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运犯人的是熟人, 查门戈。
他奉命回京述职, 正好与唐王一行在柯州相遇,接管囚犯一行。
见到窦贵生时他还很意外:窦公公,怎么又犯事了?不等窦贵生回答, 他便见到拿着纸笔随时准备记录别人罪行的林御史。
查门戈:哦, 懂了。
大周武将在纠察御史身上吃了无数苦头,查门戈不知是真心欣赏窦贵生, 还是出于跟林御史作对的心思, 故意把犯人都放了出来。
林御史嘴里喊着大逆不道,提笔就要写折子告状,愣是被这土匪把纸笔抢走, 一把火都烧了。
鹿白称赞:是个男人!窦贵生从她身边路过,闻言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不大高兴地走了。
鹿白摸不着头脑,转头问道:我说错话了?甄冬从鹿白的发间偷窥着老太监的背影, 小声道:你夸查将军, 窦公公生气了。
这有什么可气的呀!鹿白掰着手指头,我还夸了殿下, 夸了小苏公公, 夸了刘大人, 夸了杨将军,他要连这都生气,不得就地气死。
甄冬心说,气死倒是不至于, 但很可能会被酸死。
鹿白抬头望着窗外。
山门已过,入目皆是一片坦途,往东是西京,往南是朔北。
往东七八日,往西十几天。
青怜被留在了唐州,不愿跟他们一道再走,分别时,她冲着马车磕了个久久不起的头。
鹿白心道,这世间,到底还是离别多,欢聚少啊……甄冬见她不知为何面露惆怅,难得安慰道:你直说就是了,窦公公肯定会消气。
鹿白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那你呢?你和殿下呢?甄冬面无表情,似乎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顺其自然吧……唉。
这一声唉叹得鹿白感同身受,勾起了她前不久跟窦公公生离死别的愁绪,霎时叫她又是好一阵长吁短叹,以至于回了房仍旧呆坐失神,连老太监的冷脸都忽略了。
怔了半晌,身后忽的传来一声低咳:咳!鹿白连忙回神:窦公公,你怎么在?我来半天了,你看不见吗?窦贵生正襟危坐,气势汹汹,威严逼人,就是坐的地方不太对。
他坐在了床边,帐子后,枕头旁,坐在了一缸陈醋中。
答看见不对,看不见也不对,鹿白索性闭了嘴。
老太监见她这样就生气,得理不饶人道:是呀,我一个戴罪之人,哪比得过将军威风呢!看不见也正常。
鹿白顿时恍然大悟,三两步跑过去:窦公公,你也是个男人!窦贵生:……还是不高兴。
鹿白战战兢兢:那你……不是个男人?窦贵生下颌动了动,倏地抬手扑来。
很好,今天就叫她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那只手刚触到鹿白的肩,她便灵光乍现,啊地大喊一声:你是我的男人,这对了吧?窦贵生愣住了,两手尴尬地搭在她肩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这丫头!老太监的气焰噗地一声灭了,骂人也有气无力,我走了。
鹿白于是大喊:我男人走了!!窦贵生回来:你……小点声!鹿白于是又大喊:我男人回来了!!!窦贵生:闭嘴……闭嘴吧祖宗……她似乎笃定了他拿她没办法,可劲儿地嚷。
窦贵生头都大了,决定先发制人,全面扭转局势。
最后,他们在床上匆匆大战了一场,自然,还是没能分出胜负。
鹿白心道窦贵生真是疯了,眼见着车队要启程,还有心思想这些呢。
她本来不想陪他胡闹,但她心知长痛不如短痛,要是不应他,就会小火变大火,大火变怒火,怒火变邪火,这辈子都别想好过了。
这人心眼就针尖那么大,难伺候着呢。
一番激战,窦贵生终于舒坦了,眉飞色舞,走路都发飘。
因此,见到飞马疾驰而过时,他未作他想,只当是京中有了急报,多半是有关唐州地动的。
近来国内也就这一件大事了。
谁料这马在看清查门戈的将旗时停下了:驿馆内的可是查门戈查将军?钦差大人和林御史是否也在?查门戈以为皇帝又来了什么指示,两口吞了包子,擦了擦嘴边的油,赶紧迎了出去。
