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呢?窦贵生在屋外站了许久, 直至天明都没有回答。
你呢?鹿白在屋内躺了许久, 直至天明都没再说话。
到了这时,鹿白才隐约明白,窦贵生对她是一种绵延如同山丘、沉寂如同坟墓的爱。
汹涌澎湃, 死气沉沉。
这跟她很不同。
在窦贵生心中, 我与你永远是二元对立,如同阴与阳, 冷与暖, 生与死,鱼与熊掌。
但鹿白永远学不会,也无法将我和你分开。
如果我爱你, 你也爱我就最好了;如果你不肯爱我,唔,那也无妨。
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而你只是不肯承认。
——简言之, 欠收拾。
内学堂复课了, 不过不是日常教学进度,而是为了迎接新年特意举办的突击培训班。
年节将至, 上至各宫各院、皇子王孙, 下至文武百官、京城百姓, 全都需要接受浩荡皇恩的洗礼,因此有大量的文书需要草拟、传抄、发放。
每年这时,宫中发出的文书都有十几车这么多,单是毛笔就得写秃上千只, 单是太监就得累瘫上百个。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学生们虽然不会遣词造句,但字还是会写的,人肉复印机总能当好吧?不过也不尽然。
总有那么一两个例外,一两个实在太笨、连复印机都当不好的学生。
先生将学生分成几组,字写得好看的,被分去写各宫各院的楹联,抑或撰写发给文武百官的敕书;字写得难看的,就去写宫人们岁钱上贴的红封,或是文书落款的年月日。
流水作业,效率斐然。
年后内学堂又要开班,少不得要依据此次复印的结果选取进乙班的人,是以众学生铆足了劲儿地表现自己,生怕被先生踢出升官发财的行列。
字要是再难看的话……先生站在密密麻麻的一页纸前,皱眉,瘪嘴,头晕,牙疼。
这也太丑了,她字不是这样的啊!才几天没见,就把学的全都还给先生了?她的字应当——应当什么,他没敢再想。
因为他眼前已经浮现出了笔墨纸砚,桌椅板凳,男女相拥,还有鬼画符一般的我爱你窦贵。
窦贵生在鹿白身后站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咳了一声,又背着手走了。
没多久,众人就分好了组,只有鹿白拎着快干了的毛笔,一头雾水地坐在桌后。
这是……不用干活了?她本来该高兴,但见到窦贵生空若无物的双眼时,心里顿时不是滋味了:先生,我呢?闻言,已经转过屏风的窦贵生停住了脚步,半边脸在兰花绸布后,半边脸在鹿白的直视中。
墨汁般浓黑的眼珠子缓缓转过,视线在鹿白身上飘过,像是略过一团空气。
停留两秒,他便抬脚走了。
还是没跟她说话。
他已经好几天没跟她说话了。
前段时间好容易生出的热情仿佛是错觉,当着鹿白,他又恢复了以往那副高冷得不可一世的模样。
自从那晚,鹿白便没再去司礼监找窦贵生。
莫啼院和司礼监本就离得远,窦贵生不来,他的发言人苏福也不来,于是两人连着好几天都没说话。
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鹿白若有所思,冲屏风那头道:先生,既然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说罢也不管先生同不同意,啪地一声,撂下笔就走。
学生们一边感叹这对食蹬鼻子上脸的气焰,一边埋头苦写,不敢言语。
没多久,等他们抬起头时,却发现先生竟然也不在。
众人立刻伸着脖子窃窃私语起来。
苏福板着脸敲桌:吵什么吵,要看就出去,出去看个够。
学生们顿时一凛,不敢说话了。
窦贵生的确是尾随鹿白出来的。
他知道她生气,但没想到她竟然气到大庭广众给他甩脸子。
颜面扫地的先生第一时间追了出来,准备教训忤逆不孝的学生一番。
学生压根没走远,就在院墙下等他。
他以为她要质问两句,或者再嚎上几声,不论哪样,他都有法子应对。
