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人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只看见他俩抱在一起,紫恒还吻了尚烟,一片哗然。
昭华姬和王上, 竟真是这种关系。
他们的红舟徐徐往前漂游,人们的目光也随着他们远去,以至于有的姑娘都错过了情郎的船。
消息很快传开了。
火火也因这一幕舌桥不下, 揉了揉牙牙的金毛, 道:奇怪了, 先前我还看见大魔王在厨房里欺负烟烟,怎的,现在开始送她修罗花了?牙牙奶声奶气地叫了两声, 蹭蹭火火的手。
可能是因为气氛渲染,火火第一次没沉醉在牙牙的卖萌中,反倒轻声道:牙牙,你说,如果蓐收贤那个混球在此, 会把花送给谁……牙牙抬头看着火火, 金色的大眼睛眨也不眨。
火火轻声道:唉,我好像想太多了。
牙牙摇摇头,用小尖牙咬了咬火火的袖子,好像在说你没有,你没有。
你知道我为何想太多吗?火火突然拍拍牙牙的脑袋,大笑起来, 因为,根本不会有姑娘要蓐收贤的花!他又傻又呆, 还不守男德, 谁会想嫁给他, 哈哈哈哈哈!她一边笑,还一边猛拍牙牙的脑袋。
牙牙嘴一松,微微张开,除了因头被火火拍而上下抖动,它再不想动了。
在红舟上,尚烟看着眼前的青年,只觉得像在做梦一样: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当年在鬼界,那个留下来的尸体……不是你?他叹了一声:是我。
那你现在这是……说到此处,尚烟发现,紫恒的额心有一道疤痕,一直延伸到发际线中,忽然放开紫恒,冷冷道,东皇紫修,你在逗我玩是不是?不是,我真的是紫恒。
只是这身体……是哥哥的。
尚烟第一反应是不太相信。
毕竟兄弟俩共用一个身体,也太古怪了。
但她眯着眼,仔细观察他的神态、动作,又想起他方才提到了我的蚁后——紫恒死之前,在幻象中如此称呼她。
按理说,除了他本人,无人会知道。
真是紫恒?她渐渐有些被他说服了。
真是我。
紫恒无奈地笑,不信,你考考我。
‘紫恒’这个名字是谁取的?你。
在何处取的?佛陀耶,盘古之手附近,玄冥画像前。
你第一次给我疗伤,是在何时?赤狐国幻境中,花雨地下酒窖里。
你给我写过一首诗,还记得吗?曲巷蚁观心恻动,佛都蝶乱梦幽衷。
芳华开谢生无悔,深种情根枫语中。
听到此处,尚烟终于不得不相信了。
因为,紫恒连念这首诗的腔调,都与四千八百多年前一模一样。
其实,他说话的语气一直如此,诗画朦胧,情意缱绻,和紫修当真完全不一样。
紫修说话总是干脆利落,声音也更低。
即便他刻意讨好巴雪时,会故意带点风月之意,也是中气十足,自信满满。
紫恒这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温柔,紫修肯定学不来。
竟然真的是你。
尚烟大喜过望,摸了摸紫恒的脸颊,太好了,紫恒,太好了……是啊。
紫恒也笑了起来,又将尚烟搂在怀中,言行举止,无不透露着深情与思念,自我醒来之后,我第一个想见的人便是你。
我想去神界找你,但我怕会影响哥哥的生活,便没敢轻举妄动。
没想到,你居然在奈落。
或许,这便是我与烟烟的缘分吧。
尚烟突然想起,小紫修说过的话,一边思索,一边道:紫修说,他本尊沉睡之时,有人动过他的身体,还下了棋。
那个人是你?嗯。
尚烟听得愈发迷惑了:我不太明白,你为何会在你哥哥身体里?我也不懂……可能是因为,当年我和哥哥都命在旦夕,他们取了我的一部分治疗哥哥,我们俩的魔核融合了。
原来是这样……那紫修去了何处?他现在沉睡了。
我醒着的时候,他是无意识的。
那他……没事吧?放心,没事的。
紫恒微微一笑,我们都换了十多个来回了,不会有任何影响。
尚烟点点头:那便好。
紫恒低头观察她的表情,见她有些走神,带着些撒娇意味道:烟烟,我醒着的时间可比哥哥少多了。
你却这样关心他,我会吃醋哦。
