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2025-03-25 21:49:12

司空朔打算在北夷大举进犯之前迅速解决掉元世德,彻底杜绝后患。

他手里确实掌握了一系列的证据和元世德私通外敌的可疑迹象——除去龙昭送来的关键书信里所罗列的,还有大量消息来自于司空朔一手培植的斥侯团搜集之情报。

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一条导火索。

要不要以元玥的名义发出消息,引蛇出洞一回?我试着提议。

司空朔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目前用不上她,留着待司空彦有动静了再说。

隐王潜居关外,蓄势多年,不会轻易露面吧。

即便是当初与骆系勾连,也是在前世江南之乱后才谨慎地有所动作。

若一直不让他知晓元玥其实已经在我们手里,他怎会主动出击?假如司空彦不等到元玥放出消息,便会死死按兵不动,那么司空朔在针对元世德的时候,就不能顺势抓住此人的狐狸尾巴。

一旦牵制不成,反被提前得知行动,那么在除掉一个靖关将军后又会陷入受北夷围困和隐王私兵伏击的腹背受敌境地,后果难以想象。

他不会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一个元玥身上,即便元玥不传信,他说不定也会以别的手段打听境内的风声——我就赌这一回,赌他的多疑。

我不知道他这么做风险有多大,为了让心里好受点,我宁愿相信他这一次能押对筹码。

默默同他并肩坐着,本想任由时间这么耗过去,却最终没能忍下来。

我问:真到了打仗的时候,你会亲征么?司空朔侧过脸来,难得认真地瞧了我一眼。

战场是要上的。

既然明面上要把‘外寇进犯’当作出师之名,那就要做足场面。

不亲征难免遭人怀疑。

更何况,冬季边塞作战既无天时也无地利,我带兵,好歹不能让军心涣散。

顿了顿,他突然无声笑了一下。

为何这副表情?怕我回不来似的。

我想叫他别说不吉利的话,但转念想到死了一遭的人,命中似乎也无所谓凶吉了。

看了一眼那正搁我头上恣意揉弄的手,我没有躲闪,这回别死吧。

刀剑无眼,战局多谲变,我不能保证全身而退。

你得给我一个无论如何都不想死的理由。

他说。

司空朔似乎愈来愈了解我了,他既没有安慰似的说不会死这样的话,也没有如往常般漫不经心地一笑带过。

用一种极平淡的口吻和认真的表情,反倒让我真实感增强了不少。

我不想为你陪葬第二次。

还有,如果你是在战场上殒身的,我很有可能在很多天后才能接到你的丧讯,假如再重来一世,你应该碰不上转世的我了。

他闻言眯了一下眼,手上的动作也放缓了几分。

会吗?我默默瞪着他。

再说你不觉得很麻烦吗?万一又重生到过去,又要费很多心力的。

所以别死吧,死了我会比较烦躁。

我比较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司空朔作若有所思状,你从来没有想过,除了能为我陪葬之外还能干什么?……生孩子?我忍不住小贱一把。

他眼神忽闪一下 ,沉默了,这次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呛我,略显奇怪。

怕他想太多,我赶紧补充:随便说说,别介意。

其实我知道你的意思——嗯,并不是没有想过,你死了我还可以活,之类的。

不过又觉得不管你在哪种情况下挂了,我的结局都好不到哪里去,所以还不如走最传统的死法。

想了想我又接着道:以当初为例吧,如果不自尽,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路了。

我没了家人,最后连让你逃出去都没能实现,只能殉国咯。

不管是自己跑路还是拉着你跑路,都有被抓住的可能。

被骆世皋抓住了怎么办?万一贞操不保岂不是连见祖宗的颜面都失尽了。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我刚才还觉得司空朔蛮了解我,现在又因他关注错了重点而略感无力。

他严肃道:其实你完全不用担心会被骆世皋看上。

你怎么确定不会?我有点激烈地反问,认为自己被彻底轻视了。

他只有龙阳之好。

司空朔面无表情。

……我大概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司空朔宁愿服毒,也不肯走出阳极宫……第二天赶上了旬休,司空朔和我都窝在殿中,他看书,我研究棋谱。

