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高院的门卫张三和站岗的小武警商量半天,拍板行动。
那人正坐在花坛边上,时不时抬头看看进出的人,又低下头鼓捣一阵,大半个身子被灌木遮住,只露出漆黑的头发。
小武警手脚快,三步两步蹿到他面前一把扣牢了手腕。
那人吓了一大跳,半瓶子牛奶全泼在自己身上。
张三急吼吼追上来,把他扯进传达室:这下可逮住你了,好家伙,盯你几天了。
门卫李四也不转悠了,紧跟着看热闹:哎哟,这就是那恐怖分子?…… 李四看看他,抬起头来说:不像啊。
小武警也觉得不像,但又不好下台,只好板着脸恶声恶气问:干什么的?那人大概二十出头,漂亮的眉眼,肤色白皙,还没说话脸倒先红了,手忙脚乱掏挎包:误会了误会了,我有证件。
小武警劈手抢过,先对照片,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念:××大学法律系××级,沈文素……学生啊?沈文素慌忙点头。
学生? 张三问:学生你天天上法院门口蹲着干吗?错了,还边吃边蹲,昨天吃的是油煎饺子吧?前天是豆浆配粽子,大前天是菠萝面包,刚出炉的,大大前天……李四问:老张你是不是饿了?张三回手便给了他一下。
李四捂着脑袋问沈文素:你们学校就没个吃早饭的地方?沈文素脸红到脖子根,一紧张又把包给掉了,酸奶花生米巧克力滚了一地。
张三摸着后脑勺笑骂:这小子!小武警把证件还给沈文素,指指大门西面:那边有信访接待室。
沈文素说:我也不是来告状的。
张三问:那你来干吗?沈文素说:也没什么,看看……得了, 李四说:还是恐怖分子,踩点来了。
傻大木,你认识吗?张三骂李四:就你话多!人家不是学法的嘛,学法的上法院来,正常。
正说话呢,突然听到汽车喇叭响,张三去开门,一辆越野车牛皮哄哄经过。
沈文素一看脸色就变了。
他匆匆忙忙收拾好包,没头没脑冲着几个人说:谢谢啊,谢谢师傅啊,便往外跑。
小武警还想拦,张三说:不用,不是坏人,我给这法院看了几十年门了,好人坏人一眼就知道。
李四说:就是,明天他肯定还来。
小武警糊涂了:这人敢情就是专门来吃早饭的?这话他只说对了一半:沈文素是专门来看看,顺便吃早饭的。
长江律师事务所取名长江,完全是因为主任律师好大喜功,跟皮包公司都爱叫环球啊,国际啊是一个原理。
该事务所是个麻雀小所,总共只有五个人,三个半律师,一个秘书。
主任律师名片上印着的职位全称是:××大学法律系教授、博导,长江律师事务所主任二号律师名片上印着的是:××大学法律系客座讲师,长江律师事务所律师。
三号律师名片上印着的是:××大学法律系讲师,长江律师事务所律师。
三号半律师的名片上……他没名片,研究生。
连唯一的秘书也毕业于××大学法律系。
……没错,这个麻雀所还是学术近亲繁殖的产物,其余四名成员,通通是主任律师的学生。
主任律师姓程,叫程静钧。
老爷子风度翩翩,捧着茶慢条斯理解释:年纪大了,不想费什么神,主要也不擅长费这个神。
自己的学生,比较了解,也比较好管。
二号律师冷着个脸站在他身后:老师,是你管的吗?是你管的。
老爷子立刻缩了一大截,讨好地笑。
等人走开了才扯住秘书说悄悄话:你看看,她这样子怎么能嫁出去,明年都四十一了……秘书是个大学刚毕业的男孩子,慌忙捂住他的嘴:老师你不想活啦?平姐今年三十九,而且永远是三十九。
许力平把杯子一放,仿佛漫不经心问:尹维你在和老师说什么呢?秘书跳起来,一溜烟往洗手间冲:哎呀,吃坏肚子了。
别忙,有人推门进来:给我递点卫生纸过来,刚刚下车踩了块烂泥。
苏老。
尹维扯了纸给他:你上哪儿转悠了?许力平也走过来:苏昭回来啦。
关于那上诉的法院怎么说?什么都没说, 苏昭换上拖鞋,把车钥匙顺手扔在鞋柜上:草民等大老爷升堂吧。
尹维说:您老过谦了,您老是讼棍。
程老爷子也从单间里探出头来:回来的好,那案子的确比较复杂,我们开个会讨论一下。
等等再开, 苏昭忍着笑:我说,我刚刚目睹了抓捕现场。
啊? 尹维问:抓谁?苏昭咯咯笑:还有谁!门猛的被撞开,沈文素气急败坏冲进来。
尹维拦住他:出去!出去!我刚刚被迫拖的地板!沈文素指着苏昭告状:这厮见死不救!程老爷子和许力平楞了楞,互看一眼,装傻。
苏昭笑着说:你倒回来挺快的啊。
废话! 沈文素说:咱们所离高院只有八百米!他随手抓本书就要扔,尹维嚎叫:文素别闹了!兄弟我刚刚整理过的啊!要尊重师弟的劳动成果。
老爷子出来打圆场后教育苏昭:你也是,看见了还不去解个围。
苏昭摘下眼镜来擦:我也想啊,可那家伙正卖乖装甜,我实在不好意思破坏他营造的气氛。
他戴好眼镜,突然抛个媚眼,沈文素哎哟一声,鸡皮疙瘩骤起。
程老爷子指指屏风背后,说:来开会,苏昭今天下午有课。
苏昭夹着案卷去沙发上坐定:就是,别浪费时间。
尹维说:我去泡茶。
许力平在沈文素背上拍一下,沈文素叫声平姐,乖乖巧巧换鞋进门。
该所占地五十平米,买的是七十年代的居民楼顶层,一室一厅。
