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烟很想上去和紫修说几句话, 但因为活动的范围超出了青寐的指示,突然之间,她被拽到了青寐的童年记忆中。
奈落之夜, 酒楼中。
一个银制酒杯砸在地上,滚了一圈。
但是,随着它洒落在地的并非酒水, 而是血水。
酒杯上有两个尖尖的翘脚, 血水便是从上面流下来的, 顺着杯身,蜿蜒而下,将橄榄枝浮雕也涂抹成了血红色。
小青寐看着眼前的景象, 脸色苍白,目瞪口呆。
尚烟进入小青寐的视角,近距离地看见父亲,他的一只眼睛血肉模糊。
他伸手捂住这只眼睛,很快, 滚烫的血又从指缝中流出来。
在他身边, 母亲的脸色和小青寐一样白,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夫君,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坏了……快走……走!!父亲痛得咬紧牙关,咬肌都变了形,但还是忍痛把母女俩往外推,走啊!!可是, 他们来不及。
一群彪形大汉冲来,将父亲围起来, 往死里打。
又三个壮汉围过来, 俩人将哭喊的母亲拖走, 一人将小青寐扛在肩上,往室内密集人头处走去。
小青寐吓得呆了。
眼见父亲被他们打得皮开肉绽,她忽然大叫起来: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杀我爹爹,不要啊!!她越喊越急,可父亲却离自己越来越远。
终于,她哭得撕心裂肺——不要!!不要杀我爹爹!!!可是没来得及。
父亲被他们活活打死了,母亲和青寐被带到了组织里。
然后,轻浮淫邪的笑声响起,一群男子调戏青寐的母亲。
母亲护着小青寐,反应冷漠且从容。
男子们自觉无趣,便把她交给了组织老大。
□□老大看见青寐母亲的瞬间,眼中露出了惊喜之色,但他立即恢复镇定,看了几眼小青寐,道:这女儿年纪多大了?母亲双颊失去了血色。
她停顿了片刻,便对组织老大露出了顺从的笑。
一个晚上,母亲从组织老大卧房里出来,抓住小青寐的胳膊,一路飞,一路用偷来的钥匙打开了数道门:女儿,快逃,逃得远远的。
小青寐道:娘为何不和我一起走?娘被他们喂了毒,若是跑了,没有解药,会死的。
那我和娘留在一起。
如果把你留下,你会惨遭毒手!我会报复他们的!寐寐,你听娘说。
母亲蹲下来,忍着泪道,这些人都是东皇炎湃的爪牙,你爹爹又没了,我们母女俩,现在无力与他们抗衡。
你若放弃了这次求生的机会,便再无人替你爹爹报仇了。
小青寐哭了起来,哭得连尚烟都能感到胸腔发疼。
别哭了,乖。
虽是这样说,母亲自己却哭了起来,寐寐,答应娘,勇敢地活下去。
若真的非死不可,也要死得有尊严,知道吗?我一定会变强,我会回来救娘的!!身处乱世,昏君当道,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小青寐根本无处藏身。
她逃出去以后,四处打听,得知最大的黎行者组织与东皇炎湃无关。
相反,他们不与炎湃勾结,炎湃多次想铲除他们,都没能成功。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小青寐以左阳氏优越的体格、战斗力,惊艳了八宗盟老大,加入组织,成为了年龄最小的黎行者。
然而,她才接下第一个任务,便从同僚那得知,母亲孕中自杀了。
小青寐心道:我要替父母报仇。
我一定要报仇。
我要报仇。
我要变强,我要报仇。
孩子的心声持续在尚烟意识中回荡,愤怒而痛苦,带着打落牙活血吞的决心,令尚烟感到心惊。
这时,意识突然中断,尚烟又被拉到另一段记忆中。
万人朝拜中,东皇炎湃站在泰罗宫高台之上,做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他命人运来五个铜版雕像,均是不同的魔族塑像,大小不一,体态各异。
