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的毒打分两种, 肉-体的, 精神的。
窦贵生以为鹿白说的是精神的,还对此嗤之以鼻,心道这傻子莫非还能怎么着他不成?但转天他就后悔了——他遭受了全方位、无死角的双重毒打。
天还没亮窦贵生就直愣着双眼、披头散发地坐起身。
其实他一晚没睡。
第一个念头是:完了, 最不体面的事情发生了。
第二个念头忙不迭的冒出来:是她自己脱了衣裳钻进来的, 是她自己兴奋地蹬着腿,嚷着搞快点的, 当初也是她求着要做对食, 一路上该做的都做了,不就剩这个了么?此事根源在她,他被她气了这么多回, 不该收点补偿么?第三个念头于是立马出现了:收补偿跟任人宰割可不是一回事儿,她亲上来时他便该狠狠推开,再不济也不该叫人扒了裤子,再再不济, 也该在被按倒的时候反抗两下啊!他是手断了还是腿折了, 这点劲儿都没有?紧接着,第四个, 第五个……第无数个, 轮番登场, 应接不暇。
伴随着昨晚的记忆,懊悔、恼怒、羞赧、酸涩、煎熬、悔恨……人世间所有与痛苦沾边的形容词都齐齐涌入,宛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在他血液中咆哮怒号, 汹涌奔腾。
但只消鹿白的一叶扁舟,他便能稳稳地漂浮其上,滴水不沾身。
窦贵生抽动鼻子,空气中有一股鹿白味。
老太监总是用嗅觉理论给鹿白洗脑,她对他简陋且不成体系的哲学观不以为然。
每当她叫他描述,什么叫鹿白味,她有味道吗?他就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许多年后的一天,他如此答道:你记得咱们种过一棵橘子树吗?有一年秋天,我说季节不对,你非不听劝,结果真叫你种活了。
深夏的时候,花落了,结了许多指头大小、翠绿如玉的橘子。
你在树上打了一个秋千,我说它可禁不住你,你果然掉了下来,于是不由分说地怪到我头上,拿掉落的树枝打我。
树枝断裂处渗出半透明的汁水,又生又涩,又清又甜。
我想到你,我愣住了。
鹿白,你记得吗?那天清晨,你躺在我身边,两只胳膊搭在枕头上,夜里火盆灭了,你胳膊上头竖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毛,脸埋在枕头里,手插在发丝中。
离我那么近。
有一刹那,我头一回放弃了与你分开的想法,我头一回希望自己再多活几年。
冷气,发油,水洗过的衣裳,温热的被褥。
那便是你,是鹿白。
你的味道。
呆怔地坐了半晌,失神地盯着床尾,直至那一道光缝渐渐变亮,阳光朦胧地勾勒出鹿白踢乱被子的脚丫子的时候,窦贵生才悲哀地意识到一个事实:他封存了将近三十一年、本以为会永远封存的童贞,竟然从另一个方向被夺走了。
作为补偿,鹿白允许他对她做了同样的事,但为了卫生起见,没有用那根崭新崭新、只用过一次的玉势。
屁股有点疼,脸上十分烫,手指非常僵。
这下他彻底不清白了。
从窦贵生房里出来的时候,十六皇子屋里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鹿白推门进去,将外间守着的小太监惊醒。
殿下昨晚起夜了吗?她悄声问道。
小太监迷迷瞪瞪地点了头,又立马摇头道:没起。
鹿白有些惊讶:真的啊……这话自然是假的,十六皇子叫小太监说的。
小太监只知道小白走了不久殿下就醒了,盯着房门看了半晌,才告诉他别对她说,什么都别说。
窦指挥收拾妥当,听卢校尉汇报战况。
鹿白见他们谈论正酣,便跟十六皇子先上了马车。
十六皇子也跟鹿白提到此事。
邹将军援军一到,我军顿时士气大涨,邓帅说了,邹将军可以从后包抄,瓮中捉鳖,定然能一举得胜。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高盘寺的住持竟是杨将军的亲大哥!鹿白唔了一声,说实话,她之前也以为邹义的到来会对战局有很大的助益,但出了蔺山,眺望见绵延的江水时,她便知道自己太乐观了。
她叹了口气,简明扼要总结道:邓帅不会派他去的,这么说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罢了。
邹将军是厉害,可惜是水上功夫,山地里行不通的。
课上……也讲这些吗?十六皇子小声问。
讲啊,讲得不多而已。
鹿白不甚在意道,司礼监什么都得学,不然折子看都看不懂,还怎么批呀!十六皇子点点头,心道窦贵生懂得真多,他真是比不过。
