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问题有三。
第一, 你跟谢嫔什么关系?第二, 你为什么想杀我?帐子里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窦贵生心知她看不见,便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的脸。
虽然他也什么都看不见。
上了年纪的老太监似乎都有一种异能, 一种可以通过气流辨别表情的异能。
譬如此刻, 他的呼吸从鼻尖喷出,缓缓减速, 一部分被少女毛茸茸、白嫩嫩的面部皮肤吸收, 一部分反射回来,跟她的呼吸缠绕,叠加, 干涉形成稳定的明暗条纹。
如此,他便能在脑中看清她的模样了——半边脸在暗处蠢蠢欲动,半边脸在明处咄咄逼人。
他翻了个身,掐断了对话:别跟我闹, 赶紧睡觉。
但经验丰富的老太监犯了一个大忌, 他不该把后背亮给敌人。
于是,几乎是刚一转身, 床帐就呼啦一下飞起来, 他只来得及转了脖子, 且还没转过去,就被敌人飞扑上前,锁住了身形。
我没闹啊,你快答, 答完了我就睡觉。
鹿白生怕他动手,隔着被子紧紧抱住他,一边说话一边踢鞋。
话没说完,人就掀起被子呲溜一下钻进来了,动作快得跟钻自己家被窝似的。
窦贵生差点一口气撅过去。
说吧。
鹿白两手攥紧小被子,乖巧地躺在他身旁。
窦贵生缓了又缓,缓了又缓,终于匀上来一口气,颤抖着手指着外头:出去!手指头一伸出来就被鹿白捉住了:消消气。
窦贵生:我消你——刚想骂人,又是一口气没上来。
事不过三,如此三个来回,窦贵生决定放弃抵抗。
鹿白仿佛浑然不懂男女大防似的,两手托腮,撑着身子趴在窦贵生旁边,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窦贵生终于肯施舍出他宝贵的睡眠时间,裹紧衣衫,缩在墙边问:第三个呢?你得答了前两个我才能说第三个。
呵,还跟我讲条件?鹿白没说话,在被子里踢了他一脚。
窦贵生哪能躲过这等偷袭,生生被踹到了墙角。
他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他竟然变成这么一副不体面的样子?什么时候这傻子竟敢骑到他头上作威作福了?似乎自从出了宫,他就日渐威严扫地,她的气焰则与日俱增。
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可恶,放肆,成何体统!窦公公一旦想通,立刻便有了底气,脚尖回踢了一下,趁鹿白躲闪之际,瞬间夺回了被子的掌控权。
我跟谢嫔什么关系,与你又何干?与我干我才问的。
窦贵生无声地动了动嘴,如同在咀嚼一大团空气,半晌才道:与你无关。
鹿白面露难色,纠结片刻便放弃:好吧,那换个说法,你让她亲过你吗?她亲过和让她亲过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概念,提问者和回答者都对此清楚无比。
回答:我让她……做什么!提问:也就是说,我是第一个吗?回答:……你一天脑子想些什么腌臜的东西!以上回答,鹿白表示满意。
于是又问:那你怎么总想杀了我?上次就差一点了。
窦贵生以为她说的是他差一点杀了她,立马反驳道:胡说,差得远呢。
不是,鹿白撑得胳膊酸,干脆翻身躺下,用拇指和食指在眼前捏出一道缝,我说的是,就差这么一点点,我就要说一句话了。
她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啧!窦贵生噎住了。
所以为什么呀?鹿白又问。
为什么?窦贵生也问自己。
杀了她睡不着觉,不杀她一样睡不着觉,所以不如不杀;不说出口她不会明白,说出口她一样不会明白,所以不如不说;不喜欢就浑身难受,喜欢一样浑身难受。
所以不如喜欢。
他很想再次回到昨晚被俘的那一刻,她高坐马上,他遥遥站在远处,问她:你要小豆子还是要我?你要殿下还是要我?你要回家还是要我?她一定会回答:小豆子,殿下,回家。
行吧,窦贵生心道,这样也行。
他的回答半真半假:我好端端在宫里待着,你非要进宫。
进宫则罢了,非要来内学堂念书,天天碍眼,日日气我。
念书也罢了,你爱勾搭哪个太监主子,爱听哪个殿下吩咐,都与我无关,可你非要招惹吴玉,吴玉跟我有仇,你这不上赶着跟我结仇吗?自然,最最可恨的,便是你,大庭广众,毁我声誉。
还两次,一次当着江如,一次更好,当着圣上和满朝文武。
我这辈子都叫你毁了。
两次中间还有重要的一次,最毁人清白的事,因为不是大庭广众,他便装作忘了没有说。