他施展赤炎术法,将这五个雕像烧成液状,重新捏造成一个完美的魔神男子。
在场人中,大魔都不由自主颤抖,更别提下等魔族。
青寐混在人群里,也感到寒毛直竖。
所幸,身边有人陪伴。
那人手指极美,轻轻拍了拍青寐的肩,连指尖的触碰,都充满了柔情。
对不起,冒犯了青寐姑娘。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只是觉得,你有些受惊。
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陪多久?青寐姑娘想多久,便多久。
那我若说了要你陪,却不来呢?那人轻轻笑了一声,道:既已约定,那纵使死了,我也会留在原地,一直等你。
若是尚烟,多半会表示感谢了。
但此刻她在青寐的魔核中,却能清楚感到,青寐心中只有重重的防备和怀疑,和无法自控地被对方吸引,于是,脱口而出的语言,也都是嘲讽。
你在胡说什么,死了还怎么等?若我先你而去,便不去投胎,在奈何桥等你。
等你寻得我为止。
无聊。
她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只会念些会诗共词,说些会赋与歌,花言巧语,绣花枕头。
离我远点。
青寐心道:崇虚宁桓,无耻之徒。
奈落谁不知道他表面才高八斗,文质彬彬;私下却风流浪荡,朝三暮四。
我若是着了他的道,那我便真是丢了脑子了。
尚烟道:紫修,紫修。
紫修道:怎么了?你可听说过‘崇虚宁桓’这人?听过。
月魔域的诗画圣手,襁褓时会作诗,稚童时会作画,幼时成名,天纵奇才。
哦……好。
怎么了?我在青寐姐姐的记忆里遇到他了,不过没看到他人。
虽然记忆是混乱的,但尚烟能明显感觉到,在崇虚宁桓出现前后,青寐的人生明显被割裂成了两部分。
在他出现之前,青寐父母之死如噩梦,一直困扰着青寐,也令尚烟感同身受。
悲痛的记忆一如埋在墓碑下的死者,不管墓碑如何庄重体面,下面的尸首都已溃烂不堪。
只要重新唤醒,无异于揭棺取尸,徒增痛苦。
但他出现之后,奈落似只剩了繁花飞舞的美景。
一日,尚烟按照青寐的指示,从窗口翻身跳出,在半空中消失,又出现在街头,鱼龙混杂之处。
街头的泥墙上,张贴满了不断交叉重复的两张画,一直延伸至街道的尽头。
两张画都是魔族男子的半裸肖像,只不过一张是丑陋秃头,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带着一些下等魔族的特质,下方写着杂种;另一张是长发飘飘的美男子,宽肩长腿,腹肌劲瘦,下方写着纯种魔神。
东皇炎湃践祚后,非但未能平定内乱,安抚民心,反而加大了暴*政力度。
其中,推崇纯净血统,便是他最为上心的一件事。
现下,魔界七虚域中,炎湃占其三,并在其统治范围中,推出了新的《炎湃婚律》,有一条规定:大魔,既魔神与修罗,绝对禁止与下等魔族通婚。
炎湃认为,大魔是至高无上的。
在六界之中,只有神族能与其相提并论。
其它种族都是低劣的,只配当奴仆。
而人、鬼、妖、灵,跟飞鸟鱼虫没区别,甚至还要更糟。
因为,除了鬼,他们都可以和大魔繁衍后代,这只会污染上等的血脉。
若是如此,魔界将沦落回到史上最饱受欺凌的时代,再也无法与神族相抗衡。
因此,他才制订了那样的婚律。
连学府也在宣扬同样的观念。
在魔族孩子的课本里,甚至引用了东皇炎湃著作《大鹏歌》里的一段话:物竞天择乃乾坤之法,与乾坤相抗衡,终将亡国灭种。
青寐心道:我的敌人,竟是如此一个疯子。
到底何年何月,才能复仇……青寐漫步在街上,路过了璨幽园的红线角。
忽然,熟悉的声音响起:青寐姑娘,数日不见,近来可好?声音虽温润如玉,但当那声青媚姑娘响起的同时,尚烟也明显感到,胸腔中,那连跳到几十丈外都宁静如水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青寐心道:他来了。
真烦人,我在高兴什么?为何我最近总是想到他,又总是思潮起伏?我真不喜欢这样。
这不是我。
