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中午,江世霖和夏堇用过午膳后复又去了蘅安院。
他们抵达的时候,江世澈已经到了。
江敏惠的情况并没有恶化,但也没有明显的好转。
小潘氏换过衣裳,梳了头,沉默守在女儿身旁。
小尤氏等几个妾室依次站在外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因为第二天就是大年夜,管事的仆妇们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但这个时候,谁都不敢进屋请示小潘氏。
众人见到夏堇,试探着上前问她。
夏堇摇摇头,敷衍了一句,跟着江世霖入了屋子。
夏堇在娘家的时候,因为冯氏长年身体不适,很多家务都由夏堇管着,不过那时候的她只管着自己的三口之家,与此时的江家不可同日而语。
再说现在这种敏感时期,她更不能胡乱做主。
小尤氏看到夏堇与管事们说话,冷哼一声,又朝着一旁的妾室通房努努嘴,示意她们,夏堇这是要夺权了。
不多会儿,江光辉前来探望女儿,看到满院子的下人,满屋子的女人,不悦地赶她们离开,命令她们不许打扰女儿养病。
小尤氏昨晚虽受了江光辉一巴掌,但她素知江光辉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再加上她心中的那层渴望,不由自主便贴了上去,跟着江光辉进了内间,低声说:老爷,眼见着明天就过年了,家里有不少的事情,总要有人做主。
这个时候,大姐自然是没心情的……堇儿,你去看看她们有什么事。
床边的小潘氏突然开口。
夏堇吓了一跳,微微一愣,上前对小潘氏说:母亲,我年轻不懂事,又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没待她说完,江光辉沉着脸说:叫你去。
你就去,这么多话干什么!夏堇心知,她既是江世霖的妻子,迟早都要担起长嫂的责任,但眼下这个时候,有心人士说不定会借机造谣,说她为了得到管家的权力,故意谋害江敏惠。
可惜,尽管她有千百个不愿意,但江光辉和小潘氏态度坚决。
江世霖亦没有反对,她只能出去安排。
幸好,管事们虽然多是小潘氏的人。
但眼下她们只求过年的一切能够安排得妥妥当当,不止没人为难夏堇,还主动说明了府中的情况,往年的习惯等等。
待到夏堇把一切处置妥当,天已经差不多快黑了。
她正要往江敏惠的房间走去。
就见江世霖和江世澈正在廊下说话。
江世澈的神色比先前放松了不少。
他对着江世霖说:既然敏慧差不多没事了,我们大可以告诉二婶娘,用雪水和烈酒退烧,是你的意思。
江世霖不屑地轻笑,回道:小事而已。
再说,若是大哥与我一般。
不敢开口,就算知道也是枉然。
只是,大哥。
你真的不怕万一敏慧有什么事……江世澈同样轻笑,对着江世霖说:你不用试探我。
我一直把敏慧当做亲妹妹。
这次你撇下大伯母,难道只是因为你把敏慧当做亲妹妹?我知道,你一向孝顺。
江世澈转头望着夕阳,不紧不慢地说:昨晚我匆忙出城。
就是因为母亲的病情。
不过母亲的不适正是因为担心五妹,所以我才赶回来。
若是三弟没有其他的事。
我想尽快通知母亲,五妹已经没事了。
闻言,江世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世澈对他颔首,又与迎面而来的夏堇打过招呼,走出了蘅安院。
夏堇行至江世霖身侧,问道:五妹如何?醒了?没有。
江世霖摇头,虽然烧已经退了,但人还没醒。
大夫说,脉象已经平稳了。
他说着,暗自叹息。
江敏惠整整烧了两天一夜,谁都没法保证没有后遗症留下。
夏堇亦想到了这点,轻轻一叹,又忍不住抱怨:刚才你为什么不拦着父亲?江世霖牵起她的手,低声说:你有没有想过,若敏慧被咬伤发生在家里,那就说明,有问题的还是家里的下人。
你再想想,那天在院子里吓你的人。
他回头朝房间的窗户看了一眼,肯定地说:就算她与幕后之人无关,也绝对有事情瞒着大家。
若我们真的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就不能留下后患。
这不止是为了我们,更为了我们将来的孩子。
你想得太远了。
夏堇低头喃喃。
她有预感,这个月肯定又没怀上。
如果不是她不小心,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这时候她都已经显怀了。
笨蛋,你又开始胡思乱想。
江世霖转而揽住夏堇的肩膀,我指的是将来,明白吗?不要给自己太多的压力,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了。
