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鹿白身上是主观的, 几天时间, 她觉得已经跟窦贵生过了一辈子。
一辈子那么长,又那么短。
陈军的灵药送来时,鹿白终于被钦差大人恩准, 得以钻出帐篷透口气。
脑袋刚一伸出去, 她又嗖地一下缩回来了。
太臭了。
鹿白把口鼻裹得严严实实,才嘟囔着走了出去。
快好了, 快了。
唐王虚弱地缩成一团, 窦公公果然有办法。
林御史眯缝着眼看他们,等他们看过去,他又立马冷笑一声转开视线。
满载药剂和水囊的马队从山背后稀稀拉拉地走近。
药贩子们行动很快, 说是三日内送至,实则窦贵生卖国的当天就来了,仿佛已经等候多时,就差内应发句话了。
但这次来的药贩子跟往常的不太一样, 他们麻布衣下是紧身的软甲, 在孟夏的山风中隐隐显出清晰的纹理,叫人不禁心生惶恐, 心生猜忌。
不安的情绪在城中飞速蔓延, 众人纷纷怀疑, 陈军伪装成这样,会不会是在药和水里下了毒?窦贵生找那奸细来试药,他倒是很痛快,一仰脖喝了个一干二净。
观察了一整天, 确定人还活蹦乱跳,刘县令才下令将药分发下去。
窦贵生心知对方就是故意的,估计一早就藏在山那头,等着时机恰当,便带着救命之恩堂而皇之地来炫耀军威。
就差打着军旗过来了,怎么这么招人恨呢!但他们没有药,没有退路,没有办法,只能依靠旁人的施舍。
林御史说:百姓命硬着呢,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不是天灾不断,也没见他们死绝啊!死绝的不是你家人,自然命硬着呢,窦贵生心中哂笑。
且不论争端如何,疫情算是暂且稳住了。
充县房屋损毁严重,只有几处屹立不倒,其中一处便是菩萨庙。
鹿白很是好奇,途径那处时非要进去看看。
窦贵生寻不到人,吓得头皮都麻了,最后终于在缺了个角的破庙里找到了神采奕奕的鹿白。
他忍不住端起老父亲的架子,一把揪住她的领子:城里乱成这样,瞎跑什么,不知道跟我说一声吗!再有下次你等着!声色俱厉,动手动脚,就差没掐她了。
手腕抬起时,露出一串细密缠绕的佛珠,乍一看似乎有百余颗。
鹿白霎时被吸引了注意力,惊讶道:你是窦贵生吗!窦贵生:……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是难道你是?鹿白却不信。
呔,何人假冒钦差!她跳了半步远,手指一甩,冷声大喝,菩萨在上,胆敢放肆!窦贵生绝不会信佛,这人一定是六耳猕猴假扮的。
窦贵生一口气没上来,抬手捉她放肆的指头。
摸到手指上无比熟悉的两处薄茧,鹿白才惊讶道:真是你?!你,信,佛?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窦贵生动作微僵,不自在地把手藏到袖子里,瞧着还要斥上两句。
鹿白立马指着开了瓢的菩萨像:佛门净地,不得喧哗,要遭报应的。
她以为窦贵生会好生嘲笑她一番,或者在她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一下。
但出乎意料地,他似乎被报应两个字吓住了,竟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噎出一个响亮的气嗝。
唔……他背过手站在菩萨面前,你来做什么?鹿白双手合十,闭着眼虔诚地拜了拜:那天我在心里求菩萨,我不想死,我想看日出,我想见你。
菩萨果然听得见,每样都帮我实现了。
可见菩萨待我还是极好的。
她坚决不承认是傻人有傻福,只道是冥冥之中得了菩萨庇佑。
窦贵生转头看她。
她闭眼拜菩萨,菩萨垂眸望她。
跟睡着时同样的神情,却第一次在白日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
因为颔首而模糊不清的下颌线,淡漠又欢欣的嘴角,挂着薄汗的鼻头,倔强地翘起的两根发丝,严丝合缝、抵在额头上的手指。
她沉静得如同一尊菩萨。
于是窦贵生心想,可见菩萨待我也是极好的。
那天夜里,他接回鹿白,端详着她沉睡的面孔。
许久之后,他茫然地收回视线,不知所措地从帐内溜走。
死尸和火光在他眼前缓缓后退,腐臭和刺鼻的气味从他鼻尖流走,眼泪顺着夜风从下颚滚滚滴落。
而他失魂落魄,无知无觉。
他心想,窦贵生这辈子做尽坏事,为什么遭报应的却是她呢?她背地里说他的话,他总能第一时间从苏福那知道。
是以他知道她曾说他有股死气,说他比疫病还可怕。
她说得很对,她被他传染了。
