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的空中穿来高亢的鸣叫,像是平地惊雷一般,将林中正泪流满面庆祝劫后余生的人吓了一大跳,众人都仰首向那声源之处看去,只见一只灰黑色的大雁打他们头顶掠过,姿态潇洒中一股凌厉之气。
如锦沉浸在思绪中竟是没有听到这声,眼前却有一张素白小笺飘飘荡荡落下,如锦随手一接,小笺便稳稳落于手中,粗看一眼,便能瞧出这是上好的蜀笺。
小芽等人已是回过神来,暗自抚了胸口,幸好不是那帮歹人又回来了,不过虚惊一场。
张华也转过头来,如锦迅速将笺纸塞入袖中,脸上表情沉重,我没事,只不过姨娘被吓着了,我们去看看芳儿他们。
费了一会儿功夫把周姨娘送上车,又喊醒昏迷的冯妈妈。
如锦忍着胸中翻涌的恶心细看了芳儿和那个车夫的伤口,芳儿伤在左胸,从马车上摔了下来;而车夫伤在脖颈,那道细长的伤口一刀破喉毙命,干脆利落。
车夫之所以掉在地上,应该是芳儿听见动静好奇然后掀帘的时候无意间推倒的,这也给她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
两条刚才还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没了,如锦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记得王婆子死的时候,她的脑袋里回荡着一句话:人非草木,奈何世间草菅人命之事何其多!她做不了什么,也没有那个本事去挽救谁。
如果她能够稍微保护姨娘和知诚的话,已经是她之幸了,也不枉她重生一次。
可是看见冯妈妈、小芽、拾慧和张华,如锦忽然觉得她应该更努力才对——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护更多的人,不是吗?冯妈妈年长,看了这样血腥的场面犹自心中发颤,小芽和拾慧远远的往这边瞄了瞄,便害怕的退得更远了。
冯妈妈忽然声音断续的道,姑……姑娘,你看芳儿……手动了!如锦连忙一看,可不是,芳儿的手指微微动着,不仔细瞧还真没发现。
张华蹲□子探了芳儿的脉,朝如锦摇了摇头。
如锦便明白,芳儿还是活不下来。
可是既然芳儿没死,说明老天爷还想告诉她一些东西。
如锦也蹲下来,小心扶起芳儿的身子,芳儿胸口的血还是没有止住,衣服上的血鲜红无比。
冯妈妈眼里都是害怕,却也强撑着帮如锦扶着。
芳儿,芳儿?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如锦知道,芳儿一定有话对她说。
芳儿的眼皮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睁开。
芳儿,你不要着急,慢慢来,你要说什么,就这样说就是。
如锦凑近了芳儿,侧耳倾听。
芳儿蠕动着嘴唇,声音微弱无比,如锦听得很吃力,但还是连蒙带猜知道了芳儿的大概意思。
芳儿勉强说完了几句话,忽的睁开眼睛。
冯妈妈惊得手一滑,芳儿的身子便往一边斜去,张华忙跟上去扶着。
芳儿那双眼睛是什么样的呢?就好像是熊熊燃烧的火苗,跳跃着,翻腾着,不断地往上和往前窜动着,渴求更多的柴木。
是的,芳儿的眼睛现在就是这样明亮,如锦清楚的知道这叫回光返照。
芳儿,我原谅你了。
良久,如锦紧抿的唇瓣中才吐出这样一句。
如锦知道芳儿是因为等着她的谅解才撑到了这口气,若是得不到答案,芳儿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这一点,如锦再清楚不过,因为她曾经就是凭着一丝执念重新回到了这里。
芳儿的眼中更加明亮,不过却是昙花一瞬,她的眼睛立刻就暗淡了下来,死灰般的暗淡。
火得到了想要的柴木固然能烧的更旺,但终会烧尽,最后还是一片灰烬。
她死了。
张华说道。
嗯。
如锦轻应了一声,把她和车夫找个僻静的地方各自埋了吧。
冯妈妈扶起如锦,担忧的道,姑娘,刚才芳儿和您说了什么?您又原谅她什么了?她说知诚的事很对不起我,她有苦衷,希望我能原谅她。
如锦面不改色的道。
这……难道……冯妈妈想起昨日听说的如锦训斥秦知诚的事,忽的察觉到什么。
知诚当时变成那样她肯定有参与,不过,如锦眼神冷然,幕后主使可不是她,她没那么大的本事。
芳儿这个死丫头!冯妈妈气的要大骂,知诚和如锦可都是她的心肝儿,芳儿居然敢害知诚,她能不生气吗?不过芳儿已经死了。