但出乎意料地,鹿白没哭也没闹,只是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地注视他。
人老了,胆子也小了,被这么一看,他顿觉害怕,嘴边的话全都识趣地咽了回去,不敢吱声。
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一个时辰,鹿白才冷声问道:你找到我家了?窦贵生不作声。
那你送我去哪儿?她继续问。
他依旧垂头不语。
鹿白火了:不知道去哪儿就要送我走,你什么意思?答应我的都不作数了?窦贵生扯她的袖子,声音发粘:你小点声……就不。
鹿白瞪了他一眼,狠狠扯出袖子,扭头就走。
走出好几步,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又回头补了一句:就不!窦贵生:……有的人总是生气,一阵风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譬如窦贵生。
有的人轻易不生气,一生气就轻易不肯好,气性大得人受不住,譬如鹿白。
窦贵生心不在焉了一整日,脑中上演了好一番生离死别、你推我拒的场景,正琢磨着叫苏福去莫啼院探探情况,没成想女主角自己来了。
她又来了,好了,窦贵生一下子舒坦了。
鹿白来是来了,却不看他,径直推开门,走进屋,踢了鞋,掀开被,咚一下倒在床上,露出一个铁骨铮铮的后背。
窦贵生恍然大悟,哦,敢情这不是和好,是到他眼前闹气来了。
他抱着被子站了一会儿,终究顺从了心意,躺到床沿,躺到鹿白边上。
刚一躺下,就叫被子兜头蒙住了。
视觉尽失、五感迟钝之下,他稀里糊涂就给人扒了衣裳、锁住手脚,狠狠羞辱了一番。
鹿白似乎是故意的,又啃又咬,又拧又掐,憋着劲儿整他。
一晚上下来,老太监像是进了回刑部大牢,受了九九八十一难,死了七七四十九回。
他本来也能报复回来的,但他哪有那丫头心狠,她一抖他就知道手劲重了,压根不敢再进一步。
除了嘴,他浑身大概没一处是硬的。
尤其是心。
一晚,两晚,七八晚,晚晚如是。
饶是这样,两人还是没说话。
一个气性大得没边了,一个脸皮薄得没救了,总之双方死扛着不肯低头,并且暗自乐在其中。
在日夜行刑与受刑的美妙折磨中,新年到了。
这并不是一个喜庆的新年,宫人们的忙乱中带了些许萧索的气息。
太子妃带着两个孩子悄无声息地离了东宫,离了京城。
他们走时,皇帝对着窦贵生长长叹了一口气。
替我去送送吧。
皇帝如此吩咐道,仿佛告别的不是犯了罪的太子遗孀,而是那个软弱、荒谬的自己。
窦贵生将人送至宫门,太子妃念着他雪中送炭的恩情,叫两个皇孙给他磕了头。
还想交代几句,但对上一旁的青怜,太子妃顿时尴尬地别过脸,催促着孩子上车出发。
马车很快消失在繁忙的街道尽头,消失在喜迎新年的张张面孔之中。
窦贵生呵出一团白雾,领着人往回走。
路上,他突然对青怜道:过了年你也满二十了,总不能一直这么不清不楚地待在宫里。
我与圣上说,替你寻个好人家嫁了,如何?难怪总道女大不中留,嫁女儿总是喜事,他心想。
没有什么比觅得良人更叫人欢喜的了,没有。
青怜的胆子依旧小得可怜,明明不情愿却不敢反驳,只一个劲儿地抖着肩膀念叨多谢公公。
窦贵生原先就知道自己可怕,可此刻见青怜如此反应,一股烦闷蓦地从心口迸出,眨眼间冲入四肢百骸,到处乱窜。
怕什么。
他皱了眉。
不说这句还好,说了之后青怜更怕了:窦公公,我、我……窦贵生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人影,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变了:你过来。
青怜飞快瞥了他一眼,怯怯往前迈了一步。
走近些。
他伸出一只手,分外自然地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青怜抖得更厉害了,不肯再动:公公恕罪,我、我不敢冒犯……窦贵生咬着牙,手中一个用力,便将人揽在怀里。
