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斯特兰奇很少前往书店, 但他偶尔会从别人口中听见有关他名字的戏谑:漫画中的奇异博士同样是个医术卓绝的医生,那我们的斯特兰奇医生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学会魔法呢?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魔法。
没有超级英雄和超级反派,没有城市中飞檐走壁的义警, 没有超能力和变种人, 当然也没有至尊法师和三大圣殿。
史蒂芬·斯特兰奇不能披着斗篷飞到天上,也无法和死神讨价还价,从死亡手中救回朋友。
他只有让他引以为傲的医术——这点倒是和漫画里有些相似。
他最不喜欢的工作是签署死亡医学证明。
当斯特兰奇博士在那张轻飘飘的表格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他总会觉得仿佛自己又迎来了一次失败。
他没能从死神的手中夺下一条性命,每逢这个时刻, 他都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史蒂芬有些疲惫地换下手术服, 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他拔出一支签字笔,从文件堆里找到了一份美国标准死亡证明。
死亡证明的第三十七栏要求医师描述死亡形式,共有六个选项:自然死亡、他杀、意外死亡、自杀、等候调查、无法确定。
当他在第一个格子中打下勾的时候, 死者可能将被送往尸检实验室;而如果他的笔在后五个格子中打了勾,那意味着他又会见到密涅瓦·爱德华兹。
她今天大概也会来的。
史蒂芬在这张死亡证明上轻轻勾下一个意外死亡, 思绪有些飘远了。
斯特兰奇医生第一次见到密涅瓦的时候是在五年前。
随着制度改革, 斯特兰奇所在的麦肯锡医院也逐渐取消了内部尸检制度,转向与其他机构合作。
那时候史蒂芬正年轻有为,意气风发, 是医院的一块金字招牌。
他刚从一场高难度手术上退下来,享受着几个护士的吹捧,正盘算着预约一次周末的高尔夫球。
当斯特兰奇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时,他发现一个曼妙的身影正姿态从容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前, 那件纯黑色长风衣的衣摆几乎能拖到地上,白发像堆砌在她肩背上的海浪。
她听到了开门声, 回过头来,那头雪白的长发从她的肩头滑落, 露出她那线条锐利的美艳脸庞。
她的眼睛明亮清澈,肤色带着几分不见天日的苍白,却让她看起来仿佛会在太阳下微微发光。
真美。
看来今天会是个浪漫的日子,史蒂芬本就志得意满的心情顿时变得更好了。
他微微一笑,轻轻带上了门: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女士?那位女士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的好心情荡然无存:纽约法医处,密涅瓦·爱德华兹。
你好,斯特兰奇医生。
我记得法医调查员的医学调查都是在电话中完成的。
斯特兰奇的表情顿时有些不太好看,冷淡地说,你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他不喜欢法医办公室和验尸官办公室的这群人。
对于斯特兰奇而言,如果说死亡证明是死神签发的邀请券,这群手拿记事板的验尸官就是死神派来的使者。
有些事情我觉得电话沟通可能不太方便,斯特兰奇医生。
那个名叫密涅瓦的女人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我来这儿是为了雷金纳德·帕芙利什。
昨天夜里,你为他签署了自然死亡的死亡证明——不错,他因病死亡,我参与了抢救过程。
斯特兰奇的嘴角放平了,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个昂贵的手表,这有什么问题吗?按照程序,在死前两周内有过就诊记录的死者不需要进行尸检。
密涅瓦轻柔地说,我们没有查询到这份就诊记录,斯特兰奇医生。
怎么可能?两周前他来——斯特兰奇下意识说道。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斯特兰奇想起了什么。
两周前,那个消瘦的病人私下里来到他的办公室,言辞哀切地恳求他出手为他诊治——但他付不起钱,更没有医疗保险。
他眼中渴求活下去的意志如此闪亮,反复哀求着告诉他,他有很多朋友。
斯特兰奇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并且冷酷地建议对方尽快开始准备后事。
他离开了办公室,并且嘱咐助手再也别把没有医保的人放进他的办公室里。
他如今回忆起了那个消瘦惨白的病人生前最后的模样——一种并不明显,但依旧令人难以忽视的愧悔像砂轮一样在他的胸膛里转动了起来,开始打磨他的血肉。
我没法提供就诊记录。
斯特兰奇咬着牙说,但你们法医处那些病理专家难道不能一眼就看出他是死于疾病吗?!如果这都做不到,我觉得他们可以趁早改行!你真幽默,斯特兰奇医生。
密涅瓦微微提了提唇角,在来你这里之前我已经去停尸房看过死者了。
的确,我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他死于动脉瘤破裂。
但因为缺少就诊记录,我们仍然要把死者带回验尸处。
……你是个法医病理学家?斯特兰奇有些愕然地看着她年轻的面庞说,甚至已经忽略了她的到来给他产生的不快,你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专门来一趟这儿?我以为这种小事你们通常会交给助手……的确,只需一个APT(法医病理学技术员)就能完成这种情况简单的尸检工作。
密涅瓦的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目光依旧带着让斯特兰奇不太舒服的明亮锐利,但没有一件死亡是小事,医生。
请你理性一些。
斯特兰奇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又一次看了看表,你的问询目的已经达到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死者是格林威治村有名的好人。
