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鹿白时, 窦贵生就想到了树。
一种朔北山间的树。
树根很深, 能直插地底几十米,轻易挖不出全貌。
树干瞧着普普通通,没有白桦那么风情, 没有松树那么艺术;树叶是普普通通的卵形, 冬天也不会变色,没有银杏那么热烈, 没有枫叶那么妩媚。
树会开花, 连花也没什么特别,不香不美,唯一胜在花多。
浇下一滴水, 开出满树花。
这是他的鹿白。
此时此刻,两人一骑正在这样的树林中穿梭。
惊鸟,碎花,霜冻, 逃亡。
天色将明, 窦贵生突然开始发热。
蔺山的地形没人熟悉,昨天几个时辰没睡, 窦贵生也不过只从杨信那儿了解了蔺城的布局, 还仅仅是一层皮毛。
握住缰绳的手不自然地发烫, 发顶的呼吸渐渐急促。
鹿白稍稍用力,掰开窦贵生僵直的胳膊,扯开他的衣襟,半背半扛地把人捆在身上。
他们已经走得很远很久了, 远到丝毫听不见蔺城的炮火声,久到收复蔺城的战斗已经全面结束了。
小白,窦贵生岣嵝着身子趴在她背上,低语道,你今年多大了?听着挺清醒的,一细究内容,就暴露真实面目了。
这下你可真落到我手里了,鹿白心道,却提不起任何报仇的心情,就连方才咬他那一口,也没有丝毫欣喜或快慰。
光顾着把石头往嘴里藏了,连老太监的手是咸是淡都没尝出来。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鹿某人坦坦荡荡,过往恩怨,不跟他计较就是,鹿白跟自己反复强调道。
今天,此刻,现在,一切清零,从头开始。
回窦公公,我今年十八了,您老要作甚?鹿白一边搜寻安全的藏身之处,一边还要分出心思应付难缠的老太监。
窦贵生软绵绵道:再过几天,唔,约莫半个多月吧,我也就三十又一了,照这架势,我都能当你爹了。
鹿白没听出来他故意在学自己,心不在焉道:啊,是吗。
窦贵生:是,你跟苏福年纪相当,又喜欢他,说来我的确算是你爹。
鹿白:我可没有你这么个爹。
却忘了否认前一句。
今天依旧是阴天,不过已经比方才亮了不少。
鹿白终于从稀疏、杂乱的密林中找到一块合适的石头,背风,挡雨,还有掉落的鸟窝可以充当坐垫,不至于让老太监的尊臀遭受冷遇。
把人安置好,鹿白才忿忿不平地叹了口气:唉!她跟村头聚众抽烟的无业青年一样,把薅来的草杆别在耳后:你说我这不是自找罪受吗!要是还待在莫啼院,再过一整个时辰我才会起,然后伺候十六殿下吃饭吃药,写写字,念念书,跟殿下玩一会儿,这一天就过去了……现在可好!现在可好。
窦贵生接过话头,你跟老太监成为天涯沦落人了。
老太监几个字咬牙切齿,显然是故意曲解了她提起十六殿下的用意。
鹿白从话里嗅出了一丝醋味儿,忍不住义正言辞道:窦公公,重点是这个吗,啊?蔺城是朔北连通中原的要塞,通九郡,连三江。
收了蔺城,陈军一边可从水路南下,夺甘唐二州,一边可长驱直入,直抵西京。
西京最少半月,最多年前能下,再往前一路畅通无阻,到时与甘唐两州北上大军汇合,合围京城,能抵抗多久?指望谁,指望栗赫的援军吗?蔺城失守,督军如之奈何!还在这儿花啊草啊莺啊燕啊呢,清醒一点好吗!窦贵生似乎是在思索她的话,半晌才凑过来:我可没教过你兵法,你说你跟哪儿学的呢?十六殿下教的?刚说完他又自己否认道,十六殿下可不会这个。
陆白,你……你究竟……他的眼睛头一次完完整整地张开,泛红的眼睑和布满血丝的眼白仿佛刚刚哭过。
有一些迷茫,有一些好奇,还有一些不属于鹿白的理解范畴。
鹿白泄气,现在他们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他现在神志不清,就知道跟她胡搅蛮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跟你一样,我也想知道自己是谁,但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她一直觉得,那些丢失的记忆只是被冰封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随着温度的缓缓升高,终有一日会抵达熔点,渐渐结冻,然后在某一瞬间,它们便会全部回来。
