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2025-03-25 21:49:12

大行皇帝小殓当夜,我回到正殿休息。

司空朔一夜未归。

管事太监说他在大行皇帝灵前守了整晚。

我原本并不在意,一个人独霸软乎乎的床榻睡得无比香甜。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殿中似乎有脚步声,应该是司空朔回来休息过一会儿,也没待多久就离开了,我迷迷糊糊记得并不真切。

次日大殓,还有很多事要他这个快登基的储君忙活,唯有我清闲了下来,不用跟着他东奔西跑,便躺在东宫吃吃睡睡。

之后的几天依旧是这样,尽管我什么也不用做,看着司空朔每天累死累活回来还不得空地要在案前翻看文书,就满心的……幸灾乐祸。

有时候我还会在他面前炫耀两句,他却没什么特别的回应,搞得我反倒自讨没趣来。

没两天我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的确是不用和那厮一道忙活了,却有些无聊。

国丧期间宫中禁止一切娱乐活动,好像我除了吃吃睡睡,真的找不到事情做。

不由得默默鄙视自己。

自觉闲得快生霉了,我便在司空朔外出的时候用他的笔墨纸砚练练字。

我已经很久没有写过字,再提起笔划拉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字迹简直惨不忍睹……不过总算找到了既能让人专注又很容易消磨时间的事情,我竟然渐渐地坚持了下来。

在此期间大行皇帝的棺椁葬入了帝陵。

那一天我和司空朔穿着孝服同文武百官以及皇后一道去了皇城西郊。

没有惯常戏里人死后入土时那种阴雨蒙蒙的天气,那一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哀乐声奏得很是恢弘大气。