那……他期期艾艾道,你和窦公公这几天,昨晚……鹿白一副了然的样子:殿下,你是不是骗我了?昨天起夜好几次吧?十六皇子晃着她的胳膊:你快说!你昨天出门买什么了?你们是不是……是不是……鹿白潇洒地撩了一下头发,瞧着还挺得意:殿下,你懂得不少嘛!十六皇子呆滞地啊了一声,失神片刻,忽的急道:那他是什么意思?他要跟你一起走吗?鹿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摇头:他不会跟我走。
十六皇子:那你们怎么办?鹿白将窗子推开一条缝,望见窦贵生挺直的背影。
高头大马,琉璃玉骢,威仪堂堂,怪好看的——马和人都如是。
没关系。
她冲十六皇子笑道。
没关系,也不是非得时刻在一起。
十六皇子突然明白,就算有天她肯回来,也一定不是为了他。
抵达柯州的同时,两封战报一先一后从前线送到。
第一封说的是陈军从栗赫借道,两支火器军直抵蔺城,与大军汇合,随即兵分两路:一路朝蔺山深处,也就是悬崖背后绕行,另一路继续正面攻城。
前几日下了场小雨,石壁上冻,邓献本以为陈军入城的速度会减慢,谁料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竟把两台铁炮拽了上来。
城里顿时又是一片震天动地。
邓献无奈,只得叫熟悉地形的杨信领兵入山,彻底歼灭这一撮死命蹦跶的陈军。
一方兵强马壮,势不可挡,另一方凭险而守,步步为营。
数次交战无果,两方僵持不下,据探子回报,陈军似有一队秘部从陈国都城临京出发。
战况不容乐观。
十六皇子急匆匆看完战报,就问窦贵生:窦指挥,现在如何是好?窦贵生没说话,拧着眉打开了第二封战报。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封竟是求和信。
陈军连夺五城,钢枪铁马推进到蔺城天堑便再难前进分毫。
此仗若打,多则一年,少则三月,谁都知道,只要有心,蔺城早晚会破。
但陈国女皇靳白梅却在此时下令求和。
准确的说,不是求和,而是施舍,是强者的仁慈。
可以强攻,但是没必要。
千秋大业,不急在一时。
这是女皇的命令,也是议政院首对使臣的嘱托。
自百年前,陈厉帝被赶出中原之时,收复朔南十五州便成为陈国历任皇帝一以贯之的信仰。
靳白梅从前任女皇手中接过皇帝宝座时,十五变成了十三。
到了如今,十三又变成了十一。
战事平息,鹿白却高兴不起来。
她问窦贵生:陈军占去的那几城还能要回来吗?窦贵生看傻子似的乜了她一眼:想什么美事儿呢!鹿白悲从中来,仰天长啸:那我怎么回家啊——窦贵生双唇动了动,像是自言自语:都没想起来呢……怎么就认定她家一定在朔北了?一路上窦贵生都没跟鹿白说话,她以为他又生气了。
他总是生气。
等到看完战报,各自解散,她发现窦贵生又恢复正常了。
——不,正常得也太不正常了。
不该生气吗,不该骂人吗?戒尺呢?不该敲她手心吗?鹿白自觉隐蔽、实则异常明显地跟了窦贵生一下午,终于明白:一晚过后,窦贵生非但没有喜欢上她,反而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吃干抹净不认账。
这怎么得了!夜深人静,窦贵生没有睡觉,他正琢磨着找个地方把玉势扔了。
扔院里肯定不行,太明显了;扔远点也不行,指不定叫谁捡去说三道四。
于是他决定砸碎了再扔。
但是砸碎了扔在哪儿呢?扔院里不行,来年春天翻新苗土,指不定哪天下人们就翻到此处,指不定哪个游手好闲的人把碎玉拼起来,稍一联想就会发现,哦,这是窦公公的东西。
扔远处也不行,黑灯瞎火,一个外来太监,在知州府衙里鬼鬼祟祟地乱晃,少不得要惹人猜疑。
值此两军交战之际,万一被人认作奸细呢?也许可以过几天再扔,扔在回京的路上,如此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短时间内他是不准备再用这物件了,要用,也该用在她身上。
想通此事,窦贵生顿觉一身轻松,鬼使神差地摸向枕头底下。
他禁不住纳闷,吴玉到底从哪儿寻来这么个稀奇古怪的丫头呢?他兀自发愣,连推门声都没注意到。
或许他注意到了,不过潜意识认定没有别人,便任由思绪在奇异的幻想中继续翱翔。
鹿白钻进门时,便看见窦贵生握住一样东西发呆,不管怎么看,脸上的表情都不像是高兴或是向往。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闷涌上心头,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在窦贵生审视的眼神中停住脚步:先生还是不喜欢我吗?是我眼瞎了还是你心瞎了,我死也不会看上你,赶紧给我滚蛋,在外头把门关上……诸如此类的话,窦贵生一句都没说。