但按照青寐的意愿转身后,尚烟却立即知道了原因。
翩翩少年身着红衣,手持折扇,正静立于千树桃花前。
他的红袍浓烈似火,华贵绝艳;紫眸却清淡如水,优雅柔情。
远看是桃树攒红云,近看是花瓣落成雪。
一阵风吹过,卷起满地花雪,飞扬缤纷,吹乱了少年鸦羽般的鬓发,点缀了那双微醺迷人眼。
崇虚宁桓微笑道:我见青寐姑娘一直在看那些魔神画像,便有些好奇,姑娘喜欢怎样的男子?色如桃花,鬓发如鸦。
他只是站着,已似一幅画。
这一开口,栩栩如生,还得了?尚烟对灵犀珠惊道:我的天,这崇虚宁桓是哪来的天下奇绝美少年!紫修冷冷道:烟烟,你是去办正事的,老盯着个画家做什么?尚烟清了清嗓子:哦哦,因为青寐姐姐为他意乱情迷,却不知原因,反应太也迟钝了。
我说,生成他这样,还有这般仪态,怕是什么也不用做,便有无数女子往他兜里塞银子。
紫修声音变低了:你说什么?尚烟道:但是,什么崇虚宁桓,哪能跟东皇紫修比。
只论帅气、清冷尊贵之气,我们紫修都可以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紫修道:呵。
尚烟暗自吐了一口气。
紫修这大醋坛子,刚才吓死个人了。
青寐心道:唉,好烦。
看到他便好心烦。
但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
她转过身,脸上笑着,道:我不知道自己喜欢怎样的男子,但自己不喜欢怎样的男子,我甚是清楚,与这位画家兄台在此分享,聊以慰藉:我不喜欢油嘴滑舌死缠烂打的癞皮狗,我不喜欢自诩风流的浪荡子,我不喜欢长得跟花一样秀气、睫毛比女人还长的娘娘腔,我不喜欢男人瘦高纤细如同竹竿,我不喜欢爱画画的男子,我不喜欢除了笔杆子战什么仗也打不了的文弱书生,我不喜欢摇扇子自以为学问高深的雅骨头,若他以为随口吟诗作赋便能让少女芳心萌动,一半儿斯文一半儿下流,那便更加讨厌了。
对了,我还不喜欢权贵家族的魔神子弟。
对了,我特别讨厌男子腰间挂玉箫。
听到此处,崇虚宁桓纹丝未动,只眼睛转了转,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罗刹玉箫,又抬眼对她浅浅一笑,用扇柄敲了敲手心:青寐姑娘,好眼力。
她只默默望了他一会儿,平静道:你去死。
若能死于牡丹下,求之不得。
青寐翻了个白眼,闪身消失在了他面前。
宁桓在她消失之处嗅了嗅,微微一笑,展开扇子轻摇起来。
崇虚宁桓并不是青寐所谓的娘娘腔。
只能说,相较俊,他更适合美一字,而且不是触目惊心的美,而是能触动人心底敏感之处的美。
有妖的勾人,又有仙的清冷,可他偏偏是崇虚氏的魔神。
他的矛盾之处,不仅于此。
宁桓面皮生得秀气,字却英气,硬瘦嶙峋,颇有风骨。
对此,青寐还是嘲意满满:你或许是个男人。
宁桓想也不想便道:我男人的地方多了去,以后你慢慢会知道的。
青寐表面笑得不屑,心里却乱了好一阵子。
记忆又开始进入混乱与黑暗。
尚烟的脑海中,青寐的声音响起,清冷疏离,却隐约透露着无奈和悲哀:这场感情以戏谑调情起头,好似世间所有逢场作戏的开端。
结束时,也是干干净净,似逢场作戏,无声散场。
如今回想这一切,只觉得有些讽刺。
因为,在这逢场作戏的头尾之间,我竟曾动真格过。
真是够蠢的。
画面一转,尚烟进入到了一个夜晚。
此夜风月情浓,透死忘生。
后夜逐深,情急欲重。
青寐折服于宁桓的魅力,没得到他的任何承诺,便让他得手了。
第二天,她本以为起来时,他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一双白皙劲瘦的胳膊从身后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后颈中。
在青寐的耳垂后,宁桓留下最温柔的声音:寐寐,你看,今年这花三月便开了,不想如今八月仍不谢,如此浓得化不开,想是天地也知了我的心意。
你的……心意?青寐绛红色的瞳仁中,透露出了一丝希望的微光。
嗯,我好开心。
