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活蛊是另有人埋进去的, 如果奇斑蛛只是因为特殊的原因被吸引而来,它其实也并没有对县主对什么。
确实。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柳千千和师兄对视一眼, 分别拿出灵隐符检查, 果然发现两人的符咒所指方向是一致的。
他们现在正出了客栈,要循着这追踪找过去。
师兄又开口道:昨日暴起之前, 它没有表现出非常有伤害性的情绪, 不过你还提到……你昨日触摸它时, 看到了一些画面?柳千千点头,回忆起自己所见的那个幽暗石洞以及来往的白衣人,又想到那种近乎灼烧的痛苦恐惧。
我觉得……奇斑蛛或许也是受害者。
, 她莫名就是这样肯定的。
听完她的描述,师兄也似有些沉默。
恰在此时,清晨僻静的道路上突然传来格外亮耳的马蹄声,循声望去,晨光之间骑着马向他们过来的, 居然是纪敏之和他的侍卫剑心。
柳千千眉心一跳,第一时间以为县主的病又有什么变故,不过她很快看见纪敏之面上重又挂了灿烂笑容, 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不过短暂放下心后,她马上想到的是这吵闹的家伙跑来,该不会……又要和她争宠吧?你们这是要出门?纪敏之显得十分兴高采烈,翻身下马后立刻朝着他们快步走过来:可是想去哪游玩?我带你们去啊,西平哪好玩我可是熟得不得了啦!她好想拉着师兄马上跑。
不过师兄已经先一步开口道:县主可好些了?说到这个纪敏之显然面上喜气更浓。
昨夜里吃了药, 我妹妹今晨已是醒过一次了。
师兄点点头又补充说:隔日, 我们会再去拜访, 或许还要为县主再诊诊看。
是啊是啊,钧月兄上次说过的嘛。
柳千千站在一旁没说话,她自觉师兄的意思已经是带了点即将话别的意味了,可惜纪敏之显是个听不出弦外之音的人。
他答完依旧兴高采烈地缠着说要随他们一起游玩,甚至还说起这是郡王夫妇的吩咐。
可他们似乎一时也不好说清此行是要去找昨晚的奇斑蛛。
毕竟……那好吧。
柳千千讶然抬眸,见师兄竟是已经答应了纪敏之的请求。
为什么!不过我们此去是有要事,恐怕世子殿下只能……一人跟随。
师兄说到这扫了纪敏之身后的剑心一眼,语气意有所指。
她一时不知道师兄是不是指望用这个吓退纪敏之,可以她的了解,纪敏之只怕一听要事,会更加兴奋才对。
果不其然,这家伙立刻就不顾剑心阻拦抛下对方执意要跟着他们。
把马也牵回去吧,我跟着钧月兄和千千了!趁着纪敏之和剑心说话的空档,柳千千扯了师兄的袖子,意思不言而喻。
师兄却只是轻轻凑近在她耳边低声道他们或许会需要纪敏之这个向导。
我们俩对安夷都不算熟,若是查探过程中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也许会有麻烦。
原来是拿他当工具人。
可柳千千还是不大开心,她老觉得师兄对纪敏之好像格外温和,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他。
不过话说到这,反正最后的的确确是带上了纪敏之。
一行三人循着灵隐符的指示重新上了路。
纪敏之在那边叽叽喳喳,柳千千却只是闷头走路,无心说话。
然而很快,他察觉到自己的指尖微微一热。
是师兄趁着纪敏之不注意,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他眼风微动,冲她轻轻眨了眨眼睛,像是在问她为什么不开心。