密涅瓦依旧坐在那把坐过无数个问诊求医者的靠背椅上,似笑非笑地说,也许你会被卷进一次小小的舆论风波里,大名鼎鼎的史蒂芬·斯特兰奇医生。
我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
斯特兰奇漫不经心地说。
他给别国首相做过手术,也救过世界财阀总监的性命,舆论攻击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他正要抬腿离开办公室,又忽然改了主意。
斯特兰奇微微低下身子,露出一个微笑:多谢你的好心提醒,女士。
我能冒昧地请你晚些时候协助我做一台手术吗?一起执刀分割一块惠灵顿牛排那种?那双眸灿烂如星的冷艳美人微微扬起了眉。
她也站了起来,伸出手扯了扯斯特兰奇那套休闲西装上随手打的领带,温文尔雅地说:我这双手更擅长与冰柜里的死者打交道,博士。
她的身上有种幽冷的气味。
像沾血的故纸堆,混着一些百卫牌消毒剂的味道。
斯特兰奇浑身一冷,看着她像个苍白的幽灵一样飘然离开了他的办公室,有些愤愤地扯下了脖子上的领带。
一张卡片顺着他的动作从他的袖管附近掉了出来,上面用斜体字写着一串电话号码。
斯特兰奇的心情又阴转多云,他盯着卡片,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但那个号码压根就打不通。
深感自己被耍弄了一通的斯特兰奇恼火地将卡片撕碎扔进了垃圾桶里,决定把那个该死的法医抛之脑后——反正,他大概也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了。
直到他父亲死后的那个冬天,史蒂芬的弟弟维克多在深夜冒着大雪坐飞机来到了纽约。
当维克多敲开斯特兰奇公寓的大门时,他发现自己的兄长正在享受他那纸醉金迷的生活,那些不回去处理父亲的丧事的理由完全是一个蹩脚的谎言。
维克多在愤怒之下当即抽身冲出了他的公寓——他冲下台阶,冲向马路,在史蒂芬慌乱的喊声中越跑越快,只想尽快离开他的兄长。
随着车轮抓地急刹车的刺耳响声,一声撞击发出的沉闷重响几乎让斯特兰奇的大脑失去了他的功能。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维克多身下那一滩血迹,感觉全身都在寒冷中微微颤抖。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看见一个白发的女人正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他,依然穿着一身黑色的服装。
他抬起通红干涩的眼睛,深深觉得那套装扮的确很符合这个女人的身份——哈,死神的代行者。
法医给他递了一根烟。
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聚上焦,看清楚了那是什么东西。
他张开嘴,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我不抽烟。
拿着吧。
那法医平静地说,也许你会需要。
她自己将一根女士烟放进嘴里,手指旋开了打火机的盖子。
大雪中跳跃的一团火光照亮了她的半张脸,斯特兰奇抬起眼睛,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是密涅瓦·爱德华兹。
他用低沉的嗓音说。
我是,医生。
密涅瓦回答,很荣幸你还记得我。
那一点也不是什么值得荣幸的事。
她在斯特兰奇身边坐了下来,大雪落在他们的身上,温度冰冷彻骨。
不远处的医院灯火通明,无数人在其中忙碌着,无论其中的人们在为了什么而痛苦,他们至少都还活着,或者只是在死亡面前挣扎。
而维克多·斯特兰奇永远失去了活着的资格。
对史蒂芬而言,那和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弟弟无异。
如今维克多正躺在市政停尸房里——通往那里的入口就藏在他们身后的小巷中。
我以前不知道你的工作地点和我的如此接近。
人若无生,则必然向死,市政规划的人也许懂些哲学。
斯特兰奇扯了扯嘴角。
他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的幽默感仍在而感到庆幸。
你现在知道没有一件死亡是件小事了,医生。
密涅瓦缓缓吐出一口薄荷色的烟雾,轻柔地说。
史蒂芬的情绪就在这一瞬间被点燃了。
他目眦欲裂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密涅瓦的肩膀:是!都是我的错!我冷血自私,所以我失去了我最后一个亲人!他的眼周渐渐变红了,语气近乎失态的咆哮: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不是像疾病一样直接害死别人,就是像传染源一样间接害死别人!我作为医生对死亡也束手无策,可我本该挽救那些人的性命!你一定想说我就是活该,是不是?密涅瓦平静地在昏黄的街灯下看着他。
她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远比他更冷酷理性,在她的注视中,斯特兰奇缓缓松开了她的肩膀:抱歉……我不该对你发火,女士。
我不觉得你是活该,医生。
命运并不存在。
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白发女郎开口说道。
她丝毫不在乎斯特兰奇的注视,再次侧过头,吸了一口烟。
她转过脸,开口说话时面孔在薄荷味的烟气中有些模糊不清:但你可以做出别的选择。
你可以选择拯救更多性命,直到那些你无力拯救者的数量再也不能压垮你的良心。
她将斯特兰奇的手抬了起来,将那根被他激动之下攥得歪歪扭扭的女士烟塞进了他的双唇之间,然后凑近了一点。
她用烟头点燃了斯特兰奇咬着的那根,然后站了起来,双手插兜,踏着雪转身离开:等需要你签字的时候我会通知你。
再见,医生。
等等,爱德华兹!斯特兰奇匆匆将那根点着的香烟拿了下来,开口叫住了她,……我以前是不是曾经见过你?也许吧,斯特兰奇博士。
密涅瓦头也不回地说。
那个纤细高挑的身影在大雪里走进了小巷中,带着一身属于死亡的寒气。
而斯特兰奇坐在那把通往停尸房入口的长椅上,独自抽完了那根香烟,直到大雪染白了他的鬓角。
--------------------作者有话要说:是普通人au(移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