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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2025-03-22 07:01:22

挨完第二次打, 鹿白心里的担子彻底卸下了。

对于吴玉, 她一直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她感激他,同情他, 同时又不可抑制地憎恶他、忤逆他, 恨不得立刻跟他撇清关系,一刀两断。

但一刀两断哪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被救者总不能毫无顾忌地出卖救命恩人吧?鹿白竖着手指跟崔侍郎说了句第二次, 然后便兴高采烈地全都招了。

崔侍郎被她神神叨叨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但不论如何,肯招供就好。

他本想着, 以鹿白丞相独女的身份,吴玉怎么着也该走动走动吧?到时候他就立马参上一本,治丞相一个徇私枉法之罪,狠狠整治一番。

但听完鹿白思路清晰、有理有据、头头是道的招供之后, 崔侍郎竟生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事情闹大了。

于是他火急火燎地入了宫, 准备跟圣上禀报结果,谁料穿戴整齐、满面疲惫的李少卿也在场。

两人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不同寻常的凝重。

李少卿先开口道:圣上, 昨日刑部已将验过的物证已交由大理寺复核。

当日在场众人, 除太子殿下杯中和莫啼院陆白杯壁有毒物外,方才又验出了一处,就在……靳五皇子所用筷箸之上。

千秋节取消,和谈受阻, 太子中毒昏迷,九皇子被人猜忌攻讦,后宫乱成一团……桩桩件件,随便那件拎出来都够受的了,何况还都赶到一起。

皇帝心力交瘁,面容憔悴,听到李少卿的禀报倒没什么意外,仿佛木偶似的点了点头:继续。

虱子多了不怕咬,外国虱子也一样。

李少卿见此情景,还以为皇帝自有定夺,语气顿时多了几分底气:先前我等都以为是酒中有毒,便只查验了酒器、碗盘,且事后众人的筷箸混在一处,一时间难以分出谁用了哪双,便直至今日才得出结果。

此毒性烈,原本是朔北牧民用来毒狼的药,查遍京中也没有懂得此药的医馆,太医署近三月也并无任何相关方剂。

依臣所见,下毒之人是从朔北直接将药带回的。

朔北过来、回来的人就那么几个,如此一来,线索指向就很明显了。

皇帝又嗯了一声,下意识想问窦贵生的想法,余光瞥见比他更显疲态的江如,到了嘴边的话就变成了:江如,去传吴相进宫。

江如哑着嗓子应是,立马拖着双腿出去了。

此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十六皇子准备加害太子,借着去朔北的机会取了毒药,阴差阳错也好,捎带手也好,一并害到了靳乔头上。

另一种更合理、更有利的可能便是,此事背后推手本就是陈国。

此毒若下得巧妙,便能一举拉下两位皇子,还能叫对方名正言顺地叫嚣:夺嫡竟然夺到老子头上了,和谈?想都别想!兹事体大,皇帝必须谋定后动,全面掌握陈国泼脏水的证据,再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窦贵生不在,唯一指得上的就是吴玉了。

老匹夫虽然倔了点,顽固了点,但起码头脑是清醒的,拎得清轻重缓急,摆得平家国大事。

崔侍郎想了想,反正待会儿也要说吴玉,还是当面挑破更刺激,索性没开口,说等吴相来了共同商议。

没多久,吴玉便来了。

他的到来非但没能安抚皇帝焦躁的心,还把对方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吴相!深更半夜,你、你……你这又是做什么!皇帝半天才缓过劲,指着吴玉大声质问,就差破口大骂了。

吴玉未着朝服,而是穿着一身惨白的绸衣,披散着惨白的头发,踩着一双惨白的袜子,比服丧有过之无不及。

门开时,冷风从外头呼呼涌入,掀起泛着银光的白袍,吹散凌乱的白发,裹着瘦削干枯的人影,活似一个刚从墓里爬出来、张牙舞爪的恶鬼。

李少卿不解道:先太后孝期已过,丞相为何还是如此装扮?吴玉目不斜视,直愣愣地走到皇帝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那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饶是再讨厌吴玉,皇帝都忍不住心疼他那副老旧破碎的膝盖。