此地百姓说得也对,不祥的窦贵生来了,途经之处哀鸿遍野,恶果累累。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彷如一个没有三魂六魄的野鬼。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恍惚的视野中忽的出现了一尊菩萨像。
慈眉善目、裂成两半的菩萨立在坛上,月光从缺角的房顶漏下,照亮了菩萨慈悲而怜悯的脸。
他忽的跪了下去。
呆愣片刻,又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庙内。
他心想,菩萨啊菩萨,老窦给你跪下了,行行好,救救她吧。
他又想,人生在世,哪能没有后悔的时候?现在他就后悔,后悔赶她走,后悔害了她。
她连命都要没了,要是连爱情也被剥夺了,那着实太可怜了。
谁也没法抢走属于她的东西,连他自己都不行。
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夜里,他就已经是她的了。
他额头撞上地面。
菩萨啊菩萨,老窦给你磕头了,开开眼吧,你罚错人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再不会赶她走了。
果然,菩萨听见了,还真的帮他实现了。
从那时起,窦贵生便开始信佛,此后数十年,他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佛教信徒。
也是从那时起,他突然明白杨信的大哥为什么出家,突然了悟受了刺激这几个字后是多少无法言说的沉痛。
如入火聚,得清凉门。
他火候不够,还有得练呢。
鹿白祈祷半晌,终于睁开了眼。
而一旁的窦贵生却紧紧阖拢双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似乎正琢磨着怎么将菩萨千刀万剐。
鹿白心中一惊,再度闭上眼,心中补了两句:菩萨在上,不管他说什么,都是瞎编乱造,如有冒犯千万恕罪,信不得,都信不得!神神叨叨地念完,她才伸手拽窦贵生:你可别犯蠢,菩萨要是怪罪下来,我可不帮你担着。
窦贵生一愣,瞬间明白她想的什么,不禁失笑。
他自然而然地牵过她的手,迎着日头往外走:你现在能耐大了,还敢说我蠢。
鹿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真是能耐大了!窦贵生假作气恼,用半边侧脸对着她:啧,我瞧着你对我也没几分真心,不等大难来就准备撇下我飞了。
鹿白把双唇缩到口中,像个没牙的老太太。
忍笑忍了好半天,她才一本正经道:这话说的,当初也不知道是谁,不等大难临头,就把我赶出林子了。
老太监十分理亏,无话反驳。
她嘴咧得更开了:何况夫妻才是同林鸟呢,你算什么!窦贵生哑然。
我……他难以启齿。
你什么?鹿白好整以暇。
他转过头去,树桩似的定在原地:我、我怎么不是了……鹿白顿时得意了,昂首挺胸,背着先生似的手,迈着先生似的步,悠悠叹道:你啊,你也有今天——等她走远,窦贵生才轻声咕哝:小人……真是小人得志了!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得志的小人也一样。
霍乱的阴云正在渐渐消散,被关押起来的陈国奸细知道自己寿数将尽,行刑前提出要见钦差大人一面。
本来只叫了窦贵生一个人,但林御史不知道在想什么,非要跟着去。
窦贵生知道他的目的,但已经无所谓了。
当人死过一回的时候,就能学会目空一切,置生死与度外了。
那人被关在一辆临时的囚车里,锁在菩萨庙后,只待钦差一声令下,便要杀头问斩。
见林御史跟来,他倒没什么意外——他直接把人忽略了。
窦公公。
那人微微颔首。
窦贵生嗯了一声:你也算做了件善事,有什么心愿尽可以告诉我。
他们都知道,杀了一个奸细没有任何用,不论这头是地动、霍乱,还是缺水缺药,山那头的陈军都能第一时间得知消息。
他们早已横躺在敌人的屠刀之下,自欺欺人地做着无谓的挣扎。
尽管如此,杀了没好处,不杀却有坏处。
于情于理,奸细都必死无疑。
那人并不恐惧,反倒凑近铁栏游说道:窦公公,这儿有什么好的,女皇陛下不久前发了求贤令,我看参政文书一职挺适合你的,你考虑一下?窦贵生还没说话呢,林御史就嗤了一声。
但囚车中的人压根没拿他当回事儿,窦贵生也没分神过来,他顿时面色更黑了。
你要见我,就是为这个?窦贵生不答反问。
不全是。
那人笑了一声,意有所指,我没记错的话,窦公公的对食是叫鹿白吧?窦贵生霎时冷了脸:与你何干?他乱发下的眼珠像是朔北的隼:是与我无关,我只是见窦公公对她这么好,心中羡慕罢了。
