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庆, 你怎么跑出来了!徐大侍颇为惊讶地瞪着鹿白, 不等她发问,就颤颤巍巍地迎了过去:你娘才走一会儿,就到处乱跑。
快跟我回去, 圣上该怪罪了!他步伐实在太过急切, 像是一只没了翅膀的鸟,跌跌撞撞朝门内扑来。
鹿白连忙上前, 下意识扶了一把, 立刻被徐大侍扣住手腕:走,跟我走。
鹿白一脸莫名其妙,用嘴型悄悄道:他是不是认错人了?她的声音很轻, 但徐大侍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立刻皱眉:怎么会!顿了顿,见鹿白仍是一脸不信,他立刻用自以为隐秘的声音道:你头一次来宫里,实在想玩, 我陪你一道就是了, 可别自己乱跑,要是磕了碰了, 你娘就该发火了。
你娘一发火, 圣上可就难办了。
徐大侍低声嘟哝道, 随机看到她的头发,顿时又气又笑,小祖宗,你辫子又叫谁给扯了, 快……他余光瞥见傻站着的窦贵生,立刻吩咐道:贵生,你来给庆庆梳头。
窦贵生一愣:徐大侍,鹿……庆庆有人照看,就不劳烦你了,我们都跟着呢,你放心回去吧。
他顺着老头子的话,循循善诱道:太后她老人家还等您回话呢!徐大侍这时候又清醒了,呸了一声:先太后早就薨逝了,别跟我打马虎眼,快点。
窦贵生:……旁观到这儿,唐王已经明白此事纯属老糊涂的无理取闹,把人让进屋内,又缩回了自己沉郁万分的壳里。
徐大侍不依不饶,鹿白只得尽职尽责地扮演庆庆的角色,坐在镜前任人摆布。
一开始赵芳姑还想帮忙,被徐大侍抬手一拦:你歇着去。
这下没人插手了,窦贵生孤立无援,想求救都求救不了。
窦贵生把鹿白的头发拆散,松松握在手中。
钗环首饰一摘,那拢头发就像孔雀的尾巴似的,哗啦一下散开,在他掌心铺出一柄漂亮的羽扇。
发丝黑得发青,硬得扎手,秋冬的时候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而今春夏之际,又有股几不可闻的山茶味。
刚洗完的时候毛毛躁躁有点扎手,超过三天不洗又油得恶心人,只有洗完两天时最好。
最光滑,最干净,最软和,最听话。
窦贵生拿起梳子,皱着眉看了好一会儿,才从她的发顶挑起一缕头发,放在梳子的齿上。
发丝顺滑,一下子从梳齿间溜走,他连忙又挑起一缕,同样小心地放到梳子上,欣赏着它调皮地从梳子滑到手上,再从手上滑走。
奇妙,熨帖,跟头发的主人一样。
鹿白眼睁睁看着镜中的人陷入沉思,不禁扶额:……窦公公,照你这速度,怕是得梳到下辈子去了!这是玩呢还是梳头呢?他倒是一点都不着急,磨磨蹭蹭的,敢情宫里没正事儿吗?窦贵生这才收回思绪,低咳一声:什么下辈子不下辈子。
真到下辈子,也不是不行。
梳子再度落到鹿白头上,这次速度快了许多,先前两下还不太熟悉,扯住了两根头发,鹿白嘶了一声,瞪了镜中人一眼。
窦贵生仿佛心有感应,在她瞪眼的同时也抬了头,跟镜中朦胧的人影对视:挨打也没见你叫唤,扯了两根头发而已,叫得这么大声……话虽然说得难听,下手倒是轻了许多。
很快,倔强的发丝在窦贵生手中渐渐乖顺起来,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中分成几股,又编成一束。
徐大侍在旁絮絮叨叨道:对,往上……往回卷,不是,反了……再一圈,对了。
不多时,两个辫子的小丫头便新鲜出炉了。
鹿白摸了摸耳边的两股辫子,凝望着镜中的自己,哭笑不得:五六岁的小孩才梳这种发式,这也太滑稽了,不行不行。
她说着动手要拆,窦贵生却一把捉住她的手,轻描淡写地剜了一眼:鹿白,先生写的册子撕了就撕了,先生梳的头也说拆就拆啊?鹿白顿时心虚:……行吧,那留着吧。
