,一脸色迷迷的样子。
大嫂傅嵘好笑的白了她一眼,橦橦你就淘气吧,要知道往后你也有洞房花烛的那一天。
张橦正要开口调戏,被撵走的张劢去而复回,对不住,对不住,有要事嘱咐。
笑容满面的冲傅嵘、张橦拱拱手,没两步,就走到了阿迟身前。
众目睽睽之下,张劢自然而然的坐到床上,含情脉脉看向阿迟,走到半路,忽然想起来,你戴着这凤冠,定是劳累了。
这冠子很重,我替你取下来好不好?阿迟红了脸,粉颈低垂,娇羞无语。
仲凯你傻呀,大嫂和橦橦都在,这是能当着她们说的话么?会被取笑的。
张橦伸手拉过张凳子,灵巧的坐在他俩面前,笑盈盈催促,二哥快取凤冠,取好了,便出去敬酒。
这是你身为新郎官儿的伟大使命,旁人代替不得。
傅嵘微笑轻轻摇头,转过身装作欣赏桌案上一盆宝石做的梅花盆景。
这盆梅花的花瓣全是品相上乘的鸽血红宝石,火红艳丽,生机勃勃,十分美观。
张劢温柔凝视自己娇艳的新娘半晌,慢慢抬起手,体贴的替她取下头上的凤冠。
这凤冠上镶嵌着大大小小数百颗珍珠玉石,富丽堂皇,光彩照人,当然了,戴着很沉,很吃力。
床前坐着个调皮的妹妹,大眼睛一眨也不眨,饶有兴致的盯着自家哥嫂。
此情此景,即便是张劢这样的新郎官儿也坐不住,取下凤冠后,在阿迟耳畔轻声交代了几句话,就出去敬酒了--------这回是真的。
二哥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呀?张橦把凳子搬的更近,拉着阿迟的小手殷勤相问。
什么要紧的话,值当这么专门跑一趟?未免令人好奇。
傅嵘脚步轻盈的走过来,小腰不盈一握,如风中杨柳,阿迟先梳洗一番,可好?我命小厨房备办了饭食,都是你素日喜欢的。
嗔怪拉开张橦,笑问阿迟。
阿迟大为感激,费心,多谢。
自清早起床到现在,饭没吃上几口,水更是不许喝,又干了不少体力活儿,真是急需洗沐、吃吃喝喝,以及休闲放松。
等到阿迟从净房洗漱出来,享用过美味可口的饭食之后,沏上茶来,和傅嵘、张橦闲话家常。
张橦手持盖碗,慢慢拨着茶叶梗子,若有所思,到底二哥说了什么呢?阿迟气定神闲,橦橦,我跟你一样,价钱公道合理,童叟无欺。
要不,你也先来十个钱儿的?张橦大乐,自腰间荷包中取出块小巧秀气的银锭子,成,先来十个钱儿的。
这两个娇生惯养的小丫头,浑不知稼穑艰难。
傅嵘在旁看着,肚中好笑,你俩知道十个钱儿是多少,这锭银子又是多少?差多了好不好。
前厅来客众多,傅嵘这做大嫂的自然要出面招待女眷,所以并没在新房过多停留,陪了阿迟一会儿就走了。
张橦是个没正经差使的,大包大揽道:大嫂去吧,二嫂交给我了。
留下来陪阿迟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的一通胡侃,甚是开怀。
正说到高兴时,悠然差人来唤张橦,大小姐,夫人有请。
张橦意犹未尽,恋恋不舍的站起身,二嫂,今儿咱俩说话格外投机,这到了咱家,就是不一样啊。
二嫂先歇息会子,回头我再寻你细细说话。
张橦走后,阿迟面上带着庄重的微笑,接见了这房中的四个大丫头。
我们原是服侍夫人的,近日才被改了名,派到国公府当差,服侍二公子和二少夫人。
四人齐刷刷齐了礼,为首的大丫头笑着说道:依着顺序,我们分别是柔翰、寸翰、守玄、溪藤。
阿迟莞尔。
仲凯的娘亲真是有趣,连给丫头起名字也顺着徐家往下排。
自己贴身的丫头是佩阿、知白,临出嫁时又给添上昌化、方絮,算做四名陪嫁大丫头。
娘家给了佩阿、知白、昌化、方絮,婆婆给了柔翰、寸翰、守玄、溪藤,敢情自己这一屋子的丫头,不是笔,就是纸,真是整齐划一。
悠然所给的四个大丫头,都是容貌干净俏丽,口齿清楚,机灵伶俐,其中柔翰尤其干练些,言语爽快,落落大方,明显是四人之首。
说话间,丫头已备好热水,阿迟起身到净房洗浴。
这净房布置的很合阿迟心意,厕和浴是分开的,地上铺着花纹淡雅的瓷砖,有汉白玉雕的大浴池,也置有宽大舒适的香柏木浴桶,后边是开水房,引来源源不断的热水。
搁衣服与巾帕的架子十分精美,用起来顺手、舒心。
阿迟沐浴的时候向来是不要侍女在身边的,佩阿、知白知道她的脾气,服侍她进了浴室,浴桶、衣服架子、巾帕架子一一指明,悉数退出。
泡进香柏木浴桶中,水气氤氲,通体舒泰,阿迟白嫩的小手掬起一捧水,玩着水中的新鲜玫瑰花瓣,小脸浮现出惬意享受的笑容。
干了一天体力活儿后,能泡个热水澡,解乏呀。
直到水有些变凉,阿迟才懒懒的站起来,自己照顾自己,擦干身上的水滴,换上淡雅的衣服,施施然走出净房。
净房中自然是一片狼籍,自会有侍女进来整理。
坐在光滑平整的西洋玻璃镜前,佩阿娴熟的、不轻不重的替她擦拭湿发。
阿迟累了一天,又才泡了热水澡,倦意一阵阵袭来,头发堪堪擦干之时,她竟已睡着了。
大小姐,大小姐!佩阿在她耳畔低低喊了几声,没喊应。
知白看着着急,也帮着凑过来低低叫道:大小姐!两人一个是舍不得,一个是不敢,声音都小小的,都没叫醒。
莫吵醒她。
低沉的青年男子响起,佩阿、知白惊觉抬头,只见高高大大、一身红色喜服的张劢站在眼前,忙曲膝行礼,姑爷!两人心中都是叫苦,忐忑不安。
张劢沉声吩咐,全部退下。
徐家、张家的纸也好,笔也好,屏声敛气,鱼贯而出。
出了新房,柔翰一脸清爽笑容,谦虚的跟佩阿商量 ,佩阿姐姐,让妹妹们都去歇息,咱们二人值夜,如何?佩阿本是不放心,自然点头答应了。
不值夜,她回去也是心里不安生,睡不着。
没人服侍姑爷沐浴。
佩阿想想睡着的阿迟,一身酒气的张劢,惶惑不安。
柔翰轻笑,我家二公子自小从军,毫无纨绔习气,这些事体,并不需人服侍。
佩阿听了,心中稍定。
新房里,张劢轻手轻脚抱起沉睡的阿迟,悄没声息的往床边走。
把阿迟抱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这事他常干,娴熟之极。
大概是他身上酒气很浓,阿迟在睡梦中还撅起小嘴,似有厌恶之色。
张劢低头看着肤如新荔的小美人,俯身在她如粉红花瓣般的嘴唇上轻轻一吻,不许嫌弃我!喝酒很辛苦的,知不知道?喝着酒,心里还想着你,更辛苦。
阿迟似有觉察,低低嘟囔了一声,翻声继续睡。
大红龙凤喜烛高燃,烛光下的阿迟肌肤比婴儿更娇嫩,挺秀的小鼻子十分可爱,张劢心中柔情顿起,俯身亲亲她的鼻尖,贪婪看了半晌,方进净房洗浴去了。
等张劢沐浴出来,阿迟已睡的小脸潮红,更添可爱。
你个小没良心的,洞房花烛夜撇下我,自顾自睡觉!张劢又爱又恨,掀开被子也上了床,舍不得叫醒她,半躺半坐在她身畔,把这张朝思暮想的小脸看了个饱。
阿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脸上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清纯无邪。
小傻瓜,想什么呢?张劢长发及腰,伸出臂膀环着身畔的小美女,在她美丽的脸颊上印下一记亲吻。
小美女被他吻醒了。
阿迟朦胧醒来,眼前是一张俊美的男子面庞,目光温柔多情,缠绵缱绻。
阿迟满足的叹了口气,这是梦吧,多么美好的梦啊,多么美好的俊男。
☆、70他人有心又哄又骗,甜言蜜语,终是被他得了手,心满意足之后,方才云收雨散。
双方力量极不均衡,经过一番激烈的床上运动,新娘 、浑身无力,新郎却是一脸魇足、精神奕奕;新娘眼睛都睁不开了,新郎却面目含笑,轻轻 她的耳垂,喃喃说着情话。
好在声音很轻,很悦耳,新娘听着听着,沉沉入睡。
第二天清晨,新娘是迷迷糊糊在浴池里醒过来的。
甫一睁眼,水雾弥漫,热气氤氲,朦胧中一名长发美貌男子正俯身看向自己,眉目温柔。
新娘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捧起这张好看的脸,不怀好意的仔细端详着。
坏蛋,昨晚被你轻薄够了,今早换我轻薄你。
人家穿衣服的时候你盯着狠看也便罢了,如今赤身裸体的,你竟也不肯放过。
男子低低笑着,眼角眉梢都是欢喜,心肝,这会子不成,外头一堆人等着。
到晚上我让你看个饱,好不好?阿迟红了脸,伸手在他脸上拍了拍,你洗好了吧?快出去!张劢捉住她的小手亲了亲,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咱们说好了啊,晚上给你看。
不只脸蛋,你想看哪儿都成。
阿迟,我对你是很坦白的。
谁要看你了?还不只脸蛋……阿迟脸红的虾子一般,你快出去,别在这儿捣乱。
不是说外头一堆人等着,怎地只管在这里歪缠?张劢微笑道:你又不许丫头们跟在身边,我再出去了,谁服侍你洗浴?拿起雪白的布手巾,慢慢替阿迟擦拭身体。
动作轻柔,小心翼翼,根本没有 的意思。
经过昨夜,两人本已亲密不少,并不排斥这样的肌肤相接。
况且阿迟确实没什么力气,也就不跟自己挣扎、不跟自己过不去,任由他替自己清洗干净,抱出浴池,裹上宽大的衣袍。
他俩在沐室磨蹭,外头佩阿、柔翰心里都有些焦急。
今儿可是新婚头一天,要拜见高堂,要认亲,要开祠堂的!件件都是大事,不敢耽误。
好容易等到新婚夫妇出了净房,佩阿、柔翰暗暗松了口气,一头吩咐小丫头迅速整理浴室,一头请新郎、新娘分别坐在紫檀雕缠枝花卉落地穿衣镜前,挽发髻,着喜服,理妆容。
魏国公府大花厅内,此时已是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张并、悠然坐在主位,张并的四叔、六叔等长辈也在坐,至于他的二伯母,前国公夫人林氏,因是孀居之人,不利喜事,并没被请来。
来了,来了,国公爷和新夫人来了!侍女笑盈盈进来,曲膝禀告。
门帘挑起,新郎和新娘并肩走了进来,众人都觉眼前一亮。
新郎一身大红喜庆袍服,遍绣吉祥的金丝蝙蝠和如意纹、锦绣纹,如火如荼,轩昂英挺,整个人形容昳丽,光映照人。
新娘子穿着真红掐金织锦华服,挽着飞仙髻,髻上插着一只赤金五凤朝阳大头钗,这头钗镶珠嵌宝、璀璨夺目,最耀眼的是一颗硕大的祖母绿,嫩树芽一般的颜色,赏心悦目之极。
张并、悠然并肩坐着,眼中有多少满意。
悠然转头看了丈夫一眼,眼神很是顽皮,张并会心一笑,劢劢确是长大成人了。
这成了亲,可是大不一样呢。
奢侈,年纪轻轻的竟戴祖母绿!一名相貌严肃的中年女子轻蔑说道。
年轻人不知好歹,长辈也不管管!才十六七岁的少妇,人小福薄,也哪配这般珍贵之物。
她身边一位俏皮活泼的少妇轻轻笑了笑,年纪虽轻,位份却高,堂堂魏国公夫人,戴不得一颗祖母绿?相貌严肃的中年女子很是骄傲,连头也不屑回,自然也不屑回嘴。
魏国公夫人?眼下她还不是呢,要魏国公府上了请封国公夫人的折子、礼部准了,她方才是。
新婚头一日,新郎新娘自是先拜父母高堂。
张并、悠然是第二回喝儿媳妇茶,有经验,轻车熟路,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伉俪情深,永结同心。
说过这又是训诫又是祝福的话语,喝了阿迟敬的茶,赏了见面礼,顺顺当当,圆圆满满。
厅中诸人当中,有不少心存好奇之人,伸长脖子等着看张并、悠然送的见面礼。
都说平北侯府豪富,小儿子娶媳妇,公公婆婆送什么?等看清楚了,啧啧称奇,心存艳羡。
这是一顶纯金打制的冠子,形状优雅高貴,工艺精湛,无以伦比。
冠子上镶嵌着数百颗珍珠、金钢石、红宝石、翡翠、猫眼石,异常华美。
这顶金冠,得值多少啊。
不少人看的呆了,暗暗估着价,单是金冠本身已是不匪,再加上这些极品宝石,肯定价值连城了吧?新婚夫妇拜过父母,便该是拜见旁支长辈了。
悠然拉着阿迟的小手,笑盈盈说道:族中近支长辈,娘带着你一一拜见。
张并本是泰然坐着的,闻言缓缓站起身,爹和娘一起,带你们拜见近支长辈。
有你们家这样的么?相貌严肃的中年女子颇为恼怒,怕谁要吃了你家小儿媳妇是怎么着,做公公婆婆的亲自带着她拜见?算你们狠,有你们在旁眼睁睁看着,估计谁都不肯多说半句话,轻轻松松让新媳妇过了关。
这是我四叔、四婶,阿劢媳妇,拜见四叔祖父、四叔祖母。
走到上首坐着的一对老年夫妇面前,张并温和说道。
这一对老年夫妇年已六十余,头发花白,颇见龙钟之态,正是张并的四叔张钊、四婶武氏。
新婚夫妇依礼下拜,阿迟敬茶给四叔祖父、四叔祖母。
张钊和气的笑笑,夸奖道:阿劢,你媳妇儿知礼懂事,往后小两口好好过日子,互谅互让。
张劢笑着应了,是,四叔祖父。
张钊是位温和的长辈,一向待他兄妹三人甚为慈爱。
张并、悠然在旁含笑看着,武氏能说什么?好孩子,既嫁为人妇,便要孝顺夫家长辈,不可专擅。
笑着嘱咐了一句,赏了一对流光溢彩的织锦荷包,沉甸甸的,想必装了不少珠宝。
阿迟礼貌的道了谢。
这位四叔祖母便是十三姑姑的亲生母亲了,和十三姑姑一点不像!十三姑姑仿佛门前的小溪,清澈见底,四叔祖母好似暴雨后的河水,浑浊不堪,看不清真面目。
这是我六叔、六婶,阿劢媳妇,来拜见六叔祖父、六叔祖母。
张钊、武氏过后,是张并六叔张锦、六婶沈氏。
张锦、沈氏明显比较年轻,两人都是一幅无忧无虑的模样,显见得养尊处优惯了,没遇着过什么烦恼。
阿迟行礼如仪,张锦乐呵呵赞道:阿并,你小儿媳妇很漂亮!沈氏也跟着点头,可不是么,阿劢小媳妇儿可真好看,我都移不开眼眼睛了!笑咪咪从腕上取下一对莹润的玉镯,亲手替阿迟戴上,好孩子,我养了许久,今儿送你了。
你和阿劢和和气气的过日子,有商有量,恩恩爱爱,早日为张家开枝散叶。
阿迟大大方方的应了,行礼道谢。
这一对夫妇应该很幸运,大约年过半百的年纪,眉宇间却没有防备,面目详和,眼神宁静。
张并的祖父、老国公爷共有六个儿子,庶长子、五儿子远在边关,多年不曾回京;次子张锟,也就是前任魏国公、林氏太夫人的夫婿,早亡;张并的父亲张铭行三,如今远在山阳城圆融寺出家修行。
故此,只有张钊、张锦在京。
老国公去世之后,儿子们本是分了家的。
按说守孝期满,四房、六房都该搬出去,不过还没等他们搬走,张锟就一病而亡,魏国公的爵位落在张劢身上。
张劢还小,林氏太夫人把持内宅,张钊、张锦合计过后,也不搬了,一起留下。
见完张并的长辈,该见张并的平辈。
张并这一辈人兄弟众多,张锟这一房有庶子张恳、张愈,张钊这一房有嫡子张恕、张懋,张锦这一房有嫡子张懿,庶子张态。
这六对夫妇都是张劢、阿迟的长辈,要挨着拜见下来,并不轻松。
张恳在兄弟中排行第三,是张并的三堂哥。
他是庶子出身,从小在嫡母林氏面前讨生活,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轻易不开口说话,轻易不肯得罪人。
笑着交代了新婚夫妇百年好合、互谅互让,并没多余的话。
张恳的妻子苏氏,相貌严肃,背挺的笔直。
她是张并的三堂嫂,对小叔子、弟媳妇便没有放在眼里,一本正经的训斥了阿迟一通,张家百年勋戚,门弟高貴。
你既进了我张家的门,定要恪守妇道、孝顺长辈、相夫教子,可知道么?阿迟颇觉诧异。
仲凯的父母就站在旁边呢,这是明打明护着自家儿子、媳妇的意思,这苏氏抽什么疯,当面为难?不只阿迟诧异,族亲中也颇有暗中摇头的。
平北侯和夫人这做公公婆婆的都没有长篇大论的训导,你一个堂伯母,轮着你么?敢是闲疯了不成。
张并淡淡看向张恳,你媳妇有病是不是,赶紧请大夫医治,药别停。
张恳是个惧内的,既不敢发作妻子,又不敢得罪张并,急的汗都下来了,太太,侄媳妇敬茶,快喝了吧。
率先端起茶喝了一口,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包放在托盘上,陪笑道:侄媳妇,这是伯父的一点心意,莫嫌弃。
苏氏转过头冷冷看了张恳一眼,目光中颇有谴责之意。
等她再转过头的时候,惊呆了:张劢伸手接过阿迟手中的托盘,重重放在她身边的桌案上,俯身拉起阿迟,走了。
才进门儿的新媳妇给长辈敬茶,长辈还没训示完,还没喝茶,她就敢起来!这是哪家的规矩?苏氏气的浑身发抖,颤声质问道。
根本没人理她。
接下来是排行第四的张愈夫妇,张愈是个没脾气的,张愈的妻子唐氏是继室,年纪约二十五六岁,修长俏丽,很会做人,阿迟才行下礼去,她已笑着端起茶沾了沾唇,紧着把阿迟拉起来,推心置腹说道:你有婆婆教导呢,我这隔了房的堂伯母,也没什么可嘱咐你的。
好孩子,你只要听你婆婆的话,旁的,都不必理会。
把一个镶金嵌玉的荷包塞在阿迟手中,好孩子,拿着玩吧。
接下来的张恕、张懋、张懿、张态夫妇 ,更加客气,更加亲热,一个个和颜悦色,连说话的声音都格外温柔细致。
给的见面礼不必提了,极为厚重。
苏氏怒了许久,包括她夫婿在内,一个理会她的人也没有。
苏氏绝望的转过头,儿子呢,闺女呢,你们在哪里?旁人不帮着我,难不成你们也攀附权贵,不要亲娘了?地下黑压压站着一众晚辈。
人群中一位面相憨厚老实的青年男子,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不敢看苏氏的目光,避了开去,缩在人群中不敢吱声。
拜见过长辈,傅嵘从悠然手中接过阿迟,浅浅而笑,爹爹,娘亲,您二老请安坐,我带弟妹见见兄嫂、弟弟、妹妹们。
张并、悠然并没异议,安安生生坐了回去。
平辈之间厮见相对没那么费事,比张劢年纪大的,行礼称呼哥嫂,得个荷包;比张劢年纪小的,被称呼哥嫂,送个荷包。
虽说不费事,但人数众多,也是闹了半晌。
张勍对弟媳妇极客气,傅嵘待阿迟亲热又体贴,张橦么,本是要开开阿迟的玩笑,可是苏氏闹了这么一场,张橦唯恐阿迟心中不快,不知怎么安慰她是好呢,哪肯再捣乱?笑盈盈让阿迟过了关。
好容易认完亲,阿迟头都有点儿昏了,累的够呛。
张劢看在眼里,难免心疼,累坏了吧?过会子开祠堂上族谱,然后咱们便跟爹娘回去,可以好生歇着了。
苏氏昂着头,挺着背,怒气冲冲独自走了。
张恳没敢出去追她,她的儿子、闺女,也低了头,装作没看见。
开了祠堂,祭拜过祖先,把阿迟的名字写上族谱,今天的正事就算差不多办完了。
之后张并很客气的跟张钊、张锦告辞,四叔,六叔,请恕我要先告辞了。
师公他老人家不惯这种场合,还在家中等着阿劢小两口。
张劢差不多是师公带大的,张钊、张锦如何不知?张钊微笑道:他老人家是世外高人,理应如此。
张锦略有失望,阿并你要走?六叔还想跟你好好喝一通。
不过算了,不能让老人家白等着。
张钊、张锦都点了头,其余诸人自然没话说。
张并、悠然带着儿子儿媳女儿出了魏国公府,女眷坐马车,男人骑马,驰回平北侯府。
平北侯府,白发苍苍的师公站在落地穿衣镜前,前照照,后照照,犹豫不定,这身衣裳,我穿着好看不?也不知阿悠是不是整治师父我老人家,总觉着怪怪的。
镜子平整光滑,清晰映出一位身穿正红衣袍的白发老者。
很鲜艳明亮的正红色,上面绣着万字纹,吉祥喜庆。
火一般的红色,和老者的白发童颜,相映成趣。
张并、悠然等人回了家,原以为师公他老人家定会迫不及待的出来,要见见他的宝贝徒孙,和他念叼了许久的女娃娃。
谁知大家都在厅中坐稳当了,他老人家还不露面儿。
一名侍女轻盈走进来,低声禀报给悠然,夫人,老爷子照镜子呢,总觉着那身儿衣棠不好看。
悠然示意侍女退下,面色平静,并无异态。
悠然徐徐站起身,闲闲说道:对不住,我要失陪片刻。
路过张并身边时,冲他使了个眼色,张并会意,从从容容的,跟悠然一同走了。
师父他老人家,照镜子呢!离了儿女的视线,悠然扑到张并怀里,大笑起来,哥哥,师父担心衣裳不好看呀。
张并微笑,师父他老人家,越来越像个孩子。
悠然笑的肚子疼,张并伸出宽大的手掌替她揉肚子,心中也觉可乐。
等悠然笑够了,两人携手回到厅中。
劢劢去请师公。
悠然笑盈盈吩咐,新郎官儿不亲自请,师公他老人家这般重要的人物可不出来。
张劢本是陪阿迟坐着的,闻言笑着应了,起身去请师公。
张并和悠然对视一眼,皆是粲然。
这若是搁到平时,合家团聚,师公他老人家却没来,劢劢早跑过去了,还用的着爹娘吩咐?唉,娶了媳妇,忘了师公。
阿劢,师公这样子穿,好不好看?师公房中,白发老爷子有些不安的跟徒孙确定。
张劢仔细的审视几番,非常肯定的点头,师公,又好看,又喜庆!师公乐了,真的啊?看来你娘没骗我。
阿劢,师公既是长辈,又是媒人,你和女娃娃大喜的日子,师公为了这身衣裳,可费事了!张劢又热烈的赞美了一番,师公再对镜自照,便很有信心了,好看,真好看!兴冲冲跟着徒孙出了门,去到厅中。
师公这身衣裳真喜庆!甫一见面,张橦便凑过来献殷勤,把师公的穿着打扮夸了个天上有地上无,师公大喜。
看看我橦橦,小小年纪,多有眼光!张勍、傅嵘不大会拍马屁,微笑在一旁看着。
张劢、张橦这一对兄妹把自小练就的神功一一施展开来,哄的师公笑逐颜开。
女娃娃。
师公笑咪咪看向阿迟,师公做的媒,不坏吧?看看,我把阿劢点了穴送到你身边,这法子是有用的,这不,你俩终于成了亲,做了夫妻。
☆、71他人有心(下)师公,您老请上坐。
张劢殷勤拉起红衣白发、眉花眼笑的老爷子,不由分说,一阵风似的,拉到上首坐下,师公乖,您坐稳了,坐好了,等着喝孙媳妇茶。
光喝孙媳妇茶可不成。
师公笑咪咪说道:还有谢大媒的茶呢,一样也不能少!阿劢,女娃娃,师公不只是长辈,还是你俩的媒人呀。
张劢听到谢大媒三个字,根本不肯接话茬。
师公您这样可不对,当着爹娘、兄嫂和橦橦的面儿提起往事,旁人倒也罢了,橦橦哪有不捣乱的?阿迟脸皮薄,可经不起她打趣。
侍女拿来拜毡,新婚夫妇叩拜过师公,新娘敬茶。
师公乐呵呵把一盏茶全喝了,女娃娃这盏茶格外香甜,我老人家爱喝。
放下茶盏,师公得意的拿出幅新奇玩艺儿,女娃娃,师公送你个新鲜好玩的东西,包管你没见过。
你拿这个,便可以锁住阿劢,有不有趣?原来是一对赤玉手镯,质地细腻温润,艳若鸡冠,红若朱砂,一个大,一个小,两只手镯以链子相连,死扣,解不开的。
众人看着都笑。
这要是真戴上了,可不是两个人连在一处,分不开么?师公真是用心良苦,竟想出这法子来,倒也颇见趣味。
张劢和阿迟道了谢,果真一人一个戴在手上。
欺霜赛雪的手腕戴上这鲜艳耀眼的红玉镯子,煞是好看;不过新婚夫妇这般被锁在一处,又令人好笑。
连张并、张勍这样平时不爱多说话的人都连连称赞,好巧的心思!张橦这样的更不用说了,溢美之辞滔滔不绝,大拍师公的马屁。
师公得意非凡,笑容满面。
不经意间和悠然对上眼线,师公调皮的眨眨眼睛,表示感谢。
阿悠真不坏,给我老人家弄的衣裳也好,给阿劢小媳妇儿的见面礼也好,都新颖不俗,与众不同。
阿迟和张劢紧挨着,心里都跟喝了蜜似的,甜丝丝的。
就这样被拴在一起了,就这样被锁住了,甜蜜的枷锁。
张劢低下头,在阿迟耳畔低语。
张勍起身坐到师公身边,跟他不依,师公偏心!师妹拜见您的时候,怎没有这般好玩的东西?傅嵘既是他的妻子,又是他的师妹。
连阿勍都会撒娇胡闹了,真好真好!师公大乐,安抚的拍拍张勍,一幅哄孩子的架势,乖,嵘嵘是自己人,对不对?打她才出生起,师公便见过她,老熟人了。
张勍不答应,一般是孙媳妇,没您这样的!偏着一个向着一个,等着看我们哥儿俩打架不成?师公更乐了,师公再给嵘嵘一模一样打一幅,成不成?乖孙子,不闹了啊。
笑咪咪拍着张勍,当他是三岁孩童。
张勍是长子, 酷似他老爹张并,一向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今天居然跑到师公身边撒起娇来了,张并、悠然夫妇,张劢、张橦兄妹,都是捧腹。
这么一闹腾,师公乐呵的连谢大媒这件重要事情也忘了。
直到团圆宴摆上来,师公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招手把阿迟叫过来--------这时阿迟和张劢已把手镯取下,可以自由行动。
女娃娃,师公那回点穴,是不是点的极好?一脸喜庆笑容的老爷子眨着眼睛,调皮问道。
阿劢这臭小子都不许到处张扬,我老人家做了这么件大好事,却要憋在心里,憋的很辛苦,很辛苦。
阿迟还没来的及开口,张劢冲了过来,师公,这老半天了,您饿不饿?渴不渴?孙儿给您添酒。
不动声色的拉开阿迟,殷勤替师公倒上酒。
臭小子!师公笑着骂了他一句,喜滋滋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臭小子其实是很怕羞的,不说了,不说了。
这顿团圆宴极其融洽,没有一点不和谐音。
只是中间张劢替阿迟盛了一碗汤,体贴的送到她手边,之后便有好几道不善的目光纷纷投向他。
张劢乖觉,从师公开始,爹娘、兄嫂、小妹,一个也没拉下,亲手盛了汤送过去,众人方满意点头,成,暂时放过你了。
饭后,撤下菜肴,换上香茗,闲话家常。
张橦本性复发,想打趣新人几句,才一开口提及二哥小时候的糗事,便被傅嵘提醒了,橦橦,十个钱儿呢,不赚了?张橦认真想了片刻,蚊子肉也是肉啊,还是攒着吧,十个钱儿也比分文皆无要强。
悠然是很体贴的婆婆,饭后没多久就放小两口回房歇息了,一大早起开始忙活,到这会子才消停,阿劢,阿迟,回去歇息会子,晚上再陪师公喝通酒,便送你们回魏国公府。
阿迟不大好意思,张劢笑道:师公,爹,娘,哥,嫂,橦橦,愚夫妇失陪。
拉起阿迟就走,回了自己居住的撷萃轩。
我从小住这儿,最喜欢这儿。
张劢轻轻告诉妻子。
阿迟点头,我也是,一眼便喜欢这里。
撷萃轩明显是精心收拾过的,从家俱到摆件到床上用品,全是崭新的,全是喜庆的颜色,全是阿迟喜欢的款式。
这里,有家的感觉。
两人都有些困倦,卸了妆,宽了大衣服,相拥 。
阿迟,对不住,晚上咱们还要回魏国公府,还要看到四伯母那样的人。
张劢歉意说道。
阿迟喜欢这里,他能看的出来。
魏国公府,却有一堆陌生人,更有几个讨厌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要跟自己夫妇二人为难。
只要跟你在一起,到哪里都好。
阿迟甜甜笑,仲凯,我很能干的,四伯母那样的,或比她再厉害一点半点的,根本不放在眼里。
苏氏那样的人,其实不足惧。
这是男权社会,女人的地位取决于父亲、夫婿的地位。
张恳没什么本事,苏氏空有一番志向,又能怎么样呢。
苏氏今天的刁难,只能说明她又自大,又自不清形势,是个不识时务的。
若是她以为自己年纪幼小,温柔斯文,故此先给个下马威,之后便可顺理成章凭借长辈的身份压着自己,那可是打错了算盘。
阿迟想想那位四伯母,摇头。
两人相视而笑,手拉着手躺下来,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睡醒后全家人一处吃了晚饭,很是和乐。
张劢不想走,阿迟也不想走,一直赖着不动。
这才是家啊,魏国公府,哪里叫家。
新婚头一个月,新房不许空着。
悠然虽舍不得小儿子、小儿媳,却笑盈盈吩咐着,阿劢,阿迟,回罢。
今晚早早安歇,明天还要回门呢。
张劢和阿迟依依不舍的站起身,儿告辞。
师公 嘴,不大高兴,张并十分歉疚,悠然体贴的建议,师父,要不您老人家到魏国公府玩玩?有阿劢、阿迟陪着您,想来定会有趣。
师公先是一乐,继而摇头,不了,小两口才成亲,我老人家可不去添乱。
师公您真懂事!张橦笑咪咪夸奖。
师公得意,那还用说么。
这一老一小自来如此,张并、悠然看到眼里,微微一笑。
送走小儿子、小儿媳,悠然闷闷不乐了一会儿,劢劢好可怜。
一大家子人团团圆圆的,独他们小两口要回到那讨厌的魏国公府。
张并宽大温暖的手掌握住妻子的小手,默默无语。
他自出生起,在魏国公府受尽白眼和欺凌,岂有不痛恨那个地方的?无奈他是老国公的亲孙子,张铭的亲儿子,不能不认祖归宗。
还好有阿迟。
悠然是个乐天派,发了会儿闷,微笑起来,哥哥,你看见劢劢的样子了吧,待阿迟多体贴?这臭小子,心里定是爱极了自己小媳妇儿,不知怎么疼才好。
有相爱的人在身边,哪里都是天堂。
张并嘴角翘了翘,看见了。
阿劢,儿子,你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怎么讨好小媳妇儿,没人教你就会。
回魏国公府的马车上,张劢坚持,车太颠了,阿迟,坐到我怀里来。
阿迟勉为其难的试了试,不大乐意, 的,不舒服。
这人肌肉怎么长的,这么结实。
张劢略略用力,抱住她不放,温柔的、暧昧的说道: 的,怎会不舒服?小宝贝,往后你便会知道, 是会很舒服很舒服的。
什么意思?阿迟脸发烧了。
她很想义正辞严的谴责一番某人的涉黄言论,却觉无法开口:这话,似乎应该装作没听懂。
阿迟低头犹豫着,半晌没说话。
车厢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也听不见。
过了会儿,阿迟觉着不对劲,壮起胆子慢慢抬头看,却见张劢头偏向车厢壁,俊脸通红,紧张局促,根本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
你个无赖,还知道害羞呀!阿迟掩口笑笑,故意使坏往张劢怀里蹭了蹭,张劢身子僵了僵,脸更红,更局促,一动不敢动。
在车里还害羞,等到回了魏国公府,沐浴 ,张劢胆子又壮起来了,抱住阿迟火热 ,声音低哑,小宝贝,我快想死你了。
阿迟被他亲得头晕晕的,傻瓜,一整天都在一处,又没分开,你怎么就想我了呢。
等到夫妻一体的时候,等到他一脸舒服满足的时候,阿迟才后知后觉的明白,原来他说我快想死你了,竟是这个。
无赖,坏蛋,原来你大白天还想过这没羞没臊的事!小粉拳毫不留情的打了过去,结果没打疼他,倒弄疼了自己。
张劢呵呵笑着,捉住阿迟白嫩的小手轻轻 。
敢情你这会子已是心满意足。
阿迟腹诽,也不紧张了,也不脸红了,也会体贴人了。
方才横冲直撞……的时候,怎不知道疼惜枕边人?大约是今天下午睡足了,两人精神都充沛,并无倦意,抱在一起低低说着情话,缠绵缱绻。
张劢正值血气方刚之时,难免需索旺盛,两人重又温存一回,直到夜深人静之时,方搂抱着慢慢入睡。
已到子时,魏国公府西侧一处清雅富丽的宅院中,上房犹自亮着灯光。
新夫人?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年贵妇讥讽笑道:还没请封呢,便称呼上夫人了?可真是急性子。
依着礼制,才进门的阿迟确实称不上夫人。
只有魏国公府上了请封国公夫的折子,礼部准了之后,方才是名副其实的夫人。
不过,近年来奢华之风渐渐兴起,不只衣饰、用度渐渐逾制,称呼也是。
像阿迟这样的身份,丈夫有着国公爵位,原配嫡妻无论如何也会被诰封的,进门便称呼夫人,并不为过。
这老年贵妇,自是林氏太夫人了。
她原本想趁着今天逞逞威风的,谁料张并父子毫不留情面,竟根本不许她出席认亲。
林氏太夫人曾经拍案大怒,不过,谁让她没了夫婿,已是寡妇身份呢。
孀居之人,遇着喜事要躲避,也是常有之事。
林氏太夫人一口气憋在心里,差点没把自己气炸了。
按说呢,林氏太夫人嫡子早逝,如今只有两名平庸的庶子,庶孙也没有出类拔萃的,她这一房已是不可救药的走向没落之路,无法可想-----除非曾孙辈有出色人才横空出世,或可挽救一二,不过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既然这一房的男子不出色,没人才,自然只有依赖族人,仰仗魏国公,方是道理。
旁的不说,若大家都和和气气的,给她儿子觅份差使,孙子寻个好师傅,有为难之事伸手帮帮,总还不在话下。
她偏不,偏要选择跟张并、张劢硬扛着,不停的找别扭。
如此一来,徒然误了儿孙,并无其余效用。
当然了,儿孙都是庶出,不是她亲生,她不心疼不怜惜,也是有的。
林氏太夫人身边侍立着一位中年嬷嬷,毕恭毕敬的站着,十分谦卑。
林氏淡淡吩咐道:明早你去传话,命新娘子过来拜见。
这新婚头天不肯拜,第二天总成了吧?中年嬷嬷忙恭敬应了,是,太夫人。
接着又陪笑提醒,太夫人,四太太今儿个弄了个大没脸,合府上下,竟没一个人出声帮她。
这么着看,国公爷在府中的威望,是越来越……住口!林氏冷冷喝道:毛头小子,敢在我面前撒野不成!这不长眼的,竟拿我跟苏氏那没分量的庶子媳妇相提并论,是要气死我么?中年嬷嬷面色惶恐,不敢再说什么,连连告罪,退了出去。
出了门,冷风一吹,中年嬷嬷苦笑,没法子,明早便硬着头皮,走一趟吧。
林氏太夫人枯坐许久,侍女们壮着胆子来催请过几回,方慢慢睡下了。
老年人觉少,她躺在床上,好半天也没睡着。
明日见了那一对新崭崭的人儿,要怎生镇住他们方好?新妇年方十六七岁,能有多大胆子,降住一个黄毛丫头,想必不难。
林氏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诡异而自得的笑容,对于明天的见面,她充满了期待。
☆、72维曰予仕(上)第二天,林氏太夫人身边的中年嬷嬷,一大早便去了嘉荣堂。
她是太夫人的亲信,在魏国公府一向也有些体面,到了嘉荣堂,被请到偏厅坐了,却见不着人,坐了好一会子冷板凳。
申嬷嬷早。
门帘挑起,爽朗大方的柔翰轻盈走进来,微微曲膝,您老人家可是稀客,有日子没见着您了。
笑盈盈打过招呼,吩咐小丫头,咱们前日才得的云雾茶,给嬷嬷沏一碗过来。
快别介。
申嬷嬷含笑阻止,我还有差使,也不能多坐,快别客气。
柔翰姑娘,国公爷、新夫人可得空?我是替太夫人传话来的。
申嬷嬷在府里是老资格了,寻常的大丫头、小丫头见了她,哪个不是一盆火的赶着?柔翰却不买她的账,抿嘴笑道:国公爷和新夫人才用过早饭,正在瞧着回门礼,吩咐套车,准备着去灯市口大街。
申嬷嬷,今儿可是新夫人回门儿的好日子。
有什么紧要事,非要赶在这时候说?好没眼色。
申嬷嬷已是坐了好半天的冷板凳,心中正不痛快,又担心回去没法跟林氏太夫人交待,更是煎熬。
听了这话,冷笑几声,慢条斯理说道:魏国公府子弟向来以孝悌为本,国公爷岂有不尊重长辈、不孝敬长辈的?我奉了太夫人之命前来传话,想来不至在偏厅坐等。
柔翰依旧是笑盈盈的,太夫人是国公爷的二伯祖母,且志向高远,为夫守节,国公爷岂有不尊敬的?申嬷嬷,不止国公爷,连同新夫人,对孀居的太夫人都极为尊敬,再不敢怠慢的。
把申嬷嬷气了个仰倒。
这丫头好不可恶,说什么尊敬不敢怠慢,却故意一再提及孀居守节,明明是在指责太夫人已是寡妇身份,却要兴风作浪。
申嬷嬷很为太夫人悲哀,若是太夫人嫡子尚在,继任做了魏国公,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这般对太夫人说话!可怜太夫人尊贵了大半辈子,临了临了,虎落平阳。
不过国公爷新婚,尚请太夫人体谅一二。
柔翰微笑看着一脸哀伤的申嬷嬷,模样谦恭有礼,新人宜喜庆,宜吉利,不宜……微微笑着,并没接着往下说。
柔翰有恃无恐,申嬷嬷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无论如何,我要亲眼见到国公爷,亲自传了太夫人的话。
你总不能让我根本见不着人,太夫人岂能容忍。
嬷嬷请稍坐,我去去便回。
柔翰笑着说过这话,转身出去了。
一旁站着的小丫头忙殷勤打着帘子,满脸陪笑,姐姐您慢走!十分巴结。
申嬷嬷无奈坐下,心中懊恼。
昨晚实在该多劝太夫人几句,实在不该来碰这硬钉子。
今天是新婚第三日,新妇回门的日子,实在不该这时候来凑热闹。
没多大会儿,门帘挑起,柔翰回来了。
嬷嬷您来的真巧。
柔翰笑道:徐家舅爷亲自来接,国公爷和新夫人正打算出门上车呢,您老人家快请过来!拉着申嬷嬷出了偏厅。
十几位明媚鲜艳的盛装侍女簇拥着一位容颜出众的绝色丽人,冉冉而来。
这便是新夫人了吧,年纪轻轻,好个气度。
申嬷嬷心里打了个突突,这位新夫人虽然娇滴滴的,眼神清澈,神色自若,显然是个有主意的。
阿迟左边,是高大俊美的夫婿;右边,是玉树临风的兄长。
走在张劢和徐逊之间,阿迟心情愉悦,脚步轻快,笑意嫣然。
给国公爷请安,给新夫人请安,给舅爷请安。
申嬷嬷硬着头皮迎上来,陪笑行礼问好。
太夫人脾气越发焦燥了,她老人家派下来的差使,说什么也要办好了。
张劢脚步略停了停,含笑道:嬷嬷好,太夫人身子可大好了?回去跟太夫人说,便是要为二伯祖父祈福,多做功德便是,何必定要自己亲自抄经、苦苦修行?若为此损伤了身子,可值多了。
二伯祖父地下有知,也是不忍。
这年头的贵妇人,谁家不设个小佛堂,不抄几卷经书,不敲几下木鱼?林氏太夫人不能免俗,自然也是设有佛堂的。
张锟去世之后,林氏太夫人曾为此病过一回,美名远扬。
这样的事,张劢怎会忘记?做为孝敬长辈的子弟,他对守节、修行的伯祖母十分关心。
申嬷嬷被噎的够呛,心中恼火,自不必提。
我家太夫人什么时候苦苦修行了?被你说的好像心如止水,镇日礼佛似的,她还怎么逞威风?太夫人一直念叼着国公爷,和新夫人,一心想见见侄孙媳妇。
申嬷嬷陪笑道:国公爷,要不您先带着新夫人,过去看望她老人家?柔翰!张劢吩咐,你亲自去趟平北侯府,请示侯爷和夫人,我们何时可拜见太夫人。
柔翰清脆的答应,转身去了。
嬷嬷有所不知。
张劢回过头,微笑看向申嬷嬷,家父家母一片爱子、爱媳之心,唯恐有什么不吉利的人或事冲撞到我们这对新婚夫妇。
这些天要见什么人,家父家母都已安排好,并不许我们随意更改。
申嬷嬷嘴里发苦,你们这一家至于的么?平北侯府是你们的,魏国公府也是你们的,太夫人不过是心中不平,你们便由着她出口气,又能怎样?竟连面也不见她的,让她情何以堪。
不见就不见吧,还口口声声孀居不吉利,专拣着太夫人的痛处说。
你们不能和缓些么,仗着有权有势,欺负一个孤老太太!申嬷嬷勉强挤出丝笑容,比哭还难看,如此,便等着侯爷的示下吧。
国公爷,新夫人,舅爷,太夫人实是一片关爱晚辈之心,并无他意。
词不达意的说完,黯然离去。
徐逊微微皱眉,看向张劢的眼神中满是疑问。
张劢微笑解释,新婚头一个月,不吉利的人或事一律不许见。
家父规矩很严,说不许见,便不许见,我再不敢违背的。
徐逊嘴角勾了勾,眼中有了笑意。
阿迟快活的笑笑,就要见着爹爹、娘亲还有阿述、阿逸了,我恨不得飞回家去!哥哥,仲凯,快点快点。
徐逊一脸纵容,爹娘正惦记你呢,阿述、阿逸么,惦记仲凯。
两个小淘气,迷上姐夫了。
张劢心中一动,她这么恋家,若是开了春儿便带她去南京,会不会舍不得岳父岳母、舅兄、阿述、阿逸?说话间,出了府门,阿迟坐马车,张劢、徐逊骑马,后面跟着一队护卫、十几名侍女、两大车回门礼,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灯市口大街。
灯市口大街今天很热闹,徐次辅、殷夫人都在,徐二爷、徐三爷自然也是一家人全来了。
徐家人整整齐齐聚在一处,人人春风满面。
殷夫人和徐二太太端庄坐着,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容。
她们并不乐意来给大房捧场,不过徐次辅都亲自出马了,她们不敢不跟上。
殷夫人委婉提过,素华回门,先到灯市口大街,再到正阳门大街,岂不是好?她出嫁那天让祖父祖母专程去一趟也便罢了,回门还要劳动长辈们?好大的脸。
徐次辅不悦,累的孙女婿、孙女来回跑么?素华出了阁便是姑奶奶,娘家的娇客,岂能怠慢。
殷夫人只好委委屈屈的答应下来。
徐二太太哪有心思来,她为宝贝女儿徐素敏差点儿愁白了头发。
徐素敏原是美丽活泼的少女,自出阁后日渐阴郁,不复欢笑,徐二太太这当娘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徐三太太是真高兴。
她也有嫡女、庶女即将出嫁,不过都是中等人家,顶多算是中等靠上的人家,全都称不上豪门。
和二房那嫁给长公主独子的素敏比,自是比不过的。
三房比不过二房,那有什么呢。
大房比二房强就行了,二房不再像从前似的一枝独秀、不可一世,就行了!徐三太太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这么着,她已是笑口常开。
三太太乐呵呵的,等着看大房这女婿回门是怎么个情形,好跟二房仔细比比。
姑爷什么样,姑奶奶什么样,回门礼什么样,件件都是可以比较的。
比较的结果,让三太太非常满意,满意极了。
素华气色很好呢,嫁了个好女婿!看看,过个门槛而已,还要亲手扶她,何等体贴!回门礼我看了,人人有份,很隆重啊。
给我家通哥儿、迁哥儿的是湖笔、徽墨、宣纸、端砚,件件是珍品!三太太心里乐开了花。
徐二太太微笑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有着不易察觉的鄙夷和厌恶。
就这么点子东西,乐成这样?真是小家子出身,没见过世面。
还你家通哥儿、迁哥儿?你就傻死吧,迁哥儿是姨娘养的,甭管有出息没出息,往后能孝顺你不?缺心眼儿的。
徐二太太不屑的把目光从弟媳妇身上移开,不经意间看到面目含笑的张劢,一时间心中酸楚,难以自制。
这么好的女婿,怎么就归了素华呢?我可怜的敏儿。
张劢并没在内宅停留过久,拜见过长辈,略略说了几句话,便被带到外院去了。
内宅,不是男人应该久留的地方。
张劢走后,徐三太太好生打趣阿迟一番,素华,你脸怎么了?怎么粉粉的,比朝霞还灿烂?阿迟低下头去,娇羞不语。
这种场合,还是扮害羞最省事。
徐三太太哪肯放过她,哎哟,素华,你耳根子也变粉了!大嫂,二嫂,快过来看,素华耳根后头白里透粉,好看的不成话!6芸和徐二太太都笑,不过一个笑的舒心,一个笑的敷衍。
一个笑意窜到了眼角眉梢,一个笑意只浮在脸上。
徐三太太心里这个畅快,就别提了。
三房近来鸿运高照,她管家,徐三爷管庶务,给儿子、闺女攒了不少私房不说,在徐府的地位竟也水涨船高,既有面子又有里子。
徐三爷明白,咱们是沾了大房的光。
徐三太太虽不精明,却听丈夫的话,故此对大房很是感激,对6芸、阿迟颇见亲热。
阿迟妆容富丽,神态悠闲,显见得新婚生活极其愉快,徐三太太自是替她高兴的。
当然了,徐二太太若是脸色差,笑容勉强,她更高兴。
内宅女眷们说的大多是家常,外院男人们,关心的却是仕途。
席间,徐次辅感概过一句,维曰予仕,孔棘且殆,别人倒还罢了,徐郴听在耳中,想要流泪。
父亲,您定是遇到难处了,您做这内阁次辅,不容易啊。
☆、73维曰予仕(下)严首辅深得皇帝宠信,朝野上下侧目屏息,不肖者奔走其门,行贿者、阿臾奉承者络绎不绝。
所有弹劾过他的官员,轻者去之,重者致死,毫不留情。
严首辅,惯于大力排除异己,戕害他人以成已私。
有这样的首辅,次辅自然难做。
明哲保身,跟他同流合污,不好;洁身自爱,跟他划案而坐,也不好。
徐郴替自己亲爹想想处境,心里沉甸甸的。
张劢仿佛没听懂似的,微笑不语。
阿迟祖父许次孙女为严家妾,严首辅对他已是坦然不疑。
如今内阁之中秩序井然,并无倾轧,何需挣扎。
徐次辅无非是不甘心屈居人下罢了。
既然所图者大,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在所难免,发什么感概呢。
不管文臣,还是武将,要想建功立业、功成名就,谁不是历尽千辛万苦。
饮宴之后,徐次辅微笑看向徐郴,你的书房,为父已多年不曾踏足。
徐郴长年躲在南京,好容易回了京城,又另院别居,不能随侍父亲身边,对徐次辅一直心怀内疚,闻言忙凑趣,父亲,儿子已这般大了,您还要查检功课不成?惹的徐次辅粲然,众人也都笑。
你若不说,我倒想不起来。
徐次辅捋着胡子发乐,既想起来了,少不得认真查检一番。
还是老规矩,若功课偷懒,我也没有旁的话,只将尊臀请出,一顿好捶。
众人越发笑的厉害,憋也憋不住。
徐郴愁眉苦脸的站起来,抱怨道:前天发嫁闺女,昨天宴请亲戚,今儿个更忙活,女婿回门。
都忙成这样了,父亲您竟赶着这时候查检起功课来!噗----的一声,不知是谁喷了茶。
徐郴垂头丧气扶着徐次辅往外走,临出门满是眷恋的回头望了一眼。
只为这一眼,徐二爷、徐三爷哥儿俩笑的肚疼难忍,恨不得唤个人过来 。
应该说,徐郴这彩衣娱亲,是极为成功的。
身后传来或隐忍或肆意的笑声时,徐次辅脸上的笑意更浓功课是怎么查检的,也没人知道。
众人只看到爷儿俩从书房回来之时,徐次辅神色如常,徐郴神色也如常。
午后徐次辅带着妻子、儿孙离开灯市口大街的时候,张劢和阿迟还没走。
岳父家饭食好吃。
张劢笑道:我俩三天才回来一趟,怎么着也要再蹭顿晚饭,方才不虚此行。
又惹来一通大笑。
大房这女婿,倒是跟岳家极亲近。
回去的马车上,徐二爷坐在徐次辅身旁服侍茶水,说着家常,父亲,看他对大哥又恭敬又亲热,竟好似顶的上半个儿子。
徐次辅闭目养神,并没答话。
大房这女婿若是用好了,岂止顶的上半个儿子?怕是比 、老三加起来还强呢。
只是素华……还记恨当初之事否?徐次辅忽有些烦恼。
论理,莫说做祖父的只是要将她许到严家做妾,便是要她去死,她也该毫无怨言。
可饱读诗书、贤淑端庄的素华,内里却是桀骜不驯的,绝不愿为了家族、尊长而牺牲自己。
徐二爷殷勤斟了杯热茶,父亲可口渴?喝了不少酒,酽酽的喝杯热茶,便舒服多了。
徐次辅慢慢睁开眼,冷冷打量着眼前的次子。
就是他那个不贤惠、不大度的老婆,硬生生把素心这徐家正经姑娘养成了个畏缩女子,耽误多少大事!若素心从一开始便是如此可人,自己又何需打素华的主意呢。
素华嫡支嫡女,嫁到严家纯属明珠投暗。
父亲您……?徐次辅眼光不善,徐二爷心中打了个突突,陪笑问道。
方才还挺乐呵,这是怎么了?我可是规规矩矩的,没招您没惹您的。
徐次辅冷冷看了他一会儿,过儿的前途也好,婚事也好,你都亲自看着,不许你媳妇儿插手!若他被人欺负了,我只问着你!徐过,是徐二爷的庶子。
徐二爷吓的出了身冷汗,满脸陪笑,父亲您交代过一回的,孩儿哪敢忘了?记得呢,记得呢,错不了。
其实不是,徐次辅确实交代过他一回,你媳妇不贤惠,过儿不能交给她,你亲自看着点儿。
但徐二爷嘴上答应,心里不以为然,并没当回事。
徐过,他的亲生儿子,依旧是和从前一样,不管不问今儿个回了家,便把过儿身边的婆子、媳妇、丫头都叫过来训示一通。
徐次辅重又闭目养神,徐二爷擦擦额头的汗,暗暗庆幸,幸亏父亲不曾深问,若不然,岂不漏馅儿了?灯市口大街,徐郴送走父亲,把张劢叫到了书房,仲凯,陪我说说话。
他眉宇间带着忧郁之色,神色颇为勉强。
张劢慢慢说道:岳父,严首辅为人狡诈圆滑,宫中侍卫也好,内侍监也好,他都能折节下交。
是以陛下的日常起居、喜好、忌讳他都了如指掌,揣摩起上意来,从未失手。
徐郴苦笑,仲凯,瞒不过你。
仲凯闻弦歌而知雅意,根本不必自己开口。
张劢沉吟片刻,岳父,邓攸应该会是下一任羽林卫指挥使。
羽林卫指挥使这一年来走马灯似的,换了三四个人,都不趁皇帝的心意。
徐郴有些吃惊,邓攸?是邓贵妃的弟弟吧。
他是外戚……外戚有爵位,有俸禄,通常不领实差。
天家愿意养着他们,却不愿意让他们参政。
这是有先例的。
张劢轻轻提醒,早年前,张太后的叔叔伯伯、堂兄堂弟,被作命为锦衣卫指挥使、京营指挥使的,大有人在。
外戚通常不领实差,可搁不住皇帝陛下的执意。
徐郴心中怦怦直跳。
邓攸的姐姐邓贵妃在宫中有盛宠,他又要做亲卫指挥使,若是这人能跟父亲交好……?宫中消息,唾手可得。
父亲不屑于和内侍监打交道,可亲卫指挥使,那是不同的。
父亲和严首辅相比,才具、名望都不输给他,只除了揣摩圣意这一点!徐郴想想徐次辅肩上的重担,想想徐次辅的无奈,额头慢慢渗出细小的汗珠。
岳父您不必担心。
张劢心生不忍,取出一方锦帕递给徐郴,示意他擦去脸上的汗水,邓攸此人还算有几分能为,他若走马上任,是好事。
徐郴惊喜的看向张劢,张劢慎重的、肯定的点了点头。
徐郴高兴的拿着锦帕擦汗,好啊,父亲能睡个好觉了。
徐郴乐呵呵擦了半天汗,已经没汗了还在擦。
张劢笑道:岳父,请赐还帕子。
徐郴也笑,我命人洗了,再还给你。
低头一看,咦了一声,仲凯,你品味颇为奇特。
这是一方淡绿色的锦帕,帕角绣着一枝浅紫色梅花,简洁大方,疏朗有致。
按理说,男人的帕子可没这般讲究。
张劢有些尴尬,岳父,是阿迟的。
这是阿迟连着玫瑰花一起送给自己的,一直随身带着,今儿也不知怎么着的,竟把它拿出来了。
徐郴老怀大慰,笑咪咪把帕子还了回去,仲凯,收好了。
虽说有些不庄重,不过,小两口甜甜蜜蜜的,很要好,这比什么都强。
张劢红着脸收好锦帕,殷勤扶过徐郴,岳父,咱们回罢。
今儿人多事杂,都没顾的上陪岳母说话。
徐郴微笑,好啊。
被女婿扶着,回了内宅。
进到上房,还没坐稳呢,徐述、徐逸扑了过来,姐夫,补红包,补红包!他俩头回嫁姐姐,没经验,结婚那天,红包没要几个,就欢天喜地的把中门给打开了。
后 高人指点,后悔莫及。
这不,追讨来了。
徐郴、陆芸都笑骂,阿述、阿逸,不许跟姐夫歪缠!方才大家都在的时候,还人模人样的,这会儿可倒好,成小疯子了,没规矩。
张劢早有准备,笑着命侍女溪藤取来红包,一个接一个的发给徐述、徐逸,阿述一个,阿逸一个;阿述再一个,阿逸再一个…… 直到两人拿不住了,方才停手。
徐述、徐逸乐成了一朵花,发财了,发财了!两人大声道过谢,咬起耳朵,快过年了啊,咱们买什么好?去逛庙会吧,见着什么买什么!阿迟笑盈盈看着两个小弟弟胡闹,一屋子的欢声笑语,心里暖融融的。
偶然转头看向张劢,正巧张劢也看向她,四目交汇,胶着了半晌,柔情万千。
娘子,早点摆饭罢。
徐郴轻轻咳了一声,低声催促陆芸,他俩硬要蹭饭,早点摆饭,早点把他们打发走。
陆芸抿嘴笑,好啊。
徐郴和张劢在书房说话的功夫,她早捉住阿迟,细细的从头问到尾,把阿迟的新婚生活问了个一清二楚,放心之极,满意之极。
晚上亲亲热热一起吃了饭,新婚夫妇又赖着坐了一会儿,被爹娘兄长催着,方不情不愿的起身告辞。
徐述、徐逸大为不满,怎么能撵姐姐、姐夫呢?真不礼貌。
回魏国公府的马车上,张劢故伎重施,坚决要求阿迟到他怀里来。
阿迟故意靠了靠,然后满脸嫌弃的躲开了,张劢一脸期待,阿迟,舒服么?阿迟调皮的看着他,不置一词。
美人如玉,容色照人,张劢轻轻揽过阿迟,声音低哑,阿迟,舒服么?阿迟使坏,故意低头看着他 之间的位置,死死看了好几眼。
把张劢难受的,阿迟,阿迟的低声叫着,头慢慢凑了过来。
眼看一个惊心动魄的 就要出现,阿迟伸出洁白 的小手掌,把他挡住了,乖,回去洗白白,到床上等我。
阿迟捂着他的嘴,暧昧低语。
张劢俊脸通红,小宝贝,到床上等你?阿迟善解人意的拍拍他,听话啦,莫在车里闹腾。
否则,等会儿咱们如何下车?虽说一条甬路通大门,也没法把马车直接赶到屋门前呀。
估计张劢想想也对,亲到脸上,痕迹太明显,没法见人。
所以 并没有落到阿迟脸上,而是落到了阿迟的小手上。
阿迟两只白嫩的小手被他捉住,又亲又舔又咬,酥酥、痒痒的感觉袭上心头,阿迟蓦然觉着空虚,很想抱着什么,抱着紧紧不放。
回到嘉荣堂,两人沐浴过后,早早上了床。
热烈的 落在阿迟眉毛上、脸上、颈上,落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一夜缠绵。
