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她走进来,怯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鲁道夫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1951年,六十年前。
那时,她带着和弗雷德的女儿,在莱茵河上坐船。
他在公司员工的陪同下去莱茵地带开会,顺便寻找合作伙伴,在河边的露天广场正喝着酒,然后一仰头,突然就看见了抱着孩子的她。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惊讶,充满了感情。
她远远地站在游船的夹板上,深深地凝望着他,嘴角稍稍一弯,露出了个动人的笑容。
那时,他的心一动,丢下了同事,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可,始终相差那么一点,船开走了。
他眼睁睁地望着她的人影消失在自己的眼前,无能为力……如今,她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模样,可对他而言,人虽在,却是前缘尽勾销啊!林微微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很是沉重。
她润了润嗓子,打破沉静,道,您好,里宾先生。
她的声音拉回了他飞絮的思绪,他点了点头,指了□前的沙发,道,请坐。
班德关上门后,也走了过来。
他取出插在上衣口袋里的MontBlanc钢笔,打开记事本,语气温和地道,林小姐,里宾先生已经和我说过个大概。
但作为当事人,我还是想请您再亲口叙述一遍。
那天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又不是什么刑事案件,反反复复也就是那几句话,但班德还是态度认真地聆听,不愧是一流的大律师。
三人交谈了一会儿,班德看了眼手表,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合上本子站起来,道,我现在去警局调档,进一步事宜等我回来再具体商议。
鲁道夫点点头,伸出左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班德走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一老一少俩人,和这么牛掰的一个人共处一室,不免觉得亚历山大。
林微微目不斜视地坐着,手脚都不知道放哪,万分拘束。
鲁道夫看出她的忐忑,有心想缓和一下气氛,便提议道,我们去咖啡厅喝点什么。
公共场合人多,不会那么紧张,林微微忙应声说好。
鲁道夫撑着拐杖站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外。
从裤带里掏出门卡时,不小心将手绢掉到了地上,鲁道夫弯腰去捡。
毕竟上了年纪,看上去再怎么硬朗,也难免会腿脚不麻利。
见状,林微微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利索地替他捡起了手绢。
递还给他的时候,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他的手臂,温热的体温透过他的肌肤,让他浑身一颤。
前尘往事几乎同一时间涌上选心头,曾经欢笑与悲哀,幸福与痛苦,真的就这样一笔勾销了?但那也仅仅只是一瞬间的迟疑,以为自己会情不自禁地说一些不找边际的话,可他最终拍了拍她的手,淡淡地道了声谢,没有任何不恰当的言行。
五楼的咖啡厅布置地非常优雅,大篇幅的落地窗,望出去便是柏林市中心。
每一个小圆桌上都铺着洁净的白绸,摆放着适合季节的花束,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大厅中央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一个穿着正装的钢琴师坐在琴凳上,轻雅的乐声不停地从他指尖流畅出来。
正赶上下午茶时间,有不少宾客,人们穿着得当,轻声地交谈着。
在靠窗的位置落座后没多久,服务生便带着菜单走过来,笑容可掬地招呼。
想喝什么?鲁道夫抬头望向她。
拿铁吧。
林微微关起菜单,道。
鲁道夫给自己点了杯清卡,见服务生转身要走,便出声叫住他。
鲁道夫动了动手指,示意他靠近点,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那服务生恭敬地点头,确认这位老先生没有其他要求了,这才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咖啡就被送了上来。
年纪大了,渐渐地不再爱吃甜食,味觉退化,清卡苦涩的味道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难以容忍。
金色的阳光透了进来,倾洒在他们的小圆桌上,他转头望向外面的天空。
玻璃窗上映照出自己苍老的倒影,时间不饶人,眨眼便是一辈子。
真的是老了,所以才会不停回忆往事,那些被关在黑匣子里的记忆,不停地汹涌而出,变得无比的清晰。
当初,他还只有20来岁的时候,有一次从部队回家探亲,他什么地方也没去,只是守在她工作的小饭店里。
他就像现在这样坐着,一杯杯地喝咖啡,看着她辛勤忙碌的身影,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时以为,不管谁惊艳了她的时光,他都是温柔她岁月的人。
可是结果……这些只是鲁道夫一个人的记忆,林微微没经历过,无法想象。
见老先生沉默着,她也不敢出声打扰他的思绪。
用勺子挑起咖啡上面的焦糖和奶油,正想往嘴里送,这时大厅里的钢琴曲音调骤然一变,耳边传来了一个相当熟悉的曲调。
她一怔,居然是歌剧魅影!这钢琴师弹得很好,跳跃的节奏,连绵的音符,一下子吸引住了听众的耳朵。
林微微屏息聆听,一直到曲毕,才回神。
抬头,发现老先生瞧着自己,她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皮,忙解释道,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没有之一。