什么七老八十!夏堇瞪了他一眼,却难掩嘴角的笑意。
江世霖故作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总有七老八十的一天,难道你还指望我们能够青春永驻,童颜不老?你真是永远都没有正经的时候!我去看看五妹的情况。
夏堇转身跨入江敏惠的房间。
当天晚上,江世霖与夏堇在池清居用过晚膳,他拿了一壶酒去找江光辉。
江光辉看到他手中的酒壶,有些惊讶,问道:你不是上次才劝我,喝酒伤身吗?大夫说,若是不出意外,五妹大概明天就能醒。
江世霖一边说,一边找了两个杯子,满上了杯子。
江光辉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嘴里说着:就算有事,我也可以养她一辈子。
再说,只要有银子,还怕找不到上门女婿吗?说罢,他又拿起另一只杯子。
江世霖急忙拦住他,劝道:父亲,您喝慢点。
我们只有一壶酒。
江光辉放下杯子,重重叹了一口气。
江世霖满上他身前的空杯子,缓缓陈述:父亲,我今晚找你,是想对你说,母亲已经过世十几年了,您也该放下她了。
江光辉不可置信地瞪着江世霖,续而又似泄了气的皮球,低头拿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父亲,通过这次的事,你肯定已经想到,母亲可能并不是偶感风寒……这事再没有机会查清楚了。
江光辉重重捏着手中的杯子,伺候过你母亲的人,全都不在了。
虽然时隔十多年,但毕竟是相同的手法,只要能找出是谁谋害五妹,说不定就能找到当年的真相。
江光辉拿过江世霖手中的酒壶,自斟自饮,一口气喝了三杯,这才说道:这次的事,当然要查清楚,不能让敏慧白白受苦。
说罢,他又饮了一杯。
若不是江世霖拦着,他已经拿起酒壶直接猛灌自己了。
江世霖眼见着父亲借酒浇愁,心中有股无法言述的悲凉。
他父母的心结,恐怕这辈子都无法解开。
世上最伤人的事,莫过于明知道对方不爱自己,自己却依然爱着对方,至死不渝。
父亲,您还记不记得,母亲生病那会儿,家里有什么特别的事?江世霖试图把话题带入正轨,我听说,最后的时候,是尤姨娘照顾母亲。
江光辉本就心情不好,再加上喝酒喝得急,他已经有些醉了,压根没听到江世霖的问题,恨恨地嘀咕:我以为我对她只剩下恨,再没有一点点喜欢。
我还打算死后亲口告诉她,我喜欢过很多女人,她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我从不在乎,她是不是喜欢过我。
他晃了晃酒壶,见酒壶已经空了,扬声命小厮拿酒过来。
江世霖急忙扶着他坐下,命丫鬟泡热茶进来。
江光辉半醉半醒间,怔怔地盯着江世霖,嘟嘟囔囔说: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
你不知道,她每次看到你,都是那么欢喜。
这个世上,你是她唯一喜欢的人。
父亲,你喝醉了。
江世霖顿觉尴尬。
除了打听母亲之死的细节,他的主要目的是劝说父亲放开过去。
江光辉压根没听到江世霖的话。
他一把推开他,哭着说:看到敏慧躺在床上,人事不知,我又想到了她……其实,我没有一刻忘记过她。
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她求我放过她,她宁愿选择死,也不愿与我做夫妻……父亲,我扶你去休息。
江世霖知道,父亲每次喝醉都是这样,第二天根本不会记得当下这些话,可是他记得。
他不想偷窥父母的感情生活。
江光辉再次推开江世霖,一边哭,一边笑,嘴里说着: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过。
他像一个孩子似的,用衣袖擦了擦脸颊,抬头对江世霖说:本来你还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的,是你母亲吃了堕胎药。
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只是假装不知道。
他再次抬起衣袖,用力擦了擦脸颊,我以为假装不知道,就可以与她做一辈子夫妻,结果她求我放过她……江世霖再没听到父亲后面还说什么。
他一直以为母亲即便不爱父亲,至少还是有感情的。
可她宁愿吃堕胎药,也不愿再生孩子,这就难怪父亲会如此生气。
他低头看着倒在桌子上的父亲。
他心中很清楚,父亲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放不下。
直到此刻,他依旧爱着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