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算算差不多就是司空朔率领军队抵达边关的日子。
我让正殿里侍候的人找来灯笼挂在殿门外。
如今战事紧张,皇城里的肃杀气息氤氲不散,过年也就意思一下吧。
打扫的时候,云台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药枕替我换上,我说我枕惯了从前那个,她偏不依。
娘娘夜夜失眠,太医叮嘱说谨顾凤体。
她说得比较严重,我其实还没到那种程度,顶多是晚上会惊醒几次。
我瞧云台蹙起眉毛还挺认真,便由着她去换。
其实换不换都是一样的。
盯着外面的灯笼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听得通报说丞相派人来传信,把我从神思恍惚里拖了出来。
司空朔不在的时候是丞相季合主持朝政,那他送来的消息也应是与边疆战事有关的。
我一个打挺站起来,快步穿过厅堂时差点踩到一团蜷在炭盆边上的毛茸茸物体。
被惊醒的福根儿尾巴一抖,哀怨地朝我叫唤了一声。
皇后娘娘,说是捷报。
门前的小太监把从使者手中接过的书信呈过来,表情有些夸张。
展开来一行行字读过,确是捷报,不过也算不上大捷,就是皇城出发的大军已经和云阴关的人马交了头。
在他们距凉州还有二里时曾遭到一小队北域人伏击,好在防备充分,并未折损多少人马。
歼敌四百,俘虏二十人。
尽管只是这么一个消息,却是我十多天来第一次听到切切实实的战况,说不上多欣喜,就是整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很快这心又给悬到嗓子眼,兵马未到凉州就遭到百人伏击,不难想到,北域在边境上布置并渗透了何等庞大的兵力。
我很想写一封信,提笔时却不知道该写什么好。
询问战事?有些多余。
写点感怀之辞,却有引人分心之嫌,各种不宜。
最后很萎顿地喟然长叹,搁笔作罢。
整个昼日我都处在神游的状态里,准确些说,我这些天来基本都处在神游状态里。
福根儿有好几次想趴到我怀来来,都被我无意识间不知当做什么给挥了下去。
搞得它这些天来愈发不愿靠近我,尽往温暖的角落里缩。
我瞥见它身侧的盆中,烧得通红的一堆炭火,倏地想起来一件事,遂问管事:冷宫这些天的日常用度怎么样?那个管事太监以前在东宫做过事,算是一张比较熟悉的脸。
他应该知晓冷宫中还软禁了人的事,想必也诧异过连后宫都空着怎么冷宫反倒装着人。
太监沉思一会儿,谨慎道:听说送了被褥,也按着时辰派人送饭……我问有没有送炭过去,管事表示不知。
于是我自个儿去换身衣服,扯来披风系上就走出阳极宫。
以前从没到过冷宫这种地方,但依稀记得宫中的西面是较为偏僻的一处地,便循着宫道朝西边走。
绕过了好几座大的宫殿,这才看到后面被树丛竹林包围的零散宫苑。
在这样的时节,枯枝败叶四散于地,越往西边走,就越是一幅无人打扫的景象。
四周寂静,寒意浓重,我发现一处偏殿周围守着不少宫侍,应该就是那儿没错了。
绕过漆色旧黯的檐柱,走到一扇虚掩的门前。
门前的侍卫本来见有外人过来神情顿时紧张,结果看清我之后又换上了更加诧异的表情,但没人出声拦我。
我就壮着胆子靠在了门上,屏气探查了一下,竟觉其中似无人息。
推门而入。
里面光线很不好,至少我没有看到任何火光,连蜡烛都没点一根。
冬日的寒气似乎在这里汇聚得更重。
本来四下张望无人,我还在疑心是否找错了地方,正欲离开,却听见一声极力克制的咳嗽从里面传出。
双眼适应了这幽暗的环境,我慢慢走入屋内,循着声音找到了一个坐在床边的人影。
见已无处躲藏,元玥只好不情不愿地开口:来干嘛?嗓音很是低哑,还伴随着喘气,与当初宫宴上的声若银铃全然不同。
来问点事情,顺便看看你过得怎样。
我一边应答,一边打量着眼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衫整理得服服帖帖,只是双颊消瘦、嘴唇干涩,眼神空洞无物的女人。
啧。
她齿间挤出一声冷笑。
如今开战,有的是忙的,应该毋须顾虑一个弃子才对。
我奇道:你知道开战了?她投来一个不屑解释的眼光,守门的侍卫换了一批,稍微推测便能知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她又接着说道:你连你男人都不担心,还有心思跑来看我?哎哟……谁说我不担心我男人。
我把披风一掀坐下,我担心谁,就得每天饭不吃觉不睡话不说,只晓得抱着床柱哭?她抿了抿唇,面无表情。
