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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2025-03-22 07:01:22

祭祀大典那天,气温高得出奇。

天未亮时就开始张罗,就是为了赶太阳升起的吉时,也是为了抓紧那稍纵即逝的凉爽时光。

饶是如是,等宫人们安排妥当,朝臣们站定,皇子王孙们各就各位,皇帝皇后出场时,太阳还是毒辣辣地升起来了。

鹿白现在是真心感谢贾公公的安排,顺带也感谢自己细作的身份。

若是同其他人一样站在祭坛下,别说十六皇子这小身板了,就连她也觉得受不了。

厚重的宫装铁甲似的箍在身上,鼓声为钉,钟声为锤,一下一下砸在禁锢人的铁笼上,砸得人眼冒金星,大汗淋漓。

还有点中暑之兆。

鹿白来时悄悄藏了两块沾湿的帕子,现在都快被捂干了。

但有总比没有好,她微不可查地往前走了一步,从袖子底下悄悄递出一块帕子。

十六皇子的手在椅旁垂了许久了,终于等到救援,他赶紧攥住,借着抬手擦汗的功夫,把混合着水锈和汗味的帕子贪婪地贴在脸上,权当心理安慰。

呼——他无声地舒了口气。

鹿白紧绷的表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十六皇子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本来就不受宠,如果真晕了,皇帝一定会怪罪他延误了祭祀大典。

儿子这东西,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从皇帝执意要人来充脸面就能看出来,他对这个小儿子可没有一星半点的心疼。

看看,都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两人的小动作并不明显,但还是被人发现了。

噗。

身旁传来一声轻笑,鹿白一僵,赶紧站直身子装木头。

但毫不收敛的目光却让她越来越不自在,越来越僵硬。

若是脸皮有窦贵生一半厚,她也不至于连手脚怎么放都不知道了。

她想看看到底谁这么大胆。

于是她便看了。

目光交汇的瞬间,她有片刻的呆滞。

那位偷窥者却堂而皇之地笑了一下,低语道:又见面了。

鹿白猛地垂下头,嗫嚅道:太子殿下……距离上次见到太子已经过了许多天。

鹿白日日听宫人们说起太子,每听到一次,脑中便浮现出那日初见的情景。

跟令人胆寒的窦公公相比,太子殿下简直堪称天人之姿,在世活佛,笑面观音。

但今日再见,鹿白恍然发觉,记忆欺骗了她。

它在丑化窦贵生的同时,极大地美化了太子。

身穿玄底金纹太子朝服的人脸上不再有和蔼可亲的笑,取而代之的是审视、玩味,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

看不懂,等于危险。

不知是害怕太子的锐利目光,还是害怕尽头站着的纠察御史,鹿白死死埋着头,一句话都不肯再说了。

太子又笑起来,正要开口,祭坛之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唱喝:拜——听音识人的功夫练得久了,她第一时间就能由语调高低、语速缓急、音色粗细分辨出说话者的身份。

尤其是这声音还经常骂她,经常把她从噩梦里吓醒。

但此时此刻,这声音无异于天籁。

鹿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比起礼官姜辣李苦的怪调,这悠悠唱喝可谓是一剂清凉熨帖的泉水,霎时冲淡了炎炎烈日的苦楚。

罚站许久的朝臣们终于有幸挪动膝盖,弯曲身子,借着跪拜的功夫活动活动手脚了。

后来的祭祀有很多,唱赞的礼官和内侍换了一批又一批,鹿白再也没听过如此动听的声音,再也没有一次祭祀如同这次一般,在她颤动脆弱的神经上温柔而持久地拨动。

赵芳姑扶着十六皇子跪下,鹿白几人紧随其后。

待皇帝本人上完香,内侍太监窦贵生传出号令,众人再行起身。

皇帝完后是皇后,皇后完后是太子,太子完后是众皇子,跪起来没完没了。

鹿白却暗自庆幸,估计这一番折腾下来,太子没心情再搭理她了。

然而事与愿违,太子不但有心情,还兴致颇高。

十六弟近日身子好些了?他叫住鹿白,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鹿白硬着头皮如实作答:回殿下,是好些了。

太子笑着摇了摇头:但今日这一闹,怕是又得休养好些时候了。

吐槽祭祀大典的事鹿白不敢搭腔,只茫然无措地啊了一声,把傻子的角色演得淋漓尽致。

太子似乎觉得她的样子很有趣,掏出袖中的扇子递了过去:拿着。

鹿白差点跳起来,刚想拒绝,便听太子吩咐道:使点劲,可热坏了。

鹿白:……是,殿下。

果然,没人会这么好心地送宫女扇子,太子也一样。

于是她安心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子身后,尽职尽责地为他打扇。

祭祀大典刚一结束,十六皇子就被太医们送回去了,赵芳姑也跟着。

莫啼院余下几人没做安排,自行活动。

散班的人群乱乱哄哄,太子和小宫女这对组合算不上显眼。

步行了片刻,太子便被中官李公公逮了个正着: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啊,圣上正找您呢!圣上说了什么事吗?没说,就叫您快些过去。