走得近了,他才注意到,这人头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白布,连座下的马鞍都换了白的。
这是……查门戈大惊失色,哪位薨了?驿使翻身下马,两步上前,握住查门戈的手:查将军,末将正要去寻你们。
圣上……圣上驾崩了!那句老话很对,时隔百年,天老爷再次发火了,皇帝果然遭了。
太子死后,皇帝似乎备受打击,身子一下子垮了下去。
前不久听闻唐州地动,他似乎预见到了什么,召来工部,问了问皇陵修缮进展;召来礼部,问了问现在传位是否还有可能;召来诸翰林,初选了几位丞相人选;而后给七叔齐王去了信,要他来日多帮衬帮衬九皇子。
最后,他去找了霍皇后。
元启也是你的儿子,你别处处跟他拧着来。
皇帝苦口婆心地劝慰道。
他怕他一死,就再没人镇得住九皇子了,这孩子亲情淡薄,待母亲必然好不到哪儿去。
更重要的是,他怕他一死,世上就没人待霍皇后好了。
霍皇后心慌意乱,安慰得很牵强:圣上,以你的身子,再活五十年都不在话下,你快别说这个了。
皇帝从善如流,没再开口。
话虽不似霍皇后说的那么夸张,但皇帝的身子也不至于连一年半载都挺不过。
真正要了他命的,是一场大火。
德贵妃的诅咒似乎成真了,他近日一直梦到赵后,梦得不真切,夜里总是睡不实。
为免影响霍皇后歇息,他便一个人搬回了寝殿睡,不准旁人看着。
夜里,不知道哪根烛台倒了,点燃了一小片窗帘。
小火变大火,大火变怒火,眨眼间吞没了整间大殿。
救火的人来得很及时,人也救出来了,除了熏得黑了点外毫发无损。
但皇帝似乎受了惊吓,又像是受了内伤,救出来没多久便阖上双眼,没了生息。
明宗皇帝龙驭上宾,已是足足七天前的事了。
霍皇后痛哭了一整晚,而后抹了眼泪,对着众臣发誓,一定要找出杀害皇帝的凶手。
但查来查去,验来验去,好几拨人忙活了好几天,结论都出奇地一致:并无凶手,皇帝不过是年纪到了,自然死亡而已。
最后连九皇子都不耐烦了:父亲可不愿见你这样,快别闹了。
霍皇后无奈,只得就此作罢,将皇帝驾崩的消息放了出去。
消息传到皇陵时,德贵妃笑得近乎癫狂,笑完就把传信的人轰了出去。
消息传到窦贵生耳中时,他伫立屋顶,东向眺望,久久默然。
小豆子,你可千万别想不开!鹿白吓了一跳,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窦贵生拉了一把,扶着她颤颤巍巍的身子: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无用么?鹿白心说,合着想不开就是无用了?原本打算在人生巅峰优雅离世的人是谁?要说无用,窦贵生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窦贵生在她腰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你心里又怎么编排我呢?鹿白顾左右而言它: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叫殿下回京了,估计是皇后娘娘下的旨。
窦贵生没有她那么乐观:也可能是九殿下。
霍皇后叫名义上的儿子回京,这倒是有情可原;可要是九皇子的意思,等待唐王的就不是唐王府,而是刑部大狱,甚至是断头台了。
殿下也真是可怜……鹿白缓缓吐出一口气,小小年纪就没爹了。
窦贵生从喉咙里滚出一个嗯字,难得没有吃醋,甚至没想到自己——他爹死了多少年了,早忘了。
正想说此处风大,赶紧下去吧,还得好生安抚殿下的情绪,不料手倏地被人握住了。
鹿白不听话的碎发在额前乱飘,毛茸茸的,怪扎眼的,叫人看着就觉得痒。
她的声音也四处乱飘,叫人心里直痒:你比他好多了,你还有我呢。
窦贵生按住她脑袋上迎风舞蹈的发丝,五指成爪,把她的脸也一并捂上:该走了。
鹿白:……鹿白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九皇子心眼极小,比窦贵生的心眼还小。
