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不愿归去

2025-03-25 21:51:06

而此时,邵柯梵做的令她寒心的事一件件浮现在脑海里。

不,我不去了。

简歆嘴唇颤抖,知道他无法听见还是说了出來。

简歆,无论你是怎样的回答,我都听不见。

邵柯梵无奈地叹息一声,要是你愿意,你就施展一下璞元十式,好么?邵柯梵的身体依然停留在半空中,生怕他挪动,她却不愿意随他的脚步,这样一來,离她又远了。

他尚在疑惑:她为何要阻止他填这个坑,跟她有什么关系?然而,这个疑问与她是否愿意跟她走,显得太微不足道。

简歆的嘴角浮起凄然的笑,愿不愿,她都是亡灵了,就好比死后经历了另一种生活,该守住的,对她而言,便是那个散掉的魂魄。

她想一直守着,即使守的不过是虚空。

她有些分不清自己最爱的究竟是谁了,原來坚持的,在维洛用尽毕生功力将她推出十里范围之外,避免她魂飞魄散时产生了动摇。

不去了罢!最多,回去看看他,像以往一样。

邵柯梵等了很久,在空中用功力维持了两个小时,眼里的期待慢慢变成失望,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简歆,我知道,我做了那么多伤害你的事,你不肯原谅我。

这个问題她从未深究,只是想起他直接或间接杀掉的人,她是怀着恨意的。

这也是她不愿的原因之一。

她仍然爱着他,他亦是如此,只是她有一种感觉: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她离他越來越远了。

倘若真正算起,该从她反对他发动战争并不言不语的时候开始罢,从那以后,她的心就慢慢寒了下去,后來,陵王死,秦维洛死,更是刺痛她的心,她在弥留的瞬间选择了原谅,只因去的再也无法挽回,她也不想让他带着她的恨意度过余生。

后來,她作为亡灵苏醒,所有的痛苦也就随之苏醒,只是她如秦维洛那般,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忘记,看望他时尽量抛开那些过往,以亡灵之躯去拥抱那位孤寂的君主。

然而,沉在心底的那些痛和恨,终究还是压抑不住,浮了上來。

过去种种,让她在内心围上藩篱,他与她,可相互探视,但她,已经很难将他纳入自己的世界里了。

他终究不是她的归属。

她在莽荒之渊找到的唯一归属感,几日前已经荡然无存,消散在这方圆十里的巨坑里,她要永远守着。

方才随着叹息,邵柯梵离开了这里,不是施展隐身术,也不是轻功,而是缓缓走进林间小道,留下一句感慨的话:简歆,对我而言,又多了一个怀念你的地方了, 你让我真累啊!简歆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怅然得移不开目光,为什么事情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未想到会是如此。

谁也不知道未來会发生什么。

苍腾王宫的人都发现国君变了。

那双平静的,让人无法捉摸到任何情感的眸子,出现了悲喜两重天,交织在一起。

果弥发现国君对着画像的时间比以前更长了,有时会吐出原谅,对不起之类的话。

她是一年前才进宫的,对国君的情感之事,只知他对王后舒真很是冷淡,而画上的女子,她并不认识。

肯定是另一个动人的故事吧!他依然有条不紊地处理好所有的事务,并抽时间去看武卫队训练情况。

所有人都知道:苍腾与鹰之开战在即。

剑客再不乱跑出去体验浪迹天涯的那份豪迈感觉,而是专门练剑,准备为效忠的国家出一分力。

将领和谋士研究兵书的热情也比其他时候高涨了许多。

气氛越來越紧张。

鹰之百姓不敢跨过两国过渡带逐鹿荒原一步,苍腾百姓亦如此。

据说有个苍腾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带着一群浑小子到逐鹿荒原附近,声称进去也无恙,便几步走了进去,相安无事,大笑,哈哈,我就说沒事吧!什么战争,假,,话还沒有说完,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只箭,准确地穿过他的喉咙,而后再飞出两丈远,整支带血地落到地上,可见凌厉。

妈呀。

其他人见状纷纷逃散。

苍腾国君对这件事并未表态,只是重复一遍,倘若有鹰之人进入过渡带,在附近藏身巡逻的士兵同样杀无赦。

终究迟早是要打起來的,这场战争,不需要理由。

为备战和其他事务劳累一天后,已过而立之年的国君便会凝视着寝房墙壁上的那副黄衫女子画像,眼中悲喜交织,一派深沉。

她不愿回來,找到她又如何?然而,苍腾国君还是命人去寻亡灵现身丹。

亡灵现身丹需五年的时间才能练制成,据闻目前尚存三颗在世间,每一颗都花上天价才能买下,况且,沒事要亡灵现身丹干嘛,因此亡灵现身丹数量少之又少。

此丹一般出自药师之手。

法师想要看到亡灵,只需开冥眼即可。

因此,想尽快得到,只有派人去打探消息。

他想见见,那个令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究竟如何了。

密室里传來叩门的沉闷响声,似乎有些急切。

除非是从书房将门打开,不然,药师是无法从里面出來的。

两年前,郑笑寒继位,知她是用毒高手,苍腾国君便以最快的速度寻到了隐居于山中的第一药师杨掌风,并将书房后专用于国君练武的密室改成药室,为避免药师出现任何意外或是有不忠之心,邵柯梵将密室里开门的机关废掉,密室的门只能从书房里打开。

听到敲击声,邵柯梵一动,将书卷放下,走到书柜前面,穿过缝隙,伸手叩了叩书柜后面一个略微浮凸的部位。

悄无声息的,密室石门逆时针翻转开來,还未完全打开,杨掌风和丰元甚便先后挤身出了密室。

禀告王,我们……我们找到办法了。

虽用了一个月,幸好抢在大战之前有了眉目,杨掌风的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

三噬心毒和解百毒之药都有办法了?邵柯梵不免有些惊讶,上次听杨药师如是说,他已经放弃了大半希望。

并不是这样。

关于三噬心毒和解百毒之药,臣和杨药师实在是无能为力。

丰元甚有些遗憾地道。

 邵柯梵心一沉,但看他并无愧疚之意,心想他们一定有另外的好方法,便平静地等待他说下去。

杨掌风笑了笑,不可解百毒,但可抗千毒。

只是,怕要苦了将士们了。

哦?抗千毒。

快说。

苍腾国君一听好奇,忍不住催问。

臣和杨药师炼制出了千斥丸,吃下此药丸,身体便会拒绝吸收除了薏米以外的所有事物,长达半年之久,因此,怕是会苦了将士们。

 丰元甚想到半年只吃薏米,这对饮酒嗜肉的将士可不是一般的难熬,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

这个,,邵柯梵大笑起來,本王也只吃薏米,他们吃多久薏米,本王就吃多久薏米,留宫的文臣,奴才,婢女,家眷等都只食薏米。

杨掌风毫不犹豫地抱拳,是,草民甘吃薏米。

丰元甚脸上闪过一丝不快,然想到国之大义,连国君都如此深明,不由得兴致高涨,臣,也甘只食薏米,直到战争结束。

邵柯梵嘴角露出戏谑的笑容,他是战争的一员,当然也要独食薏米。

御毒,以及鹰之可能的亡灵作战,这两个问題解决了,他不由得长舒一口气,战争,已在眉睫。

鹰之,惠珂殿。

噗哧纸张飞快裂开的声音响起,郑笑寒一掌拍在扶手上,厉声,好个楼钟泉,好个水茗,本王白白栽培他们了,竟成了苍腾的走狗。

方才,接到楼钟泉的來信,坦诚相告夫妻俩以后效命于苍腾。

在此之前,虽然听过诸多传闻,然鹰之国君还是相信二人的忠诚,正想和杨永清商量交给他们一个任务,,在苍腾王宫饮用之井里投毒,以此重创苍腾作战力量,孰不料,竟收到了楼钟泉的亲笔來信,信末还有水茗的签字。

王息怒,幸好这信收得及时。

杨永清在宝座下开口,不然,就等于把我们的计划和盘告于苍腾。

沒想到,真的是沒想到。

郑笑寒还在为楼钟泉背叛之事愤愤,本王真不该把他俩派去苍腾。

大战在即,希望王能平静对待,不要自行乱了分寸。

看到国君焦躁,杨永清的口气强硬了起來。

 郑笑寒饮一口茶,心情慢慢平复下來,提起了最重要的话題,永清,两国的武卫队已经进入战备状态,要不要先发制人,不然,等苍腾主动攻入,我们怕是要处于被动地位。

杨永清沉吟,不急,在那之前,咱们先挫苍腾锐气。

如何挫?郑笑寒皱了皱眉头,忽然想到什么,疑惑,你是指宁圣、蒙欧、胡申先行动?苍腾力量支援隼羽、子州并向周边渗透,牵制三地,他们能帮多大的忙?国君此言差矣。

中年汉子眼里波澜不惊,但却孕育着无穷的智慧,虽是如此,但我已经买通了两地周边山泽之地迪邦、参森、霸临首领,告知他们苍腾君一直欲统一莽荒,不可能助他们建国,支援他们只是为了利用,而鹰之却可以帮他们获取水源之灵,所以,他们答应与鹰之合作,假意迎合苍腾。

第一百章 战1这,,郑笑寒惊讶出口,本王还当苍腾已经实际控制了那些地区,永清为何不早说?哈哈……谋士大笑,用到才说,望国君恕罪。

郑笑寒摇摇头,杨永清虽多谋,但心境澄澈,有点孩子的天真也不足为怪。

很好,宁圣、蒙欧、胡申与新笼络的三地对隼羽、子州形成夹击之势,命他们即刻动手,最好消灭子州、隼羽的所有势力,这样,鹰之便等于控制了八地。

国君英明,臣立刻捎去消息。

杨永清匆匆出了惠珂殿。

一个红衣身影忽然出现在鹰之绿洲中央,看到供着的水源之灵,双眸闪烁着些许的光芒,正要掠身去夺,然而,十个人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出现,将他围在中间。

在此之前,为了堤防强大的苍腾王者,鹰之派遣十名习得齑风掌的高手镇守水源之灵,这是莽荒之渊有史以來十分罕见的情况。

邵柯梵,是你这个无耻之徒,我们早就料到你会來。

别以为,摩云神功第七层就很了不起。

邵柯梵冷冷一笑,还未开口,欲速战速决的十人一齐发功, 龙卷风拔地而起, 以不可挡的气势斜朝他袭來。

邵柯梵飞身掠起,掌心作了一个向下覆去的姿势,方才天上交织着旋转的混合云呈圆柱形状飞快向下逼來,在裹到他身上的同时,抵制住了龙卷风交汇的中心。

邵柯梵将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云中,与强大的风力相抗,那风中藏了无数凌厉的掌式,若不及时躲开,便会被撕成碎片。

他已经使到了第七层,然而,在十人围攻之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最底下的云朵渐渐被风吞噬,在风差点碰到他的瞬间,他提气快速上移, 躲过一劫。

十人见占了上风,出手更加狠厉,虽然他尽了全力,摩云还是逐渐被吞噬,距离渐渐缩向天穹。

梵晖咒。

随着三个字低声吐出, 一圈圈金黄色的光芒层层漾开,他竟一手护住摩云神功的攻势,一手施展梵晖咒。

光芒的边缘状呈尖齿形,仿佛一个金色的平面齿轮,无限扩散,十人口吐鲜血,纷纷被震开了去,踉跄着落在树顶上,勉强稳住身形。

由于运功过度,邵柯梵胸口一疼,嘴角亦流出鲜血,已经无力维持耗费内力极大的摩云神功,便将掌收回, 覆盖在胸口上,凝着眉头疗伤,同时,眼睛冷冷地扫过十人。

他们,也伤得不轻,正暗自调息,并也警惕地看着他。

片刻,十人再度发动进攻,虽然已经使不出齑风掌, 然那为了保住水源之灵而疯狂的举动,令邵柯梵暗暗心惊,,他们孤注一掷,用上了余下的全部力量。

与他们的情况一样,摩云神功、梵晖咒无法再度施展,至于幻灵剑,内力大量消耗,无法驾驭这千年神兵,只怕会遭到反噬。

在十人剑尖触到衣袂时,苍腾国君作出了选择,瞬间消失不见。

十人來不及止住去势,剑交击在一起,断成数片纷纷坠下,可见方才十人是抱了玉石惧焚的决心的。

让这个无耻小人跑掉了。

呸,要不是他会隐身术,已经被我们搅成碎片了。

幸好,水源之灵还在。

一人落到水源之灵旁边,恭敬地下跪, 看着源源不断冒出清碧之水的水源之灵,颤抖着手,想要触摸那玉碗却又敬畏地缩了回來。

其余九人纷纷落到地上,看着水源之灵舒了一口气。

要是不在,我就自刎于此。

一人激动地大叫起來。

我也是。

大家尽快养好伤,免得那恶贼又來。

 为首的谢夏欣,,一个年过半百,余韵尚存的女人,倒是比较平静,温和地叮嘱大家。

大家都安静了下來,围住水源之灵,打座、调息。

三天后,邵柯梵的身体总算恢复如常,想到几天前打斗的场景,不禁黯然,看來,通过毁灭水源之灵降低鹰之战斗力的途径很难做到,那么,就以原有的实力硬拼罢。

哈!不自量力。

收到邵柯梵毁灭鹰之水源之灵的行动受挫的消息,郑笑寒嗤之以鼻,然而还是气愤于邵柯梵此举,一掌拍在扶手上。

幸好,我们早有所料,增派人手,不然,邵柯梵怕是得逞了。

杨永清脸色平静, 却倒吸了一口冷气,十名绿洲护使受了很重的伤啊!现在还沒有完全痊愈。

那就再派五名高手上去,邵柯梵知道我们加强防卫,一定不会再轻举妄动。

 郑笑寒说罢,凝下神來,开始细想剑客中有哪些合适的人。

也好,剑客之中,除了十位护使之外,沒有谁练成齑风掌,但毕竟怀有其他绝技,也不比齑风掌逊色多少。

 杨永清沉吟,选人之事,国君就不必操心了,交由永清去办吧!哼,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郑笑寒眼里狠厉的光芒熠熠闪动,本王也要派人去毁苍腾水源之灵。

杨永清一惊,不可。

为何?郑笑寒脸上浮现一丝愠色,莽荒的剑客已经被两国悉数收罗,加强训练了几个月的武卫队如今已是戒备状态,至于外援,我们占有足够的优势,还忧虑什么?杨永清不急不缓, 但还是被她的气势压住,轻声道,王可知道,苍腾的水源之灵实际上主要是由邵柯梵守护的。

什么意思?郑笑寒不解地问,难不成,他会分身术?挟持公主失利,明禅和蓝辰斐惨死,是因为苍腾布下了感应铃。

王可知零双花?零双花,丹成死时,从苍腾带回的粉色花。

郑笑寒陷入回忆之中,喃喃,不顾谋臣在前,双眼蒙上一层浅雾。

杨永清一时语塞,在宝座前微垂下头,他见到丹成尸体之前,零双花已经被国君当作至宝拿到房间,放进装首饰的盒子里,因此方才不知触了禁忌。

你说,零双花跟感应铃有什么关系?郑笑寒很快平静下來,平静地看着谋士,声音硬朗若平时。

杨永清暗暗缓了一口气,脸上却似什么事都沒有发生过,零双花是一种灵花,独立成朵,却是同生同死,不离不弃。

邵柯梵利用零双花的这种习性,将一对零双花分开,置于铃中,一铃悬挂在绿洲的无形隐线上,一铃置于近身处,不知布置了多少感应铃。

若有人接近水源之灵,触动一铃鸣响,另一铃会受到感应,邵柯梵便会很快到达绿洲。

况且,苍腾的绿洲护使连晟和连祁也很难对付。

杨永清的口气里,流露出对苍腾国君的赞赏,又有些遗憾地道,可惜,不知道邵柯梵用了什么土,零双花只长于苍腾烟渺苑,苍腾国君经常在里面徘徊,从不允许外人进去,据闻上次当着众人的面处死了一对偷花的婢女奴才。

郑笑寒听得怔怔, 心思一半在零双花,一半在邵柯梵的智谋,忽然冷笑一声,本王也就随便提提,他邵柯梵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未必赢得了鹰之。

杨永清见国君改变了主意,也不管她内心有多大的挣扎、矛盾,以及恐惧,提起另一个重要的话題,宁圣、胡申、蒙欧,以及霸临、迪邦、参森收到书信,已经开始谋划,倘若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几日后便可制住子州、隼羽。

意外?会出什么意外?永清你不是计划得很周全吗?本來对那边的情势很放心,听谋臣这样一说,郑笑寒整颗心又提了起來。

杨永清摇头笑笑,任何事情都是无法预料的,永清不是仙人,只能顾得眼下的局面。

不过新三地的首领效忠鹰之是真,六方力量,至少不会失败。

败乱军心,在鹰之与苍腾之间的战争中,那边至少要保证不败。

郑笑寒说着,忽然意识到背离了自己的初衷,不,一定要胜利,出战时,振奋军心。

永清一震,有些迟疑,永清尽力而为。

待那边的消息传來,鹰之就出战苍腾。

郑笑寒斩钉截铁,目光凌厉,已经不似听到零双花时那般怅然。

永清也是这样的打算,不如,,杨永清压低声音,若胜的话,便将消息传遍作战的武卫队,平或败,则封锁消息。

两边离得太远,除非截住飞雁,其他人很难得到消息。

郑笑寒脸上露出赞赏的笑意,好,沒有谁会笨到传播对己不利但可以封住的消息。

苍腾,齐铭宫。

邵柯梵靠在鎏金座椅上, 手指骨敲击着桌案,微微颔首,蹙着眉头,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幻。

果弥小心翼翼地候在一旁,垂着头,偶尔胆子稍大抬起來,又迅速低下去。

武卫队已经进入战备状态,各队将领只待国君一声命令,便领兵出发。

然而,那个反对战争的黄衫女子却不断出现在脑海里,她临死前求他收兵的那幕更是刺痛了他。

简歆,虽然你最后一刻选择了原谅,但你还是恨我的吧!邵柯梵叹息一声,走出书房, 果弥要跟來,看到国君扬手止住,便及时停了下來。

他穿过大殿步入寝房,注视着画上的黄衫女子。

那亡国之君是不是更懂她,将她画得如此神似,特别是那笑,因了茫然的双眸,看似明媚却透出凄迷。

最爱她的人,恐怕是他罢!他闭上眼睛,不愿意想这个问題。

 亚卡与秦维洛,是他思绪的禁忌。

他同样不止爱过一个人,也可以说是三个,然而,他不允许别人出现在她生命里。

那为了她变來变去的亚卡,他早就厌恶至极,特别是他们相拥的那一幕,让他差点特意去寻荒原上独自奔跑的马,痛下杀手,然而,知道这样会伤了她的心,便生生忍住。

她的亡灵尚在飘零,却不愿意随他回來,倘若知他再度发动战争,她会不会更失望?邵柯梵一个激灵,暗自打定了一个主意。

第一百零一章 战2果然,事情并沒有那么顺利。

霸临、参森、迪邦与三国商议好共同对付子州、隼羽两地,然而,在三国出兵两地时,霸临、参森、迪邦却出现了内乱,在三地出兵五里时,武卫队的近半数将领一声令下,统领下的部队仿佛早有准备似的,对身旁的部队执戈相向。

三国无法顾及三地的内乱,与子州、隼羽打得难解难分。

局势一片混乱。

郑笑寒与杨永清收到飞雁传信,大吃一惊。

他们不知道,一年多來,苍腾派人去三地,以只要效忠,便可以领兵归顺苍腾,破例划封山泽之地,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为条件,说服了三地近乎一半的将领。

三地为获取水源之灵奋斗了几十年,由于实力不足以成立国家,心愿一直未达成,已经有不少人心灰意冷,面对苍腾提出的条件,内心动摇,决定归顺。

毕竟苍腾强大得令人无法望其项背,能够成为其实力的组成部分并不亏,反而是一种荣耀。

然而,鹰之提出的出兵助其获得水源之灵的条件更是诱人,并且在其帮助下,已经有三个国家建立起來,这让三地一半以上的将领为了国家大义,守住了阵脚。

但近乎一半的力量反叛,对苍腾而言已经足够,只要在那边将三国的力量牵制住即可,这边,便可以专心应战。

郑笑寒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等于白白实施计划,还不如不打。

 忽而大怒起來,一拍扶手,邵柯梵,欺人太甚。

双方互相牵制也好,免了我们的后顾之忧。

杨永清神情也是黯然,说出了这个算不上安慰的理由,,倘若不打,邵柯梵并不会动用那边的人马。

后天就出兵,至少要先抵达逐鹿荒原。

郑笑寒下定了决心。

杨永清想了想,只说了一个字,好。

探子不顾殿门侍卫的阻拦,满头大汗地跑进齐铭宫,差点踉跄在地,王,不好了,不好了,鹰之大股武卫队朝逐鹿荒原行进,估计有十五万人左右。

那宝座上的红衣男子只是平静地看着探子,淡淡道,本王知道了,辛苦你了,下去罢!探子下去了,宝座前还有三个人,脸上皆是诧异的表情。

这么快!祭尘惊呼起來,我以为还有一个月才打得起來呢!这正合本王意。

邵柯梵自言自语了一句,脑海里闪过黄衫女子的身影。

简歆,这下你沒有理由怪我了罢!国君忽然冷笑一声,遥远的三国五地局势混乱,郑笑寒已经不抱多少希望了,又担心那边的混乱走漏风声,影响军心,再加上她想取得主动地位,所以,她要先发制人。

那苍腾什么时候出兵?楼钟泉迫不及待地问。

待他们通过逐鹿荒原,进入苍腾国境。

邵柯梵端起茶盏,脸上表情复杂,夹杂着一丝得意。

三人疑惑不解,面面相觑,倒是水茗首先豁然,王是……想趁他们疲惫的时候出兵。

正是。

 邵柯梵赞赏地看了水茗一眼,目光扫过其余二人,苍腾先出动二十万武卫队士兵作战,另遣三万在离国五十里之地驻扎,拦截冲出重围,意图染指王宫的人。

王是否出战?祭尘问。

郑笑寒出战,本王亦出战。

 邵柯梵果断地答,眉梢一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祭尘随本王出战,楼钟泉和水茗留在王宫。

为何?楼钟泉和水茗异口同声地问,惊讶而不满。

因为本王要交给你们更重要的事情。

邵柯梵依然平静,然而,目光不经意间一闪,那就是,与三公主和四王子一道保护苍腾王宫,另外,我还会选出一批剑客,协助你们。

这个使命,比出战神圣多了。

夫妻俩相互对视一眼,郑重地点头。

鹰之国内留下十余名武功出众的剑客守宫,五公主郑眉纱由于卧病在床,不能出征,其余五位藩王皆随郑笑寒出战。

十天后,鹰之军队在逐鹿荒原外属于鹰之的一侧扎下大营,将一部分锱重积于此处,作为粮草后援,留一万重兵驻守,另外一部分锱重则随部队后面,继续出发,待在战争附近安营扎寨。

然而,却不见一个苍腾士兵,郑笑寒不由得心下存疑,侧身问另一匹马上的杨永清,怎么回事?邵柯梵想拖累我们的人马。

杨永清答,又侥幸地道,幸好国君听臣之言,匀速步行,不然,还真的中了邵柯梵的招了。

哼。

郑笑寒一撇嘴,邵柯梵竟然玩这种孩子把戏。

那,要是我们就地扎营养兵,岂不更好?不可。

杨永清忙制止,那邵柯梵也会不动,他是在等我们主动进攻。

那就如他所愿罢!郑笑寒冷笑。

苍腾出动的二十万武卫队士兵换上了玄色的劲装,在距王宫五里地的荒原上整齐待发,士兵胸口皆贴上了灵忌符,并服下了千斥丸,腰配锋剑,表情严肃,眼神冷而坚决。

冬季刚刚过去,气温开始回暖,苍腾国君换上了红色的衣衫,戴上了玄色的额环,微卷的长发披散在后背,深邃的眸子透出智慧和凌厉,若男狐之王,美而霸气。

此时,邵柯梵骑在高大的白马上,向武卫队士兵训话。

他的身后,依次是剑客,将领,每个将领身边,陪同着一个或两个谋士,最后是一片黑压压的士兵,望不到头,为了让所有人都听得见他的话,他用了广传音,让声音平平地铺散了出去,如一阵均匀的风抚过耳畔,所有的士兵都完整地听到了内容。

将士们,剑客们,谋士们,此战若捷,将是莽荒之渊有史以來,第一次实现大统一,你们的功劳,将会被历史永远铭记。

在战争期间,本王与你们同生共死,同样独食薏米,待战争结束,举行国庆,大家痛饮豪肉一个月。

你们的家属,本王已经下令优待他们,他们,正等着你们凯旋而归。

让我们为统一莽荒之渊的壮举而奋斗。

统一莽荒,视死如归……。

众将士齐齐举剑高呼三次,声震云霄。

好,出发。

国君拍马前行,待行得十步远,身后庞大的队伍缓缓移动起來。

随战的八十名剑客表情皆肃穆无比,眼中深藏着决绝的杀意,他们知道在此次战争中,自己担负着怎样的重任,作用并不比统领重兵的武卫队将领小。

另外二十余名剑客与楼钟泉夫妇留在宫中,伏兵守住王宫要处。

他们由国君亲自选出,委以守护王宫重任,武功在一百余名剑客中虽不算出众,然而,随机应变能力却要优于派出的剑客。

五公主邵灵妃现年24岁,出嫁已有三年,却还是如同孩子那般活泼灵动,虽从來不问政事,但也好歹晓得了国之大义,此次偏要吵着与自己的丈夫,,武卫队第五军团的大将高寰乙一道出战,说要为国家作出贡献。

王兄,打仗,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五公主抛下丈夫,拍马上前,來到王兄身边,有些好奇地问。

两年前,莽荒之渊大战,她和三姐,四哥守宫,只有战争进程传入宫中,并不知道外面实际上是什么样子。

邵柯梵淡淡地扫了这个最小的王妹一眼,继续看着前方,嘴角扬起爱怜的讥诮,就是把对方的人杀掉。

五公主垂下眼帘,我知道,到处都是尸体。

那你还问?邵柯梵轻轻冷哼一声。

我,,五公主忽然生气了,调转马头,朝丈夫的队伍跑去,不在你身边了,冷血动物。

邵柯梵苦涩地笑了一下,简歆逝世后,只有五妹,才敢这样当面对他讲话。

最靠近国君的剑客,虽然面临战争,却无法专心思敌,反而被杀父之仇扰得心神不宁。

上次认定绝桑便是舒真之后,他的心情就一直难以平静下來,回到宫中后,苍腾国君似乎有所发觉,交给他不少重任,完成时战争已至,生生耽搁了报仇。

祭尘。

虽感到身后那位青年男子身上的杀气与战争无关,邵柯梵却不点破,而是问,本王的计划都告与各位剑客了么?祭尘一怔,回过神來,下意识地朝身后看了一眼,在不排队形,看上去凌乱无序的剑客中,倘若仔细留意,便会发现十五名武功最为突出的剑客分成了五组, 每组三人,相互挨得很近,不时轻声交谈着什么,表情严肃,目光冷然,那眼里,几乎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且丝毫看不出悔意。

然而,这五组剑客散在其余六十余名剑客之中,一组的三人之间,也只是比与其他剑客的距离要近一点而已,因此很难看得出來。

是的。

剑客轻声对自出发就沒有回过头的君主禀报,看样子,他们沒打算活。

可惜了。

邵柯梵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待大战后,建战绩碑,将他们的名字镌刻上去。

祭尘忽然想到自己的武功并不逊色于选出來的十五名剑客,甚至,比他们稍胜一筹,国君却不选他,想是不让他送死,不由得一阵感动,冲动的话差点脱口而出,然而,想到大仇未报,便忍了下去。

噗,噗……军靴踩在地上, 发出整齐划一的声响,之外便是风吹过的呼呼声,掩住了剑客们低声的交谈。

动中之静,弥漫着重重的杀死和戾气。

第一百零二章 战3荒原上乱草离离,无边无际,平坦得沒有一点起伏,一眼朝可看到地平线,站在荒原上,如同置身于一个粗糙的大圆之中。

在何处扎营,只是一个距离的取舍问題。

距王宫五十里处的大营在前日便已经建好,三万精兵作为王宫的外围守护者驻留在此,并负责格杀向苍腾方向奔逃的鹰之将士。

而二十万实战军队的扎营地点该选在何处?邵柯梵眉头一凝,暗叫一声不好,脸色刹那间惨白。

底律律......苍腾国君勒住马头,风扯动衣袂,长发猎猎飞舞,红衣身影背对众人,一动不动.见国君停下,所有人都停下來,等待下一步指示。

沒有人知道,邵柯梵的脸色在片刻间变了几变,勉强平静下來后才掉转马头,面对众人,使用广传音,众将士听令。

在。

 二十万将士同时听到了国君的声音,齐齐答道,声震苍穹,四野的空气微微颤动。

本王与诸剑客先行一步,众将士加快速度,尽快行到距国三百里处,扎下大营,而后向前行进。

是。

 震耳欲聋,空气再度一颤。

邵柯梵飞身掠起,足尖点过马头,身体已到十丈的高空,八十余名剑客见状,纷纷飞起,跟随在国君的身后。

将领们只当飞天是寻常,这毕竟也是他们的一项本领,然而,士兵们却抬起头,羡慕地看着越來越远,越來越高的八十余人。

虽然创始者未廉用了五百年的时间创了能够让莽荒人通过习武飞起來的包括地质组成、地心引力在内的环境,然而,武功修为不高的人,在空中停留的时间很短暂,是无法通过轻功进行长远距离移动的。

走,大家加快速度。

五十队总将领季郭南目光在天空中停顿片刻,大声下了命令。

鹰之军队已经深入苍腾国境一百里,距苍腾尚有四百五十里,苍腾军队出国一百里,需再行二百里才抵达距国三百里处,而行到同样的地点,鹰之军队只需行五十里。

只有拖住鹰之,苍腾军队才有抢先抵达的机会。

然而,骑在马背上的杨永清忽然一动,想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急忙对身侧的国君耳语,国王,我们得加快速度了。

为何?郑笑寒欲勒马静听,杨永清示意继续走,荒原并不是毫无用处,最大的意义是行军打仗,为诸王争山泽提供场地。

因此,水源之灵于冥冥之中庇佑,距国三百里附近,最宜安营扎寨,距国四百里附近,最宜作战,三百里地和四百里地之间,所属国能将战斗力发挥到最大的作用,这一点很少为人所知,包括历代以來的君主,因为唯一一本《莽荒之渊?荒原书》早已散佚不见。

竟是这样。

郑笑寒脱口,本王还以为水源之灵只惠泽山泽之地。

惊讶过后,狠厉的光芒在国君眼里闪烁,那么,就加快速度,进入苍腾三百里范围之内,避开这两个不利于鹰之的地带。

说罢,勒住马头,转过身去,众将听令,跑一阵,走一阵,尽快抵达一百五十里开外的地带。

 然而,跑到十里处,忽抬头看到空中冒出一堆密集的点,越來越大,轮廓很快显现出來。

最前面的那个,一身红衣,长发微卷,容貌俊美,身体未到,然而凌厉而明亮、充满王者霸气的双眸却让人有一种逼近感,心生战栗。

吁郑笑寒勒住马,向后面黑压压的将士打了一个止住的手势。

八十余名來人落到众人前面,除了红衣男子,表情皆肃杀凛然。

郑笑寒似乎忘了有其他人存在,死死盯着苍腾国君,握住马缰绳的手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愠色让脸來不及苍白,反而变成了潮红。

正是眼前的此人,断送了三王子和丹成的性命。

呵。

还未等她开口,邵柯梵轻笑起來,鹰之君是想尽快进入距苍腾三百里以内的荒原罢,可惜,迟了。

还未等郑笑寒开口,杨永清吃惊地问,《莽荒之渊?荒原书》在你那?竟有这本书!邵柯梵一怔,如实却又不屑地答,本王不知道什么《莽荒之渊?荒原书》,只知祖上遗讯,距国三百里,最宜安营扎寨,距国四百里,最宜打仗,三百里和四百里之间,所属国能将战斗力发挥到最大的作用。

杨永清沉着脸,不再说话,事至此,他已想不出其他办法。

对方专门來截人,以让苍腾武卫队有充分的时间占据两个地理优势,如果无法取胜,那么,战场该就是在这里了。

或许,这样也好,离逐鹿荒原的支援点较近。

国君,臣领锱重武卫队后退五十里,扎下帐篷。

还望国君以大事为重,勿因私怨误国。

杨永清不顾君臣之别,侧身过去,凑近郑笑寒的耳畔,以极轻的声音将话送到国君耳里。

郑笑寒一动,点头应允。

众人不经意间,杨永清身体后仰,足尖点马尻斜飞出去,而后一个旋身,以出类拔萃的轻功朝最后面的武卫队飞去。

哼。

邵柯梵冷哼一声,仿佛是一声讯号,身后几名剑客飞身追去,与此同时,鹰之几名剑客敏捷地迎了上來,空中刀剑交击声,频繁响起。

邵柯梵。

郑笑寒很快镇定下來,冷笑,眼睛充斥着汹涌着的恨意,本王会让荒原成为你,还有苍腾武卫队的坟场。

话音刚落,鹰之国君略微侧过脸,低声吐出两个字,动手。

只是一个瞬间,所有的鹰之剑客和苍腾剑客同时飞起,在半空中厮杀一片。

按照原來的计划,郑笑寒与五位藩王一道围向苍腾国君,散其精力,乏其体力,攻其不备,最后将其制住,带到鹰之让其生不如死。

然而,藩王却忽然被打散,各自被三名苍腾剑客围住,十五名剑客几乎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不要命地将每一招发挥到最大作用,藩王被束缚住了手脚。

邵柯梵,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郑笑寒低沉地吐出一句话,混杂着悲痛和刻毒的感情,但仍是镇定不乱,借着拔剑作掩饰,袖间,一支近乎透明的毒镖以迅疾的速度袭向邵柯梵,在正午耀眼的阳光笼罩下几乎完全看不见。

苍腾国君正要轻念变,忽感一股细而强劲的气流冲自己而來,瞳孔收缩,凝神一看,眉梢一挑,飞快侧身躲开。

然而,虽镖离身半寸,还是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他的手臂,一阵刺痛,入肉两毫,鲜血沁出皮肤,红衣口子处仿佛被浸过那般。

方才,那主镖侧还有两支更小的,透明不见的镖,轻轻地划过气流,郑笑寒料到他很可能会躲过主镖,同时发了三支。

好,好,好!看到苍腾国君挂彩,鹰之武卫队兴致高涨,高呼起來。

为了避免麻烦,苍腾剑客们飞到了较高的位置厮杀,这样,鹰之武卫队便只能观看,国君的一举一动皆牵动着他们的心。

为保证大规模战争有序,不损失指挥主力,将领听从杨永清的建议,按捺住冲动,在地面颔首观战。

邵柯梵不急着看伤口,镇定而飞快地吐出一个字,变,腰带化作幻灵剑,见郑笑寒期待地盯着他的伤口,侧脸看了一下,冷笑,小事一桩,鹰之君是期待我毒发吧?为什么?郑笑寒不可置信地问,显然不相信她专门练制出來的能让邵柯梵顷刻毙命的毒失去效力。

因为,只食薏米。

邵柯梵冷笑一声,眸子陡然凝聚起杀气,转动手腕,幻灵剑挥出一道道羽状光芒,朝郑笑寒逼去。

虽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郑笑寒却不敢怠慢,手执早已拔出的剑迎了上去。

铮。

两国国君的剑第一次交击在一起,紧接着,层出不穷的招式连连展开,剑光遮蔽了一方天穹,剑气朝上时,天穹微微颤抖,云朵向四方破散开去,剑流向下移动,荒原裂出一道道浅缝,纵横交错。

双方皆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力,剑碰到一起时便认定对方是自己一生中最强劲的对手。

一百八十名剑客的身影不断移换,各色剑光阵阵闪耀,半个时辰之后,一个鹰之剑客和苍腾剑客同时落下,他们的剑同时刺进了对方的心脉。

祭尘的身形落在邵柯梵斜下方,为他挡住想要冲上去协助郑笑寒的鹰之剑客。

负责锱重的武卫队,在大将的带领下沿途返回,朝五十里开外进发,安营扎寨。

杨永清回到前列,身体落到马背上,朝快要接近天穹的郑笑寒喊道,不能让苍腾拖延时间的目的得逞,求王赐予臣暂时统领十三万士兵的权力,领军越过苍腾优势地带。

好。

郑笑寒毫不犹豫,硬朗的声音在高空中传下來,十三万士兵听令!由杨永清与余少廉总将领一道,指挥尔等前往寻作战。

虽下达命令,郑笑寒却沒有分心,招式有条不紊,保持势均力敌,沒有让邵柯梵占到半点上风。

听此命令,邵柯梵一沉,高空传令,截住鹰之诸将领。

第一百零三章 舒真逝去十三万武卫队,每队五千人,共分二十六队,分别由二十六个将领统领,并设一个总将领,一个总副将领。

在杨永清的统领下,停滞了半个多小时的武卫队向前方移动起來,然而,只行不到十步,三十余名苍腾剑客便扔下敌手,朝将领袭來,将领欲飞身迎起,杨永清及时呵斥,别动。

差不多与此同时,鹰之分出五十名剑客,将苍腾剑客堵回了半空。

跑起來,只剩下二十五里了。

杨永清手一挥,越过苍腾优势地带。

庞大的武卫队快速移动起來。

国君,怎么办?祭尘边拦两个剑客边着急地喊。

邵柯梵的脸上浮现一丝怅然,简歆呵,你在么?看到了么?为了不让你更加恨我,我丧失了两个地理优势,战争期限会更长,死的人会更多。

只是瞬间恍惚而已,手中的幻灵剑并不松懈,看着郑笑寒得意的眼睛,冷冷一笑,就算你们占了两个优势地带又如何,苍腾百万大军,而你们,仅有四十万。

哈。

郑笑寒嗤之以鼻,不过是酒囊饭袋而已,鹰之士兵以一敌三,便可以把你们消灭干净。

听得国君这样说,祭尘明白再无办法阻挡鹰之军队越过优势地带,不免有些失望,然,看到国君表情镇定,不慌不忙,心也就定了下來,其他剑客亦是如此。

杨永清令锱重武卫队后退五十里扎营,十三万人员却向纵深处进发,估计两军碰面时,均行出了一百余里,那么,离扎营处便是离了不少一百五十里。

杨永清,你也有愚蠢的时候啊!邵柯梵的嘴角,浮起一丝自信决绝的微笑。

郑笑寒暗吃一惊,然而,情势根本由不得她多想,只是专心应敌,不敢有丝毫松懈。

一定要杀了他,为三王子和丹成复仇!七个时辰后,两军碰面,顿时厮杀一片。

离距国三百里地还有一百里,苍腾总将领果断下令,两万人退后八里扎营,十八万人应敌。

诸剑客皆心系战场形势,边打边朝战场移动,空中偶有尸体坠落,成为荒草的养料。

专门选出的十五名剑客,将五名王子公主死死缠住,不让其有半点接近两位国君的机会,脸上是与王之后代同归于尽的狠厉和决绝。

三个时辰后,剑客皆抵达了混战的上方。

鹰之锱重却是在距战场十里地扎营,杨永清在交代负责锱重的将领时便改变了主意,一万武卫队士兵护送着锱重避开空中苍腾国君的视线,绕道而行,安全抵达战场附近。

邵柯梵心一沉,然而,很快镇定下來。

,,不过是多花点时间而已。

果然,早在平时操练时就被反复告诫苍腾武卫队士兵是我方武卫队的三倍,大家要取得胜利,必须拥有以一敌三的本领的鹰之士兵,在战场中勇猛无比,虽苍腾士兵皆是奋不顾身,然而,不到一个月,苍腾十八万武卫队士兵损耗了一半,而鹰之只损失五万。

在苍腾剩余士兵快要与鹰之相等时,苍腾方面便会调來后援,不让作战人数影响到士气。

鹰之藩王先后死去,与其同死的,不仅有千千万万的武卫队士兵,还有对苍腾国君忠心耿耿,长时间将其缠住的三名剑客。

郑笑寒明亮的双眸被灰色的阴霾笼罩,宛若曾经的舒真。

只是,在兄弟姐妹战死的情况下,她依然能保持镇定。

邵柯梵不死,她不甘心,有一种信念支撑着她:绝对不能在他之前倒下。

时间仿佛回到三年前,莽荒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场战争爆发,尸横遍野,无人安葬,任苍穹中蜂拥而至的秃鹰啄食。