太子沉吟片刻,冲鹿白抱歉一笑:今日到此为止,我就不麻烦你了。

鹿白如蒙大赦,立马将扇子双手呈上:殿下言重了。

保养得体的手指抽出扇子,在鹿白手心暧昧地轻敲一下,仿佛要在她身上留下点什么。

太子笑了两声,匆匆离去。

那笑声很淡,听着真诚又温柔,体贴又敷衍。

鹿白难得心潮澎湃。

怪不得,怪不得吴大人选中了她,原来早就知道太子的口味!太子妃据传样貌极美,端庄大气,宛如昭君在世。

且东宫入了玉牒的只有正妃一人,其余不过是几名翻不起波浪的姬妾。

啧啧,还以为夫妻俩感情多好呢!太子夫妻的确感情很好,但一切都建立在太子妃的严防死守之上。

譬如此时此刻,勾引人的小妖精刚刚与太子别过,便被监视已久的大力宫女逮了个正着。

鹿白身单力薄,膀大腰圆的宫女飞快堵住她的去路,将人拎到墙角,严严实实围了起来。

你是哪宫哪院的?为首的绿衣宫女厉声问道。

莫啼院,六品女官,十六殿下的女史。

鹿白很真实地怂了,决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只要不挨揍,什么都好说。

绿衣宫女拧着眉想了想,仿佛才听说有十六殿下这号人。

她眉头松了几分,脸上尽是轻蔑之色,一看就是做惯了这等事,已经得心应手、毫无畏惧了。

我瞧瞧你是什么好容貌。

绿衣宫女一手掐起鹿白的下巴,拧着她的脸转来转去,量猪肉似的打量了一圈。

可惜了……鹿白耳边响起一声惋惜的轻叹。

她瞳孔颤了一下,下一刻,脸便被绿衣宫女陡然甩到一旁。

给我打!哎,等——等会儿,好歹给个理由吧!鹿白被这等简单直接的暴行唬住了,直到头上的簪子被人扯落,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逃跑。

求生本能在这一刻骤然迸发,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力量。

也是在这时,她才恍然意识到,那些空缺模糊的记忆,那些茫然无助的瞬间,那些黄昏时窗边处漏下的姜黄色的斜阳,那些被严苛的先生和沉闷的生活压抑的种种感情,并未如想象一般消失——她只是选择了忽略。

女官鹿白,不过等同于一条贱狗。

葱绿的衣裙在日光下翩飞,如同摇曳的树冠,又仿佛姿态优美的纸鸢。

鹿白在身体的痛苦和冲撞之间模糊了双眼。

但越是悲痛交加,她便越是冷静;越是歇斯底里,她便越是沉默。

一众宫女只见到她奋力躲避,双腿乱蹬,眼眶通红,满脸泪水之下是冷漠到麻木的表情。

像极了一只濒死挣扎的兔子。

窦贵生见到的也是这幅景象。

在此之前,他设想过许多杀死鹿白的方法,用火的,用水的,明目张胆的,悄无声息的,当面的,远远看不见的。

当然,少不了借刀杀人这一出。

是以见到太子妃做手势的时候,他压根就没想过要阻止——纠察御史早就见到鹿白和太子拉拉扯扯,圣上浑不在意,他却留了个神。

不安的因素就此消失,他本该高兴。

但站在路口的那一刻,他心中竟然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痛快。

二十年了,终于,终于轮到他了。

陆白。

那副刚刚为满朝文武唱过礼赞的嗓子,正用它特有的语调轻唤鹿白的名字。

阴沉,冷淡,缱绻,顿挫。

施暴者的动作戛然而止。

绿衣宫女有些尴尬,不过并不发怵。

她也在典刑司当差,在窦贵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下,这种事已经做过好多回了,回回都能畅通无阻。

这回,窦贵生没有如她所愿地视而不见。

这是犯了哪条规矩了?窦贵生缓缓踱到凌乱的犯罪现场。

绿衣宫女搬出老一套说辞:自然是她行为不端,举止放浪。

哦。

窦贵生半垂着眸子,又用那种朦胧的、含蓄的、叫鹿白心悸的目光看着她,怎么个不端法呢?绿衣宫女不知道窦贵生今日是怎么了,支吾着解释道:她、她在大典上搔首弄姿,行迹可疑……御史也见到了!原来如此。

窦贵生鞋尖踩到半根碎裂的簪子,施施然退了半步。

绿衣宫女以为他不过是随口一问,便松了口气,谁知窦贵生却冲鹿白一招手:既然要罚,随我去典刑司吧。

走了两步,他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那群宫女道:怎么不打了?接着打呀。

众人一愣。

打谁?窦贵生摇摇晃晃的视线与绿衣宫女对上:不是喜欢打人吗?挑个地方吧,想在这儿打,还是去典刑司?绿衣宫女咬牙片刻,猛地垂下头,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窦贵生啧了一声。

围观众人一下子惊醒,连忙扑了上去。

自己打可比被窦公公打好多了,打人者和被打者都感激着呢。

轻飘飘一句,便为嚣张跋扈的宫女宣判了自食其果的命运。

鹿白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好半晌才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追了上去。

一前一后的身影走在白石宫道上,两人都缄默不语。

鹿白将散乱的头发迅速挽在一起,摸了摸蹭破皮的膝盖,自觉抵抗及时、反击有效,只在腿上和胳膊上受了点轻伤。

文学诞生于苦难,回去跟大家又有好一番故事可以讲了。

窦贵生的脚步顿了顿,余光瞥见鹿白一下子骄傲起来的神情,心中嗤笑一声:果真是个傻子,这还傻乐呢!他的思绪以鹿白为起始,顺着漫长的白石宫道,顺着被屋檐啃噬得参差不齐的天空,一直飘到了久远的过去。

若是当时有一只手拉住他,是否还会有今日的他?这念头甫一出现,便被窦贵生抛诸脑后,不愿细想。

他不是自怨自艾的人。

他期盼着风风光光,期盼着仗势欺人,期盼着风光过后用死亡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完整而圆满的句号——这都是小窦贵生经过半生时间沉淀后的愿望。

同样地,小窦贵生也无数次渴盼着有一只凭空出现的手。

现在,那只手拉住了他。

先生。

手指委屈巴巴地抠住他的袖子,声音可怜又坚定,我就一个请求,能不能……不打屁股啊?窦贵生忽的想笑。

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