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宫正殿住了不到半年的时间,此时再迁宫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
人手足够,该送到的都送到了,我甚至压根不用忙活任何事。
当晚沐浴完毕,我让宫女只掌了四五盏灯,然后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思考接下来日子的过法。
我觉得司空朔是不会来找我了,即便他不在身边,我也不能真的无所事事下去。
更何况一切还没结束呢不是吗?我答应过自己要把和那起陷害有关的事件弄个一清二楚,那么必然不会就此把它弃之脑后。
第二天我一反常态醒得很早,被云台帮忙梳洗过后,连饭都没吃就跑到外面去了。
我朝阳极宫的方向走,还未抵达门口就撞上了正带人巡视的侍卫长。
于是我向他打听了一件事:闵大人,卢皓什么时候被处决的?秋审过后,天牢中犯人都会被处决。
自然不会有人替他申辩,也不会让他有翻供的机会,卢皓是必死无疑了。
侍卫长居然摇了下头,我顿时震惊:什么,他还没死?不……侍卫长更加剧烈地摇头,下官是说,他在处决之前就死了。
自杀?嗯,先服毒,然后咬舌自尽。
我们验尸的时候在他的后牙槽发现了一颗破裂的珠囊,里面应该就是自尽用的毒药。
咬舌自尽,还真被我给猜对了……不对,怎么被司空朔抓到的人都爱咬舌自尽。
见侍卫长即将告退,我突然下意识般伸手拦住了他,魔怔了似的开口问了一句:陛下最近外出过么?他知道我指的外出不是离开阳极宫,而是直接到宫外去。
下官未见过陛下微服出行。
那他……有召见过宫外的人吗?侍卫长露出很纠结的表情:户部尚书杜大人和兵部两个侍郎天天都在面圣,还有丞相大人,大理寺的徐大人周大人……除了前朝的大臣们。
我打断他。
应该没有过——前天似乎传唤过一个捕头还是什么人,恕下官记不太清了。
我立刻想到了项玺。
接着就听得侍卫长很遗憾地表示自己所知的也就这些,我点点头,放他离去。
真奇怪,司空朔又是一副将正事完全忘掉了的样子——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人,兴头一上来便摩拳擦掌地高效率行事,一旦冷却了,又会立刻让看起来无关现状的工作搁浅,然后再执行计划时得等他心血来潮……我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奈,自己就跟剃头担子一头热似的。
算了,既然决定脱离他也要有事可做,他现在在想什么,处事如何,又与我何干。
在外面转悠了一圈,感觉自己也把计划考虑得差不多了,便急匆匆回到昳云殿,然后取纸研墨,开始写一封信。
在几行字中我对收信的那人说明了注意事项,并让那人帮我留心一些东西。
写完了信,我很是郑重地将其折叠封好,打算待会儿再跑一趟,找子虚帮我送。
我决定在午后那段时间出门。
司空朔有午休的习惯,正好可以不让他发现。
而且以皇后的名义,我只需要叫人传个话,连他的面都不用见。
为什么有点抗拒见到那家伙呢……我怀揣着某种迷惘,走到桌案边上开始用早膳。
整个上午都窝在内殿练字和吃东西,好在没有什么人刻意来打扰。
等临摹完最后一篇《齐物论》,我抬头向外看看,日头差不多已到中天,换了身衣裳,只带着云台和彩符就出门了。
怀里那封信被揣得很小心,连这两个侍女都未察觉。
为了搞明白司空朔是不是真的在午休,我再一次拦住侍卫长问,得以确定。
临走时侍卫长很感动地看着我,大概是觉得我很挂念司空朔,才刚刚分居就关心起他的日常生活,对此我微微一笑并不解释……咳,毕竟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我其实是来找子虚的。
默默地在殿外绕了两圈,如果子虚就在宫中的话应该能注意到我。
但是跟在我后面的云台有些按捺不住,问道:娘娘,您想探望陛下进去就是,在这宫外走来走去作甚?我咧了咧嘴,随便走走而已,没事。
云台显然不相信:您要是不好意思开口奴婢就先替您去通报。
我赶紧摆摆手,不用,真不用,我真的就是随便走走。
功夫倒是没有白费的,我正准备绕第三圈的时候有个打扮朴素的宫女径自走了出来,我思索一阵,便让两个侍女在原地等候,孤身迎了上去。
子虚还是面不惊色不动的样子,快步走到我跟前行了个礼,沉声探询:娘娘若是要探望,属下这就进去跟陛下通报。
我咳了一下,跟她丢个眼色:子虚……找个僻静处说话吧。
侧殿门口的位置,我刚巧能看见两个侍女还站在原地等候,而她们似乎看不见我,周围的宫人也都离了一定距离,这才慢慢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件。
我面色凝重道: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子虚默然。
我厚着脸皮,也顾不上那么多,凑得近了些,子虚,能不能拜托你帮我送封信。
她毫不迟疑地点头,娘娘客气,属下当然能效劳。