崔侍郎眉头直跳,隐约觉得吴玉要说些什么,在对方开口之前,他立马上前一步:圣上,吴相已到,容臣先说吧。

吴玉不答,崔侍郎便自顾自道:方才审问疑犯,莫啼院陆白已经招了,但与贾京所言全然不同。

他呈上供词,平铺直叙、毫不添油加醋地讲出吴玉是如何威胁鹿白,如何指使她勾引太子,如何传递消息,如何推出十六皇子,又是如何在和谈宴席开始之前扯住鹿白,给她下了最后通牒。

一席话毕,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惊讶得无以复加,动了动手指,还没说话,便见吴玉一个重重的响头磕了下去。

老丞相的声音如同掺了砂砾:臣……认罪。

认罪认得如此干脆、如此痛快,着实在鹿白的意料之外。

招供之后,她就没再受刑。

在牢里浑浑噩噩地躺了两天,第三天时,崔侍郎再度出现,这次却不是为了审她。

待会儿不可说话,不可出声,记住了吗?狱吏将鹿白推进屋,锁在椅子上,而后悄悄打开了墙上的一道暗门。

人声顿时从巴掌大的传声洞中钻出,清晰得仿佛就在脑中私语。

崔侍郎在鹿白对面坐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反应。

鹿白不明所以,只得在他的示意下竖耳倾听。

片刻后,讯问结束,疑犯开始作答。

他说:自古以来有明君,有昏君。

昏庸圣明,臣下当如何定夺,若摊上昏君,又当如何自处?林相乃圣上授业恩师,为何最后落得家破人亡、晚景凄凉的下场,你们不想,我如何能不想?他说:圣上偏听偏信,一味宠溺霍皇后,偏袒九殿下,太子殿下如何斗得过他?若他日九殿下登基为帝,吴相会不会是下一个林相?他说:九殿下杀伐果决,可堪大任,反观太子殿下,优柔寡断,一再退让。

他自己连争都不肯争,外人再焦急又有什么用?还是九殿下与圣上最像,骨子的狠厉一脉相承,不愧是父子。

他说:无需狡辩,既然做过,我便都认。

本想着事成之后,殿下好歹也要予我个首辅、国师,但我早该知道,他既是明君,就有明君的决断,若要摘出自己,就绝对不会留下我这棋子。

我盼他狠心,却又怕他狠心,死到临头忽的发现,我吴玉早已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他又说:他人若要杀我,我为何不能反杀?他说了又说,笑了又笑,咳了又咳。

那些话似乎是从他内脏中狠狠掏出,血淋淋地抛到墙这头的鹿白身上。

吴玉认罪了,认了远不止一件——包括给太子和靳五皇子下毒,顺便陷害十六皇子,准备一旦出事就把吴玉推出去,一石好几鸟;包括贪墨闽越两郡海军军粮,却反参将军一本;包括欺瞒允州河口决堤,淹死下游百人;包括凌虐工部主事之妻,害其满门徒流,反占其田地,夺其宅邸。

凡是九皇子亲自做的、外人打着他名号做的,那些见不得天日的丑事全被反水的同谋一一抖搂出来,曝露于众。

如同从血肉里挤出的蚂蟥,乌黑,扭曲,阴暗,不堪入目。

一开始鹿白还仅仅是讶异,甚至庆幸吴玉证明了十六皇子的清白。

但对方说得越多,她的冷汗便流得越多:崔侍郎,别的我不知道,毒真不是我下的!我压根不知道会有毒酒,更不会加害靳五殿下啊!说不定,说不定都是巧合吧?一旦因此破坏和谈,引来交战,遭殃的可就不止她一个了。