新婚夫妇是很忙的,除了必要的礼仪活动,要么歇息,要么在床上交流。
至于魏国公府的人和事,他们根本无睱提起,顾不上。
况且,他们渡过蜜月,过了正月十五就要起程赴南京,在魏国公府这些形形色、色的亲戚身上,又何必花费过多精力呢?不值当。
新婚时节,每一刻都值千金,用来研究极品亲戚,太浪费了。
他俩虽不讨论这府里的人,这府里的人却不可能不讨论他俩。
这是魏国公府,张劢是魏国公,这座府邸,名正言顺是他的。
其余的人,不过是暂住,终归有一天要搬走。
当然了,林氏太夫人不必搬。
她是前国公夫人,身份与众不同。
张劢本是旁支,旁支袭了爵,不敢不善待族人,不敢不善待前国公夫人这孤老太太,只有敬着她的。
林氏的院子里,侍女、婆子全都屏声敛气,小心翼翼,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自打申嬷嬷早起去过一趟嘉荣堂之后,太夫人大发脾气,这一整天都是暴燥易怒的,不少人吃了挂落。
张劢,你好!怒了一天,夜幕降临时,林氏气极反笑,你那个爹,根本就是个野种!就凭你爹的出身,你们一家子也配这般风光么?跋扈嚣张,以为这国公府铁定是你的了?做梦!你那个好祖母,生你爹的时候是婢女身份!婢女有什么资格做国公府嫡公子的正妻?真是贻笑大方。
静寂的夜晚,林氏想起往事,连连冷笑,你这样的人袭了爵,还不夹起尾巴做人,竟敢跟我横着!好,咱们走着瞧!你爹打过多少场仗,立下过多少功劳,都没用。
袭爵,讲的是身份,可不是旁的。
你爹再能干,再名扬天下,再简得帝心,也搁不住他有位婢女亲娘。
林氏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容。
另一所偏僻的宅院中,上房也还亮着灯光。
不只亮着灯光,还隐隐传出争吵的声音。
你到底还想不想在这国公府住下去?若不想,你赶紧搬走;若想,你莫跟仲凯做对。
张恳本是惧内之人,可事关重大,他并不敢一味捧着妻子。
\'第一,我不搬走;第二,我该教训晚辈,便教训晚辈,绝不因她身份尊重,便畏于权势,纵容于她。
苏氏笔直的坐着,冷冷说道。
张恳急的站起身,在屋子里转圈,你不想想自己,也想想我,想想儿子、闺女!如今这个家全靠五弟、仲凯撑着,你何苦得罪他们?你把仲凯得罪狠了,他哪肯照顾咱家?你的男人我,可不是能干之人。
靠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苏氏轻蔑一笑,我便是得罪了他,他该怎么拉扯,还要怎么拉扯!你莫忘了,他是怎么袭的这爵位。
似他这样的,族人全该照看呢,更甭提咱们这近支了。
这爵位本是咱这一房的,因着大哥阵亡,机缘巧合,才轮着他。
他以为清清净净得个爵位,得个国公府,旁的都不必理会了?世上哪有这种事。
张恳目瞪口呆看了她半晌,颓然坐下。
苏氏见他如此,倒也没有猛打落水狗,安安静静坐着,不说话。
沉默了好一阵子,张恳疲惫开了口,父亲临终前,曾上过折子,请立我为魏国公府世子。
父亲自然是想把爵位留在二房的,虽然明知庶子袭爵不易,还是抱着侥幸之心,上了折子。
苏氏先是呆了呆,继而大为不快,还有这事么?你竟从未告诉过我。
结发夫妻,竟还这般藏着掖着的,不坦白。
张恳苦笑,没有一丝一毫把握之事,我告诉你做甚?哪敢告诉你,若不成,等着被你嘲笑、讥讽么苏氏气了会儿,忍不住问道:折子上过之后,如何?张恳神色黯然,先帝不准。
苏氏眼圈红了红,先帝好狠的心。
为什么不准?若准了,自家夫妇二人哪用寄人篱下,凄凉度日。
张恳无语。
世袭罔替的爵位,一向是嫡子袭爵。
若是家中有嫡子,嫡子的身份毫无争议,折子上了之后顶多是压着、拖着,哪怕是经过三年五年的,最后总还会是准了。
可若是没有嫡子,不管是弟弟、庶子、嗣子、族人,想要袭爵,那全看皇帝陛下了,准或不准,就是皇帝陛下一句话。
张劢为什么能得着这魏国公的爵位?一则,论顺序应当是他;二则,张并是先帝面前的红人,先帝乐的做这个顺水人情,收买人心。
张恳少气无力说道:若没有仲凯,这爵位怕是先帝早已收回了。
太太,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被朝廷收回的还少么?这国公府注定不是咱们的,咱们也别说巴结仲凯,只以礼待他,拿他当国公爷尊敬,便是捞不着好处,至少不会惹祸。
苏氏低了半天头,最后决定,太夫人的话,总是没错的。
究竟如何行事,待咱们请示了太夫人之后,再作道理。
☆、74、不知我者张恳低声央求,太夫人如今只有庶子、庶孙,全不是她老人家骨血,她哪会体恤?太太,咱们和太夫人可大不相同,一个是身份比不起,另一个,咱们有儿有女,得为儿女着想。
苏氏怒其不争,冷冷看向他,自己儿女,却一心指望着旁人照看!你就不能有点儿出息,放出手段来把家业整治蒸蒸日上,让儿子、闺女都过上好日子,让我也跟着你享享福?张恳便有些讪讪。
他打小畏惧嫡母林氏,性子半分不爽利,不说懦弱无能吧,至少是绵软好欺。
苏氏是嫡出小姐,气势上一直压着他,一直嫌弃他没本事,撑不起家业,张恳也知道自己斤两,对妻儿很觉抱歉。
苏氏见他如此,唯有哀叹自己命苦。
可怜我是苏家嫡出小姐,却被配给了这没心气儿庶子,跟着他窝窝囊囊过了大半辈子,再也难以翻身。
张恳,我不过是依着礼节教训晚辈而已,竟把你吓成这样,你可真有出息。
张恳看看妻子肃穆脸色,心生惧意。
算了,让她碰钉子去吧,横竖五弟、仲凯都是顶天立地大丈夫,不会跟她这妇人女子认真计较。
再一细想,又觉不妥。
旁事都算了,女儿阿妩已是将要满十四岁,正是要说亲事年纪。
若任凭苏氏得罪五弟、得罪仲凯,平北侯府宴会岂会再邀请阿妩?没有平北侯夫人带契,阿妩这庶支女孩儿谁会放眼里,前程都被耽误了。
太太,阿妩这孩子又聪明又懂事,长又好看,无人不夸。
张恳陪着小心,低声下气,若单凭着咱们,阿妩能见着什么贵人了?见不着贵人,便攀不上好亲事。
姑娘再好,也不能养深闺人不识啊。
太夫人认识不少高门大户当家主母。
苏氏心中也是一动,面上犹自逞强,再说,还有九姑奶奶,还有我娘家,误不了阿妩。
太夫人亲生女儿张思,魏国公府排行第九,自出嫁后便被称为九姑奶奶。
张思嫁到丰城侯府,如今是丰城侯夫人。
苏氏眼中,张思这丰城侯夫人,尊贵之极。
苏氏娘家,西城金鱼胡同。
她娘家世居京城,娘家爹、娘家兄长六部任小吏,也算是小康之家。
当年因着苏氏亲娘和太夫人是远房表姐妹,故此结下这一门亲。
张恳很想指出:太夫人年事已高,昔日姐妹作古作古,衰老衰老,况且太夫人对阿妩不过是面子情,想凭借着太夫人给阿妩说个好婆家,不大可能。
至于九姑奶奶张思,她不错是位侯夫人,可夫婿宁大可向来纨绔,只挂了个四品虚衔,如今丰城侯府已是日落西山。
张思也有待嫁嫡女,她自己嫡女还愁嫁不到高门大户呢,哪里能够拉扯阿妩。
苏家,不用提了。
苏氏这嫡小姐凭什么嫁给张恳这不受宠、没本事庶子?因为苏家和魏国公府没法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阿妩亲事想要苏家援手,那根本是笑话。
不过,看见苏氏笔挺坐姿,张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不会听,由她吧,管不了。
赶明儿跟阿妩透个话,这丫头鬼精灵,或许她能有法子,也说不定。
当下张恳也不多话,洗漱后上床安歇。
临睡前,苏氏淡淡说道:夫人年纪小不懂事,明儿个我去提着她点儿,太夫人处是每日辰正请安。
张恳本来已经躺到枕上,闻言给惊坐了起来。
这府里有太夫人、四婶、六婶三位长辈,哪轮着你去提点夫人了?你是日子太消停了,过傻了吧。
苏氏目光异常严厉,她积威已久,张恳怕她怕惯了,当下不敢开口,蒙头睡觉。
苏氏微微一笑,他身边躺下,闭上眼睛,没多大会儿便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苏氏一觉醒来,张恳体贴亲手递上温热红糖罗汉果茶,太太,趁热喝了吧。
昨晚你好似咳嗽过数声。
苏氏虽嫌他这般小意,实不是男子汉作为,但见他弯着腰,陪着笑脸,也不好说别,接过来慢慢喝了。
苏氏喝过红糖罗汉果茶,穿衣下床,洗漱打扮好了,连早饭也顾不上吃,便要出门去嘉荣堂。
她原以为张恳要拦上一拦、劝上一劝,谁知竟没有。
还没出院门,苏氏腹中一阵绞痛,脸色煞白,额头渗出细细汗珠。
旁边侍女、婆子们吓够呛,太太,您怎么了?有机灵忙献殷勤,,请大夫去!没见太太脸色不好、模样不对么?苏氏咬着牙,请什么大夫!,扶我去用马桶。
没眼色,请什么大夫,等你把大夫请来,你太太我早已撑不住了!侍女忙扶着她回了房,设好马桶,苏氏才坐上去,顿时恶臭满屋。
侍女也不敢捏鼻子,还要装作笑容可掬模样。
做丫头,太太便是很臭,也只能赞是香,不不敢露出丝毫嫌弃之状。
不过,侍女们心里都嘀咕,好好,太太怎么会拉肚子呢,还拉这般汹涌。
等到苏氏二儿子张中文、幼女张妩闻声而来之时,苏氏已是连骂人力气都没有了。
张中文忙忙请了大夫,等大夫开好药方之后,催着侍女们抓药、煎药,给苏氏服了下去。
张中文、张妩管忙活,他们老爹张恳绝不肯露面儿,不知躲到哪里到了。
苏氏衰弱躲床上,心里把张恳骂了千遍万遍。
杀千刀,你便是真要给我下药,也不能下这般霸道!你这是要谋害了我,另娶年轻美娇娘么?到了晚上,苏氏略养回来一点精神,把张妩叫过去细细问着,夫人这一天见过什么人,理过什么事,行事可还妥当?可别给魏国公府抹黑,别给魏国公府丢人。
张妩甜甜笑着,娘,您安心养身子便好,夫人才进门,自有五婶婶教导。
娘,五婶婶把平北侯府管铁桶一般,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有五婶婶这样婆婆,夫人往后定能独当一面,您不必担心。
苏氏沉下脸,面向墙壁,忿忿无言。
张妩乖巧,攀着苏氏胳膊嘻嘻笑,今天啊,夫人把府里有头有脸管事嬷嬷、外院管事见了一遍,也没多余话,不过命他们依着旧例勤勤谨谨办差罢了。
顺顺当当,没什么可说。
苏氏脸色稍微好了一点儿。
没人使绊子,没人难她一难?苏氏慢慢问道。
魏国公府世仆多,眼里没人、心术厉害不少数,莫说才进门媳妇,便是自己这有儿有女太太,一个不小心,也难保不被她们治住,落人口实。
没有。
张妩笑吟吟回答。
且不说夫人能不能镇住这帮世仆,单说她夫婿、国公爷一旁坐着,虎视眈眈看下去,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明目张胆跟国公爷叫板?唉,有夫婿护着,底气就是足啊。
不过,这事眼下还是莫告诉娘亲,省她又添出一肚子邪火,不利病情。
苏氏未免有些失望。
张妩体贴替她盖好锦被,柔声哄着,您啊,消消停停养上十天半个月,身子也就大好了。
到时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过元旦,您说好不好?苏氏大怒,拉肚子而已,要养上十天半个月?这狠心贼,到底给我下什么虎狼之药啊。
张妩温柔、耐心却又坚定,十天半个月,很会过去。
苏氏无奈,疲惫闭上了眼睛。
苏氏这一病,各房或是太太、小姐们亲自过来看望,或是命了能言善道丫头过来,转达慰问。
柔翰奉了阿迟令,送来补品、药材,请三太太好生养着。
若缺了什么少了什么,不必客气,只管开口。
做足姿态。
张妩笑容满面道了谢,殷勤送柔翰到院门口,费心想着,感激很。
回去替我们带个好,改天亲自前往拜谢。
周到客气把柔翰送走了。
柔翰回到嘉荣堂,佩阿迎上来低声笑道:已经歇下了。
柔翰看看时辰,抿嘴一笑,早睡好,冬日天气,适宜早睡。
二公子从前,可曾睡这般早?如今他,对床有着异乎寻常眷恋。
屋里那一对,经过一番激烈床上运动之后,心满意足搂抱一起。
只觉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泰,每一寸肌肤都舒展,称心如意,再无他求不敢露出丝毫嫌弃之状。
不过,侍女们心里都嘀咕,好好,太太怎么会拉肚子呢,还拉这般汹涌。
等到苏氏二儿子张中文、幼女张妩闻声而来之时,苏氏已是连骂人力气都没有了。
张中文忙忙请了大夫,等大夫开好药方之后,催着侍女们抓药、煎药,给苏氏服了下去。
张中文、张妩管忙活,他们老爹张恳绝不肯露面儿,不知躲到哪里到了。
苏氏衰弱躲床上,心里把张恳骂了千遍万遍。
杀千刀,你便是真要给我下药,也不能下这般霸道!你这是要谋害了我,另娶年轻美娇娘么?到了晚上,苏氏略养回来一点精神,把张妩叫过去细细问着,夫人这一天见过什么人,理过什么事,行事可还妥当?可别给魏国公府抹黑,别给魏国公府丢人。
张妩甜甜笑着,娘,您安心养身子便好,夫人才进门,自有五婶婶教导。
娘,五婶婶把平北侯府管铁桶一般,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有五婶婶这样婆婆,夫人往后定能独当一面,您不必担心。
苏氏沉下脸,面向墙壁,忿忿无言。
张妩乖巧,攀着苏氏胳膊嘻嘻笑,今天啊,夫人把府里有头有脸管事嬷嬷、外院管事见了一遍,也没多余话,不过命他们依着旧例勤勤谨谨办差罢了。
顺顺当当,没什么可说。
苏氏脸色稍微好了一点儿。
没人使绊子,没人难她一难?苏氏慢慢问道。
魏国公府世仆多,眼里没人、心术厉害不少数,莫说才进门媳妇,便是自己这有儿有女太太,一个不小心,也难保不被她们治住,落人口实。
没有。
张妩笑吟吟回答。
且不说夫人能不能镇住这帮世仆,单说她夫婿、国公爷一旁坐着,虎视眈眈看下去,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明目张胆跟国公爷叫板?唉,有夫婿护着,底气就是足啊。
不过,这事眼下还是莫告诉娘亲,省她又添出一肚子邪火,不利病情。
苏氏未免有些失望。
张妩体贴替她盖好锦被,柔声哄着,您啊,消消停停养上十天半个月,身子也就大好了。
到时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过元旦,您说好不好?苏氏大怒,拉肚子而已,要养上十天半个月?这狠心贼,到底给我下什么虎狼之药啊。
张妩温柔、耐心却又坚定,十天半个月,很会过去。
苏氏无奈,疲惫闭上了眼睛。
苏氏这一病,各房或是太太、小姐们亲自过来看望,或是命了能言善道丫头过来,转达慰问。
柔翰奉了阿迟令,送来补品、药材,请三太太好生养着。
若缺了什么少了什么,不必客气,只管开口。
做足姿态。
张妩笑容满面道了谢,殷勤送柔翰到院门口,费心想着,感激很。
回去替我们带个好,改天亲自前往拜谢。
周到客气把柔翰送走了。
柔翰回到嘉荣堂,佩阿迎上来低声笑道:已经歇下了。
柔翰看看时辰,抿嘴一笑,早睡好,冬日天气,适宜早睡。
二公子从前,可曾睡这般早?如今他,对床有着异乎寻常眷恋。
屋里那一对,经过一番激烈床上运动之后,心满意足搂抱一起。
只觉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泰,每一寸肌肤都舒展,称心如意,再无他求。
☆、75、迨我暇矣第二天早上醒来,阿迟连起床力气也没有。
张劢心虚,抱她到浴池里泡了回热水,规规矩矩,没敢动手动脚。
阿迟困倦已极,堪堪瞪了他两眼,迷迷糊糊又闭上了眼睛。
要不,咱俩告病假吧?张劢没理,低声下气她耳边请示,你再睡会儿,好不好?阿迟也不假寐了,伸出两只小手捧过他脸,质问道:不去定府大街了?不去拜见外祖父了?不给舅舅拜寿了?告病假,你真想出来。
婚第五日,病了?让人浮想联翩好不好。
去,去,去。
张劢一脸讨好笑容,阿迟说去,咱们便去。
你若洗着澡也能睡过去,咱们只能告病假;这会子瞧着好像有力气骂人了,甚好,甚好。
今天是张劢大舅舅孟正宣寿日,张劢和阿迟要过去拜寿,外加认亲。
阿迟,大后天你又会很累。
悠然提前给阿迟打过预防针,孟家人多,人很多。
张橦当时旁边坐着,笑盈盈凑热闹,有什么呀,人多,就是收着见面礼多了,对不对?有付出,有收获;一分付出,一分收获,很合理。
孟家,除外祖父外祖母之外,有三位舅父,四位姨母,另有三十多位表兄弟、表姐妹,连下一辈小淘气都有七八位了,真是人数从多,济济一堂。
阿迟想起这些,瞌睡都吓没了。
睁开眼,热气氤氲中,俊美男子冲着自己微笑。
这会儿人模人样!阿迟白了他一眼,想起昨晚他索求无度,晕生双颊。
秀发湿漉漉披肩后,亮晶晶大眼睛,雪白肌肤,粉红脸颊,此情此景映入张劢眼中,耳热心跳,却又不敢造次。
要是这会儿再怎么着,真是只能告病假了。
抱着阿迟出了浴池,给她裹上厚厚大毛巾,张劢一直规行矩步,没敢节外生枝。
不过,他自己照顾自己,拿巾帕擦干身子时,阿迟不怀好意盯着他□,看了好几眼。
张劢再也忍不住,一步跨到阿迟面前,低头咬住阿迟耳垂,我好不好看?阿迟拍拍他脸,早就说过,你太高了,只这一点不好。
不是,我是说……这里……气息热烈而混乱,眼睛看向下面。
阿迟板起小脸不理他,他却执着很,定要问个究竟。
阿迟装模作样看了看,嫌弃皱皱小鼻子,太大了。
张劢轻轻笑起来,大和硬邦邦一样,都是很舒服很舒服。
傻丫头,这个道理你尚不十分明白,晚上我教给你。
才不要!阿迟清脆打了他一掌,暗暗决定,今晚可不能像前几天似,被他早早就哄了上床。
今晚我要风雅一点,吟吟诗,作作画,谈谈文章。
佩阿和柔翰等人早外头等发急,看见两人终于出来了,忙请他们坐好了,挽发髻,理妆容,把娘打扮珠围翠绕,富贵华美,郎也是喜气洋洋,春风满面。
婚夫妇到孟家时候,孟家已是座无虚席,欢聚一堂。
甫一踏入大花厅,欢声笑语迎面而来,四面八方都是衣香鬓影,阿迟不由心生感概,婆母大人说很对,孟家人多,人很多。
张劢和阿迟进来,众人都觉眼前一亮。
张劢不必说了,他们看着长大孩子,打小就聪明伶俐,讨人喜欢,长袖善舞。
如今成了亲,眉宇间添了和气,嘴角带着浅浅笑意,整个人看上去加舒展大方,令人如沐春风。
娘是位十六七岁妙龄女子,一身真红掐金锦绣华服,映她愈加肤色胜雪,眉目如画。
那双墨玉般大眼睛璀璨莹然,光彩流转,比真正宝石加灿烂、瑰丽。
长辈眼神或是欣慰,或是赞赏,都替张并和悠然高兴,佳儿佳妇,佳儿佳妇!平辈眼神多是羡慕,也有嘲笑,仲凯你也有今天!看看你服服帖帖样子,男子汉大丈夫可以这样么?小辈们则是一脸好奇,这就是表叔娶媳妇儿呀,可真好看。
她长好看,穿衣裳也好看,红通通,喜欢死人了。
其中有两位年纪约为十五六岁小姑娘,相貌、性情、教养都上佳,端庄而优美坐玫瑰椅上,举止行为无可挑剔。
不过,如果是熟悉她们人,会注意到两人眼神中有落寞,有酸涩,有一抹不易发觉悲凉。
悠然笑盈盈站起来,拉着阿迟小手,好孩子,娘带你见见外祖父家中长辈。
阿迟感激笑笑,娘,谢谢您。
仲凯娘亲真是太好了,不像婆婆,像亲妈。
悠然先把他俩带到中间那张桌子,笑着告诉阿迟,这是外祖父、外祖母。
阿迟知道这是孟赉、钟氏夫妇,忙和张劢一起拜下去,恭恭敬敬称呼外祖父、外祖母。
孟赉是早就见过阿迟,对宝贝外孙眼光十分满意,温和勉励几句,送了一幅豫章黄先生《华严疏》做见见面礼。
豫章黄先生工书法,他墨宝,珍贵之极。
偏心爹爹。
座中有孟赉三个儿子、五个闺女,倒有半数往上人心中暗暗抱怨。
您老人家孙子、外孙子多了,娶过媳妇也多了,也没见您回回这般大手笔。
钟氏头发已花白,脸色却红润,显见得保养得当,养尊处优。
她是悠然嫡母,待悠然虽不亲热,却也有面子情,也笑着说了祝福话语,送了支镶珠嵌宝金步摇做见面礼,很隆重。
作者有话要说:迨我暇矣,饮此湑矣,趁着我闲睱,满饮欢乐酒。
☆、76、衡门之下午后阳光淡淡照在她白皙精致的小脸上,添了几分空灵和澄澈,张劢看的入了迷。
这是自己的妻子,自己曾经朝思暮想的姑娘,心尖上的姑娘。
阿迟浏览的并不是什么正经八百的典籍,而是轻松愉快的笑话、拟话本,不费脑子。
不知看到了什么好笑的,她嘴角噙笑,眼睛弯弯。
张劢趁机说道:很好笑么?让我瞅一眼。
慢慢的、不动声色坐到阿迟身边,凑头过去一起看。
若有若无的幽香萦绕在鼻尖,恬淡而优雅,清浅却又迷人,张劢早已心猿意马,也没看清楚书上写的是什么。
阿迟翻过去一页,没看两眼,掩口而笑。
古人在房事上头也是很有见地的嘛,这话说的又直白又有趣,难道在肚子上做诗不成?很有实干精神。
张劢觉着不对,一眼瞅过去,脸都白了。
这哪是小姑娘家能看的东西?会把我媳妇儿教坏的。
伸出手指把那些字捂了,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
阿迟,不看书了,陪我说说话好不好?柔声哄着,慢慢把书册合上,远远的扔开了。
今晚就把书房清理一遍!但凡言语粗俗的,色迷迷不庄重的,一律烧了!要不正经,只能我跟她不正经,旁的可不成。
张劢脑子有点糊涂,这是自己看过的书么?自己什么时候看过这个?幸亏半月斋极少请人进来,但凡进来也是在桌案旁落坐待茶,不会进来随意翻检。
阿迟似笑非笑看着他,不说话。
张劢轻轻咳了一声,那个,我半月才来一回,这书架上的书,许多没看过。
你方才看的那本,我可没瞧过。
我知道,书非借不能读也。
阿迟很是善解人意,想必你跟我一样,瞧着书名有趣便买回来了,过后却无睱阅读。
张劢揽着她的小蛮腰,满意的轻轻喟叹,知我者,夫人也。
看看我小媳妇儿多好,多给夫婿留面子。
秀外慧中、蕙心兰质,说的就是我家阿迟了。
阿迟推推他,你到椅子上老老实实坐着,咱们斯斯文文说话。
张劢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却还是原地坐着,不动弹。
仲凯,你有多少个表妹?阿迟冷不丁儿的问道。
张劢怔了怔,一一细数,大舅舅家的阿芷、阿蘅,二舅舅家的阿荃,小舅舅家的阿蔷,四姨母家的阿若,六姨母家的阿瑾,堂姨母家的小可儿……不数不知道,原来表妹真是不少。
阿迟也不转头看他,慢吞吞问道:阿若是哪位啊,名字好美。
张劢为难,我也说不清,夫人,阿若好像没什么特别之处。
一堆表姐表妹呢,阿若又不起眼儿。
那,阿瑾呢?又是哪位。
阿迟紧追不放,她俩长什么模样,穿什么衣裳?你形容给我听听,我便知道了。
张劢挠挠头,阿瑾,和阿若差不多大,长相什么的,也差不太多。
她俩穿什么衣裳?夫人,今儿咱们见了一堆表兄弟、表姐妹,我实在记不起来。
阿迟你考倒我了,阿若和阿瑾什么模样,真是不好描述。
倒是小冾儿、小可儿,年纪小,又有趣,容易区分。
阿迟笑咪咪拍拍他,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不是什么大事。
他若是连两个今天才见过面的表妹穿什么戴什么都不记得,该是没有放在心上的。
既如此,不必理会。
张劢松了口气,外公家人口虽多,却是一团和气。
舅舅、姨母都和气慈爱的很,外祖母虽和我们不亲近,却也不疏远,见了面总是客气又周到。
阿迟,外公家是没有麻烦的。
那,谁家有麻烦呀?阿迟漫不经心问道。
张劢摸摸鼻子,算是程家吧。
夫人,如今爹娘家中住着位姓程的表姑娘呢,只因她姓程,爹爹也好,娘亲也好,俱要厚待于她。
程帛本是跟着她父亲程御史到京中为程希送嫁的,程希出嫁之后,程帛生了病,没法儿和程御史一道返回南京。
程希还是新嫁娘,也不大方便照看待嫁闺中的庶妹,程御史没法子,吞吞吐吐跟张并说了难处,张并和悠然商量过后,把程帛接到了平北侯府,遣了侍女、婆子,悉心照看。
阿迟有些好奇,仲凯,令祖母好像非常之威风。
能让张并、悠然夫妇二人都退避三舍,仲凯这祖母,一定厉害之极。
方才还隐隐为李若、任瑾这样的表妹烦恼,怎么就没想起来,平北侯府还住着位程帛表妹呢。
仲凯,你的表妹实在太多了。
张劢点头,祖母,确实很威风。
她曾是卫国公府嫡女,自幼娇生惯养,性情有些跋扈。
后来卫国公府夺爵抄家,男丁流放肃卢州,女眷官卖,她被魏国公府买了去,千金小姐沦落为婢女。
阿迟恻然。
这个时代没有人权,做老百姓固然艰难,做官也不容易。
卫国公府还是开国元勋呢,一旦出了差错,也是这么个下场。
买她的人,别有用心吧?阿迟猜测道。
同样是国公府,从前想必打过交道的,有意买了卫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做婢女,想必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我媳妇儿真聪明。
张劢趁机在她小脸蛋上啄了啄,可不是么,有人别有用心。
我祖父的妹妹一向看她不顺眼,成心买她回府的。
同样是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骄横跋扈的程度不相上下,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
忽然有一日其中一个沦落到要被官卖,另一个便兴奋欲狂,忙不迭的命人,快买了来,快买了来!等到买了回府,自然是肆意j□j。
施虐的那位,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被虐的那位,咬紧牙关,哪怕吃尽皮肉之苦,绝不开口求饶。
她竟然没有痛哭流涕,竟然没有苦苦求饶!如此一来,可有什么趣味呢?张大小姐恼羞成怒,挥舞着手中的马鞭,没头没脑抽了过去。
接下来的事,让张大小姐目瞪口呆,让张大小姐后悔了一辈子:她的同母哥哥张铭冲出来救走了程家丫头,后来更和程家丫头私奔到了并州,在并州成了亲,还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个出生在并州的孩子,注定是不受父族喜爱、接纳的。
他幼小的时候,父族视他为耻辱,恨不得他悄没声息的死掉。
长大后刚毅武勇,战必胜、攻必取,驱逐鞑靼,绥清边境,功成封侯。
原卫国公程普生被先帝封为平顺伯,福禄田永业田都在其原籍广宁。
张并的生母程濛被特旨封为广宁郡主,享广宁两千户封邑。
程家,翻身了;程濛,翻身了。
这种性格的生母,哪是好惹的?虽说程濛后来出家为尼,不过张并和悠然但凡遇着和程濛相关的人和事,都会特别谨慎小心。
阿迟聚精会神听完这段往事,心中啧啧。
仲凯,令祖母也算是巾帼不让须眉了,有股子狠劲儿,不认命,不服输,非常执着。
程家表妹,将养的如何了?阿迟已经很久没见过程帛,未免有些好奇。
这位姑娘在西园养过伤,如今又到平北侯府养病去了,也算得上不认命。
时好时坏。
张劢微笑,有时能跟娘亲出去赴宴、会亲友,有时只在房中静养。
说起来也是值是玩味。
阿迟倒很理解。
程帛若是总病着,不能出来结交京城名媛,不是白白留在京城了么?若是全好了,少不了要返回南京,命运又掌握在嫡母程太太手中。
故此,她竟是好一阵、病一阵,方才合适。
说着往事,说着家常,不知不觉已是夜幕降临。
饿了,晚饭给我吃什么?张劢催着开饭。
快吃饭吧,吃完饭还有正经事。
阿迟笑咪咪跟他商量 ,咱们吃过晚饭,你还带我回来书房,好不好?仲凯,我很喜欢这儿,扑面而来的书卷气,最是熏陶人。
新婚妻子既然开了口,张劢哪有不答应的,自然说好,带你回来。
心里却在犯嘀咕,阿迟,你今天看的都是什么呀,还书卷气?这晚月光皎洁,夜色宁静,晚饭后两人携手回了半月斋,张劢处置过一回公文、书信,阿迟拿着一册很纯洁的话本,看的津津有味。
冬季,即便月光也异常清冷,淡淡的,如流水般,穿过窗户静静泄了进来,一室清辉。
月光撒在阿迟头上,好像披上了银色缎带,雪白小脸更显柔和、美丽。
她看的很专注、入神,张劢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面前,深情凝视着她,她竟没发觉。
阿迟,该歇息了。
张劢柔声提醒。
阿迟装作没听见,继续看话本。
才不要这会子就上床呢,运动时间也太长了。
张劢欺身过来,纤长优美的手掌放在书页上,冬季养生,宜早睡。
阿迟,咱们沐浴歇息,好不好?阿迟抬头看着他,笑的很甜,我想画幅仕女图,仲凯,我作画,你帮我题诗,成不成?你可是文武兼修,可是儒将,风雅一点啦。
明儿再画。
张劢义正辞严,这会子夜已深了,点灯熬油的,太不节俭。
阿迟,一丝一缕,当思来之不易。
点灯熬油的,太不节俭?阿迟呆了呆,仲凯你好神奇,一本正经说这个?嘴角勾了勾,再勾了勾,阿迟实在抑制不住,笑意在她脸上蔓延,一直到了眼角,到了眉梢。
眼前的小美人如此灵动,如此鲜活,张劢这合法丈夫兼热血青年哪里忍耐的住,抱在怀里连连亲吻,阿迟,阿迟,宝贝阿迟。
这晚两人从书房出来的时候,都穿着大斗蓬,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的。
尤其是阿迟,回房后根本不露脸,连佩阿和柔翰也看不到她的真面目。
第二天没有外事活动,新婚夫妇便多睡了会儿。
他俩才起床收拾停当没多久,张橦破门而入,二哥,二嫂,师公有请。
☆、77、夭之沃沃(上)好几天没见着师公他老人家了,怪想念的。
张劢笑着,满口答应,橦橦快来,跟二哥二嫂一起吃过早饭,咱们便回家瞧师公去。
张橦奇怪的看着他,二哥,早饭?也不瞅瞅都什么时辰了,还早饭呢。
等你俩回了家,陪师公说会子话,咱们已经该是吃中午饭了好不好。
张劢抬头看看柱子上的西洋挂钟,打了个哈哈,埋头吃早点。
阿迟很周到的询问,橦橦,这豆腐花味道不坏,要不要尝尝?豆腐花白白嫩嫩的,张橦看了倒心动,坐下来吃了一小碗。
等到张劢、阿迟、张橦回到平北侯府,白发师公正叉着腰、吹胡子瞪眼睛的生气,没良心的阿劢,没良心的女娃娃,没良心的小两口!真见着没良心的阿劢,没良心的女娃娃,被两人甜言蜜语一哄,师公很快眉花眼笑。
张劢固然能说会道,阿迟拍马屁的功夫也是打小练就,不比张劢差什么,用来哄师公,轻而易举,绰绰有余。
师公知道你俩新婚燕尔,本来不想打扰的。
老爷子笑咪咪说了心里话,昨儿个你俩不是专程去了趟孟家,拜见外公么。
昨儿个陪了外公大半天,今儿可该轮着师公了。
把老爷子的日用之物收拾妥当了,今晚老爷子跟我们走。
张劢娴熟的吩咐完侍女,转身对师公献殷勤,师公,孙儿想您可想坏了,我俩回去的时候,带您一起!师公大乐。
等到了南京,我陪您四处逛逛去。
阿迟一脸甜蜜笑容,燕子矶,阅江楼,清凉山,栖霞山,处处是美景。
师公,我给您买好吃的、好玩的!师公笑的见牙不见眼。
张橦在旁看了一会儿,起身去了悠然的上房。
娘,二嫂和二哥真是一家子。
张橦啧啧,哄起师公他老人家,驾轻就熟,得心应手。
那还用说么。
悠然笑盈盈,你二嫂,可是师公亲自相中的孙媳妇呢。
老爷子为了阿劢能早日娶到称心如意的小媳妇儿,操碎了心。
小两口陪着老爷子说话、吃饭,张劢更陪他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十分尽兴。
下午晌张并、张勍回到家,见张劢陪着师公,师公神清气爽、心情舒畅,都是微笑。
张勍把张劢叫到一旁,阿劢,邓攸被任命为羽林卫指挥之事,已成定局。
皇帝陛下,这回是铁了心要提拨邓贵妃的娘家人,任是谁也阻挡不住。
张劢笑道:哥,您做个东吧,请邓攸和阿迟的三叔一起坐坐,打个照面儿。
张勍微笑,正有此意,打算明晚在富贵楼宴请邓攸。
阿劢,到时你也一起去,不许躲懒。
张劢笑着答应了,成,听您的,明晚富贵楼见。
当下说定了,兄弟二人缓步走了回来,陪师公、爹娘说着家常。
师公笑咪咪和阿迟说着话,女娃娃,师公是很有眼色的,你俩燕尔新婚,师公才不去讨人嫌。
阿迟半分不害羞,认真夸奖,师公您真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师公大为得意。
张劢心中一动,师公,您还是跟我们走吧。
明晚我要出门,阿迟一个人在家里,岂不闷的慌。
魏国公府那一众族亲,她又不大熟。
张并淡淡看了他一眼,师公是长辈,懂不懂?悠然笑骂,傻孩子,瞎指使师公!张橦抱住师公的胳膊,一脸同情,瞧瞧,二哥使唤起您来,多顺手。
师公笑咪咪,阿劢忙正事去吧,师公带女娃娃玩耍。
阿迟和师公咬咬耳朵,师公眉花眼笑,好啊好啊,咱们去吃顿好的,师公再带你看看夜景,蛮有趣。
这种事哪能拉下张橦,自然也要跟去凑热闹的。
张并和悠然相互看了一眼,心意相通,师父,您不能只疼孙女不疼我俩,我俩也要去。
好好好,师父带你们一起。
华山老叟大乐,明儿都谁有正经事啊?阿勍,阿劢两个?成了,你们哥儿俩忙正事,师公带着你爹娘、嵘嵘、阿迟、橦橦,我们一行人出门游玩,不醉不归。
当下便这么说定了。
第二天张劢和阿迟早早的回了平北侯府,盘桓到下午晌,张劢辞别众人,出门去了。
阿迟晚上要和师公、爹娘一起出门,他放心的很。
有爹爹在,一定是平安顺遂,万事如意。
富贵楼一间名为沁水园的雅室中,邓攸一身银袍,客气的跟徐三爷寒暄,张大哥张二哥都称呼您三叔,您若不嫌弃,在下便跟着两位哥哥一起,也尊您为叔叔了。
徐三爷谦逊着,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推让许久,还是叔侄相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邓攸笑着站起身,对不住,失陪片刻。
出门更衣。
店里的仆役殷勤替他指了路,您向前一直走,走到头右拐,便是了,极近便的。
邓攸头有些晕,扶墙站了一小会儿。
吱扭一声,有一间雅室的门打开了,邓攸抬眼望去,一位天仙般的少女盈盈走了出来。
邓攸本来就头晕,看见这名少女,更是眼冒金星,心神大乱。
世上怎会有这般丽色?长的这般好看,是要害死天下男子么。
邓攸扶墙稳了稳,脸上堆起一个文雅、魅惑的笑容,朝着少女走了过去,在下姓邓名攸,请问姑娘芳名?声音前所未有的礼貌。
一道寒光袭来,邓攸酒后乏力,又兼意乱情迷,竟是躲避不及。
颈间一凉,蓝幽幽的利刃横在他脖子上,这天仙般的少女,竟是习武之人,竟是随身携带兵器。
少女高傲的、冷冷的看着邓攸,明艳不可方物,凛然不可侵犯。
邓攸为她容色所慑,陪笑道歉,是我孟浪了,该打,该打!敢问姑娘贵姓、仙居?邓攸好登门赔罪。
少女从头到尾根本没有开口说话,邓攸声音温柔低沉,并没有闹出什么声响。
她衣饰精美,定是名门贵女。
邓攸心知肚明,所以,她一定不想声张,不想被人知道。
邓攸想明白这关节,对横在颈间的利刃视若无睹,还是柔声小意询问少女的芳名。
其实少女即使不说,他也查的到。
富贵楼雅室里曾坐过谁家家眷,并不难打听。
雅室门又重新打开了,出现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身影。
少女反应极快,在门将要打开之时,低不可闻的哼了一声,迅速收起匕首,向着雅室方向走了过去,迎着高大男子轻快叫道:爹爹!邓攸隐藏在黑暗中,屏住呼吸。
她是他的女儿!她竟是他的女儿!那样横刀立马的奇男子,纵横天下的伟丈夫,那是自己从小到大最敬仰的英雄啊。
高大男子低头看着女儿,微笑说了句什么。
少女仰起头,轻轻笑着,父女二人进了雅室,门,严丝合逢的关上了。
邓攸在黑暗中站了不知多久,又是喜,又是忧。
喜的是终于见到了趁心如意的绝色女子,忧的是,他那般英雄,能看上自己这纨绔做女婿么?沁水园中,张勍和张劢都有些纳闷,这邓攸是迷了路还是怎么着,这都多大会儿了,还不回来。
徐三爷坐立不安,仲凯,要不我出去看看?张劢温和说道:三叔请安坐,无事。
又过了一会儿,邓攸方脸色苍白的回来。
张勍微笑,正要出去寻你。
邓攸拱手,惭愧惭愧,走错路了。
众人哪肯深究,一笑作罢。
沁水园布置的别具匠心,室中放着数盆水仙、腊梅,十分清雅。
邓攸痴迷看着一株娇艳的金盏玉台,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我羡慕你啊,你光润柔嫩,无知无识,没有烦恼,何等自在!四人又喝了一巡,尽兴之后,方才散了席。
张勍执意把邓攸送回家,把你送给令堂,我算交卸了差使。
张劢见徐三爷喝高了,也是坚持把他送回正阳门大街,看着他被仆役接了进去,方才转身离去。
魏国公府,林氏太夫人深夜不眠,听着申嬷嬷等人的禀报,国公爷和新夫人直到人定末刻方回,回来后没多久,嘉荣堂便熄了灯火。
这不懂事的!林氏太夫人满脸厌恶之色。
你们新婚,不能见我这孀居之人,便能大晚上的在外游逛了?晚上恶鬼、邪物到处都是,懂不懂?林氏太夫人慢慢问道:你那位旧友,果真是在宫中服侍贵人的?申嬷嬷是从宫中出来的,她有位昔日姐妹,如今在景阳宫服侍得宠的贤妃。
申嬷嬷恭谨答道:确实如此。
她在景阳宫服侍了很多年,贤妃娘娘虽是进宫不足五年,却已育有两位皇子,颇见圣宠。
因她是景阳宫老人,待她极是信任。
林氏太夫人闭目沉思许久,托她探探口风。
若贤妃娘娘能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把魏国公府的当家人换一位沉稳得体、出身高貴的张家子弟,我愿重金酬谢。
申嬷嬷恭敬答应,是,太夫人。
这件事,可是大有赚头。
从来雁过拨毛,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做中间人,回报最为丰厚。
申嬷嬷退出去之后,林氏太夫人在窗下枯坐了一个时辰,侍女小心翼翼再三催请,才上床歇下。
这座府邸曾经是我的,让我交出去,让我再也管不得事理不得家,还不如杀了我。
张并,张劢,莫怪我心狠手辣,是你们逼我的。
☆、78、夭之沃沃(下)这晚林氏思来想去,几十年前的往事一件一件浮上心头,令她久久不能入睡。
一直到黎明时分,她都是睁着眼睛,看着帐顶,毫无倦意。
搬到这偏院,竟已是快一年的光阴了。
林氏惆怅想道: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和一众族人僵持着,不肯离开嘉荣堂呢。
住了十几年的正经正内室,哪舍得搬走?嘉荣堂,富丽堂皇,轩昂壮美,是历代国公夫人的居所,是身份的象征。
一旦搬离,再也不复往日风光。
到最后,竟是阿思这丫头前来逼我。
林氏想起唯一爱女张思,火气噌噌噌的往上冒,这没良心的,伙同外人,欺负自己孤苦的娘亲!张思先是软语央求,见不奏效,话便渐渐说的明朗、直白了,嘉荣堂是国公夫人的居所,不是太夫人的居所。
娘,您长久住在这儿,不合情理。
您把持产业不放也好,占着嘉荣堂也好,五哥从没跟您计较过。
娘,阿劢袭爵已经多少年了?您算算!如今阿劢即将娶妻,您再不给腾地方,是想犯着众怒么?林氏知道,张思是真没法子了。
当年费了多少心思,才替她挑拣了宁大可这样年纪轻轻又仪表出众的侯府世子为夫婿,谁知宁大可能干圆滑的祖父、父亲相继去世,宁大可这纨绔撑不起家业,丰城侯府一日一日败落下来,风光不再。
张思,更到了为着丰城侯府的前程,不得不和平北侯府交好的地步。
张思是林氏亲生爱女,林氏哪舍得把她架在火上烤,说不得,只好搬了——若再不搬,不只族里有人摆脸色,连不甚相干的亲朋都开始旁敲侧击,这人老了,该是德高望重,可不能一味的倚老卖老,惹人厌烦。
彼时林氏虽强忍下一口气,搬离了嘉荣堂,心里却是有打算的。
张劢的媳妇儿不过十六七岁,这个年纪的小丫头懂什么?待进了门,以长辈身份拿住了她,这魏国公府内宅,还是自己的天下。
谁料想,新人进门之后,竟连拜见太夫人都不肯!不只不肯依礼拜见,还振振有辞,说什么孀居之人,应避喜事。
我呸!分明是不敬尊长。
这些年来,不管世人如何景仰张并,把张并视为不世出的英雄,林氏却始终是看不起张并的。
有个不安份的、野心勃勃的亲娘,他还能是好人不成。
魏国公府的爵位落到张劢身上之后,魏国公府的祖业、各项家产林氏牢牢掌握在手里,并没有依着规矩交给张劢。
也没人跟她理论,跟她讨要,听之任之。
林氏底气更足了,什么大元帅,什么大英雄,还不是见了我就躲着走,魏国公府的产业我不交给他儿子,他屁都不敢放一个。
张并一直没说话,不代表林氏可以一辈子这么横下去。
久而久之,族人侧目,各各不满;张劢长大成人、建功立业之后,族中耆老纷纷开了口,国公爷才是当家人,产业自应交给他掌管。
被族人逼迫着,林氏逐渐的、缓慢的交还着产业,到如今总算是交割完毕。
当然了,各项产业历年的孽息,都进了林氏的私库。
林氏太夫人,极其富有。
富有到提及向宫中宠妃行贿,根本不犯思量,眼睛都不眨一眨。
要知道,向宫里行贿,价码儿向来是极高的。
因林氏太夫人性子急,不容耽搁,是以申嬷嬷第二天便出了门,去了玉桥胡同一个僻静宅子,细细致致传了话。
……太夫人不过是忧心百年国公府所托非人,并无私心。
若事情能成,以两万金致谢。
两万金,这可是桩大买卖了。
玉桥胡同不敢怠慢,当晚便送信儿进宫。
贤妃娘娘出身清贫之家,生平最爱的便是黄白之物,没法子,穷怕了。
景阳宫。
……她傻了吧?这都多少年了,搁这时候再提旧事,有什么用?年轻美丽的贤妃慵懒倚在贵妃榻上,面带不屑说道。
贤妃虽已是两子之母,年纪却尚不足二十岁。
她十四岁时被选入宫,因着颜色好、性子单纯,得了皇帝的意,盛宠至今。
她榻前半跪着一位相貌平常、显着十分忠厚老实的中年女子,金嬷嬷。
金嬷嬷一边轻重适宜的替贤妃捶着腿,一边低声回道:有先例的。
娘娘,早年间江陵侯府便出过这么档子事儿。
江陵侯亲自上的折子,请立嫡子徐扬为世子,朝廷也准了。
五六年后,您猜怎么着?被族人告发,那徐扬是妾生子!查证属实,徐扬那世子便做不成了,依旧还给真正的嫡子。
贤妃撇撇嘴,人家是真有嫡子!那林氏,她嫡子早死了,嫡孙又没有,折腾到最后,她能得着什么好处了?难不成她那庶子、庶孙能袭爵么。
金嬷嬷满脸陪笑,娘娘,林氏旁的不争,只是争口气!横竖她有孝敬进来,孝敬还挺丰厚……金嬷嬷想起林氏许下的谢礼,心怦怦跳,唯恐贤妃清高起来,不收孝敬。
贤妃皱起如远山般的黛眉,也不知林氏到底图什么。
金嬷嬷笑道:若她如了意,该是六房袭爵。
魏国公府六房,从上至下,都是散漫的很,没有一点心计。
这样的人,自然是好掌控、好打交道的。
原来如此。
贤妃虽看着单纯,但她能在后宫平平安安生下两个儿子,自也不是傻子。
前思后想过,贤妃不紧不慢说道:且看罢咧。
她既知道孝敬,我便替她说上一说。
至于成或不成,我却是不管的。
金嬷嬷忙恭敬应了,是,那是当然。
心中暗暗想着,既然娘娘开了口,那十有八,九是会成的;若时运不济,事情不成,便是没有两万金,孝敬也少不了,谢礼也少不了。
林氏又不是傻子,不能让这些人替她白效劳。
贤妃满心想赚这笔钱,可惜接下来的几天,皇帝晚晚留宿邓贵妃的钟粹宫,贤妃连皇帝的面儿也见不着,只好暂缓。
陛下最宠爱的,始终是贵妃娘娘。
贤妃心里酸溜溜的。
这后宫之中,有子、有宠的妃嫔不算少,可邓贵妃是不同的。
后宫妃嫔生下皇子,除生母晋尊位、赐封号之外,还会赏赐外家。
贤妃连生两子,皇帝就高兴的封她父亲做了武定伯。
她父亲本是乡间一寒士,此时也明公正道的领起朝廷俸禄来,喜之不禁。
邓贵妃的娘家,早就封侯了。
不只封侯,邓贵妃的娘家爹被任命为尚宝司少卿,弟弟邓攸被任命为羽林卫指挥使,手握实权。
羽林卫,那可是宫中近卫。
羽林卫指挥使,向来任命的都是皇帝心腹。
贤妃想到这一点,心里更酸了。
同样是宫妃,邓贵妃怎的便能如此顺遂。
钟粹宫。
一名艳若桃李、神情活泼的少妇仪态万方的坐着,含笑看向面前的银袍青年,你想成亲了?谢天谢地,阿攸,你总算想通了!邓攸很难得的红了脸,姐姐,我想想罢了,还没告诉爹娘。
我是最信服姐姐的,因此先来请示姐姐。
邓贵妃美丽的杏眼中满是戏谑,你还真看的起我!说吧,你瞧上的这位姑娘,是不是家世有些不寻常?你有几个心眼子,我还不知道?若是这位姑娘门当户对、才貌相当,你用得着低声下气来请示我?邓攸一揖到底,姐姐真神人也!猜的真准,可不是么,她家世实在不寻常。
京城的公侯伯府多了去,可像她父兄那般的人物,全天朝又有几个?邓贵妃笑盈盈看着弟弟,等着他坦白。
这姑娘必定是天姿国色,那是毫无疑问的。
估计着姑娘是好姑娘,可惜出自蓬门,小家小户的,没有依仗,难做正妻。
邓攸鼓足勇气,向前走了两步,声音低低的,是平北侯府大小姐,张橦。
硬着头皮也要说呀,不然怎么着?日日夜夜相思,实在苦恼。
邓贵妃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平北侯府大小姐,张橦?邓攸惴惴不安的,姐姐,可是有何不妥?姐姐向来是雍容华贵、收放自如的,极少这般失态。
邓贵妃沉默良久,慢慢说道:阿攸,不可以。
邓攸挑挑眉毛,想要发怒,却被邓贵妃温和的抬手,止住了,阿攸,一定不可以。
平北侯,国之重臣。
邓贵妃神色很冷静,一字一字慢慢说着,异常清晰,你才做了近卫指挥使,便联姻平北侯,陛下会做何想?皇后会做何想?说你没野心,说我没野心,谁会相信。
不拘哪家公侯伯府的嫡小姐,若是父兄平庸无能,都不会犯了忌讳。
可若父兄太过出色,以你外戚的身份,还是算了吧。
哪怕只是瓜田李下避避嫌,也不可如此。
姐姐您总是过于谨慎。
邓攸垂头丧气坐了下来,闷闷说道。
我若不谨慎,早已尸骨无存。
邓贵妃风姿楚楚的巧笑,好弟弟,你当这深宫之中,日子是容易过的么?宫女数千,嫔妃众多,皇帝到处留情。
不谨慎,能行么?邓攸黯然坐了会儿,起身告辞,姐姐,我走了。
邓贵妃微笑,阿攸想娶位绝色美女对不对?姐姐留意了几位,都是书香门弟的好姑娘,哪天阿攸空了,挑一挑。
邓攸无精打采的答应了,低着头慢慢走出钟粹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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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妃皱起如远山般的黛眉,也不知林氏到底图什么。
金嬷嬷笑道:若她如了意,该是六房袭爵。
魏国公府六房,从上至下,都是散漫的很,没有一点心计。
这样的人,自然是好掌控、好打交道的。
原来如此。
贤妃虽看着单纯,但她能在后宫平平安安生下两个儿子,自也不是傻子。
前思后想过,贤妃不紧不慢说道:且看罢咧。
她既知道孝敬,我便替她说上一说。
至于成或不成,我却是不管的。
金嬷嬷忙恭敬应了,是,那是当然。
心中暗暗想着,既然娘娘开了口,那十有八,九是会成的;若时运不济,事情不成,便是没有两万金,孝敬也少不了,谢礼也少不了。
林氏又不是傻子,不能让这些人替她白效劳。
贤妃满心想赚这笔钱,可惜接下来的几天,皇帝晚晚留宿邓贵妃的钟粹宫,贤妃连皇帝的面儿也见不着,只好暂缓。
陛下最宠爱的,始终是贵妃娘娘。
贤妃心里酸溜溜的。
这后宫之中,有子、有宠的妃嫔不算少,可邓贵妃是不同的。
后宫妃嫔生下皇子,除生母晋尊位、赐封号之外,还会赏赐外家。
贤妃连生两子,皇帝就高兴的封她父亲做了武定伯。
她父亲本是乡间一寒士,此时也明公正道的领起朝廷俸禄来,喜之不禁。
邓贵妃的娘家,早就封侯了。
不只封侯,邓贵妃的娘家爹被任命为尚宝司少卿,弟弟邓攸被任命为羽林卫指挥使,手握实权。
羽林卫,那可是宫中近卫。
羽林卫指挥使,向来任命的都是皇帝心腹。
贤妃想到这一点,心里更酸了。
同样是宫妃,邓贵妃怎的便能如此顺遂。
钟粹宫。
一名艳若桃李、神情活泼的少妇仪态万方的坐着,含笑看向面前的银袍青年,你想成亲了?谢天谢地,阿攸,你总算想通了!邓攸很难得的红了脸,姐姐,我想想罢了,还没告诉爹娘。
我是最信服姐姐的,因此先来请示姐姐。
邓贵妃美丽的杏眼中满是戏谑,你还真看的起我!说吧,你瞧上的这位姑娘,是不是家世有些不寻常?你有几个心眼子,我还不知道?若是这位姑娘门当户对、才貌相当,你用得着低声下气来请示我?邓攸一揖到底,姐姐真神人也!猜的真准,可不是么,她家世实在不寻常。
京城的公侯伯府多了去,可像她父兄那般的人物,全天朝又有几个?邓贵妃笑盈盈看着弟弟,等着他坦白。
这姑娘必定是天姿国色,那是毫无疑问的。
估计着姑娘是好姑娘,可惜出自蓬门,小家小户的,没有依仗,难做正妻。
邓攸鼓足勇气,向前走了两步,声音低低的,是平北侯府大小姐,张橦。
硬着头皮也要说呀,不然怎么着?日日夜夜相思,实在苦恼。
邓贵妃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平北侯府大小姐,张橦?邓攸惴惴不安的,姐姐,可是有何不妥?姐姐向来是雍容华贵、收放自如的,极少这般失态。
邓贵妃沉默良久,慢慢说道:阿攸,不可以。
邓攸挑挑眉毛,想要发怒,却被邓贵妃温和的抬手,止住了,阿攸,一定不可以。
平北侯,国之重臣。
邓贵妃神色很冷静,一字一字慢慢说着,异常清晰,你才做了近卫指挥使,便联姻平北侯,陛下会做何想?皇后会做何想?说你没野心,说我没野心,谁会相信。
不拘哪家公侯伯府的嫡小姐,若是父兄平庸无能,都不会犯了忌讳。
可若父兄太过出色,以你外戚的身份,还是算了吧。
哪怕只是瓜田李下避避嫌,也不可如此。
姐姐您总是过于谨慎。
邓攸垂头丧气坐了下来,闷闷说道。
我若不谨慎,早已尸骨无存。
邓贵妃风姿楚楚的巧笑,好弟弟,你当这深宫之中,日子是容易过的么?宫女数千,嫔妃众多,皇帝到处留情。
不谨慎,能行么?邓攸黯然坐了会儿,起身告辞,姐姐,我走了。
邓贵妃微笑,阿攸想娶位绝色美女对不对?姐姐留意了几位,都是书香门弟的好姑娘,哪天阿攸空了,挑一挑。
邓攸无精打采的答应了,低着头慢慢走出钟粹宫。
☆、79、人知其一 ?大胆!太监尖细刺耳的声音响起。
邓攸惊觉不对,忙抬起头,前方一名身穿四团龙明黄圆领常服的中年男子正饶有兴味的看着他,身后跟着数名神情恭谨的内侍。
邓攸跪下行礼,拜见陛下!皇帝笑道:别跪着了,起来吧。
邓攸恭恭敬敬磕了头,站起身,垂手侍立,规矩异常严整。
皇帝招手把邓攸叫到身边,低笑道:你方才魂不守舍的,是被哪个狠心的小美人儿抛弃了不成。
邓攸禀性风流,生平最爱走马章台,追欢买笑。
邓攸鼻子一酸,半真半假说道:我暗暗迷恋一位天姿国色的姑娘,可惜她家世太高貴,父兄太得力,是以不敢高攀。
其实不是我不敢高攀,是姐姐不许我高攀。
皇帝笑道:这个容易。
元旦大朝会后朕赐宴百官,你若有心,当众提亲便是。
任凭他是谁,你提了亲,朕微笑不语,他还敢不答应?邓攸大喜过望,谢陛下成全!姐姐净是瞎想,陛下并没猜忌呢。
成了,有陛下的许可,爹娘、姐姐都可以退后了,谁也大不过皇帝。
