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窦贵生想出办法, 葛琅就带人来了。
唐王府和相府离得很近, 两府中间的院墙被拆了,合作一府,作为议政院的办公地点, 女皇则带领全家入住皇宫。
大势已去, 天下初定,这就算安顿下来了。
留守的宫人们统一收编, 换了干净朴素的衣裳, 被暂时关押在典刑司。
等外头安顿好了,他们就被拎出去,像回炉再造的商品似的一一过库, 分到有需要的地方。
年轻的宫女太监陆续被接走,加入重建皇城亦或是看管马匹库房的劳动队伍;年老的做些简单的传话、写字之类的活计,每日能领到不少赏钱。
后宫的妃嫔公主们统一送去皇陵和寺庙,最后只剩下废帝章元真。
当然, 还有一个窦贵生。
讨论了好几日, 议政院一致同意将光宗章元真废为云州王,领亲王头衔。
待活捉熹宗皇帝后, 兄弟二人一并圈禁京中。
决定已经通过, 接下来就需要在女皇面前走个加封流程了。
当初靳乔不过是信口胡诌, 如今竟然多多少少成了真。
余下无伤大雅的人,就交由皇室自己处理吧。
在人到来之前,鹿白还以为这不过是次寻常的游园。
自那次与窦贵生悄悄见面后,靳白梅便突然病了。
痛失爱女和征战中原将她变成强弩之末, 全靠一口气撑着,如今鹿白回来了,她终于松了这跟弦,一下子病倒了。
鹿白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几天,才勉强见好,能够出门走动走动。
这日阳光正好,女皇陛下精神头也好,一时兴起,非要带着儿女们游园,连一向病恹恹的大皇子靳平都被叫来了。
移步换景,别有洞天,大周皇宫奢华、迷醉的景致不论看多少遍都觉得新奇。
美得令人咋舌,美得令人心痛。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商量这里怎么改,那里怎么修,东边种什么树,西边栽什么花。
人人都很欣喜,除了鹿白。
母子几人在宫内走了一圈,最终停在了观星台处。
静静伫立片刻,忽的有人来报,说院首把人送来了。
鹿白面露愁绪、心不在焉地俯瞰着一派朝气的京城,发丝被夏风吹得狂魔乱舞,有几缕都飘到嘴里了,她却依旧无知无觉,神情恹恹。
靳白梅瞥了她一眼,微微抬手:带上来。
不多时,人就被带了上来。
没有女皇发话,那人只得安安静静地跪在原处。
鹿白只当是女皇又召见什么不相干的人,于是没有转身,跟靳乔一起趴在栏杆上吹风。
靳乔被爹娘分别打了一顿,老实了不少,但余光见到来人,挑事的本能作祟,又忍不住挤眉弄眼、跃跃欲试。
啧!瞧瞧!呵。
嗤。
这等起哄架秧子的怪声一下子打断了鹿白的思绪,她推了靳乔一把,警告道:娘在说正事呢。
靳乔的视线从跪着的人身上移走,似笑非笑、面带揶揄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仿佛在看她的笑话。
鹿白心头跳了一下,还没回头,就听一道人声如同惊雷般当空劈下。
罪臣窦贵生,参见女皇陛下。
咚一声,磕头的脆响叫鹿白感同身受地抖了一下。
靳乔不禁哈哈大笑,使劲儿蹬着靴子:哈哈哈庆庆,你真傻!鹿白回头,才发现窦贵生仍是笔挺地跪着,脑袋没有开瓢,没有裂口,没有血流成河,没有当场殉国。
刚才咚的声响都是靳五这厮用鞋踏出来,故意吓唬她的。
靳平无奈笑了一声,冲倚着栏杆的二人招手:别看了,过来坐。
靳白梅背对着他们,头顶的皇冠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着冷冽夺目的光,衣袍上硕大的白梅随风起伏,即便在夏季也叫人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而跪在地上的人只穿了青灰色的布衫,没有发冠,没有装饰,没有先生的严厉呵责,没有老太监的嚣张跋扈,没有红着脸的软声求饶。
尘埃落定,他又变回了他,如同一粒泥土,一颗浮尘,一个从未出生过的人。
站着的是母亲,跪着的是爱人。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会面。
女皇斜飞入鬓的美貌自带一股杀意,默默端详片刻,终于启唇:我认得你。
这简简单单、毫无感情的一句,顿时叫窦贵生的心沉到了底。
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
