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大雪,我离家出走。
当时的天气就跟现在一样。
司空玥的表情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为了出门还打伤了两个被下令看护我的长辈,然后一直没命似地疯跑。
等我回过神就不知身在何处。
晚上找不到可以收容我的地方,就顺着气味找到了野熊穴居过的山洞,在那里毫无防备地睡了一夜。
早晨被一股子凉气弄醒了,刚开始以为是雪水渗了进来。
等我慢慢睁开眼,才看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站在山洞里,叫我站起来跟着他走。
我什么话也不说,很顺从的——走到洞口外的雪地上,趁他不备把他推进了路边水坑里。
她摇摇头,有些好笑地补充道:当时哪里来的力气,到现在也想不通。
按照一般戏里的桥段,我郑重地推测道:然后,他没有对你生气,还很温柔地对待你……她白眼用力一翻,打断了我的展开:不,他生气,气得都跳了起来,只是因为全身冻得发抖才没对我怎样。
到最后他气得都笑了。
我本打算暗算完就逃走的,结果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一方面是觉得自己跑不了多远,另一方面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那个人面色很狼狈,看起来很不好,随时会发作的样子,但还是让人懒得去害怕。
就连他后来抓住了我,我也没有感受到一点点攻击的气息。
再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我也记不清了。
他把我牵回家,交给我父亲,我却没有受到处置,倒是他染了风寒,躺在床上休养了三天。
我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发现那个人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他一点都不难闻,甚至走近他的人也会变得可以忍受,我却说不出属于他的味道是一种什么气。
并不是香气,我找了很多年,再没找到一模一样的。
那味道可以让我镇定下来。
最后我上了瘾。
他病好了之后见我还尾随着他,觉得不耐烦。
他以为我是想学他的武功——其实他也只会一点三脚猫——问我要不要跟着练。
我当然说要,只要我能解脱,怎样都好。
照顾我的人说那是我的三皇兄,他却要我正经叫他师父,我则学着大人叫他的小名。
看她的表情,似乎那是一段极其惬意的时光。
不用我催促,这一次她主动问起:还想不想听后面的?我点头。
我不告诉你。
她眼露得意。
逗谁玩儿呢……司空朗后来发动了兵变,没能成功。
我回忆道。
对。
他在我父亲的支持下逼宫,结果他死了。
可是我爱他咯。
她大笑。
一直笑到整个人都弯下腰去,上气不接下气。
我只能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人。
最后她抬手擦擦眼角:我不明白,他那么聪明的,只是不喜欢阴谋,所以就坦坦荡荡地去争了,有何不妥?他会做一个好皇帝,对任何人都好。
上天不给他机会,如果不去争,谁会知道他有那个才能?不甘心也有错?所以这就是你的理由?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继续回忆:我十四岁的时候个子还很小,就像童女一样,很容易瞒过一些人的眼睛。
我在边关请求父亲放我回去做内应,他没有拒绝。
我出发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藏在牛车里。
下车后和当初一样疯跑,没日没夜,经过六座城池,最后在涵虚观被人捡到。
我想替他要一个交代。
我想知道他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
最后她文艺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是觉得她做得对,而是感到有些荒诞。
我不知道这对同族兄妹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感情,不过这世间有些规则,不是谁看起来更正确,谁更有诚心,就可以随便僭越。
如果说那个三皇子真的想做一个好皇帝,如果他是迫于形势不得不采用极端的方式上位,那至少,他也不会希望在已有人因争斗死去的局势下,再为四境增添外祸。
不甘心是一回事,不择手段又是另一回事。