邓攸紧张又喜悦的搓着手,忙不迭的表态,我往后规规矩矩的,好好当差,好好过日子!定不辜负您的栽培!瞧瞧你这幅傻模样!还好好过日子呢,就凭你这幅德性,看你能好好过几天,能安生几天!皇帝粲然,带着内侍扬长而去,直奔钟粹宫。
皇帝走后,邓攸在原地站了半天,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陛下允许了,陛下允许了!美梦,眼看着就要成真。
可是,张家能答应么?他能答应么?邓攸想到那位自己打小就崇拜的大英雄,心生惧意。
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不会一味阿谀奉承、讨好皇帝!邓攸在宫门口徘徊了一阵子,骑上马,也不回家,也不寻花问柳,直奔平北侯府。
还是多跟张大哥打打交道,至少让张大哥明白自己的心意吧。
真到了平北侯府门前,邓攸又踌躇起来。
见了张大哥,该说些什么呢?说太直白了,怕挨打;说委婉了吧,怕张大哥会错意。
邓攸这一踌躇,就没敢敲门,而是骑着马到了僻静的巷口,前思后想,不得要领。
就在这会儿,马踏銮铃的声音响起,几匹快马,一辆朴素大方的马车驱驰而过,到了平北侯府门前。
是张二哥。
邓攸远远的望了过去,张劢飞身下马,从那辆朴素大方的黑漆平顶马车上扶下一位身姿袅娜的佳人,那佳人下了车,仰起脸冲他嫣然一笑,两人肩并肩进了府门。
邓攸很羡慕。
像张二哥这样,娶位出自书香门第的大美人为妻,琴瑟和谐,悠游度日,岂不是神仙一样的日子?比走马章台、倚红偎翠强多了。
还是成亲好啊。
不过,要想成亲,先要定下新娘;要想定下新娘,先要依着礼节求亲。
邓攸在巷口徘徊许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到了平北侯府门房,求见张勍。
邓攸被请到外院书房。
没多大会儿,高大伟岸的张勍微笑走了进来,则仁好雅兴。
才升任羽林卫指挥使,公务也忙,宴请也多,居然有空过来闲聊。
邓攸长揖见礼,张大哥安好。
张勍微微一怔,这小子是怎么了,这般正经八百、规规矩矩的?简直不像他了。
敢情升了官,连礼仪也变的周到、娴熟了。
寒暄后落了座,小厮元光殷勤献上好茶,邓指挥使,知道您爱喝君山茶,这是上好的金镶玉。
君山银针,茶芽内面是金黄色,外层是完整的白毫,雅称金镶玉。
邓攸彬彬有礼的致谢,有劳。
张勍含笑坐在他对面,心中着实不解,连对着小厮也如此客气了?从前倒没发觉,花花公子邓攸其实教养不错。
品了一会儿茶,邓攸额头有了细细的汗珠。
该怎么说呢?到底该怎么措辞,方才得当?张勍觉着他很不对劲,却不点破,悠闲的陪他坐着。
一个坐立不安,神情紧张;一个好整以暇,轻裘缓带,邓攸和张勍面对面坐着,形成鲜明对比。
那个,张大哥,能不能赐杯水酒?邓攸憋了半晌,憋出这么一句。
张勍笑道:有梨花白,有芙蓉露,有桂花酿,则仁喜哪种?邓攸擦着额头的汗珠,梨花白便好。
这酒劲儿大,壮胆子。
张勍笑着吩咐元光,上梨花白。
元光清脆答应了,手脚麻利的摆上下酒小菜,烫上梨花白。
几杯酒下肚之后,邓攸脑子一热,起起身把椅子搬到张勍身边,密密问道:大哥,兄弟我托您办的事,如何了?我老早就拜托过您,替我寻摸个身家清白的绝色女子,您当没当回事啊。
张勍微笑,则仁好不性急。
邓攸托过他的唯有一件事,那件事,并不好办。
绝色美女本来就少,身家清白、性子通透,能让邓攸看上眼的,就更少。
真有难得一见的好姑娘,也看不上邓攸。
邓攸这个人,风流成性,再难改好的。
旁的不说,只冲着他好色、纨绔、欺男霸女的名声,就让好人家的姑娘望而却步。
邓攸的亲事难办,寄居在平北侯府的程帛姑娘,亲事也难办。
程御史临回南京之前,曾含混提到,若有合适的人家,表弟、弟妹直接替帛儿定下便是,竟不必问我。
程御史又不糊涂,他自然知道,张并、悠然说下的亲事,定比程太太说的亲事强上百倍。
不只程御史,连远在山阳城出家为尼的程濛也来过信,虽说庶出,到底是我程家的姑娘,你们若眼里有我,寻个体面人家、出色子弟,风风光光把她嫁了。
程家的事,在平北侯府一向是大事,不敢掉以轻心。
若是平北侯府出面给程帛说亲事,必要无可挑剔的人选方可。
人才、家世,哪样也不能差了。
否则,岂不开罪祖母。
祖母,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平北侯府众人早已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
他们的祖母程濛女士性子刚强,若惹恼了她老人家,后果堪忧。
程濛远在山阳还好,若杀回京城,杀回平北侯府,家无宁日。
程帛呢,又是比较尴尬的庶女身份。
平北侯府众人并不会因为她是庶女就看不起她,可名门望族的夫人太太们挑儿媳妇时,任是谁也不愿娶庶女过门。
若是庶子,或不受宠、没依仗的孤儿,倒是不计较这个的,可程帛哪里肯?她一辈子的事,总要她真心乐意才成。
悠然从不会勉强人的,程帛若不愿意,便不会再往下议。
这一年来,家里多了位表姑娘,真是多了不少麻烦出来。
一位姓程的姑娘夹在平北侯府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当中,很突兀,很不协调。
张勍曾提过,邓攸有娶妻成家之意,程家表妹也正在择配,两人年貌倒也相当。
邓攸也难娶,程帛也难嫁;邓攸要娶的是绝色美女,程帛想嫁的是英俊青年;他俩,也算各得其所。
张并不同意,你程家表妹和咱们虽是远亲,到底是我母族。
她若嫁了邓攸,咱们便和邓家结了拐弯亲戚。
儿子,咱们犯不上得罪外戚,可也不便和外戚走的太近。
张勍想想,也觉有理,此事遂罢议。
邓攸的亲事,程帛的亲事,平北侯府爱莫能助。
邓攸放下酒杯,委屈的看着张勍,我怎么能不性急?大哥,我今年都二十了!家父家母催过我几百回,让我早日成亲,为邓家开枝散叶。
家姐也说,男大当婚,我该娶媳妇儿了。
话一开了头,就收不住了。
邓攸啰啰嗦嗦的把多少陈年旧事都拿出来说,倾诉自己成亲的渴望,家父家母都是老实人,膝下只有我和姐姐这一儿一女。
姐姐十三岁那年被选进了宫,那时我还不懂事呢,只记得家母整天掉眼泪,家父也哀声叹气的。
直到姐姐生下皇子,做了皇妃,家父家母也总是悬着心,怕她在宫里没依没仗的,受人欺负。
如今我家倒不怕受人欺负了,可人丁单薄啊。
家父家母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我娶媳妇儿回家,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就是吧,他们看上的姑娘,要么丑,要么蠢,我不喜欢。
这天邓攸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
张勍微笑着鼓励他多说话,这小子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可是憋着不肯说。
……张大哥,令妹,是真绝色!我,我……陛下说了,让我……元旦赐宴之时,当众求亲……邓攸说这话时,神智都不大清楚了。
张勍不动声色的推开邓攸,邓攸跄在桌子上,含混的嘟囔了几句,竟睡着了。
张勍思索片刻,命人把他抬到炕上,盖上褥子,邓攸根本没有知觉,睡的很沉。
张勍离开外院书房,回了内宅。
房中暖意融融,橦橦、阿迟一边一个坐在师公身边,眉飞色舞的也不知在说着什么趣事,师公眉开眼笑,成啊,咱们说定了,便是这么玩!厢房,张劢陪着张并下棋,杀的难解难分。
张勍走过去,坐在一旁安安静静旁观,并不出声。
最后,毫无悬念的,张劢落败。
爹爹,您让我一回怎么了?张劢抱怨,从小到大,楞是一回没赢过!张并微微笑着,不说话。
儿子,爹爹打架要让着师公,下棋要让着外公,还不够累的?连你这臭小子也要爹爹让,也不想想,爹爹若输了给你,颜面尽失。
老子不如儿子,成什么话。
张勍摸摸鼻子,阿劢自打成了亲,更会撒娇了。
原来是跟师公、外公外婆撒娇,如今么,居然连爹爹也不放过。
张劢笑道:小儿子便是这样的。
哥,你不服气也没法子,谁让你是老大呢。
合该你沉稳持重,少年老成,十四岁时便像四十岁。
☆、80、摽有梅 .谁十四岁便像四十岁了?你大哥我明明倜傥风流,英雄年少,被你说的简直成了大叔!张勍大为不满,极为气愤,惹的张并、张劢都笑。
爹爹您也不管管他。
张勍训了张劢一通,转过身抱怨张并,这话若让师妹听见了,影响我在她心目中的光辉形象,可如何是好?张劢笑的打跌,听听大哥这话,原来是怕大嫂嫌他老气!张并嘴角上扬,阿勍成亲之后,好似活泼了不少。
两个儿子成亲后都更快活了,这两个儿媳妇娶的极好。
说了会儿玩笑话,张勍把今天邓攸来访的情形简洁明了说了下,……虽不知那小子是看见过橦橦,抑或是听闻橦橦貌美;也不惧什么元旦赐宴时当众求亲,却也要早做打算方好。
张劢哼了一声,这厮真是死性不改!也不看看自己那幅德性,居然敢打橦橦的主意?多少贵介公子求亲我家尚且不许,邓攸这样的纨绔,就更甭提了。
张并沉吟道:皇帝居然许了?允许邓攸联姻平北侯府,皇帝意欲何为?既授予邓攸实权指挥使之职,又纵容他联姻重臣之女,皇帝纯是看重邓家么。
不拘皇帝的意图如何,咱们不能让邓攸如了意,也犯不上撕破脸。
张勍也弄不明白皇帝是怎么想的,可不管皇帝怎么想,平北侯府的对策是一样的。
张并沉默片刻,简短的吩咐,寻一个身家清白的女子定给邓攸,愈快愈好。
张勍笑着答应了,是,爹爹。
儿子也是这般想的。
平北侯府当然不会因着所谓的元旦赐宴当众求亲,便把张橦这宝贝疙瘩赶到元旦之前许配出去;却可以设法让邓攸这几日便和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孩儿定了亲,了却这桩公案。
父子三人均做此想。
只是,这国色天香的女孩儿哪里去找?还要身家清白、饱读诗书、性情温柔大方,方才拿的出手。
另外,还要女孩儿家里能看的上邓攸这著名色鬼、前纨绔、现羽林卫指挥使。
这晚邓攸在书房直睡到人定末方醒,元光殷勤问候着,邓指挥使您醒了?我家大公子才命人到贵府知会过了,说您晚一会儿便回,请令尊令堂不必忧心。
一边啰嗦着,一边满脸陪笑,送上精心熬制的八珍醒酒汤。
醒酒汤酸酸甜甜的很是爽口,邓攸痛喝了两碗,肚里舒服不少。
月光疏疏淡淡照了进来,透着些许寂廖,邓攸这浪子陡生感触,仰头向天,一声长叹。
张勍恰巧走到书房门口,耳中听得这声悠长的叹息,嘴角抽了抽。
这年头,连邓攸这样的浪子也时兴悲春伤秋、对月遣怀了么。
则仁醒了?张勍缓步而入,含笑询问。
邓攸很不好意思,大哥,我竟是喝醉了,见笑,见笑!这点子酒量,实在太见不得人了。
说了会儿话,邓攸虽是满心舍不得,也只能起身告辞。
张勍也不虚留,好,我送你。
命元光,备马,套车,我亲自送邓指挥使回府。
元光响亮答应着,转身出去了。
邓攸推辞,哪能劳动您呢,我如今酒已是醒了,不碍的。
张勍笑道:家母有命,但凡请人喝酒,定要亲自送人回府,不拘何时何地,都是如此。
这是为何?邓攸有些奇怪。
张勍摸摸鼻子,家母既这般吩咐了,我便是这般办理,却不敢问为什么。
你当我跟你一样呢,爹娘只管交代,你只管不听。
如此,有劳大哥。
邓攸脸红了红,没敢再往下问。
看看张大哥多孝顺听话,再看看自己,打小就让爹娘操碎了心,如今长大了还是淘气。
往后可要学着孝顺爹娘了,不然,不只旁人看着不像,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当然了,若爹娘逼自己娶个丑陋愚蠢的女人为妻,却是万万不可。
把邓攸一直送到邓府,交还到邓父邓母面前,张勍才算完成任务,骑马回了平北侯府。
深冬的夜晚异常寒冷,行驶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心也跟着苍茫起来。
回到平北侯府,回了房,傅嵘迎上来替他宽去大衣服,递了杯热茶到他手里。
张勍双手捧着茶盏,低声问道:师妹,我显不显老?傅嵘有些诧异,这是从何说起?师哥当然不显老了,英俊挺拔,世所无匹。
有些威严,有些不苟言笑,可是,哪里显老了?张勍委屈说道:阿劢说,我十四岁时便像四十岁。
傅嵘哧的一声笑了,小屁孩儿说话,哪里有谱。
师哥,明儿见了面,我替你好生教训他!就是。
张勍大为同意,小屁孩儿任事不懂,就会瞎扯!颠儿颠儿的喝了了热茶,笑容满面洗漱过,上床安歇。
第二天张劢和阿迟才过来没多大会儿,久未露面的程帛便出现了。
她比先前更为清减,也更为袅娜婉转,楚楚动人,二表哥,二表嫂。
程帛周到的见了礼,声音也好,身段也好,都娇娇柔柔的,惹人怜惜。
张劢很守礼,既有程帛这远房表妹在,他不便久留,起身告辞,师公在后山么?我去陪他老人家。
张橦兴致勃勃的站起来,二哥,我也去!兄妹二人一起走了。
傅嵘跟在悠然身边学着料理家务,阿迟便陪着程帛闲坐品茗,说说家常。
阿迟的敷衍应酬功夫还过的去,温和悠闲的说着饮食、脂粉、衣饰,绝不冷场,绝不让客人觉着慢待,说的却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程帛幽幽叹了口气。
自己是不速之客,不招人待见,难道自己不知道么?可是若不厚着脸皮赖在平北侯府,若是老老实实回了南京,谁知会被太太漫不经心的配给个鳏夫,还是寒士。
真被太太得了逞,自己这一辈子算是毁了,姨娘也没了指望。
我虽不幸生为庶女,也没有平北侯夫人那样的福气能嫁给表叔那样的男子做原配嫡妻,可我也不想坐以待毙啊。
我还不到十九岁,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我给姑奶奶做了双鞋子,寄了过去。
程帛低低的、歉意的说道:她老人家高兴的很,夸奖了我好一通,还赏了幅珍珠头面给我。
阿迟微笑,表妹真有孝心。
程帛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亲事却没有着落,她该是着急的很了吧?要说也难怪,这个年代的女孩儿,嫁人是唯一的出路。
在这个时代,女性没有什么合适的工作机会。
丈夫,就是女人的职业。
程帛温柔看向阿迟,我感激的不得了,姑奶奶待我宽厚,这幅珍珠头面美仑美奂,我这样的身份,哪里配戴?我推辞过的,可姑奶奶说,莫说一幅珍珠头面,便是再怎么富贵之物,程家的女孩儿也配戴。
阿迟心中忽有了不大好的感觉,程帛是有意给祖母做鞋子、寄信的,想必在信中隐隐约约诉过苦楚吧?依着祖母的性子,怕是要大发雷霆、大展威风了!阿迟的感觉没错,当天张并便接到急信,信中他的母亲大人义愤填膺,我程家的姑娘没人要了?你若连这点子小事也办不好,我便亲自回京,替帛儿寻个好婆家!张并扶额。
他的母亲大人一心只为程家,他是知道的。
想当初,他年方七岁那年,偷偷跑出府,从城里走路走路一直走到庄子上,偷偷去见自己亲娘。
亲娘却把他推了出去,不为程家翻案,别来见我。
后来费尽千辛万苦,把程家从深山老林中接回老家广宁,外祖父程普生被封为平顺伯,一家人在广宁安居乐业。
母亲大人却犹自不满意,程家原来是国公府!这回张并打死不肯应承了。
让程家恢复国公爵位,重新做回京城数一数二的勋贵,已经超出他的能力范围,实在做不到。
他母亲大人未免悻悻,白白生了你!生儿子做什么?连给外祖父家里恢复爵位都做不到。
我娘要回来了。
张并把信拿给悠然看,阿悠,若咱们不能把程帛说个好人家,她老人家便要亲自回来,办这件事。
悠然笑咪咪亲亲他的脸颊,哥哥,眼前便有现成人选,不犯难的。
程帛只要年轻、俊美、富贵、没娶过,其余的,她并不在意。
女孩儿嫁人,夫婿的人品是最要紧的。
不过,程帛恰恰不在意这个。
现成人选?谁呀。
张并用目光询问妻子。
邓攸。
悠然轻轻笑着,却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这色鬼竟敢觊觎我家橦橦!他可不正是想娶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哥哥,程帛姑娘,称的上国色无双。
凭良心说,确实长的美。
可是……张并才一开口,就被悠然伸手捂住嘴,笑盈盈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想跟外戚有牵扯。
其实,程御史家只不过是和令堂家联了宗,又不是真的族人。
这么远的亲戚,不碍的。
张并轻轻拿开她的手,阿悠,不是因为这个。
哦,那是为什么呀。
悠然不懂了。
程帛真嫁了邓攸,那小子便要叫我表叔了。
张并很委屈,他臭名昭著,我不要做他表叔!作者有话要说:摽有梅,其实三兮,梅子落地纷纷,枝头只剩三成。
形容女子急嫁的心情。
☆、81、允矣君子(上)这桩亲事,皆大欢喜。
邓攸讨得美娇娘为妻,还能称呼景仰已久的大英雄为表叔,兴奋异常,喜之不尽;程帛不必嫁鳏夫,不必嫁寒士,夫婿年轻英俊、富贵多金,如获至宝,喜从天降。
☆、81、允矣君子(上) ...这桩亲事,皆大欢喜。
邓攸讨得美娇娘为妻,还能称呼景仰已久的大英雄为表叔,兴奋异常,喜之不尽;程帛不必嫁鳏夫,不必嫁寒士,夫婿年轻英俊、富贵多金,如获至宝,喜从天降。
姑奶奶,您老人家说话,可真顶用!程帛对从未谋面的姑奶奶感激涕零,我不过给您做了双鞋,您却给了我终身的依靠,让我有了归宿!-------又加倍小心的做了双鞋子,寄往山阳。
当然,这是后话了。
自从进过宫,亲事尘埃落定之后,程帛异常尊重起来,除例行请安问好之外,便是在自己房中低头做针线,等闲不露面。
在不知情人的眼中,此时的程帛整个一位幽娴温淑的闺阁女子。
邓攸急着请媒人、过三书六礼,恨不得早日把新娘娶回家,大哥,我都二十了!家父家母盼着娶儿媳妇,盼的脖子都长了!一幅猴急相。
张勍微笑,已往南京送了信,表伯父过了正月十五便动身来京。
则仁,表伯父不到,这些礼数都没法过。
你要娶的是程家女儿,程爹不在,你往哪儿送聘礼?邓攸扼腕叹息,只好耐下性子等程御史从南京赶过来。
好在元旦将至,公务、家务都很繁杂,真忙起来,日子倒容易打发。
这天邓攸到钟粹宫看姐姐,邓贵妃调侃道:听说京城知名的花花公子这几日规规矩矩的,既没强抢民女,也没流连花丛,这可奇了。
邓攸一本正经,要娶媳妇儿的人了,哪能还像从前似的没成色?大表哥说了,若是举止不端,行为不俭,便不能称呼他表叔。
他很洁身自好的。
邓贵妃啧啧称奇,敢情娶媳妇儿这么管用呢,早知如此,真该五年前便逼着你成亲。
有家室牵绊,可不就老实多了。
说笑几句,邓攸心情很好的喝了杯茶,吃了两块点心,方才施施然起身告辞。
邓攸这些时日很有心气儿,连背影都透着神清气爽,邓贵妃看在眼里,欣慰莫名。
贴身大宫女锦云脸色凝重的走了来,邓贵妃见状,挥手命身边服侍的宫人退下。
锦云低声回道:景阳宫中,新添了黄金柜子!纯黄金打造,约有半尺高,半尺宽。
邓贵妃微笑,她又收了谁的礼?这贤妃,眼皮子忒浅,只认得银钱。
锦云面有愧色,暂时没查到。
邓贵妃温和交代,再细细查。
这后宫之中,但凡有什么蛛丝马迹,都不可放过。
锦云唯唯答应,是,娘娘。
这天贤妃所出的十一皇子不大舒服,皇帝这做爹的未免牵挂,亲自过去看望。
十一皇子并没大碍,皇帝大为放心,当晚顺理成章的,留宿景阳宫。
贤妃看看皇帝,有些话她实在不敢开口。
事关爵位继承,又时日已久,谁知道当年有什么内情?可目光落在墙角的小叶紫檀描金龙凤呈祥箱,想到箱中那金光闪闪、纯金打造的黄金柜,贪婪战胜了恐惧。
陛下,说个笑话给您听好不好?贤妃虽已是两子之母,声音依旧娇娇糯糯,温柔动听。
皇帝捏捏她年轻娇艳的面庞,好啊。
若把朕说笑了,有赏。
老子这皇帝当的容易么,连开怀大笑都难得。
贤妃你若能让朕笑,这笑话不会让你白说。
贤妃的笑容甜美而又无邪,陛下,这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
并州您知道吧?‘地在两谷之间,故曰并州’。
皇帝颇觉可乐,听听她这口气,并州您知道吧?打量朕跟你似的,愚昧无知、不学无术?当下一脸正色的说道:略有耳闻。
贤妃悄悄留意皇帝的脸色,心中稍觉放心。
她进宫已有五年,儿子已生了两个,皇帝的脾气,她多少也知道一点。
眼下,皇帝心绪不坏,她看的出来。
并州这样民风淳朴之地,当年也有过香艳有趣的逸闻呢。
听说,当年有一位地位卑下的婢女,竟和一位国公府的嫡少爷,在并州结为夫妻,还生下一子!皇帝脸上慢慢绽开一个浅浅的微笑,倒是一对痴情人。
贤妃心里有些失望,陛下您不是最重礼教、规矩的么?国公府的嫡少爷迎娶婢女为妻,贵贱为婚,有违律法,更有违人伦!您还夸他们呢。
皇帝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掌,轻抚贤妃的脸颊,后来呢?这对痴情人,可有个好结果?今晚夜色如此静谧,我想听一个花好月圆的完满故事,不要残缺。
贤妃眼中晃过那金光闪闪的柜子,娇俏的笑着,后来,那少爷被国公府捉了回去,尚了公主,做了驸马都尉。
儿子也被带回国公府,婢女则被发配到了庄子上。
不美,一点也不美。
皇帝忽觉着兴致索然,那么有趣的一对,这般轻易便分开了,好不乏味。
这有什么好笑的?皇帝懒洋洋想道。
贤妃看着他的脸,掩口而笑,后来您猜怎么着?他们那儿子,竟继承了整个国公府!婢女生的儿子,竟有这份福气!笑死人了。
好笑吧,好笑吧?是不是很好笑?皇帝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缓缓站起身,拂袖而去。
这是怎么了,一个笑话没说好,陛下您至于的么?贤妃甜美的笑容渐渐凝固了,无力的瘫倒在地。
次日,太监来传旨,贤妃虞氏,性情乖张,行为不检,即日起,降为顺嫔,迁居偏殿。
贤妃这回才知道锅是铁打的,朝廷的事不是宫妃能随便过问的,泪流成河。
贤妃被贬,不到半天的功夫,后宫尽知。
邓贵妃知道内情后,微笑摇头,这可不是傻了么?魏国公府的爵位,是先帝亲自下的旨,御笔亲批。
陛下是先帝亲子,难不成竟能违逆先帝?利益攸关,或许会;无缘无故的,怎么可能。
贤妃回过神儿来这后,恨死了金嬷嬷,全怪这老奴才!她虽被降为嫔,整治个金嬷嬷还是不在话下的,随便寻了个由头,命人重重杖责金嬷嬷后,赶出宫门。
还有林氏那不安份的老女人!若不是她起了歹意,怎会连累我?自此,贤妃,不,顺嫔,恨上了林氏太夫人。
在行贿者中,林氏算是极其倒霉的:重礼送出去了,钱财割舍出去了,事却没办成!不只没办成,连个交代也没有,连句抱歉也没有。
钱扔到水里我还听个响儿呢。
花了钱,却没办成事,还拿宫里的无赖没辙,林氏气的肝儿疼。
年老之人,格外禁不住气恼,林氏一气之下,病倒了。
林氏这一病倒,张恳激动的跑到佛前上了柱香,佛祖保佑,让她多病些时日吧,至少等国公爷和新夫人离了府!省的闹起纠纷,自己帮着哪头都不合适。
国公爷,惹不起;嫡母,也是惹不起。
他老婆苏氏躺在床上,脸色阴沉,你是打算着过年也不让我好了?张恳打了个激灵,跑到门后躲着,啰啰嗦嚏说道:等,等国公爷去了南京……他要正月十五之后才动身!苏氏积蓄了半天的精神,化作一声怒吼。
张恳吓的差点儿跪下,满脸陪笑说道:太太,短日子好熬,短日子好熬。
苏氏很想把他拎过来教训一通,奈何身上没力气,只好怒气冲冲瞪着他,恨铁不成钢。
张劢他是晚辈!徐氏更是个十六七岁、任事不懂的小姑娘!瞧瞧你这点子出息,我虽是弱女子,替你羞也羞死了。
府里,过年准备的如何了?半晌,苏氏冷冷问道。
张恳忙一五一十回禀,府里跟往年一样,诸事都已备办齐当,再也出不了差子的。
太太,新夫人虽是才进门,管事、婆子们都是使老了的,照着旧例办理即可,简便的很。
你别看不上新夫人了,人家年纪虽小,为人处世很稳当,魏国公府秩序井然,有条不紊。
苏氏瞪了张恳一眼,无奈的闭上了眼睛。
这狠心贼,儿女被他哄住了,仆妇们被他吓住了,真看不出,他竟也有这手腕。
张恳,你个没出息的,正事上你不成,歪门邪道倒是在行!平北侯府,张并一家欢欢乐乐准备过年。
难得的,一家子聚得这般整齐。
悠然笑咪咪盘算着,除夕祭祖、守岁,咱们便同在魏国公府,不能让劢劢和阿迟小两口孤孤单单的,对不对?往年,或是有人出征打仗,或是有人任职外地,过年时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个的,令人遗憾。
今年可好,总算丈夫、儿女,人人在家。
娘,您太英明了,想的真周到!张劢和阿迟一起拍马屁,正是呢,可不能把我俩孤零零扔到魏国公府。
大过年的,咱们一家人得亲亲热热的聚在一处,不许分开。
瞧着他俩怪可怜见的,咱们便勉为其难,也过去祖居。
张勍低声跟傅嵘商量着,傅嵘浅笑,成啊,他俩还小,咱们做兄嫂的,自然要照看着。
师公今天心情好,又穿上了悠然特地给他新制的大红寿字纹锦缎袍子,看上去特别喜庆。
老爷子笑咪咪看着徒弟、孙子孙女,心里乐呵呵的。
阿勍、阿劢都成了亲,小媳妇儿都娶了,小孙孙还会远么?怀中抱孙,作育英材,指日可待。
当下便说定了,除夕、初一同到魏国公府,共度佳节。
张劢和阿迟相互看看,眼神中都有欢喜之意,师公、爹娘、兄嫂、橦橦一起,这年过的多么舒心。
今年元旦,阿迟先轻松轻松。
悠然这模范婆婆笑意盈盈,你的封诰还没下来,元旦进宫朝贺,我和嵘嵘同去便好了。
悠然算的挺好:今年,阿迟没封诰,省了进宫朝贺那力气活儿;明年么,阿迟封诰是有了,却已到了南京,也省了这力气活儿。
阿迟,你比我和嵘嵘轻闲呀。
悠然话音才落,侍女轻盈迅速的进来报,老爷子,侯爷,夫人,宫里有旨意传来了。
别聊天了,快准备接旨吧。
阿迟疑惑的看了眼黄历,不是已经放假了么?内阁、礼部的官员放假期间坚守岗位,加班加点,照常工作?一道旨意从拟旨、书写、宣布,中间环节颇多,颇为繁琐。
虽是疑惑,也只有按着流程走,恭恭敬敬去听内侍宣读旨意。
这道圣旨本身倒没什么希奇之处,不过是诰封阿迟为一等国公夫人,希奇的是放假时节宣旨,和到平北侯府宣旨。
这是诰封魏国公夫人好不好,怎么着也要到魏国公府去吧?宣旨的是内侍,直截了当的很,也不差人支会一声,直接奔平北侯府来了。
张并一向出手豪阔,宫里内侍被他打点的舒舒服服,见了他只有巴结的。
这回来宣旨的内侍也不例外,袖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笑咪咪走了。
悠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阿迟这个元旦,轻松不了了。
阿迟心里只是短暂的失望,很快调整过来,甜甜笑着,有您呢,虽不轻松,我也不惧的。
到时候啊,我跟紧您和大嫂,便不会出错。
这种场合,人云亦云、亦步亦趋便可,不需要标新立异,别出心裁。
悠然笑咪咪夸奖,好孩子!劢劢眼光不坏,阿迟这孩子年纪虽小,圆融变通,毫不拘泥,更有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从容,极为难得。
既要进宫,便要临时抱佛脚,再熟悉熟悉宫中礼仪。
阿迟本就常来看望师公、爹娘,有了这件事,那更是天天来平北侯府报到,风雨无阻。
这天,阿迟正跟傅嵘、橦橦说着家常,程希来了。
她自嫁到胡家,夙兴夜寐,勤勤谨谨服侍公婆、夫婿,这一年来,胡家上上下下,倒也对她很认可。
不过,新进门不足一年的媳妇,还是没在夫家站稳脚根。
公公、婆婆吩咐我来的。
程希和悠然、傅嵘等人见了礼,被阿迟请到厢房待茶,程希和阿迟之间,自是坦诚相见,他们昨日才得知邓家和程家联姻之事,知道后,便催着我过来,和程帛多多亲近。
程希脸庞微红,有些不大好意思。
她公公胡荣是吏部文选司主事,处世一贯圆滑。
听说程帛和邓贵妃的弟弟、羽林卫指挥使定了亲,顿时对程希刮目相看起来。
邓贵妃,那可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妃子,若和邓家常来常往,好处多多。
程希咬了咬唇,阿迟,往后我家,怕是更混乱了。
程帛嫁入邓家,秋姨娘还能不得了意?太太有些老实,却是辖制不住她。
程姐姐,你家乱或不乱,不在程帛,不在秋姨娘,甚至也不在令祖母,全在令尊。
阿迟善意提醒。
这是完完全全的父系社会好不好,程家当家作主的是程御史,不是程太太,更不是秋姨娘。
程御史若是个明白的,程帛便是嫁的再好,秋姨娘也翻不起风浪。
家父内心中,怕还是向着秋姨娘的多些。
程希声音沉了下来,我娘既要服侍老太太,又要料理家务、应酬亲朋,哪有秋姨娘待他体贴?他,他一直偏心秋姨娘。
他内心究竟向着谁,根本无关紧要。
阿迟轻轻笑了笑,他若想程帛过上好日子,若想程家有个好名声、好前程,只能尊重嫡妻,必须尊重嫡妻。
程姐姐,他是不敢纵容秋姨娘的。
程希凝神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她父亲程御史虽算不上才华横溢、卓越不凡,却也不算太笨,什么是真正对程帛好、对程家好,他不会分辨不出。
程希和阿迟私语良久,之后,去了程帛处。
程帛正埋头绣着一方帕子,见程希过来,矜持的站起身行礼问好,神色之间,添了几分傲气。
大小姐,不拘在程家时我跟你差了多少,出阁之后,我和你不相上下!不对,是我比你强的多!邓家是皇亲国戚,可比胡家那吏部主事强上百倍千倍。
程希神色淡然,我今日来,是有些心腹之语要忠告于你。
之前太太教导你不多,秋姨娘么,她是妾侍,恐怕没法教你如何做正室嫡妻。
程帛清新秀美的面庞浮上一层红晕,心中很觉屈辱。
她是妾侍怎么了?那也是我亲娘,最疼我、最爱我的人!程希淡淡的,也不看程帛,也不接着往下说。
程帛眼中含泪,程希好像跟看不见似的,不予理会。
程帛不是个钻牛角尖的女孩儿,屈辱的感觉过去之后,她开始认真想程希说过的话,觉着也有几分道理。
姨娘教自己的都是如何取悦男人,她可教不了如何服侍公婆、周旋族人、应酬亲朋。
程帛敛衽为礼,神情郑重,请姐姐教我。
程希已为人媳、为人、妻,女子出阁之后应如何处事,她定是有心得的。
跟她学学,倒也不吃亏。
程希着实不喜欢这庶妹,无奈一笔写不出两个程字,既和她同父,少不得替她着想一二,细细告诉她一番。
还好,程帛认认真真听了,最后还客气的道了谢。
程希告辞的时候,脸上有着浅浅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允矣君子,展也大成 , 做事公允的人可以成为君子,讲究诚信的人可以取得大的成就。
☆、82、允矣君子(下)阿迟一直把程希送到垂花门前。
临分别,程希自嘲的笑了笑,今日之行,功德完满。
我回到韩家,翁姑定会欢喜。
阿迟知道胡家的情形,拉着她的手宽慰几句,程希展颜一笑,阿迟,我省的。
拍拍阿迟的小手,转身上了软轿,旖旎而去。
腊月里,老亲旧戚人家纷纷送来年礼,礼尚往来,平北侯府自然也一一回送。
悠然气定神闲的处置各府礼单,傅嵘在旁听、学、看,兼打下手。
张橦和阿迟是闲人,任事不用管,逍遥自在。
张橦好奇的问道:二嫂,你这新上任的魏国公夫人,不需要管家理事么?你已是成了亲的人,居然跟我一样清闲,实在不合常理。
阿迟笑道:有旧例呢。
我才进门,许多内情都不知道,并不敢胡乱添减,依旧照着老例办理便是。
张橦狐疑看着她,小声嘟囔道:不是这么着吧?我觉着,你好似没把魏国公府当成你的家。
阿迟一幅终于被你发觉真相了的神情,秘密凑近张橦,橦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你口,入我耳,再不许告诉第三个人了!张橦一乐,成啊。
手掌张开,一脸调侃看着阿迟,分明是要索贿。
阿迟笑盈盈,如今给了你,白白花费了,攒不下来。
等给你添妆的时候,连本带利一起加上如何?橦橦,利息很高的呢。
张橦殷勤嘱咐,单给我存着吧,莫和别项银钱弄混了。
一定要算利息啊,切莫忘了!阿迟笑咪咪答应,成啊。
一本正经的说着玩话,两人挺开心。
后山,张勍张劢哥儿俩陪着师公,玩的也挺开心。
师公年纪虽迈,雄风犹在,一人打俩,还稳稳占着上风。
张劢瞅着时候差不多了,率先败下阵来,师公,我认输!张勍也跟着跳出圈外,佯作抱怨,师公您真是的,一点儿颜面也不留!师公得意之极,眉花眼笑说道:下回吧,下回一定让。
爷儿仨歇了一小会儿,溜溜达达回了内宅。
师公对忙于家务事的悠然和傅嵘通不感兴趣,热衷于逗弄才娶进门的孙媳妇儿,他老人家亲自相中的阿迟,女娃娃,师公许久不曾听你抚琴了。
白发老爷子笑咪咪,那美妙的琴声,师公想念之极。
二哥和二嫂,当初是因为抚琴才认识的吧?琴竟是他俩的媒人了,张橦忽闪着大眼睛,淘气说道:我虽没听过,听师公他老人家这么一说,已是向往的不得了!二嫂请吧,我们洗耳恭听。
张劢微笑,我夫人的琴音清越优美,听了之后三月不知肉味。
师公,橦橦,你们确定要听?吃肉都没味道了,你们确定不会后悔么。
这马屁拍的,太也露骨,太也肉麻。
张勍实在听不下去,耳不忍闻,起身走了。
还不如陪着娘亲、嵘嵘看着过年的安排呢,也算替她们分忧。
没法子,老大就是老大,要承担起老大的责任。
小儿子么,耍耍无赖,偷偷懒,无伤大雅。
师公和张橦都是大义凛然,在高雅面前,莫提俗不可耐的猪肉!阿迟推不过,盥手焚香,抚了一曲《阳春白雪》,清新流畅,活泼轻快,入耳雪竹琳琅,不同凡响。
张劢赞道:我眼前仿佛出现冬去春来,万物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心情温暖的像春天!在这寒冬时节聆听如此佳音,人生幸事。
张橦目光中既有欣赏,也有调侃,怪不得抚了一回琴,你俩就好上了。
二嫂这琴音,确有迷倒人的功效!这下好了,大过年的,吃什么都没味道了。
张橦幽幽一声长叹。
师公捋着白胡子得意,瞧瞧我相中的孙媳妇儿,多么高雅,多么才华横溢!没说的,老子眼光就是好!阿并这样的天才弟子,女娃娃这样出色的孙媳妇,一眼便相中了,都没错过啊。
他那把大圣遗音,有没有送了给你?师公悄悄的、低声的问阿迟。
阿迟见老爷子一脸调皮,淡定回答,没有。
师公这模样,分明是想要淘气。
这小气鬼!师公大为气愤,早吩咐过他,让他一定把大圣遗音送了给你,讨你欢心,他竟是阳奉阴违,直到如今也没送!女娃娃,阿劢胆敢如此,快收拾他。
阿劢这臭小子,笑的跟朵花儿似的,明显是欠收拾。
不用送的,师公。
阿迟神色自若,他的,全是我的。
师公,他早把一应身外之物交了给我,自然也包括那把古琴。
师公挑唆不成,未免有些下气,张劢笑的更灿烂了。
师公同情的看向他,劢劢啊,什么都是你小媳妇儿的了,你自己一无所有,好可怜。
张劢微笑不语,心中暗暗想着,她连人都是我的了,些须财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给她,却又给谁呢。
师公没捉弄到人,仰头向天,吹起胡子。
阿迟在家带惯徐述、徐逸的,哄起师公来,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师公,这是给您新制的束发金冠。
命侍女拿过一个镶珠嵌宝、金累丝编成的束发冠,送给师公,师公,‘束发冠珍珠嵌就,大红袍锦绣攒成’,说的就是您啊。
娘亲给您新制了大红衣袍,仲凯和我,便孝敬您束发冠。
这束发冠是当今世界最流行的款式,连皇帝出游的时候,也戴着它。
金冠极为精美、灿烂,师公瞧了几眼,转怒为喜,这冠子配的上我!喜滋滋命人收了起来,收好了,等过年的时候再戴。
师公是很容易哄的,和这世上大多数慈爱的老人一样。
张并是全家最忙碌的一位,官员都放了假,他还有军务要处置,不得歇息。
晚上等他回了家,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了晚饭,饭后闲话家常,到了人定时分,张劢和阿迟才不情不愿的起身告辞,回了魏国公府。
这里才是家嘛。
马车上,阿迟靠在张劢肩上,小声嘟囔着,魏国公府,总感觉像个客栈。
只是暂居一个月的客栈,到期之后,扬帆起航,不会有眷恋,不会流连不舍。
我才不到十岁,就住到这客栈来了。
张劢极赞同客栈之说,总是一有机会,就往家里跑。
所以我的书斋,才会叫做半月斋。
半个月在,半个月不在。
如今好了,有你陪着我,客栈我也住的甘之如饴。
张劢幽深俊目中满是柔情,阿迟,自从有了你,我添了多少欢乐。
我也是。
阿迟一脸甜蜜的说着肉麻话,仲凯,只要跟你在一起,住客栈也是好,无论如何都是好的。
哪怕去到天涯海角,我也心甘情愿。
却又给谁呢。
师公没捉弄到人,仰头向天,吹起胡子。
阿迟在家带惯徐述、徐逸的,哄起师公来,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师公,这是给您新制的束发金冠。
命侍女拿过一个镶珠嵌宝、金累丝编成的束发冠,送给师公,师公,‘束发冠珍珠嵌就,大红袍锦绣攒成’,说的就是您啊。
娘亲给您新制了大红衣袍,仲凯和我,便孝敬您束发冠。
这束发冠是当今世界最流行的款式,连皇帝出游的时候,也戴着它。
金冠极为精美、灿烂,师公瞧了几眼,转怒为喜,这冠子配的上我!喜滋滋命人收了起来,收好了,等过年的时候再戴。
师公是很容易哄的,和这世上大多数慈爱的老人一样。
张并是全家最忙碌的一位,官员都放了假,他还有军务要处置,不得歇息。
晚上等他回了家,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了晚饭,饭后闲话家常,到了人定时分,张劢和阿迟才不情不愿的起身告辞,回了魏国公府。
这里才是家嘛。
马车上,阿迟靠在张劢肩上,小声嘟囔着,魏国公府,总感觉像个客栈。
只是暂居一个月的客栈,到期之后,扬帆起航,不会有眷恋,不会流连不舍。
我才不到十岁,就住到这客栈来了。
张劢极赞同客栈之说,总是一有机会,就往家里跑。
所以我的书斋,才会叫做半月斋。
半个月在,半个月不在。
如今好了,有你陪着我,客栈我也住的甘之如饴。
张劢幽深俊目中满是柔情,阿迟,自从有了你,我添了多少欢乐。
我也是。
阿迟一脸甜蜜的说着肉麻话,仲凯,只要跟你在一起,住客栈也是好,无论如何都是好的。
哪怕去到天涯海角,我也心甘情愿。
☆、83、或哲或谋(上)晚上只管不正经,到了白天,这夫妻二人一个比一个端庄肃穆。
次日,张劢开了宗祠,命人打扫,收拾神器,请神主,很有一家之主的气势。
阿迟吩咐人打扫上房,以备悬挂遗真影像。
整个魏国公府,内外上下,都是忙忙碌碌。
忙到中午,先是张锦的妻子沈氏过来说了半晌话,然后是张愈的妻子唐氏来坐了会儿。
两人都是一般无二的口吻,好孩子,你初来乍到的,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来问我。
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千万甭客气。
阿迟笑着应了,是,自家人,一准儿不跟您客气。
下午,张恕之妻武氏,张懋之妻齐氏,张懿之妻甄氏,张态之妻卢氏,或是两人同行,或是单独前来,也是言笑晏晏,这一大家子人呢,难为你了。
也就是你能干,换一个,还不知是什么样呢。
都是来示好的。
杀伤力最强的林氏太夫人,这几天心口疼,不出门,不见人;一意孤行的苏氏,还病着呢,卧床不起。
仔细看看,这魏国公府似乎没有什么人要窜出来,跟自己捣乱。
阿迟前前后后看了看,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一个月的客栈暂居,会非常平顺,没有风波?日央时分,阿迟命人备好茶水点心,消消停停喝着下午茶。
工作大半天了好不好,应该休息一下。
味道醇厚的生姜红茶,松软可口的凤梨酥饼,阿迟吃的很享受。
下午茶后,张恳的女儿张妩小姑娘姗姗而来。
知道您过年定是要赏小孩子荷包的,我亲手绣了这些,您若不嫌弃,便凑合使吧。
精巧的小竹筐中,秀秀气气躺着数十个锦绣荷包,不知花了小姑娘多少心思。
阿迟含笑道谢,妹妹费心了,多谢。
留她喝了茶,说了会子话,见她巧笑嫣然,好像并无他意,也便没有多想。
张妩走后,倒是在一旁服侍的侍女溪藤深知魏国公府的内情,神色间有叹息之意,也不知十二小姐是如何日赶夜赶,方才赶出来的。
张妩,在这一辈人中排行第十二。
阿迟不确定的看了眼小竹筐,做这个,很花精力?她针线上不太在行,绣一个荷包需要多少时间,几乎没概念。
溪藤抿嘴笑笑,夫人,十二小姐的贴身活计,都是自己动手的,针线房哪管这个?三太太又病着,房中事务也是她料理。
能做出这些个来,颇为不易。
阿迟慢吞吞说道:你对十二姑娘的事,知之甚详。
溪藤红了脸,很不好意思,职责所在,府里不管是谁的事,我都得知道,夫人若问及,我便要随时回禀。
夫人,我是看着十二小姐挺可怜的,摊上三太太那样的亲娘,十二小姐……不容易。
有那么个糊涂娘,愁死人了。
佩阿和知白各捧着一大盘子压岁锞子进来,夫人,金锞子倾了五百个,银锞子也倾了五百个。
金锞子银锞子是年下要赏小孩子的,有如意式,有梅花式,样式都很好看,寓意都是吉祥如意的。
不会有一千个小孩儿来拜年吧?阿迟吩咐,金锞子银锞子各取一百个,给十二小姐送过去。
溪藤利落的答应了,转身亲自送了去,夫人说,怕三太太病了,这些小事没人替您想着,便命我送了来。
张妩感激的谢了又谢,可不是么,太太这一病,许多事顾不过来。
多谢夫人费心想着,溪藤姐姐,今儿个天气寒冷,劳您驾跑这一趟,真过意不去。
溪藤笑道:不值什么。
辞别张妩,回了嘉荣堂。
阿迟这新上任的魏国公夫人,对魏国公府诸人的经济状况有了一个大概了解。
国公府里,大房和五房在外任职,常年不回京城;时任魏国公的张劢,是三房次孙;四房的张钊虽已致仕,但当年做官得法,宦囊颇丰,且张钊的妻子武氏善于持家、运营,是以四房富贵的很,一片锦绣;六房的张锦原是没算计、没出息的小儿子,全靠着国公府过日子的。
张并长大之后,请张锦代为打理坐忘阁,这些年来,张锦倒也攒下了不少家业。
最窘迫的,该是二房的两名庶子。
二房的林氏太夫人极其富有,却不待见张恳、张愈,从不肯对他们两家伸伸手。
二房并没分家,张恳、张愈手中都没产业,是靠国公府月例过日子的。
这也是张恳惧内的原因之一:他手里没银钱,又没本事挣家业,只凭月例银子哪够使的?若有急事,少不的动用苏氏的嫁妆。
如此一来,张恳在妻子面前哪还有底气。
张愈比张恳略强一点。
他嘴巴甜,脾气温和,府里府外人缘儿都不错,谋着一份五城兵马司的差使在身,还算有油水。
这么着,张愈至少可以养的起家。
张愈原配去世之后,凭媒说合,娶了一个九品文官的女儿唐氏为继室。
唐氏年轻娇艳,妆奁却单薄的很,不过,唐氏和张愈很要好,张愈明里暗里都向着她,给她撑腰。
是以唐氏虽是续弦,却没人因此而轻视她。
二房这两名庶子媳妇,苏氏是原配,唐氏是继室;苏氏若身子大好时,常在林氏太夫人面前服侍,而唐氏平日并不往林氏太夫人房中奉承,除例行请安问好之外,极少涉足。
倒也有趣。
阿迟把魏国公府诸人、诸事想一遍,嘴角浮起浅淡笑意。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阿迟都相信经济基础的重要性。
当然了,这一世,只有经济基础是远远不够的,想要在这个世界过的滋润,还要有权势,有实力。
从表相来看,苏氏很孝敬、尊重太夫人,对太夫人言听计从、俯首帖耳,这仅仅是因为孝道么?阿迟不大相信。
恐怕是缘于利益纠葛吧。
阿迟更倾向于这一点。
太阳还没落山,张橦陪着师公,爷孙俩坐着马车,游游逛逛的来了,你俩竟敢不回家!算了,你俩不回,我们过来呗。
张橦先是盛气凌人的指责,继而嘻嘻笑。
女娃娃,师公没有鞋子穿。
白发老爷子愁眉苦脸的,眼下的这些双,都配不上我的大红袍,和束发冠。
过年要穿什么,这实在令人头疼。
阿迟拿师公当孩子哄,鞋子,今晚我好生想想,定要给您制一双又轻便合脚,又威风好看的!这会子快要吃晚饭了,咱们专心琢磨吃什么,怎么吃,好不好?要吃肉!师公兴高采烈,大冬天的,吃红焖羊肉罢,又鲜又嫩。
女娃娃,从前你家送过一道牛肉粥,也很美味可口。
要吃鱼!张橦坐下来点菜,不拘什么鱼,新鲜便好,清蒸;还要几样碧绿的时蔬,清炒;冷盘味道好不好的没所谓,要瞧着好看。
单薄的很,不过,唐氏和张愈很要好,张愈明里暗里都向着她,给她撑腰。
是以唐氏虽是续弦,却没人因此而轻视她。
二房这两名庶子媳妇,苏氏是原配,唐氏是继室;苏氏若身子大好时,常在林氏太夫人面前服侍,而唐氏平日并不往林氏太夫人房中奉承,除例行请安问好之外,极少涉足。
倒也有趣。
阿迟把魏国公府诸人、诸事想一遍,嘴角浮起浅淡笑意。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阿迟都相信经济基础的重要性。
当然了,这一世,只有经济基础是远远不够的,想要在这个世界过的滋润,还要有权势,有实力。
从表相来看,苏氏很孝敬、尊重太夫人,对太夫人言听计从、俯首帖耳,这仅仅是因为孝道么?阿迟不大相信。
恐怕是缘于利益纠葛吧。
阿迟更倾向于这一点。
太阳还没落山,张橦陪着师公,爷孙俩坐着马车,游游逛逛的来了,你俩竟敢不回家!算了,你俩不回,我们过来呗。
张橦先是盛气凌人的指责,继而嘻嘻笑。
女娃娃,师公没有鞋子穿。
白发老爷子愁眉苦脸的,眼下的这些双,都配不上我的大红袍,和束发冠。
过年要穿什么,这实在令人头疼。
阿迟拿师公当孩子哄,鞋子,今晚我好生想想,定要给您制一双又轻便合脚,又威风好看的!这会子快要吃晚饭了,咱们专心琢磨吃什么,怎么吃,好不好?要吃肉!师公兴高采烈,大冬天的,吃红焖羊肉罢,又鲜又嫩。
女娃娃,从前你家送过一道牛肉粥,也很美味可口。
要吃鱼!张橦坐下来点菜,不拘什么鱼,新鲜便好,清蒸;还要几样碧绿的时蔬,清炒;冷盘味道好不好的没所谓,要瞧着好看。
☆、84、或哲或谋(下)她一直在冷眼看着人选,可惜,没有入眼的。
悠然很客观的描述着,张慈才过世的头几年,族里不少人家明着暗着亲近她,带年幼的小孩子给她看。
不过,她嫌弃这些小孩子资质平平,不肯吐口。
或许在她心目中,谁也不配做张慈的儿子吧。
原来如此。
阿迟一脸甜美笑容,娘,我不懂不会的事太多了,您别嫌我笨,慢慢教给我。
我虽笨,一定会用心学的。
谁笨?张劢瞅着这边的动静,棋也不看了,慢悠悠晃了过来,咱家什么时候出小笨蛋了?来来来,让我观一观。
悠然笑盈盈看着小儿子,笑容中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劢劢你就信口胡扯吧,阿迟若是回家跟你算账,可没人给你帮忙!儿子,老婆你自己哄吧,娘亲爱莫能助。
正好师公他老人家棋下的不顺,看样子要输,闻言棋也不下了,笑嘻嘻看了过来,哪有小笨蛋,哪有小笨蛋?我也要观一观。
一边说话,一边不经意的随手拨了拨,棋子被拨乱了。
师父您……张并胜利在望,正聚精会神琢磨趁胜追击呢,却被老爷子耍了赖,未免瞠目结舌。
张勍有眼色,淡定的开始收棋子,夜了,该歇了。
师公,爹爹,我来收拾残局。
师公赞赏的、笑咪咪的看了张勍一眼,又得意的看了张并一眼,起身冲阿迟这边走过来,女娃娃,师公的鞋子,可想好样式没有?一定要双威风凛凛的!阿迟从容不迫的答应着,那是自然。
师公,给您做双高沿儿皮靴如何?用鹿皮,或羊皮,又轻巧又软和,还很好看。
师公眉花眼笑,成啊,只要能配我的大红袍、束发冠,就成。
张并无语。
师父您是纵横天下的英雄豪杰,华山派的耆老,却跟个小孩子似的慌过年,热衷于新衣裳、新鞋子、新发冠……师父,明儿我特意出去一趟,给您多置办些烟花爆仗回来,让您玩个够。
眼看着时候实在不早,张劢和阿迟只好起身告辞。
师公恋恋不舍的,很想再跟着回去,我家阿劢和女娃娃多有趣、多好玩呀,但是想到一件重要事情,师公果断停下脚步,管住了自己。
回到魏国公府,并无他事,沐浴上床歇息而已。
第二天阿迟正浏览着请年酒的名单,坤宁宫来了宫使,传皇后懿旨,林太夫人年事已高,免予元旦朝贺。
寸翰满脸陪笑,悄悄塞了一个沉甸甸、珠绣辉煌的荷包到宫使的手中,宫使不动声色的拢在袖中,眼中带着满意的笑意,回宫覆命去了。
宫使是阿迟出面接待的,等宫使走后,林氏太夫人方才得知此事,气了个半死。
如今的我,一年到头也不过这三年五回出头露面的时机!元旦进不了宫,连太后、皇后的面也见不着,纵有些什么话,可说给谁听?可巧她的亲生女儿张思回府送年礼,安慰她道:元旦朝贺,礼仪非常繁琐,那些上了年纪的太夫人们,哪个不盼望这样的恩典?求还求不来呢。
这也是魏国公府在朝中有颜面,您才能这般自在,多好的事。
张思这话倒是没掺假,实打实是真话,奈何林氏太夫人不爱听。
那些上了年纪的太夫人们,哪个跟我似的,没有亲儿子、亲孙子承欢膝下?人家是嫡亲儿媳妇、孙媳妇已能派上用场了,自然用不着老骨头亲自出马。
咱们和人家能比么?张思赌气道:娘,您消消停停的,拣个灵透孩子过继了,安安生生过日子,岂不是好?这魏国公府已经易主,您还折腾什么,有什么意思?林氏气的想打张思,你个吃里扒外的!不向着自己亲娘,且向着外人!我为什么要过继个孩子,往后守着个不懂事的、不是我亲孙子的孩子寂寞度日?这魏国公府的中馈我掌管了大半辈子,临了临了,你让心甘情愿的让给一个十六七岁的黄毛丫头?张思正值中年,家务繁杂,家道中落,丈夫是个没用又花心的,儿女亲事、家中各项开支全要她一人支应、设法,已是身心俱疲。
当下也不多说,默默坐了会儿,在林氏这儿草草用了午饭,匆匆告别离去。
母女二人,竟是不欢而散。
林氏太夫人心口更疼了。
二房诸人,除苏氏还躺在床上养病之外,唐氏、张妩等人都守在太夫人床前侍疾。
太夫人瞅瞅这些个庶子媳妇、庶出孙女,心生厌恶,胸口堵的慌。
乾清宫。
皇帝召了徐次辅进见,扔下两份奏章,徐卿这票拟不妥当,重写。
徐次辅诚惶诚恐的谢过罪,俯身将两份奏章拣起,面有愧色。
内阁大臣的票拟,皇帝陛下即使不满意,也极少有当面这么驳回的。
是自己的票拟过于违背圣意,还是陛下心绪烦燥,迁怒于人?徐次辅想不大清楚。
徐次辅恭顺的跪在皇帝面前,额头上有了细密的汗珠。
皇帝挥挥衣袖,站了起来,快过年了,徐卿依旧忙于公务,不得歇息,是极忠心的臣子,朕是知道的。
徐卿辛苦了,这便退下了罢。
他是心绪烦燥,迁怒于人。
徐次辅心中隐隐这么觉着,不敢多说什么,恭恭敬敬磕了头,退出殿外。