窦贵生生气好歹还骂两句,实在不济再拎出去责罚,他这人文明得很,轻易不会动手。
但九皇子却恰恰跟窦贵生相反,面上笑嘻嘻,叫人放松警惕,暗地里却毫不留情,痛下杀手。
哦,现在不能叫九皇子了,人家可是新皇了。
照理说,新皇登基,应该经过好一番假模假式的劝进。
群臣三请,太子两辞,最后一次,才勉如所请,以江YH山社稷为借口,痛下决心,登基为帝。
这回没有太子,也没有寻常的三请两辞、惺惺作态。
第一次劝进时,九皇子就迫不及待地想接受,被代相咳嗽一声,尴尬又匆忙地止住了;第二次劝进,九皇子本不该接受,但他却被迫接受了。
原因无他,战报来了,国家危亡,必须由皇帝主持大局。
战报一共来了三封。
陈军兵分两路,一路两万人马,从朔北南下;一路五千,从唐州东进,直扑西京。
还有一封出乎意料的战报,是从东北的栗赫传来的。
栗赫似乎意识到了陈军此次南下的决心,决定趁火打劫。
几个月前的那场交锋已经叫大周失了好几座城,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舌州。
签署和谈决定的是时为九皇子、后来庙号熹宗的章元启。
朝臣们不敢直言这是熹宗皇帝的错,只道是陈军狡诈,栗赫无耻,朝中有人里通外敌、卖国求荣。
熹宗皇帝初登龙座,新官上任,势必要点上那么几把火。
第一把火烧了查门戈,罪在守城不力,痛失舌州;第二把火,烧了从前的一大批□□,罪名杂七杂八,什么都有。
被贬黜和杀头的臣子不乏纠察御史,于是朝野一下子安宁了。
章元启就差在脑门写上我非明君四个大字了,臣子们风声鹤唳,三缄其口,生怕哪句话说错,勾起新皇不好的记忆,找个由头把他们斩了——皇帝一旦声明自己并非明君,便可肆无忌惮、不受束缚了。
第三把火本该烧到窦贵生头上,但不知为什么,章元启生生憋了回去,转而将怒火对准了宫人。
不顺他心意的都被一一清洗,宫中人数霎时少了四五成。
林御史来时,小太监正沉默地擦拭殿外石阶上的血,而新皇正在书房内听曲儿。
他参奏窦贵生的罪名堪称条条属实,章元启却丝毫不理,青着脸读了半晌,扔到一旁的江如身上:叫你点灯你聋了,一点都看不清!说罢抬脚便走。
等人走了,林御史才从胆战心惊的江如手里拿回折子:江公公,窦贵生呢?他准备找人当面对质,由不得皇帝不信。
江如支支吾吾:兴许……在典刑司,或者司礼监吧。
宫中人口锐减,正是用人之际,章元启再度启用窦贵生,担任司礼监秉笔。
但他却不愿见到窦贵生,来回不到一里的路程,折子还得靠人从中传来传去。
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就像……就像被人捏住了把柄。
得了消息,林御史转头去了司礼监。
但窦贵生并不在,他在宫外,在唐王府邸。
唐王住的是七叔公齐王在京中的旧宅。
当初谁都没想到将死之人会提前封王,封王之后又匆匆离了京,因此京中没有预备他的宅子,连门口的牌匾都是窦贵生找人现换的。
自然,上头的字是司礼监秉笔、内学堂先生、典刑司掌印、鹿白的对食窦贵生亲笔所提。
好看!鹿白站在门口,指着那个端端正正的唐字,我怎么觉得多了一种……呃,缠绵悱恻的味道?窦贵生嗤笑:你倒是会说,我都没写出缠绵悱恻,你怎么就看出缠绵悱恻了?鹿白信誓旦旦:你一定是想着什么人,揣着什么事,挥毫落笔,自然流露。
比如说,这个广字头,跟有些字很相似……比如说,有个人的姓。
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眼尖得很,看似什么都不懂,实则样样门儿清。
在提笔落字的时候,他的确想了很多。
想到一根烛台,想到一柄铜剑,想到一个火盆,想到一棵开满花的树,想到一页写满字的纸。
想到皱眉,想到呲牙,想到轻喘,想到鹿白。
嗯……窦贵生也抬眼望去,轻飘飘地揭过这个令人面红耳赤的话题,唐王殿下最近如何?还不吃不喝吗?提及这事,鹿白顿时颇感无奈:是啊,除了按时按点喝药,其余东西一概不吃,我真是没辙了。
孩子绝食怎么办?多半是作的,打一顿就好了。
但这孩子刚死了父亲,别说打了,重话都说不得。