嘴上说着可恨,声音和动作却都平静绵软,如同在讲别人的故事:你自己说说,你该杀不该杀?鹿白瞠目结舌,目瞪口呆,惊讶得不能自已。
这倒打一耙的功夫简直收放自如,炉火纯青。
学到了,又学到了!细品一番,她忽的想起白天的事,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如果他一早就知道她是九皇子的人,是吴玉送进宫的细作,那样对她就不足为奇了。
怪不得打她屁股呢,原来那时候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真不愧是火眼金睛的窦公公啊,鹿白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于是第二个问题也算勉强解答完毕。
鹿白若有所思地坐起身:既然你不喜欢谢嫔,也不打算杀我,那么就该说第三个问题了。
对于鹿白妄下的论断,窦贵生既没承认也没否认,由她的既然……那么……他想到了因果关系的果。
既然,那么,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本来早该说却因为他一时糊涂没能说的话呢?他知道,就是那句话。
怦怦,怦怦。
鹿白在窦贵生急促的心跳和抠手指的摩挲声中冷静开口:据我猜测,蔺城此时应当尚未失守。
白天那几人胳膊上还缠着红巾,瞧着是邓帅手下的兵,他们总不可能败逃了还有闲心杀人吧?邓帅亲自出征,正门定然不会丢,陈军应该只是占了崖边的西城门,最多再加个都护府,以此为据点意图进攻。
即便李乐山开了北门,与西城门连上,也不过是占了一片马场游苑,成不了气候。
你跟我说的,高盘寺离都护府十万八千里,十六殿下一定安全无虞。
兴许今天就会从正门出来,快马加鞭送往后方。
从蔺城下山,途径此地,最近也最安全的一处便是柯州,我估摸着,督军一定会选择坐镇柯州。
所以,咱们明天给邓帅的信怎么说?在此等十六殿下,还是先去柯州?没剩多少钱了,我得省着点花。
窦贵生:……什、什么?鹿白:你还说我傻!我说,咱们是先去柯州,还是在这儿等?以为她会说些那种话的窦贵生:……这死人!该正经的时候不正经,不该……哪有不该,就该正经!我困了。
他呼啦一下蒙上头,睡觉。
哦,那明天再说吧。
鹿白毫无求知欲,果断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啪嗒啪嗒跑了。
见人走了,窦贵生又赌气地掀开被,盯着帐顶兀自生闷气。
没一会儿,啪嗒啪嗒声又转了回来,身着中衣的鹿白再度闪现,跟半夜发狂的女鬼没什么分别。
做什么?窦贵生眼睛一眯,气势汹汹。
女鬼飞快地飘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我喜欢你。
因为不是问题,所以方才没说。
窦贵生舌头不听使唤了,脱口而出两个字:滑头。
女鬼听了异常高兴,甚至可以说是激动了:多谢先生!头一次有人夸我滑头!!还是你!!!于是她又亲了一口,活蹦乱跳地飘走了。
跟她一起飘走的,还有陈年太监的一团陈年闷气。
空气就这么一下子变好了。
鹿白猜的没错,督军的确去了柯州。
她和窦贵生决定在镇上等人,等了两晚,第三天下午的时候,终于见到了护送督军的队伍。
他们的信是直接送到杨信和邓帅手上的,因此等行进的队伍到了镇上,十六皇子才知道顺便搭车的两个人是谁。
十四年零九个月,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皇宫。
第一次离开便遇上炮火连天,遍地死尸,他一路都是恍惚的,仿佛这巨大的反差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梦得不太踏实,很快便会在浓重的药香和晌午的树影中醒来。
直至见到鹿白,他才陡然从乌云浓雾中跌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活在此处,活在朔北。
小白……只一眼,他就装不下去了,泪落如雨,肆虐倾盆。
终究还是个孩子,鹿白暗自叹了口气。
手边没有帕子,她想用袖子给十六皇子擦眼泪,刚抬起手,就被一偏头躲过去了。
走吧。
十六皇子手指在眼上飞快地抹了一把,缩到了袖子里。
窦贵生从方才行过礼就没说话,一直半垂着眼帘,毫不起眼地立在一旁。
等主仆两人你侬我侬结束,十六皇子准备拽鹿白袖子时,他忽的开腔道:殿下去房中歇息片刻再走吧。
对,鹿白立马连声附和,正好把药煎了,我一猜殿下早上就没喝药。