毋庸置疑,她的海马体受损过程一定是暂时的、可逆的。
片刻后,她便触及到了那个熔点。
当时他们正走到一条溪水边,两人都很高兴。
阴云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的时候,鹿白就知道不能再等了。
天亮了,他们终于可以不用只凭着一个东边的方位,没头苍蝇似的乱闯。
且过了这么久,她确信不会有人再追来了。
窦贵生仍然没有退烧。
他额头不烫,手也冰凉,但烧红的颧骨和干裂的嘴唇却出卖了他的真实状况。
你真惨。
鹿白逐渐肆无忌惮,反正现在他无力反抗,顶多迷迷瞪瞪地瞪她一眼。
消停的时候还是挺好一太监,只要别张嘴就行。
还有,我真伟大。
此外,她对为窦贵生找水喝的自己做出了高度评价。
马上挂着一个水囊,路上漏了大半袋,只剩点底儿,显然不够。
骑着马竖着耳朵听水声时,鹿白的思绪随着窦贵生的呼吸一起一伏:如果他烧个没完,她该怎么办?如果蔺城失守,邓帅被俘,他们还等得到援兵吗?万一他伤口感染,就此死了呢?几乎是刚一想到死字,她就望见了山涧的一股细流。
马蹄哒哒飞奔过去,拨开遮盖视线的树枝,她才看清,除了溪水,还有四散的尸体。
伤口瞧着很新,也许昨晚才发生过一场恶斗。
鹿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用手肘碰了碰窦贵生:窦公公,到了。
窦贵生烧是烧,但闭目养神了这么久,已经比之前清醒了许多。
下了马,他用脚踢了踢才咽气没多久的陈国士兵:起码死了两个时辰。
是邹将军到了吗?鹿白有些兴奋。
未必。
窦贵生不置可否。
不过瞧这样子,快要走出山了。
既然死了人,这处的水就不能喝了。
两人牵着马,准备去上游看看,鹿白的脚步却倏地在一人身边停下了。
那人衣衫凌乱,脖子上有一掌多长的刀痕,半边脸被血污覆盖,已然看不出全貌,勉强看得清的只有半张脸。
他两手在胸前交握,安详又平和。
没什么可看的,她却在那人脚边站了许久。
窦贵生站在她身侧,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道:你看什么——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鹿白脸上已是泪流满面。
窦贵生不禁愕然:你认得他?鹿白摇头。
他与你认得的人长得像?鹿白又摇头。
那你哭什么?鹿白茫然地啊了一声,抹了把脸,呆呆盯着手心的水渍:我哭什么?在她尚未意识到的时候,一股混杂着强烈悲怆和愤慨的情绪兜头给了她一棒。
于是,冰面裂开了。
她似乎看见一个同样的少年,满面血污,双手交握,安详地闭上了眼。
她看到自己的眼泪不住掉落,在他已经失去血色的眼睑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水花,经由他睫毛的山涧,顺着他眼角如同瀑布般滚落。
许……鹿白低喃道。
许什么,还是什么许?是两个字,但她只喜欢叫许许;他死了,死得时候很年轻;他穿着素白的衣衫,整整齐齐,安安静静,躺在棺椁中被抬了回来;她的手比现在小了一圈,也许那年她才十四岁,或是十二三。
随后她做了一个决定,是什么呢?想不起来了。
一到关键时刻,就大脑一片空白。
窦贵生在她呆滞的面庞上扫了一眼,就顿时明白了:想起什么了?鹿白晃了晃脑袋,似乎能听到里头冰块哗啦哗啦的响声:没有,什么都没想起来。
两人继续往前走,鹿白挑了处干净的地方灌满水囊,递给窦贵生的时候,她突然没头没脑道:也许我有个弟弟,或者哥哥。
他死了。
类似的事窦贵生也经历过,他都快忘了那是什么感受。
难过,痛苦,悲伤,不甘?孩子的心情都大同小异。
悲伤总比快乐来得快,去得慢。
不过是个好兆头。
窦贵生扯过鹿白手中的缰绳:这不是想起一点了吗。
鹿女官自诩伺候人经验丰富,窦贵生于是按她的吩咐喝了水,又从死人身上扒了几身干净衣服裹上。
又走了片刻,窦贵生突然打破沉默:你此次出宫,就是为了回家?可我连家在哪儿都不知道。
朔郡连年战火,百姓能走的都走了。
这话实在跟安慰不沾边,但听着也不像风凉话。
鹿白不解道:我以为窦公公不喜欢我呢。
这是担心她,还是舍不得啊?窦贵生记着她默认喜欢苏福的那事,没急着反驳:也得分情况,当闺女还勉强凑合吧。