青怜吓得脸都白了,浑身僵得像块木头,连舌头也直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人就这么不自在地抱了一会儿,窦贵生泄气地松开手:去吧。
青怜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活过来似的:多谢公公,青怜……青怜告辞!目送着青怜逃难似的狂奔远走,窦贵生却没有动。
他知道身后有人,他在等她。
等了片刻,两根手指被轻轻握住,身后的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这是干嘛,非得赶我走呀?即便被人识破,窦贵生也毫不示弱:怎么,我寻个新的对食不行吗?鹿白:这可是先太子的侍妾,还是吴相之女,你口味好重啊!窦贵生:那又如何?鹿白:刺激吗?窦贵生:……鹿白:果然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这样吧,我今晚——窦贵生:……鹿白!鹿白:哎!响亮的回答吓得窦贵生一个哆嗦,他怔了几秒,转身就走。
步履匆匆,一溜烟就没影了,瞧着跟逃难也差不了多少。
时隔多日,第一次冰释前嫌的机会就这么被老太监作没了。
鹿白可怜别扭又好笑的老太监,为了让她走,他连这等不要脸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但可怜归可怜,消气是不可能消气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消气。
我这个火啊,她五指扣住额头,使劲往上一扬,噌一下,蹿起这么老高!太过分了!还当着我的面呢,真的,我恨不得自戳双目,再撅了他的指头。
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气我!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纯粹就是个渣男!以为这样我就投降了?狗屁,莫啼院的女人永不认输!鹿白叉着腰在屋里走来走去,翻来覆去骂的都是那么几句。
十六皇子咯咯笑了一会儿,忽的垮了肩膀,轻声唤道:小白。
鹿白脸上的忿忿还没消,一屁股坐到十六皇子脚边。
咣的一声,小凳差点被她坐散架。
十六皇子端着杯,不知该不该递上去,犹豫之时,鹿白已经自顾自斟了一大杯茶,仰头喝了个一干二净。
杯中金黄的茶汤倒映着一个十五岁少年的脸,苍白,脆弱,却不再稚嫩的脸。
他想起母亲昨天跟他说的话:此时不搏,更待何时?母亲的鼓励并没有激起他的斗志:可是……我这身子,该怎么搏?听了这话,顺嫔浅笑了一下,柔声细语道:元真,你会后悔的。
人这辈子没有几次可以后悔,尤其是你。
没错,机会摆在眼前,放任自流,他一定会后悔。
十六皇子将茶放回桌上:小白,你帮我准备准备,我要求见圣上。
鹿白不知道十六皇子为什么突然要见皇帝,问赵芳姑,赵芳姑也摇头说不知。
两人一头雾水地备好衣物、鞋靴、冠帽,把人送走了。
穿戴整齐、仪表堂堂的十六皇子俨然是个大人了,赵芳姑忽的叹了一句:老了,我老了……彼时鹿白还不觉得什么,老字于她是个极其遥远的话题。
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衰老,是在她爹身上。
秋猎那日闪过的回忆,近日来渐渐清晰可辨,她记得她坐在马上,被一双强劲有力、肌肉贲张的胳膊搂在怀里,身后的肌肉硬得有些硌人。
那胳膊轻轻松松便勒住一匹马,轻轻松松把她从马上抱下来,改放到他脖子上。
那背影在她回忆中屹立不倒,她以为她爹该是个如树般健壮结实的男人,直到她想起了一些别的。
帮爹捡一下,我够不着。
她听到男人对她说。
怎么会呢,东西就掉在他脚边,弯个腰就捡起来了。
她不解。
老了,腰不行啦……男人略带调侃地叹气。
