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认了女儿,就没有不把人接回来的道理。
所以吴玉又来了。
窦贵生也在,他没有不在的道理。
所以吴玉专挑这时候来了。
自老太后薨逝至今,休朝已有七天,皇帝便是再悲痛,到了规定的日子也得打起精神上朝。
一年到头,臣子们难得有如此善解人意的时候,不忍再刁难这位已过半百的老人。
是以不知道该不该说的,便不说;不知道该不该提的,便不提。
给足了皇帝面子。
但有些事却耽搁不得。
一散班,吴玉就揣着一沓折子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皇帝正跟九皇子商量方才朝臣们提的谥号哪一个好,冷不防背后蓦地传来一声幽灵般的呼唤:圣上留步!不远不近,就飘在半米远的背后。
哎哟!皇帝踉跄两步,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这吴玉,走路都没声的吗!九皇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父亲,不满地瞪了一眼吴玉:吴相,父亲一把年纪了,经不得你这么吓唬。
吴玉连忙惶恐地弯了腰:圣上恕罪。
皇帝如今连跟对手斗法都没有心情,挥了挥手,有气无力道:外头太冷,去御书房吧。
九皇子下颌动了动,退了半步,垂着手道:父亲和吴相议事,儿子就不去了。
皇帝正背着手往前走,闻言奇怪地看了九皇子一眼:这离御书房还远着呢,好歹跟我说完话再走。
是。
九皇子立马咧嘴笑了,多谢父亲。
皇帝知道他方才那懂事的样是假的,不高兴都写脸上了,不叫他跟着能行吗?他在九皇子手臂上轻敲了一下:装模作样。
九皇子原原本本遗传了霍皇后的孩子气,皱着鼻子,理直气壮道:样子总是要装的,不然又有人说我不懂礼数。
皇帝阴郁多日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父子俩低声细语,匆匆走在前头。
吴玉和窦贵生如同两人的影子似的,谦恭又坚定地跟在后头,各怀心事,缄默不语。
几人到御书房门口时,太子已经在候着了。
九皇子扶着皇帝的手臂登时一僵,正要说儿子该走了,便被皇帝按住了:元启去里间等等吧,待会儿你母亲就过来。
九皇子怯怯地瞥了一眼云淡风轻、似乎不知人世险恶的太子,犹豫道:那就听父亲的吧。
直到人影在里间的屏风后消失不见,皇帝才收回了视线,领着在门口傻等的一群人进了屋。
吴玉有一件火烧眉毛的大事要跟皇帝禀报:陈军已夺朔北五城,三万大军不日便抵舌州。
周、陈时有摩擦,两军交战的战报个把月前就来了,只是当时没人意识到会变得如此严重。
皇帝身形一颤,跌坐在椅子上:哪天的消息?先太后薨逝那日。
吴玉沉声回答。
七天了……皇帝喃喃道,此时定然已经与查门戈交手了……为什么早不告诉我呢?他顺着高大的椅背缓缓下滑,仿佛变成一颗无法孵化的鸟蛋,缩在海边摇摇欲坠的巢穴中。
吴玉身子弯得更低了:圣上恕罪。
皇帝能怪罪什么呢?丞相嘛,不说自然有不说的道理,他总有一番道理。
太后薨逝对皇帝而言是大事,对朝臣而言是大事,对天下百姓而言也是大事。
只不过,查将军和舌州百姓显然不在此处所说的百姓之列。
一旁的窦贵生也跟着心惊。
这折子压根就没送到他手里,准是叫吴玉给压下了。
往日外头来的急报,在入京的第一时间便会知会司礼监,尤其是军报。
驿使入了城,一份急报送丞相府,另一份则马不停蹄地送到宫门处的文书房,一两个刻钟后,准会出现在窦贵生手中。
等窦贵生与皇帝把内容原委、前因后果一一讲清,吴玉也该拿着拟好意见的折子入宫觐见了。
这回趁着老太后薨逝,宫中乱成一团,吴玉竟玩了这么一出。
窦贵生心中冷笑,真是老糊涂了。
吴玉不可能真的做出这等延误军机的蠢事,但他确实有自己的考量。
见皇帝似乎平静了几分,他便继续道:查将军请派一万援军。
臣已与邓献去信,京北大营共三千,另禁卫一千,余下六千从朔郡沿途调拨。
只待圣上一声令下,京军随时准备进发。
一万援军算不上多,且查将军语气并不十分急切,因此吴玉并不认为此仗会输。