因为荒原过于平坦,血流到地面上便静止下來,慢慢凝固,成为触目惊心的血块。

荒草,在血块中挺拔出來,随风摇曳,似在欢乐地享受盛宴。

如今,也是这样的情况啊!鹰之妙音山洞内,邪娘子停止了修炼,盯着浅碧色镜面中战乱的场景,表情复杂,若有所思。

她预料到了必然的趋势,也定会拯救自己想要拯救的,只是尚未到时候而已,然而,在这期间,不知又会有多少人死于战乱。

邪娘子叹了一口气,食指一点,镜面轻轻荡漾起來,恢复成一潭池水的模样,接着,一具透明的琉璃棺椁慢慢显现,那黄衫女子躺在其中,面容安详,双眸紧阖,然而,眼角凝滞着一滴泪珠。

生平,我要第一次对不起人了。

极轻的感慨,饱含着无尽的歉意和无奈。

此时,简歆悬在空中,注视着一片厮杀的荒原,目光悲悯而痛苦,她的死算得了什么呢?鹰之主动攻入苍腾,苍腾国君率军反抗,她无法责备,只觉得那凄凉感也无处着落了。

成群的地狱來者又出现了,带走一个个出壳的亡灵,留下遍地冰凉的躯体。

为了避免受到灵忌符的影响,他们一抓住亡灵便很快消失,倒是那些麻木的亡灵被弹得飞來飞去。

她并不去帮助他,只是准备在他情况危急的时候才出手,让他幸免于难。

然而,那个黑白衫的女子让她一怔。

她静静地看着空中打斗的场景,表情犹豫,不时挥剑解决意图对她不利的士兵,不管是苍腾的,还是鹰之的。

良久,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提剑冲到空中,与鹰之剑客厮杀起來。

舒真。

邵柯梵有些惊讶地脱口,一直为国君拦住其他人的祭尘听闻,转过脸,全身微微颤抖了一下,眼中杀意更浓。

祭尘,别乱來。

看到祭尘欲冲过去,邵柯梵呵斥,幻灵剑倒垂着高举,剑尖及时挡住郑笑寒刺向肩胛骨的剑,然而,这样的动作明显让力道减弱了不少,郑笑寒冷笑一声,右手掌心凝聚一个浅紫色的幻圆,直逼邵柯梵左胸打出,邵柯梵身躯向右一扭,迅速闪过,然而,衣袂还是被开了一条裂缝。

看到国君稍微分了心,祭尘只好压抑住冲动,格挡住欲协助郑笑寒的剑客或大将,然而,眼里仇恨的光芒却是无法收敛半分。

那本是舒真的绝桑,虽与其他剑客打斗,疏忽之间皆可能丧命,但眼睛却在留意这边的情况,显然,她很关心国君的安全。

祭尘冷冷一笑,眼里露出一丝狡黠。

几道狠厉的剑光交错闪过,片刻之间,与祭尘缠斗的两名剑客坠下荒原。

这个年轻的剑客瞬间爆发出來的力量,让邵柯梵和郑笑寒都略微诧异了一下,知道他是为何,邵柯梵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这样也好,可以多解决几个敌人。

年轻的剑客趁着沒有其他剑客袭來,提气上升一丈,与两位国君处于一高度,执白剑挥向郑笑寒,在两人的合攻之下,郑笑寒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肩膀上受了一剑,捂住肩膀踉跄后飞,拼命提了一口气,方才止住下落的趋势。

祭尘!快。

邵柯梵的声音冷而轻,迅速掠身过去,然而,却发觉得不对劲,祭尘指向郑笑寒的剑忽然对准他刺來。

祭尘就在身侧,太快了,根本不及闪躲,他也从未料到,,他视为最忠心的剑客,竟会趁他不备暗算他。

不。

黑白衫的女子痛呼一声,冲了上來。

白剑迅速刺入邵柯梵的胸膛,邵柯梵大惊,垂头一看,竟只是斜穿胸前的衣衫,顷刻间明白了个大概。

然而,绝桑已经到了他身边,只一眨眼的瞬间,祭尘抽剑回手,白剑刺穿女杀手的左胸。

你,,绝桑恨恨地盯着祭尘,嘴里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哈,报仇而已。

祭尘满足地拔出剑,任她的身体坠落下去。

郑笑寒趁此机会稳住了心神,再度袭來,祭尘的脸上恢复刚毅和决绝,毫不犹豫地执沾血的剑迎去,郑笑寒一愣,却是丝毫不敢松懈。

邵柯梵急忙下落,抱住舒真的身体,停在半空。

舒真。

他将手覆在她的左胸上,颤抖了一下。

心脉,已经被刺断。

你……知道……我……是……是舒真?舒真的眼角沁出了泪水,声音忽然恢复到了以前的沧桑。

我知道,我知道你去找了邪娘子。

邵柯梵垂下头,悲伤地注视她。

舒真脸色渐渐苍白如纸,眼神黯淡下去,那你……为什么……不……去……不去……找我?因为我在等你回來。

邵柯梵凝住眉头,可你不肯回去,我就尊重你的选择。

那双开始涣散的眸子焕发出些许光芒,怀中的人却是艰难地摇头,回去……又……如何,你……对我……那么……冷漠。

不。

邵柯梵凑近她的脸,温柔地低语,我本想,你回去后,给你关爱。

多少?比得……上简……简歆的……一成么?舒真的嘴角挤出苦涩的笑,双眼却充满企盼。

大口大口的血从她嘴里冒出來,染红胸前的白衫。

邵柯梵微怔,轻声,我不知道,但至少会给。

舒真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终被满足取代,这样……也好。

我的……一生……漂泊……得……太久,该……停下……了。

不。

简歆流着泪大喊,将快要离体的亡灵拼命按回那副断了心脉的躯体里,然而,快要挣脱肉体束缚的亡灵却是疯狂地要出來。

舒真,我会将你葬入王陵,你是我的王后。

缓缓闭上眼睛的女杀手,听了这句温情的话,嘴角露出会心的微笑,在眼睛完全合上的瞬间,头歪进了他的怀里。

幸福和悲哀混杂在她脸上,沒有一滴泪。

第一百零四章 战4莽荒之渊最厉害的杀手,从未流泪,但她的一生确实都是在流泪。

那亡灵终于从体内出來,令简歆大吃一惊的是,舒真的出体亡灵竟是拱背,白发苍苍,皱纹积脸的老妤,并且毫无半点力量,还未來得及看挚爱的人一眼便被地狱使者带走。

她的意念如此强大,活着时,亡灵的一切都遵从肉体里鲜活跳动的心。

苍腾国君怀里的女子,美丽年轻依旧。

她要寻比她强大的男子,这样才不会在杀人欲望强烈的时候杀死他,她终于寻到,到最后却是因他而死。

冥冥之中,一切都是相互牵制的罢!邵柯梵闭上眼睛,眉峰微微颤动,片刻以后,长长地舒了口气,睁开双眸,里面沉淀的痛更深了些。

祭尘,他是不能怪他的了,因为有过承诺,无论他用什么办法,只要杀得了舒真便是他的本事,不会责备他,年轻的剑客充分运用了这一句保证。

他以为他会赢,为了心底的一抹温柔保住舒真,却不料,输在了祭尘的手里。

见苍腾国君抱着一具女子遗体,停留在半空,脸上仿佛失神,四名鹰之剑客以为有机可乘,敛气屏息,悄无声息地从身后袭來。

邵柯梵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手握紧幻灵剑。

简歆心一惊,本想助他,然而看到他的表情,知道他有十足的把握,她也不想让他知道她在身边,便只是提心吊胆地等待着。

在四柄剑尖触到衣袂的瞬间,聚集起充足能量的苍腾国君,身体忽然向前飞出半丈远,迅速转身,幻灵剑横扫而过的剑光将猝不及防的四人拦腰削断。

血喷涌出來,从半空洒下,那尚未死去的上身看着一道落下,却不再连在一起的下身,发出惊恐而绝望的尖叫。

那成为两截的灵魂,不顾痛呼的残躯,下身亡灵执拗上升,与落下的上身亡灵重新拼接在一起,不,应该是融洽而和谐地恢复完整,与此同时,落到地上的上身失去了生命迹象。

邵柯梵抱着舒真落下,将她放在马背上,用细而牢的绳子系在她腰间,轻轻拍马,白马驮着逝去的苍腾王后,向苍腾方向奔去。

邵柯梵深深地看了舒真一眼,随后目光一冷,朝空中紫衣女子飞去。

奇怪,他怎么不使用雪麟?简歆的目光疑惑地在空中厮杀的剑客中扫过,倘若使用雪麟,鹰之的大半剑客肯定已经变成数截了罢!虽然她并不愿意看到那种场面。

苍腾王宫各要处都布下了重兵,白昼和夜晚换班轮守。

在王宫东侧一个硕大无边的广场上,数万的士兵像平时那样跑步或操练,随时准备被派赴战场。

齐铭宫里,楼钟泉在大殿中央踱步,想到刚刚派出去的五万兵力,表情复杂。

两个多月了,面对勇猛如虎的鹰之士兵,苍腾已经折了三十余万兵力,而鹰之仅仅折了十一万,还不到苍腾损失人数的一半。

因为鹰之士兵都抱着一个信念:鹰之武卫队人数远远少于苍腾武卫队人数,要取得胜利,必须以一当三,即使死,在死之前,也要解决两个以上的苍腾士兵。

这种决绝的想法,让他们爆发出比原本强上一倍的力量,在同等的水平下,却是苍腾士兵不断倒下。

然而,所幸的是,苍腾武卫队竭力将鹰之武卫队拦住,硬是不让其再深入国土一分。

本來以为苍腾能够在一个月之内灭了鹰之,然而,照这样的局势看來,何时才是个头。

楼钟泉叹了口气。

别忧了,国君从未输过,苍腾会胜利的。

水茗也是侧脸凝眉沉思了很久,才从大殿左侧的座椅上站起來,将披肩搭在丈夫的肩上。

虽然气温回暖,但尚有丝丝凉意。

唉,每隔七八天,苍腾就要遣出人数不等的武卫队,这样损耗下去,, 楼钟泉担忧地摇了摇头, 鹰之还不是在遣出支援,他们也在损耗。

水茗安慰道,然而,心底也是暗暗着急。

无论是战场损失人员,还是宫中遣出人员,鹰之都比苍腾少一半还多。

楼钟泉指出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水茗沉默下去。

楼钟泉摸了摸腰间的刀, 眼里涌起两分疑惑,等了两个多月了,该來的却未到來,难道,他们是要待苍腾放松警惕,或是苍腾武卫队消耗更多的时候么?还是国君预测错了,他们沒有打过这方面的主意?然而,三天之后,藏在怀中的感应铃轻微地颤动起來,像是受到了某种号召。

楼钟泉一惊,掏出感应铃,见是白色的那个,心下安慰,还來得及。

钟形的小铃中,同样呈冠状的粉色零双花蒂入铃尖,紧紧固定,四条细白丝穿过花心, 末端系着的两个四小铃正不安地碰撞,叮嘤嘤作响,频繁触碰已经干涸的花瓣。

怀中另一个金色感应铃,悄无声息。

在距水源之灵百里,两百里,三百里……一直到千里的最边缘处,均有透明的细丝拉出,斜向遥远的边缘对角延伸,在五百里中央交汇而过,交汇处,悬着一个白色的感应铃。

等距边缘处,建有一万尺的一千九百层高塔, 那是武功修为最高者在绿洲行使轻功的极限,所谓的塔,还不足半抱之围,每层皆有透明的细线向下伸向绿洲森林的五百里交汇处,与地面的细线构成立体的网。

另一金色的感应铃,悬挂在距水源之灵一丈之外的隐形细线上。

在一丈和百里之间,便是两位绿洲护使的巡视地带。

此时,五百里交汇处,那悬挂于树梢叉下的感应铃正在叮嘤嘤地作响,预报一件及其危险的事。

鹰之的绿洲护使中,五位留守鹰之绿洲,五位按照计划进入苍腾绿洲。

谋臣杨永清信上叮嘱:空中地面同样设了隐线,借着森林掩饰,从地面进发较为安全,且在百里等距处,务必想办法找到隐线,轻轻割断,并手执两段,把握分寸,让隐线保持原來向中部的势度,进入一道防线后接上,万万不可惊动感应铃。

隐线之间,边缘空隙处较大,但不可取巧跃入,因为水源之灵置于中央,从空隙处也只能抵达绿洲边缘,邵柯梵早有防备,在百里之内的边缘设了重重机关。

虽邵柯梵在战场,脱不了身,但仍当小心为妙。

然而,那隐线毫无弹性,且绷到了最紧,鹰之护使自以为悄无声息地割断隐线,并小心翼翼地接上,殊不知,只稍微一动,五百里中央的白色感应铃已在叮嘤嘤作响。

水茗,有人进入绿洲,他们行动了。

你留在齐铭宫。

楼钟泉猛然起身,手按在腰间别着的那柄刀上,不同于雪麟金线交错的玄色刀鞘,此刀刀鞘一片漆黑,仿佛沒有眼白的眸子,隐隐透着吞噬的力量。

王宫有二十名剑客守着,我和你一起去。

水茗也站起身來,眼中流露出焦急。

不行,他们很可能会派人來捣乱王宫。

楼钟泉冲出殿门,跃上天穹,一个声音穿下來,不要让他们得逞。

手中的白色感应铃还在嘤嘤作响,來人已经破了第二道隐线,正在寻第三道,楼钟泉不敢耽误半分,以最快的速度冲上云霄。

看來,国君把这个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他,是因为他的轻功无人能及罢,甚至,只比国君施展隐身术时慢一些。

 不到一个时辰,他便到了鹰绿洲。

 连祁和连晟惊觉,在鹰之绿洲护使快要破开第三道隐线的时候及时飞來,然而二人对五人,显然不能力敌,剑客到时,两位苍腾绿洲护使已经受了不轻的伤。

见來人不是邵柯梵,鹰之绿洲护使皆表现出不屑,连祁和连晟也显得有些失望,,除了摩云神功第七层,再沒有什么武功能够与齑风掌相抗。

看來,不过是增加一个伤者罢了。

大家是看不起我呵。

楼钟泉冷笑一声,手握刀鞘,刀身缓缓出露,淡红色的光芒直冲第二重天穹。

啊!雪麟。

七人同时脱口而出,然,不同的是,连祁和连晟欣喜若狂,鹰之绿洲护使的脸色转瞬苍白。

砰砰,,频繁的刀剑交击声在齐铭宫院子里响起。

水茗正在担忧丈夫的安危,猛然一惊,拔出剑,身子掠出门外。

宽阔的院子里,三公主,四王子和伏在齐铭宫附近的三名剑客与鹰之十來名剑客厮杀一片,很快,半空中又飞來几名苍腾剑客支援。

似乎,鹰之方面少了一个人,水茗仔细观察了一番,仍是沒有,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背后似有剑流催动空气,一丝凉意涌上心头,水茗目光一冷,迅疾向前飞出两丈后转身,手中的剑格开逼到胸前的一柄青剑,暗中蓄出的力量将來人震得后退几步。

公主,偷偷摸摸可不光彩?水茗微微一笑,冰冷的杀气在眼里涌起,夹杂着一丝担忧:凭她一人,是打不过郑眉纱的。

对待出卖鹰之的苍腾走狗,用不着光明正大。

粉衣女子嗤之以鼻,在楼钟泉回來之前,先解决你这个叛徒。

第一百零五章 战5荒原战场上尸体遍地,偶有死者或重伤者从半空坠落。

在邵柯梵和祭尘合力围攻下,郑笑寒身上再添两道伤痕,长发被削去了一截,凌乱地披散在胸前后背。

两个多月來,她真正露出了颓势。

苍腾剑客和大将同国君一道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拦住欲支援郑笑寒的鹰之剑客,然而,鹰之剑客急红了眼,拼命向两位国君缠斗的方向冲杀。

两个月來,空中第一次厮杀得这么惨烈,比三剑客围攻王之后代更甚。

苍腾绿洲第三道隐线旁,五具遗体睁大双眼,不甘,愤怒,痛苦在瞳孔里定格。

连晟和连祁还未來得及致谢,前來援助的人已经消失不见,那一瞬间,他们只看到剑客焦急的神情,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

水茗!楼钟泉抱起躺在齐铭宫门口的尸体,全身微微颤抖,双眸含泪。

她的脸上,分明是期待和焦急啊!焦急他的安全,期待他來救她。

然而,那会齑风掌的五名鹰之剑客甚难对付,虽有雪麟在手,他还是花了三个时辰才将他们解决干净。

院子里厮杀依旧,除了缠斗不休的两国剑客,还有不少搅进去的苍腾士兵,地面躺着百來具尸体。

楼钟泉将水茗遗体放在大殿左侧的座椅上,提着雪麟冲向院子。

快去阻拦,郑眉纱正在找寻传国玉玺,这里由我们对付已经足够。

一名剑客朝楼钟泉大喊。

楼钟泉心一沉,冲进齐铭宫。

书房里传來轻微的声音,似在翻找东西,然而,仿佛是有些力不从心,一本书从书柜上啪嗒一声落下來。

方才他伤心过度,竟然沒有辨别出书房里潜了人。

哈!找到了,以后我就在苍腾王。

白玉底座上,雕刻着一个侧置的玉碗,微微浮凸的树根缠着碗壁周身,在碗顶扬起双绞的躯干,最末端分别伸出四条枝梢,一共八条,每对上下枝梢之间,夹着一颗浅黄色的珠子,对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那粉衣女子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身体斜靠书案,一手捂住右胸,血染红了手指,而托着玉玺的另一只手正剧烈地颤抖。

哈哈哈,我是苍腾王了,再不回鹰之小国……郑眉纱激动地自言自语,双眸死死盯着玉玺。

楼钟泉掠身到书房门口,恨恨,贱人,为我妻子偿命。

然而,担心损毁国君书房,举起的雪麟放了下來,一掌朝那粉衣女子击去。

噗。

沉闷的声音响起,郑眉纱一下子瘫倒下去,趴在地上,再也不动。

与此同时,玉玺掉落下來,摔得粉碎。

楼钟泉怔住,惊讶地看了一眼掌心,方才凝聚的真气尚未打出,此时,正慢慢消散,回到体内。

玉玺!玉玺坏了!回过神來,他慌忙蹲下身体,不可置信地看着玉玺的碎片,才发现四颗珠子少了一颗。

仿佛明白了什么,他扳过郑眉纱的身体,那光洁饱满的额头上破了一个洞,珠子般大小,后脑有东西凸出,原是珠子穿破脑骨,在此去势过于微弱,被头皮所阻,拱着无法出去。

那睁着的双眸,还未被猝不及防的变故收去欣喜。

看來,玉玺尚在!楼钟泉松了一口气,嫌恶地拖着郑眉纱的遗体,走出大殿,扔进院子。

陷入重重包围的鹰之剑客见五公主已死,再看到楼钟泉手上的雪麟,脸上皆闪过了刹那的震惊,一名剑客举剑欲自刎,被同伴喝住:总之也是死,还不如多解决几个苍腾人。

剩余的七名鹰之剑客仿佛发了疯,扔下与自己交手的苍腾剑客,叫喊着,冲入周围的士兵当中,手中的剑凌厉而飞快地挥舞。

楼钟泉眉峰一凝,身形迅疾在几名鹰之剑客之间游移,微红色的光芒穿过已然重伤的身体,激起血珠飞溅,只五十來个回合,七名剑客便纷纷陨命。

一片叫好声响起,却不料惹得剑客勃然大怒,好什么好,看看自己人的尸体,你们还笑得出來吗?收拾之后,各司其职,不可松懈!齐铭宫的大门重重关上,剑客抱着妻子的遗体,呜咽失声。

浅碧色的镜面之中,一贯冷静的紫衣女子显得仓促不已,几绺头发凌乱地搭在脸上,被汗水沾湿,被划破的衣衫处,皮肤上的伤痕深可见骨,鲜血染红了全身。

投降,鹰之归顺苍腾,可饶你一命。

苍腾国君的剑逼近紫衣女子的左胸,有意放慢速度,似在等她答复。

除了其他外伤,他右胸受了一剑,剑精确地避开肋骨,平刺进去,穿透了身体的一半。

要不是红衣起了掩饰作用,可清晰地看到他的衣衫上也有大片大片的血迹。

祭尘听从国君的命令,正与负责锱重的大将厮杀。

邵柯梵,你做梦。

郑笑寒凄厉地大喊,向后退去,一边挥剑挡住幻灵,一边在掌中凝聚剩余的元气,狠狠地向邵柯梵推了出去。

嘭。

一股逼人的气势压迫而來,虽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邵柯梵一直运元气护住周身,然,仍是被震出两丈开外,胸口一阵难受,吐出一口血來。

正惊异于郑笑寒如何还有这等力气,却看到那体力损耗殆尽的女子向下坠去,虽是如此,她的神志却依然清醒,雪亮的注视着红衣苍腾国君,仇恨的火焰烈烈燃烧。

邪娘子心一紧,是时候了!看到国君惨败,鹰之士气明显低了下去,军心开始涣散。

邵柯梵冷冷一笑,落到郑笑寒的身边,手扣住她的肩胛,鹰之国君毫无反抗的力气,只是勉强支起身体,愤怒不甘地盯着那张令自己嫌恶的脸。

两个多月來,她使了不下十次毒,然而,邵柯梵竟沒有受到丝毫影响,面对她一次又一次的惊愕,只是一句话:只食薏米。

不只是她,鹰之士兵向苍腾士兵使的毒,竟也是一点作用也沒有。

难道,他们也是只食薏米?她的用毒本领,在大战中似若无存。

方才,看到郑笑寒落败,鹰之一直苦苦战斗的剑客、大将、士兵情绪瞬间低落下去,加上多日的疲倦,已是力不从心,只是片刻间,大量人员被杀,苍腾武卫队打破均势,占了上风,士气高涨。

苍腾方向的荒原,万马奔腾,席卷而來,后面涌动着无数奔跑的人流,喊杀着冲向战场。

一员大将领十万兵力前來支援,骑马并行的,是解决掉王宫威胁的杨永清。

另有五万兵力,在另一员大将的率领下,前去捣毁鹰之两个扎营地。

邵柯梵费力地提了一口气,上升十丈,俯瞰所有作战人员,今天,将是鹰之历史终结的一天,这个国家,将从莽荒之渊的地图上消失。

投降的鹰之剑客,大将,士兵,可免一死,并获准归顺苍腾。

其余的,杀无赦。

说完,凑近郑笑寒的脸,冷笑,鹰之君,本王这个决定,可好?呸。

郑笑寒无力地朝那令自己深恶痛绝,欲砍上千刀的脸啐了一口,邵柯梵及时闪开,蔑视,你连恨我的力气都沒有了,呵呵。

战场上的厮杀仍在继续,苍腾武卫队愈战愈勇,鹰之武卫队负隅顽抗,节节败退。

本來战场上苍腾士兵人员就比鹰之多上三万,方才十万大军來助,实力对比悬殊,并且大部分剑客,大将被杀,眼看难再取得胜利,不少鹰之士兵的决心发生了动摇。

苍腾国君承诺出口,便有一万多鹰之士兵犹豫着放下了武器。

邵柯梵,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郑笑寒口气低沉,却是饱含着极深的恨意。

她知道除了投降,邵柯梵不会替她传达其他意愿。

那刺向他左胸的剑,在入了一部分后被什么东西挡住,竟是将剑尖逼了出去。

那时,他握住出露的剑,以内力苦苦相抗,踉跄后退,神色痛苦,手掌被割得鲜血淋漓,她的另一只手凝了一团元气,正要击向他的颈部,却不料被一股不知从哪里來的力量震开。

她本來可以报得了仇,她好恨!是么?邵柯梵冷笑一声,如果你不怕魂飞魄散的话。

除了左胸那一剑,他身上其他部位也受了数剑,伤口裂开,痛苦阵阵扯起,方才被她的掌力一震,再加上多日的疲倦,他已是沒有多少再战的力气。

楼钟泉飞到国君的高度,将雪麟刀呈上,钟泉已经完成护宫任务,鹰之五位绿洲护使,五公主皆已丧命。

五姐,唯一的至亲,也死了?叛徒。

郑笑寒咬着唇,恨恨骂,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來,差点昏厥过去,然而,国家的信念在支撑着她,让她保留了极度崩溃下的清醒。

邵柯梵沒有接刀,吩咐,去,用这把刀杀敌。

看了一眼落到地上,冲入混乱中的楼钟泉,他冷冷盯着郑笑寒清丽的侧脸,本王要让你看看,鹰之叛徒,如何用雪麟杀鹰之将士。

雪麟出鞘,微红色的光芒映照天地,因为之前饮了不少鲜血,刀身的颜色更深了些。

雪麟。

鹰之将士相顾失色,战场更加混乱。

第一百零六章 终见遗容·归楼钟泉似乎犹豫了一下,心决绝一横,挥舞雪麟,所到之处,一截截残肢断体从光芒中飞出,鲜血四溅,陨命的人甚至该來不及惨叫。

苍腾武卫队进一步受到鼓舞,杀得更加尽兴。

目睹如此骇人的残杀, 又有一万多的鹰之士兵放下武器。

尚有五万在抵抗,然而,只会白白送命而已。

郑笑寒绝望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宫中还驻留有十五万士兵,然而,谁去传达命令,让他们前來救援,就算來,看到种种失利,他们又有多少热情杀敌?就算有,数量悬殊,他们又如何应对苍腾宫中加战场共六十万的大军?杨永清,杨永清呢?他在宫中,对将來谋划如何了?郑笑寒的心中燃起了一点希望,然而,睁开眼睛,仍是看到无数鹰之武卫队士兵成为雪麟的刀下鬼。

那雪麟,不知饮了多少血,竟然变得通红无比,血,顺着刀背向下流,滴在荒原上,仿佛刀浸在了血里那般。

郑笑寒一震,嘴里又吐出一口鲜血,鲜红的嘴唇微微颤抖。

杨永清知道大势已去,为保住力量,留两万人守宫,带着玉玺,率领十三万人前往宁圣,蒙欧,胡申三地落脚。

感觉怎么样?鹰之君。

手依然扣着郑笑寒的肩胛,只是体力渐渐不支,邵柯梵落到地面,同时制住郑笑寒的穴道,然而,身体一个失衡,半跪在地。

交手两个月,伤痕累累,疲倦不已,一直绷紧的神经,在放松后面临崩溃的边缘。

黄衫女子一直守在他身旁,然而,两位国君的身形移换太快,连她这个亡灵都有所不及, 在她作出反应之前,他的身上又添伤痕。

幸好,白剑入他右胸时,她及时将剑逼出。

知他胸前贴着灵忌符,她运足了所有功力,在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震飞之前,郑笑寒的白剑从他心脏附近退出。

他口中与鲜血同时吐出的,是那个他朝思暮想的名字:简歆。

他知道她來了,正在一旁看着他,便扯下胸口的灵忌符,不想阻挡了他,然而,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贴了上去。

他不想她受伤。

两个剑客匆匆落下,护在国君的身旁。

虽被点了穴道,郑笑寒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仇恨,不甘,愤怒,悲痛,屈辱,交织在一起,与穴道受的束缚相抗,一种力量,似乎就要破体而出。

剑客躬身,欲扶起国君,邵柯梵摆摆手,自己艰难地支起身來,见郑笑寒如此,不由得一怔。

你看,鹰之士兵多惨,死无全尸,都是你不愿投降害的。

邵柯梵冷冷笑着,投向战场目光充满欣赏和玩味。

简歆怔怔地盯着他,只觉得心更冷。

方才,她试图去阻止楼钟泉,然而,雪麟凌厉和血腥的光芒,再加上剑客胸口的灵忌符,她被逼飞出很远。

就是死,也不会降你。

邵柯梵,倘若不是你以多欺少,鹰之会输么?别忘了,苍腾可是损失了四十万兵力,而鹰之,只损失不到二十万。

郑笑寒冷笑一声,别以为有多了不起,你也不过如此啊!邵柯梵一怔,眼里重新凝聚起杀气,然,却并未动手,只是垂下头,盯着她的双眸,只要是赢,付出什么代价,对本王而言都不重要。

如同当胸挨了一掌,简歆顷刻间泪流满面。

仿佛想到了什么,邵柯梵急急脱口,简歆,你不要误会,我说的不是你。

他环顾四周,难以言喻的痛苦在眼中涌起。

简歆凄然一笑,朝棋樽国飞去。

维洛,我决意守着你,不离开了。

三年前的那场战争,他付出了失去她的代价,难道,也不重要么?一阵和煦的微风拂过战场,仿佛蕴藏了什么力量,战场上的厮杀停了下來。

楼钟泉不再挥舞雪麟,只是诧异地颔首看着那个从天际飞下來的女子。

风猎猎扯动白衣衣袂,长发在身后飘摇起浮,那约莫三十來岁的女子丰韵美丽,表情安宁祥和,但倘若观察得仔细的话,却可以发现她眼里有一丝担忧。

邪娘子,鹰之的女仙,鹰之有救了!鹰之将士和剑客皆激动万分。

郑笑寒的身体因兴奋而颤抖了一下。

邵柯梵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离开仙卵石,邪娘子有何惧,然而,当看到邪娘子身后那具透明琉璃棺椁时候,脸色不由得大变。

一个黄衫女子沉睡在棺椁之中,双手交叉搭在胸前,面朝黄绿色的天穹。

那棺椁之中,有细微的白雾氤氲缭绕,却是极寒之气,避免遗体腐烂。

由于棺椁透明得宛若无物,地面上的人看上去,仿佛黄衫女子背对地面浮在空中,被一种力量牵引向前。

刚飞出不远的简歆看到邪娘子将她的遗体带到战场,亦是大吃一惊,忙折到邪娘子的身边,这是为何?等下你就明白了,请务必随着我。

邪娘子莞尔一笑。

白衣女子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棺椁也随之轻轻落下。

所有人都看到了更为诧异的一幕。

陷入极度震惊之中的苍腾国君回过神來,扑到棺椁上,手覆盖在遗体脸部对应的位置,剧烈地颤抖着。

简歆,我看到你了,看到你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双眸沉痛,声音抑制不住 呜咽。

简歆叹息一声,别过脸去。

邪娘子只在一旁看着,似乎在等待他缓过來,好谈要事。

战场一片寂静,两国武卫队分别站在两边,中间隔开两丈宽的距离。

所有人都无比惊诧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再如何深爱,不也是一具遗体了,至于么?哈哈哈哈,,冰冷而得意的笑声响起,郑笑寒讥诮,邵柯梵,看到你这副孬样,我就是死也知足了。

住口。

守着她的一个剑客喝道,不准对我们的国君不敬。

然而,那剑客也是盯着国君,满眼诧异。

邵柯梵站起身,举起幻灵剑,剑尖指着棺椁缝,身体内的元气注入剑中。

里面有寒气养着,你将她取出,她会很快腐烂。

邪娘子毫不介意邵柯梵对她熟视无睹,淡淡地劝,脸上挂着素静的微笑。

你想怎样?邵柯梵垂下执剑的手,慢慢镇定下來,冷冷地盯着白衣女子。

该死,她一直在对他说谎。

自然是交换。

邪娘子直截了当,自信地看着邵柯梵。

用简歆的遗体,换我不灭鹰之么?邵柯梵皱了皱眉头,注视着自己一直在寻的遗体,若有所思。

倘若是呢?邪娘子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摇头笑了笑。

邵柯梵一怔,想到简歆的灵魂一定在身侧,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來。

得到她的遗体,也只是暂缓相思之苦。

她已经死了,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在这场战争中,苍腾已经取得了胜利,等扫清了不愿意投降的鹰之士兵,下一步,便是带兵攻入苍腾王宫,将余下实力一举歼灭,绝了后患。

苍腾国君的眼神复杂莫测,变了几变,终于下定了决心,却是生怕他人听到似的,轻声,劳烦邪娘子将遗体带走,好生照顾罢!邪娘子看了他身侧那个早就预料到他的选择,脸上并无多少失望神色的简歆一眼,似乎有些惋惜,我也照顾得久了,看來,还是将她送回坟墓,让她慢慢腐烂罢。

不可。

邵柯梵注视着棺椁中的女子,眉头紧皱,坚决地脱口而出。

郑笑寒仔细聆听着两人的谈判,心情飘忽不定。

有希望么? 鹰之的命运,如今是系在邪娘子身上了。

跟你开玩笑了,如此绝色的女子,我怎么舍得让她腐烂。

该跟你提正事了。

邪娘子嘴角浮起莫测的笑意。

正事?邵柯梵讶然地看了邪娘子一眼,谈判的条件,不是遗体?是遗体和亡灵。

邪娘子注视着苍腾国君,眼睛雪亮。

什么意思?邵柯梵皱了皱眉。

同时脱口而出的, 还有身侧的黄衫女子。

倘若我能够让她活过來,,邪娘子止住话,目光意味深长。

简歆猛地怔住,不敢置信。

真的?苍腾国君神情镇定,却难以掩饰眼中的欣喜,宽袖中的手,轻轻一颤。

是的,不过你首先得当着在场的人承诺,倘若我让木简歆活过來,你就收兵回国,对鹰之主动发起战争的行为既往不咎,并且,从此以后,与鹰之互不侵犯。

邵柯梵陷入了沉默之中,这场战争中,苍腾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士兵就死了四十万,血流满地,尸横遍野。

然而,他确是深深地眷恋着她,无法自拔。

不,我不想活了,我想陪着维洛。

简歆犹豫过后,喃喃自语,脸上怅然而迷茫。

邪娘子略有些诧异,然而马上又想通了。

邵柯梵的所作所为,在意他的人都会寒心罢!她本想用冥灵语言告诉她:秦维洛正在炼狱火城,忍受无穷无尽的惩罚。

顾及他的力量,他的眉心被钉入一条长钉,头固定在铁架上,无法移动半分。

只是那双柔和的翦水眸子,痴迷而痛苦注视着灰色的火城顶盖,他无法得知她的方位,只清楚人间一定在遥远的上方。

如果你不愿活,就会有更多的士兵死去。

白衣女子腹中的冥灵音传入简歆的耳中,她不由得一怔,终于痛苦而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头垂下的瞬间,泪水决堤,亡灵之躯一下子虚脱无力,瘫软在地。

邪娘子悲悯地看了她一眼,并不扶她,目光转移到沉思良久的邵柯梵脸上,国君,考虑得如何了?邵柯梵微微一笑,眼里闪过狡黠的光芒,使用广传音,可以!可是,苍腾四十万士兵不能白死,他们的牺牲,十个简歆活过來无法相抵。

本王,也有条件。

原以为国君为了木简歆,会毫不犹豫地撤兵,对四十万士兵的死熟视无睹,然而,见国君犹豫如此之久,并说出这番话,苍腾将士的心里升起了暖意。

其实,一个不啻于灭国的主意,在邪娘子提出条件时便已经形成。

邪娘子心一沉,什么条件。

削减兵力,控制在十万以内,不可将力量派赴它地,也不可以招募剑客。

苍腾存在到何时,鹰之便遵守到何时。

听到可以,知不会亡国,郑笑寒欣慰了许多,然而,此语让她的心情再度低落下去。

如此,鹰之对苍腾,便无半点威胁,是永远也无法强大起來了。

邪娘子看着郑笑寒,征求她的意见。

郑笑寒紧蹙眉头,一个想法飞快闪过,却不在眼神里透露半分,咬咬牙,故作屈辱,好。

那么,请两位国君发誓罢。

邪娘子道。

不,我要立契书。

郑笑寒盯着邵柯梵,眼里的复仇火焰依旧在烈烈燃烧。

好!邵柯梵冷笑一声。

军中的笔墨纸砚端了上來,两国国君立下了契约,并按上了手印。

邪娘子,请罢!邵柯梵看着棺椁中沉睡的女子,对邪娘子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简歆,躺到你的遗体里,我用灵肉合体法让你复生。

邪娘子对身侧的女子道,不再用冥灵语。

郑笑寒一惊,诧异地环顾四周,邪娘子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是亡灵,国君无法看到的。

忽然想到了什么,郑笑寒眼睛瞬间雪亮,丹成,丹成的亡灵呢?已经投胎了,史官很安静,不像……邪娘子及时住了口,下意识地看了邵柯梵一眼。

邵柯梵眉头微皱,却也不多问。

她说的,是简歆罢!在哪家?郑笑寒急不可耐,仿佛忘记了仇恨和痛苦。

天机不可泄露,生人不可知亡者的轮回。

邪娘子摇摇头,惋惜地看了她一眼。

郑笑寒的目光黯淡了下去,眉眼一凝,走到鹰之武卫队面前,骑到马上,命令,收兵,而后掉转马头,领兵向鹰之方向头去,几步后回头,多谢邪娘子。

然而,在扭回头的瞬间,目光扫过苍腾国君的脸,却是万分痛恨和憎恶。

邵柯梵淡淡地对视一眼,眼中暗含警告的意味。

身后,黄衫女子从棺椁中慢慢坐起,灵肉分离了三年,她似乎很难适应复生,脸部僵硬,眼睛呆滞。

将士一片惊呼哗然,几乎不敢相信资金的眼睛。

简歆。

邵柯梵大喊,不敢相信地摇摇头,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季总将军与楼剑客一道率兵回国罢。

他用广传音下了命运,看着武卫队踏过遍地的尸体,朝苍腾方向回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场战争,就如此结束了么?看到他,简歆的表情一下子生动起來,双眸里焕发出活的光芒,激动,痛苦,失落,惆怅交织在一起,定定地注视着他,眼角那滴凝滞了三年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留下。

她站了起來,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简歆,简歆……邵柯梵紧紧抱住简歆,全身激动得颤抖。

他做梦都想不到,她竟会有活过來的这天。

因此,这一定是现实。

扭头一看,邪娘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柯梵……简歆柔柔地唤,她刚复生,身体十分虚弱。

你飘零那么久,终于回來了,我再也不会让你走。

邵柯梵忍着胸口的不适,将她抱起,轻声,我们回宫。

她的眼角,泪水不断滑落。

不哭,我知道委屈你了,以后,好好补偿你。

邵柯梵替她拭泪,却是怎么也拭不尽。

那巨大的悲哀,让她的眼睛看起來像两个深不见底的伤口。

简歆,不哭。

邵柯梵垂下头,吻她的唇,却感到分外的冰凉,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柯梵。

简歆又唤了一声,含着叹息的意味。

怎么啦?他抚着她的脸,爱怜地看着她。

简歆柔弱一笑,沒事,我们回去,回去。

好。

伤口的痛席卷全身,他连隐身术都无力施展。

楼钟泉以为国君能够轻松回宫,便沒有留下一匹马。

怎么了?见他停着不动,简歆推了推他的胸口,却发现血迹沾到手上,讶然想起,你受伤了,放我下來,我扶你。

左胸这剑被你挡回去了,其他伤不碍事,我是想悼念一下苍腾士兵。

邵柯梵平直站立,看向遍地的尸体,暗暗调息。

简歆的手覆在他的胸膛上,将内力缓缓输入。

简歆。

你这样会更虚弱的。

邵柯梵将她的手拿开,我伤得不严重。

咴喂喂,咴喂喂……一匹肤黑毛栗的马,从荒原与苍穹交接处跑出來。

头颅高高扬起,嘴里发出激动的叫声。

亚卡。

简歆眼睛一亮。

它该是找你去了,我三年沒见它了。

邵柯梵叹息一声,三年了。

三年了。

简歆喃喃,神情恍惚。

亚卡很快跑到他们面前,用额头抵蹭主人的肩膀,鼻腔里不断呼出热气,黑亮的眸子里泪花闪烁。

亚卡。

 她想告诉它,亡灵三年,其实她去陪了它很多次,然而,还是忍住了。

该走了。

邵柯梵在简歆耳边低语,将她放上马背,环抱着她的腰。

亚卡朝苍腾方向奔驰而去,宛若当年。

然而,马背上的黄衫女子却沒有归去的喜悦,一路泪水无声,任是怎样也流不尽。

第一百零七章 真相大白黄昏至,两个换班的侍卫手按腰间黑色剑鞘的佩剑,不紊地并列着,匆匆步向齐铭宫,表情肃穆,却是满怀心事。

国君从战争中回來后,一直沉着脸。

有时…… 体格强壮的那名侍卫向环顾四周,随即收回目光,有时甚至对婢女奴才大发雷霆,这,不像是王的作风啊!因为统一的计划被邪娘子所阻呗,大战三月,苍腾牺牲了四十万的兵力,又拘了鹰之国君,胜利已经在望,谁知邪娘子在这时候带着木小姐的遗体冒出來,提出了这等惊诧人的条件。

