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谋闭上眼睛。
荼蘼上堂前,只让他帮了些忙,告诉了他,她打这场官司要用的方法,却不说具体。
因为她说要公平公正公开,状师私下与判官有关于案件内容的交流是不恰当的,违背职业操守。
他非常欣赏这丫头公事公办、不肯作弊的态度。
于是,暗中没有调查,只等开堂审理。
但此刻,他心中的震撼太剧烈,令他有些后悔。
虽然已经明白是杜家在搞鬼,可没想到,朱礼的冤枉,是以这种方式揭开面纱。
大唐的官员都是废物吗?杜家急于给朱礼定罪就罢了,其他的人,那么多人,就从没有过一个,注意过这些音节的意思,都以为是无意义的叫喊而已,就连当年的许文冲也没有。
只有荼蘼,抓住了细节。
可能千古的沉冤,居然从一声呼唤中能看出端倪。
这样就耐人寻味了哦。
春荼蘼清亮的声音再度穿透嘈杂声,清晰传来,说朱礼私通突厥,背叛大唐。
但既然还没成功,相关文书被罗大都督截获,突厥人为什么多此一举,在他身上种下邪术?倒像是,有人联手突厥人,陷害朱礼!或者,请来突厥的能人异士帮忙。
也可能突厥人知道皇上会亲审此案,所以利用他,谋害皇上。
不得不说,都到这个形势了,杜东辰还能找出话来反驳,实在是人才。
可春荼蘼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因此立即追问,且不说,突厥人的预测能力有没有那么强大,只说朱礼。
他既然早已经入狱,天牢被重兵围得水泄不通。
突厥人若无内应,怎么能接近他?不接近,又怎么种下邪术?哦哦,我倒忘记了,那些看守朱礼的人,从狱卒到负责押送的侍卫们,事后都畏罪自杀,一个不留。
哈!又是一个死无对症!好手段啊好手段!到这时,十个人中有九个半相信杜家和杜衡不清白了。
因为本案的疑点太多。
当年的收尾干净,现在成了被放大数倍的怀疑。
而能做得这样干脆利落,必定是极有权势的人。
这是一盘大棋,虽然目标只是朱礼。
放眼全大唐,具备这个能力的候选人并不多。
关键是。
还是没有证据!没有人证,没有口供,只有推理,和几封很容易被推翻的书证!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是杜衡干的,但拿不出真实有效的证据,就不能定他的罪。
有时候,这是法律的悲哀。
除非韩谋用皇权和个人意志来判案。
可他既然打算依法治国,前面已经做那么多努力了,现在当然不能自己打脸。
突厥王子案的第一堂审理,就在疑惑重重。
却无力证明之中落幕。
但在退堂之前,春荼蘼向韩谋提出了几点请求,还是让人对第二堂审理产生了强烈的期待,也令杜家一方心惊不已。
皇上。
请你下三道圣旨。
春荼蘼大声道,足以令公堂上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与本案有关的吗?韩谋心里立即就答应了。
嘴上却还在谨慎。
绝对有关。
春荼蘼很严肃,很正式。
说来听听。
第一,请皇上在全大唐各地张贴皇榜,找一个杀手组织。
不是太有名,但收费不高,而且近年来一直有活儿干。
江湖中人如果提供线索,黑底就给他洗白,还要重重有赏!准了。
第二,民女找到了两名证人,现关押在刑部大牢,请皇上加派人手,保证证人的人身安全。
这两个人很关键、很重要、不容有失。
他们的姓名、性别等等,绝不能泄露。
宇文?韩谋叫现任的刑部尚书。
臣在。
五十来岁,一脸倔强模样的老者下跪,皇上放心,此事包在臣身上。
臣敢立军令状,定不让一丝消息传出,也不会有一只苍蝇飞入。
嗯,好。
朕知道你是个能干的。
韩谋颔首,转问春荼蘼,第三呢?第三,请皇上下旨,宣幽州大都督罗立即刻返回长安。
他是朱礼谋反案的发现人,是关键的人物,是重要证人,必须提审到堂。
刘爱卿,你跟朕回宫,立即拟旨。
韩谋直接指派刚才作证的中书令,八百里加急,以最快的速度,把罗立给朕带回来。
韩谋说的是带,就有押送之意,叫杜衡怎能不心惊。
本案开始之际,他派人和罗立通过气儿了,但到底没说深。
如果被皇上把人控制起来,很多事就很麻烦了。
等皇上摆架回宫后,众人皆散。
看审者自然继续八卦议论去,各茶肆酒楼也多了新一轮的谈资。
春荼蘼则在皇家侍卫的护送下,去了安国公府,陪白敬远吃了个饭,接受了一下全家人羡慕妒忌恨,却又不得不佩服的目光和语言洗礼,然后趁着宫门没下钥,直接回了皇宫。
但小凤并没有跟着她,因为明天要替她去趟天牢。
告诉阿苏瑞,这官司没打赢,我就不在任何私下的场合见他。
春荼蘼对小凤说,见他的时候,他必定是能行走在阳光下的,再不让他连自己是谁也不敢承认。