他只是缓缓坐起身,抱着膝盖静静望着鹿白。
鹿白心想,我也不能总上赶着。
她凑近了一点,质问道:你说实话,是不是不想认账?窦贵生眼睑阖上又张开,沉默得有点软弱了。
鹿白心痒难耐,瞪大眼睛瞅着他:那你能让我亲一下吗?窦贵生眼睑阖上,没再张开。
鹿白突然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开窍了,忍不住得意地笑了一声。
呼吸喷到窦贵生眼睑上,底下的眼珠子颤了颤,却因为主人过人的意志力,仍旧没有掀起来,没有泄露出一星半点的眼神。
预想中的吻并没有降临,鹿白甩着咯咯的笑声,母鸡似的跑了:嘿,我还就不亲了!于是窦公公的心脏病又犯了。
鹿白的脸上像是长了两个灯泡,一晃一晃,简直要闪瞎别人的狗眼。
回京这一路,不但窦贵生看出来了,十六皇子和甄秋看出来了,连杨信和查门戈都看出来了。
军中开始流传窦指挥的风流韵事,将士们像是被搔到了某个隐秘的神经,简直比打了胜仗还要兴奋。
窦贵生人前非常气恼:扰乱军心,成何体统!人后却美滋滋地偷着乐。
杨信一针见血:得了便宜还卖乖。
窦贵生立刻竖眉:谁得了便宜!我何时得过便宜!她有什么便宜可得的!怎么可能!谁得谁的便宜还不一定呢!当然,这句他没说。
人家说一句,窦贵生有十句反驳,准备充分,毫不心虚。
他颇为享受这一跟人争论的过程,且每次都不把话说死,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唯有这样,大家才能在明白他态度的同时,又反复不断地重提鹿白跟他的事。
春风得意,大概是此时对他最恰当的形容了。
老话说,乐极生悲。
老话说得都有几分道理,不然怎么老有人说呢?春风得意的老太监终于要乐极生悲了。
彼时,得胜归朝的周军离京还有不到两日的路程。
众将途中稍事休息,窦贵生在马车下头支了张桌子草拟奏报。
杨信站在边上看了会儿热闹,虽然看不太懂,仍感叹了一句这词儿都怎么想的,绝了。
众将士像看猴似的陆续围了过来,欣赏了一会儿窦秉笔令人眼花缭乱的华丽辞藻,又带着一颗破碎的自尊心匆匆离开。
最后来的是鹿白。
她来了就不肯走,趴在桌边兴致勃勃地欣赏先生写字。
来了新观众,窦贵生握笔的力气瞬间大了几分,行云流水的动作多了一丝炫技的意味。
如此坐姿,如此笔法,令鹿白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看了一会儿,鹿白似乎是不忍打扰他,小小声道:这个字真好看......窦贵生勾起一边嘴角,瞧着有点像面瘫:呵。
鹿白见他应声,立马得寸进尺,底气十足道:先生能不能再写一遍?窦贵生用鼻孔趾高气昂地睨着她:哪个?鹿白指着一张空白的纸:愧,愧字。
窦贵生不做他想,立刻落笔。
鹿白面无表情地哇了一声,食指点在那个字的前头:那无呢,无字可以写吗?窦贵生隐隐有些不安,但却不知道不安从何而来,顺从地又写了个無。
愧的弯钩像栗赫人的弯刀,無的四点像刀尖滴下的血。
鹿白:哇。
她指甲在纸上划拉了一会儿,倏地扯出一页新纸:能不能按我说的写啊?见窦贵生还想拿乔,她立马把手伸到桌底,握住他的左手晃了晃:先生。
窦贵生笔尖一抖,霎时在纸上落下一团墨。
他立刻皱眉,使劲抽回左手:拿张纸来。
等白纸在桌上铺开,他才提着笔,用下巴指着鹿白:写什么?鹿白趴在他正对面,目光如同愧字的弯钩,毫不掩饰地从他脑中穿入,还在后头死死打了个结。
她慢慢吞吞,一字一顿道:为人君者,操契以责其民。
前陈厉帝为何——怎么不写?窦贵生开始手抖:没说完呢我写什么……鹿白手指头敲着桌子:我边说,你边写。
前陈厉帝为何失信于民?只因厉帝薄情寡义——不写,不会!那行吧,换句简单的,与陈相比,不及万一。
与,陈,相……先生!一句话没说完,她再度停下,不满地指着写好的两行字,先生写小楷吧,行书我看不懂。
窦贵生的腿也开始抖。
笔停了好一会儿,他忽的重重一撂: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存心捣乱呢!鹿白:先生不会写小楷吗?窦贵生:……会不会与你何干?殿下叫你了,赶紧过去。
鹿白:真不会啊?窦贵生似是恼羞成怒,腾地站起身,气急败坏地踢了凳子: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出发!申时了。
鹿白答道。
申时了,小豆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上有事,因此更新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