徐次辅才走出去没两步,殿中便传出重物落地的声音。
徐次辅目不斜视,迈着和他年龄不相趁的迅疾步子,快步走向宫门口。
陛下,明显是心绪欠佳。
这种时候,躲的越远越好。
徐次辅出了乾清宫,回到文渊阁低头看向手上的两份奏章,犯了愁。
这是自己揣摩过陛下心意才做的票拟,竟还是不合陛下的意?这可如何是好。
请教严首辅吧。
徐次辅深深吸了口气,做了决定。
自己只是次辅,有疑惑不明之处,自然是请教首辅大人了,难不成可以自作主张?徐次辅稳步走向左侧的厅堂,严首辅办公之地。
厅堂之中,立着位高高瘦瘦的老者,须发花白,眉目稀疏,徐次辅恭谨的见了礼,首辅大人。
严首辅也笑着叫了声徐阁老,他的声音又大又尖,非常符合戏台上的奸臣形象。
单看他的外表,实在看不出富贵相来。
徐次辅是来求教的,当下更不客气,把手上的两份奏章呈了上去,陛下批驳,某苦思冥想,不知计将安出。
徐次辅非常坦白的承认了,我不行,我没法子了,来求你了。
严首辅年事已高,明年就要过八十大寿,精力自是不济。
他也不看奏章,笑着转头向厅内暗间叫了声:阿庆!一名年约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应声而出,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
这名男子是严首辅的独养儿子严庆,严庆个子矮矮的,身材肥肥的,皮肤白白的,和又高又瘦的严首辅形成鲜明对比。
严庆从从容容把两份奏章接过来,凝神思考片刻,提起笔,运笔如飞,重新做了票拟。
徐老,献丑了。
倨傲的把奏章还给了徐次辅。
徐次辅满脸笑容的道谢,有劳有劳,感激不尽。
严首辅得意的笑道:彼此至亲,何须言谢。
徐阁老,小儿做的票拟,陛下从未驳回过,只管放心。
徐次辅再三道谢,方回到自己座位上。
这严庆既是天生的聪明,又放的□段,亲自结交宫中内侍,陛下的日常起居、饮食喜好他了如指掌,揣摩起圣意来,据说极之精准,一回差子也没出过。
这,也算是本事了。
徐次辅心中,对严庆倒有几分真赏识。
他在内阁中时日也不短了,深知要把每一份奏章都批的合乎皇帝心意,非常困难。
内侍很快又来索取奏章,徐老大人,圣上等着呢,您可拟好了?徐次辅含笑送上,好了。
徐次辅这样的人,顶多能做到跟内侍客客气气,巴结讨好内侍这样的事,他实在做不出来。
这回,徐次辅没被再召进去。
那两份奏章,估计着是通过了,没事了。
一定要打听宫中情形,打听陛下的喜好!腊月刺骨的寒风中,徐次辅慢慢走在金水桥上,心中只有这个念头,我的聪明才智岂会输给严庆?无非是不像他那般折节下交罢了。
内阁大臣的票拟,皇帝陛下即使不满意,也极少有当面这么驳回的。
是自己的票拟过于违背圣意,还是陛下心绪烦燥,迁怒于人?徐次辅想不大清楚。
徐次辅恭顺的跪在皇帝面前,额头上有了细密的汗珠。
皇帝挥挥衣袖,站了起来,快过年了,徐卿依旧忙于公务,不得歇息,是极忠心的臣子,朕是知道的。
徐卿辛苦了,这便退下了罢。
他是心绪烦燥,迁怒于人。
徐次辅心中隐隐这么觉着,不敢多说什么,恭恭敬敬磕了头,退出殿外。
徐次辅才走出去没两步,殿中便传出重物落地的声音。
徐次辅目不斜视,迈着和他年龄不相趁的迅疾步子,快步走向宫门口。
陛下,明显是心绪欠佳。
这种时候,躲的越远越好。
徐次辅出了乾清宫,回到文渊阁低头看向手上的两份奏章,犯了愁。
这是自己揣摩过陛下心意才做的票拟,竟还是不合陛下的意?这可如何是好。
请教严首辅吧。
徐次辅深深吸了口气,做了决定。
自己只是次辅,有疑惑不明之处,自然是请教首辅大人了,难不成可以自作主张?徐次辅稳步走向左侧的厅堂,严首辅办公之地。
厅堂之中,立着位高高瘦瘦的老者,须发花白,眉目稀疏,徐次辅恭谨的见了礼,首辅大人。
严首辅也笑着叫了声徐阁老,他的声音又大又尖,非常符合戏台上的奸臣形象。
单看他的外表,实在看不出富贵相来。
徐次辅是来求教的,当下更不客气,把手上的两份奏章呈了上去,陛下批驳,某苦思冥想,不知计将安出。
徐次辅非常坦白的承认了,我不行,我没法子了,来求你了。
严首辅年事已高,明年就要过八十大寿,精力自是不济。
他也不看奏章,笑着转头向厅内暗间叫了声:阿庆!一名年约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应声而出,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
这名男子是严首辅的独养儿子严庆,严庆个子矮矮的,身材肥肥的,皮肤白白的,和又高又瘦的严首辅形成鲜明对比。
严庆从从容容把两份奏章接过来,凝神思考片刻,提起笔,运笔如飞,重新做了票拟。
徐老,献丑了。
倨傲的把奏章还给了徐次辅。
徐次辅满脸笑容的道谢,有劳有劳,感激不尽。
严首辅得意的笑道:彼此至亲,何须言谢。
徐阁老,小儿做的票拟,陛下从未驳回过,只管放心。
徐次辅再三道谢,方回到自己座位上。
这严庆既是天生的聪明,又放的□段,亲自结交宫中内侍,陛下的日常起居、饮食喜好他了如指掌,揣摩起圣意来,据说极之精准,一回差子也没出过。
这,也算是本事了。
徐次辅心中,对严庆倒有几分真赏识。
他在内阁中时日也不短了,深知要把每一份奏章都批的合乎皇帝心意,非常困难。
内侍很快又来索取奏章,徐老大人,圣上等着呢,您可拟好了?徐次辅含笑送上,好了。
徐次辅这样的人,顶多能做到跟内侍客客气气,巴结讨好内侍这样的事,他实在做不出来。
这回,徐次辅没被再召进去。
那两份奏章,估计着是通过了,没事了。
一定要打听宫中情形,打听陛下的喜好!腊月刺骨的寒风中,徐次辅慢慢走在金水桥上,心中只有这个念头,我的聪明才智岂会输给严庆?无非是不像他那般折节下交罢了。
☆、85 听言则答同父同母的亲姐弟俩,姐姐那般的聪明伶俐,堪称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弟弟却是个直肠子,没什么心计,没什么城府。
这姐弟俩,倒也有趣。
邓攸这号混人,也该有人约束一二。
他是老六的亲舅舅,如今老六还小,倒也罢了,难不成等到老六长大成人之后,有个不成器的舅舅让孩子脸上无光?不能够,不能够。
徐次辅也是善于趋奉之人,猜度着皇帝的心思,夸奖了六皇子几句,果然皇帝朗声大笑,徐卿好眼光。
这徐节很不坏,不过偶尔见过老六两回,便看出老六英敏、孝顺、谦恭敬上,甚好甚好。
徐次辅拍对马屁,心中窃喜。
皇帝既然提拨邓攸,又问及邓攸的姻亲,可见对邓攸极为眷顾。
这份眷顾当然不是因为邓攸本身,而是因为他身后的邓贵妃、六皇子。
徐次辅把这些都想清楚了,才敢开口夸奖六皇子。
这天徐次辅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和往常一样步伐沉稳,态度庄严。
不过,如果仔细观看,会发觉他神情中隐隐有股子亢奋,嘴角隐隐噙着丝笑意。
回到文渊阁看了几份公文,看看时辰到了,徐次辅方才出了文渊阁,缓步走向宫门。
腊月里天气寒冷,这时更飘下细细的雪花来,徐次辅抬头望天,微笑道:瑞雪兆丰年啊。
这雪,下的好,下的极好。
腊月里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已是除夕。
除夕这天的上午开始,家家户户全部换上崭新的对联、门神、新油了桃符,气象万千,焕然一新。
上午,街道上还纷纷扰扰的有人;到了下午,人渐渐稀少;傍晚时分,街道上已鲜见行人,这是千家万户合家团圆的时刻,该在家中守岁过年。
正阳门大街徐府,徐郴早早的带了妻子、儿子回来了,徐次辅的儿孙们,整整齐齐聚在大花厅,一片花团锦簇。
徐次辅望望长子、次子、季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老大不用说了,从小长在他祖母膝下,被教养的极好、极有才华,长大后顺顺当当考上举人、进士,如今已是正三品大员;老二在尚宝司虽没什么大出息,却也勤勤谨谨的,没出过岔子,上司也好,同僚也好,满口夸赞;老三从前不显山不露水的,这阵子打点家中庶务,结交外戚、内侍,竟也成了有用之人。
孙子们,那就更不用提了,祖父看孙子,哪有不好的?徐次辅慈爱的招招手,把徐述、徐逸叫到跟前,问了几句课业,小哥儿俩对答如流,徐次辅捋着胡子微笑,徐家有后,徐家有后。
徐次辅高兴,儿孙们都跟着凑趣,一片欢声笑语。
笑声传到女眷们席上,殷夫人心中一阵阵烦燥。
乐什么,有什么好乐的?大过年的,殷夫人心中再怎么烦燥,脸上也不能带出来,还要满脸笑容的端坐着。
殷夫人的笑容浮在脸上,很虚假,她身边的徐二太太,笑容更浮、更假。
徐三太太好兴致的跟陆芸说着家常,这么说,素华嫁过去之后,一切都好?如此,我这做婶婶的也可以放心了。
大嫂,不瞒您说,明年我要嫁两个闺女呢,想到要把素兰、素芳嫁出去,我这心里呀,实在是舍不得。
不光舍不得,还虑着她们过了门,做不好份内事,惹婆家不喜。
听您这一说,才知道闺女出了阁原来是这样的,往后我可以睡安稳觉了。
一旁的徐素兰、徐素芳乖巧,听到嫁过去这类的话,早装作在热心讨论衣服首饰,好像对徐三太太和陆芸的对话充耳不闻。
她俩虽定了亲,到底没出阁,遇到这样的对话,不好大喇喇的听着。
陆芸笑道:闺女出了门子,日子再顺当,做爹娘的也是日夜悬心。
三弟妹,你别摇头不信,等明年这时候你便明白了。
十几年来天天在眼前晃悠的闺女一下子嫁了人,爹也好,娘也好,全是失魂落魄了好几天。
她日子再平安顺遂,做爹娘的也还是牵肠挂肚啊。
徐三太太半信半疑,果真如此?这么着,我还是趁她俩如今在我眼前,多疼疼吧。
省的往后不能时常见面时,想也想煞。
陆芸大为赞成,是这个话!趁着两个丫头还在祖父母、父母膝下,多疼疼她俩。
徐二太太含笑听着她妯娌两个言来语去,除偶尔是,极是的附合之外,极少开口,她心里苦,实在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徐素敏这天之骄女自从摊上于家那桩倒霉亲事,灰心、失意,再也没有欢笑过。
她成亲已有数月光景,和于守德却并未圆房,虽然众所周知是于守德的不是,可长久以往,究竟不是了局。
徐二太太想到这儿,杀了青阳、于守德的心都有,哪里还能强颜欢笑。
徐三太太和陆芸说笑了一会儿,转过头看着徐二太太,明年二嫂也要办喜事呢,要娶儿媳妇了!添人进口呢,这才真正是喜事。
嫁闺女虽也算是喜事,可那是家里少个人,哪像娶儿媳妇,是家里多个人。
这是徐二太太的得意之处,徐二太太虽是心事重重,脸上也露出欣慰笑容,这一辈的孩子当中,远儿竟是头一个娶亲的,当真有些意外。
她的嫡子徐远,明年要迎娶大理寺卿周长风的独养女儿,素有才女之称的周致礼。
周长风出自西京周氏,延绵百余年的世家大族,族中人才辈出。
这种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孩儿,不只善于持家,更能相夫教子,实是上佳的贤妻人选。
你的儿子虽是长孙,娶亲却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徐二太太总算找着一处能比过陆芸的地方,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到时候啊,我孙子已能满地跑了,你儿媳妇还没进门呢。
徐二太太也和陆芸、徐三太太言笑晏晏起来。
魏国公府,穿着崭新大红福字纹锦缎衣袍的师公眉花眼笑,阿并,我这束发冠好不好看?还有这新靴子,女娃娃亲手画的样子,命人连夜赶出来的。
他头上戴着镶珠嵌宝的金冠,脚上穿着轻便好看的鹿皮高沿长靴,喜庆的很。
张并很认真专注的上下打量过,非常肯定的点头,师父,又威风又好看,漂亮极了!老爷子乐了,阿劢橦橦他们都说好看,师父还有点不信。
阿并也这么说,看来确定无疑了。
阿并可是从不说谎的好孩子。
师父,徒儿陪您出去放烟火,好不好?张并微笑,前两天专程出门买的,师父,是我亲自挑拣的,都很好看。
师父拍掌笑道:专门给我买的?好啊好啊,这便出去放。
一手拉着张勍,一手拉着张劢,前边张并带路,兴冲冲出去放烟火。
☆、86 听言则答(下)金吾卫掌守卫巡警,负责皇帝出行时的安全保护,向来不归五军都督府管辖,而是由皇帝直接统帅的。
金吾卫,和锦衣卫、羽林卫一样,属亲军近卫。
和徐次辅的满心欢畅不同,坐在他下首的徐郴颇有些垂头丧气。
仲凯留京任职,对他的仕途可算得上有百利而无一害,只是苦了阿迟。
阿迟要周旋魏国公府那一众伯祖母、叔祖母、伯母、婶母、堂姐妹、堂妯娌,定是绞尽脑汁、耗尽心力。
阿迟从小到大都是无忧无虑的,我可怜的阿迟。
徐次辅捋着胡子微笑,如此一来,素华不必离开公婆、父母前往南京了,极好的事。
郴儿,你唯此一女,若离你远了,未免不美。
徐郴神色闷闷的,宁可她走远些,只要她日子舒心,少受刁难,少受气。
父亲,魏国公府人多口杂,素华小人儿家没经过事,孩儿委实放心不下。
徐次辅心绪极佳,笑骂道:谁家闺女出了阁,不是夙兴夜寐,不是勤勤谨谨?偏你家素华娇气,半分委屈也受不得么。
你也算人到中年了,竟还是个傻孩子。
郴儿你知足吧,徐家这五个孙女里头,素华已是嫁的最好的。
徐郴不服气的小声说道:反正我就是舍不得素华受一点半点的委屈。
我闺女就是娇气,怎么了。
徐次辅不知怎么的又回想起素华的婚事,心中隐隐不快。
郴儿,父亲若不是被逼入绝境,怎会许嫁孙女为严家妾?亲孙女做妾,父亲不心疼么。
父亲是如何疼爱你的,你竟因着不忍素华受委屈,背着父亲私自将她的亲事定下,害得为父那时好不狼狈。
敢情你只顾着疼女儿,忘了亲爹?儿子已是四十岁的人了,当爹的总不能动不动劈头盖脸骂他一顿。
徐次辅是个善于克制的人,温和说道:圣上亲自下的旨,事情已成定局,多想无益。
郴儿,谁家内宅是风平浪静、没有波澜的?那是妇人女子关注之所,男人不必理会。
魏国公府又不是龙潭虎穴,你怕什么,郴儿你实在是爱女太过。
父亲教训的是。
徐郴站起身,恭敬应了。
除夕、元旦,徐郴一家是在正阳门大街度过的,直到元旦傍晚晚宴之后,方才辞了徐次辅,驱车回灯市口大街。
爹爹,姐姐、姐夫不用回南京了?一上马车,徐逸就急吼吼问道。
姐夫和姐夫不走,白胡子老公公岂不是也不会走了?那多好玩。
徐郴温和告诉幼子,你姐夫本是在南京任职的,如今调任京城。
你姐夫既不走,姐姐自然也不走。
他话音刚落,徐逸抱住坐在一旁的徐述,小哥儿俩同声欢呼。
少年不知愁滋味。
徐郴看着幼子,目光温柔中带着纵容,暗暗叹息,你俩还乐呢,却不知,你姐姐要作难了。
魏国公府。
阿迟脸上的笑容不变,依旧甜美可爱。
仲凯任金吾卫指挥使?如此,客栈要变成家了,方针政策要改变,一应手段要改变。
短住之地和长住之地,截然不同。
悠然颇有些歉意,原本答应过令尊令堂,让你和仲凯成婚后住到西园……那时想的挺美,小两口和岳父家是邻居,又不致过于拘束,又有长辈照看,逍遥似神仙。
别呀,西园左邻右舍都没有主人居住,我俩孤孤单单住在那儿,多冷清啊。
阿迟笑道:不瞒您说,我俩前阵子想起过了正月十五就要离开爹娘,还掉眼泪了呢!实在舍不的。
这孩子真会安慰人!悠然拍拍她的小手,虽则如此,总归是我们失信了。
阿迟,令尊令堂必定很纠心,我们实在过意不去。
阿迟忙道:娘,仲凯留任京城,是您和爹爹去求陛下的么?悠然摇头,自然不是。
阿迟甜甜的笑着,既不是,哪里谈的上失信?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我们全家都住在凤凰台徐府,如今却不是了。
回南京虽是自在,却略显孤单。
阿迟小脸粉晕,不好意思的低声说道:其实,我只要跟他在一处,便会很快活,在哪里都好,怎么着都好。
明日回娘家,家父家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只会替我高兴。
这双小手很滑腻,手感很好,悠然拉着不放,笑咪咪又拍了拍。
劢劢啊,你小媳妇儿很不坏!她对你情深义重的,你可莫要辜负她。
张橦一脸同情的凑了过来,二嫂,往后你要对着太夫人和三伯母……我偶尔见见她们,已是觉着她们面目可憎,令人难耐;你要天天应付她们,不得烦死?她们这些人吧,真本事没有,也未必能坏到投毒、害人性命的地步,可始终会嗝应到人的。
悠然正想开口说,怎么对付她们,娘有法子。
阿迟已口吻笃定的开了口,橦橦,我是很会吵架的。
别以为我只会斯文客气啊,革命又不是请客吃饭。
张橦瞪着美丽的大眼睛,你,会吵架?失敬失敬,竟不知二嫂有这个本事。
以为你会吃会玩会撒娇而已,竟然还会吵架,刮目相看,刮目相看。
傅嵘浅浅笑着,袅袅婷婷走了过来,在悠然身边坐下,甚好甚好,阿劢会打架,会打仗;阿迟会吵架,善理家;如此,师公和爹娘可以放心了。
弟弟、弟妹要是弱一点,敢把这俩小屁孩儿单独留在魏国公府?莫说长辈们了,师哥先会睡不着觉。
张橦拍掌笑道:大嫂说的好!大嫂,咱家除了二哥二嫂这一对之外,还有一对会打架、会吵架的长辈,您猜是谁?傅嵘嗔怪,橦橦不许胡说!为人子女,怎能这般说父母?爹爹会打架,娘亲会吵架,这话可不是咱们该说的。
阿迟笑的很开心,是呢是呢,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师公会打架,外公会吵架……不对不对,是师公武功高强,外公口才不凡!呸呸呸,说外公会吵架,太不斯文了。
张橦笑着伸出大拇指,二嫂猜的又快又准!悠然象征性的一人打了一下,敢编派师公和外公!张橦撅起小嘴,阿迟眨眨眼睛,您这是打人啊?连灰都拍不掉。
…………傅嵘呆了呆,可以这样么?可以……这样说师公和外公?想着想着,傅嵘伸手捂住嘴,她有点胸闷、想吐。
嵘嵘怎么了?悠然关切问道。
张橦殷勤凑过去,大嫂,我给您捶捶。
小拳头轻轻替傅嵘捶着背。
阿迟忙伸手倒了杯茶,大嫂,您喝口热茶顺顺。
傅嵘接过来喝了一口,茶盏还到阿迟手中,多谢,我没事。
是有点胸闷,可大过年的,也不能为这个请大夫,太不吉利了,怎么着也过了今天再说。
悠然唤来侍女吩咐道:请老爷子来。
侍女答应着,转身去了。
悠然转过头笑盈盈看着女儿、儿媳,你们竟不知道么,师公可不只会打架,他老人家,本事大着呢。
说来极巧,师公和张并下着棋,眼看着大势已去,回天无力,正琢磨着怎么正大光明的抹去这一局。
侍女一来,师公精神了,阿悠有请,那定是正经事。
阿并,棋局先放着,师父去去就来。
一溜烟儿跑了。
一旁观战的张勍、张劢都捧腹,张并淡淡看了眼棋局,师父,不出十步,您必输无疑,您走的……可真是时候。
☆、87 彼有旨酒这是自己一直以来想要逃离的地方,往后却要和阿迟在此久居。
张劢特意绕了段路,漫无目的地四处走了走。
寒风吹到脸上,冰冷中又带着清新,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鼻尖蓦然一凉,仔细瞅瞅,天空中竟是飘下了细小的雪花。
回到嘉荣堂,张劢且不回上房,叫过柔翰吩咐着,明日要用的马车,命人检视了,早早升起炭火,等夫人坐进去时,务必要暖和舒适。
还有,差人到花房现采新鲜玫瑰花,扎成漂亮的花束,速速送过来。
柔翰一一答应,是,二公子。
见张劢也不回房,站着立等,便知道这束花紧要,忙出门先办这件差事。
没过多久,柔翰便回来了,手中捧着一大把娇艳欲滴的深红色玫瑰花,高边卷心,花形优美出众,花姿烂漫绚丽,姿态万千。
张劢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过花束,接过来,施施然走了。
柔翰憋笑憋的实在厉害,等到张劢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看不见了,蹲在地上无声的笑起来,笑的肚子都疼了。
二公子,没您这样的!您亲自捧着花算怎么一回事呢,很该让我捧着,或是使个小丫头捧着,等侍女、嬷嬷们全退出去了,您再跟少夫人献宝去!您就这么伶伶俐俐的进去了……很好笑。
张劢走到上房门口,脚步顿了顿。
恰巧一个小丫头掀帘子出来,见了他忙行礼问好,二公子您回来了。
张劢命她捧着花,一前一后进了屋。
瞧瞧这花,好不好看?见了阿迟,微笑指着小丫头手中捧着的花束问道。
阿迟笑着说好看,命佩阿寻了一个剔透的水晶花瓶出来,把花插了进去。
佩阿知趣,见自家大小姐粉面含羞,姑爷眉目含情,悄悄带着知白等人退了出去。
二公子此举,是向我示爱,还是向我致歉?阿迟看着那一大束满是蓬勃生机的鲜花,笑吟吟问道。
虽说送花早被视为老土行为,但也是有效、能打动女人心的行为。
大冬天的收着鲜花礼物,心情明媚如春。
既非示爱,又非致歉。
张劢高大的身影欺近她身旁,俯身低沉暧昧说道:夫人,在下此举,是为求欢。
求欢?除了这个你能不能有点旁的爱好啊,阿迟咬咬粉粉的嘴唇,攥紧拳头打了过去,没正经的!净会胡扯!张劢捉住她的小手,放到唇上轻轻吻着,俊脸含笑,夫人,穿着这般厚重的衣服打,未免不解气……阿迟红了脸,转身想逃,早被他追上去抱起,抱到了浴室。
浴室里,睡床上,胡天胡地闹够了,两人温存缠绵的搂抱着,沉沉睡去。
好像有什么正经事没说。
迷迷糊糊之间,两人均作此想。
不过,管它呢,任它什么正经事,也没有夫妻一体紧要。
魏国公府偏院。
三爷!他都要留任京师了,你还忍心让我这样!苏氏攒足了力气,冲着张恳喝道。
从前你说他过了正月十五便要起程赴南京,如今他不走了!还不快煎汤药来,傻愣着做什么。
张恳身子抖了抖,冲着苏氏满脸陪笑,岂敢,岂敢!前阵子太太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吃坏了肚子,为夫一直忧心,请着大夫呢。
太太,病去如抽丝,急不得,急不得。
苏氏冷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光阴森,张恳背上发凉。
三爷估摸着,我这病到哪天能好,到哪天能出门活动活动筋骨?苏氏咬牙问道。
顶多过了年,顶多过了年。
张恳忙道:太太身子素来康健,偶尔一回吃坏肚子而已,没什么的。
过了十六,定是活蹦乱跳的了。
过了十六?到时年也完了,节也完了,该平平淡淡过日子了。
好你个张恳,只为着你没出息,怕得罪人,生生的不让我过个好年!这账,咱们回头慢慢算,细细算。
伟儿来信了,我读给你听听?张恳谄媚的问道。
张恳和苏氏的长子张中伟,在西北从军,年方二十五岁,已是正四品的广威将军。
张中伟,是张恳这一房的希望,也是苏氏最在意的儿子。
苏氏苍白的脸上浮上丝笑容,伟儿又升职了罢?可真给咱们长脸。
小安、小宁这两个孩子,定是玉雪可爱的紧,狠该命伟儿把他俩送回来。
张中伟妻子郗氏、乳名小安、小宁的两个儿子,都在西北。
伟儿若再升职,小安、小宁可不就回来了?张恳见妻子有了好脸色,窃喜,太太,高级武将,家眷留京。
到时伟儿做了高官,儿媳妇带着孙子回了家,岂不是皆大欢喜?苏氏才有个笑模样,闻言又沉下脸,升职,是伟儿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挣来的!你只说升职 ,高官,可想到伟儿历经何等艰险?你这当爹的就会在家里闲坐,还不如自己儿子呢,也好意思。
张恳是个吃闲饭的,讪讪道:是,是,伟儿不容易。
他打小被林氏养的畏缩无能,长大后虽想振作,却一无本事二无机遇,他又不是心志坚忍之人,也就得过且过了。
虽如此,羞耻之心还有,知道自己没能耐,护不住妻儿,故此回家对着苏氏,不知不觉便矮了三分。
苏氏怒其不争的瞪着他。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任事不懂,任事不会!这个家要是靠着你,早喝西北风了。
张恳,你既没出息,指望不上,还是我来为这个家打算吧。
张并、张劢他们,根本不必理会;太夫人才是你的嫡母,是掌握你财运、福运的长辈!她若眷顾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有了,还用愁什么。
苏氏想到这儿,恨不得立时三刻下了床,到太夫人面前请安问好,为她老人家摇旗呐喊去。
张劢、徐氏要长久住在魏国公府,太夫人岂有不跟他们为难的?这正是表忠心、献殷勤的好时候呢,可惜被张恳这没用的拦住了,苏氏捶床叹息。
第二天,张劢和阿迟早早的起了床,收拾妥当,准备回娘家。
吃早饭的时候,师公笑咪咪提到,女娃娃那两个弟弟,蛮好玩。
女娃娃的弟弟已是格外讨人喜欢,若女娃娃往后有了小娃娃,岂不是人见人爱?师公想到美好前景,飘飘然,多吃了一碗饭。
张并熟悉师父,自然知道以他老人家这神情、这举止,定是心中得意至极。
可是,阿迟的弟弟蛮好玩,师父因何会乐成这样?张并疑惑看向悠然,悠然笑吟吟,回家告诉你。
师公还能想什么,琢磨曾孙子呗。
哥哥,如果不出意外,咱家很快会变热闹的。
吃完早饭,张并、悠然等人回平北侯府,张劢和阿迟去正阳门大街。
徐家的习惯,出阁女儿是正月初二回娘家拜年。
阿迟上了马车,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车厢里真暖和。
阿迟很满意,她素来怕冷,喜温暖。
张劢不骑马,跟着上了车,夫人,长路漫漫,我陪你说说话。
阿迟微笑,好啊。
正好,昨晚似乎有话没来的及说。
昨日陛下召见,实属突然。
张劢颇有歉意,留任京师,我倒没什么。
只苦了你,要应付那些讨厌的人。
林氏也好,苏氏也好,也就是能给阿迟添添堵,真是管不着张劢什么。
她们也不是什么有谋略的人,若是,当年这爵位也不会旁落。
她们,生在内宅,长在内宅,最大的长处,就是内宅争斗。
日子太平静了,我倒向往多事之秋。
阿迟调皮的眨眨眼睛,仲凯,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不寂寞了。
太夫人,三伯母,还有诸位叔祖母、伯母婶母,想必都会关爱于我。
张劢习惯性捉住阿迟的小手,阿迟忙警告,可以摸,可以亲,不可以咬,不可以舔,不可以留下口水!仲凯你属狗的呀,时常会咬人舔人。
夫人你想多了。
张劢坏坏的笑,我没有想亲,也没有想摸,更没有想咬、想舔,我不过想看看罢了。
举起阿迟的小手,细细欣赏起来。
这是一双让人怦然心动的手。
很白,很娇嫩,手指纤长优美,指甲是淡淡的粉色,每个指甲上都有好看的小月牙,可爱的不像话。
张劢看了一会儿,心痒难耐,俯头轻轻亲了亲,我媳妇儿的小手,可真好看。
夫人,不是我食言,是你的小手太过白嫩诱人,故此我实在忍耐不住。
阿迟向来是不吃亏的,礼尚往来。
捉过他的手也仔仔细细瞅了半晌。
张劢满心等着她亲亲,谁知她看是肯看的,还看的很入神、很痴迷,却只动手,不动口。
夫人。
张劢低低叫道。
阿迟顺势靠到他肩上,小声问道:为什么是你?好好的,为什么金吾卫指挥使非你不可呢,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变故。
张劢苦笑,因为我武功高啊。
阿迟依旧靠在他肩上,小手握大手,心中了然。
皇帝在意的,是皇权稳固,是自身安全。
人都是珍惜生命、恐惧死亡的,皇帝备极尊荣,尤其惜命,尤其怕死。
故此,对于安全保卫工作,格外重视。
陛下,愈来愈信术士了。
张劢在阿迟耳畔说道:从前,他不是这样的。
如今他信术士、服丹药,希求长生不老。
阿迟默然。
自秦始皇开始,追求长生不老的皇帝可真是为数不少。
追求长生不老,就要延请术士、服用丹药;丹药大多有毒性,故此皇帝服用后健康受损,喜怒无常-----是极坏极坏的一件事。
当然了,术士炼丹,你不能说它完全的荒谬,完全的没用。
火药,就是术士炼丹的产物。
皇帝已是人到中年。
通常人在少年、青年时身体状况会非常之良好,而到了中年之后,健康开始走下坡路。
普通人可能只是感概,老了,老了,不服老不行啊。
皇帝却不是,他不感概,而是付诸行动,追求长生不老。
阿迟轻轻叹口气,倒觉着很能理解。
你看看公园里那些积极锻炼身体、特别注重健康的,哪有青年人?以老年人居多,中年人也有相当一部分。
人都是在失去以后,才蓦然惊觉,才学会珍惜。
张劢微笑道:咱们虽不大高兴,祖父却定是欢喜的。
阿迟,祖父去年便说过,希望我做亲军近卫。
他所说的祖父,自然是徐次辅了。
阿迟声音懒懒的,仲凯,我自幼长在南京,极少见到祖父。
我跟他可不熟。
略有风吹草动便要出卖亲孙女的祖父,让人只想敬而远之,不敢亲近。
☆、88 彼有旨酒(中)紫玉浆,就是西域葡萄酒。
西域葡萄酒是历代王朝皇宫贵族饮用的珍品,很难得。
紫玉浆香味醇厚,入口润滑缠绵,极之诱惑。
阿迟惬意的喝了一口,极好,味道很纯正。
陆芸看她陶醉的样子,颇觉好笑,都已经成了亲,怎还是这般孩子气。
阿迟,你这样子,让爹娘如何放心呢,恨不得天天跟着你,护着你。
你好似很享受的样子。
徐素敏坐在阿迟身旁,淡淡说道。
她和阿迟身份一样,都是出了阁的姑奶奶,故此座位排在一处。
大节下的,人人殷勤客套,个个笑容可掬,阿迟入乡随俗,和气说道:味道很好呢,这可是个好东西,能换得一个凉州。
东汉时候,孟佗(字伯郎)以中原罕见的葡萄酒馈赠宦官张让,得到凉州刺史的官职,苏轼为此感概过将军百战竟不侯,伯郎一斛得凉州。
徐素敏向来以才女自居,也是饱读诗书的,这典故自然知道,微笑说道:如此,多饮几盏也好。
以眼示意,她的侍女是个机灵的,忙上前斟酒。
几杯紫玉浆下肚,徐素敏头有些昏昏的。
她就近拉拉阿迟,含混道:可否陪我同去更衣?阿迟静静看着她,有何不可?才这么几杯红酒而已,你就喝多了吗。
在厅里,当着众人的面儿,徐素敏好似真的喝多了,殷夫人还一迭声的吩咐侍女,多差几个人跟过去,服侍大姑奶奶。
等到出了厅门,迎头冷风一吹,徐素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牢牢抱住阿迟的胳膊,你跟我来!陈岚快步跟了上来,询问的看向阿迟,夫人您说,跟她客气,还是不客气?听您的。
阿迟镇定的冲她摇摇头,示意她暂且按兵不动,陈岚轻轻点了点头。
徐素敏拉着阿迟到了厅后的暖阁,喝令侍女,不许进来!陈岚哪理会她,依旧不紧不慢跟在阿迟身边。
徐素敏斜着眼睛看了陈岚一眼,冷笑道:是张家的亲兵吧?平北侯府,待你当真是有情有义。
说到后来,渐渐有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徐素敏拉着阿迟,陈岚紧随其后,进了暖阁。
她既是张家的人,我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问你了。
进了暖阁,徐素敏猛的转身面对阿迟,恨恨质问道:徐素华,我和你到底是出自同一祖父,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般害我?徐素敏和阿迟一样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此刻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整张脸愤怒的快要变了形,看着倒有点吓人。
阿迟皱眉,请你放开我。
——虽然身边跟着陈岚,危险是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眼前这么一张复仇女神似的面孔,让人很难受。
自己已经悲惨到了这个地步,她却是这么一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气模样!徐素敏悲从中来,不顾一切的伸手抽了过去,徐素华,你蛇蝎心肠!手到半空,被陈岚稳稳的抓住,于少夫人,请稍安勿躁。
徐素敏恼怒看向她,凭你也配动我?还不快滚!一个下人也敢这般嚣张,欺人太甚。
陈岚跟没听见徐素敏的咆哮一样,制住她,把她推到一张雕漆椅上坐下;把阿迟解救出来,扶到铺着皮褥子的小炕上,夫人,您歇息片刻。
一边说话,一边不满的看了阿迟两眼。
看吧看吧,我说早动手,您不让,这可好,差点儿被个疯子打了。
您要是真被打到脸上……我还有脸见人么。
徐素敏先是恨毒的瞪着阿迟,继而捂着脸痛哭起来。
她哭的很伤心,肩膀一抽一抽的,泪滴从她的五指之间流出,沾湿了衣襟。
陈岚本是很讨厌这疯子的,这时倒有点同情她了。
她怎么哭成这样?是遇着什么倒霉事了吧,虽是可恨,倒也怪可怜的。
阿迟静静坐着,没生气,没开口说话,当然更没过去劝慰徐素敏。
不过,估摸着徐素敏哭得差不多了,命陈岚递了方帕子过去,你擦擦泪,有话好好说。
不用你充好人!徐素敏甩开陈岚的手,掏出自己的帕子擦着眼泪,冷冷说道:害完了人,再来惺惺作态,很有趣么?任是阿迟再怎么有涵养,也未免不耐烦,我是怎么害的你?我记性不好,已是忘了,你说来听听。
徐素敏你未免自视太高,你是值得一害的人么?你还没有重要到那个程度呢。
徐素敏神色凄楚,你如今志得意满,可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夫婿……是那么一个人,婆婆只怪着我,怪我拢不住她儿子。
我一辈子都毁了,毁在你手里!徐素华,我和你同一祖父,是至亲的堂姐妹,你却这般害我……至亲的堂姐妹?阿迟失笑,徐素敏,咱们头回见面之时,你对我说了什么,可还记得?嫁给于守德做定国公府世子夫人,跟嫁到严家做妾,究竟哪个凄惨?徐素敏脸白如纸。
她和阿迟第一回见面之时,并不知道阿迟在南京已和张劢定了亲,以为阿迟会嫁到严家做妾,曾亲热又得意的告诉阿迟,还没恭喜妹妹呢,严家是厚道人家,妹妹嫁过去虽不是正室,也是不差的,莫多想。
又不是我要你嫁到严家的!徐素敏强辩道:全是祖父的意思,我不过是传个话罢了,难道我能当家作主?我若能当家作主……眼泪又不争气的掉下来,我若能当家作主,能嫁给于守德那样的人么?他……他根本就不是个……他那样的人,也好算做男人么?连女色都不好,叫什么男人。
这回,陈岚不同情了。
哭哭哭,哭顶什么用?才哭过,又来,你烦不烦呀。
敢问,我家夫人是如何害的你?陈岚瞅着阿迟的脸色,替她问着话。
徐素敏收了眼泪,冷笑一声,徐素华,你敢听么?这么缺德的事 ,这么阴损的事,你回想起来,能吃的下饭、能睡的着觉?午夜梦回,不会毛骨悚然?阿迟欠欠身,简短道:愿闻其详。
徐素敏阴森的目光看向阿迟,从前,我竟一直被蒙在鼓里。
自从定下这门亲事,我就在想为什么,总也想不通。
好端端的,青阳为什么要当众求娶我?我和她虽见过面,并没刻意讨好她,她也未曾青目于我。
我过门后,她待我并不亲热,甚至屡屡为难。
当众求娶,那是志在必得。
她既不喜欢我,那又是因着什么呢?定国公府是勋贵,她是皇室公主,跟祖父这内阁次辅干系不大。
再说了,自我进门后,她也好,定国公府也好,并没有事求到祖父面前。
如今,我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了。
腊月里头忙活祭祖之事,她更加暴躁,‘阿德尚无子嗣,我有何面目见于家列祖列宗?’我侍立在一旁,她厉声指着我骂,骂我没用,骂我拢不住她那宝贝儿子,最后她脱口而出,‘若不是邓贵妃开了口,我怎会……’话没说完,她也觉着不对,讪讪的咽了回去,把我打发走了。
若不是邓贵妃开了口,若不是邓贵妃开了口。
徐素敏喃喃,我想啊想啊,想不明白,我和邓贵妃素昧平生,我从没招惹到那位尊贵的娘娘,她为什么要开这个口,她为什么要害我?昨日宫中赐宴,邓攸竟然去向平北侯敬酒,平北侯说什么,他就乖乖的听什么。
定国公府那帮人说起这事,说得津津有味。
徐素敏泪如雨下,我是个傻子!直到昨日,我才明白为什么!邓贵妃和我没有过节,和徐家素无来往,故此,不是徐家惹上她,不是我惹上她!邓贵妃在陛下面前有盛宠,可她居于深宫之中,极少有人能巴结得上她。
跟她有交情的人家,少之又少。
邓攸是邓贵妃唯一的弟弟,最宠爱的弟弟,邓攸对平北侯言听计从——这还不够明白么?徐素华,是你使的坏!我真不懂,你成你的亲,你做你的国公夫人,我碍着你什么事了,要如此害我?徐素敏时而激动,时而哀伤,时而愤怒,时而凄凉;陈岚很有责任感的盯着她,偶尔同情同情她。
阿迟安安生生坐在小炕上,徐素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细细听着。
第一,你的婚事,是祖父母之命、父母之命。
阿迟很有耐性,直到徐素敏说完了,说累了,停下了,才慢慢开了口,不管青阳是因何提的亲、如何提的亲,也要徐家肯应才成。
你废话!徐素敏啐了一口,能不应么?当着那么多的人面提亲,徐家若不应,是想得罪死青阳,得罪死定国公府?阿迟浅浅笑,不是我夸口,这门亲事若换了是我,一准儿成不了。
家父家母绝不肯为了不得罪青阳,而轻易把我许出去,家父准会当场表明,‘小女命中不能许配于姓男子,否则便有性命之忧’。
没错,这样确实会得罪人,那又怎么了?青阳不过是先帝妃妾所出,又不是皇太后亲女;定国公府已是日薄西山,族中并没有皇帝倚重的大臣。
他们,有什么不敢得罪的。
就算他们真有权势,就算得罪他们会有严重后果,徐爹徐娘也不会卖女儿的。
一则,他们是真心疼爱阿迟;二则,徐爹不是利禄熏心之辈。
炫耀你有好爹娘么?徐素敏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阿迟并不跟她置气,继续说道:第二,你的处境虽说不上好,却也不算太差。
若好生营运,过上花团锦簇的日子,并非不可能。
☆、89 彼有旨酒(下)我还花团锦簇呢?徐素敏眼中有了怨毒之意,徐素华你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样的夫婿,那样的婆婆,我怎么可能过上好日子?女子出嫁之后,最重要的事是延绵子嗣,对不对?阿迟根本不理会徐素敏的反应,自说自话,有嫡子,有优秀出众的嫡子,公婆的重视、宠爱自会随之而来。
至于丈夫,你放眼看看,有几位贵妇能地位和恩爱兼得?徐素敏悻悻道:少胡扯吧,你懂什么?她虽是出了阁,尚是处子之身,有些话却是说不出口。
圆不了房,嫡子打哪儿来?做梦呢。
再说了,地位和恩爱兼得的贵妇还少么?你娘、你婆婆、你妯娌、你,不全是?!阿迟站起身,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你。
只一点,青阳求娶的内情,烦你禀报祖父去。
青阳、邓贵妃有什么想头,对徐家有利或不利,祖父自会有主意。
徐素敏大为惊奇,你居然不怕祖父知道?你害了我,害了徐家,还这么堂而皇之的让我禀报祖父,不怕祖父斥责于你么。
我怕祖父不知道。
阿迟粲然一笑。
徐素敏有点没意思,讪讪的没再追问。
叫了徐素敏的侍女进来,洗脸、匀脸,打扮的脂光粉艳,重又回到席上。
怎这般久?陆芸叫了阿迟到跟前,小声抱怨,娘等的快急死了。
要不是看见陈岚跟着你,我都要坐不住了。
阿迟吹嘘,我办事,您还不放心么?娘,我可是最为妥当的一个人,从没出过差子。
陆芸气笑了,是,你没出过差子,那是你从没做过事!你从小到大任事不理,任事不会,上哪儿出差子去。
阿迟叹息,出阁才几天呀,亲娘就变了脸。
陆芸扑哧一声笑了,你还抱怨呢?快坐回去罢。
阿迟知道过了关,笑着回到座位上,重新品起紫玉浆。
这天徐家的年酒尽欢而散,张劢和阿迟未时末告辞,和徐郴、陆芸等人一起离开的正阳门大街。
到了门前,将要上车时,阿迟仰头看看,天色尚早。
徐郴哪有不知道她的,故意沉吟片刻,如此,请到寒舍小坐。
阿迟听不得这一声,如此,打扰了。
机灵的上了徐家马车。
徐述、徐逸欢呼一声,也上了车。
张劢和徐逊骑马,一辆大马车里坐着徐郴、陆芸和三个小儿女,一行人游游逛逛回了灯市口大街。
这才是回娘家嘛。
回到灯市口大街,回到徐郴、陆芸的地盘,阿迟浑身舒畅。
一家人说笑玩闹一下午,小两口在娘家蹭了个晚饭,直到夜幕降临,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阿迟一家走后,殷夫人、徐二太太一再挽留徐素敏,敏儿,再坐会子,娘儿几个说说话。
徐素敏飞快的扫了她们一眼,眼中尽是厌恶之色。
一位是祖母,一位是亲娘,平日里一个比一个慈爱,真到了要命的时候,却是要卖女孩儿的!你们知不知道于家是火坑?知不知道?敏儿要向祖父请安。
徐素敏款款站起身,头也不回,去了外院书房,去寻徐次辅。
这孩子是怎么了?殷夫人和徐二太太你看我,我看你,心中又是疑惑,又是难受。
…… 邓贵妃开的口?书房里,徐次辅放在手中的公文,缓缓站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
邓贵妃,她是为着什么?我,我以为是素华使坏,方才把她骂了一通。
徐素敏思来想去,实话全说了,自己是如何怀疑到素华,如何当面骂她,……她让我把内情禀报祖父,不可隐瞒。
祖父,明明是她害的我,她竟不怕您知道,敏儿想不通。
她自然不怕。
徐次辅觉着很疲惫。
素华怕什么呢,这事若拆穿了,害怕的另有其人。
殷氏,你竟是这样的人。
徐次辅慢慢的、颓然的坐下,心中苍凉,怪不得素华要成亲之时,嫁妆、金丝帐之事变来变去。
原来,你是存了这个心思。
你当平北侯父子是什么人?你敢生这个心,他们就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嫁掉素敏,断你的后路。
你本是为着偏爱敏儿,却恰恰害了敏儿。
徐次辅看着眼前浓妆艳抹的孙女,心微微发疼。
若不是她祖母、母亲贪心,她本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敏儿,可怜啊。
女人的依靠,是娘家,是儿子。
徐次辅温和说道:敏儿,祖父会请高人帮你,不必忧心。
子嗣要紧,其余的小事,竟是可以不必理会。
徐素敏鼻子一酸,低声应道:是,敏儿听祖父的吩咐。
娘家再怎么不体谅自己,自己能依靠的,还是娘家。
拜别祖父母、父母,徐素敏出门上车。
于守德依旧骑着那匹娇小可爱的白马,模样俊秀。
徐素敏实在看他不顺眼,不耐烦的转过头去。
无耻之徒,你根本不是个男人,娶的什么妻?白白耽误好人家的姑娘。
徐素华那般好运,我却这般命苦。
马车的颠簸中,徐素敏心绪起伏,乡下长大的丫头,她凭什么?我徐素敏改了出生时辰,竟还是压不过她。
想到这儿,徐素敏眸色一暗,痛苦的倚到了靠枕上。
张劢和阿迟同乘一辆马车,张劢抱怨着,夫人,你到了娘家吃得实在太多,我脸上都挂不住了。
阿迟不解,这有什么?张劢白了她一眼,好像我待你不好,不给你吃饱似的。
把阿迟乐的,伏在张劢肩头闷声笑。
张劢恨恨,回去我亲自整顿厨房!再做不出我媳妇爱吃的菜,全部换人!阿迟忍不住,笑出声来。
到了魏国公府门前,张劢步行,阿迟下车换轿,轿子直接抬到嘉荣堂门前。
国公爷,新夫人。
阿迟才下了轿子,便有一名有点眼熟的中年女子陪笑上来行礼问好。
张劢、阿迟被一众侍女簇拥着,含笑点了点头,脚步根本没停,直接进去了。
这中年女子正是太夫人房中的申嬷嬷,前一阵子在嘉荣堂碰过钉子的那位。
她在魏国公府也是威风过好些年的,跟张劢同辈份的府中子弟见了她,大多谦恭客气的很。
上回她虽是碰了钉子,好歹跟张劢说上了话,没想到今天居然连话都不跟她说一句,这申嬷嬷也是好颜面的,当即气了个半死。
阿迟停下脚步,叫过柔翰吩咐了几句话,柔翰响亮答应,转身奔申嬷嬷走过来。
申嬷嬷见状,以为阿迟知道自己孟浪了,要来安抚她,下意识的挺直脊梁,昂起头。
嬷嬷好,嬷嬷称呼中的‘新’字,竟是可以去掉了。
夫人进门已将近一月,公婆夫婿族人尽皆认可,是以,直接称呼夫人即可。
柔翰脆生生说道。
时下风俗习惯,若新娘子才进门时,普通百姓人家便称呼为新娘;等到夫家承认了新媳妇,开了祠堂上了族谱,称呼就会改。
但是,如果是做妾,进门时是新娘,到了她白发苍苍的时候,还是新娘,称呼不变。
像魏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才进门的新媳妇按着身份称呼为新奶奶新太太新夫人,等到夫家承认之后,新字自然去掉。
申嬷嬷脸色微变,还没拜见太夫人……柔翰笑的斯文,太夫人是国公爷的伯祖母,并非嫡祖母。
嬷嬷满京城问问,现有公婆在堂、嫡亲祖父母在世,竟要伯祖母承认新媳妇?申嬷嬷腰挺的更直了,我家太夫人,曾是这嘉荣堂的主人!她不是寻常人家的伯祖母,这府邸本是她的,不过运气差了点,以致爵位旁落。
可既使旁落了,这旁支子弟也不能不尊重她老人家!柔翰是平北侯夫人使出来的丫头,哪会冲着申嬷嬷示弱,笑容满面说道:我家国公爷和夫人,是如今这嘉荣堂的主人!申嬷嬷何曾被个丫头这么挤兑过,气的涨红了脸,狠狠瞪了柔翰几眼。
柔翰冲她眨眨大眼睛,甜美的笑了笑,嬷嬷,我没说过错吧。
申嬷嬷忍了忍气,用训斥的口吻说道:太夫人有话,请转告国公爷、新夫人:国公爷是男人家,在外头忙忙碌碌的倒也罢了,新夫人是主妇,岂有傍晚才回家的道理?不成个人家!速速改了!柔翰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眼神锐利,申嬷嬷被她看的心里有些发慌,恼怒道:太夫人的话,谁敢违背?柔翰冷笑两声,扭头进了嘉荣堂。
申嬷嬷不禁有些得意,小蹄子,你终是怕了吧?不敢再跟我嘻皮笑脸了吧?你一个丫头,神气什么,我抬出太夫人的名头,你不是立刻吓的你屁滚尿流。
申嬷嬷抖抖衣襟,要往嘉荣堂里头走,却被守门的婆子拦住了,不许她进。
申嬷嬷正和婆子歪缠,柔翰一阵风似的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的朗声说道:嬷嬷,请转告太夫人,不止嘉荣堂,连这座府邸在内,国公爷才是一家之主!夫人是这府中的主妇,府中内务全归她掌管,她主持中馈也好,应酬亲朋也好,无需旁人置喙!申嬷嬷气的连连冷笑,好,好,好!除了说好,别的都说不出来。
柔翰却是气定神闲,另外,老国公爷临去之时,早已把家分好了,二房、四房、六房各有宅子、庄子、铺子,各有产业。
如今四房、六房虽是住在府中,却是不必府里发放月例银子的,一直自给自足。
只有二房,分家已久,产业自家打理着,生发的利息自家吃着,却依旧要公中拨月例银子。
国公爷有令,这项银子,打今儿起,蠲了。
☆、90、不稼不穑申嬷嬷唬了一跳,这如何使得?合着自己来这一趟,半分好处没捞着,反倒把二房月例银子给折腾没了?太夫人知道了,自己哪有好果子吃。
上回办事不力,加上宫中白扔了银钱,太夫人已是发过怒,革了自己钱米,板子差点上身。
今天再出差错,半辈子老脸都顾不成了。
这些年来一直是公中拨月例,如今怎好冒冒失失改了?申嬷嬷不敢硬碰硬,陪笑说道:不如照旧吧,既是国公爷孝敬太夫人一片心,也是府里体面。
敢情你也知道这些年来一直是公中拨月例,养了你们这些年还不够么。
柔翰轻蔑笑笑,若依旧要公中拨月例,少不得要请二房把产业上交了,有差使爷们儿,俸禄也请上交了。
申嬷嬷,是不是这个理儿?除了媳妇嫁妆明正言顺是各房私产,其余产业、进项请上交。
若不上交呢,也没人逼着你们,不过各项份例也全请自理——进项自己拿着,月例到公中领,谁家也没这规矩。
申嬷嬷笑比哭还难看,我好姑娘,二房有什么产业?哪值得上交。
有差使爷们儿少,再说俸禄也是极低,那些个俸禄,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话可不是这么说。
柔翰正色说道:俸禄是朝廷给,做什么差使便领什么俸禄,怎么会极低呢。
嬷嬷是替官员们嫌弃俸禄少么?魏国公府这样人家,自上至下,谨言慎行,这种话却是不许说出口。
嬷嬷须知,祸从口出。
申嬷嬷被揪着个小辫子,没底气,忙满脸陪笑,姑娘想是听岔了,我没有抱怨朝廷俸禄低意思,半分也没有!姑娘,我可不是那糊涂不知事,哪敢平白无故妄议朝廷政事呢,您说是不是?语气不知不觉间十分绵软,已带了哀求之意。
柔翰笑了笑,叫过来一名管事婆子,王妈,劳烦您去趟二房,传国公爷话。
王妈是麻利人,笑着答应了,扶着申嬷嬷要走,正好跟您一道,咱俩倒能做个伴儿。
申嬷嬷哪肯就这么着灰头土脸走了,央求柔翰,姑娘,好歹让我见上夫人一面,回去也好跟太夫人交差。
柔翰拉下脸,就凭你还想见夫人呢,难道夫人那样身份,会跟你对嘴不成。
我出来打发你,已是给足你颜面。
柔翰命人叫来一个五大三粗有力气婆子,你送申嬷嬷回去。
这婆子一直是做粗使,对府里人也不大认得,乐呵呵答应着,拎小鸡一样把申嬷嬷拎走了,王妈从从容容、不慌不忙跟后头,也去了二房。
申嬷嬷强忍着气,放开我,我自己会走路!无奈这粗使婆子死脑筋不拐弯,傻呼呼笑着,好像脾气挺好,可是不管申嬷嬷软语央求也好、威胁吓唬也好,反正就是拎着申嬷嬷不放,一直到了林氏上房,才毫不客气把她扔地上。
申嬷嬷这份狼狈,就甭提了。
素日很体面一位嬷嬷,今天却被个不上台面粗使婆子制住了,真是丢人。
王妈紧随其后进了屋,笑容满面跟太夫人行礼问好。
坐地上申嬷嬷,她好像没有看见一样。
林氏太夫人本是倚炕上看小丫头们斗牌,见此情景,满是皱纹老脸都气红了。
这么着对付我人,岂不是明着打我脸?太夫人并不理会笑容可掬王妈,一边吩咐小丫头们继续斗牌,一边命人,今儿是谁当值?捆了关到马房。
好不恼人,我这上房,是猫儿狗儿都能随便进来地方么。
这当值人,先该打死。
两个穿红着绿丫头哭着进来了,趴地上连连磕头,太夫人,是申嬷嬷啊,我们怎么敢拦?申嬷嬷平日进来,都是不用通报。
这两位妈妈,又是跟申嬷嬷一起。
太夫人淡淡道:拖出去,莫碍了我眼。
当即有婆子过来,硬把两个丫头拖了出去。
这两个丫头一头哭,一头向申嬷嬷求救,嬷嬷,您给我们求求情。
申嬷嬷低着头,只装听不见。
太夫人处置完当值丫头,阴森森看向粗使婆子。
这婆子不只长粗俗,衣裳也粗陋很,像她这样下人,从前自己主持魏国公府中馈时候,她连二门都进不了!今天,居然进了自己上房!依着太夫人脾气,恨不得命人将这婆子捆了,狠狠打上一顿板子,便是打不死,也要打个半死。
不过这婆子傻呵呵笑着,明显是个憨,跟这种人计较,实有失身份。
命人抬水来。
太夫人冷冷吩咐,我这地被人站脏了,要细细冲洗。
侍女忙答应了,出去命人抬水。
太夫人这恶心人方式许是有些高深,粗使婆子不懂,王妈装不懂,依旧满脸是笑站着,半分不露尴尬之态。
