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老爷眸光中仿佛要射出刀子,他不问红绣到底为何不在外院做她的粗使下人,反而到了长子院子里做了丫头;也不问她方才怎么多嘴,将那一席本该于诸葛家主子说的话说予外人。
只是冷冷的盯着她跪在地上的小身影。
似屠户在斟酌第一刀要捅在哪个部位。
饶是红绣心理素质再好,如今也冷汗直流。
古代男权社会,女子地位本就低下,更何况她还是个最没话语权的下人。
诸葛家如此家大业大,主子打也打得,罚也罚得,今日犯了这个多嘴的错,就算被杖毙了也没人会说出个不字。
气氛僵持,就在红绣清楚的感觉到一滴冷汗顺着鼻梁滑至鼻尖倏然滴落之时,头顶突然传来诸葛老爷的一声冷哼。
猛的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到诸葛老爷竟然一甩袍袖离开了。
孩儿送父亲。
诸葛言然忙跟上,也掀了棉帘出去。
红绣呆呆的跪着,这才抬手用袖子蹭蹭额头鼻梁上的汗水。
前生今世,她还是头一遭如此害怕。
不多时,大少爷回到书房,对身后跟着的张盛摆手示意不需他伺候了。
张盛忙应是,临出门前还有些怜悯的看了眼仍跪在地上的红绣。
诸葛言然缓步踱到一旁的圈椅上悠然入座,白皙修长的手指摩挲茶盏的边缘,半晌才道:红绣,你可知你错在何处?红绣叩头,回大少爷的话,奴婢错在主子说话,奴婢随意插嘴。
红绣话音刚落,诸葛言然却笑了一起来。
心道这丫头不知是真傻,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两人皆是明白人,都知晓红绣方才说的只是冠冕堂皇的一个由头。
惹恼诸葛老爷的并非是因为这个,而是因红绣将一个偌大的商机,平白的拱手给了外人。
若是活字印刷的技术由诸葛家掌握,他们就算今年的比拼赢不了商家,也能借由印刷赚得个盆满钵满。
可商人即便唯利是图,也不会将这等事情搬到明面上。
诸葛言然反倒不好在多言,只道:老爷仁慈,此次并未罚你,可你也须得谨慎,往后若是再犯,本少爷定罚你个二罪归一。
红绣暗自松口气,照规矩又磕了个头,多谢大少爷。
诸葛言然受了她的礼,起身走向案几头也不回的说:你下去吧。
是。
红绣爬起来,躬身退出书房。
待到了跨院才敢揉揉疼痛的膝盖,不用看都猜得到此时膝盖定是青紫了。
她一个享受平等的现代人,到了古代偏偏是个最低等的下人,动辄下跪行礼,毫无人权可言,真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回到丫鬟房,刚掀了棉门帘便听锦荣充满崇拜的说:张大人当真是一表人才,早些年瞧着他衣衫褴褛,家里穷的叮当响,谁承想他如今竟出人头地了?锦芳绣着绷子上的花样,头也不抬的道:要我说啊,还是咱们大少爷仁义心肠,张大人家代代酸儒,明明考不中还要硬撑着,到他爹这一代早早的就累死了,只剩下张大人和他那个瞎眼的娘,若不是大少爷交友不忌贫穷,明里暗里的帮衬着,张大人也未必能心无旁骛的苦读,何来高中一说?正是如此,哎,若是能嫁与张大人……呸呸呸!好个不知羞的蹄子,还没怎地便思春了!……红绣放下门帘,走到自个惯常做的圈椅那坐下,瞧着那四个丫头互相打闹着。
过了会,锦萍才红着脸颊凑上前来,状似关切的问:红绣,方才老爷来了?红绣点头:是来了。
我还想着去给你帮把手呢,奈何张盛堵着不让进,说是老爷有话交代。
