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天忽然阴下来,乌云压得很低,似就挂在枝头,只要伸手轻轻触碰一场倾盆大雨就会马上降落。
已经入秋但仍有夏的尾巴,雨天总是时常光顾。
房间里很闷,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着,挂在窗口的风铃没一点声音,人坐着不动也会汗水直流,好像被关进一间巨大的蒸汽房一样。
韩诺靠在摇椅上,手里的折扇几乎不动,不知她看什么入了神,眼睛也不眨一下。
仿佛已化为大自然的一部分,一块石头,一株柳。
静,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适合她,她静下来的时候就代表着即将有事情发生。
慕容谨靠在八仙桌边,右手拄着额头像是已经睡着了,傲雪剑放在桌角,剑穗垂下来,一位剑侠无论何时都不愿离开自己的‘战友’。
他真的很疲倦,行走江湖与庙堂疲了身体,也倦了心神。
他没在意韩诺在打什么主意,因为他很累。
谨,你睡着了吗?韩诺语气虽轻,手上的力道可不少,地动山摇般的摇晃哪个还能睡着,就是猪都会误认为是地震而支起两只硕大的耳朵。
再摇骨头就散架啦。
慕容谨睁开眼,拽住她正在行凶的手,把她按在邻近的座位上。
你又怎么啦!慕容谨的双眼没什么精神,身体仍然虚弱。
完了完了,我看你的智商和你的武功一样,一切归‘0’。
韩诺指指他的脑袋微笑着。
这样不好吗,不用看官员的脸色,不用管武林的纷争,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什么责任,什么使命,我只是个废人管不了那么多。
况且有美女相伴,快活似神仙。
慕容谨接过她手中的折扇煽着,阵阵凉风吹来,夹着墨香,清爽许多。
韩诺总喜欢盯着人家的眼睛看,一直看到人心里去,而有些人是不容易被看透的,因为他们不喜欢将情感表现出来,所以有时候只是给对方施加一点压力罢了。
慕容谨并不算是这种人,他用温文儒雅的外表包裹住一颗坚强又脆弱的心,对朋友隐瞒他是不让朋友担心,对敌人隐瞒是让对手无隙可寻。
在我面前你用不着口是心非,要不是想早点好会让我这么折腾你?韩诺从不否认自己是个心狠手辣的无情天使,给慕容谨治伤的同时,他也成了她的试验品。
你能轻易看穿人心,不简单呐。
慕容谨佩服她,随着不断了解越来越佩服,与其说是佩服,用迷恋更贴切一些,只是此刻他还没体会那么深。
遇到她之后,他的性情都有了几分改变,这变化他自己都从未曾想过。
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变的,最容易变的是人心,它的变化常常悄无声息。
有的人天生就有种特殊的本领,能很轻易的影响同化身边的人,韩诺就是这样的人。
我不会读心术,见的人多而已。
韩诺难得说话谦虚一次,确是实情。
她见过的人形形色色,但都只是生命中的过客。
韩诺的心只为一个人坦露喜怒哀乐,当往事已如风便早没了表情,心静看人自然明朗。
你比我认识的所有女人都特别,甚至男人也不如你。
韩诺这样古灵精怪的女孩,想不惹人喜欢都难。
谢谢你的赞誉,你认识的女人很多吗?皇宫里的妃子宫女,贵族千金,江湖侠女,再不就是武凌儿那样的小家碧玉。
不是瞧不起她们,身无四两肉,手无缚鸡之力,长的就挨欺负样。
什么女人无才便是德,什么三从四德,全是鬼话。
女人比男人不少胳膊不少腿,凭什么矮一头。
就是惯的大男人毛病,叫他跪两次搓衣板就知道女人的厉害了。
在历史课上每讲到古代重男轻女的思想,韩诺总是罢课而去。
曾有一个颇有大男子主义的男历史老师给他们讲课,韩诺不但率众罢他的课,而且干脆带头将他挤出了学校。
我见过的女人不多,但你这个千年不遇的被我见到了。
慕容谨说的意味深长,自己很幸运,不是吗?上苍让自己遇见她,她又如此珍视自己,如果失去毕生所学的武功是遇见她的代价,那么自己愿意不恢复武功。
恩,偷着乐去吧。
在现代像韩诺这样的女孩也不多,她始终是剑走偏锋的怪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一点不会变,永远!对了,赵高皇帝有没有什么表示?什么表示,你想说什么?在某些方面,慕容谨确实只是一根筋,太过于耿直,不知变通,正因如此才常处于被动,受制于人。