太夫人这院子,怕是要多添人手了。
王妈笑道:不只添了个抬水差使,还要添设小厨房、针线房等,处处要添人。
迎着太夫人高傲、质问眼光,王妈满脸陪笑,国公爷吩咐我来传话:国公府家底,您清楚不过,实养不起这许多闲人。
分家已久,二房自有产业,您是体恤小辈,请二房和四房、六房一样,方是处常之法。
从今往后,二房一应日费、月例,全部蠲了。
太夫人才气红了脸,听了这话,又气白了脸。
什么?一应日费、月例,全部蠲了?张劢你好大胆子,竟比你父亲还嚣张。
这国公府原本是我!你抢了去还不算,竟连日费、月例这点子小钱也跟我计较起来,张劢你一个大男人,羞也不羞?太夫人一时气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好,王妈只是来传话,也并不需要听太夫人说什么。
传完话,王妈笑容满面福了福,时候不早,我们告退。
和粗使婆子一起走了。
王妈既然跑了这一趟,索性连张恳、张愈处也亲自知会了一声,……国公爷说,他有他难处,伯伯们都是通情达理、爱护晚辈之人,想必能体谅他。
苏氏高卧未起,张恳闻言呆了呆,随即笑着点头,当魏国公府这么大家,怎会没有难处。
客客气气送走了王妈。
张愈则是微笑赞许,原该如此。
唐氏格外热忱,依我说呀,早该这么着了!分家已久,只管要公中养着这许多人,算是怎么一回事!说了不少好话,也客客气气把王妈送走了。
王妈走后,张愈拉着唐氏早早关门歇息,被窝里大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这下子,太夫人定会到族里闹,族里哪有人向着她?看她出丑罢了。
张愈想起太夫人生气、吃鳖,心中舒畅,唐氏则是挂着家产,能不能想个法子,把家分了?咱们若有产业手,可比她那个老太婆会运营!到时咱家这日子,要有多滋润就有多滋润!急什么?张愈笑道:她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再撑多长时候?便是她活着不分,等到她躺下来,这家也是要分。
没几年了,耐心再等等。
就怕她过继了孙子,未免偏心。
唐氏担心这个。
魏国公府这样人家,分家时自有族中耆老场,虽说不上公平合理,童叟无欺,却也差不到哪儿去。
张愈提到自己家族,颇有骄傲自豪之意,老一辈人分家之时,二房分了什么宅子,什么庄子,什么铺子,都是清清楚楚,她昧不掉。
家该怎么分,族中自有公论,并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张愈和唐氏本就恩爱,这晚又是大年初二,又是听闻喜讯,少不了被窝里好好贺贺岁,一场欢娱过后,憧憬着美好未来,酣然入睡。
张恳夫妇则是吵不可开交。
他俩吵很激烈,如果不是苏氏还躺床上,那就不是动口问题,一定会上升到动手程度,变为武力冲突。
这般不敬尊长,大逆不道,你居然还要向着他?苏氏要出离愤怒了。
张劢没良心就没良心吧,好歹他是隔了房孙子,和太夫人本就不亲近;张恳你可是太夫人儿子,竟敢不向着嫡母?!帮理不帮亲。
张恳站苏氏一丈开外,壮着胆子顶嘴,四叔、六叔一直不许府里供给日费,两位老人家说有理,家都分过了,各房自有产业,做什么还要公中养着?过意不去。
他们和咱们能比么?苏氏恨铁不成钢,他们早就该搬走,咱们可是二房,这爵位本是咱们!张恳胆子小,吓连连摇手,一则我是庶子,二则我没本事,这爵位,任是到了什么时候,也跟我不挨着。
我没说爵位是你!苏氏目光中既有不屑,又有厌烦,你这模样,哪像位国公爷?别做梦了。
我方才说话,意思是这爵位本是二房,故此,咱们住国公府,由国公府养着,天经地义。
若是大哥还活着,做着魏国公,咱们便该堂堂正正陪侍太夫人住这府邸之中。
我是这个意思,懂不懂?苏氏说到后来,很不耐烦。
可,大哥他阵亡了啊……张恳结结巴巴说道。
若是大哥还活着,情形自是大大不同,可他十几年已经阵亡,再也活不过来了。
人死如灯灭,你老想着若是大哥还活着,有个屁用。
跟这蠢人说不清道理!苏氏气捶了捶床,转身面向墙壁,自个儿一个人生闷气。
太夫人眼下正是用人之时,偏偏自己……唉,只盼着她老人家莫要生气方好。
太夫人怎么可能不生气?这会儿她正怒发冲冠,厉声命人,去请族长来!我要讨个公道!申嬷嬷等人哪能真三半夜出府劳动族长,少不了陪小心劝慰太夫人,且耐一耐,便有天大事,也待明日再说。
费了半天功夫,总算太夫人怒气稍息,能坐下来喘口气。
申嬷嬷这天把差使办了个乱七八糟,却没受到斥责,又见太夫人气色稍霁,一时头脑发昏,陪笑劝了一句,您身边还是该有个知冷知热亲人方好。
五老太爷小孙孙还不到三岁,聪明伶俐很,您若过继了他……有个孩子陪身边,您也没这么冷清,也不会闲着没事寻人麻烦,也不会被人呲搭。
申嬷嬷话音未落,便被太夫人狠狠掴了一掌,住口!过继孩子,谁配得上我家阿慈,谁配做阿慈儿子?那些凡夫俗子,白白玷污了阿慈英名。
申嬷嬷含羞忍愧,跪下赔罪,太夫人气哼哼道:离了我眼!申嬷嬷捂着脸,退了出去。
罢了,罢了,这张老脸,果然被丢了。
☆、91、佌佌彼有屋不拘是不是过继孙子,她老人家想要搬出去自在度日,咱们都不拦着。
张劢很通情达理的说道。
太夫人禀性刚强,自己袭爵之后她名不正言不顺的依旧住在嘉荣堂,直到前年腊月快过完了,才迫于无奈搬了出来。
为了她搬出嘉荣堂,族里前前后后费了多少周折,族中耆老颇有烦言。
她那样的性情哪能住偏院,横竖二房分得的宅子便在东槐树胡同,极宽大轩敞,她搬去住了正内室,岂不是畅怀惬意。
大伯父虽然英年早逝,可他这一房,却不能断了香火。
阿迟笑道:论理说,这事原是轮不着咱们做小辈的来指手划脚。
不过,谁让太夫人住在魏国公府,而魏国公府归咱们掌管呢?说不得,只好辛苦一二,替太夫人筹谋。
夫人真是尽心尽责,为了魏国公府鞠躬尽瘁,呕心沥血。
张劢满怀感概,有夫人这样的当家主母,真是魏国公府之幸,是我张仲凯之幸。
昨天才知道要留京,今天就开始出手,看我媳妇多机灵,多有决断。
阿迟笑笑,指着宣纸上的几户人家问道:才出生数月?仲凯,你有这般小的族弟呢。
孩子还不到一岁,父母竟舍得出继给太夫人,真是让我意外。
这么小的孩子,稚嫩的很,交给旁人抚养,怎么放心呢。
我也不大想的通。
张劢摇头,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岂不是很好,做什么要把孩子过继出去。
便是太夫人身家丰厚,孩子将来不过多得一份家业而已,不值当为了这个,骨肉分离。
可偏偏有人愿意出继。
这宣纸上所列出来的,全是有意出继的人家。
或许挣下一份家业实在不易吧,这些做父母的为了孩子一生衣食无忧,情愿不要养在自己跟前。
阿迟和张劢叹息几句,沉吟道:这几天冷眼看着,务必要给太夫人挑位粉雕玉琢、聪明可爱的小孙子。
如此,太夫人搬出去之后,含饴弄孙,安享晚年,颇不寂寞。
张劢微笑,极好,便是这么办。
一则,为着太夫人着想,她确是应该有位小孙子陪伴左右,以排遣孤寂。
二则,虽分了家,她却一直住在魏国公府,自己身为一家之主,极该关怀她老人家的,不能叫她老人家日子冷清了。
商量好正事,阿迟打了个呵欠,好困,睡了。
张劢轻轻抱起她,一一,咱们这便安歇,可好?阿迟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迷迷糊糊应道:好啊。
被抱到了床上。
次日清晨醒来,吩咐人备好戏、酒,招待客人。
魏国公府姻亲众多,张劢的同僚、袍泽也多,一连数日,厅上院内全是戏酒,琴曲悠扬,笑语欢声,亲友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太夫人那边,每日也请了族中妯娌、昔日姐妹来喝年酒、叙旧,热闹非凡。
她竟没有立时三刻闹出来。
旁人且不说,等着看笑话的张愈、唐氏未免有些失望。
太夫人向来是盗拓的性子,如今竟也学会不动声色、隐忍不发了?她有长进,竟知道大节下的,不合适闹腾。
唐氏啧啧,真让人刮目相看呢。
从前她牢牢把着府中产业不放,族长亲自出面,她也不过是一点一点的往外吐,半分不痛快,半分不识大体。
看她能忍几天!张愈不屑看向林氏院子的方向,就凭她,还想装城府深沉不成。
她根本不是有成算的人,生平所擅长的不过是拿捏庶子,真遇到事,她没有正主意。
这夫妻俩哪里知道,不知道太夫人不想闹腾,是身边服侍的人苦劝着,谁家不过年,您若这时去烦族长,他哪里会有好声气呢。
横竖正月里的一应使费还是国公爷支应着,您何不缓一缓,过半个月再说?更有机灵的去丰城侯府报了九姑奶奶张思,张思差心腹婆子过来劝太夫人,冒冒失失去告诉,使不得。
不如您先和几位老妯娌叙叙旧,探探口风。
太夫人觉得这话有理,故此连日来频频请客,席间少不了略略提及自己的苦状,侄孙竟嫌弃我至此。
这魏国公府,委实是住不得了。
昔日姐妹倒是很义愤填膺,这是哪家的规矩?他既袭了伯祖父的爵位,怎敢不善待伯祖母?族中妯娌大多打哈哈,老嫂子您真是精神好,若在我家,这些事早交给儿孙、儿媳孙媳,我只管享清福,再不操这闲心的。
有些刻薄的,更是皮笑肉不笑,日费、月例,我们内眷只管到外账房支领,自有定数。
女人么,丈夫在,靠丈夫;丈夫先去了,靠儿孙,没个日费、月例还要自己操持的道理。
——明知太夫人已是孀居,膝下只有庶子,皆不贴心。
太夫人气了个半死。
到了正月初十,太夫人实在忍耐不住,命人去请族长。
身边服侍的人还是苦劝,太夫人冷笑道:已是出了破五,一应俗事也该理理了。
过了初五,虽还是年节里头,忌讳却已少了。
申嬷嬷等人实在劝不住,只好依言去请族长。
族长年事已高,正在家中儿孙围绕、安享天伦之乐,听得太夫人有请,眉头微皱,不大情愿的来了。
时值申时末,张劢和阿迟忙了大半天,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才坐下来喘口气儿,便有人来禀,族长在太夫人处,有请国公爷和夫人。
张劢客气说道:府里请了客人喝年酒,有皇室公主,有外戚,有勋贵,有姻亲,个个身份尊贵。
上覆族长大人、太夫人,愚夫妇送走贵客,即刻前去。
打发走来人,小夫妻俩歇了会子,慢悠悠喝了盅茶,方才起了身。
当家人都是很忙的好不好,难以随叫随到。
家里有客人,自然以客人为先。
☆、92、佌佌彼有屋(下)太夫人话说的相当不客气,满是挑衅的意味。
她年纪大、辈份高、没人敢不敬着,因此她没什么顾忌,敢于畅所欲言。
依着礼节规矩,阿迟不只是晚辈,还是才进门不久的新媳妇,太夫人教导的妥当也罢,不妥当也罢,总不能驳斥回去。
娇滴滴的新娘子,平白吃了这么个亏。
族长不无可惜的想道。
太夫人只管恶形恶状,阿迟依旧笑意盈盈,脸色不变。
张劢神色一凛,向前迈了一步,挡在阿迟面前,沉声说道:您这话说重了,我们当不起。
他身形高大,咄咄逼人,太夫人被他气势所摄,心中竟有恐惧之意,这小子凶起来,好不吓人!恐惧过后,恼怒非常,我说说你媳妇儿怎么了,谁家才进门的新媳妇不是屏声敛气,在长辈面前陪小心的?太夫人再开口说话,声调便没有方才那般强硬,说你媳妇儿呢,没说你!劢哥儿,外院是外院,内宅是内宅,外院归男人管,内宅归女人管。
这教导新媳妇儿,本不是你知道的事。
太夫人觉得自己已经够委婉了,谁知张劢毫不买账,夫妻本是一体,说她既是说我。
太夫人是最体恤小辈的,内子自幼娇养,跟她说话时,请您温言细语。
太夫人气得七窍生烟,我体恤小辈,就得对这丫头低声下气不成?反了,反了!太夫人颤巍巍抬起手,指着张劢怒冲冲说道。
张劢微笑,岂敢,岂敢。
太夫人愈怒,他愈镇静。
太夫人在张劢面前讨不到便宜,阿迟她又够不着,气哼哼转过头质问族长,您说说,该怎么办理。
你是怎么做这族长的,竟由着两个小辈在你面前嚣张,你束手无策?族长目光扫过始终笑盈盈的阿迟,沉吟着开了口,劢哥儿媳妇,你虽进门日子短浅,却是这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今日之事,你怎么说?这孩子看着像是个胸有成竹的,不如问问她罢。
她懂什么?太夫人不满的朝着阿迟看了过去,目光中有多少鄙夷不屑之意。
一个十六七岁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你能指望她有什么意识不成,家务事问她,岂不是问道于盲。
谁料这一眼瞅过去,太夫人竟怔住了。
阿迟轻盈向前走了两步,和张劢并肩含笑而立,只见她袅袅婷婷站在哪里,未吐一词已是说不尽的风流婉转,明媚动人犹如春日枝头迎风俏立的海棠,楚楚有致,国色天香。
如此狐媚诱惑,怪不得张劢对她百般维护。
太夫人心中五味杂陈,又是轻蔑,又隐隐有些羡慕。
花朵儿般的年纪,身边陪着俊美体贴的夫婿,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夫复何求。
阿迟温雅娴静的福了福,嘴角噙着丝愉悦的笑意,侃侃而谈,族长爷爷,蒙您相问,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打算做三件事,您老看看是否可行。
这头一件,是把圣上赐下的鹰扬卫指挥佥事一职,赠予大伯父往后的嗣子。
族长爷爷您也知道,这鹰扬卫指挥佥事是四品实缺,并非虚衔。
族长颇为动容,就连太夫人也大为惊异,这丫头看着虽不懂事,却也不疯不傻的,怎么说起痴话来?张劢在宣府、大同立下战功,皇帝大悦,除例行封赏之外,格外赐了他一个鹰扬卫指挥佥事的恩荫,卿之子孙,或族中子弟,均可。
京中公侯伯府众多,当然不是家家子弟都出色当行,能像张勍、张劢这样凭着自己建功立业。
一辈子靠着家里、吃着家里的功勋子弟,多了去。
要想谋差使,那都是要费上一番功夫的,兵部、五军都督府等处关节都打通了,费尽心力、费上大笔银钱,方能成事。
这种情况下,凭空掉下一个四品的鹰扬卫指挥佥事之职,谁不眼红?眼前这娇滴滴的新夫人却神色如常的说要赠予大伯父往后的嗣子,那轻描淡写的口吻,好像说的不是四品实缺,而是一把青菜。
族长实在心中疑惑,很少见的抬了抬手,打断阿迟的话语,劢哥儿,你媳妇儿说的,可真当?此事干系匪浅,还是问着当家作主的男人,才算数。
张劢微笑看看身旁的妻子,自然当真。
族长爷爷,这恩荫便赠予大伯父的嗣子,绝不更改。
族长叹息,难得,难得。
这小两口可是大方的很,大方的很,谁要说他们小气,该打嘴。
太夫人面沉似水。
她本是打算着若不能以长辈身份压着张劢和阿迟,便以孤儿寡母的可怜状博取族人同情、怜惜,和她同仇敌忾,一起指责张劢夫妇苛待伯祖母,罔顾族人,可这鹰扬卫指挥佥事之职一出,从前种种设想,全部付诸东流。
太夫人只能说,慢慢拣个好孩子。
不能说,我不过继孙子,故此,阿迟说了赠予武职,她心里承情也好,不承情也好,面上说不出什么。
这第二件事,自然是为大伯父择立嗣子了。
阿迟娓娓道来,风致嫣然,大伯父膝下无儿,不能让他断了香火。
族长爷爷,择立嗣子,已是势在必行。
族长还没来的及表态,太夫人冷冷说道:这是我的家事,不劳新夫人费心。
我儿子过不过继,且轮不着你来管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阿迟不卑不亢,您若是住在东槐树胡同,便不劳我费心。
可眼下您住在魏国公府,我是魏国公夫人,职责所在,这府中所有家务事,我都要管上一管。
好,好,狠好!太夫人气白了脸,连连冷笑,敢情因着我住在魏国公府,便要听你号令了?徐氏,你这魏国公夫人,做的好不威风。
这国公夫人我也颇做过几年,却从没见过你这般嚣张的!阿迟微笑,哪里。
您做国公夫人之时,魏国公府中馈归您主持,府中自上至下,自内至外,并没人敢当面教训于您。
我如今做这国公夫人,名为当家主母,实则府中尚有祖父、祖母辈的亲长,伯父、叔父辈的亲长,辈份所限,凡事不敢自专,捉襟见肘,十分狼狈。
让您见笑了。
听听她这风凉话说的!太夫人心里这个气,她还不敢自专、捉襟见肘、十分狼狈?糊弄谁呢。
我活了几十年了,没见过似她这般滋润的新妇,没见过她这般大胆妄为的新妇!族长温和却又庄严的说道:这话说的极是,便是这般办理。
太夫人闻言要反驳,族长抬手止住了她,劢哥儿媳妇说的不错,太夫人既是住在这府邸之中,她是当家人,您的家务事,她不得不管。
族长不理会面带怒色的太夫人,温和询问阿迟,第三件事,却是什么呢?这头两件事都极有章程,第三件事,想必也是合情合理。
这第三件事,是择立嗣子之后,请太夫人带着嗣孙,搬到东槐树胡同居住。
阿迟的声音清脆悦耳,太夫人听到耳中,却是背上发凉,东槐树胡同,才是他的家,才是他可以当家作主的地方。
他既能入嗣大伯父,定和大伯父一样是有气节之人,不会喜欢寄人篱下。
太夫人腾的站起身,你敢!这丫头真是胆大包天,才进门一个月,竟敢撵起我来!丫头,你如今住的嘉荣堂,一年之前还是我住的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族长蓦然惊觉:这是要太夫人搬走!要说起来倒是应当应份,可之前平北侯府、魏国公府,从来没提过啊。
令尊待族人一向宽厚……族长看着张劢,面带沉吟。
张劢和阿迟并排站着,宽大的衣袖下手拉着手,异常亲密,阿迟浅浅笑着,清晰说道:《坊记》有云,‘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实是至理名言。
若家有二主,徒然内乱罢了,并非旺家之兆。
张劢这侄孙做着魏国公,太夫人这伯祖母住在府里,时不时的指手划脚,这算怎么一回事?依着辈份,侄孙该听伯祖母的;可侄孙这一家之主,威信何在?长此以往,魏国公府必会乱成一团麻。
族长看着眼前青春自信的现任国公、国公夫人,再看看已气的浑身发抖、快要昏过去的林氏太夫人,委实难以决断,兹事体大,待我和族中耆老商议之后,再作定夺。
族长打了退堂鼓。
还是多商量几个人,多拉扯几个人吧,这事不能一人说了算。
太夫人年纪大了,若是有个什么事……谁担当的起。
我们听您的。
阿迟笑盈盈答应,大伯父嗣子人选,后街胡同里庆叔家的小儿子,您看如何?极聪明伶俐的孩子,令人见之心喜。
族长含糊答应着,太夫人魂飞魄散。
那张庆两口子潦倒的很,张庆之妻胡氏尖酸刻薄,无赖成性,若敢过继了他家的幼子,往后还有安生日子过?断断为可!太夫人喘着粗气,喝道:那家的儿子,万万不成!若沾上无赖,往后是家无宁日了。
那家不成,换一家便是。
张劢和阿迟都笑,择立谁,您看着办,立贤立爱可也。
族长大为赞成,极是,立贤立爱可也。
不管是谁,横竖你要立一个,不能再拖。
立好之后,赶紧搬家吧,你再不搬,不知会生出多少风波。
太夫人坐在椅子上喘粗气,张劢和阿迟送族长出来,路上阿迟不经意间说起,祖父有位门生,曾中过举人的,学问渊博,性情却不甚热衷,并没入仕。
去年他游历川、陕等地,闲散了一年,如今回了京,意思是要在京城觅个馆。
族长很感兴趣,中过举?阿迟微笑,是啊,就是柴先生,讳亦农的那位。
族长这份惊喜,就别提了,柴亦农可是天下闻名的老师,他自己不考进士,可教出过多少名进士!族学中若能请到这样的名师……?张家何愁不人才辈出,何愁不兴旺?咱家可能延请到柴先生?族长声音都发颤了。
一则他是一族之长,关爱族中子弟;二则他有两位小孙子正是读书的年龄,很有天份,苦无名师指点,进益便不大。
我请祖父代为说项。
阿迟责无旁贷,慨然应了,虽无十成把握,也有八成。
待有了准信儿,便差人知会您。
送走满面笑容的族长,张劢好奇道:这么知名的老师,好请不?阿迟粲然,他从前想归隐,如今却是想出仕了。
却也不急在这一年两年,且慢慢看看情势,却再说。
这一年两年的,闲着也是闲着,来张家教教学生,蛮好。
如果是被重金礼聘,教导某高门大户中受人器重的子弟,他便须有始有终,把学生教到举业有成。
可这族学却不同,一年也好,两年也好,随他的意。
祖父,桃李遍天下?张劢对徐次辅的学生,倒是知之不多。
阿迟微微失神,徐次辅正不动声色招揽门人,自从严首辅对他坦然不疑,他提拨了多少心腹?长此以往,祖父在朝中的势力,必定会愈来愈大。
可是,他若势大,对徐家是好事么?阿迟?一一?张劢低声唤道。
阿迟回过神来,微微笑着,好似不少呢。
祖父曾任浙江学政、翰林学士,多次任主考官,称呼他为座师的,自是人数众多。
张劢牵着阿迟的小手回了内室,心疼的说道:歇着罢,今儿可累坏了。
阿迟见他有愧疚之色,失笑,我又不是三岁孩童,大人总有大人该做的事。
仲凯,我是你妻子,有事要和你共同面对的。
张劢把她揽到怀里,闷闷道:你在娘家,岳父岳母什么也舍不得让你做。
嫁了给我,却要对付难缠的太夫人。
阿迟眼眶瞬间湿润。
张、徐两家定亲之时,那是什么样的情形?徐家已沦落到那个地步了。
可是仲凯也好,公公婆婆也好,仿佛不知道这档子事似的,一直拿自己当宝。
阿迟在张劢下巴上亲了亲,埋头到他怀里,一动不动。
聪明的女孩儿不如漂亮的女孩儿,漂亮的女孩儿不如幸运的女孩儿。
徐迟,你很幸运,很幸福。
☆、 93、巧言如簧新婚夫妻这里是你侬我侬,蜜意柔情,太夫人那边则是炸开了锅。
阿迟所说的话全是光明正大、掷地有声,一幅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模样,磊磊落落,皎然如日月。
她说的话,当天就传遍了二房、四房、六房,众人皆知。
这就对了,早该如此。
张锦深觉欣慰,当年是父亲硬逼着阿并认回来的。
国公府那时什么样,阿并回来之后,又是什么样?不可同日而语。
二嫂既要靠着阿并父子支撑门户,又要在府里逞她做长辈的威风,真是不知所谓。
张锦是张并的六叔,打小疼爱张并,早就看不惯死爱面子的林氏。
这些年来林氏霸着国公府的祖业不交,占着嘉荣堂不搬,张锦对她不满已久。
今天听说太夫人吃了鳖,被逼过继孙子、搬家,心中大觉痛快。
张锦的妻子沈氏大半辈子都是顺风顺水过来的,从来也没操心过什么正经事。
她正琢磨着京中正时兴的衣饰,心不在焉的点头,如此甚好,极该给阿慈过继个孩子。
四房,张钊闻讯面目含笑,太太,吩咐人到朱雀大街打扫宅院。
还有,咱们的行装也慢慢收拾起来。
二房搬了,咱们紧跟着也搬。
武氏心中微晒,张并不过是你侄子,瞅瞅你对他好的,快赶上亲生儿子了。
他家不过流露出些许催促二房搬家的意思,你就要打扫宅院、收拾行装了。
隐忍了这些年,真是不易。
武氏淡淡说道:爵位早已到手,产业也全部收回了,一直忍到今年才发作,这份耐性,令人不得不服。
如果当年就紧逼林氏、驱逐林氏,张并少不了一个嚣张跋扈,欺压孀妇的名声;十几年后的今天才开口撵人,世人只会感概一向温厚待人的平北侯终于忍不下去了,可见林氏霸道太过。
张并,孟悠然,你们还真是既得了利,又得了名,什么都不耽误!武氏想着想着,牙忽然有点痒痒。
二房乱了套。
张愈和唐氏还算镇静,不拘是蠲了日费月例,还是搬家到东槐树胡同,都碍不着他俩什么事。
倒是为张慈过继孩子这一桩,唐氏听在耳中,笑的花枝乱颤,真过继了张庆的孩子,太夫人日后可热闹了。
张庆光棍,胡氏无赖,若跟那对夫妻沾了边,再无宁日。
张愈忙道:那是万万不可。
太夫人还有多少日子?等她去了之后,留下的小孩子咱们能不照看么,到时被张庆夫妇二人缠上,好不讨厌。
唐氏虽然很想看太夫人倒霉,却不至于为了这个,让自己也惹上麻烦。
听了张愈的话,她低头想了想,有道理啊,到时老太婆蹬腿儿去了,小孩子名义上总是大哥的儿子,做叔叔婶婶的哪能不管?那怎么办?唐氏急急问道:咱们可不能沾上张庆、胡氏那种人。
要想个法子才好,不能过继他家的。
张愈笑道:你放心吧,落不到他家。
太夫人偌大的家产,已是令人垂涎。
如今再加上一个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之职,族里多少人趋之若鹜呢。
咱们冷眼看着,这些时日必定热闹的很。
提起这个,唐氏颇为动心,正四品的实缺呢,若是儿子过继了,能有这个好处……过继儿子自然舍不得,可若是为了孩子好,也该盘算好了。
不成!张愈断然摇头,你不知道,小孩子在太夫人手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儿子跟着咱们,哪怕穷,哪怕日子苦,也比跟着个歹毒妇人强!更何况咱们虽不宽裕,却也不拮据。
过继之事,再也休提。
唐氏虽深觉可惜,却也是真舍不得亲生爱子,好好好,不过继,不过继。
要把孩子交给太夫人,还真是割舍不下。
张恳被苏氏骂了个狗血淋头,文儿的前程被你毁了,一辈子都被你毁了!文儿是最近的血脉,太夫人怎么能另外过继孩子?!太夫人的家业也好,徐氏许诺的四品武职也好,全是文儿的,谁也抢不走!苏氏挣扎着滚下床,要去寻太夫人说情,要去跟阿迟讲理。
苏氏唾沫横飞,神情激动,目露凶光,她这番雷霆之怒,把张恳吓的钻到门后发抖,连个整话也说不出来。
这幅没出息的样子苏氏看到眼里,更增厌恶,你是指望不上了,我再不盘算好,一家子喝西北风不成?快快端汤药来,等我好了,好办正事。
张恳发了会儿抖,被苏氏喝骂着,跑出去命人煎汤药去了。
苏氏心急火燎的等了半天,直到等的不耐烦了,张恳才点头哈腰的亲自端了药来,太太,喝了就好,喝了就好。
可怜苏氏最近吃了这么个大亏,还不长记性,瞪了张恳一眼,端起汤药,也不嫌苦,一饮而尽。
她是爱子心切,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到太夫人跟前问上一声,您从前承许过我的话,如今还作不作数?苏氏正打算着大展神威,眼皮却越来越沉重,渐渐的睁不开眼睛。
你不配当爹,你不为文儿着想……苏氏软弱无力的骂了几句,沉沉睡了过去。
苏氏睡着之后,张恳、张中文、张妩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张妩到她床前细细查看过,松了一口气,娘睡着了,睡的很沉。
听了这话,张恳才放开胆子,也到了床边。
原来你娘一直打的是这个主意。
没有苏氏在旁怒目而视,张恳也敢说话了,我说她怎么一直唯太夫人马首是瞻呢,以为她是死心眼儿,只知道孝顺,其实是存着过继的心。
张妩轻轻坐到床沿儿,温柔替苏氏理着鬓边的碎发。
爹爹您才知道这个?新夫人虽是进门不久,却已是看出这一点。
她特意跟我说过,若太夫人心目中已有人选,早就过继了,何需久等?太夫人不过继,是因为没人选,而不是看好了人选,偏偏要拖着。
娘,您真傻。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张妩娇嫩的脸庞流下,太夫人诳您的,您还真信啊?她那个人,根本靠不住,信不过。
张中文摇头,我不过继。
我只认自己的亲爹是爹,自己的亲娘是娘,让我认旁人做爹娘,打死也不愿意。
家业很诱惑,四品实缺很诱惑,可是过继了,要叫亲爹做叔父,亲娘做叔母,情何以堪。
张恳挣扎了许久,成,咱不过继。
他如果是个有出息的男人,想都不用想,肯定不会出继儿子。
可他不是没本事吗,其实也很想把太夫人的家产、张劢的恩荫抢回来给张中文。
不过,张中文自己不乐意,他也不勉强。
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从张妩白皙的小脸上滑落。
哥哥过继?做梦呢。
哥哥若真过继了,娘岂不是和太夫人更加抱成一团,更加唯太夫人之命是从,更加赖在国公府不走?国公爷和新夫人怎么会允许。
指挥佥事之职抛出来,为的就是既要把太夫人这尊大佛请走,又不落下刻薄苛刻的名声。
新夫人这话一出口,合族之人谁不夸她慷慨大方?她舍去的虽多,得到的更多。
妩儿怎么了?张恳父子见张妩落泪,都是关切。
我没事。
张妩拿出帕子拭泪,爹爹,哥哥,吩咐侍女收拾行装吧,省的到时措手不及,慌慌张张。
太夫人那儿早已鸡飞狗跳。
她知道两个庶子没出息,不管用,也不指望他们,只命人到娘家宣宁侯府、张思的丰城侯府等处搬救兵,太夫人被小辈欺侮,已气的说不出话来。
太夫人出嫁已久,宣宁侯府又早已败落了,没什么权势。
宣宁侯是她亲侄子,听了禀报,先是缩头不应,后来索性偷偷溜出府,躲了。
宣宁侯虽没什么本事,却有几分自知之明,平北侯、魏国公,哪一个他也惹不起。
张思倒是很气愤,也很想为太夫人吼两嗓子,无奈她一见族长的面,就被一句张家的事,自有张家人管给轰了出来。
张家老少爷们儿这么多,你一个出了门子的姑娘,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张思快委屈死了。
她觉得吧,搬出嘉荣堂是应当应份的,历代国公夫人就算是自己亲生儿子承了爵,丈夫去世后也是搬出嘉荣堂的,这个无可说。
可搬出魏国公府,凭什么?太夫人已是风烛残年,让她安安生生的在魏国公府荣养,碍着谁了?一个孤老太太也容不下,这是堂堂魏国公府办的事么。
狗眼看人低。
张思啐了一口,若我嫁的是五哥那样的重臣,他们敢不敢跟我说这话?不过是欺负丰城侯府没人罢了。
张思硬着头皮回去跟太夫人覆命,太夫人气了个仰倒。
丰城侯夫人发了话,族里没人理会!这些个族人,眼皮子忒浅。
气过骂过恨过,还是要想法子的。
太夫人把昔日好姐妹一一说了,你去拜访。
她们都是有头有脸的老夫人、老太太,说话指定管用。
张思依言而去。
这些老夫人、老太太倒都和太夫人交情匪浅,纷纷表示,哪有硬逼人过继孙子的?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逼着搬走,更是没王法。
义愤过后,却都没拿出什么章程:有儿有孙的,谁做事还会冲动不顾后果。
说说话不费什么事,真要认真跟平北侯、魏国公为难,或跟张家族人讲理为太夫人主持公道,却是不成。
也想过要散布些流言,坏了张劢和阿迟的名声,激起义愤。
但是行不通。
张劢已经袭爵十几年,地位根本撼不动;阿迟虽是在贵妇圈中才亮相,那眼睛眨都不眨赠予指挥佥事之举实在令人心折,因此并没人会出于义愤,出面指责她。
魏国公和夫人小气?怎么会。
你见过小气的人拿指挥佥事的恩荫不当回事么。
有多少人拿着现银想谋这样的差使,也未必谋的到手。
魏国公和夫人苛刻林氏太夫人?怎么会。
林氏太夫人一年多前还住在嘉荣堂呢,前年才把魏国公府的产业交完!太夫人如此刚强,魏国公府如此忍让。
折腾了三四天,张思、太夫人都是心力憔悴。
而张氏族中,耆老们再三商议,一致决定给张慈过继儿子,不能再拖。
太夫人若有人选,自然听她的;太夫人若实在挑不出人来,族里就替她定了。
以前,有意出继儿子的父母都是去巴结讨好太夫人,这回闻风而动,有常去族长家的,有结交族中耆老的,还有到张劢、阿迟面前毛遂自荐的。
这一番熙熙攘攘,直延续到正月二十。
经过再三斟酌、挑选,最后张劢把两个备选放到族长面前,一个是张庆的儿子云哥儿,一个是张宪的儿子雨哥儿。
两个孩子都是三岁上下,长相机灵,聪明可爱。
不管父母好不好,孩子,确实是很过的去。
不同的是,张庆夫妇品德是公认的不成,而张宪温柔敦厚,张宪的妻子周氏谦恭和气,风评极好。
族里直接把这两选放在太夫人面前,请她挑选一个。
依着太夫人的意思,是一个也不想挑,任是哪个也不配做张慈的儿子。
可一则族里硬压下来,二则张庆夫妇那两眼放绿光的模样吓着了她,两害相权取其轻,最后太夫人挑了张宪的儿子雨哥儿。
雨哥儿年方三岁,皮肤白白,眼睛大大的,眼睫毛长长的,看着很讨人喜欢。
许是因为父母脾气都好,这孩子也是逢人就笑,露出一口小白牙,可爱极了。
开宗祠过了继,礼式完结,太夫人的意思是当晚就带着雨哥儿回魏国公府。
张宪沉默不语,周氏温文尔雅的反对,东槐树胡同才是他的家。
太夫人冷冷看向周氏,你知道什么叫做过继么?既过继给我,孩子你便管不得了。
周氏不卑不亢,过继,我略知一二。
如今您是雨哥儿的嗣祖母,我是雨哥儿的族叔母,可对?便是族叔母,雨哥儿的事我也管得。
他是有志气、有血性的好孩子,不会喜欢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雨哥儿,他要住在自己家里。
有志气、有血性的好孩子会过继?太夫人气的头都昏了。
原以为张庆夫妇难缠,才挑了雨哥儿,谁知张宪这一家人也不省事。
太夫人并不理会周氏,命侍女搀扶着站起身,慢悠悠道:我是要回魏国公府的,雨哥儿若不跟着我,依旧回原处吧。
敢跟我打别,这孙子我不要了。
周氏半分不慌张,方才太夫人问过我,知不知道什么叫做过继。
这会子我也斗胆问上一句,您老人家可知道什么叫做过继?仪式已经举行,族谱已经上过,雨哥儿的身份已是改不了。
太夫人蔑视的一笑,抬脚要走。
我就是不带他走,你敢怎么样?周氏不愧是出了名的谦恭,到了这时,脸色还是温和的,波澜不惊,既然太夫人不肯带雨哥儿走,那,我只好把雨哥儿送到东槐树胡同了。
雨哥儿年纪小,身边离不得人,您若不在,我便同去陪他。
太夫人停住脚步,冷厉阴森的目光看向周氏。
周氏微微低头,似是害怕,却还是坚持着,雨哥儿,要住在自己家。
连个周氏也应付不了?太夫人实在不想跟族长、族中耆老求助,觉得丢人,可她没办法,只好老着脸皮回过头质问,竟没人管管周氏?族长咳了一声,招手叫过雨哥儿,慈爱的问道:雨哥儿,好孩子,你跟太夫人住到国公府去,好不好?雨哥儿响亮的回答,不好!东槐树胡同才是我的家,我要住到东槐树胡同!我要住到自己家!小小年纪,便这般有主意。
族长摸摸雨哥儿的小脑袋,面带嘉许。
在场众人多有跟着感概的,怪不得太夫人挑了这孩子,有志气,有主见!周氏牵着雨哥儿要去东槐树胡同,族中并没人拦着。
太夫人大为生气,她年事已高,连日来愤怒、伤心、筹算,身心俱是疲惫,这一气,竟致当场昏倒。
等到太夫人醒来的时候,已在魏国公府的偏院中。
雨哥儿呢?太夫人打起精神,问着新过继的小孙子。
小少爷,去了,去了,东槐树胡同……侍女带着哭腔回道。
知道太夫人不喜,唯恐被迁怒,吓的战战兢兢。
周氏,你真恶毒。
在太夫人的默许下,正月底,二房悉数搬到了东槐树胡同。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才进了大门,周氏便拉着雨哥儿,含笑过来见礼,一路辛苦了!茶水都已备好,请先洗漱了,过来歇息。
一幅主人的派头。
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太夫人恨恨骂道。
………………二房往后会很热闹的!阿迟接到回报,关起门,笑着在落地穿衣镜前翩翩起舞。
她独自一人对着镜子左右摇摆,极之放肆。
晚上张劢回来,两人心绪都是愉悦,一一,咱们合奏一曲如何?张劢凑到阿迟耳畔低语。
阿迟笑咪咪伸出双手拍拍他的脸,好啊,姐姐陪你玩!你比我小六岁!张劢板起脸,我是哥哥,你是妹妹,没的商量。
小孩儿硬要装大人,妹妹硬要充姐姐,不成不成。
阿迟一脸快活的笑,我抚琴比你好听,若要抚琴,你便叫我姐姐!仲凯啊,我不是占你便宜,其实我真的比你年龄大。
两人进行了一番友好协商,最后的结果是张劢勉为其难的叫了阿迟一声姐姐,阿迟笑意盈盈的叫了张劢一声哥哥,两人算是谁也不吃亏。
我要好看的这把。
抚琴时,阿迟挑了璀璨古穆、金徽玉轸的大圣遗音。
张劢自然让着他,要了她挑剩下的那把,庄重浑厚、伟岸高大的九霄环佩。
两人均是一袭白衣,净手焚香,端坐抚琴,宛如一幅画。
美妙悦耳的琴音流泄而出,惊艳了星光,温柔了夜色。
柔翰和佩阿在外头服侍,柔翰俏皮的冲佩阿眨眨眼睛,我家二公子心情很好呢,你听听,这琴音多么澄澈明朗!佩阿抿嘴笑笑,我家大小姐的曲调时而欢快,时而缠绵,再弹下去,咱们悄悄撤吧,莫讨人嫌。
一一,我要亲自为你谱支曲子。
一曲既终,余音袅袅,张劢柔声说道。
谱支什么曲子呀。
阿迟眼角眉梢,都是喜悦。
素华映月。
张劢神色缱绻。
好啊。
阿迟歪头想了想,补充道:素华映月,又名一一曲。
四目相对,心神俱醉。
二房搬走之后,四房、六房相继搬走,各有一番忙乱。
张钊、张锦待张并一向亲厚,住在国公府也是为了不让林氏太夫人一人独大,是回护张劢的意思。
张钊、张锦搬家的时候,张并和悠然都来了,事无巨细,亲自过问。
张钊为人极有成算,武氏持家有道,是不用人担心的。
张锦、沈氏夫妇就显得天真没城府,好在两个儿子都已是人到中年,孙子们也争气,单住之后,日子应该也不坏。
偌大的魏国公府,一下子空旷起来。
阿迟淡定的四处巡视过,用不着的空屋子暂时封闭。
贵重家什也好,摆件也好,该入库的入库,该蒙起来的蒙起来。
很浪费。
阿迟真心这么觉得。
这么大的宅院,只住自己和仲凯夫妻二人,不只是奢侈、铺张,简直是糟蹋、糜掷。
回平北侯府时,跟悠然说起,悠然笑着反对,过个两三年,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眼中颇有促狭之意。
过几年,等你们有了孩子;再过些年,等你们有了孙子,就不会觉得国公府太大。
想当初,哥哥想要十个八个孩子呢!悠然笑吟吟。
虽然后来他知道生孩子不容易、养孩子不容易,两子一女也勉强可以接受,可在他心目中,孙子是越多越好的,十个八个的,可不嫌多。
阿迟想明白悠然的话意,红了脸。
正月十五那天,大嫂傅嵘被确定诊出了喜脉,全家人都乐的合不拢嘴。
师公还兴冲冲的开始盘算,生个小阿勍好!到时候,孩子归我教!大嫂已是有了身孕,那自己……?阿迟脸更红了。
悠然含笑拍拍她,孩子的事,顺其自然最好,不必多想。
阿迟连连点头。
欢聚过后,张劢和阿迟临走,再一次邀请师公,您跟我们回罢。
师公虽是心动,却坚决的摇手,再等等,再等等。
新婚没多久呢,我老人家有眼色,不去添乱!张劢和阿迟没法子,依依不舍的上车而去。
晚上张并回房,有些纳闷的问悠然,阿悠,我怎么依稀听见,阿劢唤他小媳妇儿做‘一一’?悠然不解,有何不妥?小两口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有什么呢。
张并皱眉,阿劢真可怜,在咱家是老二,成了亲之后,居然还是老二!把悠然乐的,哥哥此话怎讲?张并不屑的看了她一眼,这都不懂?他小媳妇儿是一一,他自然是二二了。
哥哥你……悠然笑的肚子疼,张并伸出宽大温暖的手掌,一边替她揉着肚子,一边叹息,阿劢,可怜啊。
☆、 94、我视谋犹其实劢劢能做老二已经很不坏了。
好半天,悠然笑够之后,客观评论,如今他还能做老二,等到小娃娃出生,他极有可能会变老三。
不能吧?张并低头看向妻子,眼神中带着疑惑和询问。
在他心目中,丈夫、父亲才是一家之主,才是当家作主的人。
不过男人如果爱妻情深,让着妻子、哄着妻子也无伤大雅。
譬如,妻子要执意要做岛主,丈夫便做副岛主;妻子要做老一,丈夫便做老二。
可是,等到劢劢有了小娃娃,会悲惨的由老二变老三?儿女压在父亲前头,那怎么能成,长幼尊卑全乱了套,小娃娃不得被惯坏了?悠然跟他过了二十多年的日子,哪会不懂得他,故作沉吟,岂止,往后小娃娃多了,他还会变成老四、老五、老六……小娃娃越多,他越靠后。
老六不行!张并断然反对,至少也要老十!一个媳妇儿,八个小娃娃,劢劢你老十,就这么说定了。
张并神色极为认真。
悠然无言半晌,捧腹大笑,哥哥你越来越没有原则了,不过我喜欢!阳春三月之时,程御史风尘仆仆到了京城。
已经年过半百的程御史笑容满面、喜气洋洋,程帛这门亲事实在出乎他意料的好,邓攸既年轻又俊美,还是堂堂羽林卫指挥使,前途无量。
女儿既不用做人填房,又不用嫁个穷酸,程御史心里美滋滋的,走路都想飘起来。
他这一飘飘然,就把秋姨娘也带过来了。
秋姨娘本就生的美艳动人,自打程帛定了亲,她心中一块大石落下,更加巧笑嫣然,楚楚有致。
最难消受美人恩,美人轻启朱唇,央求亲去京城看女儿出嫁,程御史怎忍违背?程御史船到通州,平北侯府已差了仆役侍女前来迎接,一行人顺顺当当到了客栈,歇了一晚,次日启程赴京,直接把程御史接到别院,侯爷说,他改天替您接风。
这别院才打扫过,您先凑合住着,缺什么少什么,千万别客气,只管开口。
等程御史一行人安顿好,礼貌的告辞了。
秋姨娘有悻悻之色,瞅瞅这架势,打发穷亲戚呢?没拿咱们当回事。
这不,一两天了,正主愣是没露面儿。
程御史讪讪道:表弟日理万机,忙的很,忙的很。
含混着打了岔,糊弄了过去。
程御史和秋姨娘这一对,一个是爱美色的男人,一个是仰人鼻息的妾侍;一个要曲意奉承美女,一个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服侍主人,故此两人之间倒一直很和谐,极少龃龉。
十几年过去,颇见情份。
秋姨娘若偶尔使使小性子,程御史舍不得发作她,只好让着她。
夜深人静之时,程御史慢慢说道:我是南京的闲职,小小一名御史,朝中谁知道我?女儿能有这番际遇,靠的是表弟。
秋姨娘是个美人,相信美貌的力量,说一千道一万,也要女儿美貌出众才成。
女婿虽好,可是出了名的纨绔、好色,女儿若不美,他会肯要?程御史大为头疼,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谁家娶媳妇儿是单看美貌不美貌的?邓家富贵,圣上格外荣宠,这满朝之中,想嫁女儿给邓攸的人家多了,他为什么偏偏看上帛儿?能仅仅是因着美貌么。
秋姨娘想想,也觉有理,那,明儿咱们到平北侯府拜访,可好?多亏人家替咱们照看女儿,总要过去道个谢。
程御史又想糊弄过去,明儿再说,明儿再说。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能跟着过去?我和平北侯真没多少交情,他不过是看着广宁程家的颜面,才肯照看我,我也不能太不识个眉高眼低。
到了第二天,程御史本想偷偷溜出去,却被秋姨娘盯的极紧,走不脱。
程御史急了,你不能去!京城规矩重,不许带妾侍出门应酬。
秋姨娘笑吟吟道:若是别处,我自然犯不上过去讨人嫌。
可这是平北侯府呢,他府上便住着位姨娘,还待若上宾,可见不在意世俗规矩,不碍的。
程御史便有些踌躇,究竟能去,还是不能去?正犹豫着,门上报邓指挥使到访。
程御史忙命秋姨娘回避,女婿来了。
快,你快进去。
不由分说,把秋姨娘推到屏风后。
秋姨娘在屏风后偷偷往外看,心中欢喜。
邓攸长相过的去,今天又着意打扮过,一身银袍,衣料考究,腰带上系着块小羊形状的白玉佩,温润莹彻,雕工不凡。
又俊美,又富贵!秋姨娘看着眼前的邓攸,跟从前程太太说过的鳏夫、寒士一对比,这份满意,就甭提了。
还未拜见岳母。
屏风外,邓攸斯斯文文的客气寒暄着。
程御史笑道:南京实在离不得你岳母,一大家子人都靠她照管呢。
贤婿,家常过日子,离不得主妇。
秋姨娘眼珠转了转,眼角扫到墙角一个小凳子,故意伸出脚去,把它踢翻。
紧跟着,娇滴滴的哎哟一声。
声响传到外头,邓攸不由站了起来,神色间很是关切,何事?好像有人受伤了。
他好色成性,再也改不了的,方才那声音分明是出自女子之口,而且仿佛是娇美女子之口,让他如何不关切。
程御史尴尬的转过头,秋姨娘款款走出屏风,满面含羞的福了一福,歉意说道:对不住,扰了贵客。
实是奴家走路不小心,竟带翻了小凳子。
无妨,无妨。
邓攸乍一见到美女,只觉万事好商量。
后来大着胆子仔细看了几眼,心中吃惊,眼前这美人虽年纪略大几岁,却着实美貌。
更奇怪的是,自己竟有似曾相识之感!这可奇了。
这是二小女的生母秋氏。
程御史没辙,只好含糊的给引见。
邓攸恍然大悟,怪不得呢,眼前这位秋氏,和曾经惊鸿一暼的程家二小姐,十分相像!对着美人,邓攸哪有不客气的,一揖到地,笑着叫姨娘。
秋姨娘笑着回了半礼,得意的看向程御史:瞅见没有?女婿很知礼!平北侯府送来请贴,要设宴为程御史接风。
邓攸来了劲,岳父,姨娘,我送您两位过去。
表叔要请客,那我自然是要去凑热闹的!要和表叔同席饮酒了,真是让人激动万分、热血沸腾啊。
程御史还没来的及开口,秋姨娘嫣然一笑,如此,有劳了。
程御史不大赞成的看过去,秋姨娘柔声软语跟他悄悄商量,女儿也在呢,她是要定亲的人,自然害羞不见人的。
我陪着她,成不成?程御史拿她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邓攸兴冲冲出了门,骑上马,跟着程御史的马车去了平北侯府。
大表哥,我这几个月可规矩了,一点坏事没干过!到了平北侯府,见着张勍,信誓旦旦的表功。
难为你了。
张勍微笑。
邓攸这小子也不知是新被皇帝委了重任,还是真在意父亲不许他叫表叔,这几个月来,没调戏过民女,没闹出过丑闻。
程御史和张并见了面,叙过寒温,含混说道:有位内眷,烦请带去见见小女。
没敢说要拜见侯夫人。
张并微晒,些须小事,何足挂齿。
命人把秋姨娘和几名程家侍女带去内宅。
张勍、张劢两兄弟都在,隆重招待程御史。
可怜这兄弟俩从小就被悠然恐吓,凡和你们祖母沾了边儿的人和事,都要慎重再慎重!否则,谁把祖母招了来,祖母归谁伺候!——童年的阴影,一直延续到成年以后。
外院男人的应酬,师公向来是不参与的。
每逢这种场合,他老人家要么出门访友,要么和橦橦玩耍,今天他兴致极好,孟赉也在,他和孟赉下棋。
终于能大赢特赢了!师公这个乐呵。
他和张并父子下棋通常是赢不了的,外公却不是他的对手。
和外公下棋,是师公生平一大乐事。
悠然和傅嵘管家务,阿迟和橦橦陪老人,分工很清晰。
橦橦津津有味的旁观棋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仰天长叹,不过不管再怎么心急,绝不开口。
阿迟捧着只晶莹玉润的定窑白瓷茶盏,慢悠悠喝着茶。
棋局已经很明了,没什么悬念,没什么看头。
正有些无聊,门帘被轻轻掀起,一名侍女走了进来。
大小姐吩咐过,若二小姐有什么不妥,便来禀报您。
这侍女是程帛的丫头,跪在阿迟面前,低声说着话,我家秋姨娘跟着老爷来了,跟二小姐说了半天话。
这会子,秋姨娘说要拜见夫人,亲自道谢。
侍女眼中满是企求之色,阿迟微微蹙眉,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秋姨娘这不是为难丫头吗,不替她回禀,她不依;替她回禀,不一定吃什么挂落。
十三姑姑性子大咧,能陪着你话家常,你就以为京城贵妇人都能把你当座上宾?太过托大,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看在程姐姐面上,我只好跑这一趟。
阿迟吩咐了佩阿几句话,留下佩阿,带着柔翰、寸翰去了程帛所居住的撷翠轩。
到了撷翠轩,程帛迎上来,陪笑称呼二表嫂。
阿迟微笑,你好似又清减了几分。
表妹,女子还是略丰满些,方显福态。
程帛柔弱的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总也胖不了。
其实不是,她听说邓攸喜欢美人,喜欢腰肢不盈一握的纤细美人。
秋姨娘穿戴华贵,矜持的坐在上首,等着阿迟来跟她见礼。
阿迟淡淡看了她一眼,简短吩咐程帛,表妹,请你到侧间坐会子。
程帛微笑,好啊。
顺从的走了,看也没看秋姨娘一眼。
一个两个都不把我放在眼里!秋姨娘气的想拍桌子。
程帛和邓攸的亲事,已成定局。
阿迟静静看着她,直接了当说道:你的亲生女儿,一定会嫁到富贵祥顺的好人家做原配嫡妻。
邓父邓母都是厚道人,邓攸本性也不坏,这门亲事对程帛来说,可说是意外之喜。
秋姨娘仪态万方的微笑着,神色间满是自得之意。
我闺女嫁的好,还用得着你说么?成亲之后,程帛日子过的好或不好,在邓家,在邓攸,也在她自己。
阿迟看在和程希的交情上,耐着性子说道:她若能做一名善于持家理事、能够相夫教子的主妇,邓家自有她一席之地;若屡屡行差踏错,谁也救不了她!邓父邓母宽厚,邓贵妃却是眼里不揉沙子的。
若是程帛娘家出了丑闻,被人风言风语的议论,邓贵妃会怎么做?秋姨娘拉下了脸。
自程帛定亲,她在程家神气多了,程御史也更向着她,有回程太太气急了,哭着要到衙门告状去,横竖是过不了日子了,我告他一个宠妾灭妻,他这御史也别做了,一起回乡下种地去,倒也清净!这死丫头提什么丑闻,难不成她已经听说了?秋姨娘心里打鼓。
阿迟声音清洌,限于身份,国色天香的正室不易娶,可容貌过人的侍姬,却易得。
不用多,宫里赐下十名八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女,程帛的日子便会苦不堪言。
程帛的娘家根本没什么势力,没法替她撑腰。
程帛若不得邓贵妃的意,想怎么收拾她,就能怎么收拾她。
……她敢?秋姨娘坐不住了,腾的站起身,她,她若这样,岂不是打平北侯府的脸?阿迟轻蔑一笑,原来你也知道,程帛靠的是平北侯府?既知道,你还敢在这里充官太太,想要拜见侯夫人呢,就凭你,也配。
秋姨娘颓然坐下,神色暗淡,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阿迟懒的再理她,带着柔翰、寸翰转身离去。
这当然不算完,随即有一位庄重严肃的嬷嬷奉命而来,一板一眼给秋姨娘上起课,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讲的清清楚楚。
程二小姐若还要这桩亲事,不论是在京城,还是在南京,秋姨娘都请依着这些规矩。
但凡错了一点半点,程二小姐的事,平北侯府概不理会。
程二小姐若还要这桩亲事……这不废话么,这么好的亲事,怎么可能不要?秋姨娘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明媚三月,邓攸请崇圣公主夫妇为媒,到程家放了文定。
程御史头一回和这么尊贵的人物打交道,深以为荣。
接下来的大定、请期等礼数一一完成。
三月底,邓攸亲迎,程帛风光大嫁。
总算嫁了一位表妹。
阿迟笑咪咪,嫁表妹,真是让人心情舒畅呢。
表妹跟咱们有何干系。
张劢表示不懂,橦橦出嫁,才是咱们该关心的事。
橦橦,喜欢美人?阿迟凑近张劢,悄声问道。
我们兄妹,全喜欢美人。
张劢低声笑,不光橦橦,我也爱美人。
这没正经的!阿迟白了他一眼,继续关心小姑子,那橦橦的终身大事,是打算怎么着?橦橦喜欢美人,给她弄一个美人去?张劢摸摸下巴,爹爹的意思,橦橦的夫婿既要美的惊魂动魄、又要才华横溢武功高强;娘的意思,只要橦橦喜欢便可;外公的意思,橦橦的夫婿定要温文尔雅、一心一意;师公呢,想摆个擂台,比武招亲。