柳千千瞬间有些脸红。
是啊,她这点不开心来得也太莫名其妙了,跟纪敏之计较什么啊,明明相比起来,她和师兄可是亲近太多了。
她微微抿唇,轻轻摇了摇头。
恰在此时,那头纪敏之又指着不远处的天空道:哈,太阳亮起来咯!旭日东升,天边染上浅淡的绯橘色,跨越云山雪峰而来的霞光为城北最高的一处佛塔晕染金边,不管身处城中何处,扬起脸便能看见洁白高耸的塔身。
这应就是闻名遐迩的玉浮屠——云光密檐塔。
虽说西平郡较为排斥修行者,但因了西域的影响,这里的佛教极为兴盛。
她不免分出心神多余思考了一下,西平郡王知不知道修行者里头其实也有佛修,不过是佛修如今数量还不太多,未成大流而已。
不过随着灵隐符的指示越来越清晰,他们最终停下脚步的地方,居然正是……云光寺?纪敏之开口的语气难得有点迟疑。
云光寺正是安夷乃至整个西平香火最为兴盛的寺庙之一。
此处山崖是由云山一脉延入西平郡内,改唤留北山。
而云光寺正是倚在留北山的半山腰依山而建。
层层叠叠的崖壁之间,楼阁悬立,结构奇巧,各式庭院错落有致,而最为壮观的,莫过于他们方才远远瞧见过的玉浮屠。
你们的正事……在这里头?怎么了?可是这云光寺有什么问题?纪敏之听了师兄的反问,一时无话,不过他很快挠了挠头道:倒也没什么,或许是我想多,不管如何,咱们先再往里走走吧,也未见得你们真要去那处……他这话说的模糊,柳千千没怎么听明白。
不过看纪敏之的样子,难道这云光寺里还真有什么忌讳?只是灵隐符显示,奇斑蛛隐藏的位置应是在寺庙里头。
三人还是一起继续往里。
今日寺庙香火尚少,也许是因为时辰早,正殿前只得几位洒扫僧人。
柳千千大略扫了一眼正殿,看样子这些僧人似乎并不在意柳千千他们想要往哪走,面上俱是恬淡无争,只埋头扫地。
灵隐符带着他们绕过正殿和一串小院落,直直向着一处山崖间的悬空栈道走去。
不会吧……怎么了?如今纪敏之一出声,柳千千便已经敏感地开口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话说清楚。
诶?你凶什么啊……纪敏之就站在栈道口上停了步子,叉着腰叹口气道:你们真要进这吗?这后头是麓园了。
麓园?可这不是云光寺么?我一看你们就是不知道的样子,不过我也承认麓园里头风景是不错吧,只是这麓园的主人……纪敏之解释一通,说这麓园是云光寺背后,留北山上的私家园林。
而这座园林现在的主人,也是为这里起名麓园的人,是巡按使江悌。
传闻麓园这名字,乃至里头的景致,都与江大人悼念亡妻有关。
可柳千千还是有些糊涂:你的意思是这位江大人规矩多,不允别人进园子吗?此刻师兄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巡按使负责巡查各地,监督百官,且对天子负责,西平郡王雄踞一方,或许两者之间会有摩擦。
闻言,纪敏之在对面轻咳两声,他讲起这种家事,面色多少带了点尴尬:钧月兄说的没错,江大人和咱们王府一直……不怎么对付,但也不知为何,按说巡按使一年一换,可江大人在咱们西平郡一呆就是三年,可算是……积怨已久吧。
照这么说,柳千千也很快明白过来。
虽然他们此次下山是为奉宁县主诊病,并没有旁的意思,不过在外人看来,他们大概依旧算得上是王府客人。
可再怎么讲,难道江大人还会着意刁难我们两个无名小卒吗?那这位江大人未免也……太没事找事了些。
