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在大周一度十分盛行。
每逢饥荒、洪水、地动, 随之而来的便是霍乱, 在朔北前线,此病尤其流行。
期间还间或暴发各种疟疾、鼠疫、出血热、斑疹伤寒,百姓将之统称为瘟疫。
每次霍乱一来, 陈国人就会翻山越岭, 从边境线过来卖药。
药贩子们总能嗅到瘟疫的气息,在爆发之初就开始挎着篮子兜售各式成管的药水。
本来这药是扎在胳膊上的, 但周国百姓将此认作巫术、毒蛊、杀人的把戏, 无人肯信。
无奈,药贩子们只得兑了水换成口服药剂——药效减半,但价格翻了一番。
信息不对等时, 钱就是这么好骗。
这是坏事吗?好像也不是。
若不是有陈国的药,大周每年死的人数可就得再加好几个零了。
但陈国自百姓到皇室,上上下下都透露着无奸不商的气息,好人从不做到底, 时时刻刻都想着趁火打劫、大捞一笔, 给人印象实在太差。
无怪乎大周文臣总对他们口诛笔伐。
然而如今的情形,药贩子想来也来不了了。
非但唐州各处路桥阻断, 就连两国交界的山岭也崩塌了。
最开始出现症状的, 是一个伙头兵。
他从白日起就频频腹泻, 一个不留神就把粥煮糊了,引来刘县令好一顿痛骂。
到了夜里,腹泻渐停,他又开始呕吐。
呕吐物源源不断地从口中喷射而出, 仿佛在体内藏了一个高压水泵。
不到三个时辰,那人便脱水而亡。
特异性症状实在太过明显,鹿白一下子想到了霍乱。
她头皮登时就麻了。
不巧,染上霍乱的是个伙头兵。
偏偏他是个伙头兵。
经由他手送出去的食水无数,没人知道谁喝了他喝过的水,谁吃了他吃过的菜。
老徐被刘县令叫来,只看了一眼便道:霍乱,烧了。
伙头兵的爹娘哭天喊地,横档竖拦,被老徐瞪着眼骂了一句,愣是把人拖到水沟里一把火点没了。
但晚了,还是太晚了。
地动将无数死尸深埋地底,细菌从人鼠的尸身流到雨水中,从雨水流到河水中,从河水流到井水中,再从井水流到充县百姓的肚子中。
时大时小、接连不断的雨水将排泄和呕吐物带入地底,又将地底的污物浸泡出来。
周而复始,往复循环。
第二日早起,青怜也开始腹泻。
唐王忽的站起身,指着堆积成山的尸身大喊道:烧了,都烧了!然而压根没人理他,死亡的恐惧已经叫众人五感尽失、神经麻木了。
短短一晚,染上霍乱的人已经不下五百了,此刻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蔓延。
派往各处求援的队伍如同石沉大海,一星半点的消息都没带回来。
鹿白正挽着袖子往道边的水渠和水井中撒石灰。
老徐冷眼看了片刻,忽的问道:你怕不是陈国人?鹿白:啊?老徐:我原先在陈国见过的,他们发疫病时候就到处撒些石灰。
你莫说,确实有用得很。
你有门路,搞点药来得行不?鹿白:……不,我没有。
她心说,这又不是陈国的专利,大周不信科学怪谁呢!何况现在交通阻断,就算有门,也没有路。
不过她倒是很讶异,一身农民打扮的老徐竟是个郎中。
裤腿挽着,肩膀垮着,蓬头垢面,全然没有想象中行医之人飘飘欲仙的样子。
更叫人讶异的是,她竟听到有人叫老徐神医。
鹿白:……哈?神医不是神仙。
他长得不像神仙,也没有神仙的本事,救不活一城的病患,搏不过判官的铁笔。
雨水散去,死亡的阴云很快笼罩了整座县城。
药汤收效甚微,城中的清洁供水远远不够。
而天不遂人愿,锅碗瓢盆、缸桶杯盘全都用上了,刚接了没一会儿,雨偏偏停了。
水井都被撒了石灰,再想打水是痴心妄想。
大量的病患眨眼间便将水源消耗殆尽,地面干涸了,人心也被惨淡的阳光照出了裂隙。
不知怎的,百姓中出现了流言。
先是说地龙翻身,大周要亡。
后来又说此地早年间是古战场,阴魂太多,被恰巧放出,要夺了足够多的性命才肯罢休。
最后,有人说唐州来了不祥之人,身携瘟气,所到之处皆是哀鸿遍野。