老爷都跟你说些什么?红绣无奈,帮把手,老爷才刚差点弄死她,难道锦萍还能进去跟诸葛老爷干一架?摇摇头,红绣笑道:老爷并未曾说什么。
当真?锦萍一副不信的样子。
当真。
我哄姐姐做什么。
老爷当真未曾说什么。
瞧着那三人竖着耳朵佯装闲聊实则注意着她这边,红绣心中突地生出些烦躁。
在老爷和少爷面前步步小心她也就忍了,跟她们她还要装出个乖顺样儿来,真有些受够了!院子还没扫干净,我去扫完。
不等锦萍作答,红绣已出了门。
锦萍哼了一声,一甩手中的帕子,啐道:就是个当奴才的贱命,让歇着都不会,倒显着她勤快了!锦瑟瞥了眼锦萍,冷笑道:做奴才的贱命如何了,倒有人上赶着用热脸去贴人的冷屁股呢!你!锦萍气的跺脚,甩帕子出去了。
锦芳锦荣二人都咯咯的笑了起来。
眼瞅着要到除夕夜,腊月二十九这日一大早,下人们便热闹起来,原因无他,今年府里给各房的下人们分了料子,说是要裁春日的衣裳。
张总管方才遣了人来,先将锦松居的送来了。
锦瑟锦芳几人围着桌上的料子,乐的合不拢嘴,叽叽喳喳的谈论着哪个适合做比甲,那个适合做窄袖。
红绣也站在外围,只等着他们分完了留了自己的那一份儿,回去好给娘亲也作身新衣裳。
不多时,红绣将分到的料子送回卧房,又到大少爷书房门前看了一眼,这两日也不知诸葛言然在忙些什么,尝尝彻夜不寐,她打扫书房的时间不定,看的书也少了许多。
去丫鬟房坐了一会,临近晌午,锦瑟方要吩咐人去厨房传饭,门外突听得张盛的声音。
红绣在吗?红绣忙起身挑起门帘,在呢。
少爷唤你过去伺候。
是。
当红绣在众女嫉妒的目光中走到院子,张盛才小声提醒了句:张大人也在呢,你仔细着点回话。
第一卷 为己筹谋 第三十章 光明正大的出府红绣一愣,诧异的眨着明媚大眼抬头看了看张盛,长长的睫毛仿若折了蝶翼贴上去的。
张盛忠心护主,且口风向来特别严,他们二人又并无深交,怎的会对她说这样看似照拂的话?被红绣清澈的眸光一扫,张盛白净的脸不自觉的发烧,咳嗽了一声走在前头,先到书房门口通报,大少爷,红绣来了。
书房里立时传来诸葛言然的声音:嗯,让她进来,你去备些茶点。
是。
张盛应了一声,为红绣掀了棉门帘。
红绣有些发愣,这还是张盛第一次如此为她服务,展颜一笑谢过,迈步进了屋子,心下却已然明白了些什么。
府里的奴才们各个精明的很,张盛在大少爷跟前侍奉的服服帖帖,定是个见风使舵的高手,他突然示好,可见风向要变了。
奴婢见过大少爷,见过张大人。
脚步停在外间恭恭敬敬的行礼。
不料还没蹲下去,双臂突地被一双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大手扶住了。
红绣惊讶的抬头,正瞧见张析昊放大的俊脸在眼前,满眼都是热忱崇拜。
姑娘快快请起,小生可受不起姑娘的一拜。
姑娘蕙质兰心,智慧无双,‘活字印刷’之说直让小生茅塞顿开,在下还未曾谢过姑娘呢!红绣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小步,低头道:张大人谬赞了,奴婢不敢当。
张大人倒是比这个时代的人进步了许多,丝毫没有瞧不起下人的意思。
诸葛言然咳嗽了一声,眼眸中看不出其他情绪,道:张兄先请坐下。
张析昊摆摆手,在地当间来回踱步,后又站在诸葛言然跟前,全无一点身为大人的架子,大喇喇的说:诸葛兄,我就不跟你摆那些劳什子的客气规矩,直截了当的说了吧。
昨日听了这位姑娘一席话,我回到工部与工匠们探讨许久,众人皆觉得此法甚妙,只可惜其中还有许多细节之处,我也抓不出个所以然,故而今日特地前来,想求诸葛兄你帮忙,能否把人借给我一用?红绣低垂着头,双手猛然揪住衣摆。
