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 头脑简单的人通常四肢发达, 身强体壮。
鹿白不过是一场普通的肠胃炎,没两天就自愈了。
死丫头受了虚惊一场,差点把老太监吓到当场去世。
自此, 鹿白寻到了整治窦贵生的法门。
一看他脸色要变, 她就立刻捂着肚子,苦着脸:啊难受!要吐!于是他立刻手忙脚乱地给她找水, 看着她喝下去, 然后和颜悦色道:现在呢?鹿白砸吧嘴:现在好了。
窦贵生:那便好。
他似乎也被她的傻气传染了,一次两次上当,三次四次也上当, 被骗十次......甚至百次,他依然心甘情愿上当受骗。
此招无往不利,屡试不爽。
鹿白兴奋得手舞足蹈:我终于翻身做主人了!窦贵生冲她生硬地笑,鹿白也冲他笑, 于是他笑得更生硬了。
嘴角带着显而易见的弧度, 跟眼尾的皱纹快要连成一个圈,还挺好看的。
窦贵生问她:见到爹娘了么?鹿白掏出册子想给他讲讲, 但只看了一眼, 就啪地飞快合上:啊想吐!窦贵生:真的?鹿白:真的真的......窦贵生给她端了水, 看着被她捂得严严实实的册子:里头藏了什么?鹿白严肃道:少儿不宜的东西。
窦贵生:……他将信将疑地唔了一声,没再开口。
册子是他一个字一个字亲笔写的,这点肯定没错。
但鹿白那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贼样实在惹人生疑。
窦贵生心里痒痒,不一探究竟就浑身难受。
唐王一行都被接到援军的临时营帐中, 刘县令领着部分援军去了大堤,其余的留在充县安置百姓。
不巧,他们所在的充县正是受灾最重的地方,其次就是唐州卫府。
怪不得对方不肯支援,自己都顾不过来呢。
震中虽不在此,但此处地形复杂,人多,水少,是离震中最近的城池。
其余虽有离得近的,多半是零散的屯兵处,并无多少百姓。
是以窦贵生直奔此地而来,援军驻下就不走了。
自从那天背着鹿白回来,窦贵生就把人塞到了自己帐中,不准外出。
他也守在里头,几乎寸步不离,把人看得死死的,美其名曰养膝盖。
开始几天鹿白还心疼地给他捏腿,结果他一会儿嫌劲儿大了,一会儿嫌劲儿小了,一会儿嫌穴位找错了,一会儿又嫌手太凉了。
歇着去吧,不用你。
全程净挑刺儿了。
不用拉倒。
鹿白咚地一下倒在床上。
窦贵生咳了一下,像是在笑。
那回唐王想跟鹿白说句话,她刚伸出脑袋,窦贵生悠悠的调子便温柔地响起:进来,风大。
你还没好利索呢。
鹿白面露难色,唐王见状立刻道:窦公公说得对,快回吧。
鹿白:殿下,实在抱……话音未落就被人拖走了。
唐王有点羡慕,有点难过,有点不甘心。
觉得他们真好,觉得自己真不配,觉得爱情真烦人。
他放手一搏了,好像没什么用。
诏书换得来王妃,却永远也换不来别的。
譬如男人的勇气,譬如女人的青睐。
他气馁地冲甄冬道:小白对我压根没那个心思,我干嘛非拽着她不放?他和窦公公好着呢,我干嘛非当多余的那个?话说的头头是道,只是听着快要哭了。
鹿白和窦贵生好着呢,男女共处一室,必须得要发生点什么。
尤其是窦贵生决定自荐枕席的时候。
鹿白惊呆了:我还是病号呢,这么刺激的吗!窦贵生:你那病早好了,别跟我装。
闻言,鹿白讪讪收回了刚覆上肚子的手:啊……窦贵生:愣着做什么?鹿白:啊?窦贵生:……不干算了。
鹿白:干干干,搞快点!老奸巨猾的窦公公很快就制造出了偷窥时机。
鹿白死猪似的睡着,窦贵生观察半晌,蹑手蹑脚地下了榻,绕到另一头,抽出她枕头底下的小本本。
力道轻了拽不出来,重了又要把人惊醒。
等把小本本完整抽出来时,他已经浑身是汗了。
半是累的,半是紧张的。
翻了两页,窦贵生就皱了眉。
什么玩意,一点都看不清。
看清内容时,他的表情就变了。
像是得了龋齿似的,牙跟一个劲儿地抖;又像是吞了柠檬,酸得喉咙都疼了。
窦贵生的视线定在书上,化成了一尊雕像。
足足看了半个时辰,他才动了动僵硬的胳膊,合上书页。