司空朔免不了在众人面前又哭了一次,不过这回比较含蓄,因为他挤眼泪已经不那么容易,便换成了默然垂泪的风格。

如今边塞虽未开战,但已经有了几分剑拔弩张的态势,不时会有北域的小队骑兵在凉州城一带骚扰。

司空朔又特意抽了两天去找人商讨往边关送秋冬物资等相关事宜,饶是如此在先皇的丧事上也没有简略处理的意思,依旧是举国大丧三月的模式。

而且他还坚持要把登基大典推迟到国丧以后,就连阳极宫也不急着迁进去,说是一时看见先帝的旧物难免伤怀。

司空朔如今独揽全权,哪个朝臣敢说他的不是?百官纷纷称赞新帝仁孝。

于是这段时间的朝政便暂时由季合来主持,同时原来东宫的臣僚也出入得愈加频繁了。

他本人在这段日子里不肯闲着,事实上,前朝已经开始同新帝作各方面的交接了,一些信函的实质和奏折没什么不同。

这三个月飞快而看似平静地过去了,我和他在这段时间里说过的话总共加起来还没有重生后那一个月里的多。

我隐隐有种一切又回到原来情形的错觉。

唯一不同的是我在练字上总算找回了一点感觉,还很有热情地找人从太傅处讨要了临摹用的字帖,闲着没事写上两笔。

和那日提笔的生涩感不同,字迹要稍稍流畅了许多,于是我怀抱着小小的成就感,无意中把司空朔写过的废纸拿来同自己的对比。

……好想哭。

司空朔连打个草稿都是刚劲洒脱行云流水的,认真练了三月的我,被打击得无语凝噎。

后来云台安慰我,说我其实已经写得很不错了,只是没有人指导而已。

我倒也没被打击到自暴自弃的地步,很快便继续练习起来,除了字帖,有时我也会偷偷拿司空朔写过的文书来模仿一下。

忘了说,云台和彩符这两个陪嫁的丫鬟,在东宫侧殿里学习了三个月的时间,现在已经到正殿跟着我做事了。

我对云台没什么意见,当初她是昳云殿里最后一个走的,我甚至还有小小的感动。

彩符长着一张没什么特色的脸,平时沉默寡言,是个老实本分的,我便让她负责正殿里的杂务。

时令已是初冬,燮城今年的霜雪都来得很迟,东宫后苑里还有几簇秋海棠未凋尽。

国丧已过,接着就是登基大典和册封仪式。

恭乐三十二年腊月廿四,黄道吉日。

礼官送来了绣着凤凰的翟衣、凤冠和环佩十余件、金饰四五件,还有嵌玉革带、彩绶这些统统要挂在身上的东西。

我掂量着其中一块玉珩,不禁咂舌。

好歹这是腊月里举行的大典,要是伏天里穿上这些走两步,那还真是想想就觉得恐怖的事……我上一次被册封,虽说也穿着华服,却没有这么繁多的首饰。

我旁敲侧击地问礼官这是不是司空朔的授意,礼官只说他们在两个月前就为嘉礼准备了。

我能看看陛下的礼服不?我问礼官。

他笑着躬身道:娘娘,陛下待会儿穿着礼服就来了。

宫中礼官一走,我面对着眼前的一堆东西有点茫然无措。

云台一个人负责的话,肯定忙不过来。

有个人悄无声息地闪了过来,娘娘,更衣吧。

……子虚,你是宫女,走路出声也没人会在意的。

我摁着胸口大喘气。

子虚并不答话,俯下身把桌上的饰物一一收拾妥当,云台从后面端过来一盆水,笑盈盈地要给我净面。

从里到外把翟衣与束腰都拾掇好,子虚半跪在地上替我系绶带,环佩金钩都在垂绶两边带上,我又被摁着开始梳妆。

这次不同往日的宫宴和祭礼,我只觉得自己脸上被云台敷了厚厚一层脂粉,眉毛也用青黛给重新描过。

点唇脂的时候她执意要给点成一种圆圆的露珠,我抵死不从,觉得那种形状显得挺怪异,云台拗不过我,只好叹了口气重化。

坐在凳子上,我茫然盯着铜镜,手脚闲着不免昏昏欲睡。

然而,当那顶凤冠被子虚扣在我脑袋上的时候,我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

重,好重,时隔多年再戴上这玩意儿,依旧是让人泪目的重!外面有宫人在叫陛下,我下意识转脖子去看,结果差点扭到。

司空朔满面春风地跨入正殿,我更觉不公平了。

这厮凭什么可以穿戴得那么轻松?尤其是头上!凭什么他只戴个看起来简单好多的旒冕就算完事了?衣服也是,连迤地的部分都省略掉了。

云台却很感动地附在我耳边道:陛下对娘娘真是疼爱,自己的着装用度俭省,却在您的礼服上颇花心思。

疼爱?……只有蛋疼,没有爱!司空朔负手在殿中晃晃悠悠踱步,看了我几眼,漫不经心吩咐道,稍微打扮打扮行了吧,能见光就可以走了。

云台望着未完成的作品泪流满面。

我小心地扶着头顶凤冠的边缘,生怕我脖子再一扭给摔下来。

广元殿是登基大典举行的地方。

他本来应该先行去皇祠,结果还回到这里来。

我本以为他是要拿什么东西,搞了半天就是在旁边无所事事地站着,等到我起身后,他便如来时那般满面春风地又走了出去。

该不会只是来等我的?其实是来看笑话还差不多……我满腹心思都在头顶重压下变得滞钝起来,晕晕乎乎地跟着人走,只盼这一堆仪式赶快结束。

广元殿前。

司空朔沉着气等这五个月,顺利等来他的皇位。

实际上他早就即位了,但只有过了这登基大典,才算是真正昭告天下。

从此面对某些朝臣,他便可以放开手脚恣意对付。

实权在手,他那些兴许一早就策划好的手段,何愁没有施展的机会。

我望着不过几步之遥的司空朔,这家伙从明天开始,就会试爪了吧?想着再次做皇帝的此人,片刻后我也意识到,我作为惠国侯府不会叛国的证据之一,对他而言存在的意义也仅限于此了。

我除了拥有上一世的记忆,除了帮他应付不耐烦的女人,浑浑噩噩地做个充数的队友,似乎也没什么帮助啊?如果有一天,司空朔除掉了所有对他不利的人,完成了复仇……我依旧是皇后,他依旧是皇上,然后呢?除了共同死过一回之外,我们没有任何保持密切的理由。

他不需要我亲近他,我也不需要他给我承诺。

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但我不是个执着的人,于是很快回避了去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船到桥头自然直。