诸葛言然蹙眉,沉思半晌才道:张兄跟小弟还需客套?人在此处,你要用她,带去便是了。
张析昊喜形于色,深深一揖道:如此甚好,多谢诸葛兄了。
回头看向红绣,姑娘,不若现在随在下到工部走一趟?奴婢全听大人吩咐。
红绣此时还能说什么?自己仿佛一个物件儿被主人借出去了。
下人是主子们的私有财产,跟小猫小狗、花瓶茶盏,恐怕也无甚太大的区别。
需要用就开口借,也算合情合理。
此时虚问一句有何用,也由不得她说不。
张析昊回头对诸葛言然拱拱手,道:多谢诸葛兄,我带人走了,还要烦劳你在府中发句话,说红绣被我带去有重要公务,还有,这几日我兴许每日都来接人,放心,我会把人按时送回来。
诸葛言然笑着点头,用人随时过来接便是,不过一个婢子,无需如此客套。
张析昊也知诸葛言然从小做惯了主子,思想已是根深蒂固,此时赶着回工部跟他那几位从属商量活字印刷的对策,也顾不得跟他义正言辞一番,带着红绣快步离开锦松居,向着外院儿而去。
其实对于张大人方才的话,红绣心里多少还是感动的。
公子少爷凑合在一起,若是看上了对方的丫鬟,要回家去也实属平常,他还记得维护她的声誉,特特嘱咐诸葛言然在府中说一声缘由,倒也是个体贴正直之人。
一路随着张析昊出了诸葛家大门,到得门口,自有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停在路旁,一名穿灰色布衣的小厮迎上来道:大人。
嗯,咱们回工部,哦,这是……刚想介绍一番,却发现自己始终不曾与红绣正式做过介绍。
张析昊对红绣爽朗一笑,施了一礼道:在下张析昊,敢问姑娘如何称呼?红绣还礼,道:回张大人,奴婢红绣。
洪……秀?张析昊迟疑一下,姓洪?你的姓氏倒也特别。
红绣摇头,笑道:大人,奴婢不姓洪,奴婢名叫红绣,没有姓氏。
没有姓氏?人怎会没姓氏?红绣低下头咬咬唇,不知如何作答。
张析昊脑中千回百转,突地问:红绣姑娘,在下与诸葛兄相交多年,对府中之事也有些了解,在下记得早些年,府里有个叫红绣的痴儿……红绣苦笑:奴婢就是那个痴儿。
啊?看张大人难以置信的样子,红绣只得解释道:张大人,红绣头部曾受过伤,伤好之后痴症也随之大好了,只是先前的事儿奴婢记不得。
张析昊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有道是否极泰来,又可说是祸兮福所倚啊!今后你可直呼我姓名,我也叫你声红绣,如何?红绣不敢逾矩。
谈那些个劳什子规矩!张析昊一摆手,道:我父亲去的早,自小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我眼中可没那么些个规矩,什么主子下人的,统统都是狗……额。
张大人发起泼,险些将不雅的言辞说出,当下红了脸,赧然道:红绣姑娘先请上车,你这身装扮还需改改。
先去成衣店为你选身男装吧。
红绣踩着垫脚矮凳上了马车坐好,张大人却并未上来,只跟在车一旁走。
来到古代,除了娘亲和伏武,张析昊是第一个给予她尊重的人,红绣心下不禁温暖如春雪消融。
只不知此次随张析昊出府,又必然要引起轩然大波了,她心下也是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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