你回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只顾关心紫修。
尚烟笑了起来,又挠了挠头,只是,这样还是挺奇怪的……你说得对。
这两天,我照镜子时,老有看到自己的错觉。
但仔细一想,这是哥哥的身体,又觉得怅然若失。
还好哥哥不曾娶亲,不然便更奇怪了。
对啊……烟烟。
紫恒捋了捋尚烟的发丝,将她被风吹动的鬓边修罗花戴好。
怎么了?尚烟抬头。
满河红舟流动,像极了佛陀耶山顶燃烧的火枫林。
岸边,许多有情人在河中放下荷花灯。
灯光混着荡漾的水波,只如将阳光、月色都打碎了,揉在一起,倒映着紫恒与尚烟的面容。
紫恒的笑容如此干净,好似灰尘落在他身上,都会变得纯洁。
紫恒浅浅笑道:能见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他慢慢低下头去,想要吻尚烟。
但她躲开了。
紫恒静止了片刻,忽然有些窘迫:我……好像忘了一件事……过了那么长时间,你可是已嫁作人妇了?没有。
尚烟摇头道,只是,这身体是紫修的,你亲我,不等于是他亲我了吗?原来如此。
紫恒松了一口气,笑道,没事,我们来日方长。
总会有解决方法的。
二人又接着聊了很久,直至红舟靠岸。
河岸边,有三十个术士打扮的魔族正静静站立,等候发落。
紫恒使用无影魔闪,出现在岸边,回头搀尚烟:哥哥体质真好。
我从前使用无影魔闪,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累。
在他的身体里,我纵使闪一百次,连大气都不会喘一下。
这样一看,我的身体似乎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
尚烟道:快别这么说,身体不好不是你的错。
而且,若不是有你,紫修也无法复仇。
你很重要。
谢谢烟烟。
紫恒把她拉到身边,全然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在她耳边悄声道,我为你准备了一份见面礼。
请烟烟笑纳。
他打了个响指。
接着,那三十个术士同时高举法杖,指向夜空。
只听得嗖嗖声接连响起,礼花般的幻术飞速升空,旋即发出震撼人心的巨响,夜幕被照得白昼般明亮,星与月全然黯淡。
半城的人都伸手挡了一下眼睛,接着不由自主抬头看天。
漫天五彩斑斓,缤纷绚烂,炸成了一个巨大的字,大到完全覆盖了奈落的夜空,抬头一下甚至看不完,要挪动脖子,才能读完全字。
那一个字是:烟。
若说这一个字尚令所有人一头雾水,那么接下来的画面,便足以掀起满城风雨了。
术士们又在空中勾勒出一个昭华神女的画像。
风髻露鬓,一笑倾城。
尚烟惊魂未定地张开口,拉了拉紫恒的袖子:紫恒,这……这太张扬了,大家会知道来头的。
当然会知道。
紫恒笑道,你不喜欢吗?我喜欢,我很感动,但是,你跟你哥哥说过要做这件事吗?没有。
天啊,这会给你哥哥添麻烦的。
尚烟头疼万分,这下,他该如何跟大臣们解释,该怎么收场……我不在乎大臣怎么想,也不在乎怎么收场。
紫恒牵起尚烟的手,吻了一下她的手背,我只在乎你。
此刻,河岸边有少女经过,都抱在一起尖叫起来——这也太有排场,太深情了!被东皇紫修这种男人爱上,太幸福了!啊啊啊!昭华姬太令人羡慕了!!尚烟按住额头,不想让人家看到自己的脸,悄声道:听到了吗,人家会认为是你哥做的。
我不在乎。
紫恒笑得温软,却任性无比,我只想让你开心。
只要你开心,别人不知道是我做的,也没什么。
尚烟觉得紫恒实在太高调了。
她很想说,即便想表达在乎我,也不一定要用这种方式。
但他们毕竟才刚重逢,这样说,难免会伤他的心,只得默默等这惊喜过去。
岸边,极影巴雪盛装打扮,一身华丽的曳地长裙,比河上的舟还要红,几乎快要烧了起来。
但她没等到紫修,只等来了昭华姬上紫修船的消息,还有占据了半边天的庞大烟字。