我可跟你说,他就是特别事儿!她这话不知为何点燃了纪敏之的怒火一般,对方龇牙咧嘴,却又似顾忌此处环境,只压低声音朝他们抱怨:上次我小姑成亲,在城中摆宴,结果这家伙连上三道奏折斥西平郡王府铺张浪费……不过纪敏之说归说,今日无论如何,他们是肯定要进去找奇斑蛛的。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由纪敏之在外头放风,若有不对,就用传讯符联系他们。
原本纪敏之是有些不甘心不能和他们一道干正事的,不过在师兄给了他传讯符并且答应说会再给他看看佩剑后,他就十分听话地表示自己一定尽到职责。
和纪敏之分别后,终于又变成了她和师兄两个人。
走上悬空木栈道,可以瞧见下面的寺院屋顶,深青色的瓦片在僻静山崖间层叠而下,隆冬时节,枯枝嶙峋,石间偶有香火青烟,别有一番禅意。
她猜师兄方才应是有意支开纪敏之,毕竟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不太安全的奇斑蛛。
而且,奇斑蛛为何会躲在江大人的麓园?是巧合吗?然而才走两步,师兄突然回头看她,他的眉心皱了起来。
我们也许得快些走。
他探手过来牵住她,语气有些沉肃:我能感觉到,它好像受了不小的伤。
受伤?柳千千心中微惊,明明昨晚它还在对他们暴起攻击,行动间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怎么突然就受伤了?而且看师兄如今有些急促的脚步和隐含焦急的面色,这伤许是有性命之忧也不一定。
他们顺着悬空木栈道走到尽头,果然看见了一处崖壁之后的奇景。
这居然是一间……巨大的暖房。
似是盖了格外薄透的透明琉璃砖瓦,阳光可以直穿而过。
暖房内是此时西平难得一见的绿树成荫,而在树荫下,似乎时有纤巧影子轻盈掠过。
那是……鹿?柳千千有些讶异。
不过很快,他们的目光落到了巨大暖房的左边,似是一处有些封闭的宅院。
她如今也能大致有所感应,昨夜的那只奇斑蛛,就在里头。
***不要大意,师兄牵着她,语气严肃:虽然它应已是重伤,但你切记不可掉以轻心,一有不对,马上用符咒。
柳千千点点头,跟着师兄继续贴着院墙往里,他们如今能透过半掩的门缝看见院中全貌了。
只这处院子与外间流光溢彩的琉璃暖房不同,瞧着十分质朴,仅像是寻常街巷里的民宅,灰泥青瓦,院中一口井,院外便是后头的一片云杉树。
这处院子和麓园里处处精细的精致似是并不相衬。
不过柳千千很快就没心思想这个了,待他们跨过院门再慢慢向屋里走时,她已经能听见属于奇斑蛛那种独特的哀鸣。
尽管已经小心收了力气,但此处门窗老旧,推开门时仍有吱呀一声响。
甫一跨进门,柳千千就看见地上拖出的青蓝色痕迹。
这是……奇斑蛛的血?她眉心紧皱,随着师兄的眼神示意,绕过一处蛛网尘结的屏风,就见昨日的那只奇斑蛛正缩在墙角。
它身上有很多青蓝色的血迹,足上的银色斑纹几近黯淡消失,那双巨大的复眼盯着她,却似无神。
这形容,实在不太好。
柳千千莫名生出一种奇怪的哀伤,她慢慢走近,对方竟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那些青蓝色血迹并不似外伤。
她记得奇斑蛛的脏器几乎都是浸泡在血液里,因为它没有闭环的血管循环,而如今这么多血流出来,它……走近后,她再次试探着抬手去碰,奇斑蛛似乎连动的力气都不剩多少了。
它的甲壳比昨日还凉,那些黯淡的银色簇毛也有些发硬。
即使柳千千再怎么迟钝,也明白此时已是……对不起,她的语气有些低沉,不知为何突生一股心酸愧疚。
奇异的,对方像是听懂了她的这句道歉,只颤了颤前肢。
心中一痛,柳千千闭上眼睛,察觉到自己能看见的画面比昨夜更加清晰了。
她意识到,这或许是奇斑蛛用最后一点力气想要留给她的信息。