册子又被原封不动地放回鹿白枕头底下。
窦贵生盯着她,鼻尖停在她面前,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我也是。
呼吸喷洒到鹿白紧闭的眼睑上,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嘟囔了一句是是是……,又倒头睡着。
醒来后,鹿白总觉得心有不安。
于是将那几张记载着胡言乱语的纸一把火烧掉了。
有两张抢救及时,被窦贵生藏了起来,她再也没见过。
处理掉罪证之前,她颇为羞耻地扫了一眼所谓临终日记,便忙不迭地点了。
嗨呀!写的什么玩意,字迹潦草,狗屁不通!但她不知道,窦贵生其实早就看过了。
鹿白心理剖析三十问,他全本都一字不落地看过了。
有些字词虽然看不太懂,但联系上下文,他霎时就能明白她的不舍与深情。
也许他们本就是一种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在阳光下,一个在墓穴中;一个极度悲观,一个无知无畏。
如同磁铁的两极,硬币的两面,善与恶,阴与阳。
他们本就是一体。
令他颇感动容的是她远比外表更深刻、更叛逆的思考:小豆子,今天清醒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鸟球,据说是鹰吃了鸟后,鸟皮风干皱成的球。
我想到徐大侍的话,也许我老了也会是这样。
只可惜,我没有如此漂亮的羽毛,只有光秃秃的自己。
如果时间并非客观,而是主观,又当如何?每个人由生到死就算七十年吧,那我现在应当有六十九了,你呢,如果老老实实待在京城,就还是三十又一。
我们都会活到寿终正寝,只不过岁月在我身上流逝得更快而已。
十二年不算什么,很快我就能赶上你,还会超过你。
你总想着占我便宜,我也是。
你叫我一声爹,我就高兴了。
你有没有见过霍乱弧菌?粉色的一长条,拖着与硕大身躯格格不入的纤细尾巴,扭动着革兰氏阴性菌红色可爱的身躯。
现在,它们在我的眼前飘荡,顽皮地甩着尾巴,时不时划过我的脸,有点痒。
哦,不对,是蚊子咬的。
人世间有种种苦楚,而你与我的分离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
又或者我们压根没有分离,你没有不爱我,而我一直都爱你。
后来,内容就变成了神志不清、鬼画桃符一般的我爹好像跟人私奔了你老婆要没了臭不要脸放肆放肆。
臭字划了好几个黑圈,最后还是少写了一点,着实可笑。
窦贵生把抢救出来的那两页藏在心口处的衣服里,仿佛跟心脏融为一体。
然后他按下嘴角的笑意,冷冷指着火盆:你就是这么对我的?鹿白干笑一声:我就撕了几页,几页。
先生能不能再帮我写一遍?窦贵生一扭头:记不得了。
鹿白:怎么可能!窦贵生继续扭头,鹿白顿时了然,这是等着她求呢。
她扒在他背上:先生,求求你!窦贵生憋笑的表情很扭曲。
鹿白来劲儿了:公公?相公!祖宗……爹!窦贵生:……闭嘴!鹿白闭嘴了,他也闭嘴了,因为她把他的嘴堵住了。
老太监面色绯红,抱得死紧,嘴里还不饶人道:吃什么了嘴这么臭?鹿白:你才臭,你嘴特别臭。
窦贵生:你跟我说臭,你连臭字都不会写。
鹿白:谁说的!说罢,鹿白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呆坐半晌,她忽的回过味来:窦贵生,你偷看了!窦贵生:啊……什么?鹿白蹿起老高:你别装,是不是偷看了?你说什么胡话,偷看什么!装,你再装。
……刘县令来了,我不跟你废话了。
没说完就闪身跑了。
鹿白:……我恨!窦贵生逃难似的钻出帐篷,与匆匆赶来的刘县令撞了个满怀,身上霎时多了一滩泥渍。
大人……刘县令欲言又止。
窦贵生指着一旁的帐篷,正色道:进去说吧。
