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滚滚,风止云停,夏日总是把整个时空憋得密不透风,然而在七月初七这天,却显得有些例外。
此刻红霞遍天,池水随之涌波澜。
董云!一声哭喊突然似一阵风刀,撕裂了祥云。
原是从宁城容府的一个下人后院传来的。
只见一年轻女子平躺榻上,鬓发汗湿,脸色发白,毫无生气,嫣然已经死去,但却面容祥和,脸微微侧向一旁,随着她的方向,竟是躺着一个婴孩,巾布半遮,刚刚出世,眼神却如成人般迷惑淡然。
塌旁还有两人,一人悲伤至极,伏在塌沿嘤嘤哭泣,另一人则轻拍抚慰。
莫安,我知你与董云交好,但人已逝去,好歹保住了孩子,切莫伤心过度,坏了身子。
俯身哭泣的女子这才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感激地看着来人:多谢夏婶关爱,莫安知晓。
眼光触及董云安逸的脸,不禁又是一阵心酸,当初她与董云共同入容府为婢,多年来困苦与共,早已形同姐妹,谁知去年宁城突然驻扎来一路军队,董云与其中一名沈姓将士看对了眼。
然而就当董云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此刻驻期结束,那名沈将士却再也不见踪影!怀胎十月,董云因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受尽了府里的不屑和蔑视,然而就在她要享受母亲的喜悦时,却难产了!董云紧紧地拽着接生婆的衣袖强调了几百遍:先保住孩子!莫安只得站在一旁流着泪看着董云的生命为保住孩子一点一点消逝。
似是做了什么决定般,莫安擦干眼泪,伸出手去抱一旁的婴儿。
陈晓陌只觉得身子一轻,看着莫安越来越近的容颜,才从方才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复古的床榻,绾发裙装的女子,还有她们方才所说的一切……她竟是穿越了!还克死了这一世的母亲!咦,这是什么?!旁边的夏婶往陈晓陌小巧的脚踝上一捞,竟是发现她脚上缠了一根怪异的脚链。
仔细辨认之下,脚链的圆珠间隔中串联着多个圆润的小圆牌,分明地刻着一个个陌字。
董云不可能在情急剧痛之下还有力气给孩子带上脚链。
那么……这孩子不一般,携物出生,绝对不一般!陌……陌……莫安抱着她默默低吟,阿陌,上苍赐名,是给董云的补偿么?她亲了亲怀里孩子的小脸,滑下一滴眼泪。
这当然不是上苍的赐名,脚上的链子是穿越前那个男人给她留下的唯一的东西,陈晓陌张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阿陌,没有了娘亲,还有我在,别怕,我在,以后你便是我的女儿。
莫安的眼泪滴落在她的眼旁,陈晓陌眨眨眼睛,莫名的温暖,和那个男人一样的话,一样温暖。
莫安的泪光一闪,陈晓陌放佛又回到了九年前,那一年,她清楚地记得,孤儿院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募捐仪式。
仪式的主角,是一个叫沈越的年轻人,代表沈氏家族捐的善款足够再建一个同样规模的孤儿院。
将来扩建了孤儿院,会不会有更多的孩子住进来?会不会分走老师对她仅存的一丁点疼爱?会不会需要天天打架?托着脸腮,看着主席台上清冷优雅的沈越,她越想越有些烦闷。
咻……想得出神了,突然怀里的娃娃被人凭空抽走,一阵虚冷不禁盈怀,再加上方才的烦闷,陈晓陌就这样看着那个抢走自己娃娃的小男孩左捏右掰,最后竟拿来当坐垫塞在自己屁股底下。
眼里的火光乍现,陈晓陌终于忍不住了,也不顾现在是安静的礼堂,不顾台上有孤儿院千恩万谢的沈公子,蹭得站起来将那男孩推翻在地。
哐当!太过用力,男孩连着椅子往后翻去,哭喊随着落地应声而起。
