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真贡布趴在床边,不去看老夫人的脸。
他怕,怕让老夫人看到他那张憎恨而又埋怨万分的脸,看到他那又悔又恨的神情。
那杯毒酒,由他献给阿姐的毒酒,那杯他认为真的是阿妈口中药酒的毒酒!是谁给的?是谁在他耳边,用着包含慈祥的话语说那杯酒是她千辛万苦派人从拉萨求来的,有着祛除万病、强身健体的大补功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隐瞒着他,让他亲手将自己最最敬佩的阿姐杀害,让他这辈子都将饱受良心上的折磨与不安,让他永远都不能消除记忆里的那幅画面:阿姐闻言,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也似乎在对他说有心了。
随后,毫不犹豫的一杯灌下,他不愿意再打扰阿姐做事的离开。
结果他还没有迈出房门门槛,就听见了背后传来杯子落地之音。
匆忙回头,便是阿姐俯身倒在了书桌上,宽大的衣袖将方才的酒杯扫落在地,溅起片片瓷花。
阿姐喷出一口鲜血,将桌子上面的书籍满了遍红。
染了遍红……从那天起,他的梦里便永远都是漫天的鲜红,抹不去,化不开。
阿妈,你给我的是什么酒!他大声质问在门外等待着阿妈,但是却迎来了阿妈的一抹冷笑与兴然:自然是让拉巴茸家回归正道的好酒。
也是从那时起,阿妈在他心目中一向还仅仅只是严厉的形象,就变成了恶魔,一个会露出善良、和蔼、慈祥笑容的恶魔。
他真的想问一问阿妈,阿姐到底是哪里对不起她,阿姐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事情,需要她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将阿姐……杀……害。
阿妈,你的心是肉长的吗,真的是人心吗?然而未等他开口质问,阿妈便率先给了他一巴掌,美名其曰保持清醒。
呵,呵呵。
老夫人扇了儿子三巴掌以后,怒声质问,但是却半晌不见回应。
见得旦真贡布倒在床边,不回话,也不回头看她,心中又气又怒。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对那个已经下地狱的女人,以后不准再哭、不准再想!旦真贡布从床边将身子撑了起来,重新在老夫人面前坐正,但是对老夫人的话却是罔若未闻,一句话都不说。
老夫人气急,真是恨不得再狠狠的一棍子给敲上去。
可是之前打了那么多下,还不是没用。
怒。
老夫人连连问道:那个女人到底是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挂念?她就是一个贼,一个贼你知不知道?她就不是个女人你知不知道?她的野心就是将拉巴茸家毁掉你到底知不知道!旦真贡布闭上了双眼。
这样的问话,这两年里已经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
起初他还大声的反驳、对问,而现在,他已经死心了。
他知道他的阿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知道了阿妈对阿姐的印象原来是这样的差。
阿姐千里迢迢为阿姐求药,阿姐在当上土司大人之后,力排亲信的劝说留下他和阿妈,并且好生供养着;阿姐每日给阿妈请安,细心问候阿妈的生活起居。
这些,不都是阿姐为阿妈做的吗?就更不要说几乎是一手将他教养到他,告诉他什么叫做做人的道理,告诉他应该学好什么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土司。
当年阿爸死后,有多少头人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孤儿寡母,伺机而动。
他和阿妈能有今天,全是靠阿姐一个人撑起来的呀!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阿妈为将阿姐如此厌恶,以至于恨不得要将阿姐一杯毒酒给毒死!要他与阿妈争辩吗?呵呵,争辩?在阿妈的面前,争辩永远没有意义。
就像如果在杀害阿姐之前,阿妈将这件事情说与他听,他一定会进行争辩。
于是,阿妈就避开了他的争辩,直接强制性的将阿姐杀害。
阿妈的强势,他忍耐了十多年,他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再忍耐下去。
是他太懦弱,是他太不勇敢了。
