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娄府办了喜宴。
天边的余晖依旧显得沉重,娄府的灯笼早挂了起来。
红烛映着所有人的脸红光满面。
笑意盈盈。
大小姐,老爷唤您一道去前厅。
流萤走了进来,笑道。
想来,今日娄府做客的人定是数不胜数。
娄锦摇了摇头,就说我身子不适,不去了。
怎么能不去,武家和萧家都来了。
就连将军府也来了舅老爷。
流萤顿了下,才想起现在方逑也算不上舅老爷了。
乌嬷嬷走了进来,余晖下能看到她还算康健的背挺得直直的。
那双精明的眼睛朝流翠看了眼,道:厨房里的燕窝好了。
流萤才想起正事,忙退了出去。
消息已经公布出去了,方才奴婢看到大夫人了。
乌嬷嬷担忧着说道,这是娄阳最为得意的时候,大夫人怎么会选择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舅舅带娘来了?娄锦站了起来,目光看向前厅的方向,脸色微微一正,道:我们一道去。
刚出穿花楼,就不少丫鬟穿梭在回廊期间,几个婆子带着丫鬟们鱼贯而出,一盘盘珍馐从眼前经过,端出前堂。
娄锦静静地走着,耳边时不时回响着丫鬟们卑微的请安声。
到了前堂,正见娄阳与人一一敬酒,京中贵官纷纷说着好话,那热忱的脸色一张一张红彤彤的摆在娄锦面前,看过去像是娄府又多了不少红灯笼似的。
老爷,大小姐来了。
木管家眼尖,一眼就看到娄锦。
想着娄锦的事迹已经传开了,这涨的可是娄府的面子!娄阳一笑,朝娄锦走了过来。
拉过娄锦的手,到众人面前说道:这是我娄阳的女儿,娄锦。
这一刻的热情,让她颇不舒服,她下意识要扯开自己的手。
前世,他从未在公众场合下告知她的身份,他的女儿?她曾经多渴望有这么一幕。
可现在,对她而言,讽刺地好比一把尖刀把她早就近乎腐烂的心再绞碎一把罢了。
锦儿。
人群中,温柔的话语响起,虽不大,却让娄锦听了个清楚。
方芸儿站了起来,那双清冷的眸子流光溢彩,睁的大大的看着她。
这是她的女儿,她引以为豪的女儿。
天知道,她得知京城动乱的时候,她有多担心。
没想到皇宫里传来的消息竟是如此。
娄锦一愣,她从未见过娘的眼里有那样的神采,流光斐然,珠玉失色。
方芸儿本就是京城第一美女,十几年过去,竟没有在她的脸上刻上任何岁月的痕迹,倒是显得越发成熟和秀雅。
在场的人都纷纷侧目,有人忍不住啧啧称奇,这样的女子娄阳竟然碰都还未碰过?萧县公直直地望着她,他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她的瑰丽,却忘了,她本就出尘不染,质美秀丽。
娄阳顿了顿,僵硬地盯着她,窘迫地发现所有人都盯着被他休弃的下堂妻看,那感觉,他好似就是个傻的,那感觉像是一把重锤打着他的胸口,闷闷的咳不出,咽不下。
娄锦朝她走了过去,眼角的笑意挂着,嫩红的唇微启,声音靡软,娘。
方芸儿一笑,泪缓缓落下。
一种莫名的激动,伴随着几日不见的担忧,竟一下子倾斜而来,锦儿,娘想你了。
娄锦咬了咬唇,难受,胸肺都压抑着难受。
她望着方芸儿,发现她紧紧蹙着的眉头已经形成一个浅浅的印记留在她的眉间。
那一刻,她只望着她,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半晌,她才道:娘,锦儿很快就陪着娘。
很快。
万宝儿一走出来,就看到这一幕,脸色顿时发紫,道:姐姐也来了。
她走了过来,面上的笑意温柔,看过去人畜无害。
方芸儿没看万宝儿,只又坐了下来。
朝两看了过去。
只见武世杰笑着朝方芸儿拱了拱手,道:给夫人请安。
娄锦的拳头缓缓收紧,夫人?娄夫人?她朝萧县公那一桌看去,只见萧匕安嘴角噙着一抹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她眉头微微一蹙,低头安分地坐了下来。
万宝儿被这对母女忽略,尴尬的笑僵在脸上,下一瞬又骤然眯起笑。
武世杰见娄锦看那萧匕安,眉角顿时一跳,好似有什么东西变了,悄然从他的指缝溜走一般。
娄锦,你是因何而突然开化了?倒是觉得这女子,越发值得探究了。
萧匕安仰头,一杯清酒入喉,灼热的烧着他的肠胃。
这个妹妹,想必不认是不行了。