顿了顿,她又道,不可能。
娘!鹿白急了,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想要扶窦贵生起来,却被靳白梅一个抬手拦住了。
怎么不参见庆喜皇女?靳白梅依旧睨着窦贵生,眼中带了一丝笑意。
但这表情比不笑时更叫人心惊胆战,叫人遍体生寒。
窦贵生已经学了陈国的礼仪,双手覆在额前,老老实实地拜了下去:参见……别!一双手急急忙忙冲出来,用力扶住他,叫他再难动作分毫。
佛珠透过布衫的袖子现出凹凸不平的轮廓,细细密密、圈圈绕绕,硬得有些硌手,凉得十分瘆人。
鹿白用了十足的力气,也不管他疼不疼,死死攥住他的指尖,就是不准他动。
还不参见庆喜皇女?靳白梅又冷声重复了一遍。
参见庆喜……窦贵生手被人攥着,拽了两下都没拽出来,于是就这么手举在半空,直楞楞地往下拜,仿佛非得行了这个礼才肯罢休。
不像是参见,更像是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鹿白看得出来,这老太监不高兴了。
他不可能对她娘不高兴,不可能对她不高兴,思来想去,归根基地,只能是对他自己不高兴了。
她赌气似的使了劲,非得不让他拜;他赌气似的往下趴,非要她受了这一拜。
两人一蹲一跪,就这么僵持不下,一时谁也拗不过谁。
靳白梅低唤了一声,暗含警告:庆庆。
鹿白抬头瞥了母亲一眼,忽的松了手,干脆利落地跪到窦贵生身边,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参见母亲。
靳白梅没说话。
愣了片刻,窦贵生也跟着拜了下去:参见女皇陛下。
靳白梅的脸拉下来了。
幸好没跟着叫母亲,不然靳白梅能当场杀了他。
靳白梅冷哼一声,冲窦贵生道:你不配。
鹿白:配!靳白梅: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鹿白:有!靳白梅:你不该肖想她。
鹿白:该!靳白梅:庆庆不可能娶你。
鹿白:可能!靳白梅:……靳乔。
鹿白:哎!靳乔笑得脸都变形了:哈哈哈哈叫我你答应什么!鹿白不吱声了,咬着唇装哑巴。
靳白梅闻言淡淡剜了靳乔一眼。
然而靳乔已经被方才的对话笑出了眼泪,像个傻子似的仰倒在椅子上,压根没注意到母亲暗示的眼神。
年近半百的女皇有点迷茫。
孩子们一个两个都没正形,大的大的有主意,小的小的不听话,说嫁人就嫁人,说出国就出国,说走就走,说死就死。
只剩一个最老实的、最讨人欢心的,结果倒好,不是没有叛逆期,是叛逆期迟了而已。
这样的太监别说十个,便是一百个都能找得到,为了这么一个……这么一个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的老太监,至于吗?倒不如说她喜欢女子呢。
靳乔。
靳白梅声音提高了几分。
靳乔见母亲真生气了,立刻收了笑,抱拳道:得令!随即大步流星走上前,也不管人愿不愿意,一个弯腰把鹿白扛在肩头,撒腿就跑。
鹿白被颠得天旋地转,头昏耳鸣,不禁叫道:靳五,你、你等着!靳乔:好呀!喊叫声很快消失在微风的轻啜和聒噪的蝉鸣中,人影在石阶尽头一分为二,化作两点翩跹的风筝,晃晃悠悠、纠缠不休地朝远处飞去。
靳平不禁出声:娘,你这是干嘛……大儿子开口,靳白梅不禁语气软了些:上头风大,你先下去吧。
靳平应了声是,被人扶着往下走。
路过窦贵生时,靳平手指在他肩上轻轻搭了一下,权当无言的安慰。
靳白梅忽的有些恼火。
如今看来,她并不算强硬的反对已经竖起了一座高墙,那头是被拆散的苦命鸳鸯和他们人数可观的支持者,这头只有她和鹿叙。
而鹿叙这个墙头草很快也将倒戈相向。
叛逆的年纪,越是反对,他们自以为是的爱情就越是坚定。
这个年纪的爱情本就脆弱,是旁人的言行叫他们误将玻璃当宝石,误将鱼目当珍珠。
轰轰烈烈之后,玻璃仍是玻璃,鱼目仍是鱼目,浪费的青春却再也回不来了。
女皇也曾年轻过,她不会不明白这个普遍道理。
仔细回想一下,十九岁时,她在干什么?那年她路过柯州,受了伤,丢了钱,被一个水匪捡到了。
后来水匪抛弃家业,背井离乡,跟她来了陈国。
然后呢?她爹娘反对,议政院反对,正值两国交战之际,百姓若得知了消息,很可能还会推翻靳氏皇族,引发内乱。
那时候好像什么都很难,好像全天下都跟自己作对,好像偌大的皇宫没有一个人理解她。