如今这世道,没几对夫妻是真心恩爱。
只盼窦公公能一直如此,可别……可别做出叫人后悔的事。
林御史听不下去了,忍不住破口大骂: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可恶!怎么还不动手?窦贵生蓦地一阵心慌,想从那人眼中看出什么,他却猛地坐直身子,冲外头叫道:行刑吧,到时辰了!那一番暗藏深意的话叫窦贵生几乎落荒而逃。
这世上似乎所有人都知道鹿白的身世,鹿白迟早也会想起来。
只有他,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歇斯底里的高喊从身后传来:天下早晚是靳家的天下,百姓早晚是陈国的百姓!收复中原,指日可待!吾皇万岁!靳陈万岁!五殿——振臂高呼的人声戛然而止。
人死了。
窦贵生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甚至跑起来了。
鹿白与窦贵生的感受相同:似乎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身份,唯独当事人自己被蒙在鼓里。
树下,她和陈伯对坐石前,面前摆着两碗水。
陈伯便是那天鹿宅中的老伯,如今他霍乱已好,恢复了平日精神矍铄、絮絮叨叨的模样。
陵阳鹿氏么,陈伯咂了口水,一手捋着胡子,有什么可说的,老家主一死,几个儿子就把家产分光了。
聪明的就跑了,跑到陈国去,跑到栗赫去,反正不在这破地方待了;不聪明的就去考官了,谁知道考没考的上呢!按理说是没考上的,不然我早该听说了。
那……鹿白半天才记完一段话,期期艾艾道,鹿修之呢,跟人私奔之后,还有他的消息么?你也是可怜得很,连亲爹是哪个都不晓得。
陈伯颇为同情地看着她,后来回来过一次,是哪年来着……启宁十二年还是十三年,陵阳的老家主死了,鹿修之回来看他爹,弟兄们怕他分家产,把他赶走了。
他妻儿也跟着回来了,都没进鹿氏的宗祠,听说这帮人闹起来,当即就收拾东西走了。
再后来也有人打听过,但是他早就改名了,哪个找得到哟!鹿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郑重地写下启宁十二或十三一行字。
那一年前后,陵阳鹿氏的老家主死了,鹿修之带着妻儿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没多久,陈、周便再度开战。
那一年前后,远在朔北的另一位老父亲也死了,吴玉带着妻女回乡丁忧,路遇偷袭的陈军,与女儿晴涟彻底失散。
那一年前后,名字中带许的那位少年领兵出征,第一次披上铠甲便战果斐然,不料,回程受了周国太子一箭,最终流血过多而亡。
那一年前后,陵阳鹿氏的某位后人,对着少年的尸身喃喃自语——收复中原,夺回朔南十一郡。
可是她爹说:认清形势,放弃幻想!你没有你娘的脑子,也没她的本事,咱们爷俩一样,当个傻子不快活嘛!对,这话有道理,当个傻子最快活。
陈伯仍在絮絮叨叨回忆鹿氏百年恩怨纠葛,鹿白盯着碗中的水,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愣是只想出了两个字。
当时她在少年的棺椁前,说了两个字:收复——收复什么?收什么复?什么收复?……马什么梅?既然是收复,后面定然是跟的地名。
莫非是陵阳?还是蔺城?朔郡?说到这个,是不是——鹿白忽的灵光乍现,正要冲陈伯说什么,冷不防被人打断。
鹿白,窦贵生焦急的喊声远远传来,上一个字没完,下一个就争先恐后地挤了出来,鹿白!鹿白搁下笔:哎。
窦贵生又喊:鹿白!鹿白站起来:哎……窦贵生边跑边喊:过来!鹿白一路小跑:哎!不得了了,老太监发失心疯了,大庭广众叫她的名字!连名带姓,两个字,大名!鹿白脸上挂着笑,心道这老太监又突发奇想了,难不成要她上演什么生离死别的爱情剧本?她兴致勃勃地冲了过去:什么事?窦贵生脚步都没站稳,二话不说,扯着她就往帐里钻。
她以为是窦贵生有什么好东西给她看——像她之前那样。
因此当他脱下第一层衣裳时,她本能地在衣襟里扒拉,没两下,就扒拉出五个平安符。
她又惊又喜:你随身带着呢!五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平平整整地缝在一起,在庇佑平安之外,还透露出老太监对她的高度重视。
从这方面而言,着实算是好东西。
窦贵生没答。