……白氏门著忠烈,相养贞和,昔承上命,嘉配东宫。

今侧妃无人,念恪守宫规,性平晓善,而朕稽之往代,佥以崇嫡尚统,典谟有载,理应追述先志,岂替旧命。

则授之玺绶,钦之中宫,掌金册凤印,即日为皇后……礼部尚书嗓门洪亮,诏书念得字正腔圆。

好在诏书里没有成排的骈文来赞扬皇后的贤良淑德柔顺美好——虽然这也从另一个层面展示司空朔有多么懒得夸奖我,哪怕是形式上的——但对于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小腊月天的,我站了一小会儿身上就已经开始出汗。

我眯着眼睛看精神抖擞的礼部尚书,纳闷了,他念东西念了差不多要半个时辰吧?一点儿不累么。

折腾来折腾去,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捧着早就饿了的肚子,我压根不及注意司空朔便往来处赶。

进门第一件事是摘凤冠。

走到梳妆台边抬手,想着自己取下来却根本做不到。

明明子虚戴上去的时候,我只是觉得她不过是像放东西似的给堆到头发上,事后一摸才发觉它被各种各样的簪子夹锁给死死固定住了。

我即便对着镜子,也不晓得该从哪里下手。

子虚似乎不在殿里,我招呼了一声,把云台叫了过来。

云台处理得很生涩,先把前面的夹子给取了下来,然后硕大的凤冠顿时歪了一半,一绺垂珠滑下被我吃进了嘴里。

我默默地把珠子吐了出来。

云台哭丧着脸手忙脚乱想把凤冠扶正,我伸出一只手把滑下的部分扶了扶,你先把后面的簪子取下来吧。

那些繁重的头饰一点一点摘下,竟然花了半个时辰。

至于衣服,把佩饰给取下来,解了革带,我想也没换衣服的必要了,就很是轻松地往躺椅上一靠。

今天殿中好像格外清净,我等了半天没见着司空朔回来,便问一个小太监。

结果小太监的回话很是出人意料:陛下已经搬到阳极宫去了。

我坐在空空荡荡的东宫正殿里,呆了好半天才挤出一个笑。

这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回到窝里去么……这么些天来跟我一起挤在这地方,还真是委屈他了。

我走到门外四下里张望,果然东宫的管事太监和宫女都没了影踪,都跟着主子走了吧。

不免自责地捶捶脑袋,怎么这么迟钝呢,看殿中无人时就该反应过来的。

嘉礼一过,我就该迁入昳云殿的,怎么还跟往常似的一完事就往东宫跑。

云台有些茫然地凑过来,娘娘,咱们什么时候搬?刚刚林总管传话说太后娘娘半月前就迁到承和殿,现在昳云殿已经派人在外面候着了。

现在就搬。

没道理还呆在东宫。

哦,那我叫昳云殿的姑姑和大管事来。

云台点点头便跑出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觉得无比疲累,但还是撑坐起身子来,走到书案边上把这段时间用过的字帖收拾起来。

外面已经有人在往里走。

原本在后苑打理花草的彩符被告知要搬走,也跑过来帮忙。

我一时间想起账务的事,就转身从惯用的抽屉中取出最近记过的账,本来想要不要给太后送去的,但最终还是决定留在自己身边备用。

我决定要练字的原因之一是希望以后能自己记账。

虽说有专门的管事负责这些,我只需按时地翻阅查明一些收支,但和司空朔分头住以后,因着宫中人事的变动,记账的人难保出问题,自己记账则方便很多。

书案上零散的字帖被我收起夹在账本里,临走的时候有一张写过字的纸不慎落到了地上,我赶紧折返身子将它捡起。

捡起的瞬间,我瞥见上面除了自己留下来的墨字,还被朱笔划上了批注。

朱红色的字迹饱满流畅,笔力强盛而透着股洒脱劲儿——过于板直,柔润不足死气沉沉,朕的书摘都能被你临摹成这鬼样,不活了。

我咧了咧嘴,把这张纸一同夹进账簿,发了会儿呆便往外走。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还落在了这里,转过头回想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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