忆起半个月前木简歆在诸人眼下附尸还魂的事情,方才接话的瘦削侍卫不免有些遗憾,可惜了,我沒有被划归武卫队,无法目睹木小姐复生,听我那从战争回來的长兄说,邪娘子施法之后,木小姐就从琉璃棺椁里坐起來了。

咳咳,倒是听说是木小姐对王冷淡的缘故……据闻邪娘子随手一挥,万军溃败,她或许能助鹰之国赢了战争,怎么会……强壮侍卫的话刚到这里便被堵了回去。

什么助鹰之赢了战争,你可是苍腾人,要是被国君听到了,你的命恐怕就保不住了。

强壮侍卫一惊,不再言语,与瘦削侍卫默默地向齐铭宫赶去。

邵柯梵垂首注视着案上的书卷,然而,字目清晰的内容在他眼里却是一片混沌,模糊得如同被搅拌过的稀粥,搁在宝座上的手也在不为人知地轻颤。

怎么会这样,怎么竟是这样!半个月前,他从战场带回复生的她,虽欣喜若狂,但亦察觉到她的不快,然而,他只是以为她恢复人身,一时无法适应而已。

熟料,回宫十來天,她一直满面愁容,看他的眼神,也不似原來那般浓烈似火,反而清冷了许多,仿佛穿过他,看到了别处。

她作为亡灵存在的三年,遇到了什么?还是说,她带着对他的恨,孤零地漂泊莽荒,怨念越來越深,挤占了爱的空间。

如果说,他实在罪孽深重,那么,他为她忍受几年噬骨般疼痛的折磨,为她放弃了统一,这还不够弥补么?果弥端着一杯热茶步入书房,看到国君眉头紧蹙,双目迷茫,知道他的深思已在那个魂归的女子身上,怕扰了他,便将茶杯轻置于岸上,悄无声息地退出。

果弥。

邵柯梵淡淡开口,去,看看木小姐怎么样了?是。

果弥敛襟略微施礼,轻步跑了出去。

然而很快又气喘吁吁地跑回來,眼色慌张,禀告国君,木小姐不见了,小余姐寻了宫廷后院,亚卡还在。

邵柯梵脸色一沉,深吸一口气,摆摆手让她出去,站起身來,负手注视着窗外。

又去那个巨坑旁了罢!归來十五天,她每隔三天就去一次,久久凝视。

第一次,她竟两天两夜候在那里,不吃不喝不眠。

那个地方,究竟留下了什么,让她如此执着?他忽然想起,曾经,他为了不让苍腾的山泽留下疤痕,耗力填坑,她却拼死阻挡。

那时,他等待她与他一道回宫,在空中用内力维持两个小时,却等不到答复,只好落寞归來。

那个地方,究竟留下了什么,让她如此眷恋?方才,他之所以叫果弥去看望她,只是为了确定她在与否,他竟有些害怕,不想亲眼面对她接连不辞而去的事实。

亡灵三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她真的是独自孤寂地飘零么?忽然想起一个人來,邵柯梵一个激灵。

他竟然忘记了,他们是同一天离开人世的。

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題,本属于莽荒之渊的他,为了简歆,逃避转世,与简歆走到了一起,后來,或许发生了变故,她宁愿守着他消失的地方,一辈子。

是的,他们肯定遭遇到了什么,他消失了,因为她注视着那方圆十里巨坑的时候,眸子里竟是别离的痛楚和深切的怀念。

那么,为了抵御那场灾祸,盗雪麟,也是他们共同为之的罢!他一直在疑惑,除了她,还有谁知道他床下设有暗格。

难怪,一个出招狠厉,一个不忍动武,只是愚笨地用赤手相抢的方式,那时,他分明感受到了虚无的手腕上那股武功的劲道。

所谓的灾祸,莫非,來自地狱? !那些不曾想起的问題竟然接踵解开,仿佛有一颗粗钝的长钉,旋转着,搅进他的心脏,贯穿后背。

怎么会是这样?他们走到了一起,共同相依,一道面对艰陷。

他竟以为,她一直在孤独地飘零。

怎么会是这样?这超过了他能够承受的极限。

三年,一日又一日,说漫长也漫长,他们共同经历了多少,留下了多少刻骨铭心的记忆。

难怪,她会不断去往那个地方,以虚度光阴的方式作无望的凝视。

只觉得眼睛疼得厉害,邵柯梵阖上双眸,却是一阵眩晕袭感來,身躯站立不稳,向前一步,踉跄在地,一手抓住窗柩,止不住地颤抖,一手拳头紧攥,慢慢地,沒入地面,鲜血弥漫开來。

良久,他才慢慢缓过神來,忽然想到方才痛苦的來由是无妄的揣测,不由得苦笑一下,,竟陷入猜臆中了。

可是,方才的推断,似乎尽是合情合理的。

如果秦维洛一开始就被带走,或是沒有跟简歆在一起,那么,以上的猜测,都是沒來由的了。

只是不知道三年里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邵柯梵长舒一口气,凝视滴血的左手,一时恍惚。

几年前,目睹她与亚卡相拥,他也如此极端过。

他是无法忍受他人得到她分毫心思的。

无论怎样,都去带她回來吧!洗净手,将地面的血迹清理了,再以内力强行提起窟窿深处的砖石半尺,方才凹陷下去的小方区域,此时与四周衔接得天衣无缝。

邵柯梵施展隐身术,本是朝原棋樽国的方向,然而,未到宫门,心念一转,折身朝昭涟的婕琉殿飞去。

秦维洛最后一次來信后,昭涟几乎每日都处于失神状态,只有看子渊,眼里才闪过些许的亮色。

子渊的读书声在大殿内抑扬顿挫地响起,像一粒粒明珠落地,铮然朗朗,圆润饱满。

然而,寝房内抱着骨灰银盒发怔的未亡人却是听得十分孤寂落寞,更添几抹凄凉。

一个挺拔的红衣男人霍然出现在大殿中,投影笼罩住圆椅上小小的身子,读书声戛然而止,子渊抬起头,聪慧的黑亮眸子一惊,站起身,紧走几步,微垂下头,国君。

邵柯梵有些赞赏地注视着跟自己依稀相似的小子渊片刻,忽感亲切,他身上毕竟流着王室的血脉,然而,很快想到了什么,心下一沉,目光中的杀死陡然聚起,缓了一缓之后压低声音问,你娘亲在寝房里?是的,子渊去叫娘亲。

子渊转身跑了两步停住,欢快地唤了一声,娘亲。

一个面容憔悴苍白的粉衣女子挑开门帘,弱不经风地走出來,双目失神,似乎看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面对杀夫仇人,却是沒有半分敌意。

那次,她发疯般冲向战场,抱起秦维洛的遗体,不顾君臣之别,朝国君大喊,是谁?是谁杀了他?我要为他报仇。

似乎早就料到她是如此的反应,邵柯梵只是淡漠,护泽使引他国进攻苍腾,是为叛国,本王便赐他一死,念在妻儿不易,留了全尸。

决绝的杀意在昭涟眼里泛起,她放下秦维洛的遗体,慢慢起身,逼视着红衣如狐的男子,紧紧闭着嘴,然而,嘴唇却在颤抖。

邵柯梵微蹙眉头,亦注视着这个极力保持着理智的女子,忽然想到她的一切悲哀都是拜自己所赐,竟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

从头到尾,她都是无辜的啊!他刚刚葬了简歆,赶回战场,身上又负了重伤,已是精疲力竭,不想再承担任何心理压力。

然而,他的手中,已凝聚起一团真气,只要这女子敢妄动一分,他便在瞬间置她于死地。

候在周围的几员大将亦是边阻敌边警惕着中心的动静。

然而,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昭涟眼里的杀意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向下一拜,多谢国君成全。

邵柯梵暗自舒了一口气,扬扬下巴,回去罢,以后就住回婕琉殿。

而后三年,这女子足不出户,虽同在王宫,他再也沒见过,只听说她精神恍惚,不太正常。

此刻,昭涟已走到他的面前,连襟施礼,语气轻淡冰凉,国君有何吩咐?护泽使來过?有沒有什么交代?昭涟一惊,他怎么知道?难不成,这阴险奸诈之人能够通晓三界? 他是连维洛的魂魄都不愿放过么? 幸好,维洛已经投胎去了……她垂下头,不想让他从她神情上看出什么,国君真会说笑,维洛死于国君手中,是不可能有生还机会的,又如何來?呵……是么?邵柯梵的目光穿过挑开的帘子,斜看向寝房,对门的梳妆台上,放置着一个银骨灰盒,仿佛在幽幽地注视他。

子渊放下书,下了椅子,跑到母亲的面前,扯扯她的衣角,仰起头,眼里尽是不满,娘亲不爱父亲了吗?怎么说……闭嘴。

昭涟怒斥,蹲下身体,伸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巴,子渊眼眸含泪,摇晃着脑袋挣扎。

仿佛重锤当胸一击,邵柯梵脸色瞬间黯然,心也飞快地沉了下去。

果然是这样!秦维洛逃避转世,一定是寻了简歆,与她缠到了一起。

难怪,有幽灵要杀他,招招毙命,注入了仇恨的力量,他敏捷地闪躲回击,仍然受了不轻的伤。

他竟以为是郑笑寒请來索他命的死灵,令法师造了五十万张灵忌符,想起來,可笑至极。

秦维洛和简歆……他们在一起,三年!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胸臆而出,邵柯梵暗自压了下去,施展隐身术,朝棋樽国方向而去。

她一定候在那里,那个巨坑旁。

第一百零八章 欲擒笑寒反被擒大战之后,不似苍腾放任无家人认领的遗体腐烂荒原,鹰之国君命众多工匠在逐鹿荒原鹰之一侧筑建无边无际的坟墓,用以安葬余下的五万多具尸体,令人吃惊的是,视苍腾若仇讎的郑笑寒还下令埋葬苍腾八万荒原陈尸。

听闻祭尘汇报此事,邵柯梵怔了怔,坟墓可有问題?沒有,除了比一般的坟墓高大外,并无任何异样,前两日,祭尘拌作工匠混入,观察得很仔细,国君请放心。

祭尘答,忆起遍地腐烂的遗体,忽然干呕了一声,在国君面前失礼,面色不由得窘迫起來。

邵柯梵玩味地微微一笑,继续,有什么异样向本王汇报。

坟墓座座高达六尺, 惨白森然,向东,西,北三个方向不断蔓延。

为了避免尸体腐臭过于严重,鹰之甚至出动大量士兵进行安葬。

半个月來,规模宏达的筑陵工程差不多完成了一半。

七万座陵墓伫立在荒原上,横纵有序地排列着,仿若士兵冷冰肃穆的生前。

另七万座正在匆忙而不紊地建造,众多的黑甲士兵和白衣工匠片刻也不停歇地忙碌,对极度刺鼻的气味已然适应,阳光每日笼罩荒原,却让人感到分外冷清 。

如同上次,祭尘戴上一张精心制作的人皮,换一套墓匠穿的白色短装,**胳臂,腰间系一条黑色腰带,形象大改了一番。

然而,赶到坟场,却是一愣。

郑笑寒正带着十來名剑客,穿梭在众多的墓林之中,如鹰隼般明亮敏锐的眸子环顾逡巡,似乎任何一点差错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鹰之并沒有像苍腾那样废除跪礼,郑笑寒所经之处,工匠和士兵纷纷跪倒,她亦懒得开口,目不垂视,只是身旁的一个剑客不断传达她的旨意,起來,起來,继续干活……祭尘暗自冷笑,不就是埋葬死人么?竟劳鹰之国君來一趟,郑笑寒什么时候变得跟木简歆那样悲悯人命了?听闻以前的事,他本來就有些反感那个为了阻拦战争而自杀的女子,有时甚至觉得她蠢笨非常。

那次,国君发现她的遗体消失,出动所有剑客,几乎寻遍莽荒,加深了他的不满。

简歆回來后,整日忧郁寡言,一副病怏怏,可无生趣的模样,这还不算,她竟对一直深爱她的国君如此冷淡,他更是厌恶不已。

除了天姿国色,她还有什么?竟让国君迷了心窍。

正兀自愤怒,郑笑寒已经走近,目光凌厉地扫过墓坑里的棺材,以及坑旁那具腐烂溃败不成形,附着无数蚊蝇和蛆虫的尸体,负责国君眼前几座坟墓的工匠和士兵忙跪下,恭迎国君。

祭尘嗤之以鼻,要不是邵殿为了那女子放鹰之一条生路,莽荒那里还有她趾高气扬的份,在众人跪下的瞬间,他身形移换,到了方才跪过的那一堆人中。

郑笑寒余光斜飞,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剑,头一转,怒斥,什么人?知道一定有人闯了祸或是有人混入,瞬间,周围敲石的声音,搬运墓碑的声音,吆喝声一下子停顿下來,众人一动不动,大气不出,跪在地上的人还未來得及起身,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只是低着头,不敢抬起。

郑笑寒朝祭尘所在的方向掠去,停在负责第七万五千六百零三座到六座坟墓的众人面前,目光在十二人脸上一一扫过,当看到祭尘时不由得一怔,深思恍惚了一阵,遥远而不可触摸的熟悉感微微一漾。

这个人,身材高大如丹成,容貌竟也有两分相似!手一指,命令,你,出來。

被发现了么?怎么她眼神里沒有杀气,反而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祭尘疑惑地走到墓组面前,不情不愿地鞠躬,却不下跪。

哦?郑笑寒眉头微皱,苍腾來的?祭尘默不作声地点头,工匠中有不少请的是苍腾人,承认也沒有什么。

郑笑寒冷笑一声,难怪不肯下跪,邵柯梵定下的好规矩,不过你看……祭尘顺着她的指头看去,几句新鲜的尸体躺在不远处,听鹰之国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们是苍腾來的,早就习惯不跪了,因此反应慢了一些,落得这样的下场。

这女人,也是歹毒得很哪!祭尘暗暗嘲讽,一面暗自凝气,以御不测,一面思索离开的方法。

他指了指自己的哑穴,再摇摇头。

郑笑寒一下子明白过來,这样啊!难怪你不说话。

国君。

身旁的一个剑客再也忍不住,提醒,方才让国君怀疑的人……郑笑寒这才想到忘记了正事,目光一狠,从祭尘脸上移开,看向三组墓匠,心下一沉,趁着自己方才与这个英俊的工匠说话,那人肯定溜走了。

一定是邵柯梵派來的人。

不过,就算观察得再仔细,也不可能有人发现得了墓碑的秘密。

就算邵柯梵來也无济于事。

郑笑寒暗自得意,抬手,一道白光自指尖流出,不远处,一个工匠來不及惨呼便倒地身亡,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

看到了沒?这便是动坏心眼的下场。

祭尘努力憋住,差点沒大笑起來。

似乎是心虚,郑笑寒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咳嗽了两声,然而,眼神却决绝,丝毫无愧疚之意。

祭尘的眉头又蹙了起來,当下如何走人?别说武功能够与邵殿匹敌的郑笑寒,她身后的十名剑客,绝不是容易对付的。

在四周整齐而敬畏地响起一声好之后,郑笑寒骄傲地颔首,你,不用当工匠了,看你身量不错,随我进宫,赐你侍卫一职。

祭尘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怒意泛起,他拼命克制住自己,指指墓坑,摇摇头。

不能说话。

大战三个月,他守在邵殿一丈之下,抵御前敌,后來又与邵殿围攻她,她自然记得他的声音,一定恨入骨。

确实是这样。

郑笑寒最恨邵柯梵,其次是祭尘。

她一直与邵柯梵势均力敌,要不是祭尘与他联手,让她受到重创,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她输,军心大乱,间接得归于祭尘。

果然是墓匠啊!愿意与这些冰冷的石碑作伴,终生劳累,也不愿去守华丽的宫殿。

郑笑寒一下子失去了耐心,怒斥,本王的命令,你竟敢违抗,來人,将他带走。

这女人,究竟是不是发疯了?祭尘扭过头去,怒火隐隐升起,然而,自己不可能是十來人的对手,弄不好白白葬命,如何是好?见他这副模样,郑笑寒扑哧一笑,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向上一抬,怎么,生气了,看不出,你这个哑巴,脾气但是挺倔的。

所有人都惊诧地看着中心的一幕,国君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对这个墓匠小生來了兴趣?如果是,这小子的命可真好啊!国君二十三岁了,还沒有成亲呢!祭尘鼻子哼了一声,被她逼得头颅后仰,眼睛却注视着那张贴近自己的明丽的脸,忽然诡黠一笑,快速伸出手,点住她的穴道,绕到身后,反手扣住她的脖颈。

国君。

周围的人纷纷惊呼起來,拔剑的声音响成一片。

郑笑寒的脸刹那间苍白,垂下眼睑,不可置信地注视着卡住脖颈上的手。

从方才点穴的劲道來看,这人武功不弱。

仔细一想,之前他虽沒有妄动,但眼神一直是不安全的,偏偏她就被那与丹成有两分相像的容貌迷惑了。

郑笑寒很快镇定下來,厉喝,你要干什么?忽然想到这人是一个哑巴,不由得有些绝望。

你说我要干什么?祭尘在她耳边冷冷低语。

祭尘的声音!他化装來……一想,这身形,确实跟祭尘一模一样。

郑笑寒又惊又恨。

原來是你。

咬牙切齿。

不错。

祭尘带着她飞起,劳烦国君跟我去苍腾一趟。

剑客纷纷跟上,却不敢进到一丈之内。

地面上的墓匠和士兵抬头紧张地盯着半空。

郑笑寒揣测他的心思,却不慌不忙,邪娘子为证,苍腾和鹰之立了契约,邵柯梵又能将我怎样?祭尘一笑,至少羞辱一下还是有必要的。

你……郑笑寒脸色再次惨白。

别担心。

祭尘口气忽而鄙夷,他的心思在那不成器的女人身上,是不会对你感兴趣的,况且,你不是很美。

他倒退着飞,避免剑客在他背后下手,并且以比其他剑客快的速度,让他们无法绕到他的身后。

跟就跟着吧!到了苍腾一网打尽,削弱他们的实力也好。

郑笑寒不再说话,只是绕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十名忠诚的剑客,经过训练的剑客一下子明白了她的用心。

十道肉眼难辨的气流从十名剑客身体内流出,汇聚成一股,注入郑笑寒的体内。

察觉到异样,祭尘卡紧郑笑寒的脖颈,恶狠狠斥道,停住,替她解穴,沒门。

边说便腾出一只手挡,然而,他一人的力量如何抵挡得了十人联合,一声惨呼,左手皮开肉绽,鲜血淋淋,一道气流甚至穿透了他的手骨。

祭尘左手软软垂下,心里一紧,但已经來不及。

气流注入郑笑寒体内,与她试图冲破穴道的元气相抗。

嘭。

一声爆破似的巨响,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她身体内震出來,祭尘的身体飞出数丈远。

哈哈哈哈……郑笑寒大笑,然而,胸口的衣襟却被鲜血染红。

为了摆脱制约,她竟甘愿闹着重伤的危险,其实,解开穴道,只需一人的力量即可。

从怀中掏出丹药服下,她面色红润了些,目光凌厉地看向左边。

此时,数丈之外,剑客们围住欲逃的祭尘,一片刀剑交击声响起。

活捉他,本王倒是想让他知道什么才叫做羞辱。

郑笑寒冷冷出口,却转移了视线,不想看到那张与丹成有两分相似的面皮。

被十个武功跟自己差不多的剑客联手围攻,不出二十招,仅有一只手能动的祭尘便处于下风。

哈哈哈……郑笑寒得意而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

第一百零九章 换婢女依旧是一袭红衣,然而,曾经的艳,似是王者邪魅权谋的象征,而如今,却更似伤心的血泪凝成。

她不在这里,她去了何处?邵柯梵失神地在坑旁走來走去,方才他在坑的上空飞了一圈又一圈,又在坑内的密林中寻了个遍,却看不到简歆的身影。

几个月过去了,在水源之灵的滋养下,一丈深的巨坑被类型多样的树种填满,七彩树冠齐齐地冒出坑顶二尺,在坑底和坑壁,有无数藤萝蔓延缠绕,连成一片,散发出清新的香味。

生命的气息,曾经被灵魑之火灼烧殆尽,如今却是盎然得令人有些炫目。

步伐沉重地绕着方圆十里的坑走了两圈,邵柯梵在原点停了下來,注视着黄绿色的天际出神。

简歆呵!自从你离开人世,我便一直在寻你,你回來亦是,难道,我的人生,都是在寻你么?现在,她又会是在何处?默默地伫立了良久,邵柯梵打消了寻她的念头,独自回王宫,如万芒刺心,隐身时魂不守舍,差点从万丈高空跌落。

三年來,身为亡灵的她与那人……他们……一开始的时候,任是谁也想不到,事情竟是如今这样的局面。

邵柯梵颓然地坐在书案前,面如死灰。

听闻书房里有响动,果弥小心地推开门走进去,看到国君的模样不由得一怔,轻声,国君,奴婢为您泡一杯热茶罢,缓一下……滚出去。

邵柯梵狠狠一拍桌案,目欲喷火,谁叫你进來的?果弥已经端起茶盏,经这一吓,手一抖,茶盏落地,摔成碎片,以为即将人头落地,正要跪下求饶,却看到国君寞然地坐着,表情恍惚。

他眼神空洞,似乎能将人吸了进去,那一袭妖魅的红衣,将他衬托得恍若荒原上踽踽独行的火狐。

刹那间,双十年华的丫头心弦被撩拨了一下,竟忘记快点离开是非之地,只是怔怔地注视着他。

余光里,那个丫头竟沒走人,邵柯梵目光将她一扫,语气淡,轻,冷,还不滚么?不过,本王可以让你的人头先滚出去。

呀!是。

果弥回过神來,慌忙朝门外跑去。

邵柯梵长舒一口气,想到什么,思绪停顿了一下。

方才,果弥的眼神……看來,得换人了。

若兮洞。

轻巧的木桥晃晃悠悠,仿佛时光在过去和未來之间过渡。

在桥上荡脚的女子停住动作,站起身來,有些怅惘地注视着圆台壁上的藤蔓,忆起当年,维洛摘下一朵龙吐珠,别在她的发间。

随着他魂飞魄散,一切记忆变得深刻而遥远,触摸的无力变成噬心的疼痛。

可是,出來得七个时辰了,该回去了罢!她不是故意冷落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原來的隔阂,加上她已是维洛的妻子。

好几次,她都想待在留有秦维洛气息的地方,静静守候,永生永世,然而,想到他可能会因此遍地寻她,误了国事,心又软了下來。

如果尚在锡林郭勒大草原,那么,她一定顺利地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结婚生子,生命如同白开水那般寡淡,但却充足安乐。

然而,身在莽荒,她除了受到一波又一波的挫折外,一事无成,虚度年华,空有一颗悲凉的心。

在这里,她又能做什么?不知权谋,不愿丑恶,因此,只能碌碌无为。

她想到那名名叫祭尘的剑客看她时那样鄙夷的表情,似乎在嘲笑她是一个只知道悲伤的废物,心不由得一疼。

是的,她向往简单知足的人生,对大作为无甚希冀,但从未想到要当废物。

无法回到那个世界,她又能做什么?齐铭宫门口响起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那个被门卫拦住的丫头泪水涟涟,王不声不响地将果弥换掉,这是为何,摔坏茶盏是错了,不过果弥保证不会再犯,求王开开恩,让果弥继续服侍王罢。

她怎么也想不通,王虽然狠毒,但不是一个小气的人,怎会因为一个茶盏将她换了,并替成一个年近五十的奴才。

请回,这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一名侍卫动了动横在她胸口的剑,口气生硬,需要我拔出來么?果弥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仍不愿意离开,凄切地道,求王,让果弥服侍王罢……邵柯梵接过奴才达庆手中的茶,刚送到嘴边,眉头一皱,放了下去,她还不走?达庆叹息一声,轻声,这丫头服侍国君,约莫一年多了,国君忽然换掉她,她难以适应呢!邵柯梵鼻子哼了一声,站起身來,向大殿门口走去,达庆一边恭敬地跟着,一边厌恶地打量着果弥。

不知好歹的丫头,想从他手中抢回这个烫山芋般的位置,门都沒有,君无戏言,国君是不会收回决定的。

看到走出的红衣男子,果弥的声音一下子停了下來,目光乞求而无助,眼泪还凝在脸颊上。

怎么?冰冷熟悉的声音响起,将你安排到乐房,那里的月俸不比待在齐铭宫少,你还不满意?不。

果弥摇摇头,果弥只想服侍国君,果弥摔坏茶盏,知道错了,下次一定会小心,求国君开恩。

邵柯梵扫一眼她跪着的腿,苍腾已经废除跪礼了,站起來。

果弥忙点点头,匆匆站起來,身体却在战栗,求国君……够了。

邵柯梵一拂袖,转身朝里走去,把她带走,趁本王现在不想杀人。

达庆终于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果弥的哭喊声越來越远。

忽然感到后背泛起一股凉意,邵柯梵略一皱眉,转过身,面露惊喜,简歆,你回來了。

然而,心结猛地扯了他一下,他的表情瞬间黯然。

简歆目光清冷地注视着他,国君威严在上,真是可以随意决定他人的命运。

邵柯梵知道她肯定在为果弥不平,也不想解释原因,只沉声道,我还有事情要问你呢!达庆知趣地退了下去。

简歆凝视着他,等着他开口,眸子中的光芒忽暗忽明。

邵柯梵侧过脸,拼命抑制住内心的沉痛,幽幽开口,秦维洛并沒有去投胎转世,你们……是不是走到了一起?简歆的脸色忽转苍白。

他是怎么知道的?她和秦维洛多次來过王宫,他虽能力超群,却不是通达三界的那类人。

邵柯梵转过來,注视到她的神情,苦涩而艰难地笑,告诉我?他心里已经明白,只是想听到她亲口承认而已。

简歆的身体晃了一下,咬住嘴唇,答,是的,我嫁给了他。

仿佛做了亏心事,她垂下了头。

天雷轰顶!嫁?她嫁?他向她求婚两次,她不都拒绝了么?然而,她竟告诉他:她嫁了,对方是他一直忌讳的仇家。

她嫁,对他而言,简直是一个痛心到极点的笑话。

难道,她在秦维洛身上找到了归属感?三年來,他们共同经历了什么?邵柯梵向后倒退两步,捂住胸口,然而,气血逆行之势不可挡,汹涌而出。

不封穴,不调息,只是任血从嘴里源源不断地冒出來。

为什么会这样?简歆忙到他面前扶住他,邵柯梵目光一狠,一把将她推开,怒吼,你嫁了他,还管我做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她,简歆怔在当场,一时不知所措,听他凄厉地大笑,哈哈……我真愚蠢,竟然以为你的魂魄在孤独无依地漂泊,却不料……却不料……你知道么……知道么?……我一直很想你,一直为你痛苦……归來后,简歆第一次主动抱住他,顺手点了他胸口处的穴道,我知道,我多次來王宫看你,一直在你身边。

血,缓缓止住。

邵柯梵愣了愣,苦笑,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因为……简歆摇摇头,人鬼疏途,我虽念着你,但已经沒有办法,那时,我如何还当自己属于阳世?忽然想到,她的死亡因他发动战争而发生,倘若他改变决心,后來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邵柯梵闭上眼睛,缓缓吐出几个字,他如今在何处?被灵魑打散了,那个大坑……简歆顿住,秘密被揭发,她更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邵柯梵叹息一声,果然如我所料。

嘴角的狞笑一闪即逝,魂飞魄散,不复存在,无法转世,秦维洛,这便是你抢我女人的恶果么?简歆凝视着他,摸不清楚他的意图,你很高兴是么?邵柯梵沒有回答她的问題,皱眉思索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的道,以后你去看他,我不拦,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简歆有些诧异。

一定要回來。

邵柯梵的眉头几乎蹙到了一起,嘴角余下绢帕擦拭过的淡淡血迹,嘴唇却是红润得妖艳,这让他看起來更是悲凉。

简歆默不作声地点头,泪水簌簌而落。

她什么都沒做,然,滑入命运的漩涡,身不由己。

第一百一十章 宁撞不辱两天过去了,祭尘沒有回宫禀报任何事项,剑阁楼也不见他的踪影。

邵柯梵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派人去坟场寻了一番,然而,只在逐鹿荒原上捡到那张与丹成有两分相似的面皮。

邵柯梵接过面皮,展开,定定地看着,若有所思。

祭尘是一个敏捷聪慧的剑客,却不料,在制作面皮上出了这等不易察觉的疏漏,偏偏这是郑笑寒最敏感,最柔软的方面。

然而,既然面皮撕下,祭尘肯定是暴露了身份。

除了他之外,郑笑寒最恨的人莫过于祭尘,不知会如何残忍待他。

邵柯梵放下面皮,轻轻叹了口气。

时已至戌时,幽暗的小阁屋里,置于案上的小截蜡烛寂寂燃烧,光芒被穿过破败窗户的风吹得明明灭灭,靠里墙的一张床上,帷帐高高挂起,垂下褴褛蒙尘的布条,森然地摇摆。

除了床,衣橱,梳妆台和一张椅子外,阁屋里再无他物。

这是一间废弃的婢女房,格外凄清荒凉。

身着白色墓匠服的青年缓缓醒过來,却感到浑身难受得厉害,想要舒展一下身躯,竟无法动弹半分,垂头一看,浑身已被绳索紧紧缚住。

青年不服气地以内力冲,然而,绳索上发出一道金色的光,竟将元气压了回去。

试了两三次,仍然无济于事。

青年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郑笑寒,你这个歹毒货,快放开我。

蜡烛快要燃烧到尽头,滴蜡堆积在一起,火光一跳一跳。

一双眼睛从窗户上移开,轻声对身旁的人语,醒了,快去禀报国君。

察觉到外面的动静,青年的愤怒有了发挥的去处,郑笑寒的走狗,快放开我,不然,我让你们不得好死。

小少爷,别喊了,要不是你对国君不怀好意,又怎会落到如此境地,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窗外一个充满嘲讽的声音冷冷地响起,说罢阴桀地干笑两声。

你们想把我怎么样?祭尘心一紧,郑笑寒是用毒高手,要是她对自己用毒,那么,死相一定惨不忍睹。

窗外的人不再回答,似乎一下子沒了讯息。

只听见身后传來一声女人的娇喘,祭尘的神经一下子绷紧,拼命转过头,在蜡烛欲灭的微弱光线中,一个浑身**的女人轻轻扭动着雪白的身体,胸脯轻轻颤动,黑亮的美瞳挑逗地注视着他,盈光激荡,艳色横飞,甚为撩人心魄。

原來,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

祭尘从未碰过女人,浑身一阵躁热,一种原始的渴望在心底升起,愣愣地盯了片刻,忽然想到这一定是郑笑寒搞鬼,闭上眼睛,厉叱,不要脸。

呵呵。

床上的女子开口,声音婉转若黄莺,公子方才不是看得过瘾么?祭尘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郑笑寒,她究竟要干什么?窗外一阵落地的声音响起,一个威严的女声吩咐,开门。

是。

回答的,正是方才与祭尘说话的男子。

床上的女子停止扭动,拉过被单,裹住身体,下得床來,面朝大门跪下。

郑笑寒,放开我,你又出什么龌龊的主意。

确认來人,祭尘心中的愤怒翻涌不断,冲上喉咙,似乎屋子震颤了一下。

钥匙扭转的声音过后,房门吱呀地被推开,三个人走了进來,一人点亮手中拿着的宫灯,置于案上,与此同时,仿佛被气势所压,那丁点蜡烛的如豆光芒最后跳动一下,无声熄灭。

小阁屋一下子明亮起來,残破的景象变得清晰,更显荒凉。

龌龊的主意?这你得问邵柯梵罢!郑笑寒冷笑一声,目光一狠,一脚踢在祭尘的身上。

她身旁的两名男子一身剑客装扮,仿佛正幸灾乐祸地盯着祭尘。

祭尘用力一动,仍是徒劳,咬牙问,你究竟想要怎样?民女拜见国君。

那个被四人忽略的女子恭敬地伏身跪拜。

郑笑寒侧过身,睥眤地垂下目光,神情闪过一丝厌恶,陈眉儿,按照本王说的做,事成之后,本王会重金聘请神医董幻为你医好花柳病。

花柳病!祭尘倒吸一口凉气,转头去看那名女子,只见她的脸上,尚未裹全的肩上,生长着暗红色的斑点,神情黯然,透着一股虚弱的气息,夹杂着一丝对死亡的恐惧,已经不似方才那般模样。

是,民女一定不违君民。

被花柳病缠身的女子虚细柔地答。

祭尘隐约明白她要干什么,气得浑身发抖,头脑一片空白。

郑笑寒一声冷笑,迷情药。

祭尘向她脸上啐去,不要脸的贱女人。

她的意图很明显:让他染上花柳病。

青衣剑客蹲下來,封住他的穴道,抬起他的下颌,将一粒药丸强塞进他的嘴里。

等一下,要看谁不要脸了。

郑笑寒移形换影一步,避开他的不敬,本王猜测你还是处子,让你尝尝人间极乐的味道也好。

说罢一扬手,走。

她牵着绳索的线头,不知如何解开的,走到门边时绳索竟然从祭尘身上松开,再凌空一点,祭尘身上的穴道被解开,随即,三人闪身出了门外,并锁上门。

那名女子,已经重新躺到床上,观察着祭尘的反映,方才暗淡敬畏的眼睛开始流转出迷人的波光,虽然暗红色的斑点削损了她的美丽,然而,仍看得出她无恙时是个万里挑一的尤物。

公子。

她娇弱地唤,漆黑的头发垂下床榻,开始扭动除了斑点瑕疵外,可称作完美的身子,如果不是花柳病令人厌恶的缘故,便若身上长有红斑的白蛇那般妖魅惑人。

妈的,别以为我会上钩,跟这类劣质货色上床。

祭尘咬牙切齿,站起身來,然而,只是一瞬间,仿佛一把火在耻骨以下烈烈燃烧起來,迅速向上窜,席卷心灵和整个身体。

他的全身一下子躁得通红,不可置信地听到自己的鼻孔里呼出急促的气息。

那女子见药效发作,格格地娇笑起來,掀开盖在私密处的被单,让整个娇躯暴露无遗,扭动得更是厉害,公子,难忍么?眉儿为你解渴罢。

祭尘极力克制着自己,但仍是难耐强烈的欲望,头脑一片混沌,只是盯着那诱人的身体,快步向床边移去,手迅速撕扯着墓匠服,噗,白服被撕成几大片,剑客一把扔在地上,朝床上的人儿扑去。

此刻的他,几乎忘记了那女子患有花柳病,只能听从原始本能的驱使。

他的口中发出喘息声,眼睛睁大,瞳孔炽热迷乱,额头的有汗水留下。

公子,公子……床上女子扭动不止,双手抚上自己的双峰,拔出一阵阵玉浪。

不,决不能……尚存的微弱理智提醒他。

决不能,犯下这等龌龊的肮脏事。

决不能,丧了一个剑客的名声。

决不能,让郑笑寒看笑话。

决不能,留下一个病怏怏,垂死的身体。

啊!祭尘大喊一声,快要碰到陈眉儿的时候,被理智和警告强扯住,猛地一个折身,朝墙壁撞去。

天!床上的女子惊呼,挑逗的表情被震惊取代,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坚决。

嘭。

多年失修的墙壁颤动了一下,方才的所有躁动复归平静,剑客额头抵着墙壁,身体缓缓而下,最后瘫倒在地,墙上,一道血迹分外显眼。

阁房外的那两名剑客诧异得面面相觑,也是万万沒有想到快要得手的时候,竟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快,去禀告国君。

陈眉儿愣了半晌,才下了床,走到祭尘的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來,试探他的呼吸,幸好,尚有气息存在,她松了一口气,然而,想到任务失败,国君不可能请董幻为她治病,一下子觉得人生无望,不由悲伤地戚戚落泪。

风像无力的箭,从破旧的窗嗖嗖进入房间,却只是撩起丝缕床帐,房间凄清寥落。

方才被欲望填满的两个陌生人,一个昏厥,一个哭泣。

惠珂殿。

什么?撞墙?郑笑寒不可置信地喃喃,沒想到祭尘宁可死也不愿受辱,况且,她炼出的催情**不是一般男人能够承受得了的,可见此人的意志有多坚强。

是,本來快要得手的,在最后关头那小子倒像是醒悟过來了。

青衣剑客低声道。

郑笑寒皱了皱眉头,沉默不语。

白衣剑客见状,问,陈眉儿怎么处理?郑笑寒挥了挥手,淡淡,杀了!这样的女人,不配活在人世。

那祭尘……青衣剑客问。

郑笑寒想了想,眼里的神色复杂地变了几变,忽然冷笑,把他带进桑川殿,本王要留着好好折磨,要不是他阻挡,本王岂会败在邵柯梵手中。

两名剑客有些诧异地对视一眼,国君一向杀之而后快,这不似她的作风啊!邵柯梵步入忆薇殿,诧异地发现那沉沦于悲伤的女子竟练起武功來,璞元十式她已经练达极致,此时正在对着一本武功秘籍练其他招式。

第一百一十一章 死亡咒仿佛觉得有些好玩,这段时间情绪一直低落的国君嘴角擒起温柔的笑意,俯身拿起武功秘籍,看了一眼古铜色封面,上面写着几个字:幻针。

幻针!邵柯梵眉头一皱,她练这样邪恶的武功做什么? 幻针亦属于女子阴功,练成之后,可一次性发射千根元气凝成的针,虽是幻物,但却犹如真针那般具有实行,细而尖锐,一次性穿透人身,加上携带了一股强大的气劲,亡者的后身会出现碗口大小的窟窿。

简歆不快地一把夺过秘籍,我不想当废物而已。

咦!邵柯梵莫名其妙,谁说你是废物了。

简歆茫然地坐到椅子上,在莽荒,什么都做不了,我二十七了,浑浑度日。

邵柯梵心一沉,欲第三次向她求婚,然而,还是忍住了。

一半缘由是怕她拒绝,另一半,他忽然有所惊觉。

萱薇,舒真,苍腾两位王后,先后离世。

这是命运对他的诅咒么?让嫁给她的女子不得好下场,而简歆与他有所纠缠,便如此多舛。

因此,他仅是神色凝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么,你就练罢!简歆却沒有继续的意思,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忽然想起什么,她有些讶然,祭尘被郑笑寒带走,已经三天了,你不去救?邵柯梵一时怅然,眼里隐现一丝恨意,转瞬消失。

是的,他曾经承诺过,只要祭尘杀得了舒真,无论他用什么办法,那都是他的本事,作为国君的他不会怪他。

然而,看到舒真死于他的设计下,他毕竟还是有些恨的。

只是承诺在先,祭尘又对他衷心耿耿,他颇多看中这个得力的剑客,从未因此事流露出不快而已。

这次,郑笑寒将祭尘带走,以郑笑寒的性格,一定不会给他活路,他本应该派人去救,却犹豫不决,甚至不止一次冒出恶毒的念头:让郑笑寒替他除去这个算是仇家的人,或许更好。

熟料,简歆竟然亲口提了出來。

邵柯梵侧过脸,幽幽道,已经派人去了。

他忽然一笑,祭尘并不待见你,你,还为他说话?简歆毫不介怀,毕竟也是一条人命。

见她如此表情,邵柯梵心一寒,知她在嘲讽自己历來的所作所为,然而,对于这个问題,两人之间的不同理解已是定论,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这造就了她的种种磨难,,生,死。

这让她的心离他越來越远。

他不知道再跟她说什么,仿佛两人之间横了一条鸿沟。

一种深沉的悲凉感笼罩住了他。

忆薇殿陷入寂静之中,苏蔓紧张地伫立一旁,不知道如何是好。

再也沒有什么事比简歆复生更令她高兴的了,然而,小姐回來后一直郁郁寡欢,对国君的态度冷淡寡凉,她的喜悦感逐渐被冲淡,被难以言表的忧伤取代。

仿佛是几年前,小姐劝说国君停止统一莽荒的计划未果,与他冷战的那般局面,现今,是小姐放当年的心病不下么?然而,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已经改变,不似表面那么简单。

你知道么?倒是简歆先开口,舒真死的时候,我就在你们的身边。

邵柯梵神色一动,皱了皱眉,你是介意我对她说的那些话?不。

简歆缓缓吐出一个字,神色凄迷,我想告诉你,她灵魂出体的事。

灵魂出体!永远走了。

邵柯梵心底涌起一丝感伤,沉声,你说。

她的灵魂竟是一个迟钝虚弱的老妤。

简歆叹了一口气。

邵柯梵一怔,忆起那天怀中的遗体:年轻,冷艳绝色,皮肤弹性无褶,长发乌黑发亮,不禁讶然,不可能,肉体和灵魂是统一的。

仿佛是想到舒真已经八十多岁,喃喃,我懂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简歆看穿了他的心思,刚开始,我以为是她意志力强,才在岁月流逝,灵魂枯老的情况下,维持外表的年轻。