☆、 95、若此无罪阿迟掐指一算,想要爹娘、外公、师公都满意,橦橦的未来夫婿除文武双全、美仑美奂、全心全意、温柔体贴之外,还要会讨橦橦喜欢。
这样的男子,存世数量好像不多。
若依着长辈们,橦橦似乎有些难嫁。
阿迟乍一算,很为张橦担着心。
照着长辈们这股子挑剔劲儿,很有可能导致橦橦嫁不出去呀。
太完美的男人,上哪儿找去。
不过再细想想,上帝造人是一对一对造的,不必多虑。
张劢微笑不语。
一个人没定亲、没成亲之时,自己也好,长辈也好,往往有各种各样的要求,各种各样的条条框框。
其实真遇到了合适的人,那些要求很快会被忘掉。
譬如自己没遇到阿迟之前,哪能想像自己会娶内阁次辅的孙女、一位稚嫩美丽的小姑娘?文武殊途,内阁争斗激烈,徐次辅的孙女绝不是好的联姻人选。
自己的妻子需是有才华、有才能的干练女子,能和自己一起支撑起整个魏国公府,而不是一位娇生惯养、被父母捧在掌心长大的娇娇女。
这都是曾经的条条框框。
真喜欢上了,朝中争斗也好,稚嫩柔弱也好,都不是障碍,都不是问题。
也不知橦橦自己想要什么样的。
阿迟疑惑问道。
橦橦才是当事人,她的终身大事,总要听听她的意思吧。
可惜,这么敏感的事,没好意思当面询问。
张劢虚心请教,婚姻大事,不是父母之命么,竟还要问女孩儿家怎么想?阿迟毫不犹豫的点头,那是自然。
日子是自己过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要一起生活的人,哪能不理会她本人的想法。
张劢眼睛放光,饶有兴致,原来如此。
夫人,当年你我之事,岳父岳母也曾垂询于你吧,夫人是怎生对答的,说来听听。
阿迟故意皱眉凝神,做沉思状,当年啊,家父总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目光很柔和,很慈爱,却始终不曾开口。
家母倒是隐隐约约的询问过,‘邻舍那小子,你瞧着如何?’张劢微笑看着妻子,心里很有些紧张,夫人,如何?快说快说,邻舍那小子,你瞧着如何。
阿迟努力回忆着往事,那时我说什么来着?让我想想。
马马虎虎?还成?差不多?唉,年代久远,记不清了,真是记不清了。
马马虎虎?还成?差不多?夫人如今好似对我改观不少。
张劢似笑非笑,昨晚夫人还夸奖过我呢,是不是?羞涩的粉晕飞上脸颊,阿迟含混的耍着赖,近来记性好差,昨晚的事也记不清了,记不清了。
无妨。
张劢闲闲坐着,笑的云淡风轻,今晚咱们再重复一遍,夫人一定会想起来的。
这没羞没燥的!阿迟轻轻啐了一口,转身欲走。
不想没看对地方,却是冲着浴室走过去了。
张劢低声笑,夫人竟是如此心急么?如此,请等上一等,某和夫人一起。
他个子长腿长,没两步就追到阿迟身后,把阿迟打横抱起。
阿迟知道自己力气小,打不疼他掐不疼他,索性张嘴咬了过去。
莫急,莫急。
张劢低头吻上她的脖颈,柔声安抚,先洗干净了,再给你咬,好不好?你想咬哪都成。
夫人,如何?脱衣入浴时,他在阿迟面前展示体形,这么问。
夫人,如何?水雾弥漫,清水碧波中俯下俊美面庞,这么问。
夫人,如何?身体紧紧相拥,抵死缠绵之时,还是这么问。
好……极好……她颤栗着,呜咽出来。
…………第二天起床,阿迟板着小脸,很严肃。
张劢百般逗她笑,都不见效果。
莫小气了。
见嬉皮笑脸没用,张劢改了哀兵政策,软语央求。
你才小气!阿迟恨恨瞪了他一眼。
夫人肯瞪我了!张劢颇受鼓舞,大献殷勤,瞪我哪会解气呢,不如打两下,掐两下?要是实在不解气,咬两下也行。
陪尽小心。
这天是休沐日。
自从太夫人等搬走之后,魏国公府就是张劢和阿迟的天下,可是他们并不爱在府中呆着。
每逢休沐日,要么回平北侯府,要么回灯市口大街。
本来今天是轮着回平北侯府的,不过张劢一心讨好佳人,一一,咱们许久没见岳父岳母和阿述阿逸,我陪你回灯市口大街,好不好?不好。
阿迟嗔怪道:师公等着咱们呢,哪能临时改主意?还有橦橦,有新鲜玩艺儿要给我看。
再说了,冷不丁儿的回灯市口大街,也让爹娘措手不及。
慢慢说着家常,小两口重归于好。
早饭后,慢悠悠上了车,奔平北侯府。
一路上张劢妙语如珠的讲着笑语,逗的阿迟喜笑颜开。
夫人,我攒了大半辈子的笑语都拎出来了。
张劢表功,阿迟慷慨大方的奖励了一记亲吻。
到了平北侯府,门前早已停了几辆马车。
两人也没有放在心上,平北侯府常常有客到访,即便是休沐日,也未必消停的了。
进去之后,悠然正陪着一位中年美妇闲话家常。
张劢大喜,水姨!笑着上去见礼寒暄,又拉过阿迟,这是水姨,你见过的,还记不记得?阿迟笑道:哪敢忘?水姨是娘最好的朋友呢。
悠然姐妹众多,亲戚众多,不过最要好的朋友还是水冰心和张甜心。
三人少女时代在广州相识、相知,很谈的来。
各自成婚之后,张甜心成了悠然的夫家堂妹,水冰心则是悠然的娘家表嫂,一直来往密切。
水冰心微笑夸奖,阿劢小媳妇儿长的又好看,性子又机灵,真讨人喜欢。
阿劢,师公替你相了个好媳妇儿。
悠然笑盈盈道:可不是么,老爷子眼光太好了,一眼便相中了小阿迟。
阿劢,阿迟,师公在后山呢,你俩过去陪陪师公,谢谢大媒。
水姨笑的很勉强,娘亲这是在撵人。
张劢和阿迟心知肚明,笑着答应了,出了客厅。
到了小路上,张劢眼瞅着左右没人,媳妇儿,累不累?我背你。
不由分说把阿迟背到背上,箭一般迅疾奔向后山。
阿迟欢快的笑着,银铃般的笑声撒满山林。
光天化日之下背媳妇儿,成何体统!张劢正发足向山上奔,一名丽色少女挡在道上,叉着小蛮腰,居高临下看向二人,速速改了!否则……哼,哼!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爷子倒挂在柳树枝上,悠闲的荡过来,荡过去,笑容满面,小笨猪,背媳妇!小笨猪,背媳妇!☆、96、我有旨酒橦橦是为水姨担心么?阿迟安抚的拍拍小姑子,孙夫人不过是人老火气大,胡乱发发脾气罢了,无须多虑。
张橦回过神来,笑的有些勉强,不是,水姨极有主意的人,用不到我担心什么。
我是在想着,钟家老哥儿俩都病了,外公岂不是要过府探望?可怜的外公,才到罗湖山庄休养了没几天,又要不情不愿的回城。
多泡温泉于身体有益。
外公孟赉愈是年老,愈注重养生,时不时的葛巾野服,无拘无束,乘车到罗湖山庄度长假,好不逍遥自在。
阿迟怔了怔。
可不是么,钟元、钟亨这一病,外公这做妹夫的狠应该过府探望。
也或许,孟家兄弟已差人去到罗湖山庄通报消息,请外公回城。
张橦打起精神,笑道:我的卦再不错,外公躲不得清静了。
明儿个我亲自出门,接外公外婆去。
二嫂你不知道,外公外婆很贪玩的,最喜欢田园风光,到了乡下便不想回城。
若是被催着逼着回了,也会心中不快。
不过再怎么不快,看见我,他俩也会眉开眼笑的。
阿迟略有惊奇,敢情我家橦橦不只美丽大方,乖巧可爱,还是一味好药呢,竟有治愈烦恼之疗效。
张橦大为得意,自吹自擂,二嫂,除了以上优点之外,我还很阔气。
大哥的平北侯府,二哥的魏国公府,各有我一半。
张家兄妹三人,大哥张勍将来是平北侯府的主人,二哥张劢拥有宏伟壮观的魏国公府。
如此,小妹张橦岂不是很吃亏?所以,两个哥哥过意不去,各分给她一半。
你们只有一个一半,我有两个一半!张橦炫耀道。
如此,橦橦是魏国公府半个主人了。
阿迟捉住橦橦的小手,笑的极为灿烂,每年四月中旬,魏国公府例行有赏花宴会。
我正愁这花会怎么办能不落俗套呢,如今有了橦橦,不必愁了。
橦橦啊,你不能只享受权利不尽义务,快,来干活吧。
张橦连连摇手,不要了,不要了!二嫂,那一半我不要了,花会你自己折腾去。
二嫂我跟你说,有旧例呢,你若想偷懒,只管照着旧例办去。
这么着,虽出不了彩,却也出不了错。
两人正玩笑着,却被悠然唤了过去,外公外婆明日回城……话还没说完,三人同时说道:我去接!除了张橦、阿迟,还有笑嘻嘻的师公。
如此,有劳三位。
悠然含笑道谢。
阿迟和橦橦不过是笑着说客气客气,师公乐呵呵的,有劳什么呀,这种美差,我老人家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第二天,师公带着橦橦一大早去了魏国公府,会合阿迟,三人同乘一辆宽大的马车,消消停停出了城。
春光正好,放眼望去满眼青翠,处处生机勃勃。
阿迟取出一支横笛,吹奏起欢快的乡间小调,橦橦以清脆悦耳的啸声相和,心旷神怡啊。
师公大乐。
渐渐进入西山,一股绿意扑面而来,令人沉醉。
罗湖山庄依山而建,被一条清澈美丽的人工湖环绕着,庄内高阔平和,既有玲珑有致的江南小筑,又有云蒸霞蔚的山丘树林,景色壮丽。
三人一路欣赏着景色,慢悠悠走到湖边。
湖边立着一把硕大的天蓝色绢布遮阳伞,伞下放着把竹椅,旁边一张长长的桌案,放着瓜果点心茶水等。
孟赉一身青衣,神情闲适的坐在竹椅上,拿着鱼杆钓鱼。
外公怎么一个人?阿迟疑惑看向橦橦。
橦橦漫不经心,吵架了呗。
这还用问,每逢要回城,他俩一准儿吵架。
在罗湖山庄这世外桃源,他们就是最恩恩爱爱、鹣鲽情深的一对;出了罗湖山庄,进入俗世凡尘,争执就来了。
外公是孟家的老太爷,要回定府大街;外婆喜欢女儿和外孙子外孙女,一心只记挂平北侯府。
阿迟默然。
外公也算有本事了,子女不管是嫡出还是庶出,个个有出息,兄弟姐妹之间友爱谦恭,一团和气。
世人提起外公来,羡慕的居多,嫉妒的也不少。
只是,他和外婆之间再怎么深情,再怎么温存,两人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总会透着几分尴尬。
外公的晚年生活,究竟还是有缺憾的。
看见张橦等一行三人,孟赉微微笑着,目光柔和。
师公兴兴头头张罗起来,钓着鱼没有?若钓着了,现烤几条,一准儿鲜美。
又命人取来棋盘、棋子,对着湖光山色下棋,何等风雅。
孟赉放下钓杆,两位老人在湖边下棋,阿迟和橦橦指挥着仆妇们,准备烤鱼等吃食。
张橦忽想起一件事,挽着阿迟的胳膊,调皮低笑,二哥十八岁生日那天,娘说他是大人了,逮着他啰啰嗦嗦说了一箩筐话。
二嫂,那番话和你大有干系。
阿迟大为惊奇,当真?真的假的,那年我还小着呢,芳名已传至京都?再说了,那年我和你哥哥天各一方,又没见过面。
张橦粲然,真的!那天娘从做人的道理讲起,长篇大论、拉拉杂杂的说了好多。
二嫂,跟你不甚相干的我就跳过去了,只说顶顶紧要的。
小姑子一脸顽皮的看过来,阿迟多善解人意啊,退了一个光华灿烂的花瓣型赤金镯子给小姑子戴上,橦橦,十个钱儿的。
张橦得意的晃晃手腕,笑咪咪道:其实也没什么啦。
娘说,男子汉大丈夫在外头可威风,回家可不能凶!要一心一意对待妻子,免得妻子伤心、儿女尴尬。
娘可能是唯恐说服力不够,不只拿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举例,还拿爹爹和娘亲小时候的切身体会证明:不谨慎的婚姻会带给儿女困扰,让儿女难堪。
故此,哪怕只是为了儿女,也请保持一夫一妻、家庭清净和平。
二嫂,娘的话又长又煽情,二哥可感动了,信誓旦旦的保证,往后一定跟爹爹学,不跟祖父、外公学。
张橦讲完之后,笑吟吟看着阿迟,怎么样,值十个钱儿吧?阿迟悠悠道:太感人了!抬起白皙优美的手掌,从手指上取下一枚镶猫眼石的戒子,替张橦戴在手上。
怎么样,听过之后,是不是大为放心啊。
张橦掌心向外,欣赏着才得的新戒子,愉悦问道。
二哥会跟爹爹一样,多好,多完美。
张橦穿着浅浅的湖水蓝锦缎褙子,阳光下异常光彩悦目,映着她青春美好的面庞,整个人熠熠生辉。
阿迟一时间有些失神,橦橦是一家人捧在掌心的宝贝,人又这么美、这么明艳照人,怪不得她的婚事,长辈们各种要求、各种挑剔。
阿迟正开着小差,烤鱼的香味传了过来,张橦精神一振,外婆爱吃鲜鱼,我请她老人家去。
二嫂你先别动筷子,等我回来!她是会点子功夫的,话音未落,人已轻盈走远。
棋局那边,外公渐露败相。
鱼好像熟了。
外公手拿棋子,沉吟着不落子,口中还在惦记烤鱼。
师公乐呵呵催着,甭想了,就这么着吧!赶紧下完这一盘,咱们该享用美食了。
张橦陪着外婆姗姗而来,师公大笑拱手,承让,承让!阿迟命人撑好遮阳伞,铺好地毡,摆放好各色食物,另有人捧温水过去,服侍师公、外公洗手。
停当之后,众人在湖边席地而坐,开始野餐。
这差不多是自助餐的形式,自给自足,自得其乐。
不过小辈总是要服侍晚辈的,阿迟和橦橦很自觉,细细挑拣掉鱼刺,把细嫩肥美的鱼肉盛在小碟子里,敬给师公、外公、外婆。
师公乐呵呵的,本来烤鱼就好吃,经了两个女娃娃的手,更鲜美!吃了一碟子,又吃了一碟子,非常享受,无比满足。
外婆小口吃着东西,很秀气。
外公呢,拎着杯清爽的果子酒慢慢品着,什么也不吃,就连橦橦殷勤递到他眼前的食物,也不肯动。
这是怎么着,输棋了,心里不痛快?阿迟不大明白。
张橦偷眼看看外公,再偷眼看看外婆,俩人置气呢,懂不懂?这时候谁也甭说话,说了也不好使。
外婆把自己面前的碟子拿到外公面前,外公唇边露出笑意,慢慢拿起筷子,开始吃东西——只吃那只碟子里的。
外婆无奈,又拿了几只碟子过去,总不能饿着他呀。
阿迟和张橦忍着笑,师公挤眉弄眼,三人胡乱吃了几口,笑着站起身,两位慢用,我们先去备车,午后咱们便起程。
一边儿一个陪着师公,走了。
张橦最调皮,走远之后还忘不了回头偷窥,见外婆微微低头,外公俯身在她面前说着什么。
依稀仿佛,外公一脸温柔笑意,容色之间,颇为迁就。
外公又在哄外婆跟他一起回孟家了,张橦嫣然而笑。
午后,一行人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回城。
这回阿迟和张橦一人采了片树叶吹着,圆滑流畅、婉转悠扬,车轮过处,留下优美动人的旋律。
车到阜城门,张并带着一队骑兵,亲自来接。
他这一队骑兵人人魁梧矫健,骑的全是高头大马,马匹雄骏强壮,看上去气势不凡,引人注目。
接上人,一队骑兵前呼后拥,迅疾驰向平北侯府。
张并走后不久,一辆标着孟字的黑漆平顶马车也到了城门前。
车上坐着一位温雅从容的中年男子,车夫下来跟守门的兵卒问了几句话,重又上了车,大爷,老爷的马车方才已过去,被姑爷接走了。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简短吩咐,去平北侯府。
车夫答应着,打响马鞭子,往平北侯府的方向驶去。
☆、97、薄言往诉马车到了平北侯府门前,早有管事殷勤让了进去,舅爷请。
另有小童进去报信,没多大会儿,张勍、张劢一起接了出来,行礼寒暄,笑着叫大舅舅。
这中年男子正是悠然大哥孟正宣。
孟正宣城门口没接着孟赉,心里本是有几分不舒服,不过他一向涵养好,并不会随意表露内心情绪,微笑答应着,被两个外甥迎到上房。
上房里热热闹闹坐了一屋子人。
见孟正宣进来,傅嵘、阿迟、张橦都迎上来叫大舅舅。
孟正宣眼中有了笑意,温和吩咐,不必多礼。
悠然笑盈盈道:大哥,我方才还跟爹爹说着呢,您这会子必来。
果然,我又猜对了。
张勍兄妹一边暗乐,娘您这不是废话么,外公被接来了,舅舅肯定会过来要人啊。
孟正宣微笑,五妹妹已这般大了,还是顽皮。
兄妹二人和和乐乐打趣几句,众人见礼寒暄过,坐下来叙话。
爹,儿子专程到城门口接您,却空跑一趟。
孟正宣未免抱怨。
孟赉不知寻思什么,心不焉说道:为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你妹夫一来接,糊里糊涂便跟他过来了。
孟正宣转过头看向张并,张并站起身,客气拱手,对不住,舅兄,怪我怪我。
过会儿罚我三杯,跟舅兄赔罪。
孟正宣表示反对,纵容你胡乱喝酒,五妹妹必定不依。
妹夫想是借着这由头骗酒喝,这可不成。
众人都笑起来。
悠然笑盈盈吩咐,命人到定府大街说一声,老太爷和大爷晚饭后方回。
侍女答应着,出去办事。
孟正宣叹道:原本是来要人,这下子可好,又搭进来一个。
众人又是笑。
晚饭之后,外公依旧坐着不动。
孟正宣淡定自如跟两个外甥谈论诗词,一点催促意思都没有。
倒是悠然开始撵人,爹爹,车给您备好了。
天色不早,回罢。
外公哼了一声,看向悠然眼神中全是不满和气愤,女生外向!悠然嘻笑抱怨,这可不怪我呀,是您当初没想透彻。
当年您要是把他招赘进来,如今哪还有这事。
招赘?众人瞅瞅高大英武张并,以他这样威势,招赘?张并也跟着抱怨,是啊爹爹,当年您怎么没想出这好主意?抱怨完,又紧着问了一句,爹爹,如今可还能补救?外公原本绷着脸上,终于露出丝笑意,来不及了,没法补救。
臭小子还想入赘到我家,我家儿子都是何等俊美,搀和进这么位雄纠纠气昂昂,不般配,不般配。
张并一脸懊恼,外公被哄十分开心。
临走之前,外公咳了一声,慢慢踱到屋角阴影之中。
跟我一起走罢,柔声细语跟外婆商量。
外婆弱弱反对,我许久未见橦橦……那,我明日来看你。
外公没法子,只好认了。
外婆轻轻点了点头。
孟正宣皱眉,把悠然叫到一边,阿悠,如今咱家是你大嫂主持中馈,姨娘回到家,什么都是妥妥贴贴。
悠然很下气,大哥,她从前只粘着我,如今连我都不理了,眼里只有橦橦。
提到橦橦,孟正宣是板起脸,极为不悦,早多少年就说过,让你们把橦橦许回孟家,有我和你大嫂看着,谁敢怠慢橦橦?你偏说什么血缘太近,不合适成婚。
如今倒好,橦橦竟然被……悠然大奇,橦橦怎么了?孟正宣迟疑了下,我本不愿意说。
阿悠,大哥原打算着回家之后,跟爹爹商量了,再做道理。
悠然为好奇,孟正宣凝神想了片刻,斟酌着说道:二舅舅不是病了么?悠然忙接口,听水姐姐说了。
大哥,我人虽没过去,已是遣人送了三四回补品、药材。
孟正宣微笑摇头,你打小和吉安侯府犯冲,极少上吉安侯府,大哥哪有不知道?难道会因为这个责怪你么,真是傻丫头。
阿悠,二舅舅病床上,如今手脚倒能动弹,也能勉强说话。
昨日我去探望他老人家,二舅舅拉着我手,含混说着话。
我支着耳朵仔细听了,越听越心惊。
二舅舅意思,竟是忧虑阿珩年长无婚,要为阿珩向橦橦提亲。
大哥便想着,橦橦还是嫁回孟家稳当,不愿应承二舅舅,来跟你们提亲事。
可是二舅舅人那么虚弱,老爷子躺床上那么看着我,我怎忍拒绝。
孟正宣叹了口气,故此我含混应了。
昨晚回家想了一夜,还是先请示过爹爹为好。
悠然抿嘴一笑,大哥,您瞅个没人时候跟爹爹提。
孟正宣不解,为何?悠然不好意思笑着,那个,若是爹爹发了怒,要打您两下骂您两句……没人看见,大哥你到底没那么失颜面。
孟正宣想明白这道理,头皮发麻,这回大哥铁定要挨打了。
想想吉安侯府和平北侯府之间过节,这事儿若跟父亲提了,没准儿真有一场好打。
可是已经答应舅舅了,不提不行。
没事,爹爹年老没力气,打不疼。
悠然很好心安慰,再说了,大杖则走。
爹爹要是真下手,您还不赶紧跑呀。
不跑。
孟正宣没精打采说道:爹爹心里有气,还是让他老人家狠狠打我一顿,把气出了为好。
两人正说着话,外公已慢悠悠踱了出来,被张并父子簇拥着出了上房。
孟正宣忙交代了一句,阿悠放心,大哥自有主意。
跟着出去了。
张并父子一直把外公送到孟家才返回,悠然笑咪咪问道:一路之上,太平么?张勍、张劢都笑,有我们,还有不太平?悠然点头,好,极好。
已是戌时,张劢正打算和阿迟一起告辞,门上来报,邓指挥使来了,求见侯爷。
众人瞅瞅柱子上挂着西洋钟表,这个点儿过来,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不成?而且,他求见不是大表哥,而是表叔。
张并沉吟片刻,命人请他到外院书房。
打算亲自去见他。
悠然调侃道:先请好大夫,若那小子晕厥了,直接施救。
这人不是一直热烈崇拜表叔么?真见着本尊,会不会乐晕过去?张并微微一笑,径自去了。
张并做事雷厉风行,没多大功夫就回来了。
悠然用景仰目光看向他,这么?张并自负道:那是当然。
相视默契而笑。
没什么紧要事,回罢。
张并温和吩咐儿女们。
张勍也不多问,陪着傅嵘一起慢慢走了。
真没事?傅嵘尚有疑惑。
傅嵘已有些显怀,张勍拉着她手,爹爹若说没事,那便不必多问。
傅嵘哦了一声。
张橦陪着外婆,张劢和阿迟带上师公,也各自离去。
儿女们全走后,张并沉声道:皇后皇帝面前进言,要为她侄子求娶橦橦。
皇后出自小官吏之家,父、祖全是九品文官。
侄子么,也出色不到哪儿去。
当然她父、祖如今已是高位,不过是虚职,没实权。
皇后这是不放心了。
悠然忖度着,要说太子已立,名份已定,她应该再无顾虑才是。
她儿子是嫡子,又立了太子,已经出阁读书。
本朝一惯抑制后族。
给后族爵位、俸禄,但极少给实权,也极少允许他们和重臣联姻。
当然也有例外,皇帝若对皇后特别信任,也有实打实荣宠后族。
皇后此举,大体上可以看作试探。
试探皇帝对皇后心意,对太子心意。
如果皇帝铁了心扶持太子上位,应该不会反对太子表哥娶勋贵之女。
我看她是抽疯。
张并历来反感后宫里这些莫名其妙女人,想跟邓贵妃别苗头,拉扯上咱们做什么?阿悠,她定是嫉妒邓攸任了实权指挥使,因此故意来捣乱。
哥哥可有对策?悠然关切问道。
有。
张并温柔应承,小事一桩,不必放心上。
如此甚好。
悠然点头。
虽然这么说,却不肯立刻沐浴歇息。
张并未免奇怪,阿悠,还等什么?悠然很有些难为情,没什么,没什么。
过了会儿,侍女进来悄悄禀了悠然,夫人,老太爷发脾气了,摔了不少瓷器。
大太太说,幸亏得您提醒,提前把名贵都收起来了,今儿个摔,全是便宜物件儿。
老太爷摔完东西,骂了大爷一通,把大爷撵走了。
可怜大哥。
悠然叹息着,安心歇息去了。
横竖大哥也没挨打,爹爹摔全是便宜货,这是很好很好。
悠然和娘家大嫂季筠一向交好,今晚听了孟正宣话,即刻命人到孟家送了封书信,让季筠早做准备。
事完之后,季筠自然命人及时通报,让悠然心里有数。
临入睡前,悠然才想起来,随口提了提,钟亨央大哥提亲,为钟珩求娶橦橦。
休想!张并冷冷道:就凭吉安侯府那股子乱乎劲儿,他也有脸开这个口?悠然打着呵欠点头,是啊,估计他这么一生病,发了昏。
大哥说,今晚回家请示爹爹……大舅兄倒霉了,等着挨打吧。
张并幸灾乐祸。
摔东西了,发脾气了,没打。
悠然本想补充两句,一阵倦意袭来,含混应了一声,沉沉入睡。
☆、 98、大夫夙退忙活什么了,累成这样?张并又是纳闷,又是心疼。
他还精神的很,妻子已是香梦沉酣,丝绸般柔软亮泽的长发散在枕畔,睡颜恬静美好,嘴角噙着丝笑意,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阿悠,我睡不着。
真想把你叫醒,陪我说说话。
张并温柔凝视妻子半晌,还是没舍得叫醒她,挥手灭了灯,室内一片幽暗、安宁,和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值此万籁俱寂之时,定府大街孟家,辈份最长的那对夫妻正在激烈的争执着什么。
侍女们束肩敛息,一个个吓的连大气也不敢出。
阿珩有什么不好?高门嫡子,祖父祖母、父母全是名门望族出身,家世无可挑剔!钟氏实在气不过,拉着孟赉讲理,二哥已病成那样,还一心记挂着阿珩的亲事,你怎么就不体谅他呢?这还没跟五姑爷提,你先把宣儿骂一通。
怎么着,我们钟家的儿郎,配不上他张家的大小姐?!孟赉压下心头怒火,缓慢而清晰的说道:悠儿从小到大,只去过吉安侯府一回,太太可还记得?她和吉安侯府没缘份。
橦橦也是一样的,和吉安侯府没缘份。
这门亲事实实做不得,不必再提。
钟氏不解,你是外祖父,又不是祖父!二哥是跟平北侯府提亲,姑爷还没开口说话呢,你做什么先摇了头,给钟家没脸。
依我说,外孙女的亲事,咱们做外祖父外祖母的不便专擅,还是让她父母发话为好。
闺女、女婿,都听我的。
孟赉淡定的夸口,我说了不成,你看他们敢不敢答应。
钟氏气咻咻瞪了丈夫一会儿,钟家是开国元勋,张家是什么?五姑爷的身世不必说了,五丫头的身份更是提不起来!老爷你摸着良心想想,二哥这番求娶,已是抬举张橦了!我橦橦不用他抬举。
孟赉一字一字,慢慢说道:橦橦是我闺女的掌上明珠,是平北侯府千娇万宠的大小姐,她绝不会嫁到吉安侯府。
钟氏气极反笑,好,好,好!我便等着看,看你那心肝宝贝一般的外孙女,最后能嫁到什么样的人家!两人不欢而散。
钟氏带着一肚子气歇下了,孟赉冷冷清清一个人去了书房。
钟氏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论门弟、论相貌、论人品、论根基、论家私,阿珩哪点配不上张橦了?明明是张橦高攀阿珩。
再者说,二哥已是风烛残年,他既开了口,哪能让他失望?不行,昨晚道理没讲透,明儿早早的起来,接着讲。
第二天钟氏起了个绝早,收拾妥当了,命人请老太爷,有要紧事商量。
侍女恭谨的应了,转身去请了书房。
过了会儿,战战兢兢的回来了,老太爷,出门了。
钟氏看看时钟,呆了呆,出门?这个时辰出门,未免太过怪异。
侍女硬着头皮回道:老太爷方才出门不久。
马房的人说,是去了平北侯府。
钟氏心里这份恼火,就别提了。
她不是心机深沉之人,心里有什么,脸上就会表现出什么,等到儿媳妇、孙媳妇等来请安的时候,都知道她不高兴,说话也好、举动也好,都小心翼翼的,唯恐更加惹怒她。
早饭后,钟氏命大儿媳妇季筠留在定府大街管家,二儿媳妇钟炜陪着她去吉安侯府。
钟炜是她的侄女,钟亨的女儿,正惦记娘家呢,巴不得这一声,欣然同去。
婆媳二人到了吉安侯府,先去探望过吉安侯钟元,然后去探望中风在床的钟亨。
钟元还好,不过是寻常病症,看看渐要痊愈;钟亨行动、说话都不大利索,苍老疲惫,异常可怜,钟氏和钟炜当着他的面强颜欢笑,出来之后,都掉下眼泪。
孙夫人也拿出帕子拭泪,你二哥原本好好的,喝了通酒,便这样了。
小妹,我真是命苦啊。
钟氏也哭,倒是钟炜忍住泪水,好言好语劝着,爹爹气色已是好了不少,假以时日,必能康复。
孙夫人、钟氏都流涕叹息,但愿如此。
伤心过后,孙夫人把钟炜打发出去,独留下钟氏。
小妹,不知怎么的,珩儿竟是看中了张橦。
孙夫人面有愁容,我虽是看不上那丫头,可若珩儿起了执意,也只得依着他。
小妹,珩儿性子不好,倔强的很。
二嫂说的是,我也看不上那丫头。
钟氏很赞成,不过,珩儿若真有此意,做长辈的也甭硬拗着,寒了孩子的心。
那丫头生的美,妆奁又丰厚,虽不够温顺,却也不算跋扈,进门后好生教着,也未为不可。
孙夫人有了为难之色,吞吞吐吐说道:你家五丫头是个记仇的,这不,都多少年了,也不肯屈尊到吉安侯府坐坐,喝杯茶,说说话。
钟氏微笑,这有什么?二嫂放心,回家路上我拐到平北侯府一趟,亲自跟她说。
二嫂,我的话,她不敢不听。
出了阁的姑奶奶,也不敢不敬着嫡母。
孙夫人松了口气,感激道:到底是小妹贴心,为兄嫂着想。
钟氏抿嘴笑,二哥是我嫡亲哥哥,您是我嫡亲嫂嫂,不为兄嫂着想,我不成反叛了?倒惹的孙夫人笑了一笑,眉宇间开朗许多。
钟氏说到做到,从吉安侯府出来,吩咐去平北侯府。
钟氏很坦白,不是拐弯抹角的人,见面后直截了当跟悠然说了来意。
悠然也很坦白,太太,这是不成的。
小女过于娇养,似吉安侯府这般,上头两重公婆,中间无数妯娌姐妹,这样的人家,小女周旋不来。
钟氏气的手脚冰凉,曾几何时,悠然这庶女敢跟嫡母这般说话了?吉安侯府开国元勋功劳卓著,京城赫赫有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悠然竟说,小女周旋不来。
你敢忤逆不孝!钟氏给悠然扣了个大帽子。
我并不敢。
悠然笑盈盈,神色不变。
你开什么玩笑呢,我闺女不嫁到你娘家就是忤逆不孝?走遍天下,也没这个道理。
钟氏从小是被母亲、兄姐捧在掌心长大的,有些天真。
出嫁之后为j□j、为人媳、为人母,也没有太大变化,没有太大长进。
口才、应变,都不算出色。
钟氏气哼哼站起来要走,悠然恭送。
走到厅门口,钟氏回过味儿来,你爹爹呢?一起回罢。
不成,要把老爷叫回家,好生跟他讲道理。
太太,爹爹已是过了古稀之年。
悠然慢慢说道:他老人家身子一向不大好,大夫一再交代,不许他动气,要他好生休养。
好像就你孝顺似的!钟氏哼了一声,气冲冲走了。
悠然在家拒婚,张并在宫里,也是拒婚。
卿爱女尚未婚配?军务谈完,皇帝依旧不放人,问及家事。
尚未。
张并实话实说,臣要求苛刻,故此小女难嫁。
皇帝饶有兴致,怎么个苛刻法?除人品出众、家世清白这些寻常要求外,臣尚有三个额外要求。
张并不慌不忙,一一说出,其一,需美貌过人;其二,需是初婚、童男;其三,需终生不二色。
皇帝听到美貌过人童男终生不二色这三个要求,嘴角翘了翘。
大臣爱女,只可礼求,总不能逼婚。
皇后,不是朕不向着你,实在是平北侯要求太高,你侄子明显是不够资格。
皇帝对张并这三个额外要求极有兴趣。
美貌过人这一点还算了,拿眼看总归能看的出来,另外两件,透着怪异。
皇帝很谦虚的询问,是否童男,卿如何辨别?张并微笑,陛下,若房中已有人,那铁定已不是童男了。
这么简单,皇帝大笑,卿若得了东床快婿,定要带到朕面前,让朕观一观。
张并恭敬答应,是,陛下。
其实皇帝很想再问一句,你怎么保证他一辈子不二色?他如果真生了色心,你打算怎么着?不过皇帝毕竟是皇帝,跟大臣说话,没法太随意,算了。
张并告辞之后,皇帝很有兴致的召来皇后,你侄子,就是想娶平北侯爱女的那位,房中可有姬妾?皇后莫名其妙,忙道:三个两个房里人,总是有的。
大户人家都是如此,已是惯例。
皇帝愉快的用一句话打发了皇后,如此,婚事成不了,退下罢。
皇后半晌没反应过来,有几个房里人罢了,怎至于此?大太监冲皇后使个眼色,皇后会意,端庄的行礼告退。
大太监是得了皇帝默许的,悄悄溜出来,细细回了,平北侯的女婿,必须是童男。
国舅爷房里已有人,那是不成的了。
把皇后气的。
谁家公子少爷房里没个知心可意的人,怎么到了我们家,因着这个提亲就被拒了?平北侯可恶且不说,陛下,您可真是偏心!这晚皇帝宿在钟粹宫。
当皇帝其实也是个苦差使,乐趣并不多,好不容易今天遇着件新鲜事,皇帝自然津津有味的讲了出来,你说说,要是女婿真二色了,他能怎么着?邓贵妃最是知情知趣,嫣然一笑,明晚便知。
这不有阿攸么,让他请教表叔去。
皇帝叹道:知我者,爱妃也。
在深宫之中,难得有位女子面目如此鲜活,性情如此玲珑,为人如此剔透。
和她在一起,说不出的愉悦,说不出的舒服。
☆、99、今夕何夕邓贵妃做事向来尺寸把握极好,次日下午晌,皇帝正犯困时候,邓攸奉命前来。
邓攸一向以风流洒脱自命,这天却是脸色发白,眼神中有无法掩饰惶恐。
你从哪儿来?皇帝淡淡问道。
这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瞧瞧你这幅德性,真给朕丢人,给你姐姐丢人。
从……表叔那儿来。
邓攸声音发颤。
皇帝肚里一乐,招手命他近前,你表叔说什么了?张并你行啊,不只令鞑靼人闻风丧胆,连这天不怕地不怕胡打海摔小子也对你俯首贴耳。
邓攸魂不守舍说道:奶姐吩咐我去问句话,我也没过脑子,颠儿颠儿就去了。
结果我一见表叔,小腿肚子直打颤,一句废话没敢多说,兜头就问上了,‘若令坦一不小心二色了,表叔您怎么着?’皇帝好整以暇看着他,等着听下文。
邓攸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他皇帝面前向来不拘泥,抬手擦了把汗,心有余悸说道:他神色淡定说了四个字,‘阉了,休掉!’邓攸说到后,声音发颤不说,还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胯,下,面有惧色。
皇 帝只知道邓攸曾经想向重臣之女求婚,却不知是平北侯府大小姐。
后来邓攸半中间换人,改向程家求婚,皇帝还以为这小子是为色所迷,看见漂亮姑娘,就忘了从前 心上人,一笑作罢,并没深究。
故此,对于他恐惧,皇帝难以理解,看眼里,只觉好笑,干卿底事?叫张并岳父那个人才该害怕,像你这叫表叔,跟你不挨着。
邓攸继续抹汗,旁边太监有眼色,递上一方洁白帕子。
邓攸把脸上汗擦干,一脸悲壮表示,昨天我街市上看见位不衫不履小美人,多瞅了两眼,还死性不改上前搭了话!我改,我一定改,往后看见美女,一定目不斜视、绝不勾搭!瞧瞧你这熊样!皇帝粲然,愉取笑几句,放邓攸走了。
这愣小子有人怕、有人管,甚好甚好。
邓贵妃早就说过,邓家本是寒门,哪敢三妻四妾、骄奢无度?阿攸能安安份份、踏踏实实过日子,方是邓家福气。
晚上皇帝依旧去了钟粹宫。
邓贵妃并不是后宫中年轻美丽女子,却是善解人意女子,皇帝跟她一起,恍如春风扑面,温馨轻松。
邓贵妃听了当天趣闻,微笑道:做平北侯女儿,真是掉进福窝里了。
小女孩子若能挑选,怕是人人争着抢着要到平北侯府投胎吧?当然了,若我是男家长辈,可不愿意娶这般难伺候贵女。
张大小姐确如平北侯所言,难嫁。
阿攸你还打过张大小姐主意呢,这不是送死么?做张大小姐确是三生有幸,可我这做姐姐,说什么也不会愿意弟弟迎娶这样女子为妻。
没这胆量。
皇帝哈哈大笑,争着抢着要到平北侯府投胎?邓贵妃认真点头,是,但凡身为女子,没有不羡慕张大小姐。
有张并这样父亲,高枕无忧。
到底她是真性情,实话实说。
皇帝含笑想道:这要是换做皇后,不得端庄讲上一通女诫女则,贤惠大度?张卿爱女,定是十分善妒。
皇帝断言。
父兄得力、容颜绝世好女子,偏偏善妒,总是美中不足。
邓贵妃抿嘴笑笑,陛下,官员之妻女善妒,有善妒好处。
若个个女子都大度起来,任由夫婿蓄养姬妾,吏治岂不**?养美妾要不要银子?养庶子庶女要不要银子?天朝官员俸禄,哪里够养这许多人。
若妾室多了,庶子庶女多了,官员不贪污受贿才怪。
爱妃颇知经世济民。
皇帝神情中有遗憾之意,可惜你是女儿身。
否则,朝堂之中,朕又多了左傍右臂。
可惜我是女儿身?邓贵妃身子倾了倾,故意露出一抹酥胸。
皇帝入神看着那片惊魂动魄嫩白,鬼使神差道:不可惜,不可惜。
京 城女孩儿身份越是尊贵,越不会过早出嫁。
贵女之中,十八、十九、二十出阁,大有人。
可是嫁虽晚,及笄前后亲事却要紧着议,要不然,好男儿不知会被谁家抢 走。
唯有平北侯府大小姐,侯府嫡长女,人物出众,风华绝代,二九芳龄,亲事未定。
京城贵妇们私下里常和二三好友感概,平北侯爱女太过,择婿要求严苛,平 北侯府大小姐难嫁。
暗地里替张橦担心贵妇为数颇多,不过她们担心她们,张橦每日无忧无虑,舒适惬意。
或是平北侯府颐指气使,或是到魏国公府指点江山,反正这两处府邸各有她一半。
爹娘太厉害了,也不好。
这天张橦跟阿迟诉苦,我自己根本没有试试身手机会。
二嫂,你明不明白我小烦恼?彼此,彼此。
阿迟深有同感,爹娘把什么都做了,咱们英雄没有用武之地。
橦橦我跟你是一样,我爹娘也是百事包办呀。
两人年纪接近,志趣相投,这又加了个同病相怜,情好日洽。
张橦时常陪着师公大模大样到魏国公府玩耍,若玩高兴了,差人回去说一声,魏国公府留宿。
张劢、阿迟常以琴声待客。
半月斋中美妙悦耳乐曲如行云流水般泄出,月光如雪,琴声似梦,醉了橦橦,醉了师公。
才 艺表演截止到人定初。
人定之后,张劢坚决送师公、小妹各自回房歇息。
师公是很有眼色,阿劢和女娃娃是恩恩爱爱小两口,咱们不讨人嫌!很配合早早回房。
橦橦 有时想霸占阿迟,二嫂要和我联床夜话呢。
被张劢毫不犹豫撵走,联什么床,夜什么话,不许!强行遣送出门。
张橦愤愤不平回家跟父母告状,二哥真小气!张并、悠然这回可不向着她,张并温和吩咐,橦橦不许跟哥嫂捣乱。
悠然寻思着女儿也不小了,把女儿拉到一边,含蓄讲着,橦橦,夫妻应该共度良夜,而不是姐妹、姑嫂。
张橦眨眨大眼睛,若有所思。
五月一个傍晚,一骑雪白宝马驰进阜城门,马上是名身着白色锦袍翩翩男子。
白马神俊,骑手是倾世风华,一人一马,所过之处,备受瞩目。
这是谁家小郎君?羡杀人也。
沿途之上痴痴望着白衣男子大姑娘小媳妇比比皆是,失态就失态吧,丢人就丢人吧,美人难再得。
这样风采男子,多少年才出一个啊。
白衣男子骑术绝佳,穿行闹市,洒脱自如。
定府大街两旁多有高楼,楼上一扇扇窗户争先恐后打开,如此美人,先睹为。
驰至吉安侯府门前,白衣男子飞身下马,门前迎出一队仆从,六少爷回来了!六少爷安好!早有机灵飞奔进去送信,有人点头哈腰带路,六少爷,您这边请。
二老太爷盼着您呢,望眼欲穿。
这白衣男子正是水冰心幼子钟珩。
他忧心祖父,日夜兼程从辽东赶回,如今竟是迫不及待要见到病床上祖父,脚下生风一般,走极。
若是寻常之人,走时风度仪态总是难以保持,偏他得天独厚,即便如此,也给人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美妙感觉。
珩儿,珩儿……病床上老人颤巍巍举起右手,嘴唇艰难一张一合,叫着孙子名字。
钟珩离家时,祖父还是红润乐和老人,如今却憔悴苍老不像样子,钟珩五内俱焚,扑到榻前叫道:祖父!吉安侯府以军功起家,早年间,子弟大多从军。
后来安逸日子过久了,子弟懈怠多,上进少,像钟珩这样到辽东上搏杀子弟已是极之罕见。
祖父已是弥留之际,虽然身子几乎动不了,说话也不利索,脑子却异常清醒,对于钟珩这样有志气孙子,非常看重。
祖父很困难说着话,钟珩附耳到他唇边,细细辨别,垂泪道:祖父,您问我边城立功,为究竟是什么?祖父欣慰眨了眨眼睛。
孙儿不孝,为是一名女子。
钟行面对病床上祖父,坦诚布公,再也不隐瞒,她父亲是不世出英雄,兄长也皆出色,我若不立下赫赫战功,怎配上她。
傻孩子。
祖父嗓子哑哑,溺爱骂道:等你立了功,她早被人抢走了。
好姑娘谁不爱,似你这般呆傻,少不了被人捷足先登。
不会。
钟行浅浅笑,谁也抢不走。
她只爱美人,这世上有谁美丽似我?祖父,她是抢不走。
小时候她轻薄过我,长大后我亲吻过她,我们,是天造地设一对。
娶了她,生儿育女,安稳度日。
祖父很费神,断断续续把这些话说出来。
钟珩乖顺点头,是,祖父。
爷孙俩说话功夫,孙夫人、水冰心等人一拥而入,水冰心涵养尚,微笑嘘寒问暖而已,孙夫人抱着钟珩儿一声肉一声哭起来,众人都陪着掉眼泪。
孙夫人年事已高,说话做事都任性随意,不肯遮遮掩掩。
平北侯府好不可恶,你祖父亲口提亲,竟一口拒了。
说什么吉安侯府两重公婆,无数妯娌姐妹,大小姐周旋不来。
钟珩拧起眉毛。
什么?竟是因为这个?☆、100、终温且惠一看宝贝孙子这幅模样,孙夫人心疼的不的了,一迭声催促着,这么大老远的,累坏了吧?快回去歇着,回去歇着。
钟珩正心乱如麻,顺水推舟的答应了,告辞回房。
回是回了,哪有心思歇息。
钟珩悄悄问水冰心,娘,表姑母和姑丈,真的是因为这个?不是嫌我没出息,是嫌弃钟家人多事杂、应酬乏力么。
也是,张橦那丫头娇滴滴的,这么一大帮妯娌、小姑,愁坏她。
水冰心微笑摇头,我虽知道的不确切,却觉着并不会如此简单,应该另有内情。
阿珩,你先好好睡一觉,养好精神,自己亲口去问,好不好?钟珩闷闷点头,是,娘。
草草用了饭食,洗漱后上床歇下。
他老爹钟煓回家后亲自来看过他,在他床头默默坐了许久。
钟珩从下午一直睡到次日辰时方醒。
醒来后到府中长辈处一一拜见过,单人独骑去了平北侯府。
在平北侯府他见着了外公外婆、表姑母、大表嫂二表嫂,就是没见着张橦。
见不着人,钟珩只管赖着不动弹。
外公早就看他不顺眼,好几回想撵他走,无奈悠然向着他,笑盈盈嘘寒问暖,细细问着辽东的风土人情。
外公一生气,扶杖出门,散心去了。
钟珩一直盘桓到傍晚,张并父子、师公相继回府,全家团聚。
张并那个威势,钟珩不敢多啰皂;张勍像爹,老成持重,钟珩也有些犯怵;倒是张劢最随和,钟珩在他面前,自在不少。
二表哥,我来大半天了,也没见着阿橦表妹。
钟珩壮着胆子抱怨。
张劢客气说道:舍妹已是大姑娘了,阿珩也已长大成人,男女有别,竟是不见面的好。
我们是表兄妹!把钟珩急的,表兄妹也不许见面了?世上哪有这个道理。
表兄妹,是从吉安侯府论过来的亲戚。
若单因着你是吉安侯府子弟,你连我家二门也进不来。
张劢善意提醒,你在我家能登堂入室,因为你是水姨的爱子,和吉安侯府并无干系。
别提什么表兄表妹了。
论起钟家那头亲戚,谁有空搭理你?你要不是水姨最疼爱的小儿子,娘亲能宠着你惯着你向着你么。
除了水姨的儿女,吉安侯府其余人等,平北侯府概不兜揽。
钟珩来了气,混过晚饭还坐着不肯走。
张并可不像悠然似的优待他,淡淡的开口撵人,时候不早,阿珩回罢。
钟珩鼓起勇气,姑丈,姑母,侄儿有事请教。
张并眼神犀利的看过去,钟珩向前跨了一步,身姿笔挺,勇敢迎上了张并的目光。
好小子,有长进。
张并缓缓站起身,跟我过来。
带着钟珩去了侧间。
悠然笑咪咪跟了过去,阿珩有事要请教姑丈、姑母,没法子,我不能偷懒。
外公板着脸也过去了,这小子打什么坏主意呢?凭你也配么,敢肖想我家橦橦,不能让这小子得逞。
傅嵘捧着还不大的肚子在房中慢慢走着,张勍体贴的陪在她身边。
师公乐呵呵,阿劢,女娃娃,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也跟去瞧瞧热闹。
阿迟象征性的反对了一句,不大好吧?张劢预先想好退路,若是爹爹怪罪下来……师公大包大揽,有师公呢,你爹爹敢不听话,师公打他!张劢和阿迟都笑,好啊好啊。
一边儿一个陪着师公,轻手轻脚走到侧间,……男子汉大丈夫,年过二十尚不能建功立业,如何能够托付终身?张并平缓却威严的声音。
男子要温文尔雅方好,会善待妻儿。
你这小子动不动和橦橦吵架拌嘴,半分不知道让着橦橦,真是可恶之极。
外公气哼哼的。
阿珩,别下气。
悠然最善良、最和悦,倒不是因为旁的,顶要紧是因着我跟你娘太过要好,不方便……张劢摸摸鼻子,娘亲您总是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
您和水姨要好,故此阿珩和橦橦不许成婚?这是哪儿跟哪儿。
成亲,都是冲着终生厮守、恩爱一生的,可若半途真出了不幸,也不用硬撑着。
我闺女婚后若过的舒坦,那是最好不过。
万一日子不顺心,平北侯府随时接她回来。
阿珩,橦橦若是嫁了给你,却过的不自在,我不大好意思跟你娘翻脸……张劢身子晃了晃。
娘,没您这样的!侧间里头,钟珩无辜的、控诉的看着悠然:您最狠!言语最伤人!敢情我就算媳妇儿娶到家了,也不能掉以轻心!阿珩,天涯何处无芳草。
悠然好心的劝解。
…………张劢撇下师公,悄悄拉了阿迟,走到厢房,成了亲,不就该相濡以沫、白头到老么?张劢问的认真,阿迟答的也很认真,有时候,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有什么样的婆婆就有什么样的儿媳妇!张劢咬牙,夫人,你和娘亲很相配,很像一家人。
是啊。
阿迟笑的甜甜蜜蜜,我俩站在一起,不像婆媳,倒像姐妹。
娘亲很显年轻呢,羡慕死人了。
仲凯,我也想像娘亲一样……朦胧夜色中,她光洁精致的面庞宛如一朵娇花,润泽的粉唇一张一合,诱人至深,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他俯身吻上她的唇,把她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什么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么无情的想法不许有。
钟珩是什么时候走的,张劢和阿迟一无所知。
两人在一片幽暗中忘情的亲吻着,他热烈又贪婪,她快被融化了。
半晌,两人低头出来,命侍女进去说了声,直接走了。
师公看着两人的背影眉花眼笑,悠然肚中暗乐,劢劢,照这架势,你由老二变老三,为期不远,指日可待。
回房后,张并闷闷的,我不喜欢钟家。
悠然轻笑,我更不喜欢钟家。
哥哥,阿珩对我来说,是水姐姐的爱子,可不是什么吉安侯府子弟。
橦橦呢?张并眉头微皱。
悠然叹息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张并沉默片刻,若橦橦真喜欢,我舍不得跟她拗着。
悠然连连点头,哥哥,我也是呢,恨不能什么都依着她,让她顺心如意。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临睡前,张并又唠叼了一遍,阿悠,我不喜欢钟家。
不喜欢钟家,不喜欢钟煓,很不喜欢。
悠然温柔附合,哥哥,我也不喜欢钟家。
吉安侯府,孙夫人单留下钟珩,苦口婆心劝他,张橦有什么好?过于娇纵,过了门儿也不会伺候人。
娶了媳妇儿不能伺候公婆、夫婿,图什么?钟珩不悦,我才舍不得她伺候人。
孙夫人沉下脸,她不伺候你,难不成要你伺候她?钟珩脸红了,脑子里乱乱的,伺候她?该怎么伺候她?孙夫人哪知道他这乱七八糟的想法,随口抱怨道:跟你老子一个德性,都是j□j熏心!你老子当年也是……钟珩用力捶捶头,笑道:爹爹当年也是一意要求娶娘亲么?祖母,爹娘如今伉俪情深,三儿两女,何等的美满。
孙夫人讥讽的笑笑,你老子当年,痴情的很呢。
定府大街孟家有位姑娘来过吉安侯府一次之后,他时常到孟家献殷勤呢。
钟珩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爹爹到孟家献殷勤?可他最终迎娶的是母亲,是水家独养女儿。
祖母怎么笑成这样,难道是……不只祖父们要分家,伯父、叔父们要分家,爹娘这一房,也要分家!钟珩迅速做了决定。
我和张橦打也好闹也好,旁人别搀和,谁也管不着!爹娘那一辈人的恩恩怨怨跟我们有何相干,不许妨碍我们!钟元本没什么大病,慢慢将养着,渐渐也就能下床了。
他能下床之后常到中风的弟弟那儿一坐就是半天,说上不少陈年往事。
六月里,吉安侯府钟元、钟亨两兄弟,各自清点了名下的产业,公诸儿孙。
将来我没了,你们就搬出侯府。
钟亨困难的说着话,吩咐自己的儿孙,产业都是清楚明白的,各自过日子去。
或许是将死之人,其言也善,钟亨利利落落的把家产交到儿子们手上,祭祀的产业,你娘养老的产业,归老大。
你娘跟着老大过日子,其余的产业诸子均分。
我去之后,你们分开过。
孙夫人掉了泪,你走了,我还活着呢!你知道儿孙绕膝,我就只能跟着老大?没良心的,临走也不为我想想。
孙夫人,当然是想儿孙们住在一起,围着她转。
可惜钟亨现在是病人,挣扎着要说话呢,也能勉强说出来。
可若是累了,疲惫的闭上眼睛,谁也不看,谁也不理。
孙夫人拿他没辙。
钟煓挑的宅子,离孙夫人比较远。
阿冰,你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了。
钟煓对妻子是内疚的。
孙夫人于诸子之中偏爱他,却不待见水冰心,这些年来,水冰心受了婆婆不少刁难。
水冰心微笑。
自己是辛苦,可做人谁不辛苦呢?各有各的为难之处。
和京城那些不到三十就孤衾独枕的贵妇相比,自己已是异常幸运。
唯一不能比的,是阿悠吧。
她有张并那样的夫婿,逍遥自在,神仙日子。
张并那样的人物多少年才出一个,那是没法比较的。
昔日的闺中好友,张甜心远在南京,水冰心和悠然还是三五不时的聚上一聚。
这天见了面,水冰心微笑道:阿悠,等姐姐搬了家,你到我家做客去。
这么多年了,只有水冰心来悠然家做客的,悠然从没上过水冰心家。
悠然快活的点头,好啊,姐姐,我盼了很久了。
水姐姐终于能自己当家作主了,真好。
分家后虽然还要每月到孙夫人处请安数次,可到底不用日日相对了呀。
水姐姐,怕是连呼吸到的空气都更加自由了吧。
水冰心摒却侍女,悄声问道:阿悠,两个孩子的事,如何?悠然偷偷回头看了看,往里头指了指,我爹爹不乐意,说阿珩性子不好,总跟橦橦吵架。
姐姐您不知道,小时候我倒不怕他,如今他越老,我越是怕他。
水冰心的父亲水老尚书早已过世,闻言鼻中一酸,强笑道:这个我懂。
阿悠,我也是一样,小时候不怕我爹,等他老了之后,很怕很怕。
怕他生气,怕他身子不好,怕他突然去了,留下我孤单一个……两人相对唏嘘。
水冰心临走,抿嘴笑着,有令尊弹压着,阿珩能收收性子也好。
若不然,他若欺负了橦橦,咱们都是心疼。
悠然眨眨眼睛。
欺负橦橦?我家橦橦不欺负人已是好的。
水冰心回去之后,兴致勃勃寻思着如何收拾宅院,务必要把家里布置的舒适清雅。
她的工作量很不小,要一下子收拾三栋宅院:她和长子钟琏住中间,次子钟珏住东边,幼子钟珩住西边。
三栋宅院离的不远,用钟煓的话来说就是,听见哭声,咱们就能过去哄孙子。
钟珩时常出门,回来后容色如春,顾盼生辉。
水冰心难免纳闷,不是说了外公不待见他?以外公的脾气,他就是去了平北侯府,也见不着橦橦呀。
钟珩是单人独骑来往的,连个小厮也不带,除了他本人,无从问起。
可是水冰心或明或暗的询问过,钟珩浅浅笑着,眼波流转,不置一词。
成啊,长本事了。
水冰心笑骂一句,把白眼狼儿子轰走了。
赶紧走吧,没良心的孩子杵在这儿,不够让人生气的。
水冰心是聪明人,潜下心来细细想了想,也就明白了。
平北侯府有外公,魏国公府可没有!橦橦若和师公游游逛逛的去了魏国公府,那里,可没人针对阿珩,也没人约束橦橦。
水冰心没猜错,魏国公府确实成了钟珩、张橦常来常往的地方。
张劢随和,阿迟善解人意,师公乐呵呵的,阿橦喜欢便好。
通没人管他俩。
张橦和钟珩有时在书房看书,有时在花房赏花。
白发师公时不时的吊在窗户上向里观望,两个孩子规规矩矩的,不过是脸略红了一红,甚好甚好。
其实钟珩很想不规矩,不过张橦提前警告过他,师公的功夫可是出神入化,你若是被他老人家捉住了……后果自负。
钟珩想想,媳妇儿还没娶到家呢,忍忍吧。
已经惹恼了外公,可千万不能再惹恼师公,否则,真是死定了。
所以一直规规矩矩的。
张劢回家后总是先悄没声息的过去看看小妹、钟美人,才回房见阿迟。
阿迟哪有不知道的,偷着发笑。
要说男孩女孩还真是不一样,这要是个男孩,家人哪用操这份心?果然弄了个美人啊。
阿迟随口说道。
张劢漫不经心问道:他很美?一一,你也觉得钟珩这小子好看么。
阿迟歪头想了想,前世今生见过的美男子里头,连明星也算上,都及不上钟美人的风采呢。
实事求是的点头,美极了。
张劢本是坐在她对面喝茶的,闻言慢悠悠放下茶盏,大步迈到她面前,夫人,他很美?阿迟抬头,正好看见一双幽深的眼眸,正温柔看着自己。
这双眼眸很好看,很有神采,大海般深邃,黑夜般静谧,阿迟被他深深吸引。
那双眼眸中有了笑意,又盯着我看!一一,我要看回来的。
阿迟轻轻嘟囔着,好看,看不够。
粉唇吻了过去。
看看还不够么,竟动起口了。
张劢这人,平时还要动手动脚呢,阿迟竟然先动口了,他岂能示弱?这天钟珩告辞的时候,主人、主妇没有露面。
师公和橦橦告辞的时候,主人、主妇也没有露面。
橦橦有些疑惑,二哥二嫂没事吧?师公眼睛咪成了一条线,没有,没有!您这么高兴啊。
橦橦弄不大明白。
师公姿势优美的翻了个斤头,笑咪咪道:橦橦啊,风和日丽,政通人和,故此师公美滋滋,乐陶陶。