再然后呢?三十年了,风水轮流转,现如今,最小的孩子也吵着闹着要成亲了。
这么一想,普遍道理好像也不是普遍适用。
靳白梅忽的笑了一声。
窦贵生只觉得那笑声如凌迟的屠刀,但他并不怎么怕,就算是真刀,他也不会瑟缩一下。
鹿白说了,他配,他有,他该,他可能。
你起来吧。
靳白梅转身坐下,叫人给窦贵生也看了座。
窦贵生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终于第一次看清这位传闻中女皇的模样。
她年近五十了,却保养得体,脸型和唇角与鹿白有七八分相似,却瞧着比鹿白更精明、更狠心。
不过,眉目间虽然凌厉,但却与九皇子单纯的恶意不同。
那是见血封喉的刀,不是阴狠毒辣的蛇。
很奇怪地,窦贵生从她身上看到了鹿白的影子。
我的鹿白,有一天也会成为女皇吗?她会成为这样还是那样的女皇?她会不一样吗?她会长大吗?她会跟旁人讨论我听不懂的东西,会忘记怎么对我笑,会将我当做龙座底下的一粒尘埃吗?她会变老吗?她会跟何人共度一生,会跟何人携手白头?待她年老之时,又可曾会后悔自己的决定,选了一个不值得信赖的人,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呢?她会难过吗?她会舍不得吗?她会歆羡旁人吗?她会痛恨自己一辈子埋葬在一个一无是处的老太监身上吗?短短一个对视之间,杂乱如同炮火般的思绪分沓而至,在窦贵生心中漾开一个又一个无声的波纹,波纹眨眼间汇集成巨浪,在他胸腔中叫嚣着来回冲撞。
靳白梅的眼神很直白,直白到近乎冒犯,不躲不闪,如同利箭一般射入他的瞳孔。
窦贵生心道,果真是亲生的闺女,一脉相承的无礼。
我知道,庆庆不想当皇帝,我也不愿她当皇帝。
靳白梅并不打算隐瞒,开门见山道,若不是她四哥战死,我这辈子也不愿她当皇帝。
但事已至此,后悔无济于事,如何顺利继位才是正事。
天下初定,江山不稳,如果她置律法于不顾,执意与你成亲,会不会有人趁乱而入?会不会有人质疑昏君无德,会不会被周帝借机攻伐?这些窦贵生不是没想过。
这些时日,跟着葛琅派来的议员,窦贵生已经学到了不少陈国的知识。
他像一只干透了的海绵,一沾到新鲜的事物就能吸上慢慢一肚子水。
入宫时削减了脑袋往上钻,现在一把年纪,又琢磨着把脑袋削圆,往另一个形状全然不同的地方套一套。
他头一次不带偏颇、不带高傲、不带妄见地认识这个曾经的敌国,这个森林遍布、碎花漫天的地方。
他曾问自己,什么地方养得出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丫头呢?现在是揭晓答案的时候了。
不过答案藏得有些深,要他钻入冗长的史书中苦苦寻觅,要他摒弃掉二十余年的之乎者也,才能勉强窥见一二。
人说好奴才是条狗,跟着好人做忠犬,跟着坏人做恶犬。
是,窦贵生是条狗。
国破了,家却没亡,现在他想做条护卫鹿白的好狗。
皇室虽不干政,但有些担子始终逃不过。
于情于理,我都希望为她选个合适的夫婿。
靳白梅放慢声音,尤其强调了最后一句。
风吹着窦贵生一丝不苟的头发,吹着他颤颤巍巍的睫毛,吹着他瘦骨嶙峋的肩背,像吹过一把竹做的椅子。
那双喜欢骂人的唇轻轻抿了一下,垂眸开口,语气淡淡,叫人听不出一星半点的波澜:那女皇以为,什么样的才叫合适呢?这个问题轮不到你来问我。
女皇的回答依旧这么不留情面。
顿了顿,她忽的道:是我该问你。
窦贵生愣住了。
他抬头望向靳白梅,那张与鹿白相似的脸上露出捉摸不透、淡然悠远、似曾相识的神情。
真像,她们真像,窦贵生心道。
我的鹿白,终究会成为一个女皇。
窦贵生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地狂跳,他听见女皇说道——是你,该告诉我,什么才叫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有一点卡,最近几天字数可能稍稍少一点(但也没有几章了感谢!**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悠哉~、梅溪昂郝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尸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