笨,你奉旨出来查案,差点丢了性命,于公不算公伤,于私也得慰问一下吧。
慕容谨不仅是国家重臣‘名门之后’,更是江湖中少年名宿,地位崇高,倍受尊敬。
皇上日理万机,哪里会记得我这个被放逐出京的小人物,再者我也没提。
江湖人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伤痛总是自己一肩扛,慕容谨早已习惯了。
何况自己待罪之身,谁愿意提起。
什么?见过傻的没见过你这么傻的。
士为知己者死,他不是你的知己,他只不过在利用你,等你不再有利用价值就会一脚将你踢开,因为他而得罪的江湖人也不会放过你,你这是在一步一步走上绝路。
你怎么就不为自己打算一下,你活着的目标是什么?我要是治不好你的伤,以后你怎么养老婆孩子,还是你真的准备随时为人民牺牲一切。
韩诺越说越激动,直拍桌子。
世上竟然还有专门利人毫不利己的人,在韩诺的字典里有付出就要有回报,虽然很难成正比,但一定要有。
你等着吧,这个公道我一定替你讨回来。
你是在心疼我。
一双星眸深邃几分,含着浓浓的情意。
语气中虽带着一丝怀疑,但心里暖暖的,满满的,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韩诺避开他的目光,心中竟有一丝荒乱。
奇怪,怎么会有这种许久未体会到的感觉,是错觉吗?我是气自己怎么会有这么笨的朋友,不行吗?曾经她身边的桃花多多,也谈过铭心刻骨的恋爱,称得上是情场高手,但那是说她看待别人的感情。
追求她的男生很多,但她从未看在眼里,保持着孤傲冷漠的一片冰心,所以他们用过什么手段她自然不清楚。
她唯一追求过的男生是此生最爱,只用了一分钟的时间,所以在严格意义上来说她懂爱,却不懂恋。
恋爱这堂课她逃了前半堂,正好是理论基础部分,理解能力不太好,甚至有些白目,亦或是除了他给的爱她根本就不想懂,所以全部阻隔在安全线以外。
对我来说这也许才是一种解脱。
她闪躲的眼神,他以为是自己唐突了佳人,只是顺着她的话题说下去。
什么意思?在江湖中,我是雪上人的唯一传人;在官场上,我是慕容家族唯一在朝的官员,注定会是利益争夺的牺牲品。
虽然现在痛苦时刻纠缠着我,但这段时间的平静是我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
如果天下再无争斗,人们都过着家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平安幸福的日子多好!在生活中,有些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叫命运;在命运里,有些不想做却不能不做的事叫责任,慕容谨正是在履行自己的义务。
若不是身体不允许,他就找不到让自己停手的理由。
OK!那么还会管皇家的事吗?韩诺喜欢充满江湖的野性,不喜欢皇室的勾心斗角。
我出身江湖,永远都还是江湖人,维护正义是我身为武林人的责任,碧海山庄钟家与我师门渊源很深,钟老盟主对我更有提携知遇之恩,所以这件事我还是会查下去,更加不会让水晶宫继续为非作歹下去。
慕容谨深深的喝口浓茶,难以掩饰心中的悲伤和对无辜丧命者的痛惜。
钟家的人若听了这句话一定八辈儿祖宗都会感谢你的。
一句话,慕容谨被她逗乐了,从悲伤的情绪中拉回来。
据我所掌握的情况,水晶宫已成气候,近几年势力扩张迅猛,不少小帮派已纷纷依附。
无论人力,财力,物力没有一个江湖门派能与其相抗横。
即便有,也没有谁愿做出头鸟,况且所谓正派人士中许多都是贪生之辈。
水晶宫的目的很明显,就是独霸武林,让群雄伏首。
韩诺简单几句话句句见血,透露着她犀利的思想。
现在水晶宫的气焰如日中天,而中原武林正是群龙无首,根本就是一盘聚不起的散沙,我又…在武功没恢复之前说什么都是纸上谈兵,刚刚恢复的信心又失了一半。
那也未必,在我们那儿沙子是很好的建筑材料,万丈高楼平地而起绝少不了沙子,只要找到合适的‘胶凝材料’。
韩诺微眯着双眼。
什么是‘胶凝材料’?韩诺的话有些他可以意会,但有一些完全没有概念,无从理解。
简单说‘胶凝材料’是能将散沙碎石状的材料粘结成为整体的一种物质。
韩诺说完,看着他。
慕容谨点头,他可以理解。