依以往经验来看,过程会艰辛一些,但最终结果总是好的。
皇帝愣了半晌,才惊醒似的抖了抖脖子,斟酌着开口道:朔郡沿途只三处可以调兵,杨信跟李乐山素来不和,决不能凑到一起,因此便只剩两处。
邹义手中兵力虽少,但借出的必定都是精兵强将,自然不必担心;杨信有几分本事,但毫无容人之量,必定不肯借兵,到时就说调兵七千,最后削削减减,少说能剩四千。
杨信若不愿亲自领兵,便叫他手下姓卢的一个副官出战,别人都不行。
明日把统帅和督军定了吧,不能再拖了。
皇帝的语气跟平时没有任何差别,沉静淡薄的神情仿佛回到了那一日,他对朝臣们说:某年某月某日,我与霍氏在某棵树下相遇,聊了两炷香,喝了三杯茶,踢了四个毽子,有一个掉在地上,后来我与她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儿子活到现在,另一个公主三岁时早夭。
所以朕要立后,你们都别争了。
吴玉确实没有想到,皇帝方才那短暂的呆滞并非是受了打击,而是在思索对策。
他怎么忘了,龙椅上的这位并非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君主,而是被边塞风雪鞭打洗礼过、被陈国刺客射穿过两根肋骨的中年帝王。
这也正是太子崇敬父亲之处。
透过二十几年的时光,太子仿佛还能忆起听父亲讲述往事的热血沸腾,即便他终其一生也换不来父亲的一丝关爱。
他至死也不明白,父亲明明是个明君,为什么偏宠霍后到如此地步?为什么对他这个嫡长子没有一丝丝怜悯?太子大概永远都想不通,曾经少年热血的父亲,最痛恨的便是一日比一日懦弱无能的自己。
对于一个出于敬仰刻意模仿父亲、甚至已与父亲性子近乎一致的太子,他又怎么喜欢得起来?要当皇帝,还是狠心点好。
距离皇帝最后一次经历朔北大战,已经过去了三十八年。
但岁月并未消磨掉他对于战场、风沙、鲜血的记忆,随着回忆的一遍遍描画,那些场景变得刻骨铭心的清晰。
随着吴玉的奏报,已经埋葬在骨髓里的东西似乎也开始鸣鸣作响。
一切仿佛就在昨日,就在眼前。
在吴玉再度开口前,窦贵生便颇有眼力见儿地呈上了拟好的批示,指着最后一行提醒道:圣上说的可是卢乌,跟查将军一样是栗赫人,黄发褐眼,手背有片胎记的?皇帝投来感激的一眼:正是他。
吴玉于是不再发表意见,对战场上的事他也不了解,索性将剩下几本折子一并呈上,让皇帝亲自过目。
皇帝翻看两眼,呼出一口浊气,把折子递给窦贵生:按吴相拟的办吧。
窦贵生应了声是,轻提朱笔,重重落下。
最后一笔完成,此事便算尘埃落定了。
接着,便是今日的正题、吴玉此行的主要目的了。
总算说到了。
圣上,老臣还有一事相求。
吴玉一撩袍角,眼看着又要跪下。
太子忙不迭上前扶了一把,吴玉顿时涕泪沾裳,痛哭失声:殿下如此不计前嫌,老臣实在、实在是……太子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面带怅然地安慰道:吴相不必自责,这等事强求不得的。
吴玉抹了把眼泪:是老臣教女无方。
啧,说的就跟他真教过似的。
窦贵生欣赏着这俩人你来我往的表演,面无表情,心无波澜。
皇帝却忽的低声道:你上回说对食不算真的,究竟怎么回事?窦贵生淡定地合上折子:回圣上,是她求了臣几回,臣从未同意。
只是那时她已经是吴相的女儿了,我若当众拒绝,岂不是拂了吴相的面子?说得头头是道,冠冕堂皇。
但平心而论,吴相的女儿连太监都不要与吴相的女儿连太监都要也没什么本质差别。
沉浸于彼此捧臭脚的人闻言都停住了动作。
窦公公所言……皆是实情?吴玉瞪着猴子似的老眼。
是不是实情,吴相一问陆白就知道了,我哪敢骗您呐。
窦贵生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吴玉的胡子像被惊鸟略过的树枝,激动地抖了抖:好,好!总不能叫她与一个太监——咳。
皇帝发出一声咳嗽,吴玉立马噤声。
太子依旧带着储君优雅和善的面具,视线礼貌地滑过被皇帝一心维护的窦贵生。
他不一样,他是太子,他要有容人雅量,他要做一个仁君,不妒,不恨,不怨,不争。
吴玉称自己病倒数日,又听闻老太后薨逝,悲痛欲绝,几无心力,今天拖着病体入宫,无论如何也要见圣上一面,见女儿一面,以了心愿。
