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靖萝园的角门时,窦贵生就后悔了。
他再次想到了不值当。
为了杀鹿白,把他自己搭进去,简直太不值当了。
而且也不该亲自动手。
但他实在想不到可以信谁,唯一信得过的苏福,说不定也对鹿白有点什么。
差点忘了,被她玩弄的男人还有一个苏福呢。
窦贵生再了解九皇子不过了。
就算他再帮着皇帝,再顺着皇帝的心意为九皇子着想,对方也不会惦记着他的好。
而只要坏了一次事儿,对方就会立马翻脸,对他赶尽杀绝。
白眼狼都这样。
鹿白自然也在九皇子的报复之列。
如果不是吴玉认亲在先,杀了她简直易如反掌,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地把人骗出宫?窦贵生很想告诉他:吴相大可不必,我其实早就知道了,非但不会借此生事,还会帮你们遮掩一二,放心杀她吧!其实他没必要插手的,作壁上观的结果也一样。
窦贵生在原地站了片刻,任由沁凉的夜风从麻布粗犷的缝隙中钻入。
不过,也不尽然,心中一道更冷静的声音开了口。
九皇子是什么秉性,难道会就此放过他吗?不如他先下手为强,杀了鹿白,替他清理门户,正好趁机投诚。
再提一句贾公公的荷包,讲一个关于太子和柑橘不得不说的故事,软硬兼施,由不得对方不信他。
先敲晕鹿白,喂下毒药,等人咽气了就扔到湖中。
尸身泡个几日,即便找到也认不出来了。
还有一封信,到时恰到好处地埋在某处,被人发现,只会认为她是为情自尽。
很好,今晚他就要亲手解决这个祸患。
窦贵生脑中演练了一遍流程,又摸了摸凶器——一根一斤八两、细长柱状、再普通不过的铜质烛台——抬脚往前迈去。
鹿白正在角门处等他。
莹白的孝服令她像个害了帕金森的女鬼,又像是热锅上的兔子。
在冷风中蹦跶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太显眼,四处张望了一番,朝桂香四溢的树丛里缩了两步,只在外头留下一块白色的影子。
片刻后,一只手伸了出来,一把抓回掉落在地的孝帽,急切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懊恼。
窦贵生:嗤。
那只手顿住了,紧接着,鹿白的半边身子从门内探出来,看了一眼声音的来源,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留下一只酒旗招展的手在风中招摇:这儿,快来!窦贵生压根听不见她说的什么,只听见如同回声一般的嗤嗤,嗤嗤!凶器就在袖中,现在就可以杀了鹿白。
他摸了摸烛台,摸了摸信,摸了摸药丸。
又摸了一遍。
盯着那只着急挥舞的手看了半晌,他忽的掏出信,三两下撕成粉碎。
算了,今晚月光太亮,窦贵生心道。
太亮了,诸事不宜。
鹿白等了许久也不见人过来,着急忙慌地钻出树丛。
一见窦贵生还在,她脸上顿时露出如同月光一般的笑。
似曾相识的一幕令窦贵生有些恍惚,这傻子不会知道,她方才是如何命悬一线,如何九死一生,如何侥幸得活——自然是在他的想象里。
你来啦!鹿白贴着墙根,谨慎地把自己隐在阴影中。
窦贵生嗯了一声,皱着眉走了过去:偷偷摸摸,像什么样子。
合着你还以为多正大光明呢。
鹿白咕哝道。
见窦贵生双眼一眯,她立马露出两排白牙,讨好地扯住他的袖子:快说吧,我等半天了。
别管小豆老窦,能帮她的就是好窦。
说什么?窦贵生立马拽出了自己高贵的袖子。
你敢说不记得了?鹿白瞪大眼。
那眼睛在夜里十分吓人,窦贵生慢悠悠地把手背到身后:哦,想起来了。
鹿白:那快说——咳,求你行行好。
窦贵生大发慈悲地开了口:上次我说的,你可还记得?记得,顺嫔娘娘肖似贞妃,所以圣上喜欢她,皇后才为难她。