虽然真情很能撼动人,可是这毕竟不是在演戏,始终活在戏里的人是没有出路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忘记打听一些东西的目的。
那司空朔当年还是个小娃娃。
三皇子还打算给他下毒……这样也可以原谅吗?司空玥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很不能理解我的逻辑:不然呢?他要做皇帝,难道还要留着个隐患不成?我吸了一口气,你知道使毒药是多阴的手段么。
我饮过鸩酒,那种穿肠剜心般的痛苦直到现在还能记得,如果有一天我逼不得已要杀人绝不会使用这样的手段。
可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司空玥一笑,他这个嫡皇子无论做什么都有一群老家伙替他挡在前头,哪怕跟三皇兄比起来不受宠爱,他将来还是会被立为太子,老天从来不公。
即便是这样,三皇兄可从来没打算过要他的命。
我略惊——怎么,当初不是司空朗打算谋杀司空朔?真正想要杀司空朔的是隐王,我父亲。
他找人下的毒,又嫁祸到三皇兄身上。
这些是我后来调查到的。
从那以后,我就不打算被父亲控制了。
否则,我若真按我父亲的计划行事,兵符早在入宫第一天就到手,第二天就被送出宫外去了。
原来如此……不过这大概也不会成功。
我点头道。
什么?嗯,是这样的。
司空朔早就安排好了。
如果你真打算去窃取,拿到的假兵符上涂了一种兽膏,放在原处时因为有另一种药剂抑制,不会有什么异常。
不过转移到别的地方,到了半夜的时候会招来狸猫。
司空玥似乎僵了一下。
我继续道:那个二皇子总是无辜的吧,不是嫡子,又没有势力依傍,为何连他也要杀。
关于这个二皇子,也是当年三皇子逼宫事件里的一名受害者。
他是司空朗撺掇皇长子动手刺死的,据说这名皇子的母亲只是得了一夜宠的宫女,生下他之前连个名分也无,此人从小还有肺痨,根本活不长的,在先皇跟前也不得赞赏。
二皇子?啊,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谁知道是怎么死的,大抵是皇长子觉得这痨病鬼有些碍眼,擅自弄死的,可不关三皇兄的事。
无论如何都是人命。
若要说和三皇子一点关系也没有,未免太袒护人了吧!你……算了。
我摇摇头,起身。
别太纠结。
直觉司空家的青年都有偶发的神经质,我又不便以现在的立场劝导过多,只好憋出了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
后来再回想起的时候,我又觉得司空玥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可理喻。
要是她和她喜欢的人都是世上最普通的男女,那就再正常不过了。
而今逝者已矣——就算他还活着,凭身份他们似乎也不能在一起啊。
这也仅仅是导致我郁结的一个原因,还有更主要的原因,正在离我千里之外的地方。
本以为找司空玥说说话,会排解一下忧虑,没想到只是平添一层啼笑皆非而已。
就在我越来越惆怅回到正殿的时候。
丞相季合来了。
我一回正殿就见到此人在外等候。
作为丞相而言,此人着实算年轻的了,也就四十多五十不到的样子。
见我到来,很快作礼而呼道:皇后娘娘——一把嗓音有些怪异的嘹亮。
我赶紧回:丞相大人不必见礼。
……其实他也没怎么行礼,也就是淡淡颔了一下首。
大人亲自前来,莫不是前线有消息了?按理说他根本不应到后宫。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云台去端茶送水,我请季合到书房侧坐下。
此人并不急着向我汇报,虽然面色凝重,但一举一动都气定神闲得很。
我只好催问了一遍:大人,前线是否有消息了?禀娘娘,臣今日——他先看了我一眼,见我满脸焦急,才继续说下后半句,接到前方急报——他一字一句极尽抑扬顿挫,我快要失去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
腊月廿五在凉州城外二十里处,我朝将士驻扎大营——我身体前倾脊背生汗,恨不能将季合的嘴掰开,从他喉咙里把剩下的词儿掏出来。
就在我估摸着他即要发声的一刻,他突然又闭上嘴,转而蹙眉举袖,掩面沉声道:臣请娘娘先谨记,万事须克制意气,切不可忧虑惊惧伤身……我抓狂,但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尽力回应道:劳丞相大人费心,还是先说说战事如何吧。
皇后娘娘脸色不好啊……我没事!差点是逼近咆哮的级别了,我攥着衣角皱眉,大人,本宫是真的要听战报。
边境如何了?陛下呢?听见我提到司空朔,季合垂首一叹。
我只觉心顿时悬起,仿佛被谁抓住了,手脚也陷入冰凉。
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