皇帝差点就要破口大骂。
刚到七天就迫不及待地逼天子上朝,结果吴玉反倒拿这当作无心上朝的借口了!几无心力?悲痛欲绝?死的是我娘还是你娘啊!窦贵生踢了苏福一脚,皇帝默契地望过来,无奈道:知道了,叫苏福去趟莫啼院,把陆白带来。
至于她愿不愿意回去,那就看由不得旁人插嘴了。
他颇有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幸灾乐祸道:吴相不必着急,急也没用。
反正你闺女是个傻的。
多谢圣上!吴玉行了一个完整的大礼,老臣日思夜盼,终于能与小女团聚了。
窦贵生挑了挑眉。
他怎么记得,鹿白这几天找过亲爹好几次,都是为了顺嫔和那几个累赘的事儿。
可吴玉却推脱搪塞,一次都没见。
鹿白一面照顾十六皇子,一面求爷爷告奶奶,最后无奈,只得再次找上他。
不帮我,我就把你和谢嫔的事说出去。
鹿白心慌意乱,口不择言,信已经交给甄冬了,要是我半个时辰没回去,她就立马告诉圣上去。
她纯粹是胡编乱造,但窦贵生却当真了。
信么,没什么稀奇的,他这儿也有一封。
窦贵生低头摸了摸心口。
没多时,鹿白就来了。
她知道窦贵生在屋里,但双眼仿佛被磨盘磨过似的,干涩得连转转眼珠都费劲,所以行礼之后就目不斜视,一门心思欣赏着自己的脚尖。
赵芳姑和甄秋不在,院里只有两个洒扫太监,照顾十六皇子的重担便落到了鹿白和甄冬的身上。
一旦真正入了秋,气温就跳水般陡然下跌,没领到炭盆的各宫各院就十分难熬了。
十六皇子那天跪灵本就受了风,又因为顺嫔的事急火攻心,回来就一病不起。
霍皇后找的借口实在叫人挑不出错处——佛堂总是要人跪的,祈福总是要诚心的。
只不过这次的人选由好妹妹谢嫔变成了软柿子顺嫔而已。
鹿白心道霍皇后真是傻透了,谁知道顺嫔是诚心祈福还是咒她早死?佛祖若是知道自己变成妃嫔们争宠的工具,不定降罪到谁身上呢。
她跟甄冬学着煎药,学着给十六皇子穿衣、脱衣、擦身子,但十六皇子却屡次三番地拒绝。
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十六皇子冲她发了火。
你出去!他眼眶通红,鼻头和双颊因为断断续续的发热,也不自然地红着。
鹿白第一次见他这么激动,手中的帕子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她只当他是病得难受,耐心劝道:殿下总不能穿着脏裤子睡觉吧?方才来不及走到恭桶他就尿了,裤子上湿哒哒的往下滴水。
十六皇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脸迅速地涨成紫红色:不用你管!你、你给我出去!这声音于他而言已经是声嘶力竭的呐喊了,鹿白果然被唬住了,把帕子塞到他手里,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刚关上门,就听见十六皇子在屋里放声大哭。
她无奈地转过身,正想进去安慰几句,便被赶来的甄冬拦住了。
你要是真关心殿下,就为娘娘想想办法吧。
甄冬的眼神清澈冻人,像是在井水里淬过,殿下现在最不愿见的人就是你了。
越想越心累,鹿白像是被吴玉传染了,自己也变得又憔悴又虚弱。
几日不见,吴相的眉毛都白了几根。
他似乎很是激动,双眼瞪得吓人,一把攥住鹿白的胳膊:你近日可好?那双手格外用力,鹿白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双臂卷入机器的操作工,不知是因为疼而挣扎,还是因为挣扎而疼。
回吴相,好。
一切都好。
鹿白咬牙说了两个好,反手扣住那双布满老年斑的鹰爪,恨不得刮出两道血印子。
除了当事两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较劲。
如此激动感慨,分明是父女相认的前兆。
吴玉拖着半真半假的虚弱语调,意有所指道:跟父亲回府,别给十六殿下添乱。
言外之意,不回府可能真会出点乱子。
鹿白心头一跳:吴相说笑了,您怎么可能是我爹呢?你从前的院子还留着你,随我回相府一看便知。