是,一定把话带到。
小凤认真地说,还有对锦衣说的吗?有啊,叫他以后别惹我,不然我就把你嫁给一刀!说完,春荼蘼笑着跑开了。
小凤和过儿闹了两个大红脸,对视时,都想说一句话:这是春六小姐吗?是大唐第一女状师吗?是在公堂上步步紧逼,令对方恨不得自尽的那个人吗?怎么嘻嘻哈哈的这么傻气啊。
春荼蘼当然不知道两个丫头所想,回到幽兰殿后,略梳洗了下,倒头就睡。
今天实质上并没有进展,但她的六大疑点一抛出来,情和理上都占了上风。
不。
应该说是压倒性的优势。
下面,就是在法字上得分了。
但,那是三天后的事。
脑力劳动其实特别辛苦,何况她在公堂上的精神高度集中,此时疲惫极了,天王老子也拦不了她睡觉。
但在她会周公时,杜衡的大书房中,却彻夜亮着灯。
春六找的证人,到底是谁呢?杜乔坐立不安的问。
书桌后。
杜衡半倚在椅子上,看似在闭目养神,但拳头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显然心里极乱。
杜乔就坐在旁侧的小圆凳上。
而临窗的塌上,隔着小茶桌分坐着杜东辰和杜含玉兄妹。
她是虚张声势罢了,父亲不必在意。
杜含玉道,你们之前没和她交往过,我却仔细观察过她。
她真的很会骗人,说谎说得像真的。
可若……真是真的呢?杜乔问。
说起来,他虽是朝中大员、正经的国舅爷、奉国公府没倒时、正经的国公。
还是一家与一族之长,却在遇事之时,连自己的嫡子嫡女也不如,非常沉不住气。
三丫头说得有理。
杜衡开口。
春六虽然厉害,但我想来想去,当年之事是没有丝毫纰漏的,春六正是虚张声势。
不然。
这么重要的证人,为什么不当堂提出?她今天采用的先发制人之法。
为何偏偏在证人上缩后了?我也同意祖父和三妹。
杜东辰皱眉道,但必须做两手准备。
什么准备?杜乔对儿子很不满,上公堂之前,你说认真研究过春六在公堂上惯用的手法,怎么今天被她一波又一波,压得头也抬不起来?是我的错。
杜东辰很惭愧,她这个人,你总觉得重视了她,可一旦对手,就又发现还是小看她了。
她……就是让人无法琢磨……总之就是你无能!杜乔骂道,让一个女人的得无还手之力。
杜东辰涨红了脸,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这时,杜衡睁开眼睛,顺手抄起茶碗,砸到杜乔身上,你说的什么话?东辰已经用全力了,你当爹的帮不上忙,只知道躲在儿子后头,还有脸说!春六就是个妖孽,从没见过十七八的女子,厉害成她这样,简直是七窍玲珑心!再乾,公堂有皇上坐阵,有那么多人看审,好比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东辰是被架在火上烤,你呢?身为父亲,你在哪儿?父亲,儿子知错了。
杜乔连忙道歉,却在回身之际,狠狠瞪了杜东辰一眼。
他有什么错?事,是父亲做下的。
官司,是儿子打的。
他夹在中间,就好比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烧,有苦说不出。
好在杜东辰见祖父教训父亲,父亲狼狈,连忙自我批评,听得杜乔心里舒坦了些。
杜衡却又对孙子道,你什么也不要管,稳坐钓鱼台。
无论春荼蘼说什么,只铁了心,咬紧牙关问她要证据。
此案是公审,皇上要的是名正言顺四个字,因为他今后要推行凡事以律法为标尺的治国之略。
此时此事,全天下人的人都看着呢。
所以不管杜家听起来多么象主谋,只要没有真凭实据,就定不了案。
只是……说到这儿,长长叹了口气,杜家终是要倒了。
为什么?杜乔明显傻了,连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也看不出来。
因为皇上心里明镜儿似的,偏偏又不能奈何杜家。
他是天下之主,为人霸道强势,可这点火、这口气窝在他心里,厌弃杜家是板上钉钉的事。
杜衡满心失败感,乔儿,你别的做不了,安排打点后路总行吧?荣华富贵是不用想了,能躲得远远的,保住性命,让杜家香火不断就是大幸。
他争了一辈子,正如那春六所说的,争做第一权臣,争做第一世家。
他做到了,全部做到了。
哪想到,所有荣耀都如镜花水月,危机始终潜伏,最后整个杜家的华丽大厦,轰然倒塌一个小丫头的脚下。
原来。
胜,如登高山,不容易。
败,却如决堤水,快得来不及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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