似乎依旧是此处僻静院落,奇斑蛛正在日夜辛劳地吐丝织网,它看起来似乎在织就某种……丝网袋?但她很快明白过来,那是用来盛卵的卵袋——因为奇斑蛛产卵了。
只不知为何,突有刺激性的情绪疯狂介入,画面一转,她再次来到了那处昏暗穴道,这次她看清了往来的白衣人手上似乎都托了个拳头大小的陶罐,正一队队往洞穴深处走。
她跟着白衣人向里走,穴道的终点,是一条细窄的石阶步道,步道旁边,便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柳千千只朝下轻看了一眼,霎时间,仿佛有万千嘶吼哀鸣同时冲向耳边,激得她猛然后退一步。
只她向后跌时很快被人扶住了。
神思一震,她睁开眼,便见师兄正眉心紧皱地望她,他扶着她的胳膊让她靠到墙角坐下,摸出一张帕子拭了拭她额间的冷汗。
它……,她方开口一个字,就慢慢察觉到空气中的死寂。
师兄在她身前轻轻摇了摇头。
她的视线越过师兄的肩膀,从这个角度,看见了已经僵硬的奇斑蛛身下似乎有白色的密布蛛丝。
只肖多看几眼,她已是明白那应是她方才看到过的,包裹蛛卵的卵袋。
怎么会这样呢?短短几个时辰而已,明明昨夜……奇斑蛛会编织卵袋用以包裹自己的孩子,但按照生命周期来说,等小奇斑蛛可以钻出卵袋后,大概就已到了雌性奇斑蛛的生命尾声。
这点与寻常种类的蜘蛛并没有太大区别。
她现在能意识到,不管是昨夜她能够通过碰触感受到的痛苦,还是对方的突然发狂,大概皆来自于临死之前地痛苦呼号。
不知道为什么,它大概觉得县主身上的活蛊心跳是自己的孩子。
柳千千垂眼低声道,她方才看的模糊,却也能通过画面和情绪推断出个大概。
只不知奇斑蛛的卵为何会消失,以及……又是谁引导着它跑到县主那去的?会和给县主施用活蛊的是同一人吗?亦或者,那个活蛊,也许就和奇斑蛛的卵有关?还有那个古怪的深渊……一想到方才自己听见的哀嚎,她就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好些了么?正当师兄问她话时,柳千千突地睁大眼睛坐起身。
她盯着墙角,奇斑蛛的尸体突然似是自己燃烧起来,青蓝色的灵焰越涨越高,不过片刻,那处角落已只余一滩焦黑灰烬。
怎么了?它的尸体……焚成灰了……师兄眉心皱得更紧了,他只顿了片刻,便扶着她的手臂帮她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背道:振作一些,现在只有千千你能看见,我们好好记录一下看到的东西,等回去之后再理理清楚。
是,现在不是感到恐惧神伤的时候。
她点头,感觉到力气慢慢恢复,忙上前想要细瞧那堆灰烬。
然而恰在此时,师兄身上的传讯符亮了亮。
嗯?这是……纪敏之?柳千千和师兄对视一眼,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因为他们此刻已是可以听见院外有来人的声音,似乎人数还不少。
纪敏之的叫嚷也跟着传来:诶?!你家大人都没说过麓园不让进吧!你们也没派人守着啊!我都跟你说了不行,你——很快,房门被一名身形健壮的家丁推开,他背后走出来一位天青色贯袍的中年人。
对方微微扬着下巴,生就一双丹凤眼,应是普通的面容,只是神情里带了些倨傲刻薄。
见过两位小神医。
这话自他口中说出,总似有股淡淡的轻蔑。
柳千千站在师兄身后,看见师兄背着的手朝她做了个手势,她很快回神,趁着对方没有注意暗中施了个符咒,将那些灰烬尽数收纳起来。
幸而对方应也是看不见这处景象,并未出什么意外暴露任何事。