纠察御史也在帐内,见了刘县令便劈头盖脸骂道:刘仁,你得了唐州总兵的允许么,竟敢私开军库,好大的胆子!你眼里还有规矩,还有圣上吗?你可知道私开军库是何罪名?刘县令顿时面色一僵,摘了头上的冠帽攥在手里,冲窦贵生道:我要说的正是此事……窦贵生最看不惯纠察御史,当下便冷了脸:林大人,罪行如何轮不到你定,你只消原原本本禀告圣上就是。
纠察御史一职似乎专为找茬和抬杠而生,他们紧紧盯着一切人的动向,包括朝臣,包括天子。
但凡有一点不合规矩的,他们立马就像公鸡似的竖起浑身羽毛,高昂脖子,准备斗志昂扬地掐上一场。
至于不合的是哪条规,他们又说不上来。
大周的规矩都藏在书册古籍中,藏在先贤语录中,全靠文人自己领会,无据可依。
纠察御史说:他有罪!刑部快来查!刑部只得来查。
譬如此刻,林御史说:刘仁私开军库,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不用你说我也会禀明圣上。
不过这等行径与叛乱相差无几,最好就地斩首。
窦贵生呵了一句,没等开口,气炸的刘县令就把帽子扔到了林御史脸上:放你狗日的屁!林御史惊了,正要发动新一轮指责,便听刘县令愤愤道:等唐州总兵回信,这一城的人早他娘的饿死了!林御史:口出狂言,大逆不道!刘县令:你想害死老子这么多人,你才大逆不道。
两人立刻扭成一团,直到窦贵生说了句闹什么闹,他们才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私开军库是大罪,但粮草救济百姓,沙袋石料抢修大坝也是不得不为。
事急从权,林御史不是不明白。
可赈灾的油水一向很多,纠察御史名义上是来监督官员,实则却是来从中揩油的。
否则便是再怎么努力,落到奏折上都是治灾不力四个字。
刘县令不知道该给人上供,也没人提醒。
他得了钱粮就跑没影了,一会儿修房子,一会儿看大坝,一会儿又想法子通路、买药,忙得不亦乐乎,将林御史忽略了个彻彻底底,无怪乎人家找他的茬。
窦贵生私底下提过一两句,他愣是装作没听懂,铁公鸡似的一分钱都不肯给。
这下林御史被彻底惹恼了,连带着对所有人都暗生恨意。
收贿受贿的老手窦公公却对小县官称赞有加:刘仁是个好官。
换做他,舍了那几万两银子又如何?一劳永逸,省的这人处处给他下绊子,延误了赈灾的时机,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但刘县令似乎廉洁康正得过了头。
是好官,是个不合时宜的好官。
林御史的折子源源不断地送往京城,全是参奏刘县令中饱私囊、叛国逆君的,而刘仁忙到站着睡着,压根没有闲工夫掰扯这事儿。
高坐龙椅上的天子哪知道外头如何,靠的不都是白纸黑字的折子么?说这话时,鹿白从他脸上没看出任何欣喜之色,反倒显得忧心忡忡。
先生,你担心什么?他有点心不在焉,被鹿白按倒了都没反应。
闻言,他只是盯着帐篷外的一抹星光,像是回到了入宫之前,讷讷地立在母亲的尸体旁,栖栖遑遑,空空落落。
半晌,窦贵生才怔怔道:什么时候下雨呢?鹿白躺倒在他身侧,跟他一起看天:我也在想。
我盼着下雨,就有水喝了,可我又不想下雨,不然山又该塌了。
唉,真矛盾。
不仅矛盾,还无力。
窦贵生不解,他头一次对所处的世界产生了迷茫:你说,刘仁这样的好官,怎么就没有好下场呢?他已经预见到,一等灾情结束,刘仁就会被铐上枷锁送往京城问罪了。
鹿白握住他的手,跟他十指相扣:先生,你可曾想过,如果有十个刘仁、百个刘仁,大周就会海清河晏、歌舞升平么?我不知道……你可曾想过,圣人有千个万个,天下就会太平么?窦贵生沉默了,过了片刻轻笑道:有千个万个,那也不叫圣人了。
鹿白转头看着他。
他依旧是一副祸国殃民的表情,一双唯恐天下不乱的眼睛,一张得理不饶人、没理搅三分的嘴。
没人知道他心底也会担忧,没人知道坏人也可以很好。
对呀,鹿白也跟着笑起来,天下圣人少,俗人多,官也是俗人。
