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八十四章 真相大白

2025-03-25 21:47:02

大约是知道闵严来者不善,俞大老爷和三老爷都等永德堂正房,座上还有一个中年男子,坐头一个主宾位,和俞大老爷正好对脸。

这人一身普通素服,只腰上一个白玉佩,并无锦绣华丽,但俞大老爷脸上一丝轻蔑神情也没有,反而罕见地有些拘谨谦卑,俞三老爷也是如此。

两位主家正襟危坐,厅内气氛颇有些严肃。

半晌,还是俞三老爷打破了僵局,笑道:霖世兄一向随臧老世翁江城精研学问,怎今天有空来了荆城?臧霖道:近日祖父收集一份孤本古籍,闻得主人荆城,便命我前来,看能否商议买下或是誊抄一份,恰闻得世叔过世,便有心来上一炷香。

恰好闵先生是那位主人朋友,听闻他也要来俞府祭奠,我便和他同路来了。

俞三老爷越发不解了,和俞大老爷对视一眼,显然对方也一样满头雾水。

臧家太老爷和俞老太爷父亲是考举人时同年,当年颇有几分交情,但后来一个高中榜眼,一个屡试不第,又分隔两地,情分便渐渐淡了,后来臧家太老爷成为先帝帝师,身份上一层楼,和俞家便是天堑之隔,但俞老太爷父亲时,和他也还是有过书信人情往来,但数十年前太老爷过世,两家便断了联系,今日臧家人突然上门,又是和闵严同来,若说其中没有内情,怕是没人会信。

但无论心中如何猜测褒贬,俞家两位老爷面上都不敢露出什么,臧家虽有沉寂之像,但毕竟曾出过帝师,且十多年前那场睿王之乱,多少先帝时世家权臣纷纷落马,抄家灭族者大有人,那等风声鹤唳之下臧太老爷能全身而退,显然有其过人之处,且衣锦还乡后醉心于著书立说,士林中威望不减。

这样积淀深厚人家,俞家是万万惹不起,也不知他和闵严是什么交情,若他执意为闵家人撑腰,怕是俞家就骑虎难下了。

俞家人肚里焦灼煎熬,又不敢发问,臧霖似无所觉,仍是淡然处之,静静低头饮茶。

又沉默了片刻,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丫头打开毡帘,战战兢兢道:舅老爷请。

闵严当先一步跨入厅内,先扫了屋内一眼,眼神沉了沉,方才抱拳道:姐夫,三老爷。

他这声姐夫听得俞大老爷心头一松,还肯认这个姐夫,可见事情还有转机,他忙起身笑道:敏正来了,坐下,数年不见,你一向可好?闵严脸色很是难看,平平道:劳烦记挂,我日子虽只是勉强过得去,倒也比姐姐日子强上百倍。

俞大老爷一怔,沉下脸道:敏正,你也是读书人,现下还有客人,怎说话就这么轻狂了?俞三老爷也忙道:正是,闵兄弟,你风尘仆仆赶来,想必是劳累了,不如先歇息几日,有什么误会,我们也可细细分辨清楚。

俞如薇和俞宪薇两个走进屋里,恰好听见俞家两个老爷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唱双簧,似担忧畏惧什么。

俞宪薇眼珠微动,便落屋内唯一一个陌生人身上,恰好那人也看她,那眼神深邃颇有深意,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而且她和俞如薇都是齐衰服,又是一般身高身形,一眼望去几乎一模一样,但她就是感觉这个人就是特地看她,俞宪薇没由来心头一慌,忙垂下眼睫,避开他注视。

只听得闵严冷冷一笑,道:你们休要再遮掩,事情来龙去脉,这位臧兄已数知晓,我今日请他来,便是让他做个见证。

两位俞老爷本来还心存侥幸,听了这话,便如晴天霹雳一般,顾不得去想是哪里走漏了风声,俞大老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怕臧霖看了笑话,忙道:一派胡言,你闵家世代书香门第,竟也这般满口荒谬么?也不怕污了闵家先人清誉。

闵严脸一白,正要反驳,臧霖突然打断他们,淡淡道:闵兄,你不是说已经找到证人了么?不妨把证人带上来。

两方对质,到时候谁是谁非自然一清二楚。

闵严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愧色,忙道:是。

其他人却都不同程度吃了一惊,尤其是俞如薇姐妹,因为方才闵严竟一丝儿口风都没有露,她们竟不知他手上有证人。

和闵严同来人,除了坐堂上臧霖,其他五个有两个是下人打扮,还有三个一个一身酱紫袍子,布料虽不华丽却很精致,人看着也精明能干,似乎是个掌柜,一个利利落落看着像个跑堂小二,还有一个则皮肤黝黑,一身短打,头上绑着头巾,脖子上还搭着一块已经分不清颜色汗巾,摸样儿像是街边坐着等活儿苦力。