后來才想到某一次我和维洛……意识到犯了忌讳,她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邵柯梵面色一沉,并未发作,只是示意她继续。

简歆咬了咬嘴唇,我们一起路过荒原时看到她,融在她体内的灵魂也是年轻的。

那为何?邵柯梵一直垂着头,此时抬眼看她,充满疑惑。

简歆苦笑,她已经八十多岁,死去时容颜本该瞬间苍老,为了在你眼里保持美丽,她将自己所有元气强留遗体里,因此,灵魂变成了老妤。

邵柯梵的心一阵恍惚。

竟然是这样!同时震撼的,是这些话竟然从她嘴里说出來。

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简歆的脸上是说不出的惋惜和责备,有些愤怒地反问,她下葬之后,你从未去祭奠她,她是不是太不值了?邵柯梵缓缓睁开紧闭的眼睛,凝视着她,我对不起舒真,因为心几乎都在你身上了。

他用了几乎二字,说明他对那个残酷而悲惨的女剑客是有一份情意的,正如她临死前他说的那样。

或许微不足道,但毕竟有。

简歆看了一眼殿门外渐渐黑起來的天,目光似乎穿透了时间和空间,如今,我们都是各自有归属的人了。

邵柯梵苦涩一笑,本想说,死亡后,你既然因人鬼疏途选择他,为何在他魂飞魄散,而你复生的情况下,不因同样的理由选择我。

然而,忽然想到那可能的诅咒,从口中出來的却是淡淡一句,那么,过几天我去看看她。

简歆一怔,有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他竟然沒有像之前那样执意留她。

为什么!难道说,他对她开始绝望和疲倦了么。

看到她失落的样子,邵柯梵有些心疼,又隐隐感到满足。

果然,她仍在意他的爱。

可是,为什么与他有过纠葛的女子都沒有好下场。

他只是拍拍她的肩膀,别多想,也许你说得对,我应该去祭奠她。

我多想什么了。

简歆装作不知道,别过脸去。

我本來不信命,可有的时候不得不信。

邵柯梵沉重地叹息一声,从软榻上起身,鲜艳的红衣衣袂缓缓滑落及地。

除非有重要的事,以后我就不來了。

他饶有深意地垂头凝视她,心像烈火灼烧那般痛苦。

苍天,你给了我超越众人的能力和一颗狠辣的心,让我杀伐决断不皱眉,拥有其他君主难以企及的大好河山,难道,承受的惩罚,便是身边的女子,接二连三地遭遇不幸么?她们都离开了人世。

只不过,简歆碰巧是异世來者,沒有在这里转世的资格,所幸遗体又得以完整保留,故而能够复生而已。

他怎能让她再次承担死亡的风险。

倘若她再度死去,谁來保证她复生。

简歆张张嘴,刚想说什么,他已经施展隐身术,无影无踪。

她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为何突然间,他的态度转变了那么多,让她怀疑他是不是一下子遗忘了对她的爱。

她亦无法理解自己。

复生后,不是希望他不要來么?为什么自己还会如此沮丧,如此难过?她颓然而凄凉,忽然觉得人生如一团乱麻,如何也扯不清。

婕琉殿仿佛苍腾王宫的一个弃处,平时几乎无人來往,殿门无人守卫,院子无人打扫,地上总铺着不浅的落叶,花枝杂乱交错,参差不齐,虽然一切生命看起來郁郁葱葱,却是格外的芜杂和冷清。

沒有人在意,这里住着曾与陵王地位相比肩的护泽使的遗孀,自从泽观亡国,泽观君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封的护泽使职位也沒有实质上的权力。

而后來,护泽使引他国进攻苍腾,这件事众所皆知,在苍腾人眼中,他不啻于一个无耻的叛国者,忘恩负义者。

因此,这本该诛连九族的罪,苍腾国君却依然留住昭涟母子的命,让他们居住在偌大的宫殿里,每月命人送去一些生活必需品,已是莫大的恩惠。

至于其它关照,那简直不啻于痴心妄想。

所幸,昭涟每天也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婕琉殿,并未向国君提出什么额外的要求。

任季节轮换,花园荒杂。

除了子渊和骨灰罐,以及遥望对面被封的赋寒殿,沒有任何事情能够让她动容。

所谓生死,人生最重要的两个问題,在至爱的两个人身上发生,子渊生,秦维洛死,已全部掠走了她的心绪。

不似邵柯梵,生死之外仍有权谋,河山,野心。

昭涟拿起搁在花园一角的扫帚,按照半月一次的习惯清扫落叶,一下又一下,簌簌作响,像极了叶落地的声音。

她神色依旧憔悴,脸苍白如纸,那双勾人的狐眼蒙上了一层灰色, 已流转不出当年的风韵,身体羸羸不经风,每走一步都似飘浮那般。

子渊的读书声在书房里朗朗传出,穿透下午闷热的空气,在花园里阵阵荡起,似清风送凉,昭涟忍不住会心一笑。

然而,待听清朗诵的内容,昭涟脸色瞬间大变,扔下扫帚跑进书房,一把夺下子渊手中的书,低叱,娘亲说过多少遍了,书橱左侧的书可以朗读出來,右侧的只能默默地看,一个字都不许念。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昭涟残废暗红色的书橱一共四层,中间由完整的挡板隔开,她手中的书,铜色封面上赫然印着几个大字:领兵权谋册。

子渊有些委屈地指了指书橱左侧,娘亲,这本书是从那里的抽屉底部找出來的,子渊沒有违规嘛。

昭涟皱了皱眉头,那个抽屉里放的尽是维洛生前与他国之间來往的书信,沒想到下面还藏着这本书。

她将《领兵权谋册》放到书橱右侧,叮嘱,下次这本也不能念出來。

说着从左侧取下一本诗书,接着读这本,大声一点。

是,娘亲。

子渊听话地接过了。

昭涟怔了半晌,夹杂着恨意暗自祈祷,那如狼似虎的人可千万不要察觉到她的用意啊!秦维洛的死,她人生的残缺,一切都拜那个心狠手辣的人所赐。

这叫她如何不恨,简直欲吸其髓血,食其精肉,剥其肤皮。

子渊的身上,毕竟流着王室的血液。

如今要做的,便是隐忍,将子渊培养成一个优秀的栋梁之才,让他拥有文治,武功,权谋,野心,來日方长,局面会怎样变化还不一定呢!她心事重重地走出殿门,拿起横在地上的扫帚,一下下地清扫院子,如同她有步骤的计划。

花园中央是合抱之粗的羽雪树,叶子浅黄,呈齿状,并向中部经络聚拢,树上密密麻麻开着细碎的白花,风一吹,便纷扬而下,镶嵌在枯落的黄夜间,甚是美丽。

她欣赏地面上的景致,如同树上那般,然而,之所以半个月清扫一次,是不想让这里看起來太过凄凉。

扫到羽雪树下的叶和花越积越厚,围着根部堆起,昭涟拭去额头上的细汗,看着摆在四周的花盆,些许的对美的渴望之芒在蒙尘的双眼中微微闪过,思量着要不要修剪一下。

忽然间,羽雪树动了一下,一阵风拂來,树叶被卷起,漫天飞扬。

似乎有一股不详的气息充斥其间。

她以为只是风大了起來,快步走向大殿,然而,走了两步才想到有什么不对劲,猛然停住。

是的,不对劲!只有院子里有动静,风似乎拔地而起,院子之外的植物仍在轻轻摇摆。

昭涟转过身去,想要透过空中狂舞的密匝叶花看一个究竟,忽然,全身一阵剧痛,仿佛有无数针刺入全身各处经络,她惨呼一声,身子摇摇欲坠,一粒东西正好飞入她的口中,她敏捷地伸手卡住脖子,然而,外來的那股力劲來势凶猛,仍是将药丸逼进了她的腹中。

随着她倒下,诡异的风一下子消失得无声无息,叶花纷纷落下,重新铺了一地。

一切平静下來,仿佛什么都沒发生过。

昭涟诧异而恐惧地睁大眼睛,想要站起來,才发现全身已经无法动弹,阵阵痛感袭來,让她差点晕厥过去,她艰难地抬起头,惊讶地看到自己身上的衣衫已被鲜血染红。

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娘亲,娘亲……子渊听到外面的异样,从书房跑了出來,却看到这令人震惊又难过的一幕。

小人儿泪如泉涌,摇晃着他的母亲,声嘶力竭地哭着。

昭涟动了动头,向儿子证明她还活着。

娘亲。

子渊惊喜地抱住她的头,然而,只是一瞬,眼里的光芒再度暗淡了下去。

昭涟张张口,想要安慰儿子一句,却只发出喔咿声,她惊讶地顿住:她发不出声音了,成了一个哑巴。

她醒悟过來,方才,趁着漫天叶花掩护,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挑断了她所有的经脉,并喂了她哑药。

是他,一定是他!他要灭口,他担心子渊得知真相,威胁到邵氏的统治。

啊!昭涟发出她唯一能够表达出的词,大喊起來,那种痛,那种恨,让她白玉般的脖子都战栗起來。

她如狐的眼睛中,瞳孔红得如同鲜血欲滴。

娘亲……娘亲这是怎么了?七岁的子渊一边哭一边抱起昭涟的上身,朝殿中拖去,娇弱的身躯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迹延展开來。

邵柯梵,你好狠毒!你不得好死!昭涟的胸部不断起伏,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面颊。

恨得浓烈,却又无助到绝望。

 完了,就此完了么?如今的自己,废物一个,已不能传达任何信息,更不能保护子渊。

子渊好不容易才将她弄到床上,坚强的男孩逐渐止住哭泣,关切地看着她,娘亲不要怕,有子渊在呢!子渊去叫医生。

医生?邵柯梵怎会让王宫的医生來。

不过,经脉尽断,是任何人也束手无策的了。

昭涟坚决地摇摇头,示意儿子不要离开自己。

聪慧的子渊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焦急道,可是娘亲受了伤……昭涟再次摇摇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余生,将一直在床榻上度过了。

子渊还小,自己却成了他的负担。

为何自己如此悲哀。

多少事情在脑海里不断翻涌,她记起來了。

根源在于那一个同情的眼神。

究竟是哪一位女子,在维洛落魄之后,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让一切悲剧因此发生。

她好恨,她好恨啊!她从未造过什么孽,为何命运如此不公。

难道,就因为那人一个同情的眼神?然而,无论怎样,她都是无能为力的了。

子渊定定地凝视闭上眼睛的母亲片刻,见她久久不睁开,以为她睡着了,便偷偷出了殿门。

半个时辰后,子渊领着丰元甚进了婕琉殿寝房。

邵柯梵,这件事原來是秘密进行的啊!除了他或是他派遣來的人,有谁知道他干过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呢?昭涟怔怔地看着一脸悲悯的老太医,眼中涌起一丝期待,或许是有办法的。

然而,丰元甚替她检查了一番,摇头叹息,不知是谁下的狠手,筋脉尽断,夫人,臣也无能为力啊!昭涟眼中的一点亮光消失殆尽,张口致歉,却只是吐出了喔,咿之类的词,她及时收住,眼里涌起浓郁的悲凉,方才竟然忘记自己已是一个哑人。

什么?丰元甚惊呼一声,不可思议地问,那人还毒哑了夫人?昭涟沒有任何反应,只是绝望地盯着高高垂挂的帷帐。

丰元甚重重地叹息,一顿足,究竟是谁,如此心狠手辣,一点余地都不留?他的愤怒很快转为愧疚,夫人,实在对不住,臣无法使您恢复如初,不过可以让您的伤口尽快复原。

昭涟心如死灰,任宫医在经络断开的伤口处上药,子渊在一旁守着,不时替她拭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第二日,宫中专门派了两名侍女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看到有人來照顾母亲,担心自己力不能及的子渊心情好了一些。

然而,昭涟的心却不断下沉,只有她知道,今后的一切,都要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了。

包括子渊读的那些书。

她隐瞒了几年的心血,还未成雏形便已夭折。

齐铭宫。

邵柯梵批完最后一份上疏,下意识地要施展隐身术,忽而想到什么,有些颓然地重新坐回宝座上。

还是少见她罢!反正,她也不会主动找上门來。

既然如此,想是不会生什么祸端了,反正,他平时做什么,她也无从知晓。

然而,还有另外一件事情隐隐牵动着他的心。

那个被抓走的年轻剑客,究竟该不该现在救回來?可是,在过去不久的战争中,握在这人手中的剑,毫不留情地刺断舒真左胸心脉,他甚至利用了国君对他的信任,虽然有过承诺,无论以什么手段。

然而,他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孰不料自己最心爱的女子,祭尘厌恶的女子,竟主动要求他派人去救他。

简歆,她一直是悲悯的,善良的,这让他们之间产生无数矛盾,她对他越來越疏远,难以挽回。

他竭力争取的,远离他。

愿意守候在他身边的,他并未好好珍惜。

舒真!邵柯梵微微动容,轻叹一声,是该去看看她了。

苍腾王室陵园一如既往地寂静冷清,只有几个墓兵在偌大的陵园中逡巡,座座坟墓孤零零地伫立,聚在一起,带给人一种苍凉荒疏的感觉。

舒真墓与其他王室成员坟墓相比,并无特别之处,墓座用太一余粮石堆砌,为了避免长草,墓顶上铺洒了一层白玉粉。

唯一区别的,是墓碑上刻着的十几个鎏金大字:苍腾国第二十七代国君邵柯梵第二任王后王舒真之墓。

插在坟头上的经幡尚未完全被风扯碎,丝丝缕缕地在微风中招摇,仿佛招魂仪式。

红衣身影在墓前落下,久久凝视。

舒真呵,你在人世走过了八十多年的岁月,怕早已精疲力竭,是该休息了,可谁知,一代剑客,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收尾。

忽然又想起不知日期的一天,她动了为他梳发的念头,手执过梳子,却被他无情拒绝,大清早,她一言不发地在大殿上喝起酒來。

他一想到那个场景,便觉得心被微微刺痛。

倘若时光倒流,她出走王宫,他或许会去寻她的,将她带回,给她一点安慰。

为什么,为什么他一生都在祭奠。

百年之后,谁又会來他的墓前祭奠他。

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舒真墓旁的陵王墓,墓前摆置着两个花枝不知何年枯尽,泥土皴裂的花盆。

邵柯梵记起那是下葬陵王时,简歆专门从王宫抱來的,如今,竟也是这副模样了。

他们血脉相连,却一直明争暗斗。

终究还是他赢了。

他什么都赢,可是,每赢一样东西,同时也失去一样东西,他看似什么都拥有,人生却更似一片空白。

邵柯梵心绪翻涌,回到王宫,忽听密探报告,简歆又离开了王宫。

他一怔,肯定又是去那个方圆十里的巨坑旁了,缅怀那个已经魂飞魄散的夫君。

他忽然觉得凄凉又好笑。

夫君!她竟然有了夫君。

对他而言,这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偏偏她把事实摆在他面前,让他推翻猜测的希冀落空。

他深思恍惚地盯着寝房墙壁上的画,七年过去了,画已经泛黄,与黄衫构成一副有些朦胧的图景,让一切都模糊不可信起來。

求见国君。

一个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在大殿上传來。

邵柯梵神色一动,走出寝房。

大殿中央,站着一个身穿灰衣的中年男子,三角眼,倒剑眉,看上去怪异而阴狠,腰间垂挂着一柄宽刀,然而,只有邵柯梵才知道那并不是刀,也不是剑,鞘中布满无数的机簧和暗格,可以发射细小的暗针,凌厉急速,令人防不胜防。

邵柯梵摆摆手,示意守卫和退下,手轻轻一吸,门被气劲所带,自动合拢。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禀国君,两个时辰前,刘夫人已经形同废人。

中年男子的声音低而哑,但却携着迫人的气势。

两个时辰了才來禀告,想必是作了精心的准备罢!这是在暗示么?邵柯梵满意地颔首,目光却复杂得如同风云变幻,你回去罢!赏金明天送到。

是。

中年男子一鞠躬,向门外走去,步履稳健,目光中迅速凝聚起凛冽的寒气。

然而,直到推开门, 身后都沒有任何动静,中年男子暗自舒了一口气,却沒有真正松懈下來,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子飞到二十丈高空,身影越來越远。

邵柯梵收回寒如铁的目光,将掌心的元气倒吸入身体。

或许,不该在这个时候动手。

一个转念间,身形已在婕琉殿之外。

婕琉殿院子杂乱不堪,扫帚横放,花叶似乎被什么东西搅起又落下,树上沾着早就落下的叶子,不时被微风轻而易举地带离,羽雪树到殿门之间,拖着一条二尺來宽的血路,上面稀疏落了细碎的白花和浅黄色的卷形叶子。

婕琉殿沒了子渊一贯的读书声,寂静得有些可怖。

血路一直蜿蜒到寝房门口,一些位置有凝固的大血块,那是子渊拖着昭涟进屋,因费力而停顿的缘故。

邵柯梵站在大殿中,干咳了两声。

谁呀?随着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帘子被挑开,子渊的头先探了出來,黑亮的眸子中闪着点点泪花。

寝房中,神色苍白憔悴的昭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目光绝望地盯着帷帐。

邵柯梵心一紧,不可遏制地涌上一丝愧疚。

见是国君,子渊快步走了出來,垂下软发及肩的头,国君。

是他!竟是他!他來了,看看得逞沒有!只是一瞬间,那双空洞的眼睛被愤怒充满,寝房里忽然响起噢噢咿咿的声音,急促而焦躁。

娘亲。

子渊顾不得国君在前,转身跑向寝房。

昭涟的眼睛睁到了最大,密布血丝,似乎要流出血來,头不断左右晃动,让人怀疑再扭就要拧断脖颈。

然而,无论怎样动,眼睛却是死死地盯着缓缓步入寝房的邵柯梵。

邵柯梵表情冷静,看不出悲喜。

只有他知道,他已经不太敢面对这名无辜的女子。

可是,谁让她生出那份异心,她以为,真的神不知鬼不觉么?但倘若她老实,作为国君的他,是否又会放过她?国君。

泪水从子渊的眸中流出來,伸出小手拉扯邵柯梵的红色衣袖,不知是哪一个混蛋把娘亲弄成这样,国君帮子渊抓出凶手,子渊要替娘亲报仇。

年纪尚幼,又由知书达理的娘亲辅导,却连混蛋二字都用出來了,可见这件事带给小子渊多大的打击!邵柯梵一怔,垂手抚摸他的脸蛋,哦?子渊要怎样报仇呢?床上的昭涟头晃得更加厉害,声音越來越大,逐渐嘶哑起來,宛若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在困窘的境地里狂怒。

小人儿忽然挺起胸脯,眼睛放射出凶狠的光芒,咬了咬嘴唇,气鼓鼓地道,要把他也变成娘亲这副样子。

邵柯梵眉头一皱,手不由得快速下滑,反扣住子渊的下颌,掌心向上一托。

哇哇咿咿。

昭涟知道子渊激怒了那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此时已陷入危险之中,恐惧而愤怒声音大到了极点,眼中,终于流出了血泪。

子渊也被国君突然的举动吓得一惊,不由得后退一步,然而,邵柯梵仅是盯着子渊的眼睛,手慢慢松下來,那么,本王答应子渊,一定找出凶手。

子渊跪了下來,谢国君。

邵柯梵面色一变,低斥,起來,苍腾已经废除跪礼,以后,不许在本王面前下跪。

是。

子渊听话地站起來,抬起头,乞盼地看着他,国君一定要找到凶手啊!娘亲,娘亲不能动,也不能说了,好可怜。

邵柯梵深有意味地扫一眼兀自发出不成调单音的昭涟,微微点头,子渊,记得多读书。

 说罢又蹲下來,平视子渊,子渊平时都读哪些书呢?是的,他要将一切可能都扼杀干净。

她一个废人,大喊大叫又能怎么样?昭涟的哭喊声忽然停了下來,仿佛仇恨也沒有力气凝聚在眼中了,只是怔怔地盯着上方。

邵柯梵,就算我不能动,不能言,至少我还能思考,我要用我下半生來诅咒你。

是娘亲归类好的,子渊这就带国君去看看。

子渊却不知道昭涟的担忧,将邵柯梵带向书房。

邵柯梵翻了翻书橱左侧,尽是诗词画,道德讲义,曲谱之流,然而,右侧却尽是用兵之谋,治国之道,立足之术的书卷。

果然!这女人一点也不安分,看來,他做法是对的,留她一条命,怕也算是恩赐了。

右侧的书是大人看的,不适合子渊,要不,子渊贡献给国家,怎么样?以后子渊长大了,想看的话就去学斋馆看。

邵柯梵合上书橱,含笑问道。

子渊沒想到国君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脱口而出,我要去问娘亲。

走了两步才想到他的娘亲已经无法表达意见了,便停了下來,认真地想了想之后,答,好呀。

好孩子。

邵柯梵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本王会派人來伺候你的母亲。

寝房里,那双眼睛紧紧闭着,眼皮却在战栗,一滴血泪,停留在眼角。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救人风波墙上的血迹开始凝固,昏厥在地的年轻剑客紧闭双目,一动不动,只有那名任务失败的女子,赤身裸体地蹲在他身边,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嘤嘤哭泣,不知情的人,或许会以为她在哭亡夫。

混沌之中,一丝意识逐渐清晰,听到身旁有女子在哭哭啼啼,祭尘不耐烦的嘟囔一句:别吵。

那女子猛地顿住哭泣,眼里涌起期待,伸出纤弱的手推搡他,求你,求你。

方才那一撞威力实在太大,他的意识拼命挣扎,想要冲破受伤头颅带给身体的约束,然而,努力了片刻,身体仍是毫无反应,就连指头也无法动弹。

然而,那女子因为焦急的缘故,手越來越用力,他皱了皱眉,艰难而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死就死……何必……听到死字,那女子仿佛烫伤似地缩回手,在离开他胸膛的瞬间那手颤抖了一下,她发疯似地大喊起來,我已经很严重了,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一定要活着……真傻啊!即使方才她得逞,郑笑寒真的会为她请董幻治病么?真下贱啊!为了留下一条烂命,竟要搭上别人的大好人生。

这女子什么來路,不用说。

剧痛和昏沉从大脑阵阵扩散到全身,额头上的伤口似乎感应到他的挣扎,停住的血又流了出來,绕过眉眼蜿蜒流过眼睛,他的眼皮动了动,醒來的一丝意识随之湮灭,重新昏厥了过去。

一切又恢复到那女子不断哭泣的情景。

她绝望而悲伤地哭,患了花柳病的她已是青楼弃妓,老鸨不但赶走了她,还沒收了她多年的积蓄,身无分文的她付不起治病的诊金,又举目无亲,只能在莽荒流浪着等死,却不料被郑笑寒的人捉了回來,说完成一个任务,便请神医为她彻底根除这龌龊的病。

本是一心抱死的她看到了活着的希望,便是无论如何也要将事情办好,却不料这公子宁撞不辱,事情到了这样的境地。

她一下子跌到了极寒的谷底,对死亡的恐惧填满了她的心。

现在如何是好?难道,就这样等死么?那两名得到郑笑寒指示的剑客重新回到破败的小阁屋,看到那烟火女子裸着身体哭,脸色有些尴尬,青衣剑客干咳了两声。

白衣剑客戏谑,国君的命令忘了?反正她也要死,难道你还在乎她穿不穿衣服?青衣剑客半个时辰前还与同伴一道观看祭尘发狂,等着他与这女子干柴烈火燃烧起來,然而,此时却一本正经,侧过身去,你动手吧!陈眉儿知道自己大祸临头,眼睛惊恐地睁得老大,忙不迭地磕头,声音颤抖不已,求你们,求你们放过我,眉儿马上走,马上走……任务失败,国君要你死,我们有什么办法,况且,你的命也不值钱。

白衣剑客说着,对着陈眉儿的头,毫不犹豫一掌劈了下去。

一道凌厉的光急速下落,然而,在陈眉儿的头即将爆炸开來之即,光的去势一滞,在头顶像被什么所阻,慢慢抬了上來,白衣剑客一惊,环顾四周,却是一个人影都沒有。

青衣剑客察觉到异样,一掌轰开窗子,身体掠了出去,大喊一声,谁?站在仅有微风轻拂的院落里四处张望,并绕着屋子飞了一圈,再上屋顶寻了一遭,什么都沒发现。

忽然,阁屋震动了起來,一阵阵光穿墙而出,向四方疾驰而去,消匿在茫茫夜空中。

打斗起來了,那个來客潜入了阁屋。

來不及多想,青衣剑客穿过窗户,落在屋里。

令他大吃一惊的是,狭窄的屋里,竟是三人缠斗在一起。

方才进入屋子的,一名黄衫女子,一名紫衣女子,显然,两人争夺的目标都是地上昏迷的祭尘,招招凌厉,见缝插针,墙上出现了不少裂痕,阁屋随时有倒塌的危险。

剑光将三人包围其中,不断变幻,分不清彼此,阁房不断战栗。

陈眉儿暂时捡回一条命,躲在衣橱的阴影下,惊恐万分地盯着打斗的场景。

快,将祭尘带出去。

郑笑寒大喊,眼里闪现一丝亮光。

青衣剑客敏捷地扛起祭尘,冲出窗子。

璞元十式。

黄衫女子大喊一声,诡异的十招迅速而连贯地完成,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不知为何,白衣剑客方才只在一旁观战,神色有些复杂,此刻全身被冻住,他的眼中却并沒有流露半分焦急。

郑笑寒的身形一滞, 一股炽热的王者气息很快将寒光冲开,然而,简歆已经掠出窗户,直夺连带青衣剑客一道冻住的祭尘。

郑笑寒冷笑一声,运足元气,一掌朝简歆后背打去,另一掌炽热似火,顺着去向消失在阁屋里。

简歆早有防备,反掌推出,一团白光迎去,轰,强光腾空而起,直冲云霄。

在郑笑寒被光刺得闭眼的瞬间,简歆的手已经抓住祭尘的腰带,正要提起,忽感肩胛一阵剧痛,手不受控制地松开,下意识地再伸去,却扑了一个空,悄无声息的白衣剑客夺过祭尘,已经消失在夜空中。

该死!简歆一阵懊恼。

哈,木简歆,你死的时候我想方设法地要得到你遗体,现在你一个大活人,倒是送上门來了。

这样自然更好。

郑笑寒得意地大笑,同时一剑劈出,剑光吞吐到十丈开外,一片宫殿的琉璃瓦清晰地闪现出來。

本欲活捉了木简歆,以此要挟邵柯梵,然而想到以邵柯梵的本事,将她救出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那么,他杀了丹成,让她痛苦一生,她也要杀了他心爱的女子,让他倍受折磨。

想到那刻骨铭心的恨,郑笑寒紧紧咬住嘴唇,剑光里倾注的力道越來越强。

简歆提尽了所有气力,这才掠到剑光之上,躲过一劫,朝苍腾方向飞去。

逃?郑笑寒嘲讽地吐出一个字,手却是一点也不放松,剑一偏,斜削而上。

简歆一惊,心知继续向上飞必死无疑,便擦着光缘落下,一折身,顺手劈开阁顶,在木屑和瓦砾向四周狂飞的混乱中,落了进去。

郑笑寒掌剑同出,双双朝阁屋劈去,阁屋震颤了一下,并未如她想象那般被撕扯得粉身碎骨,一团蓝色的光芒及时笼罩在上方,并逐渐扩大。

那是璞元十式的极寒之气,郑笑寒感到寒气越來越逼进,方才也领教过这武功的厉害,便后退几步,飞身而起,跃到蓝光的上方,在剑上注入炽热的元气,剑尖顶着锥形的红光,朝下刺去。

半圆形的蓝光圈不断扩大,力劲也越來越强,将剑尖逼开在一尺之外,郑笑寒的身子也随之外移。

我就不信,降伏不了你。

一丝挫败感激起了郑笑寒的怒意,方才只是使出七分的力,现在看來,要加大两层了。

剑上的红光陡然一盛,光华向外延伸一丈,如火焰忽地旺盛起來,终于,蓝光开始向里收缩,中央,黄衫女子双手举过头顶,苦苦支撑,面色苍白起來,嘴角沁出了一抹鲜血。

嘭。

正当剑尖快要刺到极寒之光时,蓝光忽然消失,发出哑爆之音,阁屋四周的墙壁震散开來,与此同时,简歆抱起陈眉儿,顺着碎裂青砖的势头斜飞出去,由于气劲相带,速度竟比平时快了一倍。

郑笑寒的剑來不及收回,在阁房中央轰开丈深的窟窿,之后已不见简歆的身影。

郑笑寒气得一顿足,她低谷了简歆的能力,以为七层能够轻松将她拿下,不料这女子竟是难得一见的高手,损耗了她元气不算,还顺利逃之夭夭。

早就听到动静赶來的武卫队士兵看着国君与黄衫女子缠斗的壮丽宏大场景,早就呆了,一时沒有反应过來。

简歆逃走,郑笑寒一脸气馁,诸人才纷纷围上來,跪地请求将罪。

起來。

郑笑寒拂袖一挥,反正你们也帮不上什么忙,都给本王滚回原來的位置上。

她以炽热的内力融掉青衣剑客身上的寒冰,只听见一阵簌簌的响声,不免有些惊讶地将目光投向四周,原來是院子的花树皆被璞元十式冻死,此时一些热量扩散到四周,消融了寒气,花叶便纷纷落了下來。

从未感受过如此冷的温度,武卫队士兵边离开便拉紧戎装,郑笑寒鄙夷地扫了诸人一眼,朝惠珂殿飞去。

白衣剑客在惠珂殿门口徘徊不定,偶尔扫一眼躺在地上,正处于昏迷中的青年男子,目光隐有揣度之意。

不知道国君的情况如何,要不要将祭尘交与其他剑客或是门口的侍卫,然而前去看看情况。

然而,万一祭尘在他人手中有了闪失,说不定要他背负后果。

奇怪?国君对这个苍腾剑客的态度,跟对其他人态度的相比,是明显有些不同啊!似乎恨意之外,隐隐有其他东西。

一阵衣袂擦风而过的细微声音响起,郑笑寒轻巧地落在惠珂殿门口,有些复杂地看一眼躺在地上的祭尘,对松了一口气的剑客吩咐,你回去罢!这个人本王自会安排。

白衣剑客想说什么,却终究忍住,飞身而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郑笑寒垂下眼睑,注视着躺在冰冷的镀玉走廊上的苍腾剑客,因为是敌国人的缘故,明明殿门口铺着软绒红毯,白衣剑客却偏偏将他放在不好受的地方。

额头上的鲜血已经凝固,遮掩住撞裂的口子,十來根头发缠在干枯的血迹中,眉头隐皱,带着愠怒的意味,薄薄的嘴唇惨白得沒有一丝血色,拳头兀自紧握着,似乎不屈不挠,竟像一个孩子。

两名守卫已经站在国君的身边,就如何处置此人,等待着她的指示。

然而,郑笑寒只是淡淡道,抬进去。

守卫都以为自己听错了,面面相觑,站着不动。

抬进去。

郑笑寒压抑住因木简歆逃脱随时会爆发的怒火,不耐烦地再次吩咐,忽低着声音,本王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厉害。

第一百一十四章 出乎意料简歆抱着陈眉儿,一口气飞离鹰之五十里,确定郑笑寒沒有追來,便将速度放慢下來,方有时间留意怀中的女子。

星光洒落莽荒,依稀看到点点晶莹在陈眉儿白皙的胴体上流走,这才想起她身上不着一物,而她也正好在过度惊吓后缓过劲來,颤抖着声音,你带我去哪里?你有什么企图?简歆脱下外罩黄衫,将她裹住,轻声安慰,别慌,带你去治病呢!治病。

陈眉儿像抓住了救命草,一下子激动起來,真的?简歆忽然一阵心酸,真的,一定将你治好。

许是过于疲倦和紧张的缘故,陈眉儿听了这句承诺,一下子放松下來,头枕在简歆的臂弯里,沉沉睡了过去。

简歆在脱离危险后方才醒悟过來:邵柯梵根本沒有派人救祭尘。

祭尘跟了他三年,作为他的左臂右膀,为他立下无数功劳,再怎么说也是有一份君臣之情。

邵柯梵,如何能这样不仁不义?是因为舒真么?舒真临死前,邵柯梵向她承认他那微弱的爱情,他是在意她的,而她正好死在祭尘的计谋之下,他是想要报仇罢?邵柯梵,沒有谁比她更了解他,但凡是伤害到他在意的人分毫,或是试图从他身边带走任何东西,几乎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至少也是落得不好的结局。

除了她死死护住的亚卡。

搭救祭尘失败,祭尘仍在郑笑寒的手中,后果怕是不堪设想,从她命陈眉儿演的这出戏可见一斑。

简歆的心越來越冷,像咽下的一块寒冰逐渐沉到心底。

终于经过山泽地带,会发光的树七彩璀璨,盈盈闪闪,在一片茫茫夜色中衬着遥远的夜空,似恋人相互对望的眼眸。

简歆的眼睛涩涩的,忆起和秦维洛也曾在如斯景致中共同飞行,相伴相依,不离不弃。

他们努力了三年,为了避免他被带到炼狱火城,或被烈焰灼烧,或被铸入剑中,熟料这两种结局都不是,竟是换得魂飞魄散的后果。

魂飞魄散,再也无法挽回了,被烈焰灼烧,被铸入剑中与之比起來,已经算是恩赐。

维洛,维洛,你的魂魄散到这广阔的天地间,是否不生不灭,此时正将我包围,像你无心却温暖的胸膛。

似乎泪水早已流干,她只是怅然地凝视前方不断逼进的夜色,刹那间,心仿佛死了一回。

陈眉儿的身子虽然轻盈,但长久地抱着,她的胳臂逐渐酸疼麻痹,飞行也开始吃力起來。

为了尽快抵达苍腾,简歆提了一口气,身形升到离地万尺的空中,冷气不断迎面扑來,她的脸上很快蒙上一层白霜,怀中陈眉儿一阵哆嗦,恍恍惚惚地醒來,注视那张朦胧的脸,小心地问,恩人,怎么这样冷?简歆下意识地将她抱得更紧,这样我们能够快点到达王宫,尽快为你治病。

啊!陈眉儿惊呼出声,身子猛地动了一下,王宫?什么王宫?你是什么人?简歆才想起沒有将事情跟她说清楚,就是苍腾王宫,我是……她顿住了,她是什么?在苍腾王宫,她究竟是什么身份?然而,怀中的人却颤抖起來,月光下,简歆看到她的嘴唇无声开合了两下,苍白得沒有半点血色。

你怎么了?她奇怪地晃了晃陈眉儿。

恨,我好恨……陈眉儿终于发出了声音,虽轻微若蚊,却透出一股恶狠狠的怨气。

简歆莫名其妙,恨?你恨什么?便说边将她搂紧,免得她从高空掉落下去,粉身碎骨。

怀中的人冷静了下來,却似乎是将什么生生压抑下去,咬着牙,恨我患了花柳病,恨让我患了花柳病的人。

简歆一时哑然,花柳病是她不自重惹上的,这怨谁?让她患花柳病的人,不止一个罢!她本觉得陈眉儿有些不可理喻,然而,想到误入风尘的女子一般都有难言之隐,便只是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陈眉儿也不多说,只是凝视着夜空,眼中的色彩不断复杂变幻,鼻孔呼出的热气氤氲一阵,转瞬飞过,一程缭绕。

只见残破之躯,却无人知道她的过去是怎样的波折,坎坷之于人生,如沉浮之于尘埃。

怀里不再有动静,简歆轻叹一声,腾出一只手,将陈眉儿的头按入怀中,忍住寒冷,强打精神,继续赶向苍腾。

苍腾王宫一片漆黑,偶尔见到点点亮光在游走,穿过影影憧憧的景致,时明时灭,那是值夜奴才或婢女提着宫灯巡夜。

忆薇殿殿门微启,苏蔓不时探出头焦急地张望。

几乎是傍晚的时候,简歆悄无声息地离开王宫,现在还不回來,或许是去某个地方了罢!她只知道小姐会去某个地方,却不知道她去的究竟是何处,她作为亡灵存在的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回來后从來不与她说。

只是,小姐会经常怆然发怔,眼神空洞,似乎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

既然她那么执迷于那里,却为何选择将大多数时光留在王宫呢?终究,终究是放不下国君么?可是,她和国君之间,似乎越來越生疏了,回來后,她对国君不闻不问,国君也真的实践丢下的那句话除非有重大的事,不然再不会來,今天真的不來了。

世事难料,人间荒疏,真的如此么?曾经如此在乎对方的两人,那一份爱恋,似乎逐渐湮灭在时间的流逝中了。

苏蔓想到那个从未正眼看过自己的剑客,忽然一阵触动,手猛地捂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來。

无论如何,至少他人是相爱过的。

而她,多少次特意从他身边经过,他却一直熟视无睹。

苍腾律法有规定,倘若婢女或者奴才欲回家成亲,那么,王室会予以辞职恩准。

三年前那场生离死别,她本打算为姐姐守孝三月,而后请辞回家,找一个朴实的男人简单知足地过一辈子,却不料遇上了他,方才选择留下來,在那个凶残狠辣的女人身边如履薄冰地待了几近三年。

可一晃三年,她又得到了什么?再等半个时辰,已近子时,简歆仍沒有回來,苏蔓终于认定她是去了某个地方,便地将门锁上,回了自己的小阁屋。

丑时届至,那个夜中匆忙奔波的女子,终于在忆薇殿殿门口落下,看到大门紧锁,知道苏蔓已经失望离开,她曾对她说过,无论她去何处,只要过了傍晚不回來,苏蔓便可自行回去。

可是,这个傻女孩,是否独自待了很久。

简歆皱了皱眉,一手抱紧陈眉儿,一手掏出细薄的钥匙,轻轻转动门锁,推了进去。

恩人。

陈眉儿动了一下,环顾一下大殿,眼睛一亮,不由得赞叹,真豪华啊!简歆这才想起忘了放下陈眉儿,虽同是女子,却也尴尬地将她放下。

她裹着那件黄衫拘谨地站着,有些惶惑地问,我们这是在哪里?苍腾王宫。

 见她害怕的样子,简歆轻轻答,怕惊动了她。

陈眉儿的肩膀不经意间颤抖了一下,眼中的神色瞬间出现了几许波动。

简歆沒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似乎是考虑了一番,将她领到寝房中,你就暂时和我睡在一起吧!明天我请宫医为你治病,病好后再离开。

陈眉儿低低吐出一个字,好。

由于她垂着头,简歆看不到她的表情,却也并不在意,只打了一个呵欠,飞了几个小时,我们都累了,睡吧!然而,和一名染上花柳病的女子同睡一床,任是她再仁慈,也觉得有些别扭,便侧过身去,背对着陈眉儿。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敢问……恩人的姓名?简歆睡意正浓,迷迷糊糊地答,木简歆。

陈眉儿顿了顿,想问什么却不再问,也是很快睡过去了。

窗外,那双长久地注视着忆薇殿寝房的眼睛终于收回,一个挺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次日,碍着简歆的面子,不情不愿的宫医为那个來历不明的女子开了几贴药,叮嘱她好生休养,不可再行荒淫之事,便匆匆离开了,仿佛面对瘟疫那般。

简歆只能表示歉意,眉儿不要放在心上。

陈眉儿斜躺在床上,微微一笑,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是天恩浩荡了,眉儿怎敢苛求太多。

简歆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只觉得心中被不满充斥,你好好养着罢,我出去一躺。

说完便匆匆出了门。

陈眉儿转头注视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邵柯梵有些讶然地抬起头,看着案前一脸愠色的女子,怎么了?邵柯梵。

简歆眉头紧锁,声音压抑不住怒气,你……你根本沒派人去救祭尘?却骗我说已经派了人去。

邵柯梵摇摇头,轻轻笑了一下,我是吩咐苍腾内应等待我的命令,只不过沒有动手而已。

因为……见他卖关子,简歆也不催,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这样的眼神,是对自己的么?邵柯梵心一寒,幽幽道,因为郑笑寒似乎对他有意。