十六皇子动作一顿,轻轻点了点头。
护送的队伍自出了蔺城便星夜兼程,一路奔波,唯恐被不知道何时出现的陈军截住。
不单体弱多病的十六皇子,将士们也都亟需一番休息整顿,于是众人便在客栈歇了半日。
邹义的援兵已至,陈军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但也只是占了一时先机而已。
两军不断包围与反包围,一时间僵持不下,谁也没能占上风。
蔺城暂时平安无虞,能稍稍松口气了。
鹿白穿着皱巴巴的衣裳,衣襟上有块血渍没洗掉,变成了一滩淡黄的花纹。
窦贵生盯着那团花纹看了许久,目送着它走来走去,走上走下,跟十六皇子月白的衣襟形影不离地搅在一处。
他眼尾抽搐了一下,在楼梯前站了片刻,决定去见一见卢乌。
刚一转身,楼上就响起火急火燎的脚步声。
那人炮弹似的冲下来,窦贵生来不及回头,赶紧避到一旁。
炮弹咻地一下从他身边飞过,口中振振有词地念着一串数字。
窦贵生不明所以,鞋尖在地上蹭了两下,抬脚跟了上去。
鹿白冲进厨房,将十六皇子的药剂按顺序排好,紧张又激动地搓着手。
来之前赵芳姑将药都捣碎包好了,也写了序号,只要按照口诀,傻子都能操作。
最初几天本来是甄秋负责煎药,但那晚李乐山叛变,他带着十六皇子夜逃,肩上腿上都受了伤,于是便留在了蔺城,没有一道跟来。
终于,生活要对鹿白委以重任了。
第一包,一匙;第二包,三匙;第三包,四匙;第四包……第四……一三四一……鹿白眉头紧锁,犹豫地舀了一匙出来。
随即,记忆从她脑子里流走了。
一三四一五八一。
立刻有人提醒道。
哦对!鹿白一拍脑门,汤匙停在第五包药上。
等等……是这个数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她绞尽脑汁想了半晌,终于把汤匙一撂,决定上楼拿小抄。
一转头,就瞥见窦贵生状若无意路过似的,昂然立在门边。
鹿白才不相信方才的话是他说的,狐疑地盯着他,不肯过去。
窦贵生言之凿凿:一三四一五八一。
鹿白:你不是不跟我说话了吗?窦贵生:……她从他身边经过,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我上楼一趟,药包不要乱动。
一只手截住她,贴着眼前抖出一张信笺:找这个?鹿白退了半步,才看清那纸上的字,正是龙飞凤舞的一三四一五八一,虽然瞧着不太对。
鹿白立马高兴了,抬手接过后,就听窦贵生啧了一声。
她不解地转过头,就见那欠揍的人伸着一只欠揍的手,又抖出一张信笺,啪叽一下拍在桌上,施施然走了,昂首阔步的背影怎么看怎么像是对她智商的无情嘲弄。
一三四一六二七。
哦,这回对了,是她的字。
是真的。
鹿白:……我恨!等药煎好时,鹿白已经在心中做了决定。
那天晚上偷袭之后,窦贵生就不理她了。
其实窦贵生经常不理她,但往常闲杂人等太多,鹿白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被分散得一干二净,压根注意不到遥远司礼监的谁生气了,谁又高兴了。
这回好了,两人同处一室,饶是鹿白想不注意都难。
但她不在乎。
方才一大早,床上的人刚掀开帐帘,就见到鹿白一脸正色地凝望着他,不知道已经在那站了多久。
即使被抓包,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两人对视片刻,她猛地举起拳头,冲窦贵生使劲挥了两下。
窦贵生以为她要动手,唰地拉下帘,吓得不敢出来,是以完全错过了鹿白的慷慨陈词。
不过没关系,鹿白已经在心里说过了——从今天起,从此刻起,她要激流勇进,迎难而上,一举拿下老太监!她没忘记窦贵生说的那句我死也不会看上你。
过了今晚他就会了,她很有自信。
窦贵生丝毫没有骗人的罪恶感,恬不知耻地站在楼上,等着鹿白端药上来。
一旦做好周密的计划,鹿白就变得异常冷静。
冷静地递出碗,冷静地出了门,冷静地上了街,冷静地回了房。
于是,直到夜里,快要歇下的时候,窦贵生才终于听到她跟他说了今天的第三句话。
窦贵生斥道:回自己房里去,来这儿做什么!鹿白从门缝里挤进来:现在,我来对你进行社会的毒打。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乘客请注意,本次列车即将发车,请核对您手中的车票,确保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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