因为她打扮得太过隆重,隆重到服饰、妆容都压住了她的美貌,所以,不管她走到何处,都有人指指点点。
而当一个女人装饰过度时,哪怕一字不说,也会令男人解读为春风一度的暗示。
所以,许多红舟从她面前经过,一些不明她身份的男子不是对她击掌,便是对她吹口哨,吵得她分外心烦,用飞扇把好几个人都打入了水中。
她下手极重,血红晕染了金色的河面。
在极影巴雪身后,崇虚宫的黑凤辇落地。
巴雪头也没回,便寒声道:如何,没到是这结果吧。
不,本宫并不意外。
车中,宫雀不疾不徐道,咱们和王上认识那么久了,王上从未参加过红舟节。
今年多了一个昭华姬,他突然参加了,难不成,会是因为极影王姬或是本宫?宫雀的话刚好刺痛了巴雪。
因为,巴雪知道,紫修做事谨慎,极擅制衡之术。
他极少偏袒女人,正如他极少偏袒大臣。
所以,即便他参加红舟节,也谁都不会选。
所以,她才敢如此嚣张地现身,想用美貌威慑那些想靠近紫修的女人。
但令她震惊的是,王上今年非但不制衡了,还专宠尚烟到如此地步。
不意外?少强行挽尊了。
你自己还不是来了?巴雪恼道。
本宫不是来看王上的。
那你来做什么?本宫只是来看看极影王姬的。
冕鎏珠帘后,宫雀的红唇微微一扬。
你是来消遣我的?!宫雀摇摇头,珠帘也跟着轻轻晃了晃:其实,以巴雪姐姐的美貌,和王上再怎么相爱,本宫都不在乎,也不奇怪。
而且,本宫虽心知巴雪姐姐恨本宫,私底下却一直仰慕巴雪姐姐的惊世容颜、雷厉风行,渴望能早日与姐姐成为一家人。
听了这番话,巴雪的气消了一些,但因为旁人一直对她指指点点,实在太过尴尬,她冷笑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这话,是想借我的手,除掉昭华姬。
巴雪姐姐是颇有主意之人,小小一个宫雀,如何能帮姐姐做决定?呵,我早跟你说过,说不准王上会跟着昭华姬跑掉。
你还那么胸有成竹,好像你假装无限包容,便能稳住王后之位。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懂这道理吗?当时不懂,现在懂了。
宫雀叹了一声,谢谢巴雪姐姐教诲。
宫雀还是过分天真了。
你等着吧。
巴雪说着说着,眼瞳变红,魔道大会上,我会宰了她的。
到时你再来谢我不迟。
如尚烟预料的那般,第二天,因为奈落百姓的七嘴八舌、进奏院的大肆报道,紫修果然遇到了麻烦。
其实,了解紫修的人都知道,这种烟花大字诉衷情,绝非他的行事作风。
但紫恒用他的名义对术部下令,又和尚烟在浮生河旁观景,证据确凿,无可开脱。
王上啊!!早朝上,鬼相涵虚跪在殿内,如今我月魔域风调雨顺,民殷国富,您又处于春秋鼎盛之时,是时候立后了!!紫修蹙眉,只咂了一下嘴。
崇虚令尹也跪了下来:王上,所有子民都万般渴望,能有一位魔神王后贤良淑德,母仪天下,造万世之福!只贤良淑德有何用?极影君侯眼睛一横,拱手道,王上,现我月魔联盟国与炎焰帝国正针锋相对之际,万不可安于现状,因循守旧。
立一位战无不胜、德才兼备的王后,才是全魔界的福音。
王上雄才大略,目光远大,定不会为一些软弱无能、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迂腐之徒迷惑!崇虚令尹老眼也横了一下,起身道:极影君侯这话说得当真可笑。
因时制宜,通权达变,谈何可笑?老臣有三问,还想请教请教君侯:一则,东皇氏魔王娶崇虚氏王后,名正言顺,众望所归,何故到君侯这里,便成了‘安于现状’?为何王上娶了贤妻,便是‘安于现状’?二则,王上现坐拥四域江山,手握太乙魔碑,君临天下,万世景仰,怎的到了君侯口中,却成了不靠你极影氏,便成不了大业?你极影氏何其不自量力、嚣张跋扈!三则,我月魔域之王后,自古立贤不立强,老臣还是第一次听说,国家大事,还需要王后伸那么长的手!君侯何意,王上想当个明主,还要被某些人撂到火架子上烤?!你……你……崇虚令尹辅佐三代东皇魔王,极影君侯一介武将出身,如何是他的对手,只气得嘴唇发抖,半天接不出一句话来。