流言跟霍乱一样在人群中扩散,甚至比霍乱的速度还要快。
饶是刘县令再三阻拦,羸弱不堪的唐王还是被无能狂怒的人群赶出了城。
唐王跌倒在地,身下柔软,竟是一具藏在砾石间的死尸。
鹿白将人稳稳扶起来:殿下,有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先听哪个?唐王惨白着脸望着她。
鹿白自顾自道:好消息,我知道神医是谁了。
唐王啊了一声:那、那快些找他过来,有神医,百姓定能得救!鹿白不答,指着老徐的背影:坏消息么,那个把你扔出来的人就是。
唐王:……青怜已经患病,被老徐勒令躺在一处坝坝不准离开。
赵芳姑满身泥泞,一个劲儿地落泪:这帮杀千刀的,是谁忙了一宿,是谁喂水送粥,他们都看不见吗!甄冬垂头耷脑:芳姑姑,没用的,他们看不见。
总要有个发泄的出口,他们只是刚好撞到枪口上罢了。
城外不比城内好多少,人甚至还要更多,不过尽是死人而已。
鹿白望着城中焚烧尸身的熊熊黑烟,长叹一声:就凭咱们几个,想走也走不远,找个干净地方歇下吧。
说起来容易,干净地方哪那么好找呢?不但住处,食、水、药,样样都难找。
尤其唐王这身子,一天两顿续命的药汤,要是不按时喝,不用霍乱,他自己就能把自己熬死。
好好一个休闲度假,生生变成了荒野求生。
做人难,乱世做人更难。
城门口本有一座酒篷,供来往行人饮酒歇息,现在只剩几块木板和毡布。
几人搭了一处帐篷,在此暂时安顿下来。
收拾妥当,鹿白便开始准备所谓过滤饮水的简易滤池。
一只破了的桶,底下先铺一层碎石,再是一层细石,再然后是砂,最后放水。
忙活了一番,效果却不尽如人意:石头本就不干净,砂也不是正经的沙,里头掺着不少泥,况且等到形成生物膜,估计要到下辈子了。
几人看她鼓捣半天,也没弄出一个所以然,顿时没了兴趣,转头查看四处有什么用得上的物件。
鹿白也泄气,但有人却看出了门道。
她刚把桶放到一旁,老徐鬼鬼祟祟的脑袋就从城门里头探出来:哎,这什么?鹿白皱眉瞪了他一眼。
老徐黑漆漆的脸上露出笑,从身后拖出一个包袱:东西都给你拿出来了,给个面子,说说吧。
鹿白又好气又好笑:刚才谁把我们赶出来,你都忘了?老徐立马瞪大眼,双颊鼓了起来:你看不出来我在演戏吗?要是别人么,打你们一顿算轻的了。
鹿白一想,也是,老徐是赶了他们,却一点没动粗。
于是她果断放下芥蒂,给他简单讲了几句滤池的原理。
我可不保证喝了就不染病啊。
她郑重其事地总结道。
再标准的滤池,再高超的技术,也不能保证百分百除掉细菌。
都有概率,都有偏差,除此之外,只能听天由命。
老徐觉得颇为新奇,研究了一会儿,拎着水桶走了。
也不知回去用上没有,鹿白无暇关心。
因为霍乱终于找上了她。
第一次腹泻的时候,鹿白便意识到,她中招了。
她从纸包里抠出盐化在水中,一壶接一壶,疯狂灌到肚子里,企图能用自制补液盐延缓死亡的脚步。
唐王和赵芳姑没有发现,甄冬却察觉到了。
甄冬一直跟鹿白同屋,知道她一向睡得跟死猪一样,从不起夜。
在鹿白第二次起来时,她便坐起身,冷声问道:陆白,你染上了。
鹿白脸色煞白,捂着肚子点头:是。
甄冬一个翻身起来,在布袋中摸索半晌,将两剂汤药、一只铁壶、一根火把递给鹿白: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我只与殿下说你寻亲去了,省的他难过。
多谢,我也正有此意。
鹿白欣欣然接过,有缘再见吧。
于是,她揣着仅有的行囊,开始了漫长的寻亲之旅。
说是漫长,其实不过一天一夜。
窦贵生给她的册子上印着他亲手画的地图,上头朱笔标着鹿氏宗亲的宅邸,其中一处便在充县后山,还是个不小的庄子。
天亮时,鹿白站上了嶙峋的小丘。