娄阳一一陪酒,终于到了方逑这一桌,举杯高引道:有人说我是靠女人才有了今日的成就,我不予理会,那些不过是闲言碎语罢了。
他高声的话让吵嚷的前堂变得安静下来。
几人面色难看地看着娄阳,有人不屑地撇开嘴。
娄阳又喝了一口,挑衅地望着方芸儿,笑道:今日印证了这些都是废话罢了!他揽过万宝儿,万宝儿作势靠近他,那股亲密的样子让有些好事者哄笑。
方芸儿面色一沉,手上的筷子隐隐有些不稳。
乌嬷嬷站在娄锦身后,身子气得发起了颤来。
暴脾气跳了上来,双眼瞪着这对夫妇,恨不得手上就有个剪刀,在他们身上戳出几个血窟窿来才好。
衣服下摆被一双小手微微一扯,乌嬷嬷愣了下,看了眼见是娄锦抓住她的衣角。
这是在暗示她稍安勿躁?再看娄锦那张白皙的鹅蛋脸,平静无波,右手还时不时地给方芸儿夹菜。
深吸一口气,乌嬷嬷平复呼吸,这口恶气,总有一天能还的。
娄阳哈哈一笑,一杯酒下肚,低下身子,朝方芸儿笑道:若是芸儿还想回来,我为你留一个平妻的位置。
砰!方逑站了起来,那一拳把桌子打歪,哗啦啦一桌子好菜都倒了下去。
锅碗瓢盆砸碎了去,杯盘狼藉。
方芸儿惊看方逑的怒色,一双手紧拽着方逑。
人群中,站起来一人,他高大的身姿倾来,那双桃花眼危险地眯了起来,走到方芸儿身侧。
我想娄大人过于自信了。
不过是一个新晋的京官罢了。
萧县公的话让人听的一愣,随即想起,不过就是个新晋的外官,何须如此捧着。
就算现在皇上看重,这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萧县公低头看了眼方芸儿,大声道:若是你还想嫁,萧府夫人的位置永远都是你的。
无平妻,无妾!众人一震,萧县公这话……萧郡公眉头皱了起来,朝方清雅看了眼,神情有些难看。
萧府怎么说都是京中贵族,娶方芸儿,不说她早些被人强暴生子的事,就说她还嫁过人,就不行!简直是痴人说梦。
方清雅看了眼萧匕安,见他竟只埋头喝酒吃菜,对这一事置身于外,不闻不问,这也太怪异了。
娄阳的脸明显黑了,冷冷地看了眼方芸儿,脸上的嘲笑意味很是浓厚。
才短短几天,你方芸儿就有这本事,让人腾出这么大的位置?你可想过,你到底配不配得上?被他看得身子发僵,方芸儿觉得双腿竟有千斤重,那一刻,她动弹不得。
娄锦牵起方芸儿的手,清澈的眸子望着她,眼角瞄了眼萧县公,得了他这句话,日后不怕娘再受人欺负。
娄阳,你等着!一场宴会不欢而散。
唯有娄家几口子还欢欣鼓舞,分着皇上送来的夜明珠。
穿花楼早早就关了门,歇了灯。
窗外淅沥沥的雨还在继续。
一声一声地扰乱人的思路。
抚着夏凉蚕丝被,感受上面清晰的绣纹,她闭了闭眼。
脑海里闪过娄阳的笑,万宝儿的得意,娄世昌的慈爱,娄蜜的黏劲,武世杰的状若深情。
这些人的脸孔一个个在她的脑海中盘旋。
她发狠地抓紧被角,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发起了颤。
屋外,一个人影站着。
那影子,她认得。
是刘韬。
几番努力,还是睡不下。
索性披上披风,咿呀一声开了门。
刘韬转过身来,恭敬地拱手,大小姐。
窗外的雨水打了进来,落在刘韬的衣襟上。
躲在窗下是最不易被人发现,却也最容易被淋到。
回去吧。
我不需要保护。
告诉三皇子,我们的协议从我退婚那一日开始算起。
她眸子一黯,想起那月白长衫,他黑发若墨,垂肩而下。
凤目清冷,幽幽看来。
他,还好吧?刘韬退开两步,道:属下的主子只有一个。
言下之意就是只听三皇子的话了。
怕是不会回宫。
娄锦看远处涨地满满的湖水,嘴角漾开一抹极为苦涩的笑。
她不会再走同一条路,可她现在所走的一条,算是对的吗?三皇子,是被她无辜牵涉的吗?对上刘韬的沉默,她抿紧唇,唇边被她咬出血来。
腥甜的味道在口中泛开,她轻笑。
顾义熙,我娄锦这辈子注定欠你的。
刘韬盯着她,发现她嘴边的笑意不到眼底,他叹了口气,道:大小姐早些歇息。
属下夜里就回皇宫看看三皇子。
这是他头一次服软。
本不想回答她的那句他还好吗?只这一刻,莫名的,被她身上浓重的孤单所感染,破天荒的一次,他违背了三皇子的命令,选择入宫为娄锦探一次病。
娄锦转头,惊讶地望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
她道:告诉他,我很好。
告诉他,我没有做违背法纪的事,我并没有让他为难。