我又咳了一声,颇为不好意思,这个,要帮我送出宫外,不过最好别告诉陛下……她眼里闪过一丝疑虑,思考了很久才问:娘娘,您为何要瞒着?子虚再怎么说也是听司空朔差遣的暗侍,我背着她主子命她办事本就有所不妥,而且还不让司空朔知道,她完全有理由直接拒绝。
但是顾及到我的感受,只问了这么一句,其实我能想象到,她心里也挺为难的。
我感觉自己在强人所难,说话的底气也尽数泄去,只能失落地垂下脑袋,如果实在不行,就不麻烦你了。
子虚并没有就此告辞,而是定定伫立着,娘娘,属下只想知道这信所牵扯到的……我赶忙解释:你放心,跟陛下没什么关系。
其实硬要说的话也有那么一点关系,只是以我的名义进行调查罢了。
属下明白了。
您把东西交给属下吧,今夜就替您送出去。
她很是果断,而且没再问些别的。
我抬起头,因着突然被人这般无条件信任,竟然让我有点未曾预料到的高兴。
我郑重地把信封塞到她手里,尽量别让任何人知晓。
这信封上写了收信的人,到时候你帮我问问什么时候能有回复,也许还要再拜托你带信回来。
子虚点点头,也不多言。
我并不打算久留,便同她就此分别。
她身手极佳,又很谨慎,我几乎毫不怀疑把送信这件事全权托付给了她。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此事最终还是传到了司空朔的耳朵里。
同子虚告别后的第七日,迟迟未等到回音的我坐在自己的正殿里心不在焉地习字。
云台急匆匆地从门外跑进来,很是激动地唤道:娘娘,娘娘,陛下来了——我把手中的墨笔一搁,面无表情。
无事不上昳云宫,此为当今天子之道。
几天没见司空朔,我很快适应了独居的日子,或者说,我很快便回到了之前所习惯的独居状态。
司空朔大概也过得很滋润,彼此了无牵挂,这才是我们之间最正常的情形对吧?那一点点偶发的失落感,很容易就能被我选择性无视在心底。
所以他今天来,我几乎可以断定不是为了看我,而是专门要说些什么。
同样面无表情的司空朔跨入门中,我一瞥过去,见他身上那意气风发的龙袍,顿觉他又离我遥远了许多。
天子驾到,宫人们一齐迎接,我站在最首很拘谨地行了一个礼:恭迎陛下。
起来。
他的口吻比我想象中还淡漠,让我不由得怀疑起三个月前的司空朔是我的幻觉。
我自以为了解他,其实我和他真正相处不过短短两月,谁又能看清谁?于是再次嘲笑了自己一把。
周围的宫人统统被遣散回去忙碌,只留我的两个丫鬟端茶倒水。
正殿里空了许多,他踱着步子走到一边坐下,我不甚在意地坐到他旁边。
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
最后是司空朔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然后故意找茬似的皱眉,你宫中的茶叶怎么是这种。
我无精打采地哦了一声,解释:今年五月上贡的君山银针,以前太后娘娘不爱喝就一直留着,臣妾不识优劣,将就着喝。
陛下不喜,要不要臣妾命人撤换了。
他眸色又深了几分。
朕见你有些心神不宁,他冷声道,是最近丢了什么东西,还是见着朕就不乐意。
臣妾岂敢对陛下不满。
哦,那就是丢东西了?司空朔展颜一笑,到底有什么找不到,不妨朕替你去寻一寻?我被他的阴阳怪气弄得很是憋闷,干脆闭上嘴巴不说话。
两个丫鬟见我和他都没什么好脸色,慌忙缩到后面去了。
司空朔从袖中掏出一件小玩意儿,皮笑肉不笑地在我眼前晃悠,你看你,是不是就为了这个整天忧心挂念,寝食难安来着?我定定望着他手中那枚曾在怡春苑中被发现的锦囊,继而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
陛下,您什么意思?怎么,帮你找到了东西,还不打算谢谢朕?他负手站起,那身明黄的龙袍在午后的日光照耀下晃得我眼疼。
你甫一离开朕,便迫不及待地要传信给那个歌伎,想让她替你拿回这个证据。
为了避免朕怀疑,你还故意派朕身边的人办事。
皇后,朕从前可没发现过你是个会用心计的人。
我呆愣良久,噗地笑出声来,您想象力真丰富。
哦,那你便解释一下,为何你向外传信时要隐瞒不报?他唇角弯成诡谲的弧度,慢慢朝我靠近,然后俯下身子挑起我的下巴,当初坦坦荡荡地告诉朕,是有人要陷害你的娘家,如今怎么又急着要销毁证据了。
他说什么?我气得双手发颤,偏偏脸上还得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陛下,您寝宫的大门是不是年久失修略微松动了?司空朔不解:你是何意?我眯眼道:臣妾觉得,一定因为大门门轴松动的缘故,才会不小心夹到了陛下的头。
他投来一个危险的眼神,但很快就淡淡笑着松开了我,梓童放心,朕的头就算被门夹过,也会比你清醒。
他还敢说自己脑子没问题?当初那个说有人陷害惠国侯府的不就是他自己么。
我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司空朔这架势,看起来是要舍弃累赘的队友,好一身轻松地完成他的锄奸大计。
我知道他不会杀我,但是现在,他似乎准备找个借口和我划清界限。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