崇虚令尹又向紫修跪了下来,老泪纵横道:王上,不论是为魔界,还是为了您自己,都是时候立后了!男儿不可无后,东皇氏更不可无后啊!满堂大臣,均纷纷下跪,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够了,别哭了!紫修喝道。
登时,全场哭声骤停,风烟俱静。
所有人吓得不敢吭声。
紫修起身,在座前踱步两轮。
泰罗宫地势极高,透过正殿大门,可远望幅员辽阔的魔界江山。
可惜这四千多年,他并没有多少机会,独自走出奈落,前去一游。
这四千多年里,看他们如此斗来骂去,他也有些疲了。
更重要的是,紫恒前夜烽火戏诸侯之举,无异于把尚烟推到了崇虚氏和极影氏的刀尖上。
他若继续拖延,或是过分维护她,她都一定会陷入危险之中。
孤说,你们这些人,矫枉过正,冥顽不灵。
紫修把玩着手中的扳指,挑了挑眉,冷笑道,既知道孤是正当盛年,还不让孤逗弄逗弄昭华氏美人。
如此一闹,孤的兴致都没了。
众臣依然没敢吭声,听他这么说,却都在私底下暗自松了一口气。
好了好了,便如你们所愿吧。
终于,紫修开口道,明年正月,孤将下诏,册封王后。
前一天夜里,奈落又下了一整夜的大雪。
一夜过去,全城银装素裹,只有细小残雪在风中飞舞。
尚烟到烟杏殿时,杏花虽掉光了,但大团大团的雪堆积枝桠,看上去竟像重开了满树白花一样。
紫修正坐在庭院中自弈。
偶有风路过,带下雪粒,落在他的紫袍黑发上,哪怕只是袅娜轻微,也触目惊心。
见尚烟过来,紫修放下手中的黑子,拿起桌上的玉瓶,在尚烟面前的黑雾中骤现。
他将玉瓶递给尚烟。
这是……我的记忆瓶?为何现在要还给我?有的话你说得对。
你是大姑娘了,孤不该再插手你的人生。
你这话说的,好像真成了我爹。
尚烟接过玉瓶,收起眼底的伤感。
不,孤终于想通了。
你才是对的。
过去的事便该让它过去。
紫修也看着玉瓶,这瓶子你打碎吧,不然四千五百多年全都浪费了。
尚烟握紧瓶子,却没动:昨天的事,让你很难做吧。
还好。
只提早定了册封王后之事而已。
尚烟猛地抬头,脑中一片空白。
她很快明白了她的出现,会大臣们多么焦头烂额,会如何催婚。
她笑了笑,笑得脸有些僵:这是好事,恭喜魔尊。
何时下诏呢?正月。
挺好。
尚烟顿了顿,是崇虚郡主吧?嗯。
紫修道,你和紫恒还有两个月时间,好好道个别吧。
不能把紫恒从身体里分离出来吗?不能。
为何?分离出来,孤和紫恒都会死。
怎么会这样……尚烟迷茫道,你们到底是哪里补在一起了?无可奉告。
紫修冷淡道,但是,孤警告你,紫恒有时会出现,但身子是孤的,你别碰。
他这种说话的语气,令尚烟哭笑不得。
她抬头看了看雪枝,摸了摸肚子,好奇道:那,我肚子里这个……是谁的孩子?…………你怀孕了?!紫修诧异道,是何时的事?你们……开玩笑的。
紫修这才松了一口气,心神未定地道:这玩笑不好笑。
对不起嘛。
尚烟吐了吐舌头,我只是有些好奇,以后待你成了亲,紫恒和你的后宫该如何共处。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专心准备明天魔道大会的战斗。
是是是。
尚烟拖长了声音道,那我回使臣驿馆休息了。
嗯。
尚烟回头,在雪地里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
还有事?紫修道。
我只是觉得,人生有诸多巧合与规律,很有趣。
……什么意思?我爹和我娘其实真正相爱过,但他们好像注定没法在一起。
和他们相似的有情人,或许都没办法在一起吧。
以前,我娘说,不后悔嫁给我爹,我曾经不懂。
尚烟微微一笑,现在我懂了。
因为知道紫修不会回答,所以,她并没有等待,便快速离开了烟杏林。
作者有话说:紫恒:出场既是高光。
不愧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