您就忽悠我吧。
橦橦哪里肯信。
一点点大的小娃娃,可喜欢人了。
跟他爹长的一模一样,骨髓清奇,资质上佳,老子要把他教成华山派第一高手,再造一个传奇人物!师公想及美好前景,大笑出声。
☆、101、鲜民之生师公乐成这样,不是笑话我吧?张橦忽然有些心虚,没敢再往下追问,低头无语。
师公见她小脸粉嘟嘟,两眼亮晶晶,唇角还挂着丝若有若无的迷离笑意,大为摇头。
眼看着阿橦就要被那钟家那小子给拐走了,可惜,可惜。
钟家那小子美则美矣,习武并没什么天分,资质极之平常。
爷孙俩慢悠悠晃回了平北侯府。
依着外公外婆这些年来的习惯,盛夏之际是要到西山温凉之地避暑的。
悠然早早的开始为他俩打点行装,外公轻飘飘说道:不必了,今年不去。
外婆忙附合,不去。
好嘛,合着为了看着外孙女,连暑也不避了。
悠然笑盈盈答应着,成啊,不去。
开始寻思怎么着能让外公外婆这个盛夏不太难过。
外公不喜用冰,要另觅降温之道。
爹爹,府里您最爱哪处亭子?给您改成水亭。
悠然盘算道。
这个时代的避暑良策也不少,宫廷中有凉殿,官宦家有水亭。
水亭,是将冷水输送到亭顶的水罐中贮存,然后让水从房檐四周流下,形成雨帘。
天气炎热之际,安坐水亭之中,檐上飞流四注,凉爽之意,扑面而来。
外公看着宝贝女儿为了自己忙前忙后,老怀大慰,不要什么水亭,爹爹不热。
我闺女要管理偌大一座府邸,还要照看怀了身孕的勍哥儿媳妇,做爹的不给她添乱。
心静自然凉。
外婆笑咪咪撑开一把绘着淡雅图画的扇子,阿悠快别忙活。
你爹爹若觉着热,我给他打扇。
外婆才扇了两下,外公感概,满室清凉,凛若高秋。
真肉麻!悠然耳不忍闻,躲了。
晚上回房不经意间跟张并提起,爹娘今年不避暑,在家呆着。
张并大为赞成,如此方好,就该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守在家里。
阿悠,爹娘若去了罗湖山庄,我总觉得他俩孤零零的,过意不去。
他俩孤零零?悠然想起满室清凉,凛若高秋,觉着张并实在太不了解自己的岳父岳母了。
文人是那么表达感情的,武士呢?悠然忽起玩心,打开一柄漂亮的折扇,体贴的给张并扇了两下,哥哥热不热,我替你打扇。
屋里放着一排冰盆,哪里会热。
张并低声道:原本是不热的,阿悠扇了两下,哥哥热的不得了。
指指胸口,又指指两腿之间,心火热,它也火热。
色鬼!悠然放下扇子,恨恨的打了他一顿。
盛夏时节,张劢和阿迟回平北侯府的时候少,留在魏国公府的时候多。
二嫂一到夏天就懒的出门。
娘,到了秋天她就会时常回来的。
张橦很了解阿迟。
哦?悠然望向女儿,眼中分明有疑惑之意。
张橦笑嘻嘻,真的呀,二嫂她在南京的时候就是这样。
亲家伯母还笑话过她,夏天不爱动,一到秋天就活泼了。
悠然微笑。
阿迟虽是娇生惯养的,却很懂事,很有眼色。
她在娘家可以由着性子,到了夫家,不会的。
一定是有其他原因。
这天悠然跟着师公、张橦一起去了魏国公府,好巧不巧的,一行人到了门前,陆芸的马车刚好也到了。
悠然和陆芸这两位亲家母见了面,笑容可掬的寒暄着,并肩走了进去。
师公不喜这种场合,牵着橦橦,爷孙俩兴冲冲去园中采荷叶、捉鱼。
悠然和陆芸一直过了垂花门,进了嘉荣堂,阿迟才匆匆带着人接了出来。
陆芸见她小脸蛋红扑扑的,显然是才睡醒,很有些埋怨:闺女,虽是单门独户住着,你这国公夫人、当家主母,也不能如此偷懒啊。
陆芸歉意的看向悠然,见悠然笑盈盈的,脸色不变,心中稍安。
到了厅中叙礼坐下,微笑说着家常,小两口单住着,做父母的总是心中牵挂,故此常来看看。
阿迟羞红了脸,嗫嚅道:本该是我们常过去看望长辈……才成亲时,还真的是自己和仲凯常去平北侯府,常去灯市口大街。
这个月么,天气一热,自己一懒,两个人都在家呆着了。
悠然笑咪咪招手,把阿迟叫到自己身边,好孩子,最近是不是常犯困?阿迟连耳后根儿都红了,一到夏天,觉特别多。
不只晚上困,白天也困。
陆芸一开始是不大好意思,后来悠然冲她使了个眼色,陆芸慢慢明白过来,大为惊喜,难道是……?仔细看看红着脸的宝贝女儿,越看越像。
两个当娘的都存了这个心,一人一句问着阿迟的日常起居。
悠然还算从容,陆芸则是神情急切,语气热烈——也难怪,这事本来就是亲娘更上心。
阿迟何等聪明,看着这架势,有什么不明白的,忙解释道:我们……我们也想到了,请大夫看过的。
悠然和陆芸异口同声,大夫怎么说?阿迟很觉抱歉,大夫说,时日尚浅,看不出来。
是否怀孕,总要过个三四十天、四五十天才能诊断出来吧,这才多久。
虽不确切,十有八,九了。
悠然和陆芸相互看了一眼,心有灵犀。
两位母亲不只交代了无数事项,盘算着送补品、药材,送懂生育的嬷嬷,悠然还格外请求陆芸,我呢,家里还有嵘嵘,怕是难以两头跑。
您若方便,请常来看看阿迟。
孩子聪明归聪明,到底年纪小,总有不周到的地方。
陆芸喜出望外,连声道:方便,方便!这和平北侯府结亲家,实在是结对了。
仲凯这孩子不必提,哪里都好,更难得还有这般通情达理的婆婆。
悠然想起一件事,轻轻咳了一声,没确定之前,莫让师公知道。
师公盼小阿劢已经许久了,莫要哄他老人家,还是待大夫确定诊断之后,再说不迟。
阿迟掩口而笑,是,娘。
果然,等到师公和橦橦消消停停过来的时候,绝口不提,神色如常。
陆芸想了想,回家也没暂时没跟徐郴提。
徐郴微笑询问,阿迟好不好?怎么个把月都没回家?陆芸抿嘴笑,你还不知道她么,一到夏天,就不爱出门。
这孩子。
徐郴笑着摇头,眼神中满是溺爱和纵容。
陆芸忍了又忍,没有全盘托出。
还是等等吧,等有了准信儿再说。
万一不是,莫诳他白欢喜。
自从在京城任职之后,徐郴远比在南京之时繁忙。
他闲散惯了,猛的一下子被拘起来,颇为不适。
陆芸心疼他,对着他总是报喜不报忧。
徐郴公务之余会时常去正阳门大街,陪徐次辅说说话,下盘棋。
徐次辅在内阁之中的地位很稳,权柄日增,闲暇渐少。
不过,每回徐郴过去,他都很高兴,父子之间,相谈甚欢。
今儿个又去看父亲了吧,老人家可好?陆芸温柔问着丈夫。
徐郴神色一滞,迟疑片刻,低声说道:欧阳老夫人患病在床,父亲命咱们前往探望。
欧阳老夫人,是严首辅的妻子。
按理说,同朝为官,严首辅的妻子生病卧床,徐郴夫妇过府探望也是应有之理。
可因着徐素心嫁在严家的关系,徐家人到了严家,总是难堪的。
陆芸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温柔说道:既然父亲吩咐了,咱们自要听从。
我这便命人备下补品、药材,咱们择日前往。
徐郴愧疚看着妻子,轻轻点了点头。
徐郴夫妇二人虽定下了要去严家,心里着实不愿意,所以拖了又拖,总没动身。
欧阳老夫人年事已高,这场病没熬过去,三天之后,严府挂起白幡,欧阳老夫人病逝。
徐郴和陆芸你看我,我看你。
他们和欧阳老夫人素不相识,说不上多么悲伤,当然也不会舒心惬意。
只是,探病可以拖,吊丧,拖不得了吧?很出乎他俩的意料,徐次辅捋着漂亮的小胡子微笑,郴儿若不想去,那便不去。
徐郴满怀不解,含混答应下来。
徐郴、陆芸差人送去厚重的奠仪,人却没到场。
虽没到场,严家丧礼轰动京师,也有所耳闻。
严府哭声震天、吊客盈门,整条大街都被堵的水泄不通,欧阳老夫人可说是生荣死哀。
严首辅和欧阳老夫人的独生儿子严庆悲痛欲绝,几度昏倒,儿媳、女儿更是哭着喊着要和母亲一起去了。
徐郴夫妇听后颇觉恻然,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丧母之人,可怜啊。
徐次辅却是微微笑着,心情愉悦之至。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徐郴夫妇唏嘘一番,也就把严家诸人抛到了脑后。
陆芸隔一天便去一回魏国公府,把阿迟管的极严,不许用冰,不许吃寒凉之物,不许吹冷风。
我是出了阁的姑奶奶好不好。
阿迟嘻嘻笑,您不能把我当三岁小孩儿来管。
陆芸哪里听她的,一点不肯放松。
回到灯市口大街,陆芸一天一天的盯着黄历,算着日子。
徐郴发觉之后,粲然一笑,做什么呢?怎么老盯着黄历,是何道理。
阿逊要娶亲,且还早着。
陆芸笑咪咪抬头,不告诉你。
徐郴笑着摇摇头,招手叫来一双幼子,查问起功课。
徐述、徐逸都是神气活现的,爹爹,我全都会,您考不倒我!灯市口大街徐家,很和美。
欧阳老夫人还没过五七,吉安侯府也是一片白素,二老太爷钟亨去世。
阿迟要去吊丧吧?徐郴问陆芸,吉安侯府是孟家亲戚。
陆芸唬了一跳,去不得!灵堂阴气多重啊,这才怀了身孕的人,可不能到那种地方!徐郴不解,怎么了?两家是亲戚,闺女做晚辈的,去吊个丧怎么了。
陆芸坐不住了,命人套车!我这便去闺女家,好生嘱咐她。
徐郴莫名其妙,索性跟她一起出了门,我许久没见阿迟了,看看她去。
没良心的丫头,虽说苦夏,也不能两个月不着家吧,不知道爹爹想她么。
到了魏国公府,齐齐全全的一大家人,从师公、外公外婆到张并、悠然、张橦,全都在。
大夫才走不久。
悠然笑容满面说道:准准的,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陆芸是早有思想准备的,只是面目含笑而已。
徐郴乍闻喜讯,乐的傻了,只会说好,好,好。
张橦嘴角抽了抽,好嘛,合着二嫂的爹爹跟二哥一样,就会傻乐!真是有什么样的女婿,就有什么样的岳父。
作者有话要说: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孤独活着没意思,不如早点就去死,形容人失去父母后的悲痛。
☆、102、为犹将多徐郴傻乐了一会儿,眼中看不见爱女,未免有张望之意。
张并吩咐,橦橦,去唤你二哥二嫂出来。
张橦清脆答应,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往里间去了。
悠然低低告诉陆芸,阿迟还好,不过是略有害羞;仲凯一直看着阿迟傻笑,简直目不忍睹。
故此,方才外子命他回房去,乐够了再出来。
陆芸莞尔,真真还是个孩子。
悠然暗乐,劢劢啊,你即将光荣的成为老三了,七八个月之后你一手挽娇妻,一手抱爱子,到时候我看你是幅什么模样!没多大会儿,张劢和张橦一边一个扶着阿迟,小心翼翼的走出来。
阿迟满脸无奈,不用啊,真的不用啊。
两个月,孩子能有米粒儿那么大没有,用的着这阵仗?张劢微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在房里发了半天痴,如今面部表情总算初步恢复正常,不过脑子似乎还不大清楚,极容易说傻话、办傻事。
张橦明显是跟着瞎捣乱的,貌似认真的加劲,是啊,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眼中全是揶揄。
师公最为满意,眉花眼笑看着张劢、阿迟,怎么看怎么顺眼。
要有小阿劢了!阿劢这么宝贝女娃娃呢,甚好甚好。
很该这样的,小娃娃才聪明过人!外公笑微微。
书房还放着几方极品宝砚呢,到时小阿勍、小阿劢生下来,不偏不倚,一人一部。
长大后读书写字么,也是不偏不向,做曾外公的手把手亲自教。
外婆喜滋滋。
小鞋小衣服要多做一套了,做男孩儿的还是女孩儿的?才两个月,肚子是尖是圆也看不出来,如此,男孩儿女孩儿各做一套便是。
悠然和陆芸把阿迟拉到身边坐下,细细说起各项注意事项。
阿迟客气请示,可否赐纸笔?实在记不住,我还是一一记录,以免遗忘。
怀了孩子人会变笨的,知道不?两位说了这么一大堆,抱歉抱歉,以我的智商,记不齐全。
悠然笑盈盈,哪能让孕妇动手呢?孕妇,那可是重点保护动物。
转过头跟陆芸商量,咱们替阿迟写下好不好?张橦心突突跳。
娘,就您那笔字,在自己家里随手涂鸦还成,亲戚面前,就不献丑了吧?张橦在旁关切看着,悠然客气的推让,陆芸谦虚两句,提起笔。
张橦暗暗松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张并和徐郴则以过来人的身份,耐心教着张劢。
张并温和告诉幼子,宝宝虽没出生,已是小生命,很多事他都懂的。
儿子,爹爹回去命人送故事书过来,你晚上讲故事给宝宝听。
只许讲美好的,不许讲丑恶的。
徐郴回忆起当年,阿迟幼时,我一抚琴,她便凝神细听,拍起小手,笑的天真无邪。
仲凯,宝宝必是爱听琴音的,你若闲了,可抚琴给宝宝听。
张劢一一答应,是,讲故事,抚琴,忘不了。
或许还可以读读兵书战策、武学秘籍,如此,孩子生下来,岂不更是全才?两拨人各自忙活着,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诸位请在寒舍用餐便饭。
阿迟笑吟吟邀请,顺便查检查检,寒舍饮食如何,是否可口。
不放心这个不放心那个的,干脆实地调研吧。
众人都严肃认真的点头,极是,应该查检。
当下悠然命人回平北侯府报讯,告诉张勍夫妇。
陆芸命人回灯市口大街,告诉徐逊兄弟三人,我们不回家吃晚饭了,你们请自便。
厨房早有准备,一道接一道的菜肴上了桌。
不只味道极为可口,且卖相奇佳。
哪怕是一片普普通通的瘦肉,也是红玉般透明,令人见之心喜。
阿迟喜欢好看的东西。
众人夸奖时,张劢微笑说道。
师公埋头扒饭,飘飘然。
这孙媳妇是我老人家相中的!看看,女娃娃不只长的好看,连做出来的饭菜都好看呀。
饭后,魏国公府的伙食水平得到众人一致高度评价。
张家也好,徐家也好,长辈们纷纷表示:旁的先不说,你俩很会吃。
成了,不必担心你俩饿着。
送走两家长辈,张劢跃跃欲试,阿迟,宝宝爱听什么曲子?把阿迟乐的,仲凯,他还很小很小,只有一点点大。
才是个胚胎,你说他懂什么?张劢认真道:虽然他很小,可是很多事他都懂的,不能哄他。
见阿迟有笑意,忙补充,是爹爹说的。
爹爹向来说一句是一句,不打诳语。
阿迟笑吟吟倚在贵妃榻上,开始点歌,仲凯,天儿怪热的,弹首让人听了变凉快的曲子吧。
不许用冰,不许吃寒凉之物,这个夏天过的好闷热。
孩儿他爹,让我凉快凉快吧。
张劢抚起《高山流水》,琴音悠扬,悦耳动听。
一曲既终,阿终拍掌轻叹,我好像到了一处有山有湖的仙境。
山上青松葱茏,山下芳草碧绿,湖面碧波粼粼,湖畔流水潺潺,身临其境,俗念顿消,清凉顿生。
张劢微笑,手掌贴在妻子平坦的小腹上,柔声问道:宝宝爱不爱听?阿迟嘻嘻笑,宝宝爱不爱听,尚不得而知。
仲凯,宝宝娘爱听。
张劢重新坐回古琴旁,清了清嗓子,端坐说道:宝宝娘若要听,该听《素华映月》,该听《一一曲》。
阿迟又惊又喜,仲凯,曲子谱好了么?业余音乐爱好者,亲自谱曲,好像难度颇大。
张劢白衣胜雪,轻抚琴弦,美妙的琴音倾泄而出。
曲调悠扬流畅中又带着浪漫温馨,旋律起而又伏,绵延不断,优美动听。
阿迟心中感动,两人四目相对,目光缠绵缱绻。
自此之后,阿迟轻易不出门。
这个年代缺医少药的,怀孕这件事,人生人,吓死人,再怎么慎重都不嫌过份。
更何况魏国公府占地辽阔,房舍众多,花园、假山、鱼池、树林应有尽有,在家呆着并不闷。
时不时的有人慰问。
悠然和陆芸是不必提了,三两日的总要过来看看,前前后后检查一遍,交代一通。
程希和冯姝这一对闺中密友也时不时的前来,陪阿迟说说话、喝喝茶、散散心。
悠然和陆芸很有默契,凡家里不大好的事,一律不让阿迟知道。
是初胎呢,阿迟还小,可要小心着。
吉安侯府的丧事,张家只有男人出面,并没女眷前往吊丧。
钟氏大为不满,亲舅舅去世,如此怠慢!打量着她是出了门子的姑奶奶,我便拿她没辙?季筠满脸陪笑,阿悠打小不去吉安侯府的,您岂有不知?勍哥儿媳妇、劢哥儿媳妇都有了身孕,出不了门。
娘,实在事出有因,还请您体谅一二。
钟氏板起脸,不悦。
季筠陪尽小心。
丧事办理过后,孙夫人等依着钟亨的遗愿,择日搬出吉安侯府,各自迁入新居。
眼看着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七零八落,吉安侯钟元黯然神伤。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妻子王夫人好言安慰。
钟元苦笑。
妻子也算是出身名门,幼承庭训,有几分见识,可吉安侯府的前景,她没看到,也不警觉。
公侯府邸也好,文官清流也好,最怕什么?子孙平庸,后继无人。
任你再显赫的家族,若无出色子弟,渐渐的也会败落,不复昔日风光。
钟煓前来辞行的时候,钟元感概的拍拍他,阿煓,你三个儿子都很不坏,珩儿尤其有志气,是钟家的好男儿。
往后珩儿迎娶了平北侯府大小姐,前途大好,一片光明,令人欣慰。
钟煓沉默半晌,无言以对。
父亲临去之时所做的决定,大概也是相同的想法吧?一则珩儿认准了阿橦,二则迎娶阿橦对珩儿仕途有利,是以父亲宁可一反常态的分家。
在小儿女,只知情深意长、倾心爱慕;在长辈,却是分斤拨两的计算,在这桩婚事中究竟能得着什么好处。
如此泾渭分明,让人情何以堪。
钟煓临去之时,委婉说道:张家尚未应下亲事,故此……钟元这点眼色还是有的,笑道:放心,连你大伯母,我都没有提过。
当你大伯真糊涂了不成,亲事没定下来之前,能逢人便讲么。
钟煓深施一礼,放心离去。
秋风渐起之时,钟煓、水冰心请了德高望重的宣宁侯夫妇为媒,到平北侯府为钟珩提亲。
宣宁侯卢威时任前军都督府左都督,和张并是同僚,私交甚笃。
十月底,两家换了庚贴。
因钟家还在守孝,故此换庚贴极为低调,并没声张。
孙夫人阴沉着脸,把水冰心叫去骂了一通,他家连吊孝都不来,你这么上赶着!放着珩儿这样的人品,什么样的姑娘娶不到,你这当娘的,只顾着自己痛快,通不为珩儿着想。
水冰心已经习惯了孙夫人的做派,慢慢说道:珩儿的孝期是一年。
我算着日子,一来一往的过完礼,也到了明年秋冬之季。
彼时珩儿除了服,迎娶阿橦入门,小两口在京城度日,在长辈眼皮子底下安居乐业。
甚好。
孙夫人冷笑,好个在长辈眼皮子底下安居乐业。
如此,让珩儿夫妇住到我跟前儿。
在我眼皮子底下,珩儿吃不了亏。
水冰心委婉拒绝了,一则,该以公公的遗愿为重,不能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不安心;二则,珩儿前些年一直远赴辽东从军,若不顺着他的意,保不齐他又会一走了之,这又何苦。
孙夫人想想钟珩那个一走了之,勉强闭了口。
当天傍晚,钟珩一阵风似的冲到孙夫人面前,祖母,您若对张橦有一丝一毫的难为,我便带着她远走高飞,一辈子不回京城!孙夫人一迭声道:谁难为她了,谁难为她了?谁有空难为她?一堆儿媳妇、孙媳妇呢,没空理她。
钟珩怒冲冲站了一会儿,一阵风似的走了。
张橦,我会保护你。
接下来约会的时候,钟珩异常温柔体贴,不拘是什么人想欺负你,我都不许。
他还在守孝,一身素服,更显着姿容出众。
张橦痴迷看着他,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钟珩想想水冰心所受的责难,心中内疚,张橦,我说真的。
哪怕是我祖母,也休想让你不痛快。
张橦眨眨眼睛。
不就是些三姑六婆么,我怕她们?钟美人,我可不是温室里的花朵。
我是外公、师公、爹爹、娘亲合力打造出来的平北侯府大小姐,厉害着呢。
☆、103、猗嗟名兮当年二哥向徐家求亲时候,亲家伯父伯母满怀顾虑,不愿答允。
张橦笑意盈盈,你猜为着什么?那时太夫人还住府里,亲家伯父伯母担心二嫂自幼娇养,应付不来一众族亲。
钟珩扬扬眉毛。
就为这个?二哥这年轻英俊魏国公,是多少人家中意东床婿,多少人家明争暗抢。
徐爹徐娘竟为了这个想拒婚,实爱女太过。
结果呢,二嫂不费吹灰之力,漂漂亮亮把太夫人请出了魏国公府。
张橦谈起阿迟丰功伟绩,心向往之,二嫂不只落了个清净,还落了个好名声。
给前魏国公立嗣孙,拱手奉送一个实缺指挥佥事,族人谁不夸她慷慨大度、敬老恤孤?林氏太夫人是要想说她坏话,都没人肯相信。
二嫂说,她是很会吵架。
我比二嫂再要强上一点,我不只会吵架,还会打架!张橦有得意之色,谁要欺负我,吵过便吵,吵不过便打!钟珩浅浅笑,张橦,你半分不肯吃亏。
那是自然。
张橦笑道:就是海潮向我咆哮,我也要把它踢回去!说完,见钟珩面有疑惑之色,笑吟吟补充了一句,我娘说。
钟珩嘴角抽了抽。
他又想起悠然那天说过话,觉得实太狠了。
俗话说好,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您这做长辈怎么能盘算着接回出嫁闺女,还让不让人活了。
钟珩只敢心里想想,嘴上哪敢说岳母坏话,有我呢。
柔声表着忠心,我是男人,男人应该挡妻儿前头,替妻儿遮风挡雨。
张橦,你不用吵架也不用打架,我会保护你。
成啊。
张橦眨眨眼睛,活点头,如此,全靠你了。
有人能靠时候,靠靠好了,不吃亏。
钟珩飘飘然,张橦全靠我了!不自觉挺了挺胸,又是骄傲,又是自豪。
张、钟两家结亲消息渐渐传出,连皇帝也知道了。
你那表妹夫,如何?见着邓攸时候,特意问了句。
邓攸很认真告诉给他,陛下,是我表姐夫。
张家大小姐,比我媳妇儿年纪大。
辩解完,邓攸讲给皇帝听,美,美极了。
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说皇帝怦然心动,世上竟有这样美男子。
张并提三个条件皇帝还记着,招手把邓攸叫到近旁,你那表姐夫,确是童男?勋戚人家子弟能这么洁身自好,可不多见。
邓攸实话实说,那倒不知道,也没好意思开口问。
不过他倒是开始跟师公学功夫了,师公功夫,入门时似乎该是童子身,方才能练。
皇帝捋捋漂亮小胡须,你表姐夫可曾许诺不二色?邓攸脸色僵了僵,表叔说,他若敢生二心,便……手慢慢放到自己脖颈之上,做了个杀动作。
皇帝见他有惧意,好心安慰了他一句,你又不是他女婿,很不必这样。
邓攸伸手抹抹头上冷汗,是,我不怕。
我媳妇是程家姑娘,表叔管不着。
抹完汗,邓攸庆幸道:大表哥不是才得了大胖小子么,表叔面上虽不显,心里乐呵很。
他不可怕,一点也不可怕。
九月二十三亥时张勍荣升父亲,生婴儿重六斤六两,生酷似其父。
这孩子一出生,立马成了平北侯府宠儿,从老到少都围着他转。
张并这做祖父见了孩子也是柔和慈爱,观之可亲,以至于邓攸都不怕他了。
瞅瞅你这出息!皇帝白了邓攸一眼,粲然一笑。
皇帝跟邓攸说了几句闲话,也算散了会儿心,接下来继续批阅奏折。
邓攸告辞出殿,走到殿门口时候,皇帝把一份奏折扔到了地上,怒道:这票拟是什么?阁臣都糊涂了?邓攸不傻,皇帝正发脾气呢,他哪会往上凑?脚步一,已经溜出去了。
等到出了殿门,是大踏步走着,绝不回头。
这 天徐三爷一身不起眼常服,等邓攸出宫之后,约他到酒楼坐了坐。
邓攸眼瞅着四下无人,附耳过去,把今天事说了说,说完还安慰,横竖令尊是次辅,陛下若怪罪 下来,自有首辅担着。
徐三爷大为感激,拱手道谢,邓攸怫然,一家人净说两家话!您是二表哥叔父,不就是我叔父么?徐三爷拍拍他肩,阿攸,叔父不跟 你客气!邓攸转怒为喜。
徐三爷陪着邓攸喝了通酒,分别之后,急急乘车回了正阳门大街,一五一十跟徐次辅说了。
徐次辅微笑,如此甚好。
欧阳氏病亡,那严庆便要丁忧。
虽不是一定要回原籍,至少不能和从前一样出入文渊阁。
如此,严首辅失了臂膀,连番票拟都不合皇上心意。
严贼,这便是你失宠开始。
徐次辅心里这份畅,自不必提。
徐次辅温言褒奖徐三爷几句,徐三爷长揖到地,儿愧不敢当。
徐次辅微笑道:有什么不敢当?依为父看,你能干很。
家中庶务,朝中应酬,都能周旋得当。
徐三爷谦虚了几句,唯唯而去。
徐三爷离去之后,徐次辅书房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便服前来朝臣。
书房门密闭着,并不要仆从旁服侍,他们说了些什么,谋划了些什么,无从得知。
徐次辅很忙,不过徐郴若是回来,他会放下手头事务,和长子饮酒谈天,消闲半日。
郴儿越发疏懒了。
徐次辅责备道:回府陪伴为父时候越来越少。
徐郴心虚陪笑,儿子回来是少了些,往后一定改,一定改。
父亲,您也知道礼部是忙碌,公事完了回到家,阿述阿逸又吵着要去看姐姐。
徐次辅舒心笑着,素华这孩子极好,争气。
不只做了国公夫人,得了公婆夫婿欢心,进门不到一年便怀了身孕。
有这样姑娘,娘家面上也有光。
提起爱女,徐郴话可就多了,您是不知道她,要当娘人了,还跟个孩子似。
我若不常去看看她,嘱咐嘱咐她,实实放心不下。
徐次辅笑着摇头,太过儿女情长。
自己也是有女儿人,当年女儿出阁、怀孕,不过略问一句而已,何曾这般牵肠挂肚。
言笑晏晏说了半晌话,徐郴方起身告辞。
临出门,徐次辅叫住他,平北侯府可是要办满月了?徐郴点头,是,这月二十三,办双满月。
徐次辅笑道:长子长孙,非同小可,应该大肆庆贺。
到了十一月二十三这天,平北侯府门前车水马龙,来客大多穿着高品级官服,气宇轩昂。
府内张灯结彩,人声鼎沸,丝竹不绝于耳,厅上院内,皆是戏、酒。
女眷们还是斯文,男宾多有军人、武士,酒酣耳热之时,纷纷嚷着,张大帅,您大孙子倒是抱出来啊,让咱们饱饱眼福!张并微微笑着,果然命人把大哥儿抱出来。
没多大会儿,奶娘抱着婴儿,丫头们簇拥着过来了。
婴儿已足足有两个月,一双漆黑灵动大眼睛看向众人,毫不认生。
当下有几个人流了口水,伸手想抱,张并哪里肯,只许看两眼,不许动手。
张勍护紧,好了,看过了,把大哥儿抱回去。
人这么多,别把我儿子吓着。
眼巴巴看着大哥儿远去,拍桌子叹息,没看够,没看够!邓攸也场,笑着问张勍,大名可有了?乳名呢?张勍微笑,横竖如今只有他一个,先叫大哥儿,乳名、大名稍后再细细想。
大哥儿这名字,可费事了。
祖父张并,因为出生并州,故此单名为并。
父亲张勍,因为出生京城,又强大有力,故此单名为勍。
到了大哥儿,势必不能按着这规律起名。
依着师公意思,大哥儿是平北侯府出生,简而言之,张平生。
师公这话一出口,跟着叫好倒也有不少个,比如张劢,比如阿迟,比如橦橦。
外公意思,大哥儿是长子长孙,须要沉稳持重。
魏国公府这一辈人是‘允’字辈,大哥儿可单名为‘允’。
兄弟们是允文允武允信等等,大哥儿单名为允,何等神气。
张并因为是后来才认祖归宗,所以他这一家子名字全不按族中排行来,由着自己心意起。
张平生?还是算了吧,师父您功夫好,起名可不成。
张允?似乎好了那么一点点,可也不够响亮浑成。
张并把师公、外公起名字想了想,都不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猗嗟名兮,美目清兮,哎哟这人真精神,眼睛美丽又清明。
☆、104、猗嗟名兮(下)张橦嘻嘻笑着过去了,爹爹,您愁坏了对不对?我来为您分忧。
给出着馊主意,其实买驴这名字不坏,很有乡土气息。
若实在不想叫买驴,叫小黑也成,您看大哥儿的眼睛,黑漆漆的,多好看。
大哥儿正躺在炕上,他爹拿个拨浪鼓逗他玩耍,他娘笑盈盈看着他,跟他说着话。
大哥儿眼睛跟着拨浪鼓移动,时不时咧开没牙的小嘴,笑的天真无邪。
难得他爹是武林高手,一头逗儿子玩耍,一头慢吞吞跟孩子的姑姑说着话,橦橦你想法很怪,孩子眼睛黑漆漆的很好看,小名岂不是该叫阿墨?阿墨虽不好,勉强能听。
傅嵘低头亲亲儿子的小脸,温柔笑着,橦橦不是还在惦记小毛驴吧?小毛驴若叫小黑,倒是蛮合适。
不是不是。
张橦颠儿颠儿的跑了过来,若是小毛驴,该叫小花才是,也可以叫小灰。
大嫂,话本里头侠女都是骑驴的,驴很不坏!我们大哥儿龙姿凤质,比做千里马犹嫌不足。
悠然扯过张橦,笑咪咪说道:橦橦你莫打歪主意,凡和小毛驴有关的,我们大哥儿一概不要。
这样啊。
张橦顽皮的眨眨眼睛,一溜烟儿跑到张并身边老老实实坐着,消停了。
张并不忍心冷落爱女,拿过字典跟她一起看。
张橦又来了兴致,和张并一起翻起字典,不过凡带马字旁或户字旁的字,就全不考虑了。
晚上回房,悠然含笑催促,哥哥快定一个吧,要不,橦橦不知还要生出什么古怪念头来。
实在不行,我来起一个?哥哥,我很有学问的,想出来的名字定是又古雅,又浑厚。
张并认真的讲着道理,阿勍阿劢的名字你起,橦橦的名字也是你起,大哥儿的名字,轮着哥哥了。
阿悠,头三个孙子、孙女的名字,都归哥哥起。
那第四个呢?悠然笑问。
张并捉过她的手掌亲了亲,慷慨大方的答应,从第四个开始,都归阿悠起!阿悠什么时候起烦了,才归哥哥。
悠然笑倒在张并怀里。
可怜的阿勍、阿劢,可怜的嵘嵘、阿迟,自己的作品,自己没有命名权!为了大哥儿又响亮又浑成的大名,张并没少埋头翻字典。
这是张并生平头一回给孙子起名字,过于慎重,久久不决。
十一月二十五,宫里来了太监,传皇帝口谕,赐名张度。
度,法制也。
不只有口谕,还有御笔亲书的名字,龙飞凤舞、泼墨淋漓的两个大字,张度。
张并客气招待过后,把太监送走了。
之后,张并黑了脸。
皇帝赐名,这当然是一种极大的荣耀,多少人家羡慕还羡慕不来。
不过,对于快把一本字典翻烂的张并,这个打击真的很大。
不管相中了什么,下手要快。
师公满脸同情的拍拍张并,徒儿,师父当初一眼看见你,便忙不迭的收做徒弟,唯恐被别人抢走。
阿并你想为大哥儿起名字,倒是紧着点儿啊。
瞅瞅吧,被皇帝抢了先。
外公很少见的和师公一个调调,极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你就傻吧,爹爹说了张允,你不听。
如今可倒好,成张度了。
悠然微笑,法制好啊,咱们尊纪守法、本本份份的,何等安稳。
平北侯府已到了第三代,度不可改,甚好甚好。
张勍和傅嵘夫妇最为体贴,爹爹,您该起什么名字,还给大哥儿起什么名字。
大哥儿还要小名、表字、别号,劳您驾,一并给起了吧。
张并脸色温和,继续埋头翻字典。
张劢则是火为浇油,单给大哥儿看哪成,还有一个呢!爹爹,您能者多劳,连小二的名字一并给翻出来吧。
张并抬起头,略有犹豫,还不知是男是女……话音未落,师公叫道:男孩儿!一定是小阿劢!这不废话么,是小阿劢,我才能把他教成绝顶高手,懂不懂?外公还是没打别,赞同的点头,极是,一定是小男孩儿。
小姑娘当然也极好,不过能支撑门户的还是男子。
况且,姑娘家长大之后总是要嫁人的,让长辈好不伤感——张橦的婚期越临近,外公越做此想。
张橦犹疑道:怎么师公和外公都想要男孩儿么?侄女赛家姑呢,生个小姑娘,跟我一模一样的岂不是也很好。
张劢客气的反对,不管儿子还是闺女,我俩都喜欢。
不过,若是闺女,像她娘亲便好,又何需像姑姑呢。
二哥嫌弃我。
张橦下气的偎依到悠然身边。
悠然微笑轻抚她的鬓发,傻丫头,侄女不像你,闺女像你不就行了?想到最钟爱的小女儿即将出阁,内心非常舍不得。
张劢回魏国公府的时候,师公和张橦都兴致勃勃的跟了过去,看看女娃娃。
慰劳二嫂。
都惦记着阿迟。
三人到了魏国公府,恰好徐郴一家五口全都在。
徐逊拘着两个弟弟查问功课,陆芸低头写着菜单,徐郴最闲,替阿迟剥着桔子。
阿迟穿着宽松轻便的衣衫,安详宁静的坐在雕花透背玫瑰椅上。
她发色如墨,小脸蛋白里透粉,秋水潋滟的双眸中笑意盈盈,虽是怀着身孕,依旧美的令人怦然心动。
张橦拉拉师公,二嫂这小孕妇,很乐呵啊。
徐爹很疼女儿,徐娘善于理家,徐哥斯文,徐弟活泼,多么详和的一家人。
师公冲张橦挤眉弄眼,橦橦,你往后也要这样,知不知道?张橦在师公面前也不害羞,想了想,郑重点头,这主意不坏。
☆、105、或栖迟偃仰严庆被弹劾,那可不是一遭两遭了。
不过从前弹劾过他的人,下场都极惨。
有先被贬谪至塞外苦寒之地然后被杀的,也有被送镇抚司拷讯,百般凌,辱刑求至死的,不一而足。
严庆下狱,由三法司会审。
一时之间,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都格外忙碌起来。
严氏父子权倾朝野,审理严庆一案,是万众瞩目的大事、要事。
阿迟怀着身孕,张劢严格遵守张并的要求,凡是不美的、不好的事,一概不讲给阿迟听。
监狱,审讯,定罪,倾轧,这些乱七八糟的,回到魏国公府绝口不提。
不只自己不提,还怕徐郴等人说漏了嘴,专程交代过岳父岳母。
徐郴和陆芸都是微笑,仲凯又细心又体贴,不告诉阿迟,甚好甚好。
张劢管天管地,管不了自家小妹。
张橦跟着师公过来逛的时候随口提起,二嫂,严庆入狱,严家看样子要撑不住了。
这首辅之位,令祖父是众望所归。
这么着,阿迟才知道了这件重大时事新闻。
弄清楚前后经过,阿迟笑盈盈和橦橦说着玩笑话,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次日却差佩阿去了趟严家,给徐素心送去四样新鲜时蔬瓜果、四盒精致糕点、四匹绸缎、四匹羽纱,另有一个锦盒。
替我谢谢姐姐,姐姐心肠好,总想着我。
徐素心虽是略有愁容,却并没什么大心事,我在严家蛮好的,老夫人虽过世了,夫人、奶奶待我都和气。
佩阿从严家回来,除了带回徐素心的口信,还带回一对绣着鱼戏荷叶间的小肚兜,一双精致可爱的小鞋子,五姑奶奶亲手做的。
活计很鲜亮,一针一线,都是用了心的。
阿迟拿起小肚兜、小鞋子看了半晌,宝宝,你还有个小姨呢,一个命运多舛的小姨。
内阁之中的首辅姓严还是姓徐,对于升斗小民来说,差别不大。
对于徐素心,可就是截然不同了。
内阁首辅姓严,她还能继续这虽不美好却还平安的日子。
一旦内阁首辅改姓徐,她连这样的日子也过不下去,未来不知会如何。
只是,徐素心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徐次辅哪会放在心上。
徐次辅要的是名,是利,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是内阁之中、文官之中说一不二的权力。
一个不起眼儿的庶出孙女,对他毫无影响。
这会儿,徐次辅该是心心念念如何坐定严庆的罪名,让严氏父子再无翻身机会吧?至于徐素心这可怜孩子,估计他连想都没想过。
自从阿迟定下亲事,徐次辅对她一直是和颜悦色、爱护有加。
虽然如此,有第一回见面时的不愉快,有对徐素心悲惨身世的同情,阿迟对徐次辅始终没有敬意,没有好感,更生不出祖孙之情。
晚上张劢回家,阿迟漫不经心的问道:三法司会审,这么大的阵仗,审出什么来了?先是一轮接一轮的弹劾,然后是最高规格的审讯,雷声大,想必雨点儿也不小。
张劢皱眉,谁告诉你的?丑恶的事,不该特意令你知道。
阿迟失笑,宝宝生下来,人世间所有的酸甜苦辣都要尝到,听听这个没什么的。
他又不是生活在月球上,不必这般不食人间烟火。
张劢在屋里转了两个圈,恨不得立刻出门飞身上马,跑到请示请示张并和悠然:这样的事,是让宝宝娘知道好呢,还是不让宝宝娘知道好呢?可惜更深露重,想想而已。
真要这个点儿跑过去问这个,旁人不说,橦橦不得笑话死。
转完圈,张劢坐在阿迟对面汇报,刑部尚书纪辛,是祖父提拨上来的官员,为人刚正不阿。
左都御史宋祈,曾被严首辅挤兑出京,去年才被祖父调回来。
大理寺卿苏茗更甭提了,祖父的门生,唯祖父马首是瞻。
三法司是一门心思要定个厉害罪名,好扳倒严氏父子。
严氏父子从前不是害死过沈经历、杨郎中么?近来为沈经历、杨郎中鸣不平的士子遍京城,听说三法司要把这一罪名列为头条。
不会吧。
阿迟摇头,皇帝又不是士子,沈经历、杨郎中在他心目中算得了什么?毫无份量。
头条列这么个罪名,这是打算庇护严庆不成。
着啊。
张劢表示同意,既要扳倒严氏父子,罪名该定个厉害的。
陷害忠良,话本里听着极可恶了,到了皇帝面前可是不疼不痒的。
看着阿迟还要继续再问,张劢忙阻止,宝宝娘,咱不为这个费脑子,好不好?乖,等我拿故事书来,挑一个轻松调皮的讲讲,宝宝也听,宝宝娘也听。
好啊。
阿迟笑咪咪答应。
等到张劢拿着几本故事书过来,阿迟拣了拣,挑了一册画着三只小白猪的,这三只小猪好可爱,讲这本。
阿迟半躺在床上,张劢坐在她身边,手臂环着她,绘声绘色讲故事。
阿迟听的很满足,张劢心里可就犯嘀咕了,橦橦惦记小毛驴,阿迟喜欢小白猪,这还了得。
明儿个得跟娘讲讲道理,故事书要重新写、重新画,要典雅高贵,方能配得上我家小二。
哄睡宝宝娘,宝宝爹盘算了好一会儿,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下午果然郑重其事跑去平北侯府提抗议,娘,给宝宝看小猪、小毛驴,实在不雅。
悠然大觉欣慰,劢劢关心爱护下一代之情,真挚、充沛,感人至深。
张并和外公、橦橦都来凑热闹,当即决定悠然负责写,外公、橦橦负责画,师公呢,负责出谋划策、想点子。
张并也没闲着,定稿之后,终稿归他审核。
我是祖父!张并理直气壮。
祖父是一家之主,孙子接受胎教这样的大事,自然归祖父管。
张勍笑道:爹爹,娘亲,我才学会这一套,你们又要推陈出新了。
我讲个故事是容易的么,费老鼻子劲了。
本以为下回便会省事,谁知竟要重新学起。
勍勍,小二极有可能比大哥儿聪明。
悠然善意提醒,小二不只听故事,还常听音乐。
劢劢专门为他谱了《宝宝曲》,时常弹给他听。
小二比大哥儿聪明?师公真想仰天长笑。
好啊好啊,聪明好,聪明孩子不用人费事,闻一知十,融会贯通,自成一家。
真的假的?张勍疑惑看向悠然,悠然极为肯定的点头。
嵘嵘,咱们下个孩子,也听音乐。
张勍不甘落后,跟傅嵘商量,师哥是不会弹琴的,请人弹好了。
提前准备好,什么也不耽搁。
傅嵘一边柔声答应,一边好奇道:为什么阿劢会,师哥不会?两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的,阿劢学琴,师哥为什么没学琴呢。
张勍想起往事,颇觉好笑,因为咱俩的婚事早就定了。
师妹,当年外公诱哄阿劢跟他学琴,你猜是怎么回事?外公说,美貌小姑娘全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想娶好看的小媳妇儿,非要会弹琴不可,还举了司马相如做例子。
傅嵘本是抱着大哥儿逗他玩耍的,闻言把大哥儿放到床上,捂着肚子笑起来。
阿劢啊,敢情你小时候是被外公这么哄着骗着苦练琴艺的啊,可怜的阿劢。
张勍坐到床边,口中发出轻啸,一脸宠溺笑容,逗大哥儿玩耍。
见傅嵘越笑越厉害,笑不可抑,抱怨道:这有什么可笑的。
一边抱怨,一边伸出大手替妻子揉肚子。
大哥儿漆黑的眼珠转来转去,看看爹,再看看娘,咧开小嘴笑起来。
孩子那明澈的笑容无比干净、单纯,大人的心灵都跟着净化了。
张勍看着大哥儿,心软成了一滩水。
这年,正阳门大街徐府自从腊月一开始便陆陆续续有人送年礼。
徐三太太如今主持中馈,一张又一张丰厚的礼单看得她眼花缭乱,这么多,敢收不敢收啊。
她惴惴不安的问徐三爷。
徐 三爷也没什么主意,只知道一一拿去请示徐次辅。
徐次辅知道他夫妻二人虽笨,却不会自作主张,也不会有什么恶毒心肠,便耐下性子一一说给徐三爷,这人是为 父提拨的金华知府,金华地方肥美,出息大,自然要孝敬一二,收下便可;这人是为父的同年,已致了仕,子孙尚在朝为官,希冀托庇……徐家,自从徐素敏闹过一回,徐次辅知悉当年内情之后,慢慢的将家务交给徐三爷夫妇掌管,不许殷夫人、徐二太太插手。
殷夫人婆媳二人恨的牙痒痒,无奈徐次辅主意已定,她们无天回力。
殷夫人但凡说点什么,徐次辅便是不咸不淡的一句,夫人,金丝账如何?殷夫人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她当年要谋害的是素华,是徐次辅的嫡亲孙女,这事如果摊开了,说破天也是她不占理。
徐二太术若是蹿掇着徐二爷想分着管家理事,徐次辅便会温言提醒,敏儿至今膝下犹虚,老二家的旁的都不必理会,多想想敏儿。
徐次辅倒真是很想帮帮徐素敏,可这闺阁之中的隐私之事,他来过问实在有些尴尬。
若是徐二太太出面主持,便顺当许多。
徐二太太想起爱女的惨状,泪如雨下。
这是怎么弄的,偷鸡不成蚀把米,素华的夫婿没抢过来,素敏这一辈子倒搭进去了。
徐二太太也曾想过不少主意,无奈于守德这人跟个小姑娘似的,看见气宇轩昂的男子便痴迷,看见美貌女子便厌恶,实在难以下手。
下药,或许是可以的,偏偏徐素敏心高气傲,不屑一顾。
徐二太太操心的白头发多了几根,依旧毫无进展,反惹的徐素敏哭了几场。
二房是这么个状况,徐二太太自然心里没好气。
平日若和陆芸、徐三太太见了面,皮笑肉不笑的,十分敷衍。
这天陆芸例行到正阳门大街请安,恰巧遇到了徐素心。
徐素心身披貂裘,神情还是有些怯怯的,能否求见祖父一面,素心有事相求。
徐二太太冷冷的回绝了,你这身份,便应该呆在自己的小院中不出来。
抛头露面的事,轮不着你。
严家一个小妾这么堂而皇之的到徐家求情,像什么样子。
殷夫人装作没听见,一声不言语。
陆芸还没来的及开口,徐三太太愤愤道:孙女求见祖父,有什么不成的?吩咐自己的丫头,传话去,快去。
丫头曲膝答应,去了。
徐二太太冷笑两声,三太太这是跟我拌嘴呢,还是跟老爷过不去?五丫头定是为严家求情来的,此时此地,难道老爷会帮着严家?徐三太太管家久了,自有其气势,我旁的不知道,只知道血浓于水!亲孙女总归是亲孙女,不管她嫁给了谁,也是亲孙女!殷夫人一个眼色使过来,徐二太太忍下怒气,住了口。
情形明摆着的,徐家和严家已成水火,眼前是扳倒严家的大好机会,岂容放过?徐素心过来求情,只会碰钉子。
老三媳妇这傻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帮着素心,也会碰钉子。
难道让她一个庶子媳妇总管着家?总要想法子坏了她,夺回中馈。
正好,眼下老三媳妇要强出头,咱们什么也不用做,看着她倒霉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有人游乐睡大觉,有人王事长操劳。
☆、106、我友敬矣殷夫人和嫡亲儿媳徐二太太一般心思,袖手旁观,等着看徐三太太的笑话。
她俩巴不得徐三太太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错才好,如此,老爷便会知道委错了人,依旧把管家权交由到嫡房。
徐素心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一张小脸蛋苍白异常。
她从小就是蜷缩在角落里的、不起眼儿的庶女,出嫁后又是圈养在小院中的妾室,从来没有出面办过什么事。
遇到这种情形,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心里很感激徐三太太,却很怕自己会给徐三太太带来不便,带来争执。
徐素心,一直是很怕给人添麻烦的。
陆芸一向少来正阳门大街,对于殷夫人、徐二太太和徐三太太的明争暗斗,也一向不搀和。
徐家这份家业,谁爱争谁去,大房不淌这混水。
不过,徐素心想哭又不敢哭的委屈可怜形状,陆芸倒有几分同情。
这是个没娘的孩子,亲爹对她又全不上心,跟一根野草似的长大,让人黯然神伤。
五丫头莫要着慌。
陆芸破天荒温婉和气的开了口,不拘何时何地,孙女想见祖父,有什么不成了?耐心等待片刻,怕是这会子老爷已差人唤你了。
徐三太太感激的看了眼陆芸,点头致意。
徐素心撑不住,眼泪扑簌籁掉下来,秀美的小脸如雨后梨花一般洁白、动人,哽咽着拜谢,大伯母、三婶婶关爱素心,素心铭感五内。
陆芸起身扶住她,轻轻叹了口气,好孩子,天蹋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快别这样。
徐素心本是哭着的,听了她这话,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笑过之后,又是流泪。
徐三太太笑话她,瞧瞧,这又是哭又笑的,羞不羞呀。
拿出帕子替她擦着眼泪。
徐素心感动的要死,三婶婶替我擦眼泪!三婶婶心疼我!殷夫人和徐二太太冷眼看着,心中十分不屑。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出女孩儿,一个屈节作妾之人,理她做甚?严家都快不行了,理她做甚?陆芸和徐三太太柔声劝着徐素心,徐素心十分过意不去,渐渐收了眼泪。
侍女进来禀报,老爷请五姑奶奶到书房相见。
殷夫人怔了怔,不敢相信似的看了看徐素心,又看了看徐二太太。
徐二太太也觉出乎意料,这时候已用不着严家了,见这丫头做什么。
徐素心听闻祖父召唤,忙整理好仪容,拜别众人,去了徐次辅的书房。
快走到书房门前时,徐素心迟疑的慢下脚步。
徐次辅的书房她没来过,这是徐家很肃穆的地方,轮不到她来。
素心么,进来。
书房中传出徐次辅温和的声音。
徐素心眼眶一热,壮着胆子走了进去。
你的来意,祖父知道。
徐素心嗫嗫嚅嚅的想要开口,还没等她说出话,徐次辅已缓缓告诉她,严家和徐家是姻亲,严家有事,祖父岂能袖手?必是要尽全力相帮。
徐素心忙道了谢,又扭捏的邀请,晚上想请您到家里坐坐,不知您肯不肯赏脸。
徐素心很是忐忑,她觉着自己并没有什么面子,祖父绝不会因着自己而改变主意。
甚好。
徐次辅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今晚黄昏,祖父带你父亲前往叼扰。
徐素心都有点不敢相信,过了半晌才癔怔过来,忙拜谢了。
见徐次辅并无他话,陪笑告辞。
徐素心又回内宅拜别过殷夫人等,坐了一会儿,把见祖父的情形说了,才告辞回了严家。
徐三太太大为得意,示威似的看向徐二太太,我没说错吧,亲孙女就是亲孙女!血浓于水!徐二太太又是没意思,又是纳闷。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老爷还理会严家做什么呢,有什么用?知道殷夫人也不懂,故此也没问。
晚 上徐次辅果然带徐二爷去了严府,严首辅年迈之人,欧阳夫人病逝,独生爱子系于狱中,方寸大乱。
徐次辅到来的时候,严首辅不只自己流涕相求,还命孙儿们罗拜 于徐次辅面前,希求庇护。
徐次辅亲手扶起,温言抚慰,半分没摆架子。
严家诸人满口道谢,徐次辅一再推让,满口谦词。
送走徐次辅,严首辅大为放心。
到底是亲家,不会见死不救的。
出了严家,徐二爷面带迷惑,父亲,当年严氏父子害您的时候,是什么嘴脸!如今形势反转,咱们不落井下石已是很好,何必跟他们如此客气。
徐次辅皱眉,没有严相,如何有我的次辅之位?阳儿,做人要恩怨分明,知恩图报。
如今严家有难,我若负心报怨,徒令世人耻笑。
徐二爷傻眼了。
徐二太太心中一直疑惑不解,晚上专程把徐二爷请了来,不耻下问。
徐二爷怫然,妇人之见!严家是有衰败的迹像,可不是真的败了!万一严首辅时运好,翻转过来,咱们又当如何?你记住了:除非把人打死了,永世不得翻身,那时才可以变脸!徐二太太目瞪口呆。
腊月中旬,张劢亲自到正阳门大街、灯市口大街送节礼。
徐三太太一盆火似的赶着,殷夫人和徐二太太则是皮笑肉不笑的,十分敷衍。
她俩实在热情不起来。
眼见得素华和素敏这一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姐妹相差越来越悬殊,哪里还提的起劲。
素华公婆疼爱,夫婿体贴,还早早的怀了麟儿,即将为人母,素敏哪里比的上。
张劢一直忘不掉她们是如何算计阿迟的,对她们厌恶之极。
本来依着张劢的性子,不死也要她们半条命,可惜张并不许,儿子,亲戚之间,和为贵。
张劢亲自过来送节礼是给阿迟做面子,可不是为了殷夫人婆媳。
彬彬有礼的寒暄过,到外院见了徐次辅父子,说了会儿话,就要告辞。
徐二爷挽留,仲凯,有新鲜的驼峰,御赐梨花白,午晌咱们喝一杯。
张劢笑着推了,素华一个人在家呢,不放心她。
徐二爷、徐三爷取笑了几句,好恩爱的小夫妻好不令人羡慕,取笑过后,才放他走。
看 看大哥这女婿,父亲,儿子流口水了!徐三爷笑道。
他近来常为徐次辅办事,也敢说笑了。
若是放在从前,他哪有这胆子。
如今徐三爷又能掌管庶务,又能常给徐 次辅跑跑腿儿办办事,已是徐次辅的得力干将。
他的两个女儿徐素兰、徐素芳今年一前一后出阁,亲事是他精挑细选的,女婿家虽不富贵,极厚道。
两个女儿的嫁妆 他也一添再添,尤其是庶出的徐素芳,他偷偷塞了张银票过去,那面额吓了徐素芳一跳。
徐三爷这话听着像是羡慕嫉妒,其实不然。
他是摸准了徐次辅的脉,投其所好。
徐次辅偏心嫡长了徐郴,徐三爷哪有不知道的?乐的多夸夸徐郴,讨徐次辅的欢心。
徐二爷想了想,儿子也是一样,流口水。
他一个闺女嫁了个分桃断袖,一个闺女嫁到严家做妾,除了尴尬还是尴尬,没半分荣耀。
哪像老大徐郴,独养女儿才一出嫁就做了国公夫人,夫婿还待她这般恩爱体贴。
徐二爷一向是想和徐郴别苗头的,但是比比女婿,真心比不过。
徐次辅捋着胡子微笑,十分开怀。
他是只重儿孙不重女儿、孙女的,不过若是像素华这样为娘家争气的,那又另当别论。
有素华这样的孙女,长脸面,极长脸面。
说了几句家常,徐次辅把徐二爷打发出去,命徐三爷留下。
徐三爷见左近无人,附耳低语,宫里有消息说,皇上颇怜严庆之才。
严庆代严首辅票拟,皇帝并非不知。
严庆的票拟从来合乎皇帝心意,这样的人才,满天朝数数,也没几个。
徐次辅正沉吟间,徐三爷继续说道:朝中有些官员耳朵尖的,已是得了信儿,转而对严首辅十分趋奉。
父亲,这种情形对您十分不利。
是这样么?徐次辅面容沉静的思考着。
看来,给严庆定的罪名要再厉害些,以致无论皇上如何怜才,也要起了杀心。
严庆,必须要死。
张劢回到魏国公府,迎面传来清利的叫好声,招式凌厉,身姿优美,师公厉害!这招般若掌拿的实在好,刚猛之极,虎虎生威!原来是师公在卖弄武功,阿迟和橦橦卖力的鼓掌叫好。
见张劢进来,师公住了招式,昂然道:兀那厮,可敢来战?阿迟和橦橦起哄,应战,应战,应战!张劢客气的拱手,老丈请了!话音刚落,已迅疾无伦的奔向师公右侧,发拳攻击。
臭小子这么着可不成,姿势不好看!师公笑骂,给小娃娃看的,要优美洒脱,举世无匹,懂不懂?您使般若掌,却怪我姿势不好看。
张劢嘴角抽了抽,着实无语。
我这不是照顾您么,跟您一样拳法刚猛,才打的尽兴。
张劢从善如流,立刻改了雅隽的落英掌,姿态飘逸,宛如翩翩起舞。
师公则使出轻灵的自在拳,时而似翩然飞翔的大雁,时而似快活游水的小鱼,举重若轻,洒脱如意。
顶级的武术表演啊!阿迟两眼放光的做着观众,时不时卖力叫好。
张橦已经坐不住了,站起来大声住威,师公拍他,别客气!二哥你用点力气啊,别光顾着好看!作者有话要说:我友敬矣,谗言其兴,告诫朋友应警惕,种种谣言正如沸。
☆、107、心之忧矣阿迟清脆娇利连连叫好,师公和张劢越发卖弄,如两团光影般打一处,阿迟竟分不清他俩谁是谁。