哦,原来这就是老了。
第二次清晰地看到衰老,是在窦贵生的枕边。
那天起床,外头下了场雨。
冬雨连绵,天色微沉,睁眼时身边的人已经走了。
被窝里还是热乎的,鹿白滚到窦贵生的位置上,一边踢着被子一边盘算着今天怎么跟他闹气。
就在这时,颊边突然一阵发痒。
她挠了两下,捉出一根白发。
小豆子老了,变成老窦了。
在见到那根闪亮的白发之前,鹿白从没想过窦贵生会老。
尽管第一次见面她就在心里阴阳怪气地骂他老太监,可在她心中,窦贵生一直都是窦贵生,是根压不折的竹,坠不弯的树,烧不尽的烛。
他该永远都是三十岁,眼角不多不少,永远都有两条一厘米长的细纹,站在那儿永远都是挺拔,高傲,带着些许风霜。
说出的话永远不咸不淡,戳人肺管;身上的肉永远不软不硬,均匀趁手。
原来,原来死亡离他并不远。
在她早就遗忘的时间里,他已然入宫二十年了,甚至比她来到世上的年头还要多。
理所当然地,在她尚算年轻的某一年,他会佝偻成一张弓那么弯,比徐大侍口中的老人还要老。
理所当然地,在她某天出门回来,兴高采烈地要跟他分享见闻时,会发现他躺在树下的凉椅,阖上干枯的眼皮,满是皱纹的脸仰面朝天,沉沉睡去。
理所当然地,在她在墓碑上刻下窦贵生三个字时,他会跟泛黄的落叶一起融进泥土深处,来年化作一枚新叶,重新回到人间。
只有当她想他时,头顶的树叶才会轻轻颤动,作为回应。
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霎时击垮了她——在可预见的、终究会来的某天,他将会离开她。
窦贵生正在桌前写字,听到脚步声时正准备放下笔出去。
他们又是好几天没说话了,他一直在等,一直在准备。
他想等自己铺出一条平整笔直的坦途,站在路口,扬起下巴,翘着鼻尖对她说:走吧,赶紧走。
鹿白曾问他,为什么不能等找到她爹娘,他们一起回去。
窦贵生答不上来,总不能说他害怕吧?鹿白一定会追问,你有什么可怕的?——那可真是多了去了。
小豆子……鹿白眼泪流了满脸,在人逃跑之前就死死抱住了他。
笔尖一颤,一团浓墨甩在纸上,将好好的纸变成了一块尿布。
咱们别闹了。
她在他背上蹭掉眼泪,声音嘶哑得像个男人,我舍不得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这是怎么话说的,他哪能生她的气呢!窦贵生不生气,也没觉得两人在闹。
相反,她不愿意说话他就不说,她不愿意见他就不见。
他配合她的心思,做出她想要的反应,见她生气,他甚至还有些高兴。
睁眼时见到她沉睡的脸,额边沾的碎发,发红的鼻头,甚至偶尔沾上一两点眼屎的睫毛……一切都让他觉得无比真实。
他的爱人就在他身侧。
睡着时安安静静,醒来时翻天覆地,多么要命地真实。
我可真爱你!鹿白紧紧贴着他的背,有点骄傲,有点难过,有点不要脸。
爱有许多种说法:今晚月色很美,我想跟你困觉,我想每天跟你一起醒来……含蓄的,奔放的,下流的,唯美的。
也许是鹿家一脉相承的传统,若让鹿白来选,她总会选最直接的一种。
她并不吝啬语言,也并非嘴笨口拙。
他比她大整整十二岁,未来有几个十二年呢?我爱你。
她又重复了一遍,一屁股坐上案桌,钻进窦贵生怀里。
那一瞬间,一种滚烫的情绪在窦贵生心里轰然迸出。
那不是爱情,那绝不仅仅是爱情。
他抬手捉住她光着的脚,下巴抵在她头顶。
眼前是康庄大道,光芒万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笑弯了一双眼。
我也是,他心道。
我可真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再收拾一次,窦公公就能被收拾好了:)**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悠哉~、颛生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