这头,师兄已是朝着对方行了一个简礼道:不知阁下哪位?寻我二人又有何事?还是这位小神医讲礼数,不像某些少年郎,家风成问题,冲撞无方,粗蛮不讲理。
纪敏之在一边立时跳脚起来:你说谁呢你!他似乎本就因为没拦住人面色有几分懊恼,如今更是被这青年的话激得面红耳赤。
可惜这人显然十分清楚纪敏之的性子,并不搭理他的暴怒,只冲师兄拱手道:还要请小神医随我一道去府上瞧瞧我家大人。
他家大人?柳千千忆及方才纪敏之在门外的嚷嚷,又想到之前来时对方提到过的麓园归属……果不其然,她见对方摆出架势。
我家大人乃西北巡按使,江悌江大人。
***不过下山短短两日而已,却好像已经经了许多事情。
他们跟着这位自称是江府刘管家的青年启程。
纪敏之则是给了他们一个眼色便率先同他们道别了,柳千千猜测他或许是急着回王府禀告这件事。
她和师兄同坐一辆马车,只是他们左右两边都跟了骑马的侍卫,看样子有些……像是押解。
没想到这个西北按察使江悌大人在安夷权柄如此之大么?不仅有自己的府邸,还有带刀侍卫,这是……中央官员特有的待遇?还是因她从未下山太少见识,才会大惊小怪?不过她并没有太紧张,甚至被这个意外打了岔,缓和了方才那些诡异画面以及目睹奇斑蛛离世的复杂心情。
师兄在她身侧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她侧过头,见对方面上有些轻微的忧色。
师兄显然也不是在担心去江府的事,他应是在担心她的状态。
我没事。
柳千千摇头低声道,转而反手握住师兄。
师兄的手还是热热的,比她要大不少,待她握住他时,他的指尖轻动,擦了擦她的手心。
柳千千眨了眨眼,见师兄只轻轻看她。
他的漂亮眼睛里又含了许多话,但这次,她只是静静看着,就好像读懂了里头的情绪。
确实,短短两日,他们几经变故,可此刻,她心里突然涌上了一丝安然。
毕竟她和师兄在一起。
这两日牵手牵得多了,感觉师兄的掌纹都熟悉,仿佛遇事牵手都成了习惯了。
但她……很喜欢这种小小的安慰,在众人并不在意的视线之外,他们的手在袍袖遮掩下交握,彼此掌心相贴,凉热不同慢慢沾染酝酿,变成相似的温度。
哪怕师兄一个字都不讲,她也能感觉到属于对方的那份淡淡温柔。
师兄看似冷冰冰,其实心思很细,轻易便能察觉到旁人的情绪波动,十分敏感。
从这点上来说,倒的确和猫猫很像。
她想着这些,车驾已是停在了江府门口。
不过江府瞧着确也是没有郡王府贵气,一入内便是一处素题照壁,四面廊后是幽静松柏。
这氛围……柳千千突觉眼熟,细想之下,脑海里突然忆起了今早麓园里奇斑蛛藏身的那间宅院。
院中侍从并不算多,且大多装束恭谨,行路无声,更加显得整个江府安静得厉害。
这次她们倒是没有再在主堂先面见什么人,反是被直接带到了更里一些的卧房。
烦请两位小神医瞧瞧我家大人……刘管家在一旁推开房门,屋里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药味。
等进屋望过去,可见素色帘帐之内躺着一人。
怎么又是躺着的,她心底有些微妙,又想到病人确实大多须得躺着,只听身后的刘管家沉痛开口。
大人已经连续昏睡三日了,可就是不见醒。
***没想到,这位看似来者不善的管家,还真是截胡想让他们瞧病的。
柳千千原以为他们要在江府上受到江大人的询问,没成想江大人已经躺在床上三日不吃不喝了。
听说只得侍人喂些清水米汤无意识吞咽,别的一概吃不进去。
如此折磨,躺在床上的江大人自然看起来有些枯槁。
明明不过是三四十的年纪,生生熬出了一副衰惨模样。
倒是由打从今早起听闻对方名号后所经之事引发的想象……很不相同。
