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都天郡派来的援兵已到,一个个整装肃容,每行每列站得煞是整齐,军队昂扬的气势不愧是传说中训练有素的天兵,此刻就等着首将一声令下,立即往前线支援。
沈陌是以亲兵的身份出现的,跟在容越身边走向最前列,然而却意外地引起了些许骚动,来自于送行的城民。
容越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向焦点——自己身侧的沈陌,长发虽已全盘藏入帽子中,但嫩白娇艳的脸在一群出征的大男人中确是有些扎眼。
随意抬手,一个大掌便放在她头上,用力一压,宽大的帽檐顿时遮住了大半素白的脸庞。
容越摇头,扮相终是不如幼时讨巧。
这边沈陌的帽子本就不适合,一时被他拉得太小,竟是连路都看不清了,在好几次若有似无地撞到容越的后背时,终是自己拉回帽子,重又露出雪亮的眼睛。
啧……容越突然停了下来。
还好沈陌此刻没遮住眼睛,也及时止住了自己的步子,不至于撞上,幽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
去马匹左侧待命。
沈陌看了看左右,没人动,那便是对她说的了,忙听话走了过去。
围观的城民全部被挡在右侧,沈陌站在马匹左侧,被马挡住了大半个身子,见周围无人,顿时将方才阵前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些许。
远远见容越走了过来,她忙低头站直,待再次抬头,容越离她已不足半米,眼里正带着一丝不满地对她扬起一个巴掌。
来不及想自己又是哪里惹怒了他,沈陌下意识地紧紧闭上眼睛撇过脸去。
良久,等来的不是脸上热辣,如果没有扑面而来的泥土味的话,足够算得上是温柔的触碰。
你这张脸会惹事。
容越也不知从哪里蹭来的满手泥土,正往她脸上涂抹。
少爷。
……容越不理她,继续抹。
少爷。
以后不能叫少爷。
容越继续抹。
少……大人。
沈陌改口。
什么事?继续抹。
终于得到允许,沈陌忙道:是不是抹太多……阿嚏!终是被泥土呛到了,沈陌捂着半边脸无奈地看他,抹太多了……确实是有些多了,本来一张水灵灵的脸,现在只剩下两只亮骨碌的眼睛,整个一乞丐无疑。
咳……自己理理,这马归你,要出发了。
容越放下手拍拍马腹,转身便走了。
沈陌本来顾着扒脸上的泥土,瞥了一眼愣住了,若是没看错,转身前的那抹笑意……是容越的!是否,是给她生命最后的福利?砰砰砰!咴咴咴!锣鼓声伴着马的嘶鸣,带走了数万离人,这条出征路,是否亦是归途,对手是那个毒面皇子萧寅,没有人敢确定,包括容越,但却不包括这支军队中唯一的女人。
离陆封的半年之约只剩下十几日,而行军途中便要花费大半,军中的所有人都明白,五座城池之梦已不可能,皇上这个时候派他们来,最大的任务不是帮助陆封夺城,而是前往启轩帮助先头部队减少损失,救回些残余兵力。
任务轻松,队伍步调轻捷,包括容越,但同样,不包括这支军队中唯一的女人。
军队历时十日才到达前方营地,期间行军顺利无阻,但甫一见到月余前来此的将士们,本来轻松的队伍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士兵大多皮肤疮变,喉咙以及颈脖肿大,嗓子哑痛难当,每日都有大批就这样被体内的毒气折磨死去。
还有多少好兵?容越对着迎来的首领将军劈头问道。
将军自知理亏,低低道:不足一半。
皇上的意思,援军至后作最后一次攻袭,若成,则进,若不成,则退。
此刻,连带着几位副将也不禁沉默,这是容越带来的第一条指令,按现在的形势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撤退令。
不行,陆相大人的命还栓在我们手里,我们不能这么消极,现在援军已至,必须在气力尚兴之前一鼓作气拿下那座城。
军队中却是还有陆封的死忠,妄想着替他创造奇迹。
容越瞥了那人一眼,转身回帐之前留下一句话:牺牲数万以救喘息之臣,可悲!毕竟陆封常年驻京,跟他们无直接接触,然而底下的士兵却是长年累月、日夜相伴的,容越无疑抓住了这感情的悬殊,一句激起千层浪。
是救平日里对他们耀武扬威的右相大人?还是保眼前的兄弟?很快,众将领们便给出了答案。
最起码从那日起,再无人大吼着要以人肉战攻城。