树木掩映深处,尽是散落的巨石和泥浆,两座主屋结结实实地坐在地上,完好无损。
遥遥眺望,院内虽是一片断壁残垣,但瞧着比充县县城情况好多了。
房屋质量不错,看来这家还挺有钱。
她学着叫卖的货郎,冲山地悠长地喊了一声:我来啦——声音在山谷间层层回荡,不一会儿,竟有一道人声悠长地答道:来吧——鹿白一愣,继续道:我染上霍乱了——那人继续答道:没得事,我也染咯——鹿白:你怎样——那人:还没死——鹿白顿时笑出了声。
那处宅子瞧着近,实则远,没个一半天是走不到了。
她顺着崎岖破碎的山路往前,心道如老徐所说,她指不定真是陈国人,指不定还打过简陋原始版的疫苗,所以症状并不严重。
又或者感染的不过只是普通肠炎。
宅子不远不近地坠在视野尽头,鹿白不慌不忙,累了就歇,渴了就饮。
意料中的剧烈呕吐并未来临,死神没有逼近,似乎仍在原地踏步;忧心忡忡了一晚,余震也没有再来。
由此可见,傻人自有傻福,阎罗王也不是什么人都收。
尽管如此,也不能排除霍乱的可能。
独处时总容易胡思乱想,鹿白坐在树干上,任由杂乱的画面泄洪似的闯进脑海。
半晌,她掏出册子和炭笔,决定开始写临终遗言。
因为脱水体虚,又冷又累,写下临终遗言时她几乎是麻木的——手麻,心也麻。
狗爬的字抠抠搜搜挤在窦贵生的字迹旁,事后连鹿白本人都认不出来。
窦贵生看过,却不告诉她。
这人着实是坏透了。
一路走走停停,天色擦黑时,鹿白终于抵达目的地。
偌大的庄子只有两三个人,见到鹿白,对方先吃了一惊:离远点离远点……对,站那,不要动。
鹿白蓬头垢面,埋里埋汰,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却不忘摇头晃脑充文化人:我乃唐王随侍,姓鹿名白,途径此地,不幸罹厄。
此处可是充南鹿宅是也?家主何人,可在此地?对方一愣:说人话!鹿白:我也姓鹿,饿一天了,有吃的吗!对方一拍脑门:是你!鹿白:是我!对方匀出半个窝头,用树枝插着递了过来:站那吃,别过来。
鹿白:……哦。
卫生意识还挺强。
她将窝头外皮都剥了,在对方低斥浪费的声音中小心翼翼吃了下去。
半个窝头下肚,手脚渐渐有了力气,精神头也好多了,有闲心跟人攀谈了。
鹿白找了块石头坐下,也不管干不干净了:老伯如何称呼?家主呢?说起家主,老伯就开始叹气:走咯,都走咯……鹿白不解,他惨笑一声:唐州留不住人,大周留不住人。
年景不好,没得出路,家主上个月就搬走了。
我等老弱病残,走也走不掉,就只能留下了。
顿了顿他又笑道,还好搬走了,不然他有得受。
鹿白默然半晌,忽的问道:那你听说过鹿白吗?小辈的,大概我这么高,大概我这么胖,大概跟我一个年纪。
老伯左思右想,摇头道:没听过。
鹿白追问:那姓鹿的男人,之字辈,年纪约莫四五十,个头这么高,微瘦……嗯,有印象吗?老伯笑了:你找人呢?鹿家全是姓鹿的男人,一抓一大把,我上哪知道!而且能走的都走了,如今唐州也不剩几家了。
鹿氏啊……早就散了。
正在鹿白失望之时,老伯忽的神秘道:之字辈要说出名的么,三十年前倒有一个。
是陵阳鹿氏的庶子,娘是江头私妓,颇得老家主喜爱。
那私妓生完儿子就死了,庶子被主母赶出来,一赌气,去屏江码头搬工了。
鹿白来了兴趣,啧啧称奇:家主就不管管吗?这可是他亲儿子。
儿子那么多,哪管得过来呢。
这庶子也争气,三五年就当了船工,又成了船长,整条屏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厉害得很。
后来呢?怎么一路过来都没听过此人?跟人私奔了。
老伯摆了摆手,那女子从码头捡的,性子烈得很,见人就咬,疯狗一样。
他非要成亲,家主不准,放下话来,要是他敢成亲,就把他赶出陵阳。
他又不怕,转眼就跟人私奔了,再也没回来。
听说去了拉曼,也有说去了朔北的。