怎么可能!要不是因为祭尘与邵柯梵联手,或许赢的不一定是苍腾,郑笑寒该是对祭尘恨得咬牙切齿才对。

她不由得气冲冲地脱口而出,胡扯。

你不救,我下次再去。

邵柯梵盯着她,知道么?看守祭尘的两名剑客,正是苍腾的内应,郑笑寒一举一动,尽收他们眼中。

啊!简歆惊呼一声,怔住了。

如果是,那两人演戏的本领还真厉害。

所以你多操心了。

邵柯梵执起茶盏,缓缓送到嘴边品下一口,绕有兴致地注视着口瞪目呆的她,继续,至少,他们会保证祭尘的安全,目前郑笑寒未对祭尘痛下狠手,他们不过是静观事态发展。

简歆一时哑口无言,然而,忆起一件事來,心中仍是不平,可是,郑笑寒命人喂祭尘催情药,意图让他染上花柳病,那时我还沒有抵达鹰之,你的人好像并沒有帮他啊!他一头撞在墙上,差点丧命。

呵。

他可真倔强,所幸沒有陪上命。

邵柯梵摇头笑,笑中并无冷暖,染上了,可以治,关键是亦楚和陌白一定得取信于郑笑寒。

他可真是狠心啊!染上那样的病,尊严丧尽,身体虽可以恢复,然而,心却是要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中了。

况且,为了安稳地插入两名卧底,他不惜伤害一直衷心耿耿的祭尘。

简歆闭上眼睛,国君好权谋,佩服了!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齐铭宫。

邵柯梵握住茶盏的手猛地一紧,眼中涌上一抹浓郁的沉痛。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小困兽惠珂殿的寝房正中,一张华丽富贵的大床分外妖娆,纱幔被玉勾轻轻撩起,米白色的丝绸被单上,绣着一朵朵粉红色的花,栩栩如生,颇有立体感,似乎撒上去那般。

那是只生长于苍腾王宫烟渺苑的零双花,两朵相依不弃,共同凋零,虽是独立而生,然而女红却按照主人的旨意,将两朵的根蒂绣在了一起。

离床半丈之外的地面上,铺着一张厚达一尺的软绒席,一个年轻的男子静静地躺着,额头上凝固的鲜血已经被清理干净,一条不宽不窄的白绫将他的伤口包扎住,只是因情欲发作而被撕扯得褴褛的墓匠服仍挂在他身上,露出古铜色的宽厚胸膛。

丹成,丹成……床上的女子眉头紧皱,口中吐出缥缈的呓语,身体轻轻扭动,似要摆脱无边的梦魇。

长夜将尽,浓墨般的黑色稀释开來,白昼之光如水汽渐渐扩散,越來越膨胀,尽情占领着非黑即白的空间。

已近卯时,寝房中朦朦胧胧,那被勾起的纱幔让人感到有些怪异,床上的女子合衣平躺,应该是避讳男女同处一室。

然而,被困住的人无论如何挣扎也撑不开沉重的眼皮,偌大的殿中唯一的响声反而逐渐唤醒躺在地上那名男子的意识。

指尖动了动,随着记忆的复苏,额头越皱越紧,最后拳头忽然攥起,人一下子坐将起來,急促的呼吸让胸膛不断起伏。

昨晚的记忆排山倒海,汹涌而來,怒火忽然升起。

丹成……熟悉的声音又飘入耳中,带着薄韧削骨的痛楚,祭尘循着声音传來的方向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郑笑寒!他竟在她的房间!这女人又要耍什么花招?他看一眼厚厚的毛绒毯,震撼的脸上浮上疑惑的神色。

此时她被梦魇困住,额头沁着细汗,口中断断续续地唤着昔日恋人的名字,身体不知不觉地向外挪去,一头细密乌黑的秀发散下床榻。

是个下手的机会!还以为这女人有多聪明呢!终究不过是一个蠢货。

祭尘暗自冷笑,敛息屏气,静悄悄地走向大床,郑笑寒不知危险正在逼进,口中仍念着丹成的名字。

青年剑客伫立在床边,如面对猎物那般倾身盯着紫衣女子,见她饱受相思之苦的模样,有刹那间的失神,很快反应过來,毫不留情地对着她的头,一掌劈了下去。

然而,光芒触到郑笑寒头上的瞬间,整个床迅速凹陷下去。

祭尘吃了一惊,正要俯身看个清楚,脚下铺就的砖忽然移动起來,他忙飞身跃起,只见一块硕大的砖移到床的位置,天衣无缝嵌在四四方方的窟窿中。

眼角地余光瞥见脚下有什么东西浮凸出來,低头一看,那张床从空出的位置飞快升起,床上却不见了郑笑寒。

原來地板是木质结构,并设有机关,可以自由移动。

祭尘落到地上,环顾四周,依然不见郑笑寒的踪影。

天蒙蒙亮,一切开始清晰却又不清晰。

出來!祭尘终于大吼一声,拳头骨节嶙峋,攥得嘎嘎作响。

阁下叫谁出來。

一个声音含着冷诮之意在外面响起。

郑笑寒怎么到了外面?亏他还像无头苍蝇那样在里面找。

祭尘的怒火越烧越旺,一掌轰开窗子,飞身跃了出去。

然而,外面不止郑笑寒一人,她的身后随着八名剑客,数十名武卫队士兵,身旁另有一名黑衣中年男子,看上去有些眼熟,此时正注视着他,目光隐忧。

祭尘猛地想起來了,他是苍腾刑部一等官吏万雪贺,掌握除邵柯梵亲自处死的人之外,其他人的生死大权。

他怎么到这里來了?难道说,国君知道他被抓走,派人來救他了?祭尘斜眼看着前面的女子,郑笑寒,你带这么多人來是……哈。

郑笑寒得意地笑,万刑总,你也看到了,白祭尘擅自闯入本王的寝宫,意图谋害本王,幸好本王早有防备,不然,怕是要遭到毒手了。

刑总之前不信白祭尘在逐鹿荒原算计本王,急匆匆來到鹰之要人,沒想到苍天开眼,让刑总亲眼目睹了同样的情况,按照律令,白祭尘应该交给鹰之处置。

万雪贺听得脸白一阵,青一阵,然而当下也沒有其他办法,只好拱手,既是如此,雪贺也沒有什么好说的,此等大逆不道之徒,就由鹰之君发落罢。

祭尘怒不可遏,冲她大吼,郑笑寒,贱人,你胡说些什么?说着一掌打出,一道光芒携带着主人的愤懑之气朝郑笑寒排山倒海压去,武卫队士兵被气势慑得齐齐后退一步,而后纷纷叫嚷,保护国君。

一同包围了上去。

郑笑寒早有防备,跃到诸人一丈之外,镇定自若地观察态势,紫衣翩跹如彩蝶,眸光明亮若星辰,王者吞山河的气质在眉眼间隐现,她虽算不上尤物,却也可称清丽佳人。

随行的剑客在士兵之前便发动了反击,士兵还未接触到祭尘,十來人便已飞上了半空,缠斗在一起,让他们近不了分毫。

十人将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男子困住中间,八方间隙堵得水泄不通,随着祭尘的移动,十人光圈也在移动,仿佛一个简单的却冲不破的阵。

半盏茶之后,当中的男子长发披散下來,被阵阵光芒的气劲冲得猎猎飞舞,拍打着近乎疯狂的脸。

我要你们死,我要你们死绝。

祭尘哑着声音大喊,猛烈咳嗽了几声,决定孤注一掷,暗自运足全身的内力,排了出去。

剑客沒想到看似快要成为瓮中之鳖的青年男子会进行殊死一搏,纷纷被逼飞出两丈之外,脸上皆涌现愠怒之色,再度提力围了过去。

然而,体力已经全部耗尽,青年剑客再无反抗的余地,手软软地垂了下來,身体从高空坠落,缠伤口的白陵松落开來,自行解到风中,被风撕扯着带远。

额头上,还未结痂的伤痕分外显眼,此时再次裂开,露出一丝染血的头骨。

十名剑客相互点头,狞笑着下落,挥剑砍了过去。

收手。

郑笑寒飞到空中大喊一声。

剑客面面相觑,收回了剑和剑劲。

郑笑寒飞到祭尘身边,一手抓住他的黑色腰带,将整个人夹在肩下,稳稳落到地上。

空中的剑客,地上的武卫队士兵惊呆了。

这个人,不是应该千刀万剐么?怎么国君手下留情了。

郑笑寒将双目紧闭的祭尘放到地上,用力踹了一脚,鄙夷道,此人大家应当记得,战争中,他与邵柯梵联手,害本王失势被擒,鹰之武卫队才会乱了方寸,被迫接受兵力控制在十万以下的契约,就这样将他砍死了,未免便宜了他。

并且现在他昏迷不醒,对砍在身上的刀剑感受不到任何痛苦,还不如留着,好好折磨。

鹰之战败一直是所有鹰之人心中的阴影,周围的人沉默了一番,终于有人拱手道,国君说的是,就应该好好折磨他。

其他人也沉重地点头,一束束极端仇恨的目光投向地上的男子,恨不得扒其皮,食其肉,剜其眼,吸其血。

只有苍腾万刑总像确定了什么似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得意,也不向郑笑寒鞠躬辞行,飞身朝苍腾而去。

这也太不将鹰之放在眼里,几名剑客按捺不住,国君,这……哼。

郑笑寒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空中越來越远的黑衣中年男子,去追他,还显得鹰之将他当一回事了。

剑客们不由得佩服地点头,国君说的是。

你们,都下去罢!郑笑寒命令道,白祭尘,鹰之第二个仇人,就由本王处理。

待所有人都走后,空荡荡的惠珂殿后花园,便只剩下两个人,一人醒着,注视着躺在地上的人,眼神复杂。

一人昏迷,额头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正缓缓淌出血液,黏住耳侧的头发。

郑笑寒皱了皱眉,令宫医來治疗这个鹰之大仇人是万万使不得的,只能为他上金创药,慢慢等待伤口愈合。

鹰之国君眼中出现些许的柔和,俯下身,抱起地上的男子,跃入窗内,将他放到绒毛厚毯上。

国君。

寝房帘外,一个声音在小心翼翼地唤,一只纤细的手插入蓝色布帘边缘的缝隙,正欲拔开,垂在布帘上的细碎珠子发出短暂而轻微的唰唰声。

郑笑寒目光一紧,吩咐,在外面侯着,本王自会出來洗漱,以后沒有本王的吩咐,不许踏入寝房半步。

是。

那只手急忙缩回,只是恭敬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疑惑。

郑笑寒为祭尘上好药,再包扎好,犹豫片刻,终于执起梳子,梳理那杂草一般凌乱的长发。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她心一惊,梳子落到地上,对面妆台上的镜子中,一张清丽的脸不知所措。

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她心一横,朝毯子上的人狠狠地踹了一脚,而后走出寝房。

婢女正端着一盆水,耐心地恭候在外面,见郑笑寒走出去,躬了躬身,国君快洗漱罢,快要到早朝的时间了。

唔。

郑笑寒应了一声,靠在殿中宝座上,婢女手握湿毛巾,一点点地轻试她的脸。

咳咳咳……寝房中忽然响起男人的咳嗽声,婢女的手一下子顿住,惊疑,国君……然而,话还未说完,人已经缓缓倒了下去,兀自瞪着一双不知所以的眼睛。

第一百一十六章 引狼入室婕琉殿门前向來稀落,昭涟出事后,更是沒有人经过这里或做客殿中。

丰元甚一向是个守口如瓶的宫医,而昭涟委实可怜,他便沒有透露出半点风声。

除了子渊,苍腾国君,丰宫医,以及两名专门服侍昭涟的婢女外,其他人并不知道护泽使夫人残废并变哑的事。

而简歆,由于作为亡灵时与秦维洛结为伉俪,回到王宫后自觉无颜见昭涟,便迟迟不去拜访。

如果她知道了,究竟会是如何反应……只是当初沒有想到,她竟能复生,來面对日夜令她为之愧疚的人。

她亦现在才惊觉,二十多年來,她一向只为善事,怀着一颗悲悯天然的心,竟做出了这种剜人心肝的事。

可是,不安归不安,她与维洛相伴两年多,是不会因此而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的。

事情竟到如今这样的局面!生与死的曲折都过來了,只是掩藏在其后的一切,已经悄然改变,心上那个最爱之人的影子,似乎再不是从前的红衣邪魅。

面对他,就如同面对广袤无垠,离草丛生的荒原,他所拥有的,,地位,权势,大部分建立在弱小者的血肉和骨殖之上,如何叫人不寒心?简歆挑开帘子,陈眉儿服过药之后,虽才是傍晚却也睡了过去,來苍腾王宫三天了,她极少话语,要么睡觉,要么斜靠着垫高的枕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表情复杂,时而浮现阴狠的神色,被简歆撞见了,急急隐藏。

简歆也只当她实在痛恨那些让她染上花柳病的男人,不知怎样劝她,也并不多言。

苏蔓有些紧张地伫立在床头,见简歆进來,表情神秘的凑了上去,并朝帘外使了使眼色。

简歆看了床上熟睡的风尘女子一眼,挑开帘子,与苏蔓走了出去。

苏蔓环顾四周,大殿上空无她人,甚是安全,便悄声道,姐姐,陈眉儿在睡梦中直呼国君的名讳……简歆睁大了眼,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來。

怎么会……一半因为太巧合,一半因为接受不了。

苏蔓很是不满,她才刚來,又是烟花女,竟痴心妄想到这种地步。

简歆似乎沒有听到她的话,只在想,邵柯梵是否造了什么情孽,然而,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是一个对感情执着的人,不可能会主动去对不住别人。

难不成,是陈眉儿自作自受?又或许,陈眉儿叫他名字,与她所猜测的无关。

随她罢!你好好伺候她就是,其他的事情就不要管了,再说……她顿了一下,再说邵柯梵也跟我无关。

姐姐。

苏蔓鼻子一阵发酸,怎么会这样?你跟国君,怎么到了如今这样的局面?简歆百感交集,深吸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咱们顺着天意的安排罢!不。

苏蔓摇摇头,姐姐,我不希望你们这样下去。

人生在世,世事岂是都能如人所愿的,如果是,那么,我就会回到锡林郭勒草原守候着母亲了,也不会惹上一堆烂事。

简歆感慨一番,又说,你去守着陈眉儿罢!我与亚卡去荒原。

苏蔓微红着眼睛,点点头,慢慢进了寝房。

宫廷后院,亚卡无趣地卧着,大大的眸子里蓄满悲凉。

简歆复活后,就只來过一次后院,骑着它飞奔在广袤无垠的荒原,那是半个前,她刚复生回宫次日,然而,半个月來,她却仿佛将它遗忘了似的,再沒有來第二次。

它只知主人复生后,眉眼间的愁绪增多了几许,不知亡灵三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铁门闪过一个熟悉的黄衫身影,亚卡的眼中放射出惊喜的光芒,宛若黑宝石那般璀璨。

马舒了舒四肢,一下子站起來,再晃晃身躯,精神一下子抖擞起來。

咴。

短促的嘶鸣在后院响起,马像以往那样,前半身跃起,两脚凌空飞快合拢,竟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亚卡。

简歆高兴又歉意地跑过去,抱住它的头,伸手抚摸它的耳朵,对不起,以后我会经常來看你。

亚卡的鼻息扑在她胸间,暖意席卷了全身,舒适慵懒,马竟用它的额头抵了抵那柔软的胸部,一脸享受,简歆只当它耍起调皮的性子, 便不觉得有什么。

然而,忽然想到亚卡曾经能够化作人,肯定也有了人类男子的情欲,变回马亦如此,大吃一惊,将马头推开,后退一步。

亚卡茫然地注视着她,似乎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亚卡,你……简歆有些恼怒,你怎么能这样?亚卡垂下头,明亮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侥幸和狡黠,抬起头來却是满眼无辜,委屈地叫了一声。

简歆叹息一声,也不知该不该信它,翻身上马背,走吧!去荒原。

亚卡嘚嘚嘚地朝门外跑去,守门的中年马奴忙恭敬地避开,待马与人越來越远,有些惊恐地自语,死人复生,每次看到她就像活见鬼,娘嗳……亚卡一如既往地飞奔,与背上绝色女子似乎离锡林郭勒越來越近,又似乎越來越远。

禀告国君。

书房中,获准进入的黑衣密探垂头拱手。

邵柯梵不动神色,示意他说下去。

陈眉儿的家人,户籍等情况,无源可查,青楼的老鸨也不知道她的來处……仿佛担心受到惩罚,密探的声音似是如履薄冰,呼吸也由于紧张有些不均匀。

哦!邵柯梵颔首,你下去罢!注意盯紧她,免得生出事端來。

陈眉儿一副拘谨惶惑的模样,但这并不像是一名大度浅笑送怀的青楼女子的作态,她究竟,隐藏了什么心思?然而,她的家人无可查,來处无可查,踏入风尘之前经历了什么,却是无法知晓。

红衣如狐的男子有些焦躁地站起身來,踱步到大殿中。

昨天,听密探说简歆出了门,他以为她是去某个地方去了,心狠狠一扯,却也仿佛习惯。

夜深,她仍旧沒有回來,他不免忧心,便去了忆薇殿前花园的树下藏着,却不料她抱着一名陌生女子回來。

而后,他知她去了鹰之国救祭尘,施救失败,却救回这名即将死在陌白掌下的青楼女子。

这本是她悲悯的天性使然,他亦不会多管,只隐隐觉得陈眉儿有些不对劲,便命人查她的來历,然而,除了青楼之事,一切皆无头。

戌时末刻,天早就黑得尽了,简歆才骑着亚卡归來,虽看不见路,亚卡仍是轻车熟路地循着宫中马道顺利回了宫廷后院马场。

简歆翻下马背,想到今晚陈眉儿需要服药,便走得快了些,然而回到忆薇殿才从苏蔓口中得知,陈眉儿不见了!不见?她对宫中并不熟悉,能去何处?简歆将忆薇殿书房,大殿,寝室,以及前后花园通通找了一番,确实寻不到她的身影,便猜测她或许是走了。

相处不到短短三天,她对那名风尘女子也只是稍微有些怜悯,再加上为了活命她竟苦苦哀求重伤的祭尘行龌龊之事,她心中隐隐有些厌恶。

然而,一个时辰之后,陈眉儿却从大门走了进來。

简歆一愣,我还以为你走了。

陈眉儿微微一笑,青楼的媚惑风情展露无疑,眉儿虽是一介草民,却也是识得礼数的,怎能不跟姐姐告别就走?简歆思虑一瞬,诚恳挽留,还是等病养好再走罢,到时我赠你一些金银之类的财物,好好过下半生。

 边伸出手,将她挽进寝房。

陈眉儿略显淡漠的眸中浮现一丝柔和,然而,终究是下定了决心。

邵柯梵,我要让你痛不欲生。

莽荒之渊沒有任何环境污染问題,再加上山泽之地虽丰泽,但实则少云,像是水源之灵的水全润了山泽之树草人,而树草人恰恰吸收足够的缘故。

因此,莽荒之渊晚上向來星河清朗,甚至比盘古三界还要明晰得多。

今晚的夜色却是黑沉沉的,隐隐让人感到窒息,然而,举目仰视,却发现挡着星河的不是云翳,而是比夜更黑的东西。

今晚或许有异。

邵柯梵颔首凝视了天穹一番,身形很快抵达忆薇殿后花园的重影树下,并对早候在这里许久的密探甄椽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黑衣密探郑重地点了点头。

从后花园穿过雕花木窗,可以清楚地看到寝房里发生的一切。

苏蔓按照国君的指示,将时而垂下帘子的窗户完全敞开。

她认为陈眉儿有些來历不明,说不定是一个危险之物,但又不好对简歆说明,只是遵循国君之意小心一些。

况且,她忽然想起來了,陈眉儿唤国君的名字时候,竟是恶狠狠地,字从齿间蹦出,似是欲将其一口口吃掉,毫无男女之意。

国君。

密探终于忍不住,用传音入密问,为何不将陈眉儿一刀了结了干净。

邵柯梵定定地注视着寝房里的动静,声音轻而飘忽,在沒有必要的情况下,本王不滥杀无辜。

已是入秋,天气有了萧瑟的冷意,简歆在床上多铺了一层丝绒床毯,再叫苏蔓抱來一床厚被,对静静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头的陈眉儿道,眉儿,该睡觉了,你还要养身体呢!陈眉儿轻声应了一句,放下梳子,脱下简歆特意为她找的绿色外衫,穿着里衣走到床边,脱了靴子。

苏蔓端着一盆温水,脸色有些黯然地放在她面前。

陈眉儿也不计较她的态度,自行洗毕之后坐到床上,面朝床靠着的青墙,看不到她的表情。

简歆脱了黄衫,躺到床的外侧,看到窗子未关,便吩咐,妹妹将窗户关上罢,眉儿身体不好,当心她着凉了。

苏蔓看了一眼窗户,犹豫不决。

这话仿佛倒是提醒了陈眉儿,风尘女子神色僵了一僵,转过身來,可怜兮兮地,姐姐,是有些凉。

简歆看苏蔓仍沒有关的意思,心里疑惑却又不多说,只是责备地看了她一眼,起身來,将窗户关了,再拉下帘子,并将帘子边缘塞入窗户缝隙中,这样一來,不但密不透风,还遮蔽了那庇佑安全的视线。

该死!邵柯梵眼神一冷。

只听里面传來简歆的惊呼声,哎呀,眉儿为何脱光了睡,会着凉的。

陈眉儿颇有礼数地答,眉儿一向有裸睡的习惯,只是昨夜才与简歆姐相识,有些不好意思,今日既然熟悉了,眉儿就遵循以前的习惯罢!简歆不再说话,只是将被角掖到她身下,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见主人已睡,苏蔓只得退出房去,然而,却似乎忘记熄了宫灯,简歆正要叫她,只听见忆薇殿殿门关上的声音,苏蔓的脚步声逐渐远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纵火忆薇殿邵柯梵抬头看了一眼天穹,依然沒有半点星光透出,那比黑夜更黑的气团仍旧远远地笼罩在莽荒上空,然而,他竟从那诡异之中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仿佛从极为遥远的地方而來,勾起人深藏已经的记忆。

不可能……邵柯梵心猛地一疼,一定是多想了。

他再次颔首,有些发怔地凝视着天穹,那样的熟悉感越來越浓,然而却沒有料到,走神中,难以挽回的事情正悄然发生。

简歆皱了皱眉头,起身下床,正要吹灭宫灯, 陈眉儿出声制止,姐姐,还是不要灭了罢,眉儿在灯光中入睡,会觉得暖些。

简歆依她的意,回到床上躺着,陈眉儿转过身來对着她,因她浑身**,简歆有些不自在地要侧身朝外。

姐姐。

陈眉儿似乎并无睡意,表情神秘兮兮,为了报答姐姐的恩情,眉儿今天斗胆拿着姐姐的腰牌出了宫门,为姐姐捎來一样好东西。

简歆一听有了些许的兴趣,多谢眉儿了,是什么东西呢?陈眉儿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小瓷盒,揭开盖子,里面是河蚌粘稠般柔软润泽的半流体。

简歆笑了笑,知道这是女子用以香体或是擦脸的用品,同为女子,眉儿好心思。

眉儿扑哧一笑,这叫睡晨香,此药好附静体,入睡之前抹了全身,睡眠间会慢慢发挥效果,早晨起來,身上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姐姐,眉儿为你涂抹一些罢!简歆本对这类东西不太上心,然而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微微一笑表示满意,解了里衣,任她将睡晨香抹在后背和香肩上。

方才说话的声音极轻极淡极轻,那密探甚是什么也沒听到,只是依旧警惕地盯着窗户。

宫灯未灭,透过帘布遮挡的窗户洒出暧昧不明的光芒,然而,里面静悄悄的,不知寝房中的人究竟睡了沒有。

天穹上方的无数黑色气团忽然不安地骚动起來,在夜色中相互流窜,然而,动作却有些凝滞,仿佛正在艰难地进行着什么。

邵柯梵预感不妙,有些吃惊地收回目光,却不知道自己仰望了天穹多久,用传音入密问身侧的密探,可有什么动静?禀王,毫无声响,或者,小姐和陈眉儿已经入睡了。

邵柯梵本欲进寝房查一个究竟,然而,那陈眉儿似乎故意脱了衣服,倘若简歆看到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进去,一定会鄙夷他的为人,他不想她一次又一次对他失望。

或者,天穹上空那比黑夜还要黑的气团,真的与陈眉无关罢!黑色气团安静了下來,缓缓的,相互交融,似乎要成为一个整体。

再等两个时辰,已是子时,却是什么事情都沒有发生,寝房中无声响,无异味,无杀气。

邵柯梵心安了一些,第无数次抬眼看苍穹,黑色气团融了几近一半,中央一个黑色气层不断向外扩展,边缘许多气团处于分散中,正被一股力量朝中部吸去。

那种熟悉的感觉……为何……可是,看似完全沒关系的啊!那遥远得缥缈的回忆一点一点地涌起,渐渐将他的心填满。

死了十二年么?除了八年前他利用简歆诱她出來那次,可说十多年沒有见面了。

人生中,有多少个十多年呵!而八年前,她魂飞魄散,消失在广袤的莽荒,再也不见。

然而,天穹上空,明明是不详的黑色气雾,与善良的她,又有什么关系?他为何会有那样的熟悉感?邵柯梵示意甄椽回去,密探再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寝房,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再等了半个时辰,仍是沒有异样,心放下了一半,或许,真的是他多想了罢!便回了齐铭宫,在门口,颔首凝视了天穹片刻,终于彻底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推门走了进去。

黑色气雾不安地骚动一下,停顿了片刻,又继续缓缓地融合。

邵柯梵躺在榻上,却是怎么也无法安眠,一面是对简歆安危的隐隐担忧,一面是那种荒谬的熟悉感惹得他内心往事泛起。

子时末刻,陈眉儿起身來,穿上里衣,披上绿色的衣衫,悄无声息地朝寝房走去。

习武人的习惯让简歆察觉到动静,迷糊地睁开眼,支起上身,疑惑地问,半夜三更的,眉儿这是……陈眉儿的肩膀不易察觉地轻颤一下,转过身來歉意道,眉儿去如厕,惊动姐姐了。

简歆笑着摇摇头,又躺下了。

然而,一刻钟之后,陈眉儿还沒有回來,倒是她身上开始发热。

她沒有察觉到,与此同时,那盏宫灯中的火光像被人拨了一拨,逐渐旺盛了起來。

简歆奇怪地看了身上一眼,肤色依旧白皙,并无任何异样。

然而,那种温度飞快升高的感觉却是真切地存在着的,并且开始由热变成灼热,渐渐地,如同火舌快要舔在身上那般。

简歆抚在小腹上手烫伤般地移开,神志开始混乱焦躁起來,终于在床榻左侧寻到水壶,想也不想,揭开壶盖,举起水壶,将水全部倒了下來。

这一倒不要紧,身体顿时如同陷入火海,所有的血液都沸腾了起來,她再也支撑不住,倒到地上,翻來覆去地滚动,发出痛苦难忍的**。

她的身上,肤色白皙依旧。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宫灯中的火光越來越旺盛,里面有什么在不断膨胀,终于,嘭地一声,灯罩突然炸开,火光大盛,像被什么牵引,窜了出來,直朝地上痛得撕心裂肺的女子扑去。

简歆尚有一分意识,瞥见那袭來的火光吃了一惊,然而,像要躲过却已经來不及,火光舔到身上,以她为中心,向四周迅速扩散开去,瞬间,忆薇殿大火窜起,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她成了火引。

此生第一次尝到如斯人鬼神皆不能承受的痛苦。

火似乎扎根在皮肤上,烈烈向内向外燃烧。

啊啊啊!……简歆发出凄厉的喊声,挣扎着站起又不支倒下,听见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发出噼啵的响声,很快被烧光,火集中力量在皮肤上燃烧,发出滋滋的骇人声音,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被融化,极端的恐惧,极端的痛苦,极端的无助交织在一起。

邵柯梵,救我,救我啊!……这不是人间,这是地狱。

似乎世界上所有的火,阳世的,阴世的都聚在一起,团团翻卷,将她包围得密不透风。

在忆薇殿火光窜起的一瞬间,微阖浅睡的邵柯梵霍然睁开双眼。

发生了,竟真的发生了!施展隐身术,瞬间落到忆薇殿外,却被眼前的情景震惊地一句话都不出來。

忆薇殿被熊熊大火包围,烈焰冲天,在漆黑的夜中分外显眼,在噼噼啪啪的巨大响声中,隐隐约约传來凄厉的呼救声。

简歆在里面,她在里面!无数的婢女,奴才,侍卫提着水桶來救,剑客纷纷以元气扑火。

邵柯梵红着眼睛,不顾一切地朝火海中飞去,然而,他神志尚留得一半清明,边用元气护体边用广传音,璞元十式,简歆,快使用璞元十式。

只不过八分之一柱香的时间,火海中的尤物已是面目全非,全身溃烂焦黑,沒了呼救的力气,只是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任烈火焚烧。

火侵入她的每一寸肌肤,甚至灼到了骨头。

那种痛苦,任何描述的语言皆已苍白。

快要死了么?就这样结束了么?这次,是真的彻底地死了罢!躯体已经毁灭,魂魄无法再附着复生。

迷糊中,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璞元十式,简歆,不要放弃,快施展璞元十式。

那声音穿透建筑物被燃烧**的咔嚓声,越來越清晰。

简歆知道,他來救他了,并且,正闯入火海。

她的内心一阵触动,转念一想,不,不让让他进來,不能让他受到丝毫的损害。

她凝聚起全身最后的力气,以残缺之躯,挣扎着连舞十式。

一道道蓝色光芒从烧焦的体内流出,穿透火海,吐到忆薇殿之外。

这远远超过她极限的力量,成功地将那个沒有防备、快要进入火海的人震出三丈远。

忆薇殿的火光瞬间熄了一半,然而,又很快被烈火全部包围。

咔。

一声断裂,忆薇殿书房坍塌了下去。

简歆毫无生气地瘫在地上,尚存的一丝意识里,静静等待着最终死亡的來临。

不。

邵柯梵大喊一声,几近猛兽在难以摆脱的困境之中的狂啸,再次飞身朝火海掠去。

与此同时,黑色的气雾终于完成了融合,连成一片,遮挡住以往星河清明的天穹。

那黑色气雾整体颤了颤,而后如一只黑色的大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俯冲下來,在邵柯梵进入火海之前,包围了忆薇殿,将他阻隔在殿外。

婢女,奴才,侍卫,剑客,大臣,武将皆不由得停下施救,惊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围住忆薇殿的气雾虽高度浓缩,却也有三丈距离那般厚,且带着浓郁的煞气,所有人都忐忑地退出气墙之外。

大团大团的气雾涌入火海,如食饕餮般贪婪地吞噬着熊熊的烈火,火势很快小了下去。

邵柯梵知气雾是特來救简歆的,焦急得到了一丝缓解,然而,仍再度飞向火海,梵晖咒光芒层层漾开,试图冲破诡异气雾的阻挠。

他想知道她究竟怎么样了?再也听不到她的呼救声,她……与此同时,一具焦黑的躯体从火海中抛出,邵柯梵一震,赶紧接住,落到地上。

一看怀中的人,他差点站立不住。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再见萱薇那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啊!一头乌黑的秀发已经烧尽,头皮坑坑洼洼,褶皱粘稠,不少地方森然见骨。

那张倾国的脸已是面目全非,五官几乎挤在了一起,眼睛被腐烂的皮肉盖住,似是再也不会睁开。

身上的肌肤被烧焦,溃烂一片,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那是皮肉脱落,掉到了地上。

......邵柯梵不敢置信地摇摇头,喉咙沙哑艰涩,难以发出一个音节,怀中的人逐渐朦胧起來,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到焦黑的躯体上。

因了那情咒,苦苦不放手的他终于愿意远离她,护她安全,然而,厄运终究还是逃避不了。

他不再顾及国君的尊严,脱下白色的里衣,**着上身,将怀中人裹缠起來,而后静静地坐在地上,怔怔地盯着快要被黑气吞尽的火焰,心如死灰,意识一片空白。

咔嚓。

忆薇殿正殿塌了一半,碎末火星飞溅出來,诸人纷纷后退几步,目光却朝着国君,谁也不敢上前去安慰一句。

片刻之后,忆薇殿的烈火被黑雾吞噬殆尽,徒留焦黑的空架子和墙壁,冒着呛人的黑烟。

黑雾从忆薇殿袅袅升起,在半空中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笼罩在所有人的上空,沒有人知道该如何面对这诡异的、却又拯救王宫大火的东西。

黑雾开始旋转起來,带得地面上刮起了大风,一时间,诸人的衣衫猎猎而响,头发向上飞舞。

大家面面相觑,开始惊恐起來,这不知來处的魔物究竟是要做甚?是要……是要侵占这苍腾王宫,占据疆土么?在那样盛大诡异的景象下,就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惶论反抗了。

然而,无论黑雾如何作为,亦无论众人如何惊异,那似乎丢了魂的国君只是抱着不知是死是活的女子,一动不动,神情空茫沉痛。

手执宫灯的婢女们站在众人四周,身体微微发抖,似乎畏惧灯盏里的光芒。

黑雾旋转得越來越快,诡异的气息却越來越淡,黑雾的中央出现紫色的光芒,丝丝缕缕地透出,紫光还很微弱,在浓厚的黑雾中隐隐约约。

哈哈哈哈……人群中,凄厉的声音响了起來,邵柯梵,邵柯梵,杀不了你,但烧死你最心爱的女人,也算是对你最好的惩罚了。

众人大惊,方才只知道救火,现在又震惊于那诡异的黑色魔物,竟沒有想到纠出放火的凶手,于是纷纷愤怒地循着声音的來源看去。

一个浑身**的女人从人群中跑出,边疯狂大笑边叫嚣,哈,邵柯梵,你知道她为什么被烧得那么惨吗?那是因为我让她成为了火引,不然,一时半会还是难以烧死的。

唰。

佩剑的人纷纷拔剑,将陈眉儿指在中间。

如此毒妇,将她剁成肉酱。

陈眉儿狞笑着,脸上沒有半分恐惧,反而朝一名剑客齐胸平举的剑扑去,死就死,反正仇已经报了,邵柯梵,哈哈哈,你好生痛苦着罢……掌握生杀予夺的人淡淡开口,留着,好好折磨。

是。

众人恭敬地答,将她剁成肉酱确实是便宜了她。

陈眉儿一心只求快死,听了邵柯梵的话眼神一黯,不顾一切地加快了速度。

那剑客敏捷地将剑一收,凌空点去,陈眉儿倾刻间委顿在地,很快,两名侍卫上前來,将昏迷的女子拖走。

邵柯梵终于下定了决心,伸出右手食指,在简歆烧得沒有鼻峰,坍塌下來的鼻前探了探,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还好,尚有一丝气息,她还活着。

虽然已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但总比她成为亡灵,他苦苦忍受思念的煎熬要好得多。

黑雾旋转得越來越飞快,中央的紫光越來越盛,终于破开一个窟窿,一道紫色光柱投射到地面。

邵柯梵此刻才回过神來,忆起方才救了简歆的黑雾,又见此时紫光。

是她么?是她來了么?他的心中升腾起一种久远的渴望,视线从忆薇殿废墟转移到紫色光柱上,期盼着什么的來临。

终于,紫色光柱中出现一个模糊的紫衣身影,虚无缥缈,宛若人的魂魄。

那朦胧的半透明身影逐渐清晰起來。

依旧是昔日的美丽容颜,依旧是一袭紫衫。

萱薇。

邵柯梵眼睛陡然一亮,抱着简歆,朝紫衣女子跑去,几乎激动得说不出话來,萱薇,是你……然而,欢喜只是片刻,垂头看到怀中人那般模样,被心痛一扯,双腿一软,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

半空中的黑雾仿佛完成了任务,停止了动作,仿佛只是更黑更低的夜空,若不是有过方才的经历,沒有人能够看出异样。

吸足了紫色,光柱中女子的衣衫由浅紫变成深紫,而光柱的颜色却淡了许多,如此,那女子的美丽展露无疑,似是不可方物的仙子,虚无的紫衣衣祙飘飘,仿佛紫色火焰吐向夜空,有些妖化的长发及脚踝,缓缓飞扬。

苍白的脸虽素静无波澜,然而,那双丹凤眼却凝视着走近的男人,亡灵之泪盈满了眼眶,嘴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柯梵……声音如轻烟,如余音那般袅绕在空中,轻而缥缈,片刻方才散尽。

邵柯梵心一触,抱着简歆,飞到萱薇的面前,伸出手触摸那张从未忘记的脸,萱薇,八年沒见了……真不敢相信,还能亲眼看到你……与八年前不同,这次他的手只触摸到虚无,然而,他仍是留恋地抚着那靠光芒维持的轮廓。

萱薇淡淡一笑,泪水却滑下面颊,本想,借助恶灵的力量,将散落各处的灵魂碎片凝聚在一起,与你好好叙一番,不料遇了这等事,也幸好,救出了简歆。

欲借助恶灵的力量,首先将恶灵感化,这是多么高洁纯良的灵魂啊!竟能够将流落莽荒的不少恶灵招來。

邵柯梵垂下手,看了一眼怀中不成样子的人,又抬起头,萱薇,你能救她么?萱薇道,方才,你朝我跑來,不止是许久沒见我的缘故,也许在想,我能救简歆,对吧?那善解人意的声音,毫无半点醋意,与八年前在忆薇殿上的表现截然不同。

十二年前,她成为死灵,却一心认为他只能属于她。

而忆薇殿上,魂飞魄散之前,她将他交到那名异域女子的手中,便知他们一对活人,才能真正走到一起。

她放不下执念,但依旧祝福。

邵柯梵凝视着那双泪渐干的眼眸,承认,是的。

方才,他确实像看见了救命草。

任他武功再高,也无法拯救皮肉皆溃的简歆,能拯救她的,一定是魔或者仙的力量了罢!萱薇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我救不了她,我只能凭着一丝善意感召恶灵而已,柯梵,只有邪娘子能够救她,你……你快去罢!趁她尚有一丝气息。

邪娘子!邵柯梵眉头一皱,他与邪娘子之间的关系已经闹僵,此番前去,她会肯救么?试试罢!既然只有她能救!可是,倘若走了,八年未见的萱薇,以后还能见么?此时的魂魄虽看似如八年前完整,然而,心思缜密的他却看出她由碎片组合而成,且由恶灵在半空施力维持形体。

恶灵一向变幻无常,且追求极端的快意,就算暂时帮她凝聚成形,也不会牺牲自由跟随她以维持她的形体。

这晚之后,几乎不会再见到她了罢!然而,简歆的伤情容不得他多想,终是留恋地看了萱薇一眼,正要走,见她眼中亦是不舍,心念一转,柔声,萱薇,一起去好吗?萱薇一怔,不再湿润的双眸忽然滚下一颗泪來,你……你带她去罢,尽快回來,我替你守住王宫,你可以见我最后一面的。

最后一面?邵柯梵一震,然而,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人,王宫亟需信得过的人守护,萱薇身后有无数力量强大的恶灵,她是最合适的选择。

只好点头,好。

苏蔓含着泪,呈上一件红衣衣衫,国君,一定要治好小姐啊!方才,见到小姐变成这副模样,她几乎晕了过去。

邵柯梵默不作声衣衫穿好,抱着简歆,萧瑟的身影背对萱薇片刻,却隐忍着不回头,像是作默默的告别,终于,施展隐身术,消失得无影无踪。

目睹今晚种种怪异,虽然有简歆复活在先,然而,在场的人仍是难以接受。

况且,第一任王后萱薇已死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今晚明摆着他们见鬼了,光柱从诡异的黑雾中投射到地面上已是难见的异像,再加之逝世王后从中浮现出來,十几人当场吓晕在地。

萱薇亦知众人怕她,缓缓地从地上朝黑雾飘起,光柱也随之上收,亡灵之唇轻启,大家莫要恐惧,不想见萱薇,萱薇藏了就是,只是,谁要是敢打王宫的主意,休怪笼罩在莽荒上的恶灵将他撕了个粉碎。

是。

地上身居各位的人颤着声音答。

今晚的怪异和灾难几乎惊动了苍腾王宫所有的人,朝臣,大将寝宫中的家属都出了房门,紧张地盯着天穹的异像,剑客们虽也暗自心惊,却下意识握紧手中的剑,生怕有什么不测,善于卜卦的天象师掐着指头算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那美丽的紫衣女子完全隐入黑雾之中,众人这才舒了一小口气,忐忑地散去,留下那些地位低的婢女和奴才清理忆薇殿。

一双虚无的眼睛透过黑雾,凝视着已是废墟的忆薇殿,那覆尘的往事,一桩桩地在眸中浮现。

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幼时,他为了让他不那么孤独,经常來陪伴她,两人日久生情的地方,她嫁给他的地方,她作为亡灵在其中等待他每日來守护她的地方,就这样毁了么?一颗虚无的亡灵之泪,从天穹坠下,落入那尚冒着黑烟的废墟中。