徐大侍很满意,劝窦贵生道:你这梳头的本事可该精进精进,日后有了儿女,连基本的发式都不会,说出去岂不叫人笑话?镜中的窦贵生缓缓低了头,手也垂了下去。
鹿白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准备说两句安慰的话,或是发挥一下不解风情的本能,适时地打个岔。
但他立刻抬起手,揪着她的辫子使劲晃了晃,眼角还带上了笑意:我瞧着不错,是吧?被摇成了拨浪鼓的鹿白:……徐大侍老糊涂了,不过是信口胡说,但窦贵生却听进去了。
后来他又试过几次,梳头的手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好了,但梳来梳去,也只是那两种小女孩的发式,鹿白一问,他说就只学了两种。
鹿白愤愤道:你还真拿我当闺女了!窦贵生揪着她的辫子:我这辈子没个一儿半女,只有个干儿子,还不跟我姓,啧。
鹿白被噎了一下,立刻表忠心:我养你!窦贵生嗤了一声:你拿狗屁养我,管好你自己就不错了。
鹿白:……窦贵生沉默片刻,又慢条斯理地将她的辫子拆开,慢条斯理地问道:你该不会真的来过宫里吧?鹿白也纳闷:你意思是,徐大侍说的是真的?可我压根不记得了。
你好好想想,窦贵生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动动你的脑子。
就算来过,也是小时候了。
她指着脑袋,想做出五六岁小孩的神情,才发现辫子已经被人拆了。
按照徐大侍的话外之意,她娘与先皇的关系应当不错,起码可以称为熟识了。
熟识二字,长辈对晚辈用不到,下属对上级也不恰当,唯一适用在身份、年纪相当的两人之中。
可若真如此,她怎么从未听过京中有人丢了女儿,还丢到了朔北那么远的地方?她那个身份高贵的娘,怎么一次也没来找过她?没爹疼,没娘爱,我是地里一颗小白菜!鹿白一头栽倒,怨念无比。
窦贵生索性不给她束发了,就这么任由她瘫在如墨般的青丝之中,鹿白颇为不解风情地呸了一声,吐了钻进嘴里的头发:太热了,我头发也实在多,要是能剪掉一点就好了。
你还嫌头发多,代相倒是凉快,他都要秃了,像他那样就好了?窦贵生见她不说话,又放缓了语速,柔声道,你啊,你就是不知足,还好意思说没爹疼,没娘爱?你看看这满院的人,看看……唔,多得是的人,哪个不疼你?他状若嫌弃地扯起她的肩膀:一身的汗,还好意思往床上倒?鹿白顺势坐起身,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下巴翻过老太监疲惫的肩膀,滑过他僵直的脖子,抵在他两片锁骨中间,硌得他气都喘上不来。
可我疼你。
她在他心口闷声道,他们疼我,我疼你。
如此一来,岂不等于多得是人疼你了?她的睫毛在他脖颈上来回划动,他拉开几分距离,垂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缓闭上了眼。
鹿白在他领口扒拉几下,隔着三层衣裳也能摸到他突突突突的心跳。
嗯……她只用了一个指头,轻轻松松就把人推倒。
静静欣赏了片刻任人宰割的老太监,她忽的一个纵身跳下床。
浑身的汗,也好意思往床上倒哈哈哈哈……她放肆大笑,笑得窦贵生满脸通红,眉头紧蹙。
饶是这样,他都没发火,只是拽着她的袖子不撒手。
鹿白心说奇怪了,这人近来怎么一点气焰都没了,莫非……莫非是六耳猕猴假扮的!她立刻顺着他的手指摸过去,触到第一根和第四根的薄茧,手腕上的佛珠,感受到下意识回握的力道,这才相信是窦贵生本人。
不真实,实在太不真实了,别是病了吧?你没病吧?鹿白一想到这人夙兴夜寐、疲劳奔波,忙得脚不沾地还得抽空出宫,顿觉自己猜测正确,跟着紧张起来。
掌心覆到窦贵生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热,又扒着他的眼皮看了看,除了有些红血丝外,眼睛功能运转良好。