奇怪的是,跟在师兄之后诊了脉,柳千千只觉得这位江大人的脉搏摸起来虽是有些体虚,但似乎并无大碍。
更不存在和县主类似的假脉搏。
她也没有在目光所到之处观察到任何其他生物的痕迹。
柳千千心里有些犯嘀咕,不知道这算怎么一回事,然而她还没想明白,已是见师兄要了纸笔来写方子。
师兄竟然这么快就看出来了?心中惊讶,她面上却是什么神色都不显,只跟着站在师兄身后瞧他落笔。
银冠马尾在她视线内极轻的摇晃,对方垂眸,神色沉静,他不说话,面上的表情却是仿佛已经知悉了病灶。
小神医这是……结论了?刘管家看起来一脸惊讶,丹凤眼都上挑了起来,让原本有些刻薄的面容变得稍显滑稽。
师兄点头,只落了最后一笔,又道:连续服用五日,若是无效,再来找我们不迟,我和师妹会一直在城中。
刘管家闻言却是哼笑一声:连续五日?小神医莫不是糊弄我吧,常人若是五日不食还能活命?小神医是想加害朝廷命官吗?刘管家还请相信在下,有清水米汤在,江大人绝不会有事,且我这方子里头也有作用。
不过……师兄说到这顿了顿:兹事体大,用药有讲究,过程也繁琐,若刘管家真心替大人着想,还望亲自监施,万莫出岔子才好。
刘管家又盯了师兄片刻,这才点点头,又道那是自然。
没想到的是,刘管家并没有强制他们做什么别的事情。
甚至当师兄拒绝了对方留在江府宿下的提议后,他也未见有什么异样,只是派侍人将他们恭敬送出了江府。
就这么……结束了?柳千千尚有些发懵。
不过他们刚一出府,便见门口已经候了王府的马车。
是纪敏之。
他见他们出来十分激动,翻身下马就问江大人有没有把他们怎么样。
柳千千虽是有些感激他的关切,不过这可还在人家的府邸门前呢,就这样说话真的好吗?她突然想,兴许王府和江大人的宿怨有一部分来自于王府众人的神经大条也不一定。
无碍。
师兄对着纪敏之摇摇头,说了刘管家只是请他们来看看昏睡的江大人一事。
江大人还真的昏迷了……纪敏之像是有些讶然,昨日听母妃说起这个传闻,我还全以为是骗人呢。
不过他喃喃两句便十分坚决道:话说回来,我这次可是领了母妃的命令,你俩还是到王府住着吧,我可不放心你们还呆在客栈里。
这次师兄没有拒绝,不过师兄说要和她一块步行回客栈收拾东西,在西平郡内走一走,下午便到王府拜访。
虽然纪敏之又说他要带他们玩,但终于被师兄严正拒绝了。
世子殿下,我和师妹有事想说,想来您不方便听。
只幸好纪敏之没再说出有什么我不方便听的这种话来。
***师兄真的已经知道江大人的病因为何了?与纪敏之话别,柳千千和师兄慢慢走在路上,离江府远了,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来。
没想到师兄轻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勾起,低声道:你也诊了脉,觉得如何?她觉得如何?柳千千抿唇,把自己关于江大人好像并无大碍的判断仔细说了一遍。
这次师兄点点头,又道:我与你结论一样。
那开出来的方子……不过她转瞬一想,很快明白过来。
果然,师兄似乎探查了一下左右无人后,凑近她耳边低声解释起来:我替江大人诊脉时,在他腕上悄悄用了观音粉,药方里又有香山兰叶,若是江大人用了药……若是江大人用了药,下次再来问诊是,他的腕上就会有一圈极其细微的浅肤色类似光圈的痕迹。
而若是又被刘管家再次请了去,发现大人手上没有痕迹,却又被告知已经喝了药,则必是有谎。
要么是江府中有人做了手脚并不想江大人醒来,要么……这整件事压根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为江大人诊病不过是借口。