屋子里面的空气似乎都凝固到了一起,两个人轻微的呼吸彼此交映。
见得儿子如此冥顽不灵,老夫人气得浑身都在颤抖。
最后,狠狠的将拐杖杵在地上,大骂一声没心眼的东西后,甩袖离开。
身上满满的金银玉石装饰走起路来也是叮当乱响,让老夫人的步伐显得格外的沉重和坚定。
旦真贡布听到老夫人在出了房门后,对着外面守候的家奴们道:让土司大人好好的休息,往后跟紧了!要是再出现类似的事情,你们所有伺候在土司大人身边的人,都要死!一句话说出口,再配上老夫人严肃的语气和凌厉的气势,所有在门外等候的家奴全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齐齐的将头在地上:哦呀!老夫人一点也没有掩盖她的音量,这其中不仅有加强其实的作用,最大的一点可能就是故意要让屋子里面的旦真贡布听见。
旦真贡布天性善良,后来更是在梅朵的教育下,生性温和,体谅下层百姓。
老夫人深知自家儿子性子温吞,如此说其实不是在威胁家奴们,而是重在威胁自家的儿子。
以后旦真贡布要是再想做出这种事情来,那肯定是要顾及着身边这群伺候他的家奴们的性命了。
听见了屋外的声音,旦真贡布坐在床上,心里面一片冰凉。
这就是他的阿妈,横起心来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的亲阿妈。
如果可以,旦真贡布真的不希望从这样一个女人的肚子里出来。
如果可以,他希望代替阿姐喝下那杯毒酒,代替阿姐去死!老夫人离开以后,在土司大人的碉楼里面行走,无论走到何处,带起来的都是一阵压抑之风。
每一个见到老夫人的家奴,在老远的时候似乎显示能闻到老夫人味道的就停下了脚步,安安静静的跪在墙边,等待着老夫人走过。
有过被老夫人惩罚经历的家奴就更是害怕的瑟瑟发抖,跪在墙边几乎都要忍不住的将自己的脑袋给埋在地里面,生怕老夫人一个眼见得就看到自己,再把自己给抽出来生剥人皮了。
这样的待遇,老夫人自然觉得高贵,丝毫体会不到下层人民颤颤巍巍、全身心忐忑的感觉。
回到自己的碉楼,站在碉楼门口,看着一派精美的大门,老夫人的心也在抖动。
她踏入了碉楼的大门,仿佛是因为今天儿子反抗的这一件事情闹得她有点心力交瘁,在侍女欧珠的搀扶下慢慢悠悠的走着。
她看到位于碉楼院子正中间的巨大的煨桑炉。
还记得每年那个女人生辰的时候,碉楼的大门便会允许普通的平民百姓进入,进入碉楼将自己携带采摘的柏树枝投入煨桑炉内,为那个女人祈福。
每到那个女人的生辰,拉巴茸家的官寨就会从早到晚的都飘荡着一条白色的巨大烟龙,风吹不散,雨淋不灭,人们都说这是那个女人有天神庇佑,必定福泽满世界。
院子里面的墙壁上是精美繁杂的壁画,许多故事都是老夫人自己不知道的,但是却出现在这座碉楼里面。
花这些壁画的人是拉萨的人,是拉萨的得到喇嘛们听说了那个女人要建新的官寨,派来给专门来画壁画的。
描的是金粉,画得是金碧辉煌,起码老夫人自己是没有这个脸面能够享受这个待遇。
还有这个院子里面的一切一切。
每一块大石头的摆放,每一面经幡的按插都是那个女人亲自指点过的。
这座碉楼是那个女人的,是只属于那个女人的。
两年前,拉巴茸家每个人都是这么说。
老夫人进了楼,站在走廊上面,看着现在这些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巨大碉楼。
呵呵,如今呢,可是如今呢?这座碉楼谁都知道如今是她的!她是谁,她是拉巴茸家最尊贵的女人,她是拉巴茸家的老夫人,她是拉巴茸家土司大人的亲阿妈!不会再有人整天在她的耳边念念叨叨的说着那个女人有多么的出色,说着那个女人对她母子俩是多么的好,说着那个女人简直就是拉巴茸家百年难遇的救世主!老夫人一个拐杖敲在了身前的木栏上。
那个女人如果真的是好,就不应该将土司之位霸占了这么多年!一个女人,竟然还想着当上土司,竟然还想着将正经的土司继承人强压一头、困住一生?旦真贡布那个眼睛被牛油糊住的不知道那个女人的真心思,她又岂能看不出来?不过就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想要当上拉巴茸家的土司,于是假心假意的将她和旦真贡布困在这官寨里面,说得好听,还是什么养着他们,等到旦真贡布长大了就将土司传给他。
她呸!蛇蝎心肠的女人!怎么样,如今死了吧,如今再也不会有机会压在她母子两个的头上了吧?确定那个女人真的死了以后,老夫人的心里不知道是有多么的畅快和暗喜。
拉巴茸家终于又回到正轨上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