气氛难得和谐一次,我心中却不怎么平静,战事一发,这种清闲日子恐怕就要变得提心吊胆起来。

出人意料的,有侍卫通报一女子持令牌求见。

这种大冷天还会有人觐见?看司空朔挂着一种毫不惊讶的表情,我大抵能猜到来人应早有联络。

不过那女子的身份倒使人好奇了。

袅娜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她戴着着帷帽,看起来年纪很轻。

然而初一见这人我就止不住惊讶,那身打扮,还有举手投足间的惊艳,竟然是在青楼中见过的清蝉子。

民女卿氏参见陛下、娘娘。

殿门阖上,我望着地上跪伏的清蝉子,虽看不见脸,却能觉出一股淡然从容之气。

四周的宫人无声地退下。

子虚不知何时从屏风后站出,走到她身边,从她手中接过一封信,又呈给案前的司空朔。

我知道她自从行刺一事后,就借着身份的掩护,成为司空朔和直系下属通密信的中转者。

然而这次持着令牌进宫来送信,可见分外郑重。

司空朔拆开信封瞥了一眼,然后就听清蝉子道:民女已同燮城的斥候做了最后的交接,去边关的事务亦一一打点齐备。

望陛下祚绵四境,此番一举成安邦大业。

这段时间经你转手的信函原件处理妥当没有?子虚问。

皆已亲手焚毁。

清蝉子竟然要去边关,而且似乎还是司空朔授的意。

我见她端正跪着,姿态有几分凛然,不知为何心生不安。

她这么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要是承担着什么任务,那大概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司空朔不动声色地颔首,子虚便领着清蝉子退了下去。

她什么时候动身?我问。

就在三天后。

子虚知道官道上的捷径,会护送她直接过栾城向凉州城南走。

不到一个月就能到。

子虚也要去边关?不止是要护送,龙昭在那边做接应,他们会带着潜伏的人马布下奇袭的战术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人都边关生活过,比较熟悉云阴一带地形,暂无须担心。

为了掩人耳目,她们这一行还有十六个歌姬舞姬。

我想到今后会发生的事,倏地有些慨然,不由叹了口气。

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挺有同情心的人,然而这次却不是被一个孤苦女子触动得多深,而是因着她的境遇,想到了一些我在以前本应该想到的事。

过去我不喜战争。

父兄在营中时,不管哪里发生了战役,一家人都会有提心吊胆的感觉。

出嫁了,又觉得战事爆发就意味着家国岌岌可危,我也将要面临随时殉国的下场。

可是安于现状的我仅关注自身罢了,未曾想过一场战争还意味着更多:良田沦陷为焦土,无数人要家破人亡,要背井离乡。

未出阁的良家女子与家人离散,辗转飘零入风尘;尚垂髻的年幼孩子失去父母庇佑,孤苦流浪乞讨果腹——这些还只是万家普通百姓。

清蝉子和那些一道去边关的女子,子虚和龙昭,斥候,士卒,也许战场上一个小小变数就能直接把他们推到生死悬崖。

权力者眼里芥子一般的命,其实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如果没有战火,也许他们可以留在家乡耕田纺织,生儿育女,享受普通人最平凡却最宁静的生活。

我也没办法质问司空朔。

他好胜,却不嗜战。

如果不是被逼得退无可退,他还不至于要将朝野上一些人斩草除根。

到底是谁的错?我挺茫然。

就在子虚一行人动身那天,又传来一件颇为震撼的事:骆世皋上书,称边关形势紧张,他主动请求朝廷派他领江南大营押运粮草衣物等过冬物资前往凉州。

这事还引起了朝堂上不少人明里暗里的争议。

谁都知道此人在地方上积累了不容小觑的兵权实力,原本应饱受猜忌,可这么多年来江南一带一直是风平浪静,骆世皋安分得不正常,甚至连天子都抓不到他的现形,故而鲜少有人突兀地出言议论。

此刻闹出这动静,犹如往无波的湖面投入一粒石子,激起四方浪。

押运粮草,主动请缨本该看做好事一桩,可有心人琢磨琢磨就认为不对劲了:这从江南动身一直到云阴关,最近的路就是直直北上的陆路,关键在于这条路,它是不经过燮城的。

如果骆世皋真的看准了这一点,他又是怀抱什么目的?押运粮草的军队,那也是军队。

兵家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江南大营这么一来,就是在远离天子视线的情况下下抢占了边关的先机。