闵严道:事情来龙去脉我也只是稍有耳闻,只是听说姐夫手上人证物证都齐全,所以才确定了外甥女儿罪,今日还请姐夫将证人都带上来,让他们对个质,我们也好分辨清楚,看到底孰是孰非。

俞大老爷看了那两个所谓证人一眼,都眼生得很,也不知是闵严从哪里找来,闵严这一招叫他毫无头绪,便不肯轻易接招,他迟疑着不开口,还是俞三老爷看了纹风不动臧霖一眼,叹道:大哥,叫他们来吧。

对方这架势,今日之事,铁定是不能善了了。

俞大老爷六神无主,便只得依了弟弟话,让人把宋春家,小巧儿并小婵一并带了来。

小婵因是嫌犯,先前就被打了二十板子,幸而过后俞如薇放了狠话,吕氏人虽看管着小婵,到底不敢造次,且为避嫌将她放到老太太院后住着,一应医药供给都有,仍是二等丫鬟待遇,所以小婵虽面无血色,憔悴得很,到底衣裳鞋袜还整洁,看着没有受大罪。

突然被传唤再来作证,宋春家和小巧儿面面相觑,看堂上并没有吕氏,不由心里打鼓,忽而听得屏风后头微不可闻一声熟悉咳嗽,两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这声咳嗽显然不止她两个人听到,俞如薇脸上泛出冷笑,俞宪薇安抚地拍拍她肩膀。

而其他几个人,俞家两位老爷装没听见,臧霖慢条斯理合着茶碗盖,似出神,闵严则嘿嘿一笑:姐夫果然有位贤内助,颇有能耐。

俞大老爷清清嗓子,对宋春两个道:你们把事情原委再说一遍。

宋春家忙上前一步,和小巧儿一人一句,又把当日之事复述了一遍,和昨日话连遣词用句都几乎一模一样。

俞如薇忍不住笑了:昨天还不觉得,今天再听,她这样子倒不像是作证,像是照着什么背熟了,现背书呢。

小巧儿恰讲到后一句,俞如薇话飘到耳中,她哆嗦了一下,话语戛然而止,两只惊慌失措眼睛下意识看向俞如薇,宋春家吓了一跳,忙悄悄她胳膊上拧了一下,小巧儿几乎要哭了,结结巴巴地才把后一句话说完。

臧霖笑了笑,对闵严道:请闵先生证人说话吧。

闵严点头,指着那商人摸样人道:这位是荆城中锦绣布行分店李掌柜。

俞家人有些诧异,俞大老爷和这李掌柜倒有过一面之缘,但不知这布行掌柜和俞家家事又有什么关系。

那李掌柜搭手行了个礼,才道:各位老爷容禀,我家布匹绫罗因样子颖,颇得城中各家喜爱,我店中进货渠道本是有数,只是上个月突然有人来问我愿不愿做一桩生意,让我以低价从一家绫罗坊买走绫罗布匹,再加些差价卖给另一家布行,连货物都不需经手,只消签两张契约,转手就是上千两银子,那中人也十分清楚我分店每年效益总争不过另一家,老东家那里不脸,所以极力荐我促成此事,只是虽然商人重利,这天降之财却太过古怪,我却是不敢承受。

只得谢绝了。

过后我心中总觉不安,不知是否会被牵连进什么事,所以私下悄悄打听了。

才知道,原来那绫罗坊是俞家老太太嫁妆,一向由俞家如夫人经营,听说十数年前还是颇有名气一家布坊,但不知为何,这些年渐渐不怎么景气,现下竟是连周转都出了问题,所以才要大批贱卖绫罗。

而另一家布行,背后东家听说是姓……他欲言又止,俞大老爷自己就是经商之人,如何听不出其中猫腻,低价卖出,低价买进,这是有人刻意掏空俞家产业,这座布坊是俞老太太值钱一处嫁妆,原先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不为过,那时连俞家上下衣裳布料都是布坊提供,只是渐渐布料品质一日不如一日,俞家人自己都不爱用,才换了别家。

吕氏明里暗里说是掌柜无能,执意裁换了去,谁知换了一个人还是老样子,因着她经营其他产业都颇为兴旺,俞老太太只要每年进项丰裕,也就不管其他,谁知今日竟发现这背后另有玄机,他忙道:是谁,说!听说是姓吕一位掌柜。