她顿了顿,大声道:把今天我施了粮柴的事告诉他。
她的黑眸发亮,嘴角的笑溢满眼底,好似就是一个孩子等着把好消息告知大人,等着那人一句夸。
那种兴奋和得意,让刘韬抿了抿唇,有什么话堵在喉头,欲言又止。
自他这几日观察可知,娄锦并不喜欢张扬,从得皇上表扬起,就没有把那施粮柴的事挂在嘴边,而今日却是命令他把这好事说与三皇子。
想到此,他呵地一笑。
目光定在娄锦身上,竟带着两分莞尔。
一种极为不自然的感觉袭上心头,娄锦瞪了刘韬一眼,砰地关上门。
刘韬的笑越发大声了,在这空寂的夜里,显得那般肆无忌惮!娄锦淬了一口,想着那个谪仙男子听到她的话,该作何感想?想着想着,脸颊微微发起热来了。
酡红把她晕染成少女的痴傻,她努力甩开心里头的一丝不自然,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床,掀开被子就钻了进去。
好似这般就听不到刘韬折磨人的笑声。
夜,很长。
娄锦也不知道何时睡的。
醒来的时候,天边一片鱼肚白。
流萤敲门走了进来,脸色有些怪异地望着娄锦。
怎么了?娄锦皱起了眉头。
掀开被子走了下来,才发现昨晚因为躲避地匆忙,连绣花鞋都未脱下就睡了。
她尴尬地看着白皙的脚面上那双红绣花鞋,对上流萤不解的神情,别扭的厉害。
她咳嗽了两声,道:给我换一声衣服。
是。
流萤也不多问,选了一件月白色的素锦,碧青丝带垂在娄锦的手侧,腰间挂上了一个红珊瑚石。
梳洗完毕,流萤才道:奴婢进来的时候看到一个侍卫站在门外,递给奴婢一样东西,上面还有一个纸条,奴婢不识字。
她顿了下,把那东西交给娄锦就退了下去。
见一个通体碧青的翡翠玉带串成一条,上面有两个翡翠刻着两个字,浑然一体的字,熟悉的阿,锦,这两个字若是用他的嗓音念出,定是温柔好听的。
皇宫内,他当着万贵人的面,那般唤了她。
她心头一动,迅速拆开那一封信,只见那信纸上只有两个字——甚好。
一抹甜蜜的笑从嘴角泛开,一丝一丝就这样钻到她的心底。
是夸她施了粮柴一事吗?摩挲着上头的字,娄锦低头,止不住又笑了起来。
大小姐……流萤瞠目结舌地看着娄锦,愕然道:大小姐,你是怎么了?一早上看着大小姐喝粥都能笑。
水眸一转,娄锦翻开医书,对流萤道:一会儿谁来找我,就说我身子不适。
是。
华清宫里。
刘韬一脸无语地望着站在花房里,忙着搬花的三皇子。
月白色的长衫被雨水打湿,墨发有几缕黏在他刀刻的轮廓上,他嘴角的笑意淡淡,却难得温柔,她可看到信了?刘韬翻了个白眼,却还是恭敬道:看到了。
砰。
一根杂草落在刘韬头上,刘韬噤声,忐忑地看着三皇子。
都要我问一句,你才答一句吗?顾义熙盯着他,刘韬何时也变得这般笨了。
他把花房的花搬了进去,接过宫女递上来的手绢,擦干后,就接过早就泡好的娄锦特酿蜂蜜水。
清冷的眼享受地眯了起来。
最后冷冷地望着刘韬。
刘韬心头一咯,立刻道:大小姐把那玉带套在腰间了,真漂亮。
不知道为何,感觉说道真漂亮这三个字的时候,屋里好似更冷了。
刘韬缩了缩脖子,继续道:侍卫说,大小姐把爷给的信放在了上次爷送的字后面了。
恩。
低低的一个恩字结束了刘韬的凌迟。
他吐出一口气,得了特赦般站了起来。
最后道:奴才告退。
顾义熙低头,喝起了那蜂蜜水。
宫女见状,道:奴婢观殿下只喝这蜂蜜水,可需要泡点花茶?无须,这味道甚好。
就在各家各府都在称娄阳往后官路亨通的时候,御林军把娄府团团围住。
为首的侍卫闯入娄府,不由分说就道:谁是万氏?一早,万宝儿就披上顾锦,这边裁缝还等着为她量身设计,就见侍卫门提着刀剑走了进来。
这阵势,顿时让她警铃大作。
敢问统领大人何事来府上?废话少说,谁是万氏?说话强硬,丝毫不给人兜转的时间,见万氏说话,就抓了她过来,道:我奉皇上圣旨,捉拿万氏。
若你们不说,全都抓入天牢!话落,几个侍卫纷纷上前。
白太姨娘颤声道:你们是干什么?这里是娄府。
我是皇上昨日亲封的三品夫人白氏。
统领一笑,讥诮道:怕是今日就不是了。
再冷喝几声,几个丫鬟禁不住吓,就说出了他手上的即是万氏。
众目睽睽之下,他扯了万宝儿,就道:走!白太姨娘一惊,忙唤:快去宫门口守着,让老太爷和老爷去查查看,到底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