手爪子还想去探探他的心跳,被他一把按在了胸前。
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
窦贵生抖着双唇喃喃道,我这辈子无儿无女,就指着你呢……这话说得委实软弱,跟威风凛凛的窦公公截然相反,但却如同一棵野草,呼啦一下覆满鹿白的心,生出一片广袤无垠,栖栖遑遑的草原。
草原上似有牛羊悠闲的叫声,有催人归家的号角,也有藤蔓似的缠住她的枯草。
十二岁那年,鹿白面对少年的遗体,做了一个近乎冲动的决定。
此时此刻,面对同样双手交叠、面容平静、苍白悒郁、瞧着跟死人没两样的老太监,鹿白再度不假思索,下定了决心。
我知道你忧心。
她在他耳边小声嘀咕,往后不论我想没想起来,想起来多少,不论我回不回家,我都不会撇下你。
你忘了,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
鹿某人一向说到做到,有违此誓,掌嘴三……二十!窦贵生没答,施施然放了她的手,在她不解的目光中腾地一下坐起身,抖了抖衣襟,大摇大摆地走了。
方才还瞪着死鱼眼的老太监就这么死而复生了。
这也太好哄了吧,鹿白望着他的背影想道。
自那天起,窦贵生就不常来唐王府了。
一则公务繁忙,战事紧张,实在脱不开身,二则他得了一句承诺,便不再担心,不再想些有的没的,急火火地要求证什么了。
每日面对阴晴不定的新皇,堆积成山的奏折,推诿无为的丞相,窦贵生累得头晕脑胀,却从未觉得这么真切地活过。
看人时,眉梢眼角多了几丝显而易见的喜气,走路生风,风风火火,火气旺盛,与以往瞧着显然不同了。
尽管事务繁多,但每隔三四天,窦贵生仍旧会抽空出宫一趟,去唐王府见见鹿白。
有时批完折子已是半夜了,唐王府早就落了锁,鹿白就会搬了梯子爬到墙头,举着一柄红烛跟他闲聊。
今天说的是唐王殿下终于不绝食了,大哭一场,就着眼泪吃完了两碗饭,兴许里头还有一两滴鼻涕。
明日说的是圣上宠幸了一个宫女,恰巧是顺嫔娘娘身边的人,第二日那宫女不知怎的就死了,真是可惜。
后日说的是宫里的荷花吐苞了,比往年开得好多了,兴许是埋了许多死人在里头的缘故。
月黑风高,暗影婆娑,墙头马上,家长里短。
情人间的话题如同折子戏一样绵长又无趣。
每次来,窦贵生都会带给鹿白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譬如一枝花,一本书,一枚发簪,甚至一只白色的兔子。
而鹿白也会把自己积攒多日、进步明显的练笔给先生过目。
其中不乏许多叫人脸红心跳的私货,先生装作不知,一并没收到怀里。
院子飘出淡淡的栀子花香时,窦贵生带着蔺城失守的消息来了。
鹿白从他头上拔下了两根白头发,用自己新鲜出炉的文章包上,埋到了院中的栀子树下。
院子里响起聒噪的蝉鸣时,窦贵生带着西京危急的消息来了。
鹿白拔下了十几根白头发,趁他坐在椅子上小憩的工夫,悄悄放进了平安符中。
降下今夏的第一场暴雨时,窦贵生跟惊雷一同到来。
鹿白攒了整整一百根白发,想在给窦贵生捶完肩后好生炫耀一番,可惜捶到一半窦贵生就睡着了,甚至来不及透露任何外头的消息。
鹿白将人半拖半抱地拽到床上,按在枕头上。
一番折腾,人仍旧没醒,在鹿白味的环绕之下,他睡得比死猪还死。
眼底两片青黑的皮肤跟浓密的睫毛重合在一起,像是又生出了两只半死不活的鬼眼。
她掩上窗,关了门,悄悄钻了出去。
活着太累了,就让他多睡会儿吧。
跟鹿白一样,唐王章元真也在盼望着窦贵生的到来。
他们被软禁在府内,唯一可靠的消息来源就是窦公公了。
每次窦贵生一来,他就会硬着头皮问问顺嫔的近况,问问外头的战局,而后盯着虚空处久久失神。
两人一直等到窦贵生醒来,才从他口中得知,西京前两日也丢了。