瞥见男孩后脑勺渗出的血迹,她拍了拍娃娃上的灰,解恨中带着心虚,看到老师冲了过来,她忙撇过脸去,不想看到她骂自己的唇舌,就这样倔强地看着礼堂里最耀眼的沈越,与他探究般的眼神对视。
最终安静下来,陈晓陌一个人低着头站在白色的墙角,老师说,这是惩罚,不道歉不准吃饭。
为什么不道歉?眼前赫然出现一双精致的皮鞋,然后,陈晓陌便看到一张好看的脸,是方才主席台上的脸,可是却说着和老师一样的话。
我没错!这句话她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
这个……很重要?沈越指了指她怀里的娃娃。
浑身一震,片刻,陈晓陌已是全身僵硬,愣愣地看着他,似是被他眼里的光亮闪了眼睛,眼泪就这样突然汹涌起来,不带任何预兆的流成汩,沾湿了手里娃娃的头发。
呜哇……好多血……呜呜……陈晓陌哭着举起手里的娃娃,爸妈给我买完这个……车祸……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哭泣,她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么多年来,在孤儿院里,每次遇到她的娃娃,她便要与其他的孩子干生死架,完了之后所有人都指责她,他们知道她的故事,却不知道她心里的结,沈越是第一个,所以她哭了,进孤儿院五年来的第一次哭泣。
后来,沈越的手心很温暖,他牵着她离开了孤儿院,也离开了那场噩梦般的车祸。
这一年,陈晓陌十一岁,沈越二十。
沈氏的陈晓陌,这是她的新身份,住大别墅,念好学校,穿新衣服,再也不用跟别人抢关爱,她有沈越,再也不用害怕别人侵犯,她有沈越。
沈越在她身边,她可以做一切想尝试的事,拒绝一切讨厌的事。
沈氏所有人都知道,沈越很宠很宠这位小姐。
歹徒为了勒索沈越绑走了陈晓陌,沈越甚至开始与黑帮交道。
沈越找到她,说:别怕,我在。
这一年,陈晓陌十五岁。
沈越和女星闹绯闻,陈晓陌抿着唇看着他,她不好看。
沈越摸摸她的头发,确实不好看。
这一年,陈晓陌十八岁。
沈越出差中来电:晓陌,对我,亲情、友情、爱情,你选哪一个?声音虚弱地不像话。
陈晓陌听到了喧闹声、□声,甚至不远处还有救护车的声音,她哭着叫喊:沈越你怎么了?怎么了?不要吓我,家里一个人,你快回来……然后终究是回不来了,沈越死了!后来,整理遗物,有人发现了一条脚链,圆珠间隔中串联着很多圆润的小圆牌,是在国外定制的当前最时尚的饰物。
知情人士送到放佛抽掉灵魂的陈晓陌手里,她这才发现自己忘记了什么,忘记了一个答复,沈越死前的问题,她没有答复……这孩子怎么不哭,还有些……夏婶拨弄了一下陈晓陌的脸蛋,看了看莫安,呆滞二字终是没说出来。
陈晓陌从回忆中苏醒,定定地看着眼前名为莫安的女子,一股亲情感悠然而生,竟是和沈越的感觉那么地相似。
陈晓陌幽幽地闭上眼睛,想着还好没有答复,如果说了亲情,沈越会难过吧?他一定会难过!后来的几年,她了解到这里是齐天国一个叫宁城的边城,而她出生于其中的一个大户人家:容府。
完全架空的朝代,完全陌生的环境,她花了很久很久才适应过来,好在有莫安在身边,只是跟着莫安,她便也成了下人。
沈陌!你怎么在这里。
沈陌幽幽转头,因为这里的父亲姓沈,她被改名为沈陌,跟着沈越姓沈,多年来听着这个称呼,她都快忘了自己原来的名字。
记住,这里是月湖,是主子们才能来的地方,下次不准了!夏婶见四周无人,一把把她拖走,这丫头竟然乱闯月湖,还好是被她瞧见,这要是别人,怕是少不了一顿家法了,不由得长舒了口气,好歹是见证了她的出生,多少疼爱些。
沈陌呆了呆,打了个手势表示感谢便径直朝着自己和莫安的破屋子走去,又惹得夏婶一声叹。
董云真命苦啊,拼着性命保护下来的丫头长到六岁了竟还是不会说话,怕是这辈子就……夏婶打了打自己的嘴巴,乌鸦嘴!然而,第二天,沈陌还是去了,好像月湖有一股魔力,那里有她的宿命……突然闻得一阵从未听过的杂音,沈陌心下奇怪,悄悄地踮起脚尖,从小树叉中张望,竟是有人在舞剑!然而这一眼,却生生让她失了神、失了张弛、失了分寸。