可现在娘娘被关在佛堂,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怎么勾——叫圣上留意呢?这只是一半。
窦贵生心道她还是不了解男人,更不了解皇帝这样的男人,圣上如果单是爱她的样貌,怎么顺嫔这么多年未见得宠?……因为她们性子不同?先贞妃表面也是个柔顺淑娴之人,单说这点,与顺嫔别无二致。
但她高明便高明在,表面柔顺,暗地放浪,越是如此,便越是勾人心魂,越是叫男人宠之入怀,爱之入骨。
鹿白以为然,细细品了一遍这段话,突然狐疑道:你……懂得还挺多。
是听过还是见过啊?窦贵生:……我听那干什么,你还管到我头上了!道理我懂,但我上哪儿知道娘娘暗地里放不放浪?放浪程度能不能让圣上满意?而且我也无从得见圣上,难不成……你跟他提?鹿白很怀疑窦贵生高傲的尊口能说出圣上快去看看顺嫔吧之类的话。
此事不能你提,不能我提,要十六皇子提。
提也不是你这么个白痴提法。
窦贵生附在鹿白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鹿白眉头紧锁,目光深邃地凝望着他:你再说一遍?……只此一遍,爱信不信。
鹿白表情忽喜忽悲,眉头忽紧忽松,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那就依你所言吧。
窦贵生火气噌一下上来了:哟,你还嫌弃上了?这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啊?得了,从今往后你也别来找我,你不是厉害嘛,不是有本事嘛,出了事自己想办法去,相府的主子我窦贵生伺候不起!鹿白被这劈头盖脸的指责说得一愣一愣的。
等他转身走出好几步,故意放慢了步子,一道荒谬的闪电忽的凌空降落,在她脑壳上劈开一个窍。
会不会,会不会……错位的两根神经霎时顺利接轨,堵塞已久的荒谬猜测终于找到了出口,一股脑涌了出来。
自此大路朝天,通畅无阻。
窦公公。
两团白影融为一团,鹿白从背后抱住了他,你是不是在等我?你不喜欢谢嫔啦?放肆!轮得着你问我,你是不是……窦贵生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听不见了。
寂静在两人身周流动,半晌,鹿白终于开口,声音却十分怪异:我是不是,该死?窦贵生不明所以,正要转身,一只手忽的摸上了他的胳膊。
前一瞬还浑身僵硬,思绪乱飘,后一瞬,所有的知觉便瞬间清空,感官全部汇集到腕上两寸、肘下半寸的那截左臂之上。
鹿白的手伸进他袖中,摸到了那根烛台。
这是给我的礼物?鹿白慢吞吞地问道,手在那根冰冷的铜棍上按了一下。
窦贵生猛地退开好几步,强作镇定地抚弄袖子,还恬不知耻地倒打一耙: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袖子也是你随便乱摸的地方?还是说,先生这是准备防身用的?鹿白不依不饶,似乎非得问出个所以然。
窦贵生动作一顿,缓缓把手背到身后,正色道:你觉得呢?我觉得都不是。
你是来杀我的。
窦贵生费劲地扯出一抹冷笑,终于说出了这些日子一直憋在心中的话:陆白——我这辈子都被你毁了。
毁得一干二净,毁得悄无声息。
人这辈子活个什么呢?活个权势滔天,活个位极人臣,活个锦衣玉食,活个颐指气使?他好像已经达到了,又好像全然相反。
窦贵生想不通。
怎么越是努力,就越是阴差阳错,越是钻营,就越是造化弄人,越是追求,就越是失之交臂,越是讨好,就越是里外不是人?二十年,没有一个人对他好。
怕他,都怕他。
听了这话,鹿白脸上没有丝毫愠怒或是受伤,也没有急着辩驳,她只是有些同情地叹了口气,仿佛在安慰一个失恋的朋友:先生,一辈子还长着呢,你还年轻。
呵,谁又比谁长呢……窦贵生垂下睫毛,不知是在笑她还是笑自己。
自从江如登上司礼监掌印,他就该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已然结束了。