杨信受伤,邓献病危,查门戈被放了出来,临危受命,但局势仍难扭转,陈军已经打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了。
唐王颓然跌坐回椅中:怎么会……怎么不会?窦贵生刚睡醒,嗓子还是哑的,如今是战是降,朝中吵得不可开交。
约莫再过几天,你们就能听见陈军炮声了,到那时候,结果就能出来了。
鹿白近段时间一直在翻看大周的各类风俗游记,做了不少笔记。
经过一番调研,她敏感地意识到,不论是那本书,都不约而同地记载了十几年前的一桩大事:京城来了一支陈国的使团,来与明宗皇帝商议朔北两郡的交割事宜。
众人第一次见到女皇和女兵,不禁心生好奇,围观的人从宫门排到城门,堵塞了整条大街。
使团来京足足半月,而后又风风光光地走了。
因此,听到陈军两字,鹿白本能地蹙起眉头,忐忑又期待地思索起心中的猜测。
想说什么?窦贵生见鹿白欲言又止,不禁开口发问。
方才小憩片刻,他已经比刚来时清醒了许多,但连日累月的高强度工作已经叫他无暇分辨鹿白表情背后的深意了。
鹿白连忙摇头:没什么。
那支使团里,是否有一个五六岁,名叫庆庆的小女孩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窦贵生匆匆到来,匆匆离开,一阵风似的转了一圈又转走,留下满院萧索寂寥的气息。
那天晚间,唐王把当初封妃的诏书给了鹿白,要她一把火点了。
鹿白干净利落,一点都没犹豫,赵芳姑抢救不及,只得在一旁默默垂泪。
唐王告诉她:我昨日与甄冬……此事就算了吧。
鹿白转头,见甄冬今日梳了妇人的发髻,不禁恍然大悟:恭喜。
说是喜事,但在场几人都不知喜从何来。
如窦贵生所说,没出几日,就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炮声了。
站在王府高处,偶尔还能见到天际炸起的一丛丛橘黄的光球,像是盛放的烟火,足足半分钟后,才有闷响隆隆地飘来。
鹿白心中焦急,迫不及待地想见窦贵生,想问问他走不走,怎么走,什么时候走,可窦贵生却一直没来。
等到第三日,炮火暂歇,万籁寂静,宫中终于来了人。
来人好大一群,其中却没有窦贵生。
禁卫护送着传旨太监,三两下撞开府门,强盗似的闯入,径直捉住了正在喝药的唐王。
无奈,唐王只得顶着一身药汤被拎了出来,和众人一起跪在院中听旨。
不待传旨太监开口,两人便一左一右架住唐王,粗暴地将龙袍往他身上套。
龙袍很大,松松垮垮系在唐王身上,如同一口堆放已久的麻袋,散发出濡湿腐锈的气味。
衣裳胡乱系上,冠帽扣在头顶,这就算穿戴完毕了,传旨太监也终于展开了圣旨,开始宣读。
唐王章元真听旨!传旨太监发冠歪斜,脚步虚浮,声音急促,跟被狼撵了似的。
一看左右,禁卫的穿着更参差不齐,有的连鞋子左右脚都不一样,像是急着逃命似的。
鹿白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等圣旨宣完,她抬手摸了摸额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出了一头冷汗。
连日的争论终于有了结果:在继位三个月后,皇帝章元启禅位唐王。
与此同时,太上皇决定迁都浙郡越州,带领群臣一路南下——逃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国破,卒,全文完(不是——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千秋万代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尸悦、千秋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