有人说他是俞家吕如夫人娘家兄弟。

李掌柜继续道。

俞大老爷大为吃惊:吕家人不是流放路上死光了么?李掌柜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此人是前几个月突然出现,看样子面黄枯瘦,满脸皱纹,手上厚厚茧子,说是四十多岁看着比六十还老,像是吃过苦头人,现下突然得势,立刻作威作福,且日日眠花卧柳,挥金如土,荆城中商家大都有所耳闻。

俞大老爷若不信,此刻去怡红院里问问,兴许他还呢。

俞大老爷有些茫然了,李掌柜碰到这事,必然不是第一次发生,这些年也不知吕氏这样损公肥私了多少次,不知她手头掌管那些财产是不是还有别猫腻,有心叫了她出来问个清楚,却碍着有外人,只得耐下性子。

闵严冷着脸,待李掌柜说完,又叫那小二说话。

那小二道:小是城内摘星楼跑堂,那里干了足有四年了,想来俞大老爷或许对小还有些印象。

俞如薇突然拽了一下俞宪薇手,俞宪薇不解,扭过头来,便见俞如薇悄悄往旁边窗户努嘴,俞宪薇顺着方向一看,那里赫然印着个侧脸影子,那样子竟像是许久不见王氏。

推测那方位,她应该是躲门边偷听,只是日头一动,她影子斜了过来,倒将她出卖了。

俞宪薇悄悄摇了摇头,她耳边道:我们什么都不做,看戏就好了。

这场事情已经远远超过了为俞如薇伸冤讨公道范围,若她所料不差,只怕今日吕氏会从俞家被彻底拔起,实是大人心,只是,兴奋之余也免不得疑问,这些事要发现,只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闵严远平城不说,他一个教书之人荆城也没有什么势力,是如何搜集这些人和证据?又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得罪俞家来做这个证?他哪来这些能耐?俞宪薇正自疑惑,那小二已经说到重点处:菜上齐了,那位吕掌柜便让我退下。

但过了一会儿,厨房里突然说菜传错了,上给吕掌柜佛跳墙上成了素,素佛跳墙虽然也是我们摘星楼招牌菜,味道鲜美不下于荤佛跳墙,只是到底错了就是错了,掌柜便让我多送一份佛跳墙去,算是赔罪,谁知到了门口,因了小耳朵比常人伶俐,竟听到里头说只言片语,有什么毒药什么下毒,小吃惊不已,悄悄将耳朵贴门上听,也是凑巧,前几日有个客人酒后闹事,把那扇包间门砸破了一个洞,因门雕花慢换不及,木匠便先用厚纸破门两边遮挡修饰,涂了油漆,粗看上去和一般门无异,小悄悄那纸不显眼处捅破了个洞,将耳朵贴上,便听见里头话,果然,他们商议一件了不得事。

那小二看了俞家两位老爷一眼,道:吕掌柜说,他手上瓶子里是生半夏粉,且是提炼过了粉末,寻常半夏味辛辣,麻舌而刺喉,吃下后极易察觉,且若用量不够还能被救回来,而他半夏,掺了些别药物,掩盖了味道,却不影响毒性,而且经过提炼,小小一点粉末便有十足十量,一旦混食物里吃下,立刻便会喉头肿胀,全身痉挛,乃至呼吸不得,窒息而死,且必死无疑。

且药量不多,只够毒死三四个人,又叫另一位客人务必好生使用,不要浪费。

众人听得这毒药药性,不由得都有些手心发冷,暗道好生歹毒,俞大老爷想到枉死幼子,不由得悲从中来。

那小二顿了顿,又道:小当时听了,人都吓傻了,根本不敢敲门进去,带着菜悄悄走了,过后却总是心惊胆战,便趁包房里客人用完膳离开,便悄悄叫了门外头坐着等活儿黄三,叫他跟上去看看另一位客人到底是谁家。

话说到这里,真相已经呼之欲出,只是俞大老爷犹不肯相信,执意听到后。

那黄三点头哈腰,卑微地点头问号,这才道:小人当时也不知道小二哥叫我跟着人做什么,只是小二哥给了我十个铜子儿,我想着不用干活光走路就有钱拿,虽然钱少了点,倒也可行。

就悄悄缀那客人后头,他也警醒,过个十字路口时候不时四下看看,只是我一身破烂,他没看眼里,所以我就看到他后到了俞家宅子后门,那是外头采买东西进门,我帮着卖菜蔬担过菜进去所以知道,不过当时我没担着菜,看门不放我进去,我就问了看门,那人是谁,才知道他是府里管事,说是叫什么刘庆年。

俞大老爷怒不可遏,拍桌而起:满口胡言!若是别人还好说,那刘庆年是他自己得力心腹,岂有他自己毒害自己儿子道理。

闵严冷笑道:是不是胡言,吕如夫人,不如您亲自来证实吧。

先是谋夺家财,继而又害死其他庶子,这背后到底有什么阴谋?俞大老爷一愣,扭头冲着屏风喝道:你给我出来!刘庆年跟了自己这么多年,能策反他人屈指可数,头一个就是吕氏有这可能。