既是俗人,就要吃喝拉撒,就要赚钱养家。
县令的俸禄是多少?充县一年的开销又是多少?俗人做了官,若是温饱都解决不了,靠什么造福一方,靠什么清廉康正?靠那些虚无缥缈的道德准则吗,靠皇帝老儿的口头嘉奖吗?什么时候,泱泱大国竟要靠舍生忘死的个人勉力支持了?刘县令还算好骗的,随便画个清官的大饼,他就能为理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别人呢?只有精神,没有物质,能撑多久?她的话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但窦贵生却毫不介意,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赞同。
他不禁想问,善恶准则错了,那什么才是对的?鹿白在他脆弱的睫毛上亲了一下:这天下还是俗人多,你我也一样。
一己之力撑不起大厦将颓,贤者圣人补不了法度之缺,一个好官也救不回国之将亡。
窦贵生是皇帝派来的人,美其名曰钦差,实则不过是个走过场的,冲锋陷阵的人还是刘县令。
不过京中已经得知消息,邻近几州增援将至,有人充当苦力,也算是为灾情带来了些许转机。
说是些许,只因增援的速度远远赶不上霍乱传播的脚步。
初时还好,援军来后修了大坝,搭了灾篷,带了药草,滤了干净的水。
可人一多,食水药就顿时紧张起来,加上军中也有人染了病,众人的情绪又开始朝不受控制的方向转移——有人说,我等本就是来支援的,何苦为一群将死之人搭上性命?有人说,活人都没水喝,谁还顾得上死人呢!有人说,这疫病一年半载的消停不了,援军多着呢,谁能谁上,我等先撤了。
没几日,城中就爆发了两次械斗。
窦贵生和刘县令都知道,若不能及时止住霍乱,远比天灾更严重的人祸就要发生了。
是的,没错,正在此时,药贩子又出现了。
窦贵生一早就怀疑军中有陈国的奸细,否则怎么骚动一开始,就有传闻说陈国有药,赶紧求援陈国吧?但此刻他来不及顾忌这些了。
一个个活人在他眼前倒下,一具具尸体化作呛鼻的黑烟,一块块巨石前赴后继,当空滚落。
先生要怎么做?鹿白托着下巴看他。
先生两字叫臭名昭著的窦公公豁然开朗。
为人师表么,一辈子总要做件像样的事,才对得起先生一职。
他当真思索起来:唔……不如做回卖国贼怎样?鹿白鼓掌:我早就看你像卖国贼了!窦贵生失笑,用笔杆敲了她一下: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鹿白捂着脑袋:你不好又如何,我又不能离了你……他立刻转过脸不说话了。
窦贵生一向喜欢逞能,现在,他妄图凭一己之力,将即将倾颓的大周拉回那么一点点。
他召集了心思各异的众将,用他游刃有余的手段,毫不费力地查出了陈国的奸细。
这奸细倒是没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一身正气地立在窦贵生面前:药有,不白给。
要多少?五万,十万?窦贵生只道陈国是要钱。
那人却摇头:不要银子,只要一个人。
窦贵生:什么人?奉女皇之命,追讨叛徒。
那人施施然解释道,蔺城一役,我军中的奸细是谁?窦贵生愣了,没等开口,便听那人朗声道:说出人名,灵药三日内送至。
窦贵生应当犹豫,应当拒绝,应当撒个谎,但他忽的意识到,连鹿白都能想通,他为何还要自欺欺人?卖了一个细作,换了一城人命,值当吗?鹿白哇了一声,跃跃欲试地望着他。
于是,他觉得一切都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颛生_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颛生_ 、人尸悦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