冯妈妈话一出口便想起了这点,心中便有些纠结起来,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姑娘就这么原谅她了?怎么可能?我不过是暂时安慰她一下罢了。
让她死去,这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
知诚才五岁,姨娘和我把知诚交给她,她竟狠得下心动手,那么当初她就该做好我不会原谅她的准备!我若是真原谅了她,置知诚于何地,置我自己于何地?骗一个将死之人,有时也是一种报复。
冯妈妈却在心中叹了口气,姑娘的性子好像比以前倔了很多,她有时都不知道姑娘说的话是真是假,而姑娘也总不肯点明。
几人在林中逗留了好一会儿,草草把两人下葬了事,仍旧由张华驾着周姨娘和如锦的车子,冯妈妈驾着后一辆车子朝清心观赶去。
如锦找出一件厚厚的大麾给昏沉的周姨娘盖上,再三思考,才蹙着黛眉从袖中拿出那张叠成四方形的笺纸。
该来的躲也是躲不过的,那么还是去面对好了。
如锦小心翼翼的将那张笺纸打开了,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如水的墨香,素白纸面上几行用小楷写就的簪花小字,苍劲之中不失灵动,笔力竟透纸背。
如锦不禁在心中暗赞了一声好字!只见上面写道:看似我就山,实则山自来。
浮沉醉眼看,一笑忆长安。
这是什么意思?不是什么对仗工整的诗文,倒像是随手写的,若是平常在朋友姐妹间互赠也就罢了,只当是感怀或是笑谑之语。
只是在这个时候,又是一个自己完全不知姓名的陌生人给送来,这些句子就显得奇怪的很了。
这种林间的官道,不是出城往清心观去,基本无人涉足,所以如锦很肯定这就是那人故意送给她的。
如锦猜不透这其中深意,便郁闷的蹙着眉小睡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张华掀开帘子,恭敬的低头,姑娘,姨娘,清心观到了。
如锦浅眠,听到声音便揉着眼睛醒来了,脸上还是没睡醒的样子,你去把奶娘她们叫过来吧,然后去敲门,记住是西角的侧门。
张华有些不解,但还是领命而去。
清心观虽然远离京城,不过因为多年前发生的一桩宫廷秘事反而比豪奢的官家道观栖霞观更为神秘,而且达官贵人也很是喜欢来这个地方,倒让观中也自视甚高,平常也不怎么低眉下眼的去招待来客。
如锦记得,清心观的正门一般是不会开的,现在她这种身份走东角门都有些不妥,还是老老实实走西角门好了。
姨娘,姨娘?如锦轻声唤着周姨娘,醒醒,我们到清心观了。
饶是走的西角门,那开门的小道姑眼角眉梢还带着三分不屑,张华就有些不忿。
他自己也就算了,可如锦可是当今从五品户部郎中家的六姑娘,身份颇高,她一个姑子怎么就如此的瞧不起人?如锦也觉得奇怪,她都走了西角门了,想来来给她开门的也不是什么观中有头脸的人物,竟然如此态度,她的心中就有些疑惑了。
那姑子大概十五六的样子,偶尔转过头来看如锦,眼神就直直盯着如锦白色锥纱下的脸,似乎要看透这锥纱似的。
到了里面,如锦扶着周姨娘坐下,礼貌双手的合十对那姑子说道:我姓秦,我们从城里来,能不能麻烦小师父通报一声请观主留我们寄宿,有劳小师父了。
那姑子似乎是冷笑了一声,眼珠子骨碌一转,又露出一个笑容,秦施主,这儿没有什么外人,能不能拿开你的锥纱给我看看?说着就要来掀如锦的锥帽。
张华一把打开那姑子的手,喝道,大胆!我们家姑娘岂是你能随便碰的?那姑子脸上泛红,眼神发怒的瞪着张华,却见张华人高马大,不敢说什么。
如锦挥手让张华退下,慢慢道,小师父真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当然,当然!那姑子眼里放光,迫不及待的说道。
那好。
如锦干脆利落的拿下锥帽,绑着厚厚几圈纱布的脸露了出来。
那姑子心中比道,果然是额头上、后脑勺都受了伤,人也长得一般般,一双勾魂眼生的忒是惹人厌了。
心里慢慢的咒道,长这种样子,就要受伤了破相才好呢。
忽又想起那人许的银子,不觉嘴角带出一丝得意的笑。
小师父,现在能不能帮我们去通报一下观主呢?如锦又说道。
她大概已经猜到那姑子为何这样了,只是还不能确定。
我们观主忙,这么大的道观都是她一个人忙上忙下呢,哪有空管你们!那姑子语气比先前更加轻蔑,听得冯妈妈他们都不忿起来。
周姨娘也忧虑的看向如锦。
久闻清心观观主清德真人最是厌弃观中贪财敛财、败坏观风之人,观中一经查出有人暗中受贿,都会无一例外逐出此地,小师父说的清德真人正在忙碌,莫非指的就是此事?若果真如此,小师父可要当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