屏风后静默了片刻,才有些窸窸窣窣衣服声响,吕氏脸色煞白如纸,从里面慢慢走出来:老爷……不是这样,这事与我无关哪。

她确是冤枉,俞老太太嫁妆她管了十多年,发展了一倍不止,偏生俞老太太钱财抓得紧,并不给她多少好处,且有些年月铺子赔了还要她出钱填补,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她忍无可忍索性悄悄把其中值钱布坊弄垮,好暗地里扩充自己布行,只算是给自己辛苦费,但其他事上她还是了些心力,但今日他们把证据这样一摆,倒像是她是有计划地谋财害命一般,直叫她心惊胆战,有苦说不出。

闵严突然笑了:如夫人,听小二话,那半夏粉可是三四个人量,如今才死了一个,那么剩下两三份,您打算用谁身上?这句话便如后致命一击,俞大老爷心里摇摇欲坠信任瞬间摧枯拉朽,他想到近来对吕氏冷待疏远,再想到吕氏不知私下损走了俞家多少家财,俞善瑛已经没了,俞家大房便只有吕氏所生俞善玖,若是她担心事发而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给他,那么这家业保不齐就是姓了吕了,大老爷本就不是良善之辈,心不正,自然把吕氏想得恶毒十倍,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上前几步一脚踹过去:贱人,你还想害谁?!吕氏被踹翻地,半天不能动弹,俞大老爷还要再动手,俞三老爷见场面不好,忙上去将他拉住,今日这事,众目睽睽之下,家丑外扬是免不了了,脸面能顾几分就顾几分吧。

臧霖突然道:其实我今日前来……他一直冷眼旁观,此刻乍开金口,俞家两个老爷心都提到嗓子眼。

却听得他话题一转,淡淡道:除了拜祭俞老太爷,还为着一个人。

众人不明所以,就见他从袖中拿出一叠叠好字纸,慢慢打开:家祖虽年老,倒也颇为关心附近几城读书人做学问应考之事,前不久,他一位老友来访,带了自己学生一篇文章,据说这学生年级小小,且才就学不过一个月,但勤奋刻苦,颇有天分。

家祖见这文章字迹秀雅,甚有卫夫人之风,便心生喜爱,后来看这文章,遣词用句虽稚嫩粗糙,却隐隐可见格局气象不凡,不由得为欢喜,便想见一见这位学生,家祖虽不敢和鸿儒比肩,但也还算得略有几分学问,或许能教导一二,将来进学为官,也算是家祖为朝廷为圣上进一份心力。

他这一通话下来,俞家两位老爷都是迷惑不解,但臧家太老爷门生故旧遍天下,他士林如何地位,不要说俞三老爷,便是身为商贾俞大老爷也不会不知道,若得他看重,只怕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臧霖说到这里,起身对俞大老爷笑道:家祖有意,想要年后请世兄家嫡长千金去我家小住几日,不知可否?俞家人一怔,立刻将目光移到俞如薇身上,俞如薇慢慢站起身,双手紧紧绞一起,似乎极为紧张,但那双眼睛却闪闪发亮,一眨不眨看着臧霖。

俞大老爷忙道:可是小女从不曾进学,不会做什么文章,怕是世兄听错了吧。

闵严打断他道:上个月外甥女去了我那里,说是想上学,我便荐她去了徐先生那里读书,徐先生十分喜爱,如今学籍之事皆办好,只等过了孝期便可去应县试了。

俞大老爷两眼发直,似乎没理会明白这话里意思,俞三老爷比他反应,忙点头应了:世翁如此喜爱五丫头,这是她造化,再愿意不过,只是却要叨扰贵处了。

无妨。

臧霖应了,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事情既了,我便告辞了。

且慢!俞三老爷忙阻住,又道,今日之事让臧世兄见笑了,只是这到底是内宅家事,恐不足为外人道。

臧霖莞尔一笑:我今日来此,一则吊唁,二则为家祖送信,其余便无了。

俞三老爷松了一口气:多谢世兄。

俞大老爷连番打击,已经有些恍惚,便只得由他送客人出门。

才走到两姐们面前,臧霖突然停住,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俞宪薇笑道:这位便是顾翰林外甥女儿吧,果然眉眼间同你舅父颇有几分相似。

他从腰上解下一个凝如羊脂白玉佩,道:这是当年顾老爷子初次相见时赠予我见面礼,如今物是人非,我现下借花献佛,送给你做个见面礼,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又取出一个小金佛赠予俞如薇,也不介意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