多活的每一天,都要接受命运对他的肆意嘲讽,时也命也不过是弱者自我安慰的托辞,他不该自欺欺人。
不论如何,你没杀我,我这辈子就又多了一天。
也许还有许多天,指不定活得很长。
比你还长。
鹿白冲他行了一个大礼,鹿白多谢先生不杀之恩,还要替殿下和娘娘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我走了,告辞。
那一声告辞之后,乌云遮住了月亮。
带着飘忽不定的梦寐,那团雾气终于离开了他。
靖萝园的月亮暗了,佛堂中的长明灯也暗了。
顺嫔并不笨,在皇帝满面哀戚推门而入时就明白了。
他绝不会将诸如悲哀、痛苦、愤怒的情绪展示在霍皇后面前,像是每天下班后在门口努力练习微笑的中年社畜,他给自己的不如意掩上了一层风趣的滤镜。
霍皇后听不到他的抱怨,他永远是她面带忧郁、风度翩翩、万人之上的丈夫。
是以他将这些脏水污秽统统泼到别人身上。
顺嫔没几日就被放了出来。
皇帝告诉霍皇后,她病得很厉害,好歹是皇子的生母,别做得太过分。
霍皇后一看,果然,顺嫔又烧又咳,苍白的脸上红斑连成一片,瞧着都快不行了。
皇帝去看过她,可能心软了,霍皇后心想。
终于放他们一马,还叫了太医。
谁又比谁命好呢。
顺嫔感叹道,没有说自己拖着病体伺候皇帝,却被误以为是放得开。
她觉得皇帝也病得不轻。
甄秋被打过了,撅着屁股跟十六皇子卖惨,十六皇子好几次都被他气笑了。
赵芳姑自然也没能逃掉,不过她只是托药碗的手稍微抖了些而已。
圣上终于宠幸娘娘了,莫啼院就要有好日子过了,总有人如此天真地在心中期盼。
除了鹿白。
我觉得,殿下最近还是小心为妙。
鹿白隐隐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还有一丝丝即将脱离苦海的直觉,与那阵担忧混杂成一团,难以分辨。
与九月一同到来的,是舌州的战报。
查门戈苦守半月,城破,舌州失守,等不及朝廷援兵,他先向最近的李乐山借了三千兵马,一路抵抗,一路东撤。
李乐山本来兵马充足,但不巧邻州四县闹了起义,前不久刚借了五千出去,如今营中空空如也。
查门戈无奈,只得向杨信求援,但杨信此人党同伐异,奸谗懒横,邪吝不法,听到李乐山三个字,二话不说直接把人打了出去。
查门戈借不到兵,狠狠告了一状,顺便禀报皇帝,陈国似有援军,非但舌州失守,邻近三城也岌岌可危。
还有,援军抓紧,他很可能要顶不住了。
皇帝这下急了。
先锋军由威平将军邓献率领,三日前便出发了,而圣谕早好几天便快马加鞭送了出去。
杨信不可能没收到,他就是故意的。
他连主帅邓献的话也不一定能听进去,得找个人镇一镇。
督军本是定的九皇子,章元启。
在今早收到急报之前,皇帝还美滋滋地以为战局应当有所扭转,叫宝贝儿子去走个过场,赚个名声回来,岂非美哉?日后再有人说元启无能,他立马就能有理有据地反驳回去。
但查门戈的奏报彻底打碎了他的幻想——此仗很可能赢不了,且随时都会丧命。
还是叫太子去,朕信得过他,他定能得胜归朝。
皇帝立马道,元启经验不足,才疏学浅,实在不堪重任。
万万不可!立马有人跳出来,太子者,国之根本,圣上千万三思啊!于是,朝臣们就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带一排,一排带一串,瞬间跪倒一大片。
除了坚决践行自己的信仰外,觉得查门戈夸大其词、故意往重了报的大有人在。
堂上只余下几个头脑清醒的武将们和胆小如鼠的霍家人,格外显眼。
丞相吴玉观望许久,终于出面表态:东宫乃国本,不可动摇,如圣上所言,九殿下并无领兵经验,恐难胜任督军一职。
臣以为,齐王殿下位尊福厚,若有齐王坐镇,此仗必定得胜。
齐王就是皇帝八十九岁的七叔了。
此人非常能活,在章家的一群短命鬼中实属难得。
皇帝差点被气死。