纵观武林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人,就算没有也可以创造一个。
韩诺在讨论一件事的时候,常常已经有一番自己的思考和计划。
哦?不知谁有此本领?慕容谨专注的看着韩诺,她总是有许多新奇的点子。
韩诺拿起块核桃酥,慢慢品尝,故意吊他胃口。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韩诺指着慕容谨。
我?开什么玩笑。
人在受到挫折后,常常连自信也没了底气。
的确,你现在除了养伤什么也做不了,只要你走出去随时会有刀架在你脖子上。
但你若是成为武林盟主那就另当别论,只要一道命令群雄定会以你马首是瞻。
江湖人多数还是讲义气的,只要有一个能令他们信服的对象,他们就会迅速集结力量,为了义字甘洒热血。
慕容谨轻蔑的一笑,轻摇头,还以为她会想出什么好办法。
慕容谨何德何能岂敢窥视武林盟主之位,让兄弟们阵前杀敌,而自己躲在乌龟壳里求一时苟安我做不到。
现在他们想要的东西在我手上,我也不想牵连更多人,就用我的命来换取天下安定,亡魂安息吧。
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固然伟大,有时却也十分愚蠢。
当牺牲换不回等价的结果时,那就只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而且是很快被人们遗忘的事。
而听慕容谨的意思,他正是有一人与水晶宫同归于尽的打算,并且已盘算许久,正在寻找契机。
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经没白念,气节可嘉,其行可悲。
韩诺气得翻个白眼,聪明人总是会用最小的牺牲去换取最大的成功,慕容谨的脑袋一定是受到太多刺激锈住了,所以神经才会大条,不会拐弯儿。
你有更好的办法?慕容谨习惯了她说话略带挖苦冷热无常。
正满心期待,谁料韩诺却跑到厨房去切冰镇水果,半柱香的时间才回来。
其实还有一个组织可以帮你,你的江湖朋友也可以躲进你的保护伞。
韩诺一边吃东西,一边含糊的说道。
你说的是刚刚名声大震的‘魅族’?不错,消息挺灵通吗?他们神秘如鬼魅,从没人知道‘魅族’到底是什么样的组织,黑白两道都不敢轻易招惹。
慕容谨是江湖人,江湖上凭空出现如此庞大的组织他怎会不知?这不过是一些哄骗世人的假相,只要这个组织真的存在还怕找不到?韩诺边吃东西边分析着,有人喜欢小题大作,而她常常大题小做,在谈笑间解决问题于无形。
你知道!慕容谨似突然间明白什么。
在数月之中声名大震,行事出人意料。
韩诺提点着,她也没打算瞒着慕容谨。
难到这一切真是你做的?见韩诺点头,慕容谨看她的眼眸又深了几分,之前虽然怀疑过,但此刻听到依然十分震惊。
知道她不一般,但是让一个组织在江湖中如春笋一样迅速崛起,那是要怎样的能力呀。
眼前这个有些贪吃的女孩居然在谈笑间做到,她到底还有多少本事自己不知道,实在让身为男人的自己汗颜。
只要你满足我的要求,我就帮你对付水晶宫。
闻听此言,慕容谨急忙转身坐到另一张离韩诺较远的椅子上,提高警惕的看着她。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在韩诺这里更加不会有。
你不想回家了,把事业做这么大?知道韩诺能力强,表面看她轻松自在,实际暗中所做的努力慕容谨可以想象,这些成就都是用她的心血浇灌出来的。
你有办法?没有。
既然没有,日子总要过,这些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姐姐我还没玩够。
想走,一切都可以抛下。
但走,走去哪里,回到那个华丽的笼子里,白天过着朝九晚五的白领生活,夜晚独自蜷缩在星空下舔拭伤口,体味痛苦?说话间,屋外狂风骤起,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儿‘啪啪’打在房前的树枝上,不一会便形成一道雾障。
这是韩诺来到这里遇到的第一个雷雨天,刚才还神情自若的她,此刻双手抱着脑袋,脸色吓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