可是……她和师兄不过才下山两日,且隐瞒了身份,会有谁……等等。
柳千千猛地抬眸,就见师兄眼波流转,他显然明白她也想到了,只再一次轻轻点头。
虽然寻常人看不见奇斑蛛,可若县主一事真是有幕后之人有意为之,那这个幕后之人必然是知道奇斑蛛的存在的,自然也有可能知道……她和师兄并非什么普普通通的医者。
更何况他们今早还直接追踪了奇斑蛛。
现在,会冲着他们来的人,也许就是幕后之人。
柳千千一下担心起来:那……我们的身份……如今可谓是他们在明敌在暗,或许对方已经知晓了他们是修行者,可他们却还连个大概轮廓都没搞清楚。
不必多虑,师兄牵了她的手,再次偏着脑袋在她耳边低低开口:既然他做的已不算全然的凡间事,你我自然可以介入,他也不会傻到直接揭穿我们的身份,毕竟这事若是闹大,还有宗门在我们背后。
也对,身份曝光不过是麻烦些,其实说不上会有什么不安全。
只是……她牵着师兄的手紧了紧。
师兄的真身才是她要保护的最大秘密,他们是修行者被拆穿不可怕,可若是师兄的魇兽这件事被揭穿,她……她脑海中又一闪而过自己上辈子所记得的结局。
七星宗的大弟子也许值得宗门维护,可一旦成为往生秘境流落在外的珍惜妖兽,师兄要面对的是什么……她不敢想。
对了,答应你的,要带你尝这个。
不知是不是见她面色不好,师兄主动放松了语气,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往前看。
她抬头,这才注意到街边的摊贩都开始临换摆设,仿佛是在为夜市做准备。
原来已是傍晚了。
这两日过得一会快一会慢,她都有些恍惚。
霞光中,仍然可见远处留北山山间的玉浮屠,洁白塔身立于橙紫天幕之下俯瞰整个安夷,仿佛无声护持着眼前近处的凡尘烟火,慈悲意似淡云似清风,静静洒落在人流如织的热闹喧嚣间。
顺着师兄的视线方向望过去,柳千千看见了之前她们买过青稞饼的餐点铺子。
确实,哪怕周围也有不少卖餐点的商贩,却独他那处香甜味道最浓。
她定睛一看,发现那老板午时摞好在盘子里的青稞饼已经消失不见,已是弄了口瞧着很深的木桶摆在摊旁的小凳上,香甜味应就是从那里头飘出来的。
是她惦记好久的糖水。
诶,这位公子早上来过!刚一走近,柳千千便听见一把络腮胡子的老板十分自来熟地冲着师兄寒暄。
没想到他还记得师兄。
或许是见着她略有惊讶,老板笑哈哈道:像您二位这样气质出尘的才子佳人,看一眼就刻到脑子里啦!虽然才子佳人这样的形容好像不太贴合,不过柳千千完全理解对方话中夸奖的意思,甚至也进一步读懂了他热络背后迫切期待他们买点什么的潜台词。
这个是……?她虽知道这是糖水,但也听说西平郡的甜品有些特别。
小姐,这是甜醅。
老板颇为殷勤地在桶中舀起半勺来,勺间是半透明的糖水,底下还沉了谷粒,他一边给柳千千展示一边继续解释:青稞蒸熟了制的,和南方的酒酿很像,不过咱们这味道更特别些。
柳千千点点头,嗅起来的确是甜丝丝里裹了股细细的酒香。
她眨巴着眼睛回头看了师兄一眼,就见师兄微抿唇角,他见她望过来时似有笑意,只朝她点点头,柳千千这才脸色发红地回身指了指那个木桶道:那就来一碗吧,多少钱?五十文。
五十文?她微微讶然,就见老板依旧殷勤得天衣无缝的微笑。
这么贵吗?她有些奇怪,难不成是她从未下山,不熟悉现在的物价了?可哪怕她没有下过山,也大致听问道堂负责采买的弟子聊过天。
咱们这可都是好料,您瞧,你还能加这个南边过海来的黎檬片,这酸劲,加到甜醅里滋味可奇妙……对方又是一阵天花乱坠,把柳千千都吹乎累了。
就要这个吧。
是师兄上前一些,打断了老板的滔滔不绝。
柳千千虽是仍觉得这价格不对劲,不过既然师兄开口,倒也不必在此做纠缠。