窦贵生回过味来,一边用余光打量她的神情,一边浑不在意地问道:殿下年纪还小,身子又不好,总不能跟他硬着来吧?鹿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附和道:对啊,正是叛逆的时候,又遭逢大难,也不忍心跟他硬着来啊。
窦贵生:也是,整十五了。
鹿白: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最细,怎么办呢,唉!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回答,鹿白疑惑地望向窦贵生,却发现他在笑。
抿嘴笑,窃笑,憋笑。
你没事吧?笑什么?其实她更想说,你没病吧,但窦贵生总说她不解风情,总爱扫兴,于是她很乖巧地闭了嘴。
窦贵生的确无数次嫌弃她不解风情,但没有一次如现在这样,不解得这么及时、这么恰当、这么正中下怀。
孩子……唐王殿下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孩子,怎么能不叫人发笑?我笑你自己是个孩子,还好意思说别人。
窦贵生脸上肌肉归位,一本正经道。
我不是了……鹿白想起形象模糊的爹妈,忍不住蹙了眉。
沉默片刻,窦贵生忽的道:我瞧你对付这等年纪的孩子挺在行的。
鹿白往院里瞥了一眼,叹道:哪有啊,头疼着呢。
幸好我日后没这个烦恼。
话一出口,鹿白心中就是咯噔一声。
说错了,触到老太监霉头了。
窦贵生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鹿白以为他又要生气了。
她暗自懊恼,这话听着跟咒人断子绝孙似的,瞎说个什么劲儿呢!先生……她拽住他的手指,你要不想听,往后我就不说了。
窦贵生依旧神色不明地盯着她,她立刻竖起三根手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再有下次,掌嘴二十。
切。
窦贵生终于出了声。
儿女都是父母的债,不要也罢。
鹿白放心地做出了总结陈词。
窦贵生皱着鼻子,没有开口,不过眼角又悄悄钻出几道皱纹。
好了,这就是不生气了。
近来,不论前朝后宫都是一片肃杀,肃杀之中又有那么些凌乱。
死的人一多,勉力支撑的大厦被抽空了根根梁木,叫人心惊胆战又迷惑不解。
如今宫墙内外不少职位都空着,一时无人替补,宫禁不如原先那么严了,出入也变得自由了。
窦贵生刚进门,唐王府就来了客。
听说是宫里来人,他还以为是叫他回去的,结果匆匆出了门,发现来的竟是徐大侍。
先太皇太后和先皇相继辞世,宫内血流成河,徐大侍似乎受了刺激,飞快地老了下去。
他的脸变成了锅里蒸过的茄子,皱巴巴,灰突突,神智也变得不清醒了。
我记得七殿下住这儿呢,怎么不是?他把齐王唤做七殿下,显然是产生了时空交叠的错觉,以为自己还活在几十年前,还活在花团锦簇的盛世。
门口的齐王牌匾早就换过了,叫老糊涂的徐大侍霎时认不得路了。
他有些焦急地催促赶车的太监:快些,我着急找七殿下,好赶紧给娘娘回话呢!那太监哭丧着脸:窦公公,徐大侍又犯了。
他说又,只因最近徐大侍已经在宫里闹过好几回了,这次直接闹出了宫,死活都没拦住。
不对。
徐大侍望着那匾额,又猛然摇了摇头,我记得此处是齐王府邸,太后娘娘亲自选的地方,怎么会错呢……正说着,唐王被两人搀扶,从里头颤颤巍巍地迎了出来。
闭门几日,唐王脸上的灰败之色与行将就木的徐大侍有得一拼,身上沉重的哀伤叫人想忽略都难。
他知道圣上一直派人看着他,因此没有踏出府门,只停在门内两步,冲徐大侍道:徐大侍,是宫里来旨了吗?徐大侍蓦地瞪大眼,视线却停在一旁的鹿白身上。
他动了动软布袋似的双唇:庆庆,你怎么跑出来了!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尸悦、45342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