后,张劢一声清啸,蓦跳出场,拱手长笑,甘拜下风!师公得意客气着,承让,承让!这一场武术表演下来,师公和张劢面不改色,张橦这做观众可累坏了。
只见她又蹦又跳,大声助威,到后脸蛋红扑扑,光洁额头渗出细细小小汗珠。
阿迟特意把她叫到身边,拿出锦帕替她拭汗。
二嫂这样美人服侍我,艳福啊。
张橦一边享受,一边感概。
张劢看着眼热,哼了一声,我嫉妒!阿迟笑咪咪冲他招手,等他颠儿颠儿过来了,也象征性替他擦了擦。
偷工减料,一点也不温柔!张劢趁着师公和橦橦正说着话,悄悄趴到阿迟耳边抱怨,宝宝娘待宝宝爹不亲热,宝宝会不开心。
阿迟捧着微微凸出小腹,给了宝宝爹一个温柔笑脸。
宝宝爹见状大乐,知道错了?晚上给你个将功赎罪机会,不可错过。
又打什么主意呢!阿迟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师公一脸沉思状拉过张劢,你娘写了一堆王子和公主故事,这故事橦橦都喜欢,已经画出来了。
可师公以为,小二是男孩儿,不适合只听这些风花雪月故事,而应该考虑兵书、武功秘籍,以及真人打斗。
张劢一脸认真听着。
师公清了清嗓子,仔细规划着,小二往后肯定要会打架,会打仗。
模拟一场战争,这个太费事了,暂时搁置。
打架给他看看么,这是每天可以有。
张劢嘴角抽了抽,又抽了抽。
后,郑重答应,师公您放心,每天让他观摩真人打斗,缺不了。
算算看,爹爹命令每天给胎儿讲故事,岳父吩咐每天抚琴给胎儿听,如今师公添了主意,为了培养稀世高手,还胎里时便要如此大费周折熏陶。
宝宝娘怀这哪是小二啊,分明是祖宗。
晚上,张劢和阿迟招待丰盛晚餐。
师公并不讲究食不语,喜欢吃饭时热热闹闹,他惬意喝着补脾养胃山药羊肉粥,笑咪咪出了个有奖竞猜,阿劢,橦橦,女娃娃,你们三个猜一猜,师公生平得意事是什么?张劢冲他竖起大拇指,师公您是武学天才!您创自拳法、飞雁剑法,自成一家,别具一格!对于一位爱武成痴老人家,还有什么比他武学成就值得夸耀。
师公得意摇头,劢劢没猜对!张橦也跟着拍马屁,师公您是一代宗师!华山派是江湖中众人皆知名门正派,您虽性情散漫不肯做掌门人,实际上把华山派飞扬光大正是您!师公乐了乐,这话师公爱听!不过,还是没猜对。
张劢、张橦同时把目光投向了阿迟。
我俩都没猜对,宝宝娘,靠你了。
阿迟放下筷子,正色道:师公您教出了古往今来杰出征虏大元帅!把鞑靼人驱逐到漠北英雄豪杰!师公把手中粥碗重重放下,叹道:知我者,女娃娃也!老子生平得意事,就是教出了张并这个徒弟啊。
当然阿勍、阿劢也很不坏,可是和他们爹爹相比,总觉得犹有不足。
老子要趁着还年轻力壮,再教出一个阿并!小二啊,你往后也不用太出色,跟你祖父大差不差,我老人家便心满意足了。
张劢、张橦同时冲阿迟伸出了大拇指,聪明宝宝娘!阿迟莹润小脸很严肃,师公,其实大哥和仲凯,都和爹爹一样,是人中之龙!他们俩唯一不走运之处,便是爹爹已把鞑靼人驱逐走了,故此,英雄没有用武之地。
亚历山大还东宫当太子时候,每逢听到他父亲又攻下一坐城池消息,都会长吁短叹,十分忧愁。
唯恐天下全被他父亲征服了,自己没有施展才华机会。
张勍、张劢并不是比不上父亲,而是父亲已把强敌撵走,这哥儿俩没有硬仗可打。
张劢冲阿迟拱拱手,夫人是我张仲凯知己啊。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亲人视之。
宝宝娘,晚上一定要好生酬谢于你,好生亲热亲热。
二嫂,你太崇拜你了!张橦热烈看着阿迟,景仰之至。
听听二嫂这番话,师公、爹爹、大哥二哥一个没拉下,个个都要心里喜出花来!二嫂,你真会说话,改日我要跟你讨教一二。
师公这份满意,就甭提了。
有女娃娃这样娘亲,小二差不了!飘飘然埋头喝粥。
张劢和阿迟是热情周到好主人,招待过晚餐,又招待了一场音乐晚会。
夫妻二人合奏《平沙落雁》《渔樵问答》,绵延不绝,悠闲自得,令人有山林之想。
这是一个美好夜晚。
过了年,阿迟身子日渐笨重,不出门。
娘家也好,夫家也好,日日有人过府探望,陪她玩笑。
阿迟虽是安坐家中,颇不寂寞。
她是国公夫人,张家族中若有事,按理说她是躲不过。
不过她有悠然这样婆婆,张并这样公公,一个比一个护短。
但凡族里有什么事,总替她接了手,不许她操心。
林氏太夫人过继来孙子雨哥儿倒是机灵可爱,可他亲娘周氏常常住着不走,令林氏太夫人大为烦恼。
她和周氏极不和睦,隔三差五便要闹上一通,三番五次到族长面前诉苦,请族长做主。
有周氏和她闹着,林氏太夫人都把魏国公府忘了,把她曾经做过国公夫人荣耀忘了。
阿迟安安心心、消消停停家里养胎。
二月里,三法司终于定下严庆罪名,这罪名十分要命,意图谋反。
严家祖籍分宜,他分宜专门重金买入一块坟地,为什么呢?因为相士有言,这块坟地有王气!专程买进有王气坟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不只如此,他还和大盗勾结,家中豢养亡命之徒,意图不轨。
大理寺动作神速,捉住一名严家武士,审讯出他曾奉严庆命令,赴内廷探听消息。
彼时,羽林卫指挥使还是冯峻。
奏折报上去,皇帝变了脸。
他确实怜惜严庆才华,也想给严首辅这老臣留几分颜面,可是意图谋反、豢养武士、刺探消息这些,是他绝对不能容忍。
皇帝御笔亲批,判了严庆斩首示众。
严家被抄了家,严庆儿子们流放西北,严首辅则被勒令致仕,择日返乡。
严氏父子得势时候,把持着朝中官吏任免、升迁。
官员职位无论大小,皆有定价,不看能力,只看能孝敬多少银钱。
因此,严家富可敌国。
抄家时候,从严家搜出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二百万两,珍宝奇玩也价值百万。
如果说皇帝本来还有些犹豫,抄家之后,可是真怒了。
朕信任于你,才委任为首辅之职,你竟如此贪婪!这么多金银,你是搜刮了多少地皮。
年迈严首辅凄凄惶惶离开京城时候,门生故旧,无人相送。
严庆被斩于菜市口时候,京城百姓奔走相告,共为狂欢。
阿迟只关心一件事:徐素心呢?怎样了?整倒严氏父子是另一名政客,这些政坛上倾轧,阿迟不关心。
严氏父子或许是冤枉,不过从前他们难道没有冤枉过人?一报还一报罢了。
徐素心无依无靠,可怜可悯。
难得是,这姑娘虽是从小吃苦头,对人并没抱着怨恨,但凡有人对她稍微好一点,她便感激涕零,牢牢记心里。
这样姑娘,不应该被污秽政治牺牲掉年轻生命。
徐郴红着眼圈告诉阿迟,素心被你祖父差人接回正阳门大街了。
阿迟,素心可怜啊,她这一回去,不知要看多少白眼,吃多少挂落。
殷夫人、徐二太太,哪个会给她好脸色看。
徐素心正阳门大街,怕是连口热乎饭也吃不上。
阿迟捧着隆起肚子,屋里慢慢踱着步,如果只是看些白眼,那还算好。
徐次辅已被任命为首辅,仕途达到了顶峰。
此时此刻,他怎会允许家里住着一位做过严家妾孙女,给他丢人现眼,时时刻刻提醒他,他从前是如何卑躬屈膝、忍气吞声。
素心好下场,是被送到寺庙去清灯古佛,度此残生。
再差一点,或许是白绫,或许是毒酒。
她想徐家看白眼,哪里有机会。
徐郴本是儒雅男子,这时却跳了起来,神色仓惶,阿迟,你是说……?想明白了阿迟话意,面白如纸。
阿迟怜悯、肯定冲他点了点头。
徐首辅徐郴心目中,一直是慈父,是敬爱长辈。
阿迟眼中却不过是名无情政客,为了达到目,不惜任何手段。
阿迟对徐首辅没有敬意,不惮以坏恶意来揣测他,徐郴却不能,根本不敢往那儿想。
徐郴眼睛都直了,木木跌坐椅子上。
阿迟心中歉疚。
爹爹,其实我很想瞒着您,瞒上一辈子。
可是,素心等不了了。
一个年轻女孩儿生命,总是宝贵。
与其等到素心出事后看您懊悔,不如事先想法子,不让这残忍事发生。
徐郴木然半晌,艰涩开了口,我不许。
素心已经够可怜了,徐家已经够对不起她了,不能再亏待她。
作者有话要说:心之忧矣,如或结之,心中忧愁深又长,好像绳结不能解。
徐郴遇到这样事,高兴不了。
☆、108心之忧矣(下)徐郴脸色苍白、眼神凄楚,阿迟心痛父亲,柔声跟他说着话,跟哄孩子似,爹爹您坐过来,咱们慢慢商量着处置,好不好?徐郴蓦惊醒,十分羞愧。
自己还不止一次跟仲凯说过,要体贴阿迟,不可令阿迟忧虑。
结果自己这做父亲倒阿迟面前失魂落魄,让孩子担心。
爹爹去求你祖父。
徐郴坐到阿迟身边,努力让自己声音平稳,神情平静,你祖父很疼爱儿孙。
阿迟,这事爹爹会做好,你安安生生养胎,不许胡思乱想。
阿迟乖巧笑着,是,听您,不胡思乱想。
爹爹,祖父疼爱儿孙,该是会答应您。
可万一要是不答应呢?爹爹,我是说万一。
徐郴脸又白了。
阿迟忙低声说道:女儿有个想法,爹爹您听听是否可行?慢慢把自己打算讲了讲,徐郴点头,听我阿迟。
送走徐郴,阿迟终究还是不放心,命人请来师公,师公您是大侠客,行侠仗义救回人吧。
师公眉花眼笑,我老人家已是多年不做这个营生了,如今能重操旧业,再作冯妇,好啊!阿迟算是彻底放了心。
徐郴出了魏国公府,直接奔赴正阳门大街。
徐首辅这晚入值文渊阁,不家里住,徐郴心不焉和殷夫人等寒暄过,开口问道:素心呢?他没有看到徐素心。
殷夫人板起脸,面色不悦。
前头人留下这儿子真是不懂事,问那倒霉丫头做什么?那丫头既已嫁到严家,严家又遭了难,她若性子刚烈,该一死殉节才是。
还有脸回徐家,真是厚颜无耻。
徐二爷尴尬咳了一声,大哥,素心病着,不便见人。
他倒真没撒谎,徐素心被接回来时已是六神无主,回到徐家后被殷夫人、徐二太太讽刺着,丫头侍女们怠慢着,确是一病不起。
徐二太太淡淡道:素心这是心病,药石无灵,怕是好不了了。
我连寿材都给她备好,冲一冲,若能好,是她造化;若不好,也省到时忙乱。
她这话说非常之无情。
奇怪是,徐二爷这亲爹,殷夫人这亲祖母都场,竟没一个人出口训斥,好像她说是再正常不过事。
徐郴气手脚冰凉,脸色白了又白,说不出话来。
徐二爷有些讪讪,小人儿家身子不健壮,长辈们也是白疼她了。
徐郴胸口一疼。
听听徐阳这话意,竟是已不打算为素心请医延药么?拿我名贴,请汤御医过府。
徐郴强打起精神,吩咐道。
徐二爷不大好意思。
他虽一直待徐素心冷淡,究竟他也是徐素心亲爹。
这会子亲爹一边干站着,大伯父忧心起侄女来,好不令人难堪。
徐二爷含混反对了两句,徐郴没理他。
殷夫人和徐二太太都想开口反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让他折腾去。
婆媳二人心有灵犀,老爷正不待见素心呢,他如此作为,必是连他一起厌弃了。
徐 三爷、徐三太太一直老老实实一旁站着,闭口不言。
依着徐三爷夫妇意思,素心又不是自己看上了严庆儿子,死活要嫁他,是奉了祖父之命,无奈之举。
既然这样, 素心大归回徐家,徐家便是不能保她锦衣玉食、舒心畅意,总要让她吃碗安乐茶饭吧。
谁知是作践病了,又不给请大夫,把素心往死里逼。
他们确是不赞成,可这若是徐首辅意思,他们不会说半个不字。
徐素心是他们侄女,又不是亲闺女。
汤御医和徐郴有些交情,没多大时候,汤御医便乘轿前来,给徐素心诊了脉。
小小年纪,怎心事如此之重?汤御医皱眉,身子是自己,你自己不保养,让做大夫人有什么灵丹妙药?徐素心本是呆呆愣愣,听了汤御医这名为责备实是关切话语,眼泪夺眶而出。
徐郴不只给徐素心请了御医,嫌服侍徐素心丫头不得力,差人从灯市口大街调了两名侍女过来,贴身服侍徐素心。
殷夫人和徐二太太冷眼看着,笑意浮上脸颊。
老爷提到她便厌恶之极,恨不得立时三刻死了,你偏偏惺惺作态要做慈善人。
等老爷知道了,有你好受。
徐郴安置好徐素心,知道父亲今晚当值,回不来,便回了灯市口大街。
回家见了陆芸,含混过去,并没深提。
这晚徐郴翻天覆地做了一夜恶梦,第二天起床,好像被人打了一顿似,浑身疲惫、难受。
徐郴命人到衙门告了病假,自己直奔正阳门大街,等候父亲徐首辅。
徐首辅一直忙到傍晚才回来,见了他拈须微笑,等了一天么,有何要事,这般急着要见父亲?徐郴脸白了又白,毅然开了口,父亲,儿子想把素心接到灯市口大街住上一段时日。
其实不是一段时日,接了去,便一直住下去。
素心已为徐家牺牲过,不能再牺牲了。
徐首辅温情看着长子,摇头叹息,你跟你母亲一样,总是心肠太软。
郴儿,身为男子汉大丈夫,不可有妇人之仁,该心狠时候,必须心狠。
徐郴心仿佛被人刺了一剑,疼痛难忍。
他颤声问道:父亲,必须心狠?徐首辅凝视他半晌,缓缓点头。
徐郴跌坐椅子上,怔怔流下眼泪。
徐首辅轻声责备道:男儿有泪不弹!郴儿已是人到中年,还可以像个小孩子似遇事只会流泪么?徐郴抬起胳膊,拿袖子擦泪。
徐首辅气笑了,越说你像小孩子,你越像小孩子!取出一方洁白大方帕子,递给徐郴。
徐郴擦去泪水,无精打采坐了一会儿,默默冲着徐首辅恭敬作揖,无语离去。
这孩子!徐首辅又是心疼,又是心酸,你娘心软没什么,她是妇人,本该善良。
你若是这么心软,往后徐家如何交到你手上?郴儿,你要有个男人样。
徐郴走了之后,汤御医该来照来,悉心医治徐素心。
徐素心生命力极强,有了大夫、汤药,病情很好转。
她颇像野草,只要有一点点阳光、雨水,就能活下来。
若是阳光灿烂一点,她就能活很好,很活。
徐素心身体越好,徐首辅脸色越不好。
徐二太太蹿掇着,不能为了个臭丫头,把咱们这一房人都连累了!徐二爷觉着有理,下了狠心。
这晚徐二爷亲自看人煎了汤药,亲自送去给徐素心,逼着她当即喝下。
徐素心还有什么不明白,她美丽眼眸悲伤又绝望,含泪看着徐二爷,父亲,请许我妆梳打扮一番,不要这般狼狈上路。
徐二爷跺脚,我也不亏待你,放心,给你一幅好发送!活着虽不风光,死了给你陪葬齐齐全全,你死也瞑目。
徐素心静静看着自己父亲,目光中是无边无际悲哀。
徐二爷被她看浑身不自,色厉内荏喝道:早晚有这么一遭,躲也躲不过,这都是你命!你什么都莫怪,只怪自己命不好!徐素心轻轻、凄凉笑了笑,也不理会徐二爷,自顾自走到梳妆台前,散开如雾云鬓,拿着小巧牛角梳子,对着镜子,一下一下,珍爱无比梳着长发。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看着镜中年轻女孩儿,多少眷恋,多少不舍。
徐二爷心里忽然也是一酸,我不只给你一幅好发送,另外再请高僧替你念经,超度你。
你,你安心去罢……带上门,把徐郴侍女撵走,把徐素心单身一人留房中。
临走,让她清净清净吧。
第二天早上,侍女推门进来,徐素心穿戴整整齐齐躺床上,已经咽了气。
她面容娇美而平静,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神色之中,并无怨怼。
徐首辅笑容满面上朝去了。
徐二爷此时倒有些伤心,盘算着给素心热热闹闹办场丧事。
殷夫人骂道:谁家出了阁姑娘,是要娘家给操办丧事?不嫌丢人,还想风光大葬呢!徐家坟地里头,不埋这伤风败俗之人!啐了徐二爷一脸。
母命难违,徐二爷没法子,只好用软榻铺了锦缎衾褥,命人把徐素心抬上榻去,用衾单盖了,抬到邻近大悲寺。
打算着请高僧念经超度之后,再行火化。
当晚大悲寺不慎失火,倒没烧着没,单单停放徐素心那间屋子给烧了。
徐二爷伤心哭了一场,又请高僧做了两场法事,也便撩了过去。
徐素心丧事过后,殷夫人、徐二太太神清气爽。
这给徐家丢人、给徐家嫡出二房丢人丫头,总算不眼前碍眼了!这丫头嫁都已经嫁了,还要回娘家给长辈添堵,真是天生讨人嫌。
徐三爷夫妇暗地里掉过几滴眼泪,可怜孩子。
自这之后,不只徐三爷,连徐三太太都待庶出徐素芳很温柔、极之关切,倒让徐素芳很是莫名其妙。
徐首辅升了职,成了内阁第一人,皇帝倚重能臣。
仕途得意,家中又是一团和气,徐首辅春风得意马蹄疾。
唯一不顺地方,是徐郴病了。
徐郴这回病很重,已连着告了很多天病假,到了后,生出辞官念头。
徐首辅忧心长子病情,延医无数,费心思。
但是他努力始终无效,徐郴始终没能下床。
到西山温泉庄子将养吧。
张劢这做女婿建议。
徐首辅觉着这主意不坏,同意了。
陆芸陪着徐郴,连同徐逊、徐述、徐逸也不上学,一家人同去西山温泉庄休养。
到了温泉庄,徐郴甩开扶着自己爱子,颤拦着掀开屋中厚厚帷幕。
大伯父。
帷幕中,一名纤弱文静妙龄少女盈盈站了起来,含泪叫道。
☆、109、婉兮娈兮这少女正是徐素心。
做姑娘的时候,她一直羞羞怯怯的不惯见人,很少有人知道她,也很有人注意她。
出阁之后,严家诸人看在她是徐次辅亲孙女的份上,待她倒也温和、宽容,她虽是做妾,日子竟比做姑娘时还顺畅。
如今经历了一回生死,徐素心愈加苍白瘦弱,整个人好像纸糊的一样,风一吹就能吹走。
那张原本清秀的小脸如同雨水冲洗过的梨花,白皙清减,楚楚可怜。
素心,可怜的孩子。
徐郴不敢相信似的看着眼前异常纤弱的侄女,泪流满面。
瞅瞅这孩子都瘦成什么样了,做孽啊。
徐素心一向得不到爱护,更没有得到过来自父亲的爱护。
她本来也正是伤怀的时候,看见徐郴悲痛又满是关切的目光,哪里还忍的住,扑到徐郴怀里哀哀哭泣起来。
帷幕外,徐逊迅速牵起两个弟弟,阿述、阿逸,跟大哥过来。
徐述、徐逸乖巧的一句话没问,跟在徐逊身后走了,任凭徐逊把他们安置到各自房中。
徐逊再回来的时候,徐郴、徐素心已被陆芸温柔劝着,慢慢收了眼泪,坐下来说话。
徐素心坐在徐郴、陆芸中间,感觉自己好像不再是没爹没娘的孤魂野鬼,有了依靠。
那晚,爹……爹爹命我喝药,我实在很想违命。
大伯父,大伯母,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小时候我被关过黑屋子,被饿过饭,就是快要饿死的时候,我也从没想过要死啊。
徐郴的眼眶又湿润了,陆芸也拿出帕子拭泪。
云间徐氏,名门望族,素心再怎么庶出也是徐家的正经姑娘,竟被虐待至此!我不想死,就跟爹爹耗着。
后来爹爹把药留下,把侍女撵走、门锁好,走了。
爹爹才走,白胡子老公公就飞进来了,他老人家可好了,慈眉善目的跟我说着话,我就没那么怕了。
才在这里醒过来的时候,白胡子老公公也在,故此我并不怕。
不过,想想亲爹竟要我死,想想祖母和母亲横眉竖目的模样,夜里总是睡不着觉。
怪不得瘦成这样!徐郴和陆芸都明白了,她说是不怕,其实经历过这么残忍的事之后,睡梦中会出现一个又一个要她死的亲人,夜夜不能寐。
孩子,今晚你跟大伯母一起睡。
陆芸温柔看着徐素心,语气很肯定、温和。
徐素心嚅嚅道:这样,好么?眼神虽是怯怯的,却有浓浓的希冀。
陆芸心里疼的要命,这打小没了亲娘的孩子,实在是可怜。
轻轻拍着徐素心,好像她是孩子一般,柔声说道:便是这么说定了,晚上咱俩一起睡。
徐素心眼眸中有了光彩。
陆芸的母性全被这可怜的孩子激起来了,细细盘算道:素心这个名字,你是不能再用了。
孩子,往后你做我们的女儿吧,你姐姐小名唤作阿迟,你便唤做阿宝,好不好?徐郴极力赞成,徐宝,好名字!徐宝?徐素心好像被电击了一样,呆傻许久。
然后,伏在陆芸怀中嚎啕大哭。
徐宝,自己名叫徐宝。
陆芸温柔拍着她,哭吧,阿宝,哭出来便好了。
徐郴、徐逊偷偷拭去腮边的泪水。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除徐郴一家五口之外,另有一位妙龄少女也在座。
阿述、阿逸,这是爹娘才认下的义女,小名叫做阿宝。
你俩称呼阿宝姐姐便可。
徐郴、陆芸笑着说道。
徐述、徐逸好像根本没觉得阿宝和徐素心很像似的,脸上没有一丝诧异之色,礼貌的叫了阿宝姐姐。
徐逸这小孩儿在家里最小,向来有点贫,还嘻皮笑脸的添了一句,四个字叫起来好麻烦,单叫姐姐又容易和大姐叫混了,不如省去一人字,叫宝姐姐?爹娘、哥哥们都没异议,徐宝更是欣然点头,叫什么都行!晚饭后全家人坐在一处说着家常,徐郴时不时的看向徐宝。
那眼神很关切,很温柔,待徐宝格外小心翼翼,好像徐宝是雪堆成的一样,吹口气若是暖了,她便会化掉。
晚上徐宝和陆芸一起睡了。
许是身边有人,徐宝心里格外踏实,没多大会便睡着了。
陆芸倒是不能安枕,看着身边跟个孩子般纤弱瘦小的阿宝,十分酸楚。
阿迟竟有这样可怜的堂妹,我家阿迟的堂妹竟然……徐宝可能是做了恶梦,睡梦中忽然伸手捂着胸口,脸色很痛苦,仿佛在跟自己挣扎。
陆芸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良久,徐宝脸色平静下来,重又沉沉睡去。
这之后,徐郴便一直在温泉庄中养病,再没去过衙门。
徐首辅对长子的身体十分在意,天天差人来问候病情,又亲自请了董医正过来诊脉,十足的慈父模样。
要是搁到从前,徐郴一定会感激涕零,如今却不会了。
他天天能看见徐宝,每每看到徐宝,除了心疼之外,还常常心惊肉跳。
素心会先被送到严家做妾,然后一杯毒酒了结,阿迟呢?当年,她祖父可是打算牺牲她,让她去严家的!徐郴想到阿迟可能的命运,汗毛都竖起来了。
幸亏有仲凯,幸亏有平北侯府!要不然我家阿迟……徐郴常常自睡梦中惊醒,醒来一身冷汗。
徐郴在西山养病,张并和悠然这做亲家的自是要来探望。
说来也怪,徐郴听到平北侯夫妇来访的通传,敏捷异常的钻进被窝,不肯露面。
陆芸这个奇怪啊。
他身子确实不大好,可也没有病到要卧床不起的地步啊,亲家又不是不知道!这般躲着不肯相见,像什么样子。
任凭陆芸如何问、如何劝,徐郴只管把被子捂的严严实实,坚决不出来。
陆芸拿他没辙,只好带着三个儿子接待亲家。
所幸张并和悠然只是礼节性的拜访,并没多留。
劢劢的岳父怎么不出来?出门坐上马车,悠然纳闷问道。
张并笑而不语。
悠然不怀好意思的笑着,哥哥竟会有事瞒着我。
这顶帽子太大,张并戴不住,揽过妻子忍笑说道:哥哥早就说过,阿劢这岳父,可不如我岳父。
我岳父遇事多沉着,想的多周到!阿劢这岳父,心又软,又没主意,还死要面子。
他怎么不出来相见?这还用问么,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他家出了这种事,颜面尽失,哪还想见人。
是这样么?悠然眼中全是疑问。
是这样的。
张并笃定点头。
张并和悠然告辞之后,徐郴从被窝里跳出来,自窗户中张望着。
走了么?走了吧。
陆芸走了回房,看着在窗前探头探脑的丈夫,又好气又好笑。
陆芸扯过徐郴再三逼问,徐郴眼神闪烁,我这不是害怕么,我怕他们知道咱家的事,觉着丢人现眼,不待见咱们阿迟。
陆芸气乐了,他们有什么不知道的?阿宝还是仲凯的师公出手搭救的呢。
徐郴喃喃,反正我就是担心,怕阿迟被徐家连累了。
陆芸眼角酸了酸,强笑道:亲家来求婚的时候,徐家已经开始丢人了。
若是徐家能连累到阿迟,还用等到今天?要连累,早就连累了。
定亲的时候,徐家已经有丑闻了,平北侯夫妇可没有理会。
任凭陆芸怎么说,徐郴还是忧心忡忡。
陆芸没法子,只好等张劢来的时候,委托张劢劝劝徐郴。
徐郴已是人到中年,身子又不大硬朗,若总是心中有事,那还得了。
张劢笑道:岳母您怎么不早说,做这事我最在行的。
果然,张劢陪徐郴单独说了半晌话,之后徐郴不只脸色好了不少,连眼神都清亮了。
还关心起一桩一桩的家务事。
如今阿宝只适宜静养,知不知道?往后咱们肯定是要为她再觅良人的,却不必如今便告诉她。
阿宝还小,娘子,让她在咱们膝下做几年娇娇女,却再说。
阿迟身子一天一天沉重了,你回城看看可好?我着实放心不下。
兴致好的时候,把徐述、徐逸、徐宝全叫上,一个挨一个的查检功课。
徐述、徐逸都很神气,天分又高,又很勤奋,功课难不倒!徐宝也微微笑着,爹爹,我会!长子自在书房研究时文,丈夫带着幼子幼女吟诗作赋,一时间,陆芸颇觉得山中岁月,悠闲淡远。
徐郴正式递交了辞呈,理由很简单,久病缠绵,不能勤于王事,愧疚之至,不敢尸位素餐。
徐郴这辞呈,让他父亲徐首辅很不高兴。
徐首辅三个儿子里头,最看好的还是徐郴这嫡长子,谁料徐郴越来越爱和他这亲生父亲作对。
徐首辅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
虽然之前他在朝中各要害衙门都安插有亲信,到底是新上任的内阁首辅,还是嫌人手不足,不敷使用。
若是徐郴也在朝为官,上阵父子兵,可该放心多少。
从前严首辅当权的时候,他的儿子严庆也在朝中做官,官至侍郎。
怎么到了自己做首辅,原本已是侍郎的儿子却执意要辞官?徐首辅想不通。
四月中旬,悠然暂时搬到了魏国公府。
阿迟身子已经很笨重,离产期越来越近。
阿迟身子越笨重,张劢越六神无主,悠然哪忍心看小儿子的可怜模样,儿子,娘帮你!师公和张橦也住了过来。
张橦纯粹是瞎凑热闹,哪儿人多她奔哪儿。
师公是抓心挠肺的惦记即将出生的旷世奇才,以至于在平北侯府睡不着觉。
作者有话要说: 婉兮娈兮,季女斯饥,美丽俊俏真可爱,少女忍饥又挨饿。
这句本来是说小官吏养不起孩子的,不过有时候爹娘有钱,孩子也有可能吃苦。
并不是每个父母都爱孩子。
☆、110、乃生男子过了一天,张并也搬过来了。
悠然正忙的团团转,见了他奇道:你舍得大哥儿?大哥儿,那可是他祖父的命根子,天天得亲亲抱抱的腻味上好半天。
我更舍不得阿悠。
张并一脸严肃,明明是情话,他却说的十分淡定,毫不缠绵。
哥哥真是不解风情!悠然白了他一眼,继续忙忙碌碌。
生孩子是项大工程,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准又不大理想,真是要把各个环节都想到了,哪儿都不能出岔子。
张并替师侄女抱不平,嵘嵘生大哥儿那会子,你可没这般上心。
悠然面有愁容,嵘嵘是个练家子好不好,阿迟可是娇滴滴的孩子,一点功夫不会。
劢劢真不懂事,给他拣了多少武林世家的天之骄女,他偏要娶文官家的姑娘。
张并表示了对小儿子的不满。
劢劢都怪你,娶了阿迟这般娇弱的姑娘,生生把你娘亲忙累坏了。
看看,多操心啊。
你才不懂事!厅门大开,白发师公气咻咻立着,胡子都吹起来了,阿劢懂事的很,女娃娃这文官家的姑娘也好的很!悠然百忙之中,捂嘴偷乐。
阿迟是师父相中的孙媳妇儿,师父多看重阿迟呀,哥哥你竟敢这般抱怨,等着挨训吧。
张并老老实实站起来,低头认错,是,师父,是徒儿不懂事。
师公瞪了他好半天,吓的张并大气儿不敢出。
等到师公拂袖而去,才算是得了大赦。
张并很委屈的坐在悠然身边,师父疼徒孙,不疼徒弟。
师父您真是的,我和阿悠说说玩笑话您也要管。
您说说,您都这么大年纪了,我敢惹您生气不?您胡乱冤枉我,我也只好受着。
这有什么呢。
悠然安慰他,等到小二生出来,保不齐师父只疼曾孙子,到时候阿劢也靠边儿站了,跟哥哥是一样的。
对,阿劢这臭小子也有失宠的时候。
张并心里平衡了。
张并虽然对小儿子颇有不满,等到见了面,还是毫无芥蒂的教了他许多,多跟宝宝玩,多跟宝宝说话,多陪宝宝娘。
不可令宝宝娘忧心、生气,要让着她。
宝宝娘的心情很重要,知不知道?宝宝娘高兴了,宝宝才会高兴。
张劢唯唯点头。
爹爹是过来人,这自然是经验之谈,再不会出错的。
师公大为满意,笑咪咪夸奖,阿并,真懂事!阿迟还没有一点生产迹像的时候,魏国公府的产房已经布置的妥妥当当。
悠然把每一个环节都详细推敲过,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有父母亲大人坐阵指挥,张劢和阿迟真是轻松不少。
尤其阿迟,简直什么事也不用管,什么心也不用操,只要每天吃吃喝喝,外加走两个圈,和师公、橦橦玩笑几句,十分惬意。
张劢回到家,唯一的任务就是做好胎教,陪肚子里的宝宝玩耍。
宝宝已经八个多月,大概是天j□j动,在娘胎里就开始练拳脚。
宝宝爹也不闲着,陪练,还没见过面的父子俩常常玩的不亦乐乎。
悠然从魏国公府的庄户当中,挑出两名才生育过的健壮媳妇,当作奶娘后备人选。
她挑这奶娘可不容易,来来回回筛选了好几轮,才拣了两个身体最好、五官端正,人又厚道老实不刁滑的。
谁知师公见了,大摇其头,长的太丑,会把小二也带丑的。
悠然是熟知师公的,笑盈盈劝他,师父,小二只要武功练的好便是,俊俏或是不俊俏,有什么干系。
知道师公一心惦记的就是再教出位绝世高手。
师公瞪了她一眼,阿悠,你知不知道师父生平最遗憾的事,是什么?悠然一呆,难不成师父您老人家生平最遗憾的事,和容貌有关?师父生平最得意的事,便是教出了哥哥这样的弟子;若他遗憾的事和容貌有关,岂不是……?悠然板起脸。
师爷仰天长叹,我最得意的弟子,长的不够俊美!阿并若是貌比潘安颜如宋玉,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你说师父生平哪还有遗憾啊!哥哥很好看!悠然干脆的反对,哥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了,师父您真没眼光,不懂得欣赏他独特的美。
可怜师公才仰天长叹完,目瞪口呆片刻,捧腹大笑起来,直笑的肚子疼。
阿并啊,你可真有艳福,你小媳妇儿不光聪明好看,还这么喜欢你!你是最好看的男人,笑死我老人家了。
阿并你是当世第一高手没错,可最好看的男人,跟你实在不挨着啊。
看着笑不可抑的老爷子,悠然无语。
师公本来不是外貌党好不好,都是被爹爹影响的。
爹爹不许外孙粗糙,处处注重形象,天长日久,师公也……再见到阿迟的时候,悠然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阿迟隆起的肚子。
可怜的小二,你还没出生,已经被寄予了这么多的希望!受人器重是要付出代价的,孩子。
两个奶娘还是照旧留下了。
主要是阿迟声称,她想亲自奶孩子,留着奶娘,不过是以备不时之需。
师公闻言大喜,女娃娃亲自喂养小二啊,太好了!五月初,悠然命张劢把陆芸接过来,里里外外巡视过,看看还有什么自己没想到的地方。
陆芸感动的不行,您想的实在太周到了。
阿迟有这样的婆婆,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只等着哪天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平北侯府的常住人口一下子少了四位,张勍和傅嵘很不习惯,常常抱上大哥儿,带着外公外婆,同到魏国公府团聚。
大哥儿已经会走几步路了,被一家人围着、盯着,他稳稳的迈出了一步,又一步,十分得意。
等大哥儿会走路,便归我了。
师公笑咪咪,功夫要从小练起。
外公反对,大哥儿三岁之前,归我管。
三岁之后,除习武之外,还归我管。
练功夫再怎么着,也要孩子三岁才开始吧,太早了可不成,祸害孩子呢。
师公怒道:打一架!谁打赢了,谁说了算。
外公笑道:明知我不会打架,女婿替我打,可使得?张并神色淡定,我是祖父,大哥儿归我管。
阿勍阿劢和橦橦小时候,不是师父抢,就是岳父抢,如今我都做祖父了,总该轮着我了吧。
那我们怎么办?师公和外公异口同声,刀子般锋利的目光一齐射向张并。
张并向来孝顺师父,听岳父的话,实在抵御不住师父和岳父两位老人家又是谴责又是控诉的眼神,败下阵来,那么,上午师父管,下午岳父管,晚上我管。
旁边的悠然和众儿女们,早乐的不行了。
尤其张劢,扶起阿迟慢慢走了,孕妇要微笑,可不能狂笑。
把肚子笑疼了可如何是好。
咱不理他们。
张劢盘算着,师公和外公这么抢大哥儿,小二物伤其类,没准儿会吓的不敢出生。
阿迟捧着大肚子,笑微微。
阿迟走着走着,脸色变了,仲凯,我肚子疼。
是那种下坠似的疼,以前并没有过。
虽然并没有过生孩子的经验,凭着直觉,也知道不对劲。
况且,算算日子,就是这几天了。
原本平静的宝宝爹顿时心里突突跳,柔声问道:咱们去产房,好不好?发出清啸声唤来侍女,吩咐她们速速禀报夫人。
悠然什么也顾不上了,紧着要去照顾阿迟。
张并淡定的吩咐人,骑快马,去温泉庄把亲家太太接来。
橦橦跟在悠然身边殷勤道:我跟过去帮您的忙,好不好?悠然同情的拍拍她,女儿,那血淋淋的叫声,一定会把你吓的半夜从睡梦中惊醒。
张橦呆了呆,一溜烟儿跑回到师公身边。
阿迟被送进产房,产婆、大夫都是早已请在府中住着的,这会儿都赶过来了。
产婆麻利的把张劢撵走,替阿迟检视过,笑着说道:莫急,还早着。
阿迟已是疼的额头冒汗,呜咽着想哭。
悠然坐在她身边讲笑话,从前有一位年方十九岁的孕妇,时运非常之不济,宝宝偏要拣个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出生。
那孕妇就跟胎宝宝商量,‘宝宝,你爹还没有回来呢,乖,再等等’,谁知这宝宝脾气很拧,根本不理会她。
阿迟含着眼泪笑了,商量不通啊。
这孕妇丈夫不在家,自己可比她强多了,丈夫正守在外头,翘首盼望。
悠然或是陪阿迟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或是劝她吃些食物增加体力,一会儿没闲着。
产床上的阿迟大汗淋漓,痛楚难忍,坐在床边的悠然渐渐也是汗湿衣背。
生育的痛苦悠然经历过,太能明白阿迟此时此刻的感受了。
张劢在外头站着,六神无主,恍若难民。
儿子,你跟爹爹当年一样啊。
张并拍拍他的肩,大起知己之感。
黄昏时分,陆芸急匆匆的来了。
阿迟哭诉,我疼的想一头撞死。
陆芸温柔抚摸着她,女儿,当年娘生你的时候,也是一样呢。
乖,挨过去就好了。
外婆哭的稀里哗啦的,外公只好拉着她回了房。
生孩子太吓人了,阿悠生头胎的时候,差点儿没把我吓死!外公柔声哄着她。
师公一直以为女娃娃怀的是小阿劢,这快到临盆的时候,他倒是犯了嘀咕,万一不小心生了个小阿迟?师公忐忑不安的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辰时,被平北侯府、魏国公府诸人望穿秋水、翘首以盼的小二,哇哇大哭着,来到了这个世界。
男孩儿,小阿劢!师公得到消息,快乐的翻起了筋斗。
作者有话要说:乃生男子,载寝之床, 如若生了个男孩儿,就要让他睡床上。
☆、111、载衣之裳 ...产房里,最劳苦功高的那个人已经是精疲力竭,耳中听得新生婴儿响亮的哭声,彻底没了心事,沉沉睡了过去。
过于劳累罢了,没事。
产婆这么说,大夫过来扶了脉,也说无碍。
悠然指挥丫头媳妇们把产房清理干净,陆芸守在阿迟母子身边舍不得离开。
刚刚生产过的阿迟,苍白面孔添了几分圣洁的意味,愈加耐看。
而她身边那个小小的襁褓,令陆芸移不开眼睛。
长的可真像阿迟啊。
陆芸着迷的看着婴儿的小脸,这鼻子,这嘴巴,还有这小下巴,都像阿迟!悠然也凑过来看,却和陆芸有着不同意见,长的像阿劢呢,亲家您瞅瞅,从脸形到五官,无一不像。
这股子精神劲儿,更是神似。
一向相互谦让、客气周到的两亲家,终于在小二的相貌上,在小二究竟像爹还是像娘的争论上,产生了极大的分岐。
陆芸温柔而又坚持,您再仔细看看,真的是像娘。
声音很低,唯恐把熟睡的女儿给吵醒了。
悠然声音也很低,我看了好几看,还是觉着小二长的像爹。
婴儿本是酣睡着的,小眉头忽然皱了皱,小嘴撇了撇。
这下子祖母也好,外祖母也好,全都不争了,聚精会神盯着婴儿看,怎么了这是?渴了,饿了,还是不高兴了?婴儿张开小嘴打了个呵欠,又睡着了。
把陆芸喜的心痒难耐,您看见没,这呵欠打的多可爱!悠然连连点头,看见了看见了,跟他爹小时候一模一样呢,心疼死人了!被悠然频频提及的他爹,这会儿正被他祖父指挥着,沐浴更衣去了。
宝宝很聪明的,什么都懂。
你如今汗湿夹背,形容不整,这么着和他见面,透着不重视。
儿子,沐浴更衣之后再来。
张劢头回当爹,没经验,张并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虽是着急想要看小二,还是乖乖的跑去洗澡、换衣服。
外公很热心的跟了去,亲自替他挑拣着衣衫,劢劢,如今天气有些热了,穿的凉爽一些,宝宝爱看。
乌黑飘逸的长发用一支青玉簪子松松簪住,亮蓝色交领倭缎长衫,搭配稳重的玄色顾绣腰带,腰带上垂一块晶莹润透的羊脂玉佩。
真是玉树临风,俊美无俦!把外孙子打扮好了,外公前前后后看过,满意的点头,劢劢,去吧。
张劢笑道:外公,小二若是不喜欢这身打扮,孙儿只管跟您不依。
外公捋起胡须,自负的微笑,小二跟外公心有灵犀,一准儿喜欢。
张劢客气拱手,您老人家费心了。
本来是该转身要走的,张劢却犹豫了下,站着不动。
外公奇道:劢劢还有事?你不是急着要去见小二么,怎么还不快奔过去。
张劢低头看了看,不太确定,外公,您说小二喜欢我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外公生生把汹涌而来的狂笑给憋了回去,认真道:左为贵,自是先迈左脚。
张劢考虑再三,方认出哪只是左脚,清清嗓子,整理冠带,迈着沉稳的步子,昂首而去。
外公实在憋的不行了,待他走后,特意命人先把门关上,然后捶胸狂笑。
若是旁人,这般失态狂笑许是没什么,外公一向温文尔雅,讲究仪态,那就显着非比寻常了。
外面的侍女们纷纷低下头,你偷偷瞅我一眼,我偷偷瞅你一眼,很是诧异。
是因着小世子出生么,可小世子出生有一会子了呀,怎会忍到现在?侍女们还没想明白,外公已是笑够了,自己开了门,萧萧肃肃,扬长而去。
外公当然是要过去看孩子的。
自打小二出生,见着他的人只有祖母、外祖母,这会儿再加上一个傻的不会走路的亲爹。
师公、外公连同张并这嫡亲祖父,都还没见着小二长啥样。
外公仪态优雅的走来之时,师公正叉着腰吹胡子瞪眼睛,阿悠,到底给不给师父看?阿并站着,不许走。
敢情是张并一看情形不对想溜,被眼尖的师公给逮住了,只好听话的停下。
吃瘪了?外公微微笑着,站在一旁看热闹。
他和师公这二十几年来的恩恩怨怨可复杂了,单为抢孩子,就有一箩筐的故事可讲。
张并眼观鼻鼻观心,对周围的一切视若不见,恍若不闻。
悠然虽是一夜几乎没合眼,却容光焕发,毫无倦意,她笑盈盈询问师公,师父您说,哥哥是不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子?外公抽抽嘴角,阿悠,没你这么胁迫人的。
师公气咻咻昂首向天,半晌,昧着良心说了声,是。
悠然笑盈盈还要再说什么,张并偷偷牵了牵她的衣襟,悠然抿嘴笑,师父您等着,我抱孩子去。
师公抓耳挠腮,等不及的想看看小二。
张并安慰他,师父您先坐下,消消停停的等。
徒儿跟您一样,也没见着小二呢。
师公横了他一眼,我老人家的心事你不懂!打从还在南京的时候起,我便盼着小二了,知不知道?打从南京到现在,多么漫长的等待,你能明白我的心情么,笨阿并。
外公慢悠悠坐着喝茶,半分不着相。
过了许久,悠然小心翼翼抱着个小襁褓,来了。
师公轻灵的蹿了过去,小二,来,太师公抱抱!不由分说,把孩子接了过来,一通狠看。
张并壮着胆子凑过来一起看,外公也坐不住了,放下茶盏,溜溜达达走到师公身边,看孩子。
这是才出生不到半天的小宝宝,脸孔没有梨子大,鼻子小小的,嘴巴小小的,又可爱,又让人怜惜。
这会儿他闭着眼睛睡的正香,气息均匀悠长。
阿并,你看小二的骨骼如何?师公眼睛不离小襁褓,问着一旁的得意弟子。
张并没有片刻迟疑,正色道:奇佳!悠然悄悄问外公,爹爹,看看小脸儿,便知道骨骼是否清奇?小二裹的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了一经小脸儿,哥哥打哪儿看出来小二骨骼清奇的。
外公微笑摇头,这个哪里看的出来,阿并学坏了,糊弄他师父呢。
新生儿不宜在外逗留过久。
没等师公和张并看够小二,悠然便索还孩子,要抱回去。
师公和张并虽是舍不得,却没敢提出抗议,乖乖的把孩子还了。
外公很大度的根本没要求抱孩子,反倒催着悠然,回罢,回罢。
等小二长大了,全归我管,这会子且不急。
悠然把孩子抱回去的时候,阿迟已醒了。
产妇睡一觉醒过来自然是要补充体力,喝些清淡却滋养的汤品。
明明有专门喂汤的长嘴珐琅小壶,张劢偏偏弃而不用,捧着个精致莹润的汝窑小瓷碗,一勺一勺喂给阿迟。
喂一勺,两人便含情脉脉的看一眼。
悠然含笑轻吻婴儿的小脸蛋,宝宝啊,你爹娘正忙着,你暂时跟着祖母,好不好?婴儿皱着个小脸,睡的十分香甜。
张并陪着师公、外公,把煮好的鸡蛋点上红色朱砂,命仆从搬出去分给路人。
亲友处自有人前去报喜,府里不论是侍女、媳妇、婆子还是管事、小厮、仆役,自上到下各加了三个月的月钱,人人喜笑颜开。
添人进口,这是最大的喜事了。
这天魏国公府人人都是笑着的,不过笑的不尽一样。
长辈们是舒心的笑,大哥大嫂和橦橦是欣喜的笑,张劢和阿迟呢,是傻傻的笑。
两人半晌半晌的凑在一起津津有味的盯着婴儿看,连眼睛都不眨一眨。
也不挪地方,也不换姿势,也不觉着累,偶尔说句话,也不外乎是儿子真好看儿子可爱的要命。
这一对才升职的父亲、母亲,腻味的连悠然都看不过眼了,着实笑话了几句。
张劢很不好意思,阿迟也有些害羞,不过,悠然走后,他俩照旧。
事实证明,小二确实天姿过人。
到了要吃奶的时候,阿迟抱着他,把j□j塞到他的小嘴里,他立刻撮住j□j不放,用力吮吸,没多大会儿就喝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口奶,十分顺畅。
虽然如此,阿迟头回喂奶,还是疼的倒吸气。
张劢在一旁看着,心疼妻子,认真的教训儿子,长大了要孝顺你娘,知不知道?阿迟看着怀中的儿子,温柔似水,我恨不得把能给的都给他,不知怎么疼他才好。
仲凯,这点疼不算什么的,为了他,再怎么疼我也乐意。
嗯,我也乐意。
张劢自然而然说道。
张劢这会儿对小二真是柔情满怀,根本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吃小二的醋,会想方设法把小二撵走,好跟宝宝娘共渡良宵。
当然了,这是后话。
这时小二刚出生,和他的父亲还处在蜜月期,往后么,咳咳,可就难说了。
悠然的姐妹、嫂嫂们根本没等到洗三,已相约前来看婴儿。
都是生育过、教养过孩子的人,很明白阿迟,不过是来房中略看了看,便到厅中坐着叙话了。
孟家人的聚会,向来热闹。
大名没想好,小名呢?先叫二哥儿啊,也成。
说起小二的名字,都是捂嘴笑。
欣然最小,生气勃勃的说道:这回五姐夫可要紧着起名儿了,担误不得!作者有话要说:载衣之裳,载弄之璋,给他穿上好衣裳,给他玩弄白玉璋。
以前说生男孩是弄璋之喜,生女孩是弄瓦之喜。
璋是玉器,瓦是陶制的纺线垂,纺织用的。
这当然可以算做是重男轻女,也反映了当时男女分工不同。
☆、112、载衣之裳(下)本来么,才出生的小孩子,起名字尽可以消消停停的。
不过前头有大哥儿的例子,万一皇帝陛下再惦记着,张卿的次孙,尚无嘉名。
他这圣明天子忧臣子所忧,想臣子所想,替二哥儿也赐下名字,那五姐夫的字典岂不又白翻了。
大姐悦然和欣然是同母姐妹,向来亲密,嗔怪道:哪壶不开提哪壶!五妹夫快把一本字典翻烂了,结果大哥儿的名字是御赐的,这事你偏偏要单门拎出来说,真是淘气。
欣然冲大姐扮了个鬼脸,引的众人都笑。
孟家兄弟姐妹之间向来和谐,平日亲亲热热往来,若遇到事则是你帮我,我帮你,异常友爱。
这回张劢有了嫡长子,魏国公府后继有人,姐妹也好,嫂嫂、弟媳妇也好,都替悠然高兴。
欢聚过后,季筠、钟炜有事先告辞了,悦然、欣然、依然也是当家主妇,各有各的忙碌之处,并没过多逗留。
倒是安然寻了个借口,留下没走。
不走,当然是有事。
悠然笑盈盈把她让到幽静的内室,侍女捧上香茗,姐妹二人说着体己话。
都怪你过于执意。
安然抱怨,说什么表兄妹之间血缘太近,不宜成婚,生生把阿若耽搁了。
安然的小女儿李若,一直钟情于张劢。
如今李若也有十七了,任是给她说谁家的好儿郎,她也是冷冰冰的不予理睬。
娇养惯的幼女,打不得骂不得,说句重话也舍不得,愁坏安然这当娘的。
四姐姐,这是真的。
悠然认真的分辩,开国的时候,律例还不许表兄妹成婚呢!后来屡禁不止,才销了那一条。
可这律例并不是空穴来风,有说头的。
表兄妹成婚,的确不利子嗣。
安然扑哧一笑,看看你,不禁逗。
张劢连嫡长子都有了,她再抱怨能有什么用?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
京中贵女并不盛行早婚,李若年纪虽已不小,却也不用太着急,尽可慢慢劝着、哄着。
悠然热心给出着主意,阿若喜欢少年英雄,对不对?四姐姐,不如我托师父给寻寻,华山派有没有年轻英俊的杰出人物?也或者是其他名门正派的绝顶高手。
安然乐了,那敢情好,给看看吧。
五妹妹,我家就阿若最小,最娇惯,给她挑女婿,只要她乐意、喜欢,我和她爹怎么着都行。
安然的夫婿是侯府庶子,很功利,很有上进心,如今已是实权总兵。
他们夫妻二人有名有利,诸事无忧,给李若挑女婿,真是只要顾着女儿的心意便可,其余的都不足虑。
半开玩笑的,这件事就算说定了。
安然当然不是来说这件事的,她另有来意,今儿个大姐、大嫂全没提要接回爹爹的话,你不觉着奇怪?我可听说了,太太赌了气,说爹爹爱回不回,她不管了。
还说,女子只要嫁了人,便要被夫家、夫婿拿捏,等着要给橦橦气受呢。
孟赉不是和钟氏生了气,常住平北侯府么。
钟氏便打算着等到张橦嫁到钟家之后,想法子整治张橦,让孟赉后悔不迭。
悠然失笑,我家橦橦,是肯吃亏的人么?要拿捏橦橦,钟家有什么手段?安然轻蹙娥眉,虽说孩子聪明敏捷,到底是女孩儿家。
只要嫁了人,便归公婆、夫婿管,娘家再得力,有时也是爱莫能助。
我特意来提醒你的,这事不可不防。
悠然自信的一笑,四姐姐,不是我夸口,我家橦橦拿的起放的下!还有,若橦橦日子不舒心,我和你妹夫随时能把橦橦接回来!你若有选择,别人便不敢随意欺负你。
一桩婚姻,如果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时时想着离婚,当然是不正常的、不必要的;如果从未想到有可能婚姻失败, 未免过于天真。
很多女人一直忍气吞声的过日子,直到把自己生生忍出疾病,为什么呢?因为没有选择,或者她认为自己没有选择。
因为没有选择,所以只能忍。
橦橦,不是没有选择的人。
安然怔了怔,待想通了,恍然大悟一般,五妹妹这话敞亮!我呀,回去也照样办理,女婿若敢待我闺女不好,哼,我闺女不受窝囊气!安然容光焕光的走了。
水冰心也专程来看过,她是悠然的好友,多少年来一直过从甚密。
悠然把钟氏的打算当句玩笑话说了,水冰心微笑,她既这般知道厉害,难道不明白我才是正经婆婆?钟氏和孙夫人要好,可是分了家的太婆婆,到底隔了一层了。
悠然颇为炫耀的又把方才的豪言壮语说了一遍,招来水冰心一个大白眼,又来了!你头前说过一回,招的阿珩回家咬牙切齿的,‘想接回张橦,除非从我尸体上跨过去!’何苦来,欺负老实孩子。
得,钟美人在他母亲水冰心眼里,是老实孩子。
悠然笑弯了腰。
你家小二,长的可真好。
水冰心夸奖,看的人心里热乎乎的。
脸盘儿像爹,眉眼像娘,俊俏小郎君。
悠然不爱听了,眉眼怎么会像娘呢?姐姐,明明脸盘儿也像爹,五官也像爹。
又招来水冰心一个大白眼。
悠然津津有味的把自己的丰功伟绩说了说,水冰心笑道:写下来写下来,抄一份给姐姐,等到往后呀,姐姐也照着做。
调皮的冲悠然眨了眨眼睛,橦橦到了我家,也是这个待遇!我就不拜见两位老人家了,令师令尊面前,替我问个好。
两人又说了半晌私房话,水冰心方起身告辞,说句老实话,我见了令尊,心里犯怵。
外公一直不满意这桩亲事,连带的也不给钟家人好眼色看。
钟煓和水冰心都不大敢兜揽外公,有事只和张并悠然商量。
悠然不厚道的乐了,姐姐,他这会子还算是好的。
当年哥哥在他面前吃了多少挂落,受了多少难为,才能娶到他的女儿。
如今他老人家是嫁外孙女,已经随和的很了。
水冰心莞尔。
送走水冰心,悠然这做祖母的又去看了看婴儿。
阿迟睡着,婴儿也睡着,一大一小,相映成趣。
悠然入迷的看了一会儿,交代侍女、婆子好生服侍,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所以张并这回下定决心,要尽快给小二取下大名。
回了家,饭都顾不上吃,可着劲的翻字典。
张橦替他愁,爹爹,您不是翻过一遍么?给大哥儿取名的时候翻过了,如今您还用再翻?外公在一旁凉凉说道:他岂止翻了一遍而已。
他是翻来翻去的翻了很多遍好不好,字典如果有知觉,早被他给烦死了。
师公维护徒弟,阿并是格外重视大哥儿和小二,故此才会格外慎重,懂不懂?外公哼了一声,闷头喝茶。
阿并啊。
师公坐到张并身边,仔仔细细的商量着,小二的相貌是没的说,俊美无俦,很合师父的心意。
骨骼更是清奇罕见,往后必是一代武学宗师,集大成者。
阿并,小二的名字叫做宗师,好不好?或者叫做大成。
外公忍了又忍,还是喷了茶。
宗师肯定是不成的,也太不谦虚了。
张并态度委婉的反对,大成,普通了一点。
普通好啊。
师公谈及得意人、得意事,眉飞色舞,阿并你的名字就很普通!然后呢,还不是武林第一高手?可见名字普通为好。
我这么好,您还嫌弃我相貌不够俊美?张并偷偷白了师父一眼,心里嘀咕。
阿并你除了容貌不成,剩下的什么都好!师公兴高采烈,小二很会长,比他爹都俊呢。
其余的都照着你来吧,你名字简单,小二的名字也要简单。
其实要说起来,大哥儿的名字也很简单,张度,非常通俗易懂。
张劢一袭长衫,手挥折扇,身姿洒脱的来到众人面前。
外公默默看了他一眼,劢劢你有长进了,会走路了,走的这般稳。
小二长大照着这个样学!师公大为欣赏,瞅瞅劢劢这形象,风姿秀异,光彩映人。
张劢迷人的一笑,刷的一下打开扇子,诸位,请看这厢。
扇面上是浓墨重彩的一个序字,声势满堂,神采动人。
外公率先赞叹,好书法!师公跟着点头,字写的真好看!张并板起脸,小二的名字归爹爹起,劢劢甭捣乱,找个凉快地方歇着去。
臭小子这般卖弄,定有所图。
外公沉吟,张序?音韵铿锵,朗朗上口,不坏。
师公眉花眼笑一步一步走上墙去,走到屋顶,倒立下来,这名字够简单,跟他祖父一样!就这个了!得意之极,吊在屋顶晃来晃去,甭提多逍遥了。
张并黑了脸。
张劢不怕死的凑上去,指给他看,此乃内子手书,是不是气势恢宏,妙不可言?张并本是伸出手去,打算用掌力把扇面揉碎,听了小儿子的这话,硬生生忍住了。
原来不是劢劢这傻小子,却是他小媳妇儿写的,不能伤了孩子的颜面。
张劢越发来了精神,小二才刚生下来,师公打算着要教武学,外公打算着要教文学,这序字,古来便是学校的意思。
这个也要教,那个也要教,小二成学校了。
序,也作论次序讲。
张劢卖弄姿态,潇洒的摇动扇子,他是小二,起名为序,便是要他知道是谁。
诸位,人要知道自己是谁,其实是很难很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