三十多年了,如今他也该五十几了吧?鹿白心头一跳,还想再说什么,便见老伯面色一紧,捂着嘴蹲到一旁。
呕吐声接连不断,好半晌才停。
一旁蹲着的人急忙将老伯搀进门,房门大开,鹿白才发现屋内已然躺着许多沉默无言的病患了。
老伯劝道:你要真染了霍乱,就一起睡屋里头吧,死得不孤单。
鹿白想了想,摇头道:我睡外头吧。
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挺好。
还没确定染上的是霍乱还是普通肠炎,为了彼此的安全起见,她本能地不敢接近人群。
鹿白将院中七零八落的碎石搬开,清出一块方方正正、棺材样的平地,施施然躺了进去。
她看见薄雾渐消,满天繁星从她头顶升起来了。
月光照着塌了半边的山,齐齐整整的断面如同无言的墓碑,在她脚边屹立。
她双手合十,扯着一块脏兮兮的毯子睡下。
如果远山是墓碑,那她的墓志铭要怎么写呢?生年不详,卒于启宁二十一年春,父不详,母不详。
死因呢,霍乱而亡?不,太难听了。
霍乱而亡远远不及寿终正寝。
那就祈祷她能见到月亮降下,也能见到太阳升起;祈祷死神迈出一步,又畏畏缩缩地收回脚步,不敢再来。
温暖的血液从胃流向全身,鹿白闭上眼,在祈祷中沉沉睡去。
几乎是刚一入眠,耳畔就传来杂乱的人声。
她一个激灵坐起身,只见到团团火焰在半空飘动,映照着半明半暗的张张面孔,如同漂浮在深山的幽灵。
鸦叫,惊鸟扑棱棱飞远。
不知不觉间,身份不明的队伍已经很近了。
主屋房门紧闭,一片漆黑的死寂。
鹿白慌忙坐起身,准备将人叫醒,才刚踏出两步,冷不防背后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
碎石瓦砾在那人脚下碰撞,震荡,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同啭喉高歌的雏鹰。
鹿白来不及回头,就被人一把扑倒。
那人抱着她往前倾倒,快摔到地上时才恍然回神,一只膝盖咚地一声撑跪在地。
鹿白……雏鹰在啜泣。
啜泣声从她耳中钻入,在五脏六腑游走一圈,发出深切的哀鸣。
鹿白稍稍用力,便将单膝跪地的人带了起来。
而他仍旧没有松手。
我可能染上霍乱了,也可能是寻常腹泻。
她竭力掩盖自己的惊慌失措,试着用平静客观的语调解释道,消息送到京城了?路通了,援军来了吗?身后的人没有说话,鹿白没来由地心慌,正要再问,忽的肩上一阵刺痛,她嗷地叫出了声。
狗日的,这人竟然咬她!他像一只桀骜不驯的公猫,死死咬着母猫的后颈,却只是来回磨牙,不敢使劲。
牙齿以不似人类的频率震颤,与她瘦削的肩峰骨飞速碰撞,咯咯作响,不肯撒口。
鹿白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她知道,一旦开口,他的最后一层体面就荡然无存了——没脸了,窦公公竟然哭了!这么多人看着呢,成何体统!窸窸窣窣的人声缓缓远去,散在夜空和山坳间,周遭一切仿佛都消失了。
空荡荡的山谷,空荡荡的院落,空荡荡的心,被窦贵生的呜咽填满。
依偎半晌,身后的人终于松了口。
疼吗……尾音微颤,被他用过人的意志力压了回去。
还行。
鹿白轻轻松松就转过身,手指停在他心口处,微微用力,按了一下。
没你疼。
老太监实在太不争气,一下子就红了眼。
不傻,真不傻,还知道他心疼!爱情像瘟疫一样感染了他,他又哭又笑:死丫头!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完毕,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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