她想回家,就等朔郡战事了了,把她送回去;如果她家里人都不在了,这等可能性倒是很大,那就回宫当个女官。
只要在宫里,他自诩有几分护她周全的本事。
反正认了一个干儿子,不差第二个。
鹿白:……告辞。
她噔噔噔跑了,跑出十几米远,又噔噔噔跑了回来,兴冲冲道:上马,咱们有救了!山下不远,正是一队剑戟森森的周军,可能是巡逻的,也可能是专程来找他们的。
如果是后者那可就太好了,起码能说明两点:第一,蔺城守住了,邓帅应该平安无虞;第二,城里知道他们没有交出玉印,没有叛逃,肯派兵救人。
的确,这队人是专程来寻人的,但却跟鹿白想的有点出入。
两人走到近处下了马,躲在树后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几人的确在找人,且为首的一个千夫长还是百夫长的窦贵生还有些印象。
于是鹿白放心了,冲他们挥手:救命啊!窦贵生:……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话?起开。
他推了鹿白一把,现出身形,准备再找补几句,但一见到他,仰着头望过来的几人就愣住了。
这种眼神说惊喜的确算惊喜,但总觉得除了惊喜外还有点别的东西。
窦贵生果断把话咽了回去,决定静观其变。
鹿白本来很高兴,但两拨人就跟弓着身子炸着毛,默默对峙的野猫似的,谁都没有开口。
她眼珠子转了两圈,在窦贵生鼓鼓囊囊的衣着上扫了一遍,顿时恍然大悟。
小将军,他不是陈军,这是从陈军身上扒下来的衣服!鹿白扯着嗓子解释道,我们昨晚被俘,侥幸逃脱,有重要情报跟邓帅禀告!她本以为对方不认得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可等她说完,对方却仿佛早有论断,冲窦贵生遥遥拱手道:上头的可是窦贵生,窦指挥?不是他提起,鹿白差点忘了窦贵生还挂着临时指挥的名头呢。
窦贵生矜持地点了点头,矜持地脱了衣裳,矜持地背着手,领着傻孩子往下走。
下头四人飞快地交谈几句,没两下就利索地爬上了石头,跟他们迎面相遇。
见过指挥大人。
貌似千夫长的人拱手行了礼。
窦贵生抬手虚托一下,对方却没有起身。
马比人更早感受到危机,嘶鸣着退了几步。
就在窦贵生意识到不对,立刻收手的时候,千夫长表情微动,飞快掏出臂刀,狠狠挥了过来。
呲啦——老太监的棉服开膛破肚,白生生的棉花冒了出来。
对手一击未中,挥动双刀,再次袭向两人。
当啷。
十字交叉的刀刃撞上一柄长剑,鹿白持剑而立,用力一顶,猛然将对手推出半米多远。
还是个会武的……对手啐了一口,青筋暴突,面露凶色。
一声令下,四名凶徒齐齐围拢。
方才还和蔼可亲的救命恩人转眼就变成了凶神恶煞的索命无常。
啊,不是,鹿白又惊又怕,舞着剑扛了两招,我也不太会武,好汉大可不必!剑也是从溪边的陈军身上夺的,质量不错,奈何太重,才几下就叫两人气喘吁吁。
鹿白飞身上马,冲窦贵生伸手:快!窦贵生使不出鹿白那种看似笨拙实则巧妙的招数。
他没有任何实战经验,胡乱砍了两下,刺中一人大腿,用力一拔,非但没把剑拔出,自己还被拽得一个趔趄。
真没用,他心底闪过一丝自嘲。
情势不容他自怨自艾,一次没成,他立刻抓住鹿白的手,干脆利落地舍剑上马。
余下三人穷追不舍,熟知地形、体力堪忧的猎人和养精蓄锐、磕磕绊绊的猎物在山林中开始了新一轮追逐。
很快,人腿便赢过了马腿。
战马一个不查被人砍倒,轰然倒地,马上两人应声跌落。
鹿白飞快地滚了一圈,在余下三人围拢之时,一个闪身,提剑挡在窦贵生身前。
要玉印没有,要命一条。
鹿白剑横身前,抹了一把凌乱的碎发,在脸上留下一道黑黢黢的泥印。
没想到,军中竟然处处是奸细。
窦贵生弹了弹身上的灰,施施然站起身,李乐山投敌,怎么没把你们带走?他自己享福去了,留下你们卖命,呵,你们倒是忠心耿耿。
不消说,他们都以为对方是李乐山的手下,是叛徒。
但对方却急了:说谁是呢,李乐山算什么东西!鹿白和窦贵生对视一眼。
不是叛徒,不是为了玉印,那是为什么?作者有话要说: 鹿白:恋爱脑,你清醒一点!窦贵生:……**今日三更完毕,评论都有红包,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