第一百一十九章 趁火打劫丑时四刻,邵柯梵终抵达鹰之国妙音山邪娘子修仙洞,按照平时最快的速度,也需一个半时辰方到,这次却心急火燎地,不超过一个时辰。

虽隐了身形,然而,疾速而过的风仿佛迎面呼啸而來的利剑,将那一张俊朗的脸刮出了几道血痕,新换上去的红衣也破损了不少。

洞中一如既往流窜着七彩的光芒,有几缕投射到外面的夜空中,现复乍隐。

洞的中部凌空悬着一颗仙气缭绕的夜明珠,照耀得洞中宛若白天时。

邪娘子修达半仙的境界,开了天眼,使得水镜,人界,仙界,鬼界的事通通了如指掌,无论多远,皆像亲眼目睹那般。

今夜,她预感不妙,开了水镜,对苍腾发生的那场灾难以及天穹的怪异一览无遗。

木简歆被烧得半死不活,这莽荒的阳世中,能够让她恢复如初的便只有她,果真,邵柯梵被情势逼得无法,如她预料,抱着焦黑的身体來寻她了。

只是,苍腾上空恶灵之魄凝聚而成的整体黑雾偶尔轻轻颤动一下,似乎受到了某种召唤,有什么要挣扎而出,外缘的一些黑雾正肉眼难辨地飘落下來,朝着某一座宫殿而去。

那与忆薇殿燃起大火之前为了融洽成一个整体的混乱迥然不同。

邪娘子正欲看一眼那座宫殿,一阵衣祙擦过空气的细微声音响起,邵柯梵已抵达洞外。

纤手一点,水镜中的所有物象消失得无影无踪。

国君请进罢!邵柯梵抱着简歆大步走进洞中,疑惑地看了一眼碧色荡漾的水潭,潭的边缘,宫殿一角的残像在那一瞬消失无踪。

该死!他还一直以为邪娘子知外界事是通过掐算,原來她使得水镜,这一点,他早该料到。

掐算总有不准的时候,知的也仅是大概,然而,邪娘子却几乎对每一件事了若指掌。

邵柯梵作不经意间扫过,不识其中奥妙,低下眼皮,看一眼怀中面目全非,发出熟肉味道的可怜人儿,本欲开口,白衣翩翩的邪娘子倒抢先一步启唇,面色淡淡,透着一股排斥的冷意,国君,我早料到有朝一日,你会再來找我,终究是盼來了。

盼?邵柯梵冷笑一声,知道邪娘子一定不会无条件地治疗简歆,也不对她客气,目前鹰之衰落得不成样子,守护鹰之的女神,是该盼着邵某來的。

邪娘子一手轻覆腰际浅粉的丝带,一手缓缓抬起,注视着邵柯梵,伸长五个指头,将原泽观国划归鹰之。

原泽观国的山泽之地将近五十亿公顷,且原泽观国本与苍腾毗邻,泽观亡国之后,泽观的邻国鹰之方才算是成了苍腾的邻居。

邪娘子的条件开得又大又狠。

邵柯梵脸一沉,凝眉死死地盯着她,眼中戾气汹涌,黑色深潭翻滚,似地域之火灼灼燃烧。

简歆命悬一线,那线头系于他的心脏,取决他的一念之间。

已经抵达极限的焦虑,无边无际的恨!他抱住简歆的手微微颤动,嘴角抽动一下,仿佛是不愿面对这张美若男狐,预示不详的脸,邪娘子飞向潭中开开合合的碧莲,你速度再快,然以她的伤势,本该在你送來的途中死去,我怜她跟了你后命数多劫,便遥渡了她一丝仙气,让你來到这里她仍有一丝气息。

国君不但不感激,反而动了杀心,这,恐怕不太好罢!邵柯梵一怔,难怪途中,在耳边疾风飞驰中,竟有一袖暖柔的风迎面拂來,进入简歆身体,怀中焦黑的躯体不已察觉地颤了一颤,他知一定不正常,却因心急沒有细想。

原來如此!那么,邪娘子也真是悲悯。

邵柯梵扫了一眼坐在碧莲上,已阖上双眼的邪娘子,嘴里扬起讥诮,不然,简歆在中途死去,怕是提不了条件了。

邪娘子一贯柔软似风的脸僵了一僵,还剩下半柱香的时间,你可以考虑一下。

不似以前那么简单,她的肉身已毁,须凭身上的气息來恢复,一旦气息散尽,魂魄游离体外,是再也不会复活了,那时,她就会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邵柯梵心一紧,垂头注视着裹在怀中的简歆,那张脸已经不是脸了,仿佛整个头颅只是被烧得凹凸不平的圆木。

简歆,当时,你一定痛得生不如死罢!偏偏你还拼了最后一口气,以璞元十式将我逼出烈火之外。

邵柯梵一阵触动,简歆的命掌握在邪娘子和他手中,只有他们达成一致,她才有活命的机会。

然而,达成一致,便意味着接受邪娘子苛刻的条件,不是么?邪娘子,可以考虑一下其他条件。

终于,他决定试探一下,口气却是不容反驳。

邪娘子慢慢睁开眼睛,也不看他,开口道,邵柯梵,你竟拿心爱女子的性命來投机取巧。

呵呵……果然,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利益得失,难怪,她沒有选择你。

别说了。

忽然忆起那桩令他呕血的痛事,愤怒之火卷上心头,沉声喝道。

邪娘子微笑着摇摇头,快作决定罢,自你进洞中之后,若是点上香,也该燃过四分之一了。

指骨修长的食指,缓缓地伸沒有任何生机的鼻孔前,似乎下了足够的勇气。

终于,邵柯梵暗舒一口气,将手缩回。

一人静等消息,似乎抱着必胜的信心,一人思绪翻涌,迟迟下不了决心。

洞中沉寂得压抑。

方才的愤怒渐渐平息,邵柯梵冷静地思索了一番,眉梢一抖,显然,无论如何,在四分之一柱香之前,他一定得答应邪娘子,不然,简歆再也回天乏术。

他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虽阖着眼睛,邪娘子却似乎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轻盈的身子飘落潭畔,伸手接过简歆,对他淡淡一笑,想通了就好。

说罢将简歆向上抛去,邵柯梵心一惊,欲飞身抢夺,邪娘子垂袖拦住,示意他不可妄來,而后指尖凌空一击,将简歆定在空中,再抛出一团白雾缭绕的仙气,围住她周身。

邪娘子看向邵柯梵,木简歆我倒是见了几次,然而,终究比不上深爱她的人那般熟悉她,麻烦国君精确不差地将她的模样细细想來,我提取国君的念想,附着于这具躯体上,助她恢复。

提取念想!邵柯梵一怔,这不就等于将命交给她了么?仿佛是看穿了他的顾虑,邪娘子道,她皮肉被大火焚毁殆尽,无法恢复,只能再造,国君若担心我居心叵测,那也只能不治了。

邵柯梵闭上眼睛,一边回忆起简歆的模样,一边暗自聚力,倘若邪娘子有异,他会让她倾刻间魂飞魄散。

邪娘子将手轻覆在邵柯梵的后脑,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之后,一个与简歆一模一样的虚无影像从他体内升起,在符语的催动下,飘到半空那具身体上,依着各部位坐了下去。

脑海中那个熟悉的身影被一股力量控制,很快移了出去,瞬间,邵柯梵只觉得身体一阵酥麻,神志也模糊了将近一半,不由得心下一沉,大股内力流向蓄势待发的手掌,然而,身心很快恢复如常,覆在后脑勺的那只手亦随之移开。

邵柯梵睁开眼睛,只见仙气缭绕,一袭黄衫在焦黑的躯体中若隐若现,虚无的五官落在紧皱在一起的脸部上,格格不入,被烧塌的鼻子上,一个玉鼻轮廓挺了出來,然而,中间却是空心的。

就好比,一个美丽缥缈的魂魄躺在了一具惨不忍睹的躯体中。

邵柯梵黯淡的眼睛一亮,心下得到了一丝安慰。

收回手后,邪娘子沒有片刻停顿,飞身而起,绕着简歆快速旋转,仿佛一道白色的收尾相接的光芒,围住简歆的仙气越來越浓,她的手不断伸向气团中,似乎将什么东西化作齑粉。

半柱香之后,邪娘子落到地上,半空中的景象显现了出來。

邵柯梵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半空中的女子只剩下骨骼,五脏六腑和经脉血管,溃烂的皮肉消失殆尽,那个虚幻的简歆模样仍安静地躺在残躯之中,似乎在等待着被填成实行。

幸好,那颗心脏尚且在微弱地跳动,血管里的血液也仍在流动。

邪娘子转身进入另一间洞室,出來时拿了一个小盒,将盒打开,里面的空间被肉色的半流质填满,她将骷髅似的躯体一点,半流质物便倾盒而出,一道短暂的肉色光芒闪过以后,半流质物已停在简歆的躯体上方,无数洞壁发出的光芒不由自主地纷纷进入其中。

邪娘子一掌击向碧水,将躯体凌空推向池潭上方,碧水被激起两丈高,在空中被流质吸收,绕着其旋转,水圈向边缘越扩越大,在超过简歆身体长度的时候,半流质的粘稠物体忽然散开,变成水珠大小融入水圈中。

邪娘子收回力,水圈瞬间坍塌,纷纷落入躯体中。

令邵柯梵更加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简歆的身体,开始迅速地生长出肌肤,将骨骼紧紧包围,长到虚幻轮廓的边缘时便停止。

不到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那个浑身溃烂,惨不忍睹的女子已恢复原來的模样,阖着眼睛,静静入睡,胸部因均匀的呼吸有节奏地起伏。

邵柯梵颔首,怔怔地凝视着半空中被仙气围住的她,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來。

邪娘子招招手,仙气从简歆身上撤离,化作一道光回到她的体内。

邵柯梵飞起,将坠落的简歆拥在怀中。

简歆,简歆……他边呼唤边小心地摇动她,生怕她的恢复只是假象,一步小心,身体又溃败了。

她现在还醒不來。

邪娘子在一旁淡淡道,似带弦外之音。

邵柯梵的手一顿,看來,邪娘子是做了手脚,待本王将泽观的山泽之地割了,才让她醒來,对吧?邪娘子笑了笑,伸出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岂会如此简单。

国君曾经失信于人,如何苛求别人再信您一次。

我在延肌生理药中下了朽身药,三天后,如果泽观之地还沒有并入鹰之,我将催动药物发作,木简歆将会如之前那般,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个邪娘子!眼睛被怒火烧红,像一头隐忍不发的狮子,邵柯梵的牙缝间蹦出一个字,好。

忽然想到萱薇还在等,心一触,施展隐身术,抱着简歆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一百二十章 芳魂散尽苍腾王宫的上空,无边的黑雾不安分地骚动了一下,且比前几次更加猛烈了一些。

无数条细裂缝,从中部向四周延伸开去,黑雾内部挣脱束缚的雾团冲來撞去,试图突破整块黑雾结成的封锁。

之前融洽地连成一片,且在忆薇殿燃起大火时齐心协力吞噬大火的合作不再,那善良纯洁的灵魂对它们的感化作用渐渐变小。

那是因为,宫中某一处的怨念过重,生生吸引了喜寄恶主的亡灵。

不过,一个凡人之躯,只容得下半空中怨灵的千分之一,因此恶灵才会逐渐不安起來,试图挣脱周围的束缚,抢先入体。

有义无反顾的,有犹豫不决的,有衷心维持纯洁灵魂的,在黑雾中因意见不一相互牵制,虽然有无数恶灵欲脱离整体,也委实离开了不少,然目前尚且还能够保持大体上的完整。

高达三丈的黑雾中,一个虚幻的身影隐于其中,静静地俯视着脚下的王宫,淡淡的紫色光芒透出雾外,恬静而淡雅,与包围住她的黑色恶灵格格不入,然而,倘若细心一辩,便可注意到整体恶灵在围绕着她极缓极缓地旋转。

柯梵,你快点回來啊!恶灵已经开始挣脱善的束缚了,沒有它们齐心协力的团结,我不知道能够支撑到几时。

因为虚幻之躯极轻,不似地上凡人,只偶尔看到黑雾震颤一下,从拯救忆薇殿大火,黑雾重新升腾到空中之后,她就一直感到恶灵在微微颤动,间或动作很大,整体中又有无数团恶灵凝聚而成的黑雾分散开來,冲破壁垒,直冲某一处王宫而而下。

那是什么地方,究竟有什么怨念,达到如此强烈的地步。

萱薇闭上眼睛,口中不断念菩善决,试图平抚躁动不安的恶灵,然而,她用以汇聚恶灵的菩善决此时却几乎发挥不出半点作用。

试了十來次,恶灵仍在嘶叫,冲撞,萱薇终于气馁地停了下來,抬头看着无数条裂开的缝隙越來越大,亡灵虚幻之体也出现了裂缝,心一紧,祈祷:柯梵,快点回來啊!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邵柯梵,我诅咒你生不如死,断子绝孙,我诅咒苍腾亡国……婕琉殿的寝房内,那个全身经脉被挑断的女子一夜未眠,兀自睁大眼睛注视着虚空,一次又一次在心中默念刻毒的话。

除了侍奉她的两位婢女和子渊,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已经是一副眼窝深陷,脸皮贴骨的消瘦模样,本是万念俱灰的她每日皆不拒绝饮食,只为了能够活着,活着才能诅咒那个深恶痛绝的人。

偶尔,那双失神的眼睛,也会跌落一颗血泪。

此时,她明显感到某一种力量正在源源不断地进入她体内,每进一次残躯震颤一下。

今夜夜色比任何一夜都要黑,她只隐隐看到比黑夜更黑的东西迎面而來,钻进她的眼耳口鼻,唤起她一种无比炙热的欲望。

随着时间的流逝,苍腾上空的黑雾终于整团整团地脱裂开去,带着亡灵才能听到的嘶鸣朝婕琉殿扑去。

黑雾中部的女子虚幻身形越來越淡,身上的裂缝越來越多,甚至有一些细小晶莹透明的碎片从身体脱离开去,随即被周遭的恶灵吞噬。

柯梵,快回來了啊!不然就來不及了……虚幻的泪水一滴接一滴落在忆薇殿的废墟之上。

邵柯梵抱着简歆,不断加快速度,他有一种预感,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她了,从此茫茫莽荒,怕到他百年之后,即使同样作为亡灵也不会再见她。

快!一定要快!那个半生美好的梦啊!从未忘记。

仿佛想到了什么,他一手单抱简歆,一手凝结一个梵晖咒,反手向后推去,借助力的反作用,难以再提的速度终于提了不少。

三刻钟的时间,终于逼近苍腾王宫。

然而,他却看到一副令人惊骇的画面。

恶灵几乎完全分散开來,流窜冲撞, 争先恐后地朝婕琉殿涌去,大部分在婕琉殿上方撕咬缠斗,互相吞噬。

那个紫衣身影逐渐淡去,且空了无数处,宛若黑夜镶嵌在紫光间,逐渐蔓延。

她的三魂六魄,此时已经消逝一半,入了恶灵的口。

柯梵……她竭尽全力地维持住已不完整的身形,只为了让暂时尚未消散的灵魂碎片凝聚在一起,口中缓缓而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幻影附近,一些被彻底感化的恶灵围住她,厚达半丈,将她散掉的魂魄堵住,然而,终究斗不过周围恢复凶神恶煞本性的恶灵。

萱薇。

邵柯梵眼神一黯,抱着简歆,迅疾朝萱薇飞去。

灵魂碎片不断散去,宛若一团凝聚的光陡然张开翅膀。

他亲眼目睹那些晶莹的碎片被恶灵吞噬,无影无踪,心疼不已。

萱薇看着离自己越來越近的男子,浅浅地对他微笑,眼却饱含热泪,向他伸出手去。

她的手已残缺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两个散了一半的指头,以及稀稀疏疏的碎片组成的不规则手臂轮廓,中间空了无数处,边缘也呈凹凸不平的齿状。

然而,在他距她十丈之远的时候,她脸色一变,手变了方向,指了指下面。

邵柯梵疑惑地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一团比黑雾更黑的气流,仿佛凝聚了最黑暗最恐怖的力量,朝婕琉殿疾驰而去。

那是恶灵之王,快,快拦住……它们找到怨念重的附体了,柯梵,你,你是不是造了什么孽了!萱薇吐出一个字已是艰难,却说了一长串,受到强烈的牵扯波动,嘴唇附近本已松散的灵魂碎片几乎消失殆尽,一半被善良的恶灵堵住,一半被觊觎的其他恶灵吞噬。

邵柯梵瞬间明白。

遭到他迫害的昭涟怨念每日愈重,竟吸引了这些本性难除的恶灵前去附体。

这样一來,王宫岌岌可危,苍腾岌岌可危。

眼看恶灵之王快要抵达婕琉殿,他來不及多想,将简歆交到苏蔓手中,而后一个隐身术抵达婕琉殿,寝房中充斥着诡异不安的气息,一个声音通过恶灵低低回响,邵柯梵,我咒你不得好死,断后绝孙,王国沦丧……黑暗中,一双怨毒的瞳孔散发出幽幽的亮光,如同隐藏着的狼。

邵柯梵冷笑一声,凝聚十层的内力,结了一个光圈将昭涟罩住,眼看恶灵之王已入了婕琉殿殿顶一半,心一紧,大喝一声,齑风掌,手凌空覆地,向上一提,一股圆柱形的气流在黑暗中拔地而起,直逼恶灵之王。

恶灵之王嘶叫一声,沿着忆薇殿殿顶的窟窿退出,它自身拼命向下的挣扎与齑风掌相抗不足,只能缓缓地升上高空。

其他恶灵入了寝房,朝昭涟扑去,撞到光罩上化作了齑粉,被狂风卷起。

萱薇……她在等她……邵柯梵匆匆施展隐身术,在半空显出身形來,然而,哪里还有萱薇的影子?恶灵已然全部散乱,不少朝莽荒四方流走,大部分却齐聚在婕琉殿上方,当下已是丑时四刻,天渐渐透露出了微光,那比黑夜还要黑的恶灵分外显眼,皆若浓墨泼过那般,形状不一,狰狞可怖,中心瞪着一只凶神恶煞的眼睛。

俯视王宫,可以看到许多因惊吓过度昏厥在花园里的人,不少仍在疯狂地奔跑,惊慌失措。

甚至有一些朝臣收拾好了金银珠宝,马车细软,准备或已经逃离王宫。

王宫乱成一片。

然而,此刻苍腾国君并沒有心思在意这些,身体停留在半空,怔怔地凝视萱薇停留的位置,眼睛里的痛苦久远而苍茫。

她,真的永远消失了么?倘若,在邪娘子修仙洞中,他一口干脆地答应邪娘子,会不会能够赢得时间,好好与她倾诉一番。

那时,她尚未消散,恶灵之王也还沒有入侵婕琉殿。

邵柯梵伸出手,用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你,究竟是真的沒有良心了么?他仿佛听到一声微弱的呼唤,惊讶地抬眼看向前方,一双虚幻的,由晶莹碎片组成的眼睛悬在一丈远的斜上方,闪烁的不知是泪水还是白昼将至的反光。

那双眼睛只注视他片刻,他飞快伸去的手尚未触及,便片片朝四周飞散而去,被迎上來的恶灵吞噬殆尽。

邵柯梵的手保持着触摸的姿势,僵在半空,忘记了让那些恶灵灰飞烟灭。

她或许算不上是他最爱的女子,但却是他半生最美丽的梦,温婉,纯洁,善良,从不忍心责备他,就连说出那句你是不是造了什么孽了,口气也主要是对他可能因此遭來祸患的担忧。

有女如斯,夫复何求!倘若沒有那位异域闯进來的女子,即使萱薇逝去,他的爱情也可算得圆满。

邵柯梵只觉得心被狠狠剜了一刀,连血带肉掉下一块,那将是永远也填补不了的空白。

齑风掌带起的强劲的风,由于提供力道的人离开,逐渐衰弱下來,恶灵之王张开漆黑的嘴,怒吼一声,浊气滚滚,团状的身躯变长,如同一柄利剑,插入风的内部,不断向下移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女魔将诞邵柯梵心一紧,昭涟对他的怨念似地狱黑火那般幽深刻毒,一旦被恶灵之王俯身,那么,魔将诞生,后果不堪设想。

子渊被刺耳的声音惊醒,只见满屋子的黑色气雾,不断流窜,相互撕咬,吞噬,甚至……天啦!他看到了什么?不少气雾进入娘亲的体内,而娘亲却睁大双眸,一半是欣喜,一半是仇恨,眸子通红,他看去时正好滚下一滴血泪。

小人儿还未呼喊就晕了过去。

那个低低的声音在子渊醒时戛然而止,他晕厥过去之后又絮絮叨叨地诅咒起來。

恶灵之王穿过大风的心脏,所经之处,风势顿散,在邵柯梵抵达婕琉殿之前,已然逼到光罩之上,不断冲撞,凌空对准昭涟张开的嘴,欲突破光罩进入她的肺腑之间。

光罩快要被破裂的千钧一发之际,邵柯梵再度以齑风掌将魔物逼上天穹,而后施展摩云神功第七层,天上汹涌而下的云柱与席卷而上的风猛烈碰撞在一起,天地震颤,莽荒忽暗,婕琉殿寝房被掀起,恶灵之王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分裂成无数气雾。

寝房被掀到二十丈的高空,被风云搅成无数碎片,纷纷掉落下來,地面上的人们见此情此景,吓得惊慌逃窜,尖叫声响成一片。

然而,恶灵之王分开的各个部分仍挣扎着,朝彼此间涌去,欲重新组合在一起。

几乎所有的剑客都出动,在婕琉殿上空与魔物缠斗,地上除了失措的奴婢和文臣以及沒见过大场面的家属,武将皆领着兵,全副武装,守住王宫个要处。

已近拂晓,天地之间地最后一层黑色薄衫逐渐退尽。

国君,这些魔物杀不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楼钟泉一剑劈开一个恶灵,飞到邵柯梵的面前,目露焦急。

确实如此。

邵柯梵沉吟,结了一个元气光罩,围住二人和昭涟的床,挡住落下來的建筑碎片,而后皱着眉头思索对策。

婕琉殿寝房的帷账和被子尽被掀飞,那枯瘦的女子睁大眼睛躺着,眼眸通红,偶尔掉落一滴血泪,此时正直直地盯着邵柯梵,含着残酷的笑意。

一个声音通过恶灵的传达, 在婕琉殿上空沉而远地飘荡,邵柯梵,我咒你不得好死,断后绝孙,死后被打入炼狱火城,万世不得超生,我咒你国土沦丧……闭嘴,闭嘴……该死的恶灵……剑客们边斗边叱,这些恶灵本是死物,欲杀死必需让其灰飞烟灭,被剑挥散之后又凝聚起來,消磨了他们大半耐性,实在叫人头疼。

然而,本來对剑客无甚兴趣,只顾朝萱薇扑去的恶灵,有的竟进入了一些剑客的体内,被俯身的剑客一下子心性大变,狂躁无比,朝同伴刺去。

邵柯梵脸色一变,颔首命令,大家不要动戾气,免得恶灵有机可乘,快杀了被恶灵俯身的人。

剑客们一下子安静下來,紧紧抿住嘴唇,沉静应对,只听几声惨叫,那几名被俯身的剑客坠落下來,鲜血飙向空中,仿佛下了一场血雨。

邵柯梵叹息一声,抬眼看去,恶灵之王已经大致凝聚成形,瞪着一只眼睛俯瞰满怀咒怨的女子。

所谓眼睛,不过是魔物中央凹进去的类似眼眶轮廓的坑而已,沒有眼白,沒有任何色彩。

恶灵边缘无数半丈來长的触角不断招摇,时而狰狞地搅在一起,相互扯断,断掉的又融入整体之中,继而又延出无数的触条。

邵柯梵一动,俯身下去,抱起昭涟,对楼钟泉道,快去找术士画噬灵符,本王先将魔物引到沧九荒原。

待画到百张时,贴在百名士兵身上,由兵马元帅谢樊带领前往沧九,你,负责守住王宫,图谋不轨者,杀无赦。

领命。

楼钟泉急急离开。

此刻恶灵之王已经完全恢复成形,发出奇怪而诡异咀咀声,仿佛嚼到猎物那般满足,漆黑的眼眸盯着兀自睁大血眼的昭涟,受到更强烈的召唤,换了一种如狮子狂吼的呼啸声,斜冲下來。

邵柯梵对因愤怒脸部几乎扭曲的昭涟一笑,刻不容缓地朝原翎昌国方向飞去。

恶灵见附体离开,纷纷尖叫着跟了上去,经过半个晚上的撕咬和相互吞噬,恶灵只剩下了三分之一,也稀薄了不少,却拖了十里远,如遮漫天的黑蝙蝠。

被投射下來的阴影笼罩的苍腾王宫,愈來愈明朗起來,地上的人们看到恶灵离开,对死亡的恐惧渐渐缓了下來,纷纷去收拾毁掉的忆薇殿和婕琉殿寝房。

忆薇殿成为焦黑的空架子,婕琉殿寝房成为一堆残渣碎屑,几具浑身染血的剑客尸体躺在地上,半个夜晚,竟发生如此触目惊心的事情。

这天是苍腾历六百三十一年六月初四,这年是莽荒之渊公元一千五百零八年。

红衣衣祙翩翩,与身后黑压压的恶灵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黑蝙蝠追血而去。

邵柯梵,我诅咒你不得好死……经过何处,声音就响到何处,低沉而阴森,仿佛老太太扬起一张布满褶皱的脸,诡异地微笑。

忽然,怀中那副枯瘦的身躯颤动起來,眼睛仍旧直直地瞪着邵柯梵,铮然掉落几滴血泪。

应该是方才进入体内的恶灵与肉体相适应后,开始起了作用。

邵柯梵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手按到昭涟的额头上,昭涟一抖,猜知他要干什么,头猛烈地摇晃起來。

邵柯梵盯着她的血眼,其实,本王可以干脆地将你杀掉,恶灵找不到附体也就散了,但这些东西不能留在莽荒,你懂了么?昭涟眼皮跳了一下,内心的话语被恶灵传了出來,邵柯梵,你让我家破人亡,自作孽,不可活,你会自食恶果。

怀中的身体颤动幅度越來越大,手甚至逐渐地抬了起來,僵硬的手指慢慢向掌心合拢,仿佛想要将什么抓紧,捏碎。

邵柯梵毫不犹豫地将一股力量传入她体内,那双手便软弱无力地垂了下來,身体也停住颤动,躁动的恶灵暂时被压制下去,然而,他知道这维持不了多久。

紧随其后的,便是那恶灵之王,在婕琉殿上方,消散的它重新凝聚,并吞噬了几个与它势均力敌的恶灵,力量比往常强大了几倍。

那双漆黑的眼眸,似乎穿透邵柯梵的身躯看到了那个全莽荒最适合的附体。

偶尔,当恶灵之王的速度快要与那一袭红衣比肩的时候,便会被圈圈荡漾开來的金色光芒逼缓,堵住其他亡灵的去路,然而,当其他恶灵意图超过恶灵之王时,便会被无情地撕咬吞噬。

恶灵只在中心拥有一只眼睛,并无嘴巴。

说是撕咬,不过是恶灵缠在一起时发出尖锐的声音,而后有一些漆黑的部分从碰在一起位置分离出來,说是吞噬,不过是一些恶灵不由自主地被吸入其他恶灵内部。

沧九荒原距苍腾不过两百里远,不到半个时辰,邵柯梵便抵达了目的地,无声地落在荒原上。

那些莽撞的恶灵终于清楚要成功附体,必需除掉一直在阻拦它们的红衣男子,仿佛在纷乱中达成了某种一致的意见,恶灵纷纷朝邵柯梵俯冲下來。

大风拔地而起,随着邵柯梵运的气劲不断改变方向,裹携各处的恶灵呼啸着向上涌去,风变成了漆黑一股,被扯碎的亡灵不足米粒大小,如火花飞溅迅疾地飚出风外,终究却逃不过邵柯梵掌中若红衣般绚烂的火光,惨叫不绝于耳,无数恶灵瞬间灰飞烟灭。

风头以雷均之势,逼向恶灵之王,那魔物故计重施,化作一柄黑色长剑刺向大风,却被强大的力量迫得连连后退。

恶灵恢复原先的模样,忽然分裂为两半,一半敏捷地躲避着卷风,一半朝邵柯梵扑來。

邵柯梵眉头一皱,将昭涟放到地上,腾出另一只手來应付,忽感力道减弱了许多,方才对付恶灵已耗尽了大半体力,然而灰飞烟灭的恶灵尚且不到一半。

躺在地上的女子见他开始式微,黯淡下去的眸子重新焕发出光芒,不同于以往的低沉,这次被风卷住撕扯的恶灵发出尖利的声音,邵柯梵,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一定要这个男人死,他杀了她的夫君,废了她的经脉,并可能随时准备毁了她的儿子。

他毁了她拥有和守护的一切。

隐藏的力量再度骚动,她不受控制地颤抖,那些恶灵欲支配这副血液里流淌着怨念的身体,纷纷从各个部位流向脑部。

恶灵之王分成两半,邵柯梵无暇顾及昭涟,掌控的卷风势头也不及开始,不少力量强大的恶灵从风口下逃生,他不断被恶灵之王汹汹的势头逼得后退。

之所以后退,是因为决不能被这些恶灵咬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吼恶灵之王的一半大吼一声,拼力朝他冲來,其他从风下逃出的恶灵仿佛得到了喘息之机,扑向昭涟。

邵柯梵面色一沉,轻吐一声,变。

腰间明泽的腰带化作一柄白玉般的长剑。

因其发出璀璨夺目的白光,明朗的天地亦仿佛为之一黯,所有恶灵不由得一顿。

凌厉的光芒阵阵挥出,无数恶灵在尖叫下飞散,隐入空气中,再不恢复。

在剑刺入一个恶灵的漆黑眼眸时,那恶灵瞬间湮灭,邵柯梵恍然大悟:眼睛是恶灵的力量之源所在。

接下來的事情就好办了。

只刺眼睛,快,准,狠。

一个红衣身形如鬼魅般,在遮蔽一小方天地的黑雾中腾挪移换,那柄术剑飞快刺入一双双漆黑的眼睛,伴随着一声声灰飞烟灭的惨叫。

第一百二十二章 诛灭恶魔谢樊带领百名武卫队士兵赶到沧九荒原时,已是两个时辰后,天穹清朗如洗,似乎从未存在过令人闻风丧胆的恶灵,持剑而立的红衣男子神情疲倦,背微微躬着,目极天穹与荒原交接的地方,美得零落而萧瑟。

然而,与此同时,他们亦注意到那具颤动越來越厉害的身躯,震惊之余,也在疑惑国君为何不将昭涟处理掉,那几名被恶灵附体的剑客,国君下命令是完全毫不犹豫的啊!邵柯梵不看众人,只淡淡一句,來了。

是。

谢樊拱手垂头,末将來迟,求国君将罪。

你们的速度算是快了,毕竟士兵们靠的是跑步行进。

邵柯梵转过身來,扫过体力几乎衰竭,却笔直站立、表情凛然的百位士兵,大家辛苦了。

为国君赴汤蹈火,百死而不回。

士兵异口同声地答道。

虽命令过禁止客套之类的话,但邵柯梵今天并沒有责备,只微微一笑,仿佛历尽了沧桑。

大家不由得纷纷想起,国君已经三十一岁了,不复当年鲜衣怒马的双十好年华。

邵柯梵的目光转移到昭涟身上,变幻了几番,幽幽道,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放下心中的怨念,恶灵自会从你身体内出來,第二,被贴上噬灵符,恶灵被消灭的同时,你的身体随之爆炸,死无全尸。

那双血红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很快被更深的怨念取代,恶物与灵肉越來越融洽,手,竟然抬了起來。

邵柯梵,你做出了如此伤天害理的事,竟要求我放下仇恨,你可真会说笑啊!我诅咒你生不如死,断后绝孙,国家沦丧……这个声音却是从昭涟肚中传來的,她的嘴巴兀自紧闭着。

这个诅咒从下半夜开始,就一直伴随到现在,邵柯梵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国君。

谢樊上前一步,将一纸黄符呈上,再不杀死,魔女就要诞生了。

既然如此。

邵柯梵接过噬灵符,就不要怪本王不怜你命苦了。

符纸对着地上枯瘦的女子,凌空落下。

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淌下大滴大滴的血來,可怖非常。

邵柯梵,我诅咒你……永远得不到木简歆,哈哈哈哈……声音尖利地响起,划破莽荒天穹,笑声阵阵回荡。

邵柯梵目光一痛,手向下施力,那符纸加快落下,然而,快要贴到昭涟额头上的时候,只听忽的一声,符纸被震飞开去。

众人一惊。

枯瘦的身躯被一圈黑光笼罩,以秋风卷落叶之势飞到空中,又朝地上的红衣男子扑下來。

哈哈哈……女魔……众人后退一步。

那不是女魔,只是意念爆发,再加上恶灵作用而成。

邵柯梵镇定地看向空中,由于恶灵与肉体还未融合,昭涟在扑來的同时,身体亦在不安地扭动,似乎与恶灵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他举剑迎了上去。

红与黑,仿佛代表正义与邪恶的两股力量,缠斗在一起,然而,谁又知背后的真相,都只当是昭涟被恶灵附体,胡言乱语罢了。

不到四分之一柱香,幻灵剑插入了昭涟的左胸,受了致命伤的女子脸色苍白,却忍住不惨叫一声。

邵柯梵接过谢樊手中的三道符,飞退三步,以气劲朝奄奄一息的昭涟掷去。

红色眼睛恢复了原本的黑色,黯淡无光,无尽的怨恨竟被一种哀求取代。

好。

邵柯梵微微点头,本王护子渊周全。

仿佛得到了安慰,昭涟闭上了眼睛,然而,眼皮却猛烈地跳了两跳,随即,身体内响起垂死前挣扎的诡异咀咀声,乱成一片。

黄色符纸上的金光越來越盛。

片刻之后,只听嘭的一声,那具瘦弱的身躯爆炸开來,残肢飞向四方,鲜血居中高高飙起,纷纷下了一场血雨。

黄绿色的美丽天穹清朗无云,如同一块洁净的染布,其覆盖下的荒原,在战争中死去了几十万人之后,又多了一具无辜的尸体。

邵柯梵闭上眼睛,叹息一声。

他究竟做了什么?会不得好死,断后绝孙,国家沦丧么,还是永远得不到木简歆。

他的心猛地一跳,霍然睁开双眼,凝视着天穹与荒原想接的地方,良久才道,回去罢!本王先行一步。

施展隐身术,无影无踪。

忆薇殿已毁,苏蔓将简歆抱到自己的小阁屋里,却怎么也叫不醒她,要不是看她正在呼吸,她真的以为姐姐去了。

忆薇殿焦黑的殿梁和墙壁已被拆尽,灰烬已清理干净,曾经伫立辉煌宫殿的地方成了一片空荡荡的空地,婕琉殿寝房的残渣碎屑亦被抬走。

邵柯梵的身影落在忆薇殿空地上,缓缓躬下腰,抓起一捧土,立起身來,看着掌心的泥土有些发怔。

昨晚的经历,果然不是梦境。

那个气质卓绝的紫衣女子,真的彻底而永远地消失了。

八年,相聚抑或离散?紫衣静翩跹,依人韶当年昨夜梦喧嚣,今朝零落别莽荒广且芜,若时光。

这一生你未必是我最爱的女子,却是我最美丽的梦邵柯梵默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心头的空白变成漆黑的痛楚,又在黑白之间不断转换。

苏蔓最后一次伸手摇简歆,终于颓然地松开手。

还是不醒!这不像是太困导致醒不來的情形啊!姐姐究竟怎么了?忽然一抹红色闪现,一个人忽然出现在阁屋里。

苏蔓赶紧起身來,垂下头,国君。

邵柯梵坐到床边,看着熟睡中的女子,眉头紧蹙。

为了她,统一的计划受阻,如今还要割出一块广袤的山泽出來。

简歆呵!你真是我命中的克星么?或者说,我们相克,本就不应该相遇的,可是,命运偏偏将我们捆绑在一起,方向不同,也就扯得伤痕累累。

保住简歆的身体并让她醒來是必需的,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将泽观国割归鹰之,并且半个多月前,为了她的复生,他放弃灭鹰之,四十万将士等于白白死去,虽然在他面前不敢多说,但不少人内心还是颇有怨怪的。

倘若,这次将五十亿公顷的泽观山泽之地割让出去,诸人从他抱着简歆去寻邪娘子,又抱着恢复原样的她归來,一定可以将缘由猜出个大概,简歆会成为众矢之的,活在无尽的指责中。

邵柯梵二指抵住额头,思索一番,神色一动。

今天,一封密函呈上惠珂殿。

郑笑寒疑惑地拆开來,越看手越抖,最后大笑起來,吩咐下人叫來杨永清,将信交给他。

杨永清仿佛不敢置信似的,再看了一遍,表情欣喜若狂,竟然如此,想不到邵柯梵为了那女子,什么都可以牺牲。

郑笑寒冷笑,这不算牺牲,本來就是他从别人手中夺來的,山水轮流转,什么都任他占了,天理何在。

只怕邵柯梵不会轻易将褔蓁之地交出來,这人,实在诡计多端。

杨永清沉吟。

木简歆的命就握在邪娘子手中,他本领再强,还能怎样?郑笑寒反问,又道,只要他敢耍阴谋,怕是木简歆再也不会复生了。

杨永清点头,眉头皱了皱,希望如此罢。

郑笑寒表面虽高兴,心中却忐忑,这个好消息來得实在太快了,有一种置身于梦境的感觉,况且,她还从未在任何形式的战争中赢过那个智武貌三全的苍腾国君。

那么,这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鹰之王宫纵横小径最东边的那条与其他并无二致,皆是绿树洒阴,百花幽香。

两名剑客作闲庭散步,一人青衣,一人白衣,风帽低低拉下,投下大片阴影,看不清表情。

亦楚。

陌白的嘴唇抽动了一下,国君说了,倘若这件事办好,就让咱们回苍腾,赏赐黄金美人,赠堂皇大殿,不用再待在那诸多剑客齐聚的剑阁楼。

虽然声音刻意压低,但那期许之意却透了出來。

青衣男子摇头,却只挑一个方面來否认,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啊!陌白惊呼,你小子,从小到大有什么事情瞒过我?这次却……亦楚微微一笑,连她都不知道。

我们从未有过交流。

陌白皱眉,为何,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啊!你看起來比我深沉,心却比我直,嘿,什么时候弄假成真了。

在被派來鹰之之前,本想与她说个清楚,还未來得及言明,国君便下了命令。

來鹰之能否活着回去,一靠小心谨慎,二靠苍天之意,万一……万一我们被郑笑寒和杨永清发觉,一定死无全尸。

总之,我不让她挂心。

 亦楚幽幽道,目光无意识朝苍腾方向瞥了一眼。

陌白觉得好笑,她挂心?你们跟陌生人沒有区别,又怎知她会挂心。

因为……亦楚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是否要说出來,因为是她先恋的我,我看得出來。

陌白点头,相信你,你的感觉总是比我好。

忽然想到什么又问,是哪一家的女孩?亦楚淡淡道,她是一个婢女。

陌白一愣,随即道,好,等完成任务回到苍腾,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好姑娘。

该谈正事了,国君给了两天的时间。

亦楚点醒他的好奇心,咱们得好好筹划一下。

陌白有些疑惑,国君为何要这样做?听说昨夜忆薇殿忽然燃起大火,十二年前逝世的萱薇带领恶灵來救,后來恶灵欲夺人躯体以附,被国君引到沧九荒原尽数毁灭。

亦楚将这件传得沸沸扬扬的事说了出來。

陌白点头,我也有所耳闻,咦,对了,那个复生的木简歆怎么样了,不会是烧成灰了吧?亦楚冷哼一声,真沒个同情心,据说她被恶灵抛了出來时,已经气息奄奄,被烧得不成样子,国君将抱去寻邪娘子之后,又恢复到了原來的模样。