跟我说没用,等大理寺的决断吧。

崔侍郎已经确认她的供词为真,又将她赶回了牢里。

即便不是她下的毒,单是帮凶一罪,就足以让她死个七七四十九回了。

鹿白又惊又怕,在牢里冷静了片刻,蓦地理解了吴玉为何要反水。

好比她现在要死了,就供出了上线吴玉;吴玉也一样,心知自己要死了,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便供出了上线九皇子——反正都要死,谁比谁高贵。

这么一想,她便觉得黄泉路上不孤单了。

有些遗憾的便是没能恢复记忆,墓碑上只能写生卒年不详,父母不详,如果能有一个夫窦贵生立就好了。

吴玉被审完,也丢到牢房关押,就在鹿白隔壁。

见到披头散发、眼神坚毅的人时,鹿白心中顿时一紧。

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铁锁当啷一声之后,便忙不迭地凑到门口,冲隔壁大喊:吴相,吴玉!我家在何处,爹娘在哪儿,你快告诉我!给我短刀是什么意思?快说话!吴玉终究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要了纸笔,将九皇子这些年来贪墨的金额账目、涉事官员姓名官职、受害诸人性命年月,条条落于纸上。

写了一整晚,足足三十四页,才将那些不为人知的罪状一一述尽,末了还咬破手指,在每页底下按了指印。

倒是省去官署查找证据的麻烦了。

而后,他西向而跪,颤颤巍巍地叩了一个头:……保重。

一声轻叹,不知说给谁听。

第二日一早,狱吏进门时,便发现他已经断气了。

就这么缩成一团,跪在地上,死了。

得知吴玉已死的时候,窦贵生就知道鹿白再无活命的可能。

证据确凿,不到五日,九皇子便被投了大狱。

尽管他嚷着吴玉是胡乱攀咬,但明晃晃的供词摆在他眼前,狡辩的话再大声也无济于事。

霍皇后被幽禁佛堂,不得出门,由德贵妃代掌后宫。

与此同时,太子终于醒了。

醒来的太子用羸弱喑哑、伤心欲绝的声音与朝臣们说:元启不过一时鬼迷心窍……大度的东宫储君再次原谅了差点害死他的亲弟弟。

两相对比,朝臣们的情绪霎时被点燃,群情激昂,愤慨非常,纷纷上书请圣上将章元启贬为庶人。

如若不然,他们便会罢朝、辞官,誓要与偏心眼儿的皇帝抗争到底。

而在他们口中,帮凶吴玉则变成了死谏的忠臣。

就连葛琅也跟着凑热闹:若非五殿下命大,此刻早已身死魂灭,客死异乡了。

还望圣上给陈国一个说法,否则别说女皇陛下,连我这儿都过不去。

他其实还想说,要是审不出来,不如把疑犯交给他们。

但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更严重的后果,他和靳乔最终选择了沉默。

窦贵生立在宫门,来往朝臣的高声议论飞来又飞走。

他们说着天子与天下,他们说着真理与真相,他们说着百善与百恶。

他们中会否有人,哪怕只是一个,想到那个不太会说话、不太会骗人、文章写得还凑合、哪个男人都瞧不上的小傻子呢?想到歪歪扭扭的字迹,想到心不甘情不愿的先生,想到一个滚烫的、放肆的、不甘示弱的吻,他顿时心潮澎湃,踌躇满志。

断了个枝而已,树还没死呢!那么,该如何翻盘?他见不到皇帝,江如一朝得势,将皇帝身边守得严严实实,坚决不允许他靠近。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注定将毁了他、却在此时此刻举足轻重的人。

云栖宫已经许久没有客人了,除了皇后差遣的内侍送来的例行关怀,此处几乎都要被人忘了——其实大多数妃嫔的都是如此境地,她们倒也乐得清闲。

窦贵生还是第一次如此明目张胆地到访。

谢嫔挺着大肚子出来,见到人时先吃了一惊,慌忙遣散下人,将人带到偏殿的小间。

哥哥怎么这么大胆,就不怕被人瞧见?谢嫔刚一插上门,就忍不住责备道。

窦贵生双手背在身后,摸了摸袖中的刀:最近德贵妃倒是没找你麻烦。

怎么没找?谢嫔撑着身子坐下,端过茶杯一饮而尽,低声抱怨道,来过几次,只是我没与你说罢了。

窦贵生视线在她握住被子的手指上转了转,平静道:也是,如今我已经不是御前秉笔了,跟圣上也说不上话。

谢嫔动作一顿,放下杯子,两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哥哥怎么这么说?你如今够难了,我也是不愿劳烦你。