一看你就能想起来了。
吴相吃痛,缓缓松了手,不过,得先与十六殿下知会一声才行。
知会什么,知会他你要把他亲娘害死了?鹿白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为难道:可是……可是我舍不得殿下,舍不得顺嫔娘娘,更舍不得窦公公呀!窦贵生的笔应声而落,皇帝十分配合地笑出了声。
吴玉:……此事休要再提!鹿白:哪件事?吴玉:……还能有哪件事,此时窦贵生倒是好心解围了,你我对食的事。
吴玉立马抢答道:窦公公已与我说了,不过是替你解围,免得你难堪罢了,你还当真了?还不快谢过窦公公!窦贵生:吴相不必客气。
逢场作戏,玩玩而已。
鹿白只听出了这八个字。
此事全凭一张嘴,自然谁声音大谁是真的,她已经无暇争辩了,赌气似的鞠了个躬:哦,多谢。
好像谁上赶着似的。
骨气么,她也是有那么一点的。
如此一番,鹿白仍然期期艾艾,放不下,不肯走。
窦贵生心生轻蔑,一会儿想,那病秧子是能给她皇后凤冠啊还是能给她儿孙满堂啊,非得死赖着跟条狗似的;一会儿又想,选了这么个事事无成的傻子,他们莫不是眼瞎了。
过了会儿便再度确认,傻是肯定不傻,一会儿一个太子,一会儿一个十六殿下,还有什么小豆子,男人们都被她捏在手心里呢。
鹿白其实可以走,但不能去相府。
吴玉本可在认亲之后顺理成章地把她送进东宫,万万没想到这傻子竟把他摆了一道。
今天要是回去,明天就能传出相府嫡女溘然离世的新闻。
此外,她还得先把人捞出来呢。
无数统计学的结果表明,相关并非代表因果。
顺嫔如何,赵芳姑和甄秋如何,就算与鹿白相关,也不是她本人直接造成的。
若说为什么救他们,可能更多的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夜里能做个好梦,为了不至于被鬼魂吓醒。
至于救不救得出就与她无关了。
反正她救了。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她与窦贵生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冷漠。
吴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鹿白若是个宫女还好说,强行带走就是,偏偏她不是——他老人家亲口承认的,当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出门时,窦贵生指尖不经意擦过心口,里头的信似乎已经跟衣衫融为一体,服帖得毫无存在感。
陆女史,他忽的叫住鹿白,你可知道贞妃谢氏?这模样不像是聊天,倒像是第一回进典刑司,被人居高临下地质问你可知道犯了哪条规矩似的。
老太监实在喜怒无常,各种角色无缝切换,鹿白只当他是间歇性发作,缩着脖子老实道:听过一些。
九皇子以前,皇上可是好几次准备立四皇子为储呢。
先生点到为止,学生立马领会。
四皇子正是已逝贞妃所出,按这套路,贞妃生前也算是皇帝的真爱了。
据说,顺嫔当年就是因为长得像贞妃才入宫的。
懂了,明白了。
圣上召谁侍寝也不是我说了算的,还……呵。
还得是您说了算呀!窦贵生对她生硬的奉承毫不感冒,鼻孔喷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气音,像是吹开挡路的一粒浮尘。
亥时三刻,靖萝园角门。
他扔下一句话便匆匆走了。
鹿白还不知道他的打算,以为他终于肯帮她,高兴大叫:哎!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认知产生了偏差,没有想到剧情其实……很难懂,是我的错!(跪地新地图要来了,车也快了(大概),那什么,大家可以尽情骂作者,骂我我就用红包堵你的嘴_(:з」∠)_今天评论依然有红包。
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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