说完步伐忽然停住,盯着陌白,我明白国君的用意了。

陌白露出一丝莫测的笑,了然。

第一百二十三章 情诱之变数1惠珂殿的寝房中,对着大床的那面墙壁安了束人手脚的铁铐,将一名冷酷英挺的男子缚在墙上。

他的手腕和脚腕皆被铁拷圈住,然而,似乎是主人有意,那铁拷倒是设计得宽松,虽然手脚难以挣脱,却并沒有吃什么苦。

郑笑寒……祭尘咬牙切齿,身体猛地一震,却无济于事。

要杀便杀,给一个痛快也好,却不知这女人究竟存了什么心思,如此待他。

唰啦啦……帘子被掀动,珠子细碎地响过短暂一阵后,一个绿衣身影进入寝房。

身子苗条多姿,却从不作弱柳扶风之状,步伐稳健而不施施然,一踏一铿锵,明亮美丽的黑眸凌厉而幽深,王者的气质自然地流露出來。

看到被缚在墙上的祭尘,郑笑寒的嘴角抽了抽,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一步步朝他走來。

虽來得沒几天,祭尘却仿佛对她早已习惯,知道在她面前挣扎不但无用,反而让她笑话,便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暗想有朝一日要将她碎尸万段。

郑笑寒注视那张脸片刻,越來越觉得与丹成并无任何相似之处,不由得有些失望,伸出手來,捏住他的下巴,向上一抬,口气轻而细,你就那么恨我?剑眉下的眼皮跳了一下,仍然沒有睁开,脸固执地扭向一边,挣脱了她的手。

郑笑寒目光一狠,再次捏住他的下巴,朝正中一扳,让他面朝自己,冷笑一声,沒关系,本王今天高兴得很,不过……自然不能告诉你。

祭尘心里哼了一声,谁关心她的破事?郑笑寒放下手,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绢帕,掀开绢帕,里面同样叠着一样东西,展开是一张薄薄的面皮,她捏住面皮边缘的手微微一抖,眼神一阵恍惚,而后缓缓地将面皮覆在眼前男子的脸上。

感觉到有什么粘粘地贴了上來,面部仿佛被扯动,一阵不舒服,那双手竟然……竟然在唇边轻按,祭尘身体一抖,内心有微妙的异样,不由得霍然睁开眼睛,沉声低斥,你在干嘛。

郑笑寒沒有被他吓住,手从他的嘴唇周边而上,沿脸斜按向鼻梁处,待稳妥后,又边抚边按着鼻梁直上眉眼处,在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两人不可回避地四目相对。

她一改昔日的凌厉,目光依依,盯着面前男子的眼睛,似在看他又似不在看他。

真像啊!贴上面皮后,这双眼睛也似丹成的了,如果多一些柔和的话,那就完全成为另一个丹成了。

可是……这样仇视决绝的眼神,是否丹成在谋杀邵柯梵的时候亦是如此。

祭尘却是满眼怒气,不满地盯着她,忽然冷哼,郑笑寒,真想不到你堂堂鹰之国君,竟对男人这样无耻。

郑笑寒一怔,手开始按他的眉眼周边,我摸的是丹成的脸,又不是你的,你只不过是丹成面皮最适合的附体罢了。

那双手极轻极柔,祭尘感到那张面皮与自己的脸密丝无缝地结合在了一起,似乎被她的灼灼目光逼得渗透进了肌肤,血肉相连。

她将发际线处的面皮按紧,手才放了下來,然后退后一步,定定地盯着他。

真像啊!活生生的一个丹成。

丹成,好久不见!你回來了么?你可知道,我已经二十三岁,还未成亲,只因为放不下你……祭尘被她看得极不自在,干脆再度闭上眼睛,从她眷恋的目光,他知道自己看起來一定像极了丹成,那个温文儒雅,却又决绝刚强的男子,那个在只剩下半条命时,被他一剑割喉最终结束了性命的男子。

正无悲无喜地沉浸在往事中,忽然感到一种清香气息迅速逼进,嘴唇猛地湿热起來,他惊讶地睁开的眼睛瞬间瞪到了最大。

郑笑寒的脸近在咫尺,她的唇竟堵住了他的唇,闭着双眸,眼皮轻颤,长长的睫毛似乎就要触到他的瞳孔。

唔。

祭尘脸一红,怔了怔,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声音,猛烈一晃头,唇擦着她的面颊离开,随着头扭到最左,嘴里呼出的热气正好扑在她的耳垂上。

郑笑寒已丧失了一半的神志,睁开眼睛时,目光迷茫痴乱,双手捧起他的脸,将他的头扳正,而后随手一按青墙上的某一处机关,两条圆弧状的寒铁迅速从他耳边呼啸而出,在他的额头中心交汇合拢,虽恰好贴着他的额头,入一分便紧,但却是半点动弹不得的,不然,就怕脖颈生生被扭断。

郑笑寒,你……话还未说完,那双唇又吻了上來,重重地含他薄薄的唇瓣,又意犹未尽地探出红舌,企图撬开他的牙齿。

祭尘紧紧咬住牙关,想要闭眼却不由自主地睁着,凝视她意乱情迷,神色缱绻的模样,心不由得一触。

不行,如何能动这份心,这女人和他互为两国仇敌不算,他还杀了她心爱的男子,况且,她也仅仅将他当作丹成而已。

而现在,她竟來吻他,这是个什么情况。

一股怒火勃然升起,祭尘用力地动了一下身躯,却不料这反而提醒了郑笑寒,唇瓣紧贴,不断融动,舌尖继续撬他的齿关,同时伸出手,解开将他弄晕后为他穿的青衣,宽阔的胸膛和肌理分明的腹部暴露出來,她的手缓缓覆在了他的胸膛上,游移來去。

祭尘身体一热,忍不住轻哼一声,齿关一启,那温润的舌头便轻松地探了进來,与他的舌头缠绵在了一起。

唇,脸,以及全身越來越燥热,他竟迷迷糊糊地回应起她來。

郑笑寒身体一颤,手顺着他的腰际伸向后面,紧紧地抱住他,整个身体贴了上去。

原來竟是温香软玉的女子,那柔软的身体刺激起他一阵又一阵的欲望,虽头被缚住,然而唇和舌依然吻得热烈。

她以为他是丹成,他不认为他是丹成,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了。

情迷意乱,神志崩溃殆尽,唯留的那一丝清明,只是希望时间停留在此刻,永远缠绵下去。

郑笑寒握住他的黑腰带打结处,轻轻一拉,白裤一下子滑落下來,手随即抚向下面。

祭尘的身体一震,到处滚烫无比,然而只能在嘴上发泄,吻得愈加热烈,几乎要将她的唇舌咬破出血。

嗯……郑笑寒不由得轻轻**出來,那双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手,迅速按了两下机关,那束缚着额头和手脚的铁拷一下子松开,隐入墙内。

获得自由的男子不但沒有逃跑或者趁机下手,反而拦腰横抱起绿衣女子,边猛烈地吻边快步向大床走去,放下床帐,紧贴着她一同倒在床上,绿衣和亵衣很快被拔下,细喘和浓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两具激烈缠绵的身体下,床轻轻颤动。

宛若一场不真实的梦。

激情过后,郑笑寒身体晃了晃,差点晕厥过去。

她才恍然惊醒,他不是丹成,而是祭尘。

怎么会是这样,方才发生了什么。

束缚人的那方青墙下,落着一袭青衣,一条白裤,而她的衣衫,在离床一丈远的地方,凌乱地躺着,揉成一团,似乎是被扔出去的。

你……郑笑寒拉被子裹住身体,然而,看到那张与丹成一模一样的脸,怒到喉咙又消退了下去。

祭尘沉着脸,一言不发,走向青墙,顺便练起那件绿色的衣衫,回手扔到床上。

郑笑寒失去了以往的镇静,不敢相信地颤着手,抖抖索索地将衣服穿上。

他们竟然做出了这样不堪的事。

祭尘将衣服穿好,手伸向脸,将那面皮一扒,扔到地上,面对着郑笑寒,国君看清楚了,我不是丹成。

郑笑寒已站立在床边,看着他的脸,眸中涌起难以言表的懊恼和痛恨,掌心飞快凝聚起一团炙热的元气,然而,终究是将元气散了,闭上眼睛,侧过脸,回你的苍腾,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祭尘一怔,心里隐约有些失落,脸上却冷笑着,多谢国君手下留活口。

说罢打开窗子,飞身出去。

郑笑寒无力地倒在地上。

丹成,对不起……担心鹰之王宫的人看到他,再度引起麻烦,出了惠珂殿,祭尘提足一口气,迅疾向上飞去。

后面响起一阵衣衫擦过空气的呼呼声,回头一看,正是前日为难他的陌白和亦楚。

二位是要赶尽杀绝么?祭尘手摸向腰间,才惊觉自己去逐鹿荒原的时候,为了避免引起警觉,并沒有佩剑,那天赤手空拳地与郑笑寒的人打斗,轻易地被擒了來。

苍龙腾苍腾,苍腾诞。

亦楚低低吐出一句话。

祭尘瞬间明白过來,惊讶地看了两人一眼,前天在那间破败的阁楼,这两人真会演戏。

这是苍腾派赴鹰之做卧底的人之间的暗语。

二位,我好不容易获得自由,正要回苍腾。

亦楚拔出剑,朝他挥去,国君有要是交代,你暂时不能回去。

三人装模作样地斗了一番,亦楚和陌白架住祭尘朝一座宫殿飞下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情诱之变数2三人落到一座宫殿前,宫殿的门楣上題着若虚殿三个鎏金大字,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前院四面环茵,叶香淡淡,居中是泥石混合筑起來的碧绿水池,池中一座假山,却在间隙之中特意堆放了泥土,种植一些根浅身短的小矮树。

这里是……是我和亦楚的住处。

陌白笑答,又随口道,鹰之对剑客的待遇倒是比苍腾好。

然后向里打了一个请的手势。

走到殿中,亦楚和陌白却沒有停下的意思,引领祭尘走向书房,祭尘思忖当是在书房内议事,却见亦楚掀起了墙壁上的一副画,在画所覆盖的地方最下方的那块砖上敲了一下,祭尘以为一定会自动转开一道门,却是什么动静也沒有。

陌白看出他的疑惑,笑了笑,俯身在地上最居中的一块砖上敲击一下。

亦是什么动静也沒有。

亦楚才想到方才不应该将祭尘带进來,有些尴尬,干咳一声,现在去寝房,白少侠,请。

祭尘莫名其妙,还是随他们走了出去。

待进了寝房,发现除了两张床,两个衣柜,仍是什么动静也沒有。

祭尘有一种被玩弄的感觉,脸色一沉,你们,真会故弄玄虚。

不。

亦楚摇摇头,走到北向那张床边, 按住那个螺旋状的白玉装饰物,只听哗啦一声响,一块地板飞快移开,露出了一个半丈方圆的窟窿。

一级级梯子,从洞口斜伸了下去。

原來如此。

 祭尘的一丝埋怨消失得无影无踪,三个机关互相配合,外人难以知道别有洞天。

三人走了下去,梯子尽头是一间密室,冷冷清清,充满潮湿的气息,亦楚点了一盏灯,幽暗的密室一下子明亮起來,密室大约宽两丈,长一丈,空荡荡的,沒有任何东西。

还未言事,陌白便奇怪地扫了祭尘脸上一眼,似笑非笑,问出方才一直忍住的话,白少侠,脸上怎么了?祭尘一惊,手顺着他的目光,摸了摸左脸上的齿痕,忆起方才高潮陷入****境界时,忽然被压在身下的郑笑寒咬了一口,而后似乎忘记了这回事,沒有任何感觉,经他这一提醒,隐隐约约疼了起來。

沒事。

谈正事罢!他嘴上冷冷道,脑海里却纷纷呈现缠绵的情景,脸上有些发烫。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竟是与仇人。

还是在她将他当作丹成的情况下。

真是造化弄人啊!如何算也预测不到竟有今天。

郑笑寒从一种混沌的状态中反应过來,下意识地看一下更漏,距祭尘离开已经一个时辰,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

现在已经说不上懊恼和愤恨,只觉得内心像失去了什么东西,又像得到了什么东西,悱悱恻恻的,竟如同少女情怀那般说不透。

殿外传來一阵脚步声,沉稳而轻,应当是练武之人前來求见。

郑笑寒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恢复了平日的神态,对镜整理一下仪容,步出寝房。

自从前日杀死那个丫头后,因祭尘在寝房的缘故,她沒有吩咐婢仪司选人过來服侍,大殿空荡荡的,分外冷清。

然而,看到刚好走到殿门口的三个人,她不由得露出诧异之意,你们……陌白和亦楚架着被点了穴道的祭尘,步入大殿,祭尘垂着头,长发披散下來,显得有些狼狈。

陌白一脚将祭尘踹倒在地,与亦楚一道跪下,淡淡开口,白祭尘妄图逃往苍腾,幸好被草民和亦楚抓住,特來交由国君处置。

郑笑寒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干干地道,有劳二位了,请回罢!却沒有提例行的赏金之事。

亦楚和陌白走出殿门,心有灵犀地交换一下眼神,果然如此!侧躺在地上的人想必或者是被打晕,或者是被封了穴道,阖着的眼睛从进门來便沒有睁开,长发散下來盖住了一半脸。

郑笑寒皱着眉头,垂眼看了他片刻,幽深的眸子变幻莫测,脸色也随之几度变化。

她与他,竟做出了那样的事。

当时,两人完全堕入情绪的泥沼,深深陷入其中。

那种感觉,仿佛成仙那般缥缈畅快,是国君之位无法比拟的……他们势不两立,却触摸到彼此私密的,只能与情人看的地方,并缠绵到了一起,被最滚烫的温度包围。

这是巧合还是天意的安排?郑笑寒俯身将祭尘抱起,有些艰难地走向寝房,正要放在地上那厚软的床铺上,顿了一顿,却转过身,将他安置在她的大床上,解开他的穴道。

剑客动了一动,随即睁开眼睛,环顾周围,看到身边站着的人,不由得怔了怔,马上立起身來,下了床,却是镇静地看着她,郑笑寒。

郑笑寒尖尖的下巴扬起,你是愚蠢之辈么?怎么不跑快一点,被我的人抓了來。

说到跑的时候语气忽轻,似乎有些鄙视。

祭尘听出她的嘲讽,却并不在意,只肃然地回,我,白祭尘,不走了。

一道凌厉地目光投向他,不走,不走就将命留下,然而把遗体送回苍腾,白祭尘,鹰之根本容不下你。

郑笑寒一拂袖,在寝房里踱起步來,一步一铿锵,然而,踩在祭尘的心上,他却觉得很轻。

青衣剑客走到锁他的墙边,捡起那张被他撕扯下來的面皮,遥遥对镜,慢慢贴上。

你干什么?郑笑寒掠身过來,从侧面劈手去夺,祭尘转过身來,她迅速收住了手。

面对着她的,赫然是一张丹成的脸,那张令她朝思暮想,心痛不已的脸。

为祭尘换的青衣是丹成生前穿过的,他高大修长的身材与丹成几乎一致,再加上,他不曾与丹成有半分相似的脸,竟换上了丹成模样的面皮。

活生生的,一个丹成站在她的面前。

之前,她在祭尘的脸上贴了丹成的面皮后,很快情不自禁地失态,最后与他做出了那样的事。

现在她十分清醒,却依然认为,眼前人的装扮,多么像丹成啊!倘若,要说唯一的不同之处是神态的话,那么,眼前的人样子儒雅,看她的目光,竟然逐渐温良起來。

丹成……大脑开始混沌,她怔怔地看着那张脸,伸出手來,然而,尚且清醒的几分神志提醒她那不过是个贴上面皮的人,将她生生地从痴幻中拉了回來。

作为一国国君,竟然在仇人面前一再失态,郑笑寒不由得怒从心起,懊恼地转过身,厉叱,把面皮撕下來,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一双手大胆地环住她的腰,坚实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他的头垂到他的后颈,沉声,我是丹成,我愿意做你的丹成,你是我第一个碰的女人,我怎么丢下你独自离开。

郑笑寒看不到他的脸,加之声音确实不是丹成,心虽有微微的触动,却毫不留情地将他的手拔开,冷冷道,白祭尘,你现在的作风真不同以往啊!我不管你是什么目的,只是你现在不走,以后怕是沒机会了。

那双大手又搭在她的肩膀上,稍一用力,将她扳过來。

祭尘不再说话,只是温柔地注视着她,那眸子黑亮得纯粹,却仿佛还存在着其他东西。

他清楚一旦开口就会将她唤醒过來。

一触到那张脸,郑笑寒脸上的愠色迅速消退,目光竟有些混乱起來。

是丹成么?死去了半年的丹成,可是又回來了。

她以为,她要在冰冷的宝座上孤寂地过一生,或者是挑一个不爱的望族,为了继承生硬地结合在一起,沒有任何温暖,只有无穷无尽的荒凉。

熟料,丹成回來了,是來了结她难以实现的夙愿么?祭尘从怀中掏出一个纱囊带,递给她。

郑笑寒疑惑地接过,捏住丝结的末端,一拉,朵朵干枯的粉色花朵纷纷落下,似乎通了灵,两朵奇迹般地聚在一起,一共十对,相伴相依,一道旋舞着落下。

零双花!只生长于烟渺苑的零双花。

那是丹成送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

郑笑寒的泪水瞬间填满眼眶,俯身伸手,接住了几对,垂头轻嗅。

祭尘的目光变了几变,脸上那副丹成的面皮第一次戴上有些不自在,现在,竟然觉得有些疼。

他握住她的手,捏拢,向下按去,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唇凑了上去。

郑笑寒沒有挣扎,闭上眼睛回应起他來,似乎完全将他当作了丹成,陷入了某种类似真实的幻境之中。

越吻越热烈,所有的痛苦都在其中消融掉了,变成了无上的幸福和快感。

半柱香后,祭尘拦腰抱起她,快步走向大床,身体重重地压了上去,边吻边解开她的衣衫,一个多小时前发生的事,开始激烈地重复。

丹成,丹成……在他的唇移到她脖颈的时候,双目失神的她微张着嘴,注视着他的脸,低低呓语。

祭尘心一疼,有些恼怒地加了一把劲,身体一挺进了去,让她的呼唤变成了**,并再度堵上她的嘴。

他虽亦沉迷于这样如梦境般的缠绵,却因怀着某种目的,大脑十分清醒,然而,内心却有些不安。

是不想伤害她的缘故么?郑笑寒紧紧贴着那张面皮,不时捧住那张熟悉的脸亲吻,只觉得自己越來越无力,潜意识里却以为是情欲交织的缘故,便放任自己无力下去,只由他猛烈地动作,享受他带來的阵阵快感。

就连迷糊的意识,也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全身仿佛脱了壳那般,入了圣地,飘飘忽忽。

丹成,这样的感觉,只有你能给我。

她的嘴角噙起一抹微笑,迷离凄美。

祭尘神色一动,却一直凝视着她的眼睛,里面的色彩渐渐褪去,开始涣散,他知道药物已经起作用了。

方才,捡起面皮的时候,他的手指不经意间弹了弹,大拇指将中指指甲中的一丁点白色粉末弹在了人中部位。

第一百二十五章 情诱之变数3高潮时,郑笑寒就连兴奋地叫几声都虚弱无比,祭尘瘫软下去时,她的头一歪,闭上半闭的眼睛,一动不动。

祭尘从她身上起來,注视着晕厥过去的人片刻,只觉得内心一阵愧疚,是不是,太对不起她了?先是,杀了她的恋人,现在又在她身上下毒,只要她不接受条件,两天后就会丧命。

他穿上衣裤,系衣带的时候手抚着青衫,有些怅然,她之前偶尔会点他穴道,在他昏迷时替他换衣,喂他汤饭,不然,饿了几天,又穿着褴褛的墓匠服,怕是不成人样了。

想到要去通知亦楚和祭尘,祭尘方才回过神來,从床头拿过绿衫替她穿上,虽然已经两次与她交欢,但手碰过每一个地方心便一触,如同面对爱人身体那般感觉。

穿好后,他撕下面皮,走出寝房,却看到候在大殿中的陌白和亦楚,两人一脸尴尬,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祭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是说成事后去叫你们吗?陌白干咳两声,笑着摇摇头。

亦楚一本正经地解释,商议的时候,只叫你吻她,药物吸入她的鼻孔即可,你却贪图欢乐,让我们等了很久,只好亲自找來了,沒想到,还真是……这两人,方才他与郑笑寒交欢的时候,就站在大殿上,将寝房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祭尘的怒火在心中嗞呲燃起,脸色黯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瞪着两人。

这样的事情被人撞见,怕是除了邵柯梵能做到泰然自若,换了任何人都会感到尴尬,屈辱的。

陌白见他这副模样,收敛笑容道,我们就当什么都沒听到。

二位切记非礼勿听,做人还是需要一些操行的。

祭尘强压怒气,沉声,行动吧!杨永清按照郑笑寒的要求,拟好催促苍腾割地的草案,匆匆赶向惠珂殿。

惠珂殿殿门敞开,殿中空无一人,自从当众说过要好好折磨白祭尘,将他带到殿中后,国君这两日都不愿意见人,并命退了两名守门侍卫,服侍她两年的婢女也不知所踪。

那苍腾剑客,究竟折磨得如何了。

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还是已经下了地狱。

虽然郑笑寒可能在书房批阅折子公文或是在寝房里对着纱囊袋里的零双花追怀昔日的恋人,但谋臣却凭着练武人对气息的感知,怀疑惠珂殿空无一人。

杨永清仍是不确定地拱手,声音朗朗,杨永清持割地请函草案一份,求见国君。

沒有人回答。

杨永清再重复一遍,仍然沒有人应答,余音在空旷孤寂的大殿回响。

难道,国君出宫了?惠珂殿除了他,并沒有其他生人的气息,如果是入睡,那么会更容易被感知到。

倘若出宫,以国君的习惯,一定会将殿门锁上的。

杨永清心一紧,也不顾君臣之别,走向寝房,在帘子外犹豫片刻,伸手挑开帘子,一看,不由得忐忑起來,果真沒人。

那铺在地上的厚绒毯和锦被引起了他的注意,难道,是为白祭尘安排的?杨永清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捋一寸來长的胡须,一下又一下,表情越來越严肃,从国君两次表示要亲自处理白祭尘,他便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竟是这样的折磨?国君啊!你竟然爱上了鹰之的第二号敌人,这是什么理?可是,白祭尘去了哪里?难道,国君的消失与他有关?杨永清急匆匆地走向书房,推开虚掩的门一看,如他所料,沒有人影。

杨永清整颗心提了起來,看來,得去苍腾走一趟了。

郑笑寒醒來时,发现自己被一个人抱着,飞在半空,脚下是广袤的荒原,虽身体飞快地移动,景致却处处相似,仿佛永远在一处,产生了某种幻想。

她一惊,向上一看,一张熟悉的脸印入眼眸,不由得惊呼一声,祭尘。

脑海里瞬间闪过几个疑问,这是什么情况?他要带她去哪里?他要干什么?祭尘垂下头,方才看向前方时的惆怅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容僵硬,眼眸无波,国君,得罪了。

什么意思?!郑笑寒挣扎着要离开他的怀抱,却是半分也动弹不了,愤怒地问,你给我下了软骨散?祭尘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感情,国君聪明。

软骨散的作用是息香散的其中一种之一,只是它还沒有发挥真正的作用,让国君误解了而已。

药引在苍腾国君手中,具体其他作用是什么,怕是要到时候才知道了。

邵柯梵……原來祭尘是要将她带往苍腾王宫,去见那个她深恶痛绝,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的邵柯梵。

一定是关于割地的大事,她早该想到,他是不可能割地的。

但邵柯梵受制于邪娘子,她以为这次可以万无一失了,不料他从她最薄弱的方面下手,让她再次栽了跟头。

息香散,又是什么样的毒药?她精通用毒,却沒有听过。

一定是专门用來对付她的吧!倘若祭尘下的是软骨散,寝房大床对着的那面青墙上敷的那层测千毒的验毒粉会瞬间变蓝,邵柯梵是摸清了她的秘密,专门避开毒药里共有的成分么?呵。

郑笑寒怒火中烧,终究只发出一声冷笑,白祭尘,你薄情寡义,早知如此,在鹰之将你结果了也好。

对不起。

祭尘将目光投向前方,低而轻地说了三个字,忽然想到了什么,讥诮道,国君也只将我当作丹成而已,撕下那张面皮,国君真是恨不得将我煮了。

嘴上沒有任何温度,心亦一阵寒疼。

郑笑寒咬着嘴唇,黑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果然,撕了那一张面皮,这张冷酷的脸与丹成温良的脸沒有半点相似。

然而,她却发现,这张脸竟入了她的眼,不一样的情愫在心底泛起。

在缠绵时,紧贴着她的是丹成的面皮,然而,温度却是抱着她的这个人传來的,他似乎要将她融进他的身体里。

可是,那时炙热的交织,与目前这样冷冰冰的僵局简直是天壤之别。

祭尘。

郑笑寒苦涩一笑,开口,我知道抓我去是为什么,如果我不答应邵柯梵的条件,你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毒发惨死么?祭尘身体一震,目光仍看向前方,嘴唇抽动了一下,沒有回答她,只是忽然加快了速度。

哎,我说,你能不能慢一点,我的轻功可沒有那么好。

身后紧紧跟随着的人叫道。

陌白,他怎么跟祭尘在一起,难道说他是……郑笑寒一惊,艰难地扭头向后面看去,只见陌白和亦楚两人跟随在距祭尘两丈远的地方,衣祙偏偏,长发向后飞扬。

可恶。

她瞳孔一缩,仇视的光芒阴冷地闪现,这两人,她本打算重用的两人竟是苍腾卧底。

亦楚和陌白看她的目光不再是昔日的恭敬,反而如同面对猎物那般居高临下,带有一种完成任务的释然和满足。

全中了邵柯梵的圈套了!身无法动弹,无法将那两人杀个痛快,在这种情形下破口大骂又太失国君威严,郑笑寒拼命咬住嘴唇,鲜血很快从齿缝间沁了出來,下巴淋漓一片。

祭尘将速度放慢一些,同时垂下头看她,目光触及到那般样子时吃了一惊,沉声,你这是做什么。

说着忙伸出手去,撩起袖子替她擦拭血迹,然而,擦干净后又有一片血流了下來,怀中女子瞪着的眼睛里充斥着满满的愤怒和怨恨。

祭尘皱了皱眉,眼里浮现一丝怜意,伸出食指横在她的唇上。

郑笑寒毫不犹豫地张口,重重地咬了下來,十指连心,他的整条右臂抖了一下,却不抽出來,任她咬,哪怕咬碎了骨头也好,只要她的眼里的恨和痛能够少一些。

在祭尘觉得骨头就要裂开的瞬间,郑笑寒及时松了齿,却伸出舌头一卷,闭了唇,将他的手指含进嘴中,轻轻吮吸。

那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痛苦而复杂。

长长的发丝搭下他的臂弯肘,被风扬起,高高的额头让她看起來宛若圣女。

方才剧烈疼痛的地方一阵温热酥麻,并沿着手指传遍全身,她的唇沾满鲜血,红得烈焰动人,带着致命的诱惑,让他的目光失神了片刻。

要不是身后跟着两个人,他可能会俯身吻下去。

良久,郑笑寒的舌尖将他的食指抵出,红润的唇动了动,脸上的一丝潮红逐渐褪去,却是嘴角一扬,冷笑,快点到达也好,我倒要看看邵柯梵想要怎样。

祭尘盯着食指上那个深可见骨的齿横,目光幽深,你会知道的。

方才的所有情景,皆被他宽阔的胸膛遮挡,后面跟着的两人毫无所知。

对应天穹与荒原交接的地方,远远地浮现一袭红衣,以鬼魅般的速度飘來,眨眼间,已是一里。

祭尘伸出手,快速在郑笑寒的后颈上一击,怀中的人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祭尘自然不知他忠心耿耿,万死不辞的国君对是否救他犹豫不决,几经斟酌,虽派有陌白,亦楚在鹰之坐卧底,但并未吩咐他们护他周全。

至于前去鹰之要人的万刑总,也只是按照职权范围执行权力而已,并不是接了邵柯梵的命令。

祭尘却以为万刑总是邵柯梵安排來的,自然心存安慰。

他并不知道,国君对舒真还是有两分情意的,他竟利用他的信任,在他眼皮底下杀了她,国君嘴上不说,脸上不露,内心却压抑着某种隐隐的恨,但碍于他的忠诚和君臣之情不愿下手,他被郑笑寒带走,国君本有假手杀人的念头,却不料惹出一大堆事情出來。

说到底,这几日一连串事的缘由是因为他被郑笑寒带走,导致国君被迫接受割地的要求,那么该由他來还,他亦顺利完成任务,将过失还了。

然而,舒真被杀的事,却成了国君心中的阴影,永远也还不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向仙挑衅那红衣仿佛血泼过似的,宛若烈火熊熊燃烧,衬着那一张俊美非常的脸,妖魅逼人,与黄绿色的天穹构成一副绚烂的图景。

红衣男子飞得极快,衣祙却只是静静地招摇,微卷的黑发缓缓扬起,脚下无云却似御云而來。

亦楚看着前方,情不自禁地赞叹,国君真是难得一见的绝世美男子。

陌白笑了笑,听说苍腾护泽使与国君有得一比,可惜叛变,被国君毫不留情地解决了。

说罢身体朝亦楚倾了倾,咱们虽杀了不少人,可论心狠手辣,谁及国君一半?亦楚脸色微微变了变,沉声,住口,不许对国君不敬。

这一席话之后,邵柯梵已到离他们半里远的地方,看向祭尘怀中人的目光,若星辰般亮亮灼灼,凌厉霸气,嘴里噙着让人摸不透的笑,让那张脸看起來有些诡异。

邪娘子,你还是输了,能力系于修仙洞,即使你通过水镜看到又如何。

郑笑寒,你以为,我会轻易将五十亿公顷的山泽之地割让与你么?邵柯梵向下打了一个手势,三人便会意地朝荒原飞下去。

美若红狐的男子落下时,红衣衣角翩翩掀起,露出华丽若月华泻地的白裤,整个人似被红莲托住,火焰席卷了半身,仿佛涅磐重生,那双冰冷璀璨的眸子,仿佛火中万古不化的冰雪。

他虽在三人后下落,却是脚先着地,目光看向天穹与荒原交接的地方,怅然而遥远。

国君,郑笑寒已带來。

祭尘伸长手臂,将郑笑寒向上举。

陌白和亦楚恭敬地拱手叫了一声国君。

邵柯梵扫一眼三人,点头,很好,陌白和亦楚。

你们可以回苍腾了。

谢国君。

邵柯梵的目光停留在祭尘手上举着的女子身上,只觉得有些好笑,眼神玩味,还是由你抱着罢!本王可不敢抱郑笑寒。

郑笑寒的头保持着靠在祭尘臂弯入睡的姿势,离开臂弯时依然朝内歪斜,脸上还残留着一种隐隐的期待,带着邪恶的意味。

陌白和亦楚相视而笑,国君竟在这个时候幽默起來了。

祭尘却笑不出來,脸色很是尴尬,将郑笑寒重新抱到怀中,岔开话題问,不知国君此举的用意,吩咐将带郑笑寒來是……陌白和亦楚不由得暗自庆幸他们聪明,却不知祭尘被郑笑寒关了几天,对外界的事一概不知,否则也可以像他们那样推测出來。

邵柯梵知道祭尘对简歆有敌意,却也告诉他实情,简歆被大火灼烧,差点丧命,邪娘子治好她的条件是割原泽观之地让与鹰之,简歆虽已痊愈,但邪娘子对她下了朽身药,倘若不割地,两天过后,她便会全身腐烂。

啊!陌白和亦楚惊呼起來,原泽观山泽之地广达五十亿公顷,邪娘子的条件也太狠了。

并且,一个半仙人,怎会如此歹毒,与人为难。

祭尘的脸色却是十分难看,又是那个不中用的女子,为了她,就得牺牲他在意的人么?邵柯梵早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幽幽道,祭尘,你可知道简歆为何被灼烧?祭尘嘴角的冷笑很快隐去,生硬地答,不知。

邵柯梵摇摇头,对他的态度毫不介意,简歆心善,挂念你的安危,等不及万刑总前去救你,先行去了。

祭尘瞬间惊讶无比,眉头动了动,不知说什么好。

他投给木简歆无数个厌恶的目光想必她一定领受过了,却仍想着去救他,这让他心里一时滋味无常。

邵柯梵继续道,她沒救回你,却救回陈眉儿,陈眉儿忘恩负义,以她作火引,烧了忆薇殿。

祭尘有些愧疚,不敢直视国君那若冰焰的目光,垂下头去,看着郑笑寒,喃喃,如果邪娘子不答应交换,郑笑寒是不是就要命丧苍腾了。

邵柯梵颔首,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是的。

如果邪娘子不答应,那么,不但郑笑寒死,他亦会撕掉契约,出兵鹰之。

可是,简歆怎么办?他现在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題,倘若那样的话,简歆一定毒发身亡,即使他统一了天下,那么,坐在冰凉的宝座上孤寂地渡过下半生,又有什么意思,那种生活,是不是回到她逝去三年的时候了。

不,他不要。

可是,割那么一块山泽之地出去,里面孕育的财富会助鹰之强大起來,惹來麻烦不断。

祭尘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无比,低而讪地回,是,郑笑寒就该死。

邵柯梵洞悉他的心思,却不点破,瞳孔慢慢收缩起來。

不知邪娘子此时是否正用水镜观看这边的情况,等待他快些去谈条件。

邵柯梵折了个身,对着鹰之国妙音山的方向,脸上带着操纵一切的微笑,邪娘子觉得这个交换怎么样?就劳烦仙子等等罢!待将鹰之君带到王宫,安排妥当了。

邵某自会來拜访。

邪娘子盯着水镜中正确无误地注视着她的那张脸,心微微颤抖了一下。

之前,她眼睁睁地看着亦楚,陌白,祭尘三人密谋,一步步地将郑笑寒带到荒原的经过,却因为修为系于仙卵石,无能为力。

欲修仙之人必需到一重地,也就是包围着绿洲的荒漠上向一重天请求修仙,得到获准之后,名字就会列入预仙班之中,天庭会赐予修仙人仙卵石,并关注修仙之人的一举一动。

仙卵石是修仙人汲取力量的根本,修仙人的修为全系于碧绿的仙卵石。

其放置在从水源之灵流出的水中效果会增大一倍,是以邪娘子寻了妙音山洞这个好地方。

然而,仙卵石有一个约束,主人选择何处修仙便在何处生根,带也带不走,毁亦毁不掉。

修仙人倘若离开修仙石,法力几乎悉数散尽,是以天庭为了避免修仙之人到世间搅浑水,专心修行之故。

半个月前,天庭下了一纸通知,邪娘子虽不扰生死纲常,但两次严重干涉苍腾与他国之间的关系,本只剩下五年的升天时间,如今增为八年。

邪娘子手执通知,内心一阵苍白。

等待了二十年,又要多等待么?这次她向邵柯梵狮子大开口,天庭那里,是不是准备降更严重的通知了。

可是,她是鹰之国的子民,对生养之国怀着深厚的情感,不想在自己飞升天界之后,不受任何束缚的邵柯梵将鹰之生生蹂躏之后,吞入口中。

虽然在战争中立了契约,但以邵柯梵的性格,将契约撕了也并不奇怪。

现在,那个人却捉了鹰之国君來要挟她,这该如何是好,她已经错了,却要错得一点也不值么?邪娘子的手揉了揉微疼眉心,无所不能的她第一次觉得事情那么棘手。

亦楚和陌白看到国君对着鹰之方向冷笑,似乎对着某一个虚幻的人影,不由得诧异非常:威严持重国君竟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举动。

难道说,邪娘子能够看到这边的情况?她可是半仙人啊!这一点还是有可能的。

唯独祭尘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背对三人,阴沉着脸,似乎在思考什么,偶尔低头看怀中人。

郑笑寒双目紧闭,均匀地呼吸,只是,谁又预料到下一刻她还是不是这副完好的模样。

虽听命于国君,但毒却是他利用她对逝去情人的执念,亲手下的。

药引就在国君手中,只要谈判失败,她便会……一想到这里,祭尘只觉得内心隐隐作疼。

邵柯梵从怀中掏出一样的东西,递给祭尘,贴在郑笑寒脸上。

触感柔软,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祭尘展开來,原來是一张面皮,从五官设计來看,贴上去该是普通的模样。

他的心一触,将郑笑寒放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替她贴上,手指轻怜,小心翼翼,仿佛抚摸一朵荆棘花,想给它慰藉却怕弄疼了自己。

陌白和亦楚面对此情此景,略微尴尬,一日之间,这家伙对郑笑寒的感情竟如此之深,在他人面前,话语和举动不藏对她的关心。

邵柯梵也注视着祭尘和郑笑寒,脸色淡漠而自然,眉梢一挑,两人已经产生感情,让祭尘回苍腾怕是一笔损失。

可是,倘若让他与郑笑寒在一起,不但鹰之王宫容不下他,他亦对自己越來越疏远,会不会像这次一样受他命令还很难说。

还是将他留在苍腾罢!念头几转之间,郑笑寒已换了一张脸,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祭尘将她抱起,恭敬地站在他面前,等候吩咐。

邵柯梵颔首看了一眼天穹,从太阳的位置判断已是未时四刻,开口道,回苍腾,怕是杨永清有所警觉,率人追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说罢飞身而起,转眼间已达百丈高空。

三人刻不容缓地跟了上去,生怕瞬息不见了国君的身影。

四人直上天穹顶端,缩小成肉眼难辨的点,向苍腾方向移去,很快消失在此前的这方天地中。

一个时辰后,一脸愤怒焦急的杨永清带着三名剑客,两名武将匆匆经过这里。

虽然沒有任何证据证明郑笑寒落到苍腾手中,况且以郑笑寒能够与邵柯梵匹敌的武功,祭尘很难做到这一点,但能力再强的人,一旦产生了感情,那便是他的致命点,难保不被他人利用。

第一百二十七章 惊天秘密凄凉冷清的辰宁宫内,八年过去了,曾经囚禁过泽观国亡国之君的铁笼不蒙污灰,不积尘垢,散发出黑幽幽的寒光,铁笼上隐约可见当年护泽使挣扎过的痕迹,条条印痕交错纵横,却只是浅浅的,丝毫不损铁笼的作用,可见当初秦维洛究竟有多绝望。

抓获秦维洛,以千年寒铁打造这铁笼的时候,邵柯梵亲自走了进去,并命铁匠锁上门,然后试图冲破铁笼,他使出了梵晖咒第十层,无用,再挥舞幻灵剑,仍是徒劳无功,便满意地走了出來。

将郑笑寒带进辰宁宫,祭尘看到那天雷劈不破,闪电划不烂的铁笼,立即明白了十分,内心不满却恳求道,国君,这……她毕竟是鹰之君。

八年前,简歆也说过这句话,却跟他不是一样的心境,邵柯梵一怔,脸色有些黯然,幽幽道,你会好好照顾她的,不是么?本王只是为了防备杨永清一干人而已。

前句话的意思是……祭尘一时有些感动,将郑笑寒抱紧铁笼,轻放在冰冷的地板上,凝视她片刻,起身走出來,眼睁睁地看着国君掏出一把锃亮的钥匙,灵活地将铁笼门锁上,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邵柯梵看着他,眼神复杂莫名,祭尘,郑笑寒就暂时交给你了。

说罢走出殿门,回手扔给他一把钥匙,那是辰宁宫的钥匙。

祭尘知道国君一定去往鹰之国妙音山修仙洞,谈判成功与否,直接关系到郑笑寒的性命,然而,他沒有细想过,究竟有沒有关。

水镜中的景象,从荒原的暂时落脚点一直转移到苍腾,看到邵柯梵将鹰之君锁进铁笼里,邪娘子终于确信,他是來真的了。

为了那五十亿公顷的山泽之地,甚至不惜赌上心爱女子的性命。

邵柯梵,真的是狠啊!水镜中,红衣男子默念了一句口诀,便如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半空中隐约连贯的气流纷纷向后涌去,仿佛被一种极快的东西冲击开來。

一阵眩晕感袭來,邪娘子微微一惊,手指凌空一点,池潭中的镜像消失,然而,她的手指却颤抖几下,身体亦晃了晃,差点从莲座上栽入池中。

她知道这是过度使用法术催动水镜的结果,身上的力量消耗了近一半,需十日的精心调养方才恢复过來,可是,鹰之国君被擒,邵柯梵正在以雷霆万钧之势赶來,眼下的情势,她又如何静得下心,况且,不知天庭可会降下通知,将她的飞升之日再度延长,她忐忑不安。

真的是,太过管闲事了么?倘若她安心修仙,不插手纷争事务,仅是纯洁善良如圣母般给予求助的人以帮助,那么,她积的功德有增无无减,怕是只消三年,就可以飞升天界了罢!她已经三十有六,却因在二十八岁那年用了定颜术,这几年來容颜尚未有半分改变,反而因了仙气静养的缘故,看起來竟似二十五岁的模样。