老爷子有小布尔乔亚情结,先把房子里装修得中不中洋不洋,又装模作样还弄了个屋顶花园,幻想夏天乘凉时放点蓝调音乐啊什么的。
屋顶花园边上搭了间违章平改坡建筑,尹维小同学刚毕业比较穷,平时就住在那里。
于是程老律师一怕城管,二怕拆迁。
到齐了?老爷子说:分析案卷,苏昭先。
哦, 苏昭把纸笔摊开。
这人高高个子,一双桃花眼,俊秀得惊人,沈文素四处造谣说他是个大少爷,仗着祖上有钱,后台硬,耍流氓,到处骗花姑娘的干活。
……初秋的天黑得慢,老爷子一边看新闻一边和沈文素聊天:不丢人,明天还得去啊。
沈文素说:去的。
老爷子说:多观察,目睹律师百态,你就会有比较,有了比较,才会更好地对自己定位与要求。
去看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做派风度,言谈举止,甚至也要注意他们的交通工具,他们和当事人相处的态度,他们对法庭的尊重程度以及守时情况等等。
反正你在区院和中院都站了两个礼拜了,也不在乎在高院门口多站两个礼拜。
沈文素点点头。
老爷子说:这才是我的学生,必须以高院为目标和用武之地。
下个月也不要你做什么事,就揣着身份证去法院旁听吧。
尹维扔了书说:我饿了!我去做饭。
沈文素站起来。
由于单身人士占了绝大多数,这个小律所有个功能齐备的家庭厨房。
沈文素系上围裙问:老师,晚饭你是回家吃还是在这边吃?老爷子说:我回家,老太婆等着呢。
尹维举手:我要吃红烧肉!辣子豆腐,许力平终于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满眼血丝:口味重点,我要熬夜。
老爷子说:力平你也别太辛苦,相对简单点的工作交给文素和尹维就行了。
许力平看看尹维那件朋克风格的T恤,又看看沈文素一手锅铲一手抹布,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两人耸耸肩,老爷子非常想笑又慑于许力平的淫威,只好强忍着。
长江律师事务所平静的一天,就这么过去。
可是就在沈文素终于在高院门口蹲完了两个星期,刚刚开始旁听的第一天,老爷子却突然火急火燎地打电话催他回去。
还没坐定,老爷子劈头一句:王镇越出事了。
王镇越是谁?王镇越是沈文素和尹维的师兄,苏昭的同学,程静钧老教授门下高徒;原先是和苏昭齐名的年轻律师,才华横溢,能力突出。
上一年受某公司之邀,同时担任了副总经理的职务,正式步入商界。
这样的人怎么会出事?老爷子皱眉说:我有个老朋友,去看守所见当事人,当事人偷偷告诉他,说认识有个年轻人叫王镇越,可能犯了点问题。
这消息封锁得也太厉害了,苏昭问:王镇越出了什么事?老爷子摇头:那当事人也说不清,我还在打听,大概只知道他举报了公司什么人,结果让人家动用关系给抓进去了。
什么公司? 尹维问。
房地产,许力平叹息一声:他原先是那家公司的顾问。
当初他想身兼两职时还来问过我,我说这样突破了律师和当事人的界限,法律服务的性质也会发生改变,十分不可取。
不过人各有志,我也没拦他。
哪一个房产公司?金德。
许力平说:他怕你们反对,只跟我一个人说过。
其余人猛抽一口凉气,瞬间有些明白了。
金德集团,近年来崛起的大鳄。
一个成立不久的房产公司,在市内同时开工的楼盘竟然有十个之多,涉及资金十数亿,这是何等的呼风唤雨。
上街转转,满大街都是他们家的巨幅海报,天上生活,金德房产。
这样的公司怎么会没有强硬的后台?而如今这个行业部分成员内外勾结,权钱交易,抬高价格,牟取暴利,甚至套取安置补偿款的种种事端,早就不是新闻。
以至在国务院出台了房地产调控国六条,但各地的效果均不如人意后,业界人士都担忧地分析道,重要原因是房地产业内存在着严重的官商勾结。
王镇越这回,怕不是惹上天大的麻烦了吧?众人沉默良久,老爷子才缓缓开口:他没有父母,这点你们也清楚……不管怎样,镇越是我的学生,他有困难,我义不容辞。
沈文素说:我也去!尹维陪着他一道点头。
程老爷子笑了笑,拍拍尹维的头:谢谢。
他停顿一会儿:但豁出性命,上菜市口,不是你们的事,他转头看着许力平:是力平与我的事。
许力平重重应道:对。
文素你们不用参与,尤其是尹维,好好备考,今年一定要通过司法考试。
老爷子吩咐:但是苏昭,该了解的你还是得了解,并且把最近的案子全都推掉,必要时候我需要你顶上。
苏昭说:知道了。
沈文素还想说话,程老爷子摇摇头后接手机,越接脸色越差,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消息还是慢了,他说:一审已经判了,一年劳教。
哪里判的?××区院。
许力平火了:这是秘密审判!不一定。
老爷子振作精神,坐直了一字一顿道:总之,镇越已经提起上诉了,从今天起,我们正式接受委托,全面参与二审诉讼全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