窦贵生继续盯着那个茶杯,睫毛盖住了眼睛,叫人看不出情绪:你跟我说的是,贾京对你腹中孩儿多有照顾,不好叫太子妃随意责罚,不如就遣去尚膳监烧个火吧。

我知道贾京是皇后的人,只是没想到你也掺和进来了。

有趣,食在有趣,我倒想看看你有何目的了。

谢嫔的声音开始颤抖,下意识捂住腹部:什么目的?我听不懂,哥哥,我对你怎么还有目的?我思来想去,德贵妃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如此责难,她最看重的便是太子,只要太子安好便可相安无事。

十多年了,她早已不屑拈酸吃醋之事,怎么会单单对你多番苛责?所以——窦贵生终于掀起了眼皮,锐利的光芒叫谢嫔陡然心悸。

她会不会是知道些什么?什、什么……譬如你和她儿子,后妃和太子。

谢嫔的肚子开始阵阵抽痛,扯得她四肢颤抖,冷汗涔涔:我和太子殿下能有什么……窦贵生摸出袖中的刀,轻轻拍在谢嫔面前:我不过是个贱奴才、阉狗、不知好歹的东西,谢嫔娘娘就不一样了。

刀柄的寒光映照在他同样寒冷的面庞上,你猜,我会不会杀了你?谢嫔连连后退两步,半跪在地上:哥哥,哥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你、你别冲动,你怎么——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发现?她想要大呼,可被人先一步扣住了下颌。

刀刃出鞘,如同冰冷的蛇信贴上她的脸颊:你便是不说,我也查得出来。

我窦贵生入宫二十年,不是一个革职思过就能困得住的,你是想保命,还是想跟他做一对亡命鸳鸯?谢嫔抖若筛糠,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滚落到窦贵生手上。

唔唔……她含混地求饶,对方仁慈地松了手,她立马捂着嘴咳嗽起来。

半晌,她才从惊吓和腹痛中解脱,颓然瘫坐在地:太子殿下并非有意,他只是,只是……他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窦贵生在心中替谢嫔回答道。

若是鹿白在此,一定要指责他太心狠、太毒辣,对亲妹妹也毫不心慈手软。

但怪不得他,他就是这么个人。

更何况——我妹妹早死了。

听说过易子而食吗?听完谢嫔语焉不详的交代后,窦贵生扔下这样一句话,便如同凯旋的将军般施施然走了。

谢嫔从侥幸逃脱的后怕中回过神,摸了摸手臂上月牙状的胎记。

像又如何,假的终究是假的,永远都成不了真。

如窦贵生所说,入宫二十年,除了他自己,没有什么困得住他,没有什么坎过不去。

他手握的线索很多,证据却不太够。

此次一旦翻盘,大周的天就要变了,他必须得慎重。

要救鹿白,就必须救九皇子;要救九皇子,太子就必须死。

鹿白总是安慰他,事件的成因很多,不可总是归因到自己身上,你若不救,我早就死啦。

但窦贵生却无比清楚,大风起于青蘋之末,在决定救人的那一刻,大周的国运已经被一个老太监的小小决定改变了。

他错了吗?没人知道答案。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任由夜风把他由内到外吹个透。

半晌,他掏出两颗金豆子,塞到带路的狱吏手中,脚步微顿,停在九皇子的牢门前。

九皇子对他的到来很是意外,短暂的疑惑后,便准备狠狠冷嘲热讽一番。

可没曾想到,窦贵生竟然一言不发,扑通一声跪下了。

殿下,他深深伏倒,臣有一事相求。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呀(我要飞快地过完这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