直到那人剑舞完毕,接过一旁人递过的汗巾准备离去,沈陌的后脚跟才着地,这才惊觉踮得太久,脚趾麻木,小腿有些抽搐,然而她却猛地迈着发麻的腿脚,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期间,她试着张嘴,却仍旧无声,这是她第一次嫌弃自己是个哑女。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而眼看着那人即将转弯迈入前院,要知道那是她不能随便去的地方,猛地停下,脸色涨地通红。
沈越!这一声,不大、稚嫩且嘶哑,然而在这个寂静的傍晚,却显得格外清晰,所有人都回过头来,包括为首的那个少年。
沈陌趁机跑至他面前,在其他人讶异的眼光下以极其熟悉的姿态拉上少年的手,额上还沾着晶莹的汗珠,照亮了她那双满带笑意的眼睛。
不得对少爷无礼!耳后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沈陌措不及防吓得手上一颤,抓着少年手的力道松了些,待要重新抓紧,少年的手臂却嫌恶地一挥,用力地将她推了一把。
六岁的身子一推便倒,沈陌呆愣地被摔坐在地上,从来没有这样过,沈越不会允许别人呵斥她,更不会这样无情地将她推开。
沈越,你不要晓陌了么?在少年拐弯的前一刻,沈陌吼出了这一世的第二句话,这一声,显然比方才的那个称呼要大,要响亮。
所有人都回头,看着她满是讶异。
这不是董云的那个哑巴女儿么?何时竟会说话了?方才出声呵斥的男人出声道。
回管家,小的也正奇怪呢。
一旁的小厮摇头。
嗯,小小年纪,胆子倒不小,竟敢冲撞少爷。
管家随着少年扬长而去。
小厮本已离去,此时却后退几步,指着她的脑门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莫安在想什么,想要攀附少爷,就凭你?哼!沈陌看着眼前粗短的手指晃来晃去,原来不是不会言语,竟是没遇上能言语的人!可是待她再次抬头,那少年早已不见了身影,就这样离开,没有和她说上一句话。
此时南风吹过,她竟觉得有些冷了。
阿陌,你怎么在这里?莫安回屋没看到沈陌才找到这里,抬手将她从地上抱起。
触到了温热的手掌,沈陌全身一震。
拍着她身上灰尘的手突然停了下来,莫安定定地看着她:怎么了?沈陌看着她眼里的自己,终于不适应地张了张口,叫出了这一世的第二个称呼:安……安姨。
清澈的眼睛渐渐蒙上一层水雾,宛若清晨初荷般美丽,莫安紧紧地将她搂入怀里,温热的泪珠滴入她的手心,她的脊背,点点晕染了方才的惆怅。
你会说话了,你终于会说话了。
莫安抹着眼泪语无伦次,高兴地像个真实的母亲。
老天爷给你关上了一扇门一定会替你开一扇窗这句话果然没错的,至此,老天给她开了两扇窗,前世有沈越,这世有莫安。
沈陌环上莫安的脖子,小手抱得很紧。
温暖,前所未有的温暖。
当夜,莫安逗着她不住地说话,就像这是一个梦境,明日又要全部恢复往常一般。
安姨,我们容府怎么突然有少爷了?沈陌便借着这个机会,私心地一问到底。
嗯?少爷刚回府不久,你怎知晓?听到别人叫少爷。
傻丫头,少爷本来就有的,何来突然之说,他单名一个‘越’字,只是据说九岁时便上山跟着一个道行很高的老人习武修行,莫安无意地掰着指头算着,笑道:算来到今年刚好五年,是该回来了。
突感手臂被猛地抓紧,莫安奇怪的看着沈陌突现的惊喜眼神,怎么了?沈陌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了,立马恢复了常态,然而心下却在默念着,单名一个‘越’字,九岁加上五年的习武再减去自己的五岁幼龄,一个是陪了她九年的文字,一个是让她既兴奋又恐惧的数字。
容越,他叫容越。
可是他是少爷,高傲、蛮横,最重要的是:他不认识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