她见师兄摘下腰间荷包,很快注意到这就是她送给师兄的那个。
不过师兄在倒银钱的时候动作一顿。
嗯?她正疑惑,却是师兄轻咳两声,尴尬地放下了荷包。
老板好像也看出些不对劲来了。
对方脸上原本殷勤的笑容有了裂痕,口气粗噶起来:怎的二位,我这东西都添出来了?可别跟我说钱袋子里没钱呐。
在下——师兄似是想说什么,然而开口却又无言。
柳千千琢磨着,许是师兄没换够铜板,那袋子里大概全是灵石。
灵石自然不好拿出来,这东西不仅在城中不流通,还会暴露身份。
老板的眸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转,很快盯上了柳千千腰上挂着的一个小巧的玉坠子。
小姐也可以把这个押给我,明日再来给钱是一样的。
柳千千跟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见自己的坠子,有些踌躇。
她饰物不多,这还是之前刚刚挣了灵石之后,想着要和师兄一起下山入王府,买来撑场面的。
不过如今情况尴尬,倒也不是不行。
柳千千刚打算抬手摘下腰间的坠子,手臂就被拦住。
只是这次拦住她的除了师兄的手,还有一只陌生衣袖。
她循着那只深红的衣袖往右看,就见一位容色极艳的女子正手握团扇半掩着面笑睨她。
那女子也并未和她多言,反倒转脸去冲着老板道:你个严老狗,专盯这样心地善良的小姑娘骗,早先你一张青稞饼卖给这冤大头五十文我都够看不惯了,现在还在这说甜醅五十文,好意思么?她说起话来虽声色鲜亮,却是慢条斯理,透着股慵懒劲,语调有种奇异的味道。
嘿!你拆我台做什么!被称作严老狗的老板看起来有点气急败坏,然而女子根本没理会他的言语,直至此刻才再次转过头来挑眉冲着柳千千身后的师兄挑眉道:这么喜欢当冤大头?银钱是大风刮来的么?柳千千听着,干巴巴地笑了笑。
听对方的话,这位美女姐姐说不定连她其实知道这价格不对都看出来了。
这便是在各打五十大板。
不过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回应,美人已经十分潇洒地抛了五枚铜钱到老板的桌边。
这碗我请了。
红衣女子冲柳千千红唇微勾,露出一个颇有韵味的笑容:两人看着挺聪明的,怎么这么心善。
嗯?聪明和心善……也不矛盾吧……然而依旧是在她还有些发懵的时候,对方已经似蹁跹蝴蝶一般离开,她的罩袍是深红绣金线的纱料,在霞光照映之下格外好看。
柳千千一路目送她进了隔壁不远处藏在各色餐点铺子之后的一间黑漆漆门面。
她抬头去看牌匾,发现那是一间……当铺?臭婆娘多管闲事……老板见被拆穿,索性也不装了,只嘴里还在须子啰嗦地碎言碎语,柳千千和师兄眼观鼻鼻观心,全当听不见。
等端了甜醅碗,特意挑了个离老板远些的位置坐下,柳千千拉了拉师兄的袖子。
师兄好像到现在面色都有些发红,他侧过头来看她,神情里多少带了点歉疚:我都忘了,昨日买青稞饼的铜板还是临出行贺掌教塞给我的……我的荷包里只有灵石和——和什么?柳千千见师兄迟疑,忍不住追问。
却是师兄眨了眨眼,他长睫轻颤,神情极不自然,只偏过头避着她的视线低声道:和金条。
柳千千:……她实在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师兄实在是……太可爱了!作者有话说:《无效换汇》预告:明天有亲亲抱抱(doge)——请喜欢的小可爱多多支持评论收藏哦(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