宁桓轻吻她的耳垂,便穿好衣服,起身出去。
青寐也跟着坐起来,但没有挽留他,只目送他头也不回的背影消失。
她将头靠在床头,闭上眼,长叹一声。
怪只怪我前一夜没把持住。
青寐心道,算了。
什么婚姻,什么家庭,什么夫君孩子,都是那些好姑娘应该操心的事。
我自幼家破人亡,四海飘零,想来是与这些无缘了。
昨夜虽然是第一次,很痛,但他服侍得还不错。
加上他确实是个黑发雪肤的美人,只当是白嫖了个相公罢。
青寐虽在心中如此安慰自己。
但尚烟却能感到,她心中还是像被掏空了一样,黑漆漆,冷冰冰。
青寐心道:一夜云雨之欢,多少会有些空虚,不必挂怀。
然后,她把整颗脑袋都埋在被窝里,静听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拉了拉被子。
寐寐,你怎么了?她吓了一跳,松开被子一看,却见宁桓站在床边,手中提着一个鎏金铜壶。
你怎么回来了?她愕然道。
速度快吧。
你看,都弄好了。
宁桓笑道,指了指桌上摆的一个大餐盘。
只见餐盘里装着:一杯空杯子,一盘方形粉金糕点,一篮摆成小塔状的苹果和樱桃,两只切成花瓣状的煎鸡蛋,都在冒着热气。
餐具不算奢华,但式样优雅,色彩搭配恰到好处。
而最为画龙点睛之处,在于这堆食物旁,还摆了一枝新摘的桃花。
几片花瓣散在一旁,用心摆放过,似要随时入画,极美。
宁桓走过去,将鎏金铜壶里的奶倒入空杯子里。
青寐是修罗,隔这么远,也很敏锐地闻出是羊奶。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精致的早餐,整个人都看傻眼了:这……这是……早餐。
宁桓先拿了糕点,用筷子夹起其中一块,喂到青寐嘴边,来,我喂你。
青寐确实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将那糕点吃下去,发现甜味极淡,却有一股浓郁的果香、奶香渗入味蕾,禁不住捂住嘴,贪婪地咀嚼:……好吃。
我看你平时不太吃甜食,便少放了点糖。
见青寐不再咀嚼了,只傻傻地看着自己,宁桓又道,放心,里面都是蔬菜和牛奶,吃不胖的。
而且,这样做更能品尝食材的原味。
青寐惊呆了:不是……这些都是你做的?不然呢。
你……你不走吗?我为何要走?我们都睡过了……宁桓愣了一下,露出无奈的浅笑:寐寐,你一个姑娘家,用词怎的如此直白?我……我们不是只是……我们终于变得更亲密了。
仿佛猜到了她会说什么蠢话,他赶紧打断她,又用下一块糕点堵住她的嘴,多吃点,你平时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不吃早餐,是时候对自己好些了。
那天以后,一天一天过去,她放下了一层又一层的防备,终于有一日,彻底相信了他口中的永远。
对此,宁桓总说:永远不够,要永生永世。
下一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同寐寐在一起。
青寐嘴上总说:你成日吟诗作画,不学无术,才有心思想这些无聊事。
尚烟却也清楚听见,青寐心里在说:他太好了,只要这辈子有他,我已很满足。
我不敢期待来世。
可惜的是,他们连这一世都没能过完。
两年后,宁桓成亲了。
之后,青寐身在市井江湖,宁桓身在王侯贵门,她再无法得到他的半点音讯。
尚烟道:紫修,崇虚宁桓后来成亲了?不清楚。
等等。
过了片刻,紫修问过了孔雀,回来道,不错,他成亲了,妻子是东皇氏,还有个孩子。
作者有话说:子箫:不管哪一世,永远是翩翩美少年,不愧是我。
*给新读者介绍一下,宁桓是子箫前世,是《奈何》男主。
碧落华缘系列:《奈何》子箫(宁桓)x东方媚(青寐)。
《月都花落沧海花开》胤泽x洛薇。
《画仙》逸疏x羲岚《明月却多情》紫修x尚烟《碧落华缘》(书名还没定):昊天(天帝)x司妍(红莲佛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