鹿白心满意足地揣上平安符,结果一抬头,就见对面的人脱得只剩一条中裤了。
光条条,白生生。
鹿白有点懵。
你……要歇息了?也是,一路奔波,来了就没怎么阖过眼,每晚她睡着时,就见他披着衣裳坐回灯前,总有忙不完的事,总有写不完的折子。
太监也是人,也得吃喝拉撒睡,这么干活儿谁受得了,是该好好歇歇了。
她往外退了两步,准备先走。
然后,她的手被人紧紧拽住了。
鹿白瞪大眼,足足愣了十几秒,终于回过味来:白、白日宣淫,不好吧……窦贵生一声不吭,动手解她的衣裳。
先生……鹿白来不及抵抗,领口就被扯开了,就算你的东西用不坏,也不能乱用、滥用、肆无忌惮的用吧?放在领口的手顿住了。
他的手在鹿白的视线中缓缓垂下,手背凸起两根青筋,指头无所适从地蜷缩在一起,像是一个委屈巴巴的鸟球。
她凑近了一点,歪着脖子窥探他敛下的眼帘,莫名其妙,手足无措,像是趴在桌底看女生真哭假哭的捣蛋鬼。
他不躲不闪,两扇睫毛微微上扬,泄露出他掩藏许久的眼神。
不安,痛苦,劫后余生,不堪一击。
鹿白心口忽的紧了一下。
这怎么回事,她心道,她怎么觉得窦公公怪可怜的?尤其他还光着膀子。
光膀子的窦公公更可怜了。
好吧。
她终于认输了,摆了摆手,速战速决!嗯。
窦贵生信誓旦旦地答道。
但是,并没有。
战况激烈,旷日持久,远远超乎当事两人的想象。
鹿白一开始还皱眉:你要是再敢咬我,我就叫,我嗓门可大了。
窦贵生:……知道了。
片刻后。
窦贵生!!!嘘,小点声……你再咬!…………你还真敢!再片刻后。
可以了可以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
我认输,我投降,就此打住吧,有人叫窦公公,快去吧。
……不。
……许久之后。
呼、呼……可算轮到我了!歇会儿吧。
不!今天我就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鹿提辖拳打镇关西。
……不对……窦关西?……鹿提辖拳打老东西,嗯!行……你、你轻点。
交锋两方挥汗如雨,鏖战沙场,乐在其中。
从天明到天黑,从艳阳到月夜,直至许久,空气中撩人的波动才随着他们的呼吸平静下来。
咱们回去吧……窦贵生在她耳边含糊不清道。
为了不让恳求的话有损先生的威风,他将脸死死埋在枕头里,一边嗅着鹿白桂花味的发丝,一边装作口齿不清道:爹娘我替你找,唐王殿下那儿我去说,总之……不用你操心,你就回去吧……他还想说,别想,别回忆,别费劲了,等你想起来,就该头也不回地扔下我了。
鹿白呼哧呼哧直喘,好半晌才平静下来,一字一顿,拿腔拿调,阴阳怪气:总之,我,死也不会看上你,赶紧……唔。
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别说了……鹿白也不管干不干净,在那只手上咬了一口,锲而不舍地继续道:我死也不会看上你,赶紧歇了你那心思吧!自食恶果的老太监久久没有反应,在鹿白准备踢开他的时候,他终于长叹一声:是我错了……鹿白颇为惊讶:没想到啊,窦公公竟然会认错。
窦贵生没忍住,不禁恼羞成怒:我就想到了吗!鹿白笑得格外开心:既然你诚心诚意地恳求,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吧。
窦贵生呵了一声,暗自松了口气。
两人做足了克服艰难险阻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是,回京一事比他们预料的还要顺利。
地动平息,疫病消除,各州的援军陆续撤回,朝廷下派的钦差和御史也该回京。
刘仁因为忘了送礼被林御史狠狠参了一本。
窦贵生也被参了,原因很简单,里通外敌的卖国贼,不参他参谁?这倒无所谓,纠察御史的参奏并不总是真,应该说,大部分时候都不是真的,因此窦贵生并未将之放在心上。
唯一叫人摸不到头脑的是,皇帝的旨意中,竟然叫唐王一行也一并回京。
鹿白心说这倒省事了,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窦贵生回去了。
但他们谁都没想到,那张盖着玉玺朱印的圣旨并非皇帝的本意,下令的另有其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很短的,还有那么几万字就要结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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