这种情况下要想牵制,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元世德早早驻扎的军队。

靖关将军也不是吃素的。

这两方势力若不合,生出内乱便未可知。

若合,那也不见得是好事——不就变成了狼狈为奸,意图不轨吗?都在猜测此人打的是什么算盘,唯独无人把谋逆之心这四字说破。

得知此事的司空朔,并未在前朝流露出太多表情。

而夜间跟我说起此事时,则带些玩味的神情。

坐不住了,正好。

简单以几个字总结后,次日司空朔便一纸诏令,驳回。

北夷蓄势已久的冬季突袭,终于在关内各种风声流传之际,发动了。

云阴关十万敌军来犯。

快马加鞭送到的战书,用北域和中原两种文字书写,对方很决绝地表示十万只是先遣部队。

而发起战事的理由,竟然是北域尊主认为,过去尚国向他们称臣的几座城池连续五年未纳岁贡。

当年的战事结束后,分明是北夷首先提出休战议和,当年因为双方都元气大伤,尚国在议和书里也未强硬明确地开出议和的条件,如今却被对方当成尚国战败的注解,并且把边境上被交战波及的国域称作降土,认定降土不纳岁贡就是对可汗不敬。

简直是奇耻大辱。

司空朔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和众臣在前朝和御书房商议,敲定了御驾亲征的事宜。

我半夜辗转难眠时,便起身走到窗边看御书房的灯火发呆。

临近年关,却没有过年的喜庆气氛,宫中肃穆,宫外也是死气沉沉。

开战了,战局未卜。

燮城还稍微好点,那些再往北些的地区,更是陷入紧张的状态,不知又要有多少年轻男子应征入伍,留下高堂妻儿终日惶惶。

而当我得知两个哥哥都要带兵随司空朔出关的时候,不安反而消退了许多。

那个人终于还是放下戒备了。

比起孤身奋战,我还是有些私心地希望他能安然接受臣子的护卫。

似乎这样想着,他就能多一线生机——就算是自我安慰也好。

大雪停了两日,我不顾云台的劝阻执意走出阳极宫要到宫门外去,刚走没两步却看到披挂而来的司空朔。

时辰已经不早了,他应该在宫门上训话才对。

我呆呆地又跟着他进殿,有些抑制不住激动:你……你回来就不怕来不及……手臂忽然被稳稳地拽住,我顺着一股力道往前跌坐在梳妆镜前。

来得及。

他沉声道,坐直。

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只得依言,看着铜镜里自己因匆忙而未打理的素颜。

妆奁中的青雀头黛被取出,司空朔的手指自然扶在我鬓旁。

他站在我身侧,很认真地凑了过来。

另一只手比对着镜中的模样,那斛黛色缓缓于我眉前描过。

他的呼吸平缓地拂过我侧脸,扶着鬓角的手指温热,一丝不苟的眼神却清亮无比……让人想起很多年前有个这样的稚童,满心专注地雕琢着偶人,似乎永不疲倦。

他的手法还不算流畅,但很细致。

我不是没有这么近看他的脸过,可是皮肤上清浅的触感慢慢真实起来,他的唇角因肃穆而抿紧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某件事。

他抬起身站到后面,我还在愣怔着,先是瞥见那双含着满足笑意的眼,然后打量着自己。

描了一对远山眉。

再看镜子里的司空朔——从未见过的,身穿盔甲的模样。

他真的很适合这样的装束,很好看,英气逼人的那种好看,好看到我不相信他身上会沾染任何血污。

这时鼻头终于泛出了酸楚,画的还不错……朕就知道朕无所不能。

他站着,我坐着,他空出来的两手搭在我肩上。

打仗也是同理。

所以朕就勉为其难答应你那天的条件,活着回来。

说到不做到的,下辈子别来见我。

我强忍着泪水转过身。

这个就不能答应了。

他摸了摸我的头,伸出手臂。

我把自己埋进司空朔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算肥吧,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