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飘摇的夜晚,勒托坐躺在一块舢板上,在深沉的海上浮沉起伏。
冷冽的海风挂在脸上如同刀割,惊涛骇浪之中她只能死死抠住木板的边缘。
冰冷的海水浸湿了她的衣裙,她冷得瑟瑟发抖。
一股暖意从小腹里升腾上来,游遍自己全身,在湿冷的黑夜里,温暖了她僵硬的肢体。
知道又是孩子们贡献出来的力量,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肚子上,温柔而又充满苦涩。
事实上孩子们已经发育成熟,理应是瓜熟蒂落的时候,但她如今颠沛流离,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心待产的地方。
对不起,都是母亲没用,连累你们吃苦。
苍白干燥的嘴唇喃喃地说着。
没有错!你是无能的!宙斯不爱你,只是想利用你。
他抛下你,是去攻打你的族群!你居然愿意为敌人生孩子!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你没有资格做母亲!尖利的嘲讽声刺破她的耳膜,勒托的脸变得更加惨白。
自从她漂浮于海上,九天九夜里,这只阴狠的怪物便一直在讥讽于她,每每戳中她心中最为虚弱的地方。
精神上的折磨更痛苦于恶劣的环境。
海中巨怪名为皮同,是大洋之神俄刻阿诺斯与海中女妖的儿子,一只九头巨蟒,寿命已有千年以上,身上裹着坚硬的鳞片足以刀枪不入,砍下一只头又能迅速再生,极为难缠,是海中一霸。
赫拉派它来杀死这母子三人。
皮同极为狡猾,不愿得罪宙斯,因而并不主动进攻,只是掀起风浪,想磨到她支撑不住,沉入海中。
待她溺死,自己吃掉她鲜嫩的尸体,任何人都不能责怪它。
它看出来,虚弱的孕妇体力已至极限,更为急迫想要溺死她们。
你以为你千方百计想保住孩子,宙斯真的会为你高兴吗?他只会埋怨你!也许你刚生下他,就会被他自己一口吞掉,就像他的父亲对他、他的祖父对待他的父亲,他们有这样的传统!那也轮不到你来吃!小女儿冰冷的声音出现在耳边,让勒托的心神从无尽的深渊中清醒过来。
是的,我不能受敌人的蛊惑。
我要见到我的孩子们,我天天听到他们的声音,却还没见过他们的模样。
她咬紧牙关,对孩子的爱成为支撑着她的最后一线动力。
阿尔,干得好。
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让她浑身打了个哆嗦。
重生至今,阿尔一直不敢正视这个人。
前世他最后的一幕仍然不断地在眼前闪过,布满血痕的背部,在战斗中飘动的金色卷发,温和而无畏的笑脸,每每想起一遍就是在剜她的心脏。
最可怕的是,你亏欠一个人,却再没有偿还的一天。
那么这笔债务一定会随着时间,成为心上的一颗毒瘤。
她无数次的企求,至少能让她再见他一面,哪怕一眼也好,让自己对他说,和他闹翻自己是多么的后悔,在几百年的孤寂里,自己是怎样的思念着他。
可现在,他们都重生了,她却不知所措了。
耳边嫩嫩的声音昭示,他现在是一个小孩子。
前世刚生下来那一阵子的记忆,在她的印象中已趋于模糊,对于少年阿波罗,她甚至有种陌生感。
肉呼呼的小手捏了捏自己的手,带来温暖的触感。
该怎么面对这个人,她满心复杂。
别怕,我就在你的身边。
稚嫩的声音里充满着坚信,使人不自觉就会相信他乃至依赖于他。
连日来他耗尽力量支撑母亲,已经极为疲惫,可却一直在用言语和行动为她们打气。
这个人是光明之神,出生下来便光明万丈,从不知道退缩与气馁,是她永远的保护神。
陷入沉睡前,他还不安分地在她手心里挠了一下。
电流般的酥麻传递到全身,阿尔攥紧拳头,酸涩的感觉在胸腔里发酵。
这个人当真是打从娘胎里,就学会调戏女孩子了。
听到外面苦痛的呻吟声,她深深吸口气,稳定心神,决定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情感先放一放,专心解决眼下的困境。
情况为何与前世相差这么远?上辈子这个时候,是勒托一母同胞的妹妹,星夜女神埃斯特瑞尔化身为海岛,在海皇波塞冬的支持下,于海中出现一座浮空之岛,让母亲得以安心待产。
勒托已向宙斯祈求过了,他远在极北的战场上,分身乏力,只得对海皇下达神谕,要他帮助这对母子,但至今为止没有起到半点效果。
大海依旧波涛汹涌,他们置身其中,随时都有被狂风巨浪吞噬的威胁。