入夜,进入帐内,沈陌自觉上前给容越宽衣,拉开她伸向自己腰带的手,触到了她指间的一丝冰凉,有一瞬间的停顿,容越道:我自己来。
少爷。
容越停下看着她,有事?沈陌咬咬牙道:奴婢方才去下面看了一圈,健康的士兵和那些体内有毒菌的士兵生活在一起,可能……可能会传染。
说完不确定地看着容越,发现他已陷入深思。
片刻,他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她,你怎知道?奴婢也不确定,但有人染毒后他们已对水源进行了严格的检测,却还是有增多,这才猜测会传染,少爷因让他们速速隔离才是。
如何隔离?沈陌愣了,他们之前难道都没遇到过?忙道:就是把染毒菌的士兵分出来另外安排营帐,不准外出,亦不准与人接触。
你这是要让他们自生自灭!容越眼神迥然。
不,沈陌脸上扬起一丝微笑,若是萧寅说的没错,少爷别忘了,以奴婢的体质,是可以照顾他们。
容越审视着她,似是不认识一般,良久,终是道:去把我的副官叫来。
是。
沈陌一笑着转身离去,这便是要采取自己的方法了,却在掀开账帘时回头,大人何时出兵?三日后。
愿万事如大人所想,奴婢告辞!当时的容越对这句话并无在意,权当平日里出征的祝辞,然而数日后却被这句话左右,甚至行将被撕裂。
三日后,梁军形式般地攻城,启轩军形式般的抵抗,然后梁军将领形式般地宣布攻城失败,权当为陆封送行。
在回来的路上,数位副将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马匹,说从来没打过这样一场将要睡着的仗。
七日后,陆封被在天郡被皇上治罪,但因为朝廷贡献过多,落得终身□。
消息传来,容越正埋首与首将商量拔营回城,但却因毒菌感染人数过多,一时无法确定时日。
然而就在众将苦闷彷徨之际,一个好消息凭空划过惆怅。
有一个人被治好了!这毒能治了!叫嚷声传遍整个军营。
这便意味着他们没有被传染的危险,意味着即将返城,所以人听到了消息都是欢欣鼓舞的,然而,一个人除外。
当消息传至容越耳中时,他还在看一本不知所谓的兵书,然后一把扔下,掀开帐子便朝着隔离区走去。
容大人,这边危险,恐被传染,您不能再过去了。
两个士兵拦住他,却被他眼里刺人的光给摄住。
我的亲兵在何处?在军医处。
一人忙回道。
军医帐内,只有两个人在,此刻安静地可以听见滴水的声音,不,是滴血的声音!一个庞大的木桶立在中间,本来装满的是清水,但此刻已显得浑浊不堪,一双雪白的藕臂吊在上面,上有刀口,不住地往外涌血。
容越进来看到的便是这幅情景,沈陌坐在高案上,整个人都唯恐要垂进桶内,脸上的青丝遮不住白如纸片的脸。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容越冲过去一把将沈陌的手臂从桶中拉出,用力按住刀口。
军医第一次见容越如此暴怒的神情,惶恐地抛下手中尚在取样记录的纸笔,忙跪下道:容……容大人,您这位亲兵果真是神仙转世啊,体内刚好可与士兵的毒素中和,若是把这些血水……住口!容越盛怒之下见沈陌的献血已沾染地自己满手都是,又吼道:还不过来止血。
军医看了看桶内,点点头,这些应该也够了。
这才拿着药物颠颠地跑来,完全没看到容越听到这话后愈黑的脸。
待处理完,军医看了看容越的手,犹豫了几番,终是道:大人您若要洗手就去桶里洗,倒也不至于浪费。
这句话终于点燃了容越的怒火。
来人!这两个字叫得有些嘶竭,以至于外面的人以为出了什么状况,帐内瞬间冲进来一大群人。
军医眨眨眼睛看着他们,仍不知死活道:大人,不需要这么多人抬,四五人足矣。
将这庸医给我杀了!这下连士兵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的容大人怪异地抱着自己那个瘦弱的亲兵,带着满脸反常的神色让他们杀了这军中公认最负责的军医。
一时谁也没有行动,僵持了良久。
直到一声虚弱打破了僵局。
把我带来这毒菌遍染的军营,目的不就是想要我如此。
声音细如蚊呐,但在这安静的帐内却听得格外清晰,沈陌定定地看着容越,是也不是?容越却在此刻避开她的眼睛,迥然地看向一旁的军医。
沈陌自嘲一笑,何故拿军医作怒,他牺牲我,为的是他的病人,而你,甚至更可恶,为的是你自己的前程。
你也给我住口!沈陌听着容越对自己的吼声安然地闭上眼睛,脸上的自嘲渐渐隐去,是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