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四散躺在桌上,白生生的像是婴儿的肚皮。
上头那几行墨字如同伤疤似的,显得格外突兀。
桌旁的先生面色冷肃。
如果鹿白有胆量多看两秒的话,便会发现冷肃中还带了那么一点幸灾乐祸。
罗汉床背后的台案上供的不是菩萨,不是佛祖,而是慈眉善目的孔夫子。
鹿白跪在地上,默念了几句佛祖保佑,猛地发现不对,匆忙在心底补了几句。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善哉善哉。
在孔夫子和佛祖的双重庇佑之下,冷着脸的老太监看起来也不那么可怕了。
说吧。
窦贵生两腿微分,脊背笔直,一手搭在炕桌上,轻轻扣了两下。
不像是训学生,倒像是审犯人。
虽然两者对鹿白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鹿白其实不怕他发火,大不了就被退回莫啼院而已,反正读书一事于十六殿下是一时兴起,于她是忍辱负重。
她怕的是他手边的戒尺。
退学还可以,体罚就算了。
两旁的铜鹤翻着死鱼一样的珍珠眼,跟窦贵生总是半垂着的阴鸷眼神截然不同。
鹿白本想避开审讯者的逼视,但视线转了一圈,不但没有轻松,反而觉得更阴森可怖了。
于是顾不得打量窦贵生的房间,只得把眼珠子转回正中,转到那只曾托起她肮脏下巴的脚尖上。
是我写的。
鹿白不知道该交代什么。
男男女女,都到这个份上了,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吗?这狗爬的字也不像是别人。
窦贵生似乎很满意她的诚实,信手抽出一张纸条,接着问道,王田已经承认了,你借着留堂的机会,日日跟他在学堂内私会。
说吧,此事有多久了?你们只是私传书信而已?古往今来,先生们的高明之处都是如此一脉相承。
明明是逼问,声音却辨不出喜怒,叫你兀自惴惴不安,左右揣度,先失了方寸;紧接着明知故问,或是正话反说,迫使你露出马脚;最后他们便乘胜追击,一举得胜,打得你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但是窦贵生没有想到,这辈子竟然碰到了一个例外。
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失败的那个人竟然是他。
啊,是吗?鹿白一脸惊讶,表示自己也是头一次听说,他说不是他啊……窦贵生这时候还没有预见到即将到来的败局,半垂着眼帘,继续睁眼说瞎话: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确定吗?通常人在你确定之后便会动摇,怀疑,左右摇摆,即便确定也变得不确定了。
但鹿白衡量了一下小太监惊慌失措的神情,还有这颇为无耻的告密行径,当即重重点头:确定,不是他。
呵。
窦贵生发出赶鸟似的冷笑,终于掀起一丝丝眼皮,不再拿鼻孔瞧人,这么说,你是承认与人私会了?不知不觉上了套的鹿白:……啊,您要这么说也对。
啊?也对?还您?听着阴阳怪气的,窦贵生当即皱了眉:陆白,你当真是挨打没够么?我没工夫跟你废话,今日若是交代不清,你和你这情郎少不得要去典刑司走一遭。
情郎两个字还着重强调了一番。
窦贵生想得非常天真,且自信。
似这等年纪的宫女,整日接触的异性无非是主子和太监。
同龄的小太监,身形样貌介于男人和少年之间,读了几日书,又带了些微的书卷气。
这便是少女怀春时最喜欢的那类弱质书生了。
说她不傻谁信?几封破信,几晚巧遇,便轻轻松松得手了。
连面都没见过,什么恶心人的荤话都说出来了,不是情郎是什么?窦贵生看鹿白的眼神于是带了一丝轻蔑。
犯得着犯不着啊……鹿白心里一个劲儿地犯嘀咕。
试想,一个不受宠皇子的低品级女官,跟一个尚膳监的烧火小太监,再怎么有罪,也不至于劳烦大领导亲自过问吧?还以为前几天不留堂是放她一马,结果在这憋着劲儿整她呢。
我当真不知道他是谁。
鹿白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此话有假,天打雷劈。
是么……窦贵生的眼帘又垂下去了,似笑非笑地拉长声音,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不想说也罢。
下一句应该是:既如此,那我便放你们一马。
窦贵生按照想好的说辞说了。
再下一句该是:我并非好心,你也犯不着谢我,只是再有下次,可就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了。
最后再加一个意味深长的啧。
如此一来,她便知道他已经有了她的把柄,且他身为典刑司掌印,为她和那不存在的情郎法外开恩,高抬了随时可能再度挥下的贵手,她心里不定如何畏惧,又如何感激呢。
对了,中间还得有小宫女的一句多谢窦公公开恩。
但这最为关键的一句,鹿白却没有说。
她丝毫没有配合的自觉,张大痴呆的双眼,颇为不可置信地瞪着窦贵生。
不知怎么的,这模样竟叫他想起一只被吓得傻了,连嘴里草料掉在地上都全无反应的兔子。
最后理所当然变成了红烧兔头的那种兔子。
先生怎么这么说!鹿白确实很诧异,下意识便用了先生二字,仿佛这个身份代表着某种高贵、纯洁、不容侵犯的品质。
怎么着,她还敢顶撞他了?放肆!他狠狠拍桌。
鹿白吓得抖了一下,但接下来的话还是稀里糊涂倒了出来:这可是有违宫规的事,先生怎么能轻易放过他?窦贵生有点傻眼:哟,你还希望我罚他了?那是自然!鹿白连声附和。
你倒是薄情……窦贵生先是有些气恼,不过细细品了两遍鹿白的话,心中渐渐疑窦丛生。
再看鹿白时,眸色变得愈发深沉。
小丫头,说不定真有点段数。