海怪也感到多日的等待即将接近尾声,用长长的尾巴拍打海面,激起咸腥的海水朝她们劈头盖脸地袭来。
一片风雨飘摇,母亲在捧腹呻吟,哥哥已派不上用场,周围危机四伏。
您可曾呼唤姨母,请求她提供帮助?勒托尝试过了,对方的回应是,愿意尽可能的提供帮助,但其中不包括自己的性命。
放弃吧!来自于深渊海沟里的滑腻生物深知,人心中存有最阴暗的狭缝,可怜的小甜心,手也僵了,脚都冻坏了吧?爸爸心爱的小勒托,你怎么沦落到这样的地步?没有什么可坚持的,谁都比不上你自己重要,松开手休息一下,你不用再这么费劲。
阴柔的声音蛊惑道。
闭嘴!阿尔怒喝道。
灰暗天空低沉得快要压到头顶上,周遭的寒风与海水冰凉刺骨,母子连心,自己也快冻僵了。
她咬牙对母亲说:请您坚持一小会,我很快回来!阿尔将神识脱离身体,一团银色的光芒从勒托肚皮上升起来,一头扎进海里。
在湿冷的黑夜里,少了腹中的女儿提供的力量,勒托更感手足冰凉,她知道女儿找海皇求情去了,极力忍耐着。
阿尔拥有深厚的精神力,然而新生儿的身体极度脆弱,眼下她只能离体不超过五分钟的时间。
她灵巧地避过诸多珊瑚礁、水生物,以最短的距离抵达海底,这里离奥林帕斯极近,有一个传送的神坛,她直直地撞了进去,直到银光消失在传送阵里的时候,门口卫兵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波塞冬正在他的大殿上,斜倚在王座里,海蓝色的波浪卷发垂到地面,他单手撑着脑袋,一条腿挂在扶手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一团银色的什么东西极速地冲进殿门,堪堪在他眼前刹住车,背后跟着一片喧嚣:有入侵者!反应慢了好几拍的卫兵们远远地坠在她屁股后面。
海皇大人纹丝不动,掀起懒洋洋的眸子望向来人。
漂浮的银光化作一名少女。
她扬起巴掌大的清秀小脸,清澈如水晶的眸子直直看进他的眼睛。
极少见到的一种坦率的视线,使得波塞冬愣了愣。
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脸庞依稀能看出稍许他兄弟们的轮廓,看起来比起他们更显粗犷,皮肤是后世地中海沿岸人种独有的一种小麦色,健康而富有光泽,两道剑眉之下,深眼窝里的一对碧蓝色的眼睛灼灼有神,是一名难得的美男子。
她从前世就知道,海皇是一名极为自恋的人,尤其对自己一头茂密如海藻一般的长发格外满意,认为这是他的生命力强于他的兄长与弟弟的明证。
阿尔向前走了几步,半跪下来,掂起他的头发吻了一吻,恳求道:尊敬的伯父,我可否请求您提供帮助,给予我的母亲,泰坦神勒托,一个平安生产之所?波塞冬兴味的视线打量着眼前这名态度恭敬的侄女儿,上翘的嘴角透露出些许捉摸不定的味道,右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你为何不去企求你那父亲,众神之主宙斯,而跑来求我?阿尔毫不犹豫地回答:您是所有的水域之主,我们正处在您的庇护之下。
若是没有您的垂怜,我以及我的哥哥,一定不能平安降临到这个世上。
波塞冬眼睛一眯,微微支起身子。
他抓住了对方话中透露出的几个关键信息。
她还有个哥哥,那将是宙斯的长子。
在宙斯现下的妻子里,没有一个如她的母亲那般身份贵重,但他们与泰坦诸神的战斗还远未结束,彼此立场对立,她不会对宙斯形成多少助力。
帮他们一把,将这母子三人送回去,如果能让赫拉气得跳脚,搅得宙斯后院不宁,对自己有益无害。
波塞冬拿定主意,微扬起下巴,既傲慢又和颜悦色地说:你费尽心思来到我的面前,想必别无他人可求。
我作为你的伯父,且你身处我的辖域之内,帮你度过眼下的困境只是举手之劳。
他自然地朝她伸出右手,阿尔会意地接过来,亲吻他的无名指上刻着纹章的戒指。
这象征着他将自己视作亲密之人,对于高高在上的海皇大人来说,是一种难得的恩示。
当阿尔离开之后,一大帮虾兵蟹将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不成器的手下!波塞冬向上翻了个白眼,张开双臂搭上椅背,翘起腿横靠在自己的王座上。
这么小的孩子,已能做到神识出体,而且是淡金色,那说明什么?宙斯的儿女天赋异禀?目前仍然孑然一身的海皇大人心里突然升腾起嫉妒的情绪。
也许他也该去找个女神,生一群冰雪聪明的女儿,组成一个卫队,那样宙斯一定会眼红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