心里是不是憋着话?有些时候把话说给敌人听,比说给同盟者听更安全。
再者冷宫这么冷,又不能到处走动,何不把我当做解闷的。
反正你的那些秘密我也都知道了大半,剩下的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元玥眯了眯眼,你还想听什么。
你很小就明着暗着在皇宫出入,关于你们司空家的八卦,讲点来听听呗。
对不起,没心情讲这个。
我当然不会就此放过她。
表面上看起来被缠得烦的人是元玥,可内心最混乱的人是我。
如果不来找她转移一下注意力,我很快就会在漫无边际的思虑折磨里疯掉。
就像我自己说的那样,最后抱着床柱嚎啕大哭。
我喊了一嗓子,叫来一名侍卫,让他找些炭火来。
冷宫虽然偏僻,到底离后宫几主殿还不算太远。
不多时厅堂里便因烧起炭火暖了起来,我僵冷的手脚渐渐恢复了知觉。
元玥被冻得太久,这下脸上很快有了血色。
她丝毫没有讲话的意思,我则做她不开口我便不走状。
最后还是元玥先厌烦了,皇后娘娘,求您换个地方找乐子。
我走了就让你连火都没得烤。
……怎么样?就当交易吧,你说给我想听的,我可以叫人多关照这冷宫里的用给。
就算是软禁也能让你好过点。
我不知道要讲什么。
她一脸恼怒和无奈。
这样,我来问,你只负责回答。
我坐直身子,当初三皇子司空朗要篡位是怎么回事?元玥似乎感觉被我这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行为冒犯到了,双目透出慑人的怒意,然而她迫于外面有人守着,只好抛出漠然的四个字:无可奉告!我无视她的反应。
司空朗这个人想必很神奇,能让她死心塌地到能对他犯下的一切罪过视而不见——不,根本就是不承认他有错,所以宁可背叛父亲也要为他报仇。
这么维护一个死人,当年他对你是有多好。
你知道有什么用?我讲了你会理解么?你从来就没有经历过,所以才会觉得把人当成笑话看很有意思。
她表情怪异,从小衣食无忧,顺风顺水地嫁给储君,做了皇后的人——呵。
我突然想起当初那一杯鸩酒,顿觉其间是天大的讽刺。
果然人人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从来没有到关外去看过。
我靠在椅子上,盯着顶梁,小的时候总听我老爹讲关外的大漠,狼群,北方来的风沙和晚上巨大的满月。
天天都想去,为了能看见他说的那些地方,有一次爬到很高的树上去眺望,结果什么都没看到不说,还被我娘发现,差点没被拖去关禁闭。
后来再长大点了,知道跟着哥哥们去边关是不可能的事,于是就期盼着能嫁给一个侠客,云游四方。
结果被打发进了宫里。
呃,并不是说不知足,只不过偶尔也会幻想一下‘假如九岁的时候能大着胆子被斜柳胡同里的小哥哥撺掇着离家去流浪,从此再也不回家,现在该是啥样’这种事。
我托起腮。
边关没什么好的,很单调,无论走了多远都是一样的景色,真的很单调。
你那会儿是疯了么?元玥翻了个白眼。
真蠢。
我早就知道会被这样评价,所以很少在别人面前说这种话,今天突然这样子一口气吐出,竟然有种解下包袱的感觉。
被怎样看待,无所谓了。
那狼群呢,很大很大的月亮呢?没有吗?并不是说没有……她顿了一下,只是看久了,会觉得很无趣,就是这样。
这么说来,其实你是在关外呆过的,而不是在流放路上偷跑回来的咯?我是循着气味回来的。
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沉静,如同陷入极深的回忆中。
……从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有这种能力,只要我愿意,可以嗅出三天前凋谢的一朵花残留的余香。
不过我知道这事最好谁都不要告诉,包括我的那个父亲。
小时候经常睡不着觉,因为我不能控制这种能力,总是能闻到周围的人身上散发的让人不舒服的气味……血的味道……我一直想要避开这种气味,但是做不到,唯一的办法就是离所有人远远的。
所以周围的人都认定我脑子有些问题,我的父亲也渐渐不再关心我,我很高兴,因为这样能让我稍微好受一些,但其实还是难受的。
然后有一天我发现所有让人不舒服的气息都消失了。
因为他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慢慢恢复更新中,努力把存稿恢复到正常水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