但吴玉的话启发了他,章家的人还有不少,光是他儿子,还活着的,就有一、二、三……整整三个呢。
对啊,三个呢!圣旨到了莫啼院的门口,又被皇帝急匆匆地召了回去,他才想起还没问过这儿子的意思。
传旨太监一头雾水,依着吩咐把十六皇子叫到皇帝寝殿。
这是十六皇子第二次来这儿,上次还是刚记事的时候。
房间的布置变了许多。
皇帝先征求了他的意见:得胜归朝,便给你记头功。
败了也无事,没人会怪你,反正督军就是个摆设。
元真,你愿意去吗?头功两个字如同一根美丽的针,引诱他不断凑近,不断受伤,被刺得鲜血淋漓。
他试图忘记鹿白替他换裤子、倒恭桶的场景,试图不去想老太监轻飘飘的两句话便救了他娘甚至是他的命,但一切都是徒劳。
他只能呆滞又无助地站在他们周围,什么都做不了。
他做梦都想离开皇宫,离开京城,骑一次马,过一次河,摘下一朵枝头的花,放走两只惊弓的鸟。
总归是要死的,十六皇子想道。
人总归都要死,他也一样。
他重重磕了个头,欣喜万分地接过父亲的恩赐:儿子定当……万死不辞。
圣旨早就由秉笔太监拟好了,一字未改。
皇十六子元真任督军,紧随邓献其后,即刻启程,前往朔北。
鹿白辗转反侧,终于在一夜思索后找上十六皇子:殿下,带我一起吧!十六皇子想拒绝,又想接受,下意识向赵芳姑求助。
忽的想起什么,又连忙收回视线,沉吟片刻,他低低问道:一起走,还一起回来吗?鹿白只是定声道:殿下,带我走。
带我出宫。
她仿佛用尽毕生的力气做出了决定,指尖冰凉,手腕发颤。
十六皇子浅笑道:我知道了,咱们一起走吧。
离开京城那天,院里的桂树挂了一层冰花。
鹿白悄悄折了一枝,插在十六皇子的马车上,十六皇子笑她:我还以为你要带什么宝贝,结果就是枝桂花。
这枝不一样。
鹿白一本正经,抑扬顿挫,这是我,从莫啼院,特意摘出来,送给殿下的。
拿下来给我吧,坏了怎么办。
十六皇子伸手道。
赵芳姑送几人上车:院里有的是,以后再折就是。
以后,也许很难再有以后了。
送行的队列中,吴玉始终弓着腰,鹿白看不清他的神情,或许是在掩饰怒火,或许是在故作悲痛,但已经跟她无关了。
此出京城,她能直接抵达朔北,直接回家。
——但愿如此。
大军拔营,气势汹汹却格外冗长,走了一个多时辰还没走出营门。
前头的走出好几里,已经到了集合地,后头的还堵在营门口。
等重新整顿,再度出发,行进速度便快多了。
这才有几分京军的样子。
此外,还有一个不值一提的变动。
为了弥补皇十六子经验不足,才疏学浅,皇帝与朝臣们几轮密商,特意给他选了一位精通兵法、老谋深算、且忠君爱国的帮手。
凑巧,还是个老熟人。
作者有话要说: 回答安静的天使的问题,把前文捋一遍:1.从第一章开始我们就知道,吴相想把鹿白安插到太子身边当妾,但他[好像]并不满足,所以认了她当女儿,但鹿白并没有顺势答应嫁给太子,所以身份浪费了。
大家都以为她是吴相的女儿,反倒不好动手,所以吴相想要把她带出宫除掉;2.九皇子并不赞同吴相的做法,现在失败了,他理所当然地想要报复涉事所有人,也许还恨上吴玉了。
良心这种东西他没有,连父母的算计的人指望他有什么良心;3.霍皇后不喜爱儿子,但她知道已故贞妃原先是皇帝的真爱,也知道顺嫔是贞妃替身,所以推波助澜了儿子的行为;4.吴相[貌似]是九皇子的人,他明知道鹿白不能成事却选了她,原因会在之后解释;5.太子[目前]是个谦抑温和的储君,不高兴是不高兴,但也没打算做什么,他还想当个仁君呢;6.把自己人生的失败怪罪到别人身上往往是最容易解脱的办法,窦公公深谙此道。
他位置尴尬,里外不是人,错在谁呢,好像谁都没错。
一旦决定就立马动手,一旦决定不动手,那么,以后他就再也杀不了鹿白了。
以上,如果还是理解不了,可以养肥再看,皇宫并不是重头戏。
**六月六日周六入v,三更,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