我不是薄情。
鹿白为自己辩解道,小豆子不是那样的人。
都道字如其人,鹿白没能看清小豆子的样貌,却也能将他为人气质猜个七七八八。
况且,说出那些话的人,怎么可能做缩头乌龟?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卖友求荣的事?这绝不是小豆子的风格。
羞涩而大胆,聪敏而正直,坚韧而固执。
这才是小豆子。
因此鹿白猜测,他一定是被某件不便透露的事缠住了,亦或是还没做好与她面对面的准备,在等候一个契机。
譬如被先生发现早恋,然后顺势表白什么的。
窦贵生简直要为她的话笑出声。
小豆子是哪样人,他都不知道,她又清楚了?而且,稍显不足的底气也没能抵挡住鹿白倾诉的决心,我还没亲眼见过他,劳烦先生一定要将他找出来。
顿了顿,她郑重其事道:多谢先生!窦贵生:……得到了想要的感激,却以一种完全错误的方式。
造化弄人。
虽然事后窦贵生立马想到了解决之道,但那一瞬间,他真想蹿起来给她一下:你情郎早让我扔池塘里喂鱼了,见鬼去吧你!窦贵生缓了口气,将脸转向那堆散乱的罪证。
看了两秒,忽的一扬手,把那沓纸甩了过去,怒极反笑道:还想让我帮你找人?看看这写的都是什么腌臜玩意儿!鹿白鹌鹑似的跪在地上,被劈头盖脸砸了个正着。
纸片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重的是窦贵生的语气和眼神。
陆女史真是好胆量,全然不拿宫规当回事儿呢。
窦贵生拎着戒尺站了起来。
鹿白又气又怕,差点捂着屁股撒丫子狂奔。
但她生生忍住了逃跑的冲动,边往后蹭边胡乱抄起身边的罪状:先生,真不是什么腌臜玩意,这都是纯洁无瑕的学术探讨!您看啊:私以为,今日课上所讲桓公买马一事,与圣上如今处境相同——哎哟!还还还,还有这张!鹿白肩上挨了一下,也顾不得怕不怕了,猛地蹿起老高,边跑边大声念道:要怪便怪先生嗓音实在动听,叫我心神荡漾,总是分神……她跑得快,声音大,不光窦贵生听见了,隔着好几道门的司礼监太监们也听得一清二楚。
窦贵生来不及捂她的嘴,愣是把那段长达两百字、真挚热烈的溢美之词一字不落地听了一遍。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冷淡至极,甚至有些僵硬。
求生欲使鹿白第一时间注意到他右眼眼尾那阵尴尬的抽搐,她当即恍然大悟:哦,原来他竟讨厌别人夸他!自觉找到报复法门的鹿白瞬间斗志昂扬,赞美不要命似的往外喷:先生文采斐然,见地独到,实乃当事大家!先生事必躬亲,心细如发,叫我等自愧弗如。
对安全稳定事件有着不凡的敏感度,总能将各类风险隐患扼杀于摇篮之中,皇宫捍卫者的名头当之无愧。
政治站位极高,有手段有魄力,有气质有风度,内监第一人实至名归!听得懂的,听不懂的,乱七八糟的话音青烟似的在屋内盘桓,余音绕梁,令人作呕。
要不是见到字数不对,窦贵生差点就要信了这番鬼话。
闭嘴!窦贵生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鹿白的领子。
鹿白心知躲不过,任人拎鸡崽儿似的拖到一旁,甚至还暗自松了口气。
来得可真够及时的,再多一句都编不出来了。
啪。
戒尺在手心抽出一道红痕,鹿白连人带信被扔了出去。
滚蛋!那天,窦贵生到底也没说怎么罚她,似乎打了那两下,事情便就此作罢。
课上的先生依旧面容冷肃,不苟言笑,惜字如金;课下的窦公公依旧时不时拎人去典刑司责罚。
贾公公没有再提攻略太子大业,十六殿下病情稳定,偶尔有兴致坐在廊下看鹿白踢毽子。
随着学习内容逐渐深入,鹿白已经对大周的时事新闻、政治形势有了更深刻的体悟。
现在的她,已经能毫不停顿地背出三省、六部、八司、十二衙门的官职了。
可是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她:小豆子究竟是谁呢?鹿白日思夜想,怎么也不明白,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直至有人主动找上了她。
陆女史。
苏福依旧跟初见时一样,不卑不亢地垂着头,声音喑哑低沉,我有事与你说。
鹿白还以为又要抽背课文,赶紧掏出默写册,匆匆过了两遍,才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在背人处站定,苏福掏出一封没有抬头和落款的信,鹿白抬手接过,他却不肯放手。
四只手在半空定住,彼此的心都跳得飞快。
苏福悄声道:前几次我见你与人相会,便私底下找了那小太监,打探你们往来消息。
后来……就都是我了。
鹿白高兴得差点扑到对方身上:是你啊苏公公!怪不得后面几天压根没人监视,原来苏公公玩忽职守,监守自盗去了。
苏福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陆女史可别说出去。
我、我……他没撒过谎,有点难以启齿。
正要开口,便听鹿白压低声音,挤眉弄眼:放心吧,我也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这话自然原封不动地传到了小豆子本人耳中。
他第一反应是觉得恶心,继而是可笑。
喜欢?喜欢顶个狗屁!顶天儿是死的时候多个人哭坟罢了。
也许整个事件中唯一高兴的只有没头脑的鹿白。
但回去跟众人一说,鹿白又觉出事情不太对劲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欢迎收看没头脑和不高兴的恋爱日常。
鹿白:……啊?这是恋爱剧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