我也喜欢。
您也喜欢音乐吗?年轻的时候,我学过钢琴。
啊,她吃了一惊,在网上看过他年轻时的军装照,那刚毅坚韧的样子,让她还以为他只会行军打仗呢。
其实我也学过,我妈妈是音乐老师,不过,我没有天分,所以就半途而废了。
她的话再度带动了鲁道夫的思绪,他想起以前她曾悄悄地站在门口,偷听和他和玛丽公主四手联奏的情景,往事如烟,飘渺得叫人抓不住啊!不说话的时候,气氛有些严肃,于是林微微没话找话,道,我没想到您会亲自来柏林。
鲁道夫道,这里有很多珍贵的回忆,年纪大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来这里。
这话说得有些伤感,林微微忙道,您身体这么健康,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听她拍马屁,他不禁失笑。
见他笑,她也咧开嘴,露出个笑容。
微微,你……和我说说你的近况吧。
鲁道夫忍不住道。
在那年代,得知她是从后世穿越来的人,他曾一度很好奇,穿越前的她是什么样子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受到什么样的教育。
没想到,上帝开了个小玩笑,竟让他在有生之年亲眼见到了,心里难免百感交集。
我啊?她想了想,道,还在念书,是洪堡大学的学生。
还是学历史吗?他问。
闻言,林微微眼底闪过惊讶,您怎么知道的?不小心说漏嘴了,于是,鲁道夫掩饰性地端起咖啡喝了口,道,是弗里茨说的。
见他把话题引到弗里茨身上,林微微便顺风推舟地问,您是怎么认识弗里茨的?他不是失忆了吗?为什么还会记得您?而且还只认识您?呃,这该怎么回答呢?鲁道夫思虑了下,道,是战友……曾经战友的孩子。
原来如此。
她恍然大悟,但转念又觉得奇怪,追问,那他怎么会没有身份?因为……不想直接回答,他话锋一转,道,这说来话长。
不提他,还是说说你的学业。
林微微不解,为什么这老先生对自己的事那么感兴趣,但这念头也只是飞快地掠过心头。
我还有一学期毕业,我们这学期的课题是研究第三帝国呢。
说到这个,她小心翼翼地问,听说您的父亲是帝国的外交部长。
是的。
她眼睛一亮,因为专业的缘故,对此特别感兴趣,便问,能不能聊聊这个话题?可以。
面对她,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鲁道夫停顿了下,道,我有很多旧时的照片,下次你来威斯巴登,可以给你看。
好啊,好啊,她用力点头,道,其实,我有看过您年轻时的照片,很神气。
事实上,她更想说,很帅气。
闻言,他微微一笑,道,是啊,青春年华,总有很多值得怀念的人和事。
林微微有些好奇,见他这么和蔼,便将心中的疑问一下子问了出来,作为一个曾经的帝国军人,您是怎么看待现代德国的?这里有那么多的移民和外来人口,和当初走的路线完全不同,您能接受吗?还是会觉得不舒服?如果您孙子找了个亚洲人,您会愤怒或者失望吗?一连串的问题从她嘴里脱口而出,鲁道夫淡定地放下咖啡杯,缓缓道来,帝国刚战败的时候,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尤其是父亲在纽伦堡审讯中被判绞刑,而我自己也坐了三年的牢。
在那个年代,社会的走向如此,我们从小接受纳粹帝国的洗脑,虽然父亲是高官,可我也只是一个随波逐流的普通人。
作为一个深爱自己祖国的人,再没什么比为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更重要的了。
后来,45年德国败了,纳粹被推翻,我们曾信以为赖的信仰和世界观也随之被颠覆。
全国上下实行去纳粹化(Entnazifizierung),教育和政治体制全部改革了重来,每个人都急着和纳粹撇清关系。
帝国曾经的辉煌,也随着那一堆堆的废墟,埋入黄土。
看着德国一步步发展至今,打开国门,面对世界,不用武力却依然是公认的列强。
我只能说,我很骄傲、很自豪成为一个德国人,即便这个国家曾有一段黑暗的历史。
正是这段历史,让人们看清了人性的黑暗,推动了思想的发展,让德国的将来不会再重蹈覆辙。
至于,你说的外来移民,只要他们安分守己地待在这个国家,我不会排斥他们,毕竟现代推崇是全球化。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没有土耳其、没有希腊、没有罗马尼亚,也许我们国家的物价会更贵,工程建造的速度会更慢。
纳粹是个敏感话题,因为耻辱、因为羞愧,更因为受着良心的谴责,所以很多经历过的老人选择逃避,即便面对自己的子女都闭口不谈。
很难得,鲁道夫却愿意敞开心扉,和她说这些肺腑之言。
林微微细细地品位着他的话,不由感叹,也许这就是文化差异吧。
1970年,联邦德国的总理勃兰特在波兰的纪念碑前,向死难的犹太人下跪谢罪,为曾经的纳粹德国认罪赎罪,或许从那一刻起,这个国家就被全世界重新认识并接受了。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两人一时无语,各想各的心事。
安静了一会儿,鲁道夫的声音响起,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倒是一直想去中国看看……那也算是我心中的一个梦。
听他这么说,她有些惊讶,问,中国?为什么呀?因为我曾认识一个优秀的中国女孩。
咦,那个年代也有华人吗?真是不可思议。
有,他笑了起来,一双蓝眼睛中折射出了曾经年少时的光华,不过她是那个时代的奇迹。
这一笑,缓解了气氛,她也跟着笑,看样子,您喜欢过她?不过是随口开了个玩笑,没想到鲁道夫却用了更强烈的语气纠正,是的,我曾爱过她!聊了一下午的帝国,时间在指尖流逝,林微微去洗手间的时候,鲁道夫接到班德律师的电话。
弗里茨想见您,里宾先生。
告诉他我不在柏林。
我说了,可他不相信。
班德停顿了下,继而道,他说,您不会错过和林小姐单独碰面的机会。
鲁道夫神色一沉,这个家伙……可真是他生死与共的好战友,对他了如指掌。
他稳下心境,问,他到底想干嘛?找您叙旧。
叙旧。
他哼了声,远远地看到林微微向这边过来,便道,那你过来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