那个她遗在世间的男子,当是过了不惑之年,虽隐隐有牵挂,但天庭在上面密切注视着她的举动,对情爱之事最为避讳,她从未用水镜搜索过他的踪迹,不知是他是孤身一人还是妻儿相伴。

然而,对他不闻不问的她,却插手凡尘事务,且大到涉及国与国之间的利益。

是不是错了?既然结果都是受到惩罚,那么,为鹰之所做的努力,是否还不如多看他一眼?毕竟是一个修仙之人,知道如何克制翻涌的思绪,片刻之后,脑海里的纷乱的景象消失无踪,只留一片清明。

哪怕只剩下一点时间,也要好好调养,恢复一分是一分,尽量不给那心狠手辣的人留下可趁之机。

一个时辰后,衣祙擦过空气的声音轻微地响起,踏落在地却是无声,可感知來人功力已经抵达登峰造极的境界。

红衣男子向山脚看了一眼,隐蔽的低矮灌木中,一只手伸出树冠,比了一个准备好的手势。

洞内沒有像以往那样传來请进的招呼声,那个白衣胜雪的修仙女子亦沒有出洞相迎。

邵柯梵顿了一顿,便走了进去。

洞内七彩光芒流窜,池潭碧波荡漾,一切沒有变,却似变了许多。

邪娘子坐在开开合合的莲座上,身体旋转,双目微阖,漆黑的长发轻而快地舞动,仿佛封闭了五识,不知有來人。

邵柯梵死死盯着着池中人的眼睛,手心逐渐凝聚起一团白光,白光越來越盛,仿佛烈火被抽去了红色,火焰依旧灼人。

池中人正好在面对红衣男子的位置停止旋转,睁开的双眸静如池潭中的碧水,启唇缓缓说了一句话,国君的条件,邪娘子不换。

郑国君不幸死殒命的话,可由杨永清继位。

哈哈哈……邵柯梵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忍不住大笑起來,掌中的白光很快消融进体内。

笑得痛快淋漓,浅露的胸膛陡然收缩舒开,微卷的黑发一半搭下胸膛,不断起伏,虽失态,却也是十分诱人。

邪娘子静静地注视着他,不知道他为何大笑,也不问他为何这样大笑,正当她又要闭上眼睛的时候,邵柯梵停下來,表情恢复冰冷傲然的模样,死死地盯着邪娘子的眼睛,带着一种戏谑的意味,可由杨永清继位,是因为杨谋士是邪娘子昔日的恋人吗?邪娘子身体一震,脸色瞬间苍白,嘴唇抽动两下,不可思议地脱口,邵柯梵,请你不要胡说八道,污人清白。

其实,她一直知道他在何处,又在干嘛,并且选择孤身一人,只是她愿意自欺欺人,就连水镜也不愿意为他打开一次,她想完全抛开他,让她自己,包括别人不知道他与她之间的过往。

熟料,她的过往竟被这个居心叵测的苍腾国君纠了出來, 并且是在她说出让杨永清继位的时候,这让她的半世清白,输了个体无完肤。

邵柯梵嘴角扬起一抹讥诮,原來邪娘子也不是什么节操高尚的修仙人啊!竟然打这样的龌龊主意,不过念在邪娘子与杨谋士情深缱绻,也情有可原,谁不愿意把最珍贵的东西交由最重视的人呢?东西是不是自己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住口。

邪娘子怒斥,肩膀剧烈抽动,呼吸紊乱,眸中,那多年來隐忍不现的痛楚慢慢浮起。

邵柯梵微微一笑,本王也正好说完。

邪娘子从莲座上飞出,轻巧地落在他面前,盯着他,瞳孔上蒙上一层雾气,然而,却似有一堆火在薄纱后面熊熊燃烧。

邵柯梵,你,究,竟,想,做,什,么?一字一顿,似乎从齿间蹦出。

收回割地的要求,同时,给本王简歆的解药。

邪娘子何必明知故问?我说过,国君的条件,不换。

经过一番惊雷般的震诧后,邪娘子恍然杨永清其实跟这件事沒有什么联系,整颗心慢慢放了下來。

邵柯梵却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那么,邪娘子你有四个损失,如果郑笑寒的死在你眼里微不足道的话,你有三个损失。

第一,本王不会放过杨永清,你也知道,他不是本王的对手。

第二,本王将不管什么契约,出兵鹰之。

第三……说到这里垂眼盯着邪娘子哆嗦的嘴唇,趁你集中注意力在本王的人设计郑笑寒并将她带去苍腾这个过程中,妙音山下已经埋了炸药,一经引爆,就算邪娘子你能勉强靠法术护体,仙卵石也会毁灭,到时,恐怕邪娘子会法力尽失,成为废人一个了。

邪娘子浑身轻颤,拼命抑制住不让雾气化水,掉落下來,愤恨至极地盯着邵柯梵,却只挤出几个字,狠辣之辈,背信弃义之徒。

邵柯梵颔首,盯着变幻莫测的流光,邪娘子,郑笑寒与你无怨无仇,依照你的性格,却不愿意救她,还妄想她死以后,由杨永清继位,如今的你,也不是一个良善之辈啊!邪娘子一怔,是么?自己的心性真的变了吗?眼下,是不能不答应他了,修仙十余年,竟栽在了一个陷入权势和地位无法自拔的男子手中,是不是一种悲哀。

白衣仙子折身向另一个洞天走去,虽身心俱溃却能作款款莲步,不失风仪,很快便闪身出來,将一粒玄色丹药交到邵柯梵手中。

邵柯梵两指夹住丹药,平举到眼前,收缩瞳孔凝视了一番,视线转移到脸色发青的邪娘子身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三位士兵以后就在妙音山麓筑房落居,为了不扰邪娘子清修,他们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只是,一旦简歆出现问題,邪娘子将会听到莽荒最大的声响。

邪娘子闭上眼睛,沉重地吐出一句话,这药沒问題,你走。

我知道。

一个极轻的声音在洞中缥缈而逝。

邪娘子一下子睁开眼睛,明白了他的用意。

本來,一个杨永清便可以使她屈服,他却在山下布置炸药以威胁,不过是借用割地之事牵制今后的隐患而已。

她,怕是再也不能为鹰之做什么了。

邪娘子身体一倾,按住胸口,一口鲜红的血喷洒在碧水上,很快消融无踪。

第一百二十八章 归来归去1辰宁宫的大门紧紧关闭,仅着白色里衣的剑客在殿内踱步徘徊,偶尔停在铁笼旁,注视着里面昏迷的女子。

他一掌将她击晕后她就沒再醒來,头发被他悉数捋到胸前,头下枕着一件叠着的青衣,至于身躯,就只好委屈她落在冰凉的地板上。

不知道国君谈判得怎么样了,以邪娘子那清高的性格,又如何会受制于人,要是谈判不成,她岂不是要将命留在苍腾了。

前几日撞伤的额头已经结痂,一直贴着白色的药膏片,周围有淡淡的淤青,将郑笑寒带出苍腾王宫后额头一直隐隐作疼,直通内心。

他不是沒有将她带走的念头,然而,铁门的钥匙在国君手中,这门是耗他所有功力也动不了分毫的,他将手握在铁条上,灌输内力以求挣断,铁条却是连轻微的震颤也沒有。

并且国君手上还有息香散的引药,只要一催,就算回到鹰之国,郑笑寒也不过是换了一个死亡的地方而已。

祭尘心乱如麻,只能暗暗祈祷国君谈判成功。

他从不自欺欺人,爱上了就是爱上了,爱上了就好好守护,然而,他爱上的,却是鹰之国君,与他受命的主人不共戴天,不仅如此,她尚未知道的一个真相是,她深爱的那个人,正是死在他的手下。

练武场刀剑交击声响成一片,喧嚣非常,与冷清破败的辰宁宫对比鲜明,书房里仅有一个书橱,橱中空无一本书,格间积了厚厚的灰尘,稀稀拉拉地布着蜘蛛网,寝房中的大床甚至也不复存在,不知何年被搬走。

这栋宫殿与其他宫殿的富丽堂皇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应当是建在练武场附近,太受影响的缘故罢!祭尘蹲下身躯,凝视着熟睡中的人,郑笑寒的脸上残留着希冀的邪恶,高高若圣女的额头一衬,看上去多了几分神秘和诱惑。

祭尘的手穿过铁条间隙,指背抚在饱满的额头上,满眼留恋。

无需介意多久才爱上,只关心爱得多深。

苍腾国议宫正对广场大门,亦是蓝色透明琉璃瓦,青砖墙,衬着黄绿色的天穹,虽与其他宫殿相比并无特别之处,但建在一个方形大平台上,白阶层层铺下,显得威严而壮丽。

六个小小的黑点自天际涌现,朝国议宫而來,越來越大,国议宫分坐大殿两边的二十來人纷纷看向天边,目光警惕起來,手不约而同地握住剑柄。

领头的是一位黑衣中年男子,虽丰神俊逸,美须朗目,看起來却有些粗犷,身后紧随五人,三人剑客装束,透出一股浪迹天涯的豪气,两人一身武将戎装,金甲在斜阳下熠熠生辉。

已是申时末刻,国君快要回來了罢!此番离开的原因,去往何处,国君只字不提,只叫他率人守住国议宫,恐有客人來访,接待不周。

因此,他好一番挑选,将大将,文臣,剑客以及谋士中的翘楚全都以国君的令牌请到了这里。

熟料,來的竟是鹰之方面的人,并且气势汹汹,一副上门报仇的样子。

然而,他转念一想,这样岂不更好么?误打误撞,倒也用对方法了。

六人距国议宫越來越近,脸上不掩愠色,宫内的人纷纷走出來,不少人手中的剑已拔出一半,只待一声吩咐。

然而,唯独邵柯梵不在。

杨永清明白了几分,第一个反应便是带走郑笑寒之后,他去了鹰之国妙音山找邪娘子谈条件。

虽然鹰之是苍腾的敌国,几人的态度也实在令人不快,但毕竟來是客,对方未曾拔剑,苍腾又何必失礼在先。

楼钟泉向后打了一个禁止妄动的手势,我们人多,不怕他们先动手。

唰。

拔出的剑身纷纷沒入鞘中,然而,诸人眼中的警惕却丝毫沒有放松。

六人在杀人目光交织而成的一道无形之网中落下,那张网只要收拢一绞,便会让人无处容身,鲜血淋淋。

且先不说他们來苍腾有什么目的,战争时,双方厮杀一片,几乎所有能力高强的人都相互交过手,此刻见了,分外眼红。

我等來苍腾,并无其他恶意,只是想问一件事。

楼钟泉刚要客套,却被杨永清抢了先。

谋臣拱手躬身一礼,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怒火。

楼钟泉皱了皱眉, 身后诸人亦有些疑惑地面面相觑。

楼钟泉大度地笑了笑,难怪带这么少的人來,楼某还以为谋士失策呢!既是如此,问罢。

就算知道国君藏于何处,倘若询问,他们一定会加以隐瞒。

不过,既然肯定国君是祭尘等人与邵柯梵里应外合带走的,也就不怕他们知道国君失踪了。

杨永清扫了楼钟泉身后诸人一眼,目光静静地停留在楼钟泉身上,似乎涌动着什么东西,鹰之君今日可曾拜访过苍腾?在场的人都听出郑笑寒消失了。

但这,怎么可能,除非是她自己藏起來,谁能奈何得了她。

诸人一时惊诧不已,面面相觑,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楼钟泉亦吃惊不小,鹰之君不见了?却又怎么会到苍腾來?但杨永清一脸严肃,并且一直按捺住焦躁和杀气,不是在开玩笑。

诸人如此反应,杨永清眼中闪过一抹极深的恨意,好一个邵柯梵,安排一群不知情的人在国议宫接待他们,演出一番如此真实的戏。

不可能公然进入王宫纵深处搜索,不然怕是要成为死尸被拖出來了。

杨永清艰难地抱拳,那么,鹰之君一定在鹰之王宫,杨某等人打扰了,告辞。

楼钟泉点头,倘若杨谋士还认为鹰之君在苍腾的话,不妨再來一趟,国君身体欠佳需休养半日,不便见客,实在对不住,不过我等会一直在国议宫侯着,不会有半分亏待。

杨永清鼻孔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向五人示意,一道跃身飞向高空,身影越來越小。

诸人不由得骚动起來,在国议宫议论纷纷,昨日忆薇殿大火,恶灵笼罩苍腾王宫,今日鹰之国郑笑寒失踪,苍腾国君也是半天不见,到底是怎么回事?夕阳在王宫北面山泽隐下半个身子,余晖倾洒在王宫蓝色透明琉璃瓦上,仿佛瓦中折射出一道道金黄,煞是美丽。

再过一个时辰,莽荒的黑夜便要渐临,祭尘眉间的焦虑越來越浓,只是一味地祈求谈判成功,而不敢设想失败。

一向桀骜不驯的他,竟也懂得祈求了,并随时准备对可能发生在心爱之人身上的劫难屈服。

只要她能够活下來,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一样颗粒状的东西不急不缓地破窗而进,却是带着一股刚稳的劲道,想是对方拿捏得恰当的缘故。

祭尘黯淡的目光一亮,掠身抄住,窗帘上破开的孔内又飞入一样东西,闪着寒光,祭尘一个折身,稳稳地将其夹入另一只手两指之间。

右手是一粒黑色药丸,左手是一把冰凉透骨的钥匙。

剑客的右手微微颤抖,终于是,如了他的愿,她能够完整地度过以后的人生。

然而,目光瞥见向内反锁着的门,知国君不可能主动來敲门,将门轰开又不妥当,便飞快将门打开。

寥落凌乱的院子空无一人,只是一瞬间,一个红衣身影移形到眼前,复杂地看他一眼,闪进屋内。

国君。

祭尘不掩激动,跟了进去,此次的称呼却是历來最恭敬的。

邵柯梵垂眼注视铁笼里兀自熟睡的郑笑寒,无悲无喜,只仿佛透过她看到鹰之三十忆公顷的山泽之地,内心微微膨胀,表情却淡漠如水,杨永清等人在距苍腾王宫三十里之地,你将郑笑寒送到那里之后,自行回宫罢。

是。

祭尘打开铁笼,一手托住郑笑寒的头,一手拿起青衣,再将她上身揽入怀中,动作有些僵硬地穿上青衣。

青衣逶迤拖地,剑客发束高冠,仿佛未逝去的丹成拥着熟睡的恋人。

邵柯梵虽侧着身,此情此景却入了眼角的余光,心不由得一触。

从里衣上解下腰带系到青衣上,轻轻一扎,祭尘抱着郑笑寒站起,将铁笼的钥匙递到邵柯梵的手中,一向冷峻的脸泛了红,竟有些扭捏,国君,那,祭尘去了。

邵柯梵颔首,点了点头,见祭尘将药丸举到昏迷女子的口中,伸手制止,出王宫范围再喂郑笑寒解药。

他亲眼目睹祭尘在郑笑寒后脑的那一击,然而郑笑寒之所以睡了几个时辰还沒有醒的缘故是因为息香散的缘故,吸进脑颅中首先的作用便是使人短暂晕厥,其次便是使人昏睡过去,毒素扩散全身,等待药引的催发。

这两日的事情实在太多,简歆还未醒來,他实在不想招了郑笑寒这个大麻烦。

是。

祭尘抱住郑笑寒的手紧了紧,点足飞起。

真是孽缘啊!邵柯梵摇摇头,垂头看掌心,一颗玄色药丸,正好将岔开的掌络中部填满。

愈飞愈远,经过一段约莫二里的低矮灌木丛,便到了在中部瑾虹长桥上目光所及的王宫边缘触抵的天边,回头一看,王宫已经远远地展开一大片,顺着平坦的过渡带,向北方的山泽之地蔓延而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归来归去2怀中人依旧紧闭着双眸,漆黑的长发搭下剑客的臂弯,被风扬起,轻拂他冷酷的面颊。

祭尘默默地凝视着她,一向冰冷且无所谓的眸子温柔而专注,夹杂着痛苦和凄凉,一会之后,就要分别了么?是否还会再见?目光移不开,似炯炯火钳那般,想要将她的模样烙在心底。

待抬起头來才发现已经出了王宫范围之外。

他将她的面皮撕下,随手扔进风中,然后将药丸塞进她口中,手掌拍了一下她的后颈,那喉咙处动了动,咽了下去,他再将手按在她的后背上,以内力催动药丸化开。

片刻之后,怀中人身体动了一下,眼睛慢慢睁开來,正迎上那炽热的目光,你醒了。

郑笑寒怔怔地盯着他的双眸,好不容易清醒的心神刹那间混乱,似乎看到了他的心底。

她将头扭开,朝着荒原上的无限虚空,然,忽然忆起击在后颈的那一掌导致自己晕了过去,便转回來怒视他,为什么打晕我?祭尘的眼神一下子冷却下去,却只是将燃烧的火种深深掩埋,土上一片清凉,搂紧她,你太不安静了。

郑笑寒懒得计较,看了一眼斜阳已落,霞光斜斜透出的天边,又想到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脸色一变,冷笑,怎么,还沒有到苍腾王宫?邵柯梵还沒折磨我?祭尘,你的办事能力邵柯梵怕是不满意吧?祭尘觉得好笑,不想告诉她苍腾谈判成功,不然,知道快要入口的五十亿公顷山泽之地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怕是承受不了。

因为,我们根本沒去苍腾啊!祭尘笑笑,漫不经心。

郑笑寒睁大了眼睛,开始由惊讶转为一种被欺骗的愤怒。

祭尘却不介意她的态度,继续,我打算抱着你,飞遍莽荒,你睡着的时候,我们经过了很多山泽之地。

郑笑寒哼了一声,讥诮,那陌白和亦楚是怎么回事?那你给我下毒是怎么回事?祭尘支支吾吾,一副窘态,面对郑笑寒咄咄逼人的目光,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來,总之,我们沒有去苍腾。

郑笑寒知道他是苍腾方面的人,不可能对她说实话,便不再追索这个问題,你现在要带我去哪里?祭尘一时愕然,她一定以为沒有解毒,所以才赖在他怀中,求一个安全,不然,以她的性格,一定挣脱他自己飞了。

回鹰之。

回鹰之?郑笑寒皱着眉头,尽量揣测着这三个字背后隐藏的含义,莫非,真的是去苍腾走了一趟?可为什么自己又安然无恙地回來了。

将所有事情细细地理了一遭,恍然大悟,倾刻间,惊骇,愤怒,懊恼交织在一起,胸口一阵不适,猛烈咳嗽起來,面色红涨,恨恨地盯着祭尘,以我的生死为条件谈判,邵柯梵真是厉害啊!祭尘神色更加黯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沒什么好说的。

不过你身上的毒还沒有散尽,现在不可以乱动。

郑笑寒闭上眼睛,面色苍白如死。

祭尘叹了一口气,垂下头去,在她耳边轻语,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么?我们,以后怕是不能见了。

郑笑寒的眼皮动了动,口气淡漠,如果你戴上丹成面皮的话。

然而,那颗心却彷徨不已,一阵阵恍惚感袭來,只因为目标,不再死死定在一处了么?祭尘心狠狠一疼,腾出一只手來,捏住她的下巴,睁开眼睛,看着我。

郑笑寒执拗地将头朝外偏了偏,嘴唇动了一下,不。

看着我。

怒火燃起,祭尘的手不由得加了一把力,郑笑寒眉头一皱,眼睛终于睁开,与眼波同时闪现的,是晶莹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掉落荒原。

祭尘一怔,不知道她的泪水是因为丹成还是他,对着她的嘴唇凑了下去,却在一毫之差处停住,我不是丹成,你看清楚了,你,还愿意吻我吗?两人呼出的气息交织缭绕在一起,呼出的又进入对方体内,循环往复。

剑客的唇因渴望而滚烫,却保持不动,期待着怀中人的回答。

郑笑寒凝视着她,神色怅茫,眼中的泪水似乎静止不动,晶雾蒙蒙。

她想说什么却因先张开唇,碰到了他,一阵酥麻感顿时传遍全身。

剑客眼睛一亮,薄薄的唇重重地贴了下去,舌尖辗转千回,情意缱绻,缠住她的粉舌探入深处。

郑笑寒睁大眼睛,此刻想告诉他她方才不是这个意思,却像是着了魔似的,双手抬起,攀住他的脖颈,回应起他來。

她感到自己恢复了所有的力气和劲道,不知吻了多久,只知越來越热烈,似乎舔到了他的灵魂。

风将他们的头发朝鹰之方向吹,缠在了一起,猎猎飘动,苍黄的荒原之上,黄绿色的天穹之下,青衣和绿衣翩跹似双飞蝶,翻滚,倾斜,旋转,紧紧相依,唇始终贴在一起,缠绵不休,千回百转。

空中之吻,刻骨铭心,足够记怀永生。

感应五里开外生人的气息,郑笑寒轻轻推开祭尘,喘了一口气,有人。

祭尘失神的眸子慢慢缓过來,却一下子黯淡下去,杨永清等人,來接你的。

接我?郑笑寒喃喃,你这样抱着我去,他们看到不好。

你已经能动了,方才骗你的。

郑笑寒沒有怪他,只是笑了笑,挣脱他的怀抱,只施展分毫轻微的功力,便一下子离他两丈远。

然而,他却停住了,她也停住了。

再向前一些,便会入了杨永清等人的视线。

因此,在这里道别最为合适。

郑笑寒回过头來,一向凌厉雪亮的眸子闪着柔和痛楚的波光,片刻之后才艰难地道,下辈子吧!是啊!下辈子。

丹成已经投胎转世,她的命轮,怕是与他生生世世地错开了,唯有眼前这个人是可以把握的。

祭尘凝视着她,目中千般情愫混杂,沉缓地吐出一个字。

好。

她不能叫他跟她走。

他不能叫她留下。

绿衣女子施展一身绝顶的武功,很快便出了五里范围。

剑客面朝鹰之方向良久,终于一个人,默默地回了苍腾。

一天的缠绵,在万般无奈的现实前,换來的终究是寥落的道别,以及一句不知來世是否会兑现的诺言,然而,这一天,却足够他们用尽一生來怀念。

虽在国议宫吃了闭门羹,然而杨永清认定郑笑寒一定尚在苍腾王宫,便与五人落脚三十里开外,谋划如何将她救出。

然而,不经意间抬眼看向天穹,却见一袭深绿青葱衣迅速飘來,那女子眼眸黑亮,带着一股王者凌厉的气质,额头饱满,似是地位无上的象征,在恋人眼里却是掌权的圣女,华丽而高贵。

国君!杨永清激动地叫了一声,然而,随即心下一沉,既然国君安全回归,那么,邵柯梵的谈判一定是成功了,割地的草案呕心沥血拟來,不过是一纸废文。

郑笑寒听到微小而熟悉的声音传來,下意识地向下看去,斜下方五人皆颔首惊喜地看着她,然而,杨永清眼里却蒙上一层黯然的灰雾。

她知道谋士猜到了谈判结果,故而如此,却不料谋臣暗自隐藏了不能为人道的心思。

想到快要到手的泽观五十亿公顷山泽之地却是竹篮之水,郑笑寒一阵愤懑,将速度加快,落到五人面前,并抬手止住他们膝盖下跪的趋势。

国君。

杨永清开口,关切地问,国君可受了委屈?郑笑寒撇了撇嘴,眼中深恶痛绝,却忍住去苍腾找邵柯梵报仇的冲动,看着鹰之方向,咬牙道,回去罢!什么都不用说,就当沒发生过。

可是,鹰之六个侯王的命,丹成的命,鹰之在战争中吃的败仗,本王不会忘记。

杨永清赞赏地点点头,永清也相信国君不是鲁莽之辈,在国君的治理下,鹰之必大盛光华。

七人施展轻功,飞上天穹,虽又输了一次,却沒有半分颓然狼狈的形容,不亢不卑,颇有风骨。

若苹小阁与所有婢女的阁屋差不多是一样的设置,占地方圆不到王侯贵胄大将文臣豪华大宫殿的五分之一,仅有一间寝房,一间小正室,除了婢女在靠里墙的位置供自家祖宗之外,另一个作用似乎仅是提供进入寝房的通道。

仿佛做了一个漫长而残忍的梦,自己成为火引,火从五脏六腑向外燃起,瞬间席卷了整个身体,而后,忆薇殿烈烈燃烧起來,火苗窜上天穹,大片大片的木板砸下來,她呼喊哀嚎,撕心裂肺,那人來救时,自己已经踉跄在地,奄奄一息,任大火在身上灼烧,等待着死亡的來临。

然而,那人依旧固执地要将她拉起,一遍遍急切地呼唤她的名字,要她睁眼看他,不然,即将是永别。

意识在剧烈地挣扎,眼睛已经被腐烂的皮肉糊住,她拼命地抵挡着那层覆盖的力量,终于缓缓地睁开双眸,却被光芒刺得再度闭上。

天黑之前的光芒无比微弱,对她这样在极黑之中度过的人而言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刺激。

姐姐,姐姐。

耳边传來欣喜的声音,正是苏蔓。

第一百三十章 生不如死1难怪方才睁眼的一瞬间,她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床头。

苏蔓。

简歆动了动,将窗帘拉上。

苏蔓照做了,只要姐姐醒來,叫她做什么她都愿。

简歆的眼睛试探性地眯开一条缝,见沒有大碍,便睁开來,眨两眨,波光盈盈闪动,然而,垂头看到自己全身完好,一时惊诧无比,双手下意识地抚上面颊,柔软滑嫩。

她不由得一把抓住苏蔓的肩膀,我不是被烧死了吗?苏蔓捂嘴笑,是国君将姐姐带到鹰之找邪娘子了。

他!简歆脸上的惊讶被一种怅茫的神色取代,最危急的关头,拯救她的,是他,守在她身边并一直保护她的,是他。

可为什么,自己对他那么残忍,一次又一次拒他于千里之外?苏蔓在一旁看到简歆如此反应,一时心酸,国君给姐姐喂药后,只交代好好侍候她,便寂寥地走了人,那袭红衣似冷却的火焰,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国君和姐姐,怎就落得如此冷清的局面。

简歆折过身,双脚从床上搭下來,正要俯身找靴子,苏蔓已经递到脚下,要替她穿上,她却轻轻推开她的手,穿好后便朝齐铭宫飞去。

一种强烈的愿望牵引着她,只想让那个宝座上孤寂的君主多一分慰藉和温暖,生死有命,苍生何辜与她有什么干系?天下之大,她又悲悯得了几个人的不幸? 然而,那颗寂寞的,痛楚之血缓缓流淌的心脏,仅仅需要她,便可以捂热。

齐铭宫的守卫换了又换,自从复生后,她从未主动來齐铭宫找他,因此更觉陌生。

刚想开口说什么,守卫却认出这个怎么死也死不了的女子,有些惊惧地向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待她走进去后退,又知趣地掩上了门。

邵柯梵手中的笔毫顿在半空,对着公文上一行批语后空白的位置,墨水已经凝聚到笔尖,摇摇欲坠。

他知道她离他越來越近,然而,缜密的心思和聪慧的头脑,却猜不透她的目的,是來指责他,沒有及时将她救出火海,让她受了那么多痛苦,还是向他告别,去守候那个她的夫君魂飞魄散的地方,一直到百年之后?大殿凌乱而飞快的脚步声在书房门口停住,虚掩的门被缓缓地推开。

简歆看着那孤寂的红衣背影,慢慢地移步过去。

每走一步便像缩短一点距离,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看到红衣下的身体轻颤了一下,像在漫天的冰雪中,终于见得一点火光,内心一下子炽热起來。

她俯身下去,手穿过他的肩下,游移向他的胸膛合拢,轻轻抱住他,才发觉他的身体究竟有多冷。

与此同时,邵柯梵久久不动的手终于动了一下,狼毫尖凝聚成珠的墨水啪嗒一声掉落在宣纸上,像是点上去的黑砂,久久不晕。

简歆的头垂下來,默不作声地埋于他的颈间,感到他的身体一点点热了起來。

简歆。

邵柯梵艰涩地唤道。

唔……简歆轻声应。

邵柯梵反手托起她的脸,而后站立起來,回身紧紧抱住她,沉声,这一刻,我等得太久。

天亮透了大半,已是昧旦时分,再过一刻,白昼该彻底來临了。

邵柯梵苏醒过來,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更漏,已滴至寅时三刻,他凝视着身下压着的人,朦朦胧胧,竟似一场不真实的梦幻。

昨夜,几年來为了她压抑着的欲望排山倒海袭來,颠鸾倒凤,****,好一番折腾,激情过后,他保持着进入的姿势,头侧枕着她的肩头,趴在她身上疲倦地睡去。

他翻一个身,躺在她的外侧,却感到身体仿佛脱离了一样东西,轻了一半,才想起整夜,几乎将她融进了身体中。

五年前,他欲发动战争,她因而疏远他之后,就再也沒有过这样的夜晚,经历了很多事以及说短也长的光阴,她终究,还是回到了他身边。

邵柯梵暗自叹了一声,带着满足的意味,却在一瞬间,心头涌起很多经年旧事,一时酸楚无比,手轻轻拉过锦被,将她裸露的玉体盖住,然后穿好白色的里衣,下了床來。

一个多时辰后才是早朝,怎么就起了?身后传來一个关切的声音。

邵柯梵转过身去,见简歆正支起身体,静静地注视着他,乌黑的长发散搭在裸露的前胸,后背和肩上,凌乱得让人心疼,却又充满诱惑。

他将手覆盖在她的酥胸上,轻轻揉弄,稍微一用力,将她按躺在床上,然后俯身下來,凑进她的脸,柔声,我不睡了,忆薇殿毁了,正在重新盖,以后你就待在齐铭宫罢。

重新盖?简歆心一暖,点点头,看他拿起凌乱在床头的那一袭红衣,优雅地穿上,而后白色腰带环过腰,轻轻打了一个很稳固,却又容易解下的活结。

那腰带的中央,血迹隐现,她忽然忆起四年前,他因为她一年來不与他说话,便将幻灵剑架在她的颈部上,割开一条细细的伤口,然后用他至爱的剑化成的腰带替她包扎。

亡灵三年,嫁作他妻三年,以前的事情太遥远了,仿佛隔了一个世纪的前生。

然而,有心时,无心时,都是刻骨铭心。

她怎么可能忘记,他给的浓得化不开的爱。

那些恨,终究随着时间慢慢淡去。

那些疏远,也因为他为她做而流散开去。

然而,她却要一直生活在满足与愧疚之中了,逝世后,嫁给秦维洛,她对他愧疚,复生后,与他在一起,她对秦维洛愧疚。

虽然都是在疏途的情况下作出的选择,然而,她却是半点也不得安宁。

简歆怔然了片刻,邵柯梵已经梳好长发,用一根红丝带系了,回身看她一眼,眉梢一挑,微微一笑,而后向帘外走去,他起床后就拉响传唤铃,达庆端着洗脸水,在外头候得有点久了。

等一下。

简歆忽然想到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邵柯梵转过身,看到她沉着脸,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简歆,怎么了?简歆犹豫了片刻,见他很是耐心,有些过意不去,咬咬牙,终于开口,陈眉儿为什么那么恨你?一抹浓郁的杀气和极端的恨意在他的眼中泛起,一瞬间,双眸发出雪亮锋利的光,脸色却阴沉到了极点。

简歆看到他这副模样,内心隐隐有些害怕。

邵柯梵快步走向床边,搂住她的肩膀,沉声,简歆,忘记那个晚上好不好,不要在心底留下阴影,那不是人能够忍受的,已经不能用疼來形容。

他的头垂下來,低到她的心口,简歆只看到散下來的头发,却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知他是在忏悔,在为她心疼,便伸手轻轻抚摸那一头如瀑的长发,心情复杂无比,事情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不过,我想知道陈眉儿为什么这样做?她为什么,如此恨你?邵柯梵松开她,立起身來,痛楚和狠厉混杂交织在眸中,俊美的脸抽动了一下,一定会知道的,只要她不死。

不死?简歆若有所思,你是将她留着折磨?是啊!邵柯梵冷笑一声,简歆,如果你为她求情的话,我只好当你不可理喻了。

简歆摇摇头,口气坚决,不,我恨她,大火烧在身上的时候,那种痛苦和仇恨,无法表达。

邵柯梵一怔,随即脸上浮起残忍和满足的笑意,她即将,生不如死。

她的余生,将在每日的噩梦中度过。

简歆心微微寒了一下,却咬住嘴唇,强迫自己回忆起前晚深入骨髓的痛楚,不容半分心慈的余地。

苍腾王宫南北纵向十五里,东西横向二十里,蓝色琉璃瓦绵延一片,起伏有致,院子和花园中的花树点缀其间,五颜六色,光颜熠熠。

站在瑾虹高空廊桥上,可窥见隐隐约约的边缘,两头分别消失在天穹与荒原和山泽相接的地方。

除了王宫内散布的一些小型监狱,真正的监狱位于王宫最北端,约五十來座,四十九座用于关押各科罪犯,施刑,询问等皆按照律令來,不得出半分差错。

位于最西端的那一座,则是专门用來对付国君指命进去的人,可能是罪犯,也可能不是,最关键的是可以随便施刑,但一定得保证在一定期限内不死。

陈眉儿的期限是她余下的人生,在天命到來之前不可以死。

酷辛狱一共一百个隔间,由冰冷的寒铁筑成,四面铁墙,靠近走道的那面生生凿开了个规整的铁门,靠近北部的那面墙上设了一个小窗户,与简歆曾经待过的监狱那般,刻意避开阳光,潮湿阴冷。

隔间壁上悬着倒勾,勾住各式各样的刑具,用法皆残忍不堪。

第一个隔间传來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声,很快又沉闷异常,听起來像是一个人嘴巴无力地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其中却夹杂着不能反抗,只能任人宰割的意味。

两个酷吏将陈眉儿带进酷辛狱的时候,她惊恐的目光扫过铁墙上悬挂的刑具,越瞪越大,眼珠似乎要爆裂出來。

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正在等待摧残她的身体。

第一百三十一章 生不如死2求你们,求求你们,眉儿听话待在这儿,只求三位大哥不要折磨我。

陈眉儿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却被黑衣酷吏轻而易举地提起來,扔到铁椅上,随即又上前将她按住。

那个一直在铁壁旁像对待珍宝一样抚弄着刑具的中年男子终于缓缓地转过身來,倒不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的脸上僵硬如石,几乎沒有表情,眼中却是岁月沉淀下來的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陈眉儿的目光静止在中年男子脸上一眼,倒是怔了一怔,随即又苦苦哀求起來,声音更加凄楚无比。

出了那样的大事,她当然知道自己活不了,只想死一个痛快,却不料被邵柯梵扔到这个恐怖的地方受折磨。

中年男子垂下手,走到她面前,目光中闪过一丝讶然,口气却是淡漠,你就是国君特别吩咐的,要好生伺候的人?随即嘴角抽动了一下,似笑似嘲,你一个如此柔弱的女子,能得到此等眷顾,也算是造孽过多修來福分了。

陈眉儿已是全身无力,大哥,求你,不要,不要,除此之外,叫眉儿做什么都可以。

都可以。

中年男子阴桀桀地笑了起來,托起她的脸,稍稍一打量,毫无温度地赞道,美人。

随即一把剥下她肩头的衣服,然而,与雪白的香肩同时露出的,还有隐隐约约的红色暗斑,男子的手一顿,粗鲁地拉扯上去盖住,脸上不掩厌恶,竟然是梅毒。

那两名将陈眉儿带进來的男子只是紧紧按住她,面无表情,对一号刑头的举动不迎合也不反对。

然而,一提到梅毒,陈眉儿一下子來了力气,大喊一声,挣脱开來,扑到铁门上,不断拍打,邵柯梵,邵柯梵,你出來,有本事出來,是你把我逼到今天的地步……两名执狱男子神色变了变,将她连拖带拽按回椅子上。

刑头面朝铁壁片刻,目光在各式各样的刑具中逡巡,终于取下一个半体螺旋状铁削片密布的铁钩,冷冰冰地转过身來。

先让你尝一下最轻的惩罚。

两名执狱将陈眉儿架拖到铁壁上,嵌入一架人形铁中,一按按扭,那铁架便自动合拢,生生缚住她身体各个部位,任是如何挣扎也动不了。

一块布,塞到她的嘴里,接着,那铁勾生生慢慢转入她的鼻孔,旋体铁削片刮着内侧鼻翼而上,薄片皮肉被削开,堵在鼻孔中,一阵血腥味吸入肺腑,鲜血缓缓流淌出來。

那铁钩旋转着,逐渐地,螺旋铁削片夹杂着模糊的血肉,转到铁钩下半部分,延长出來的尖利铁刺,在鼻腔内偏折了一下方向,便抵住鼻梁骨,一点一点地刺了进去。

陈眉儿的双眸睁到了最大,眼皮却拼命下垂,看着冰冷铁钩的下半部分缓缓转动,鲜血淋淋流下,鼻腔、鼻梁一阵阵锥心的痛,嘴里发出沉闷的呜呜声,却也是大得惊人,充满了第一个隔间。

那身体虽被紧紧按住,却不断抖动痉挛,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涔涔流下,面色苍白如死。

那刑头仿佛是地狱來者般,神色僵硬,动作娴熟自然,耐心地将手中沒入陈眉儿鼻腔的铁钩作用发挥到最大。

两名执狱在一旁目睹如此惨象,眼中偶尔闪过一丝不忍和隐隐的恐惧,然而,毕竟是专习牢狱科的人员,对这种事情早就习惯,只是不免疑惑,这女子究竟与国君有什么仇怨,竟残忍地以他心爱的女子为火引,纵了忆薇殿?铁钩从陈眉儿鼻孔中伸出來的时候,她已经昏死过去,将浸透鲜血的布取出,再将鼻孔下方的血迹擦拭干净,外表看上去仍然是挺如小玉峰的白皙鼻梁,丝毫看不出任何受伤的迹象。

酷辛狱的大门轰然打开,一般情况下,因为里面极为阴森血腥的缘故,只开一个容人进入的缝,此次却两扇完全打开,将长久被堵在外头的阳光迎了进來。

一袭红衣的男子缓缓步入,只一扬手,身后跟随的十來名侍卫便被重新关上的石门截在了外头。

因为第一隔间离石门最近,巨大的动静让隔间里的三人微微动容,进來的人,至少是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要位,然而,藩王皆不喜欢管事,來的是谁便可想而知了。

陈眉儿紧闭双眸,保持着扭曲而痛苦的神色,让一张妩媚的脸看起來有些变形,然而,除此之外,便瞧不出丝毫异样,外人只当她睡得奇怪而已。

一号隔间的铁门亦恭恭敬敬地开了來,修罗之地容易让人联想到暗红,然而那一袭红衣却似乎从彼岸花中來,妖魅遗世,虽与地狱和死亡紧紧相关,却是沒有半点血腥味。

刑头和两名小酷吏停下手中刑具的研究,站起身來,在來人面前微垂下头,异口同声,国君。

虽然之前已经料想到來人身份,三人心中仍不由得惊叹,除了一年一度检视大狱的时日,其他时候国君一定不会來的,这次却因了这患了花柳病的女子,火纵忆薇殿,差点将他心爱的女人烧死,她也真是厉害啊!泼醒。

邵柯梵静静地注视了铁架上的人半晌,眼中压抑着窜可及天,燃可融铁的火焰,淡淡地吩咐。

刑头将铁壁角落那盛着冰水的桶提來,放在人形铁架前,舀起半瓢,退后一步,哗地一声泼在陈眉儿的脸上。

陈眉儿的身体冷然一颤,缓缓睁开眼睛,眼皮却因为鼻梁剧痛而猛烈地抽动几下,眼前模糊出现一袭红衣,越來越清晰,待到眼睛完全睁开并清明起來,不由得大喊一声,邵柯梵,你这个畜牲。

身体颤抖起來,并做出向外扑的姿势,然而,全身被紧紧束缚住,只有头艰难地向外伸,眼睛不屈不挠地瞪着。

刑头和小酷吏见她这样无理,脸上皆起了愠色,正要上前去收拾她,却被邵柯梵抬手止住。

邵柯梵冷冷一笑,你却反而有理起來了。

说着吩咐三人,你们先出去罢。

怎么,邵柯梵,做了亏心事,又担心别人看见么?陈眉儿哈哈大笑起來,你有什么了不起,一只缩头缩脑的乌龟……走出铁门的三人纷纷回头警告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提醒她那些非人忍受的刑罚,陈眉儿心一抖,停住了诅咒。

说吧!邵柯梵已经习惯她的无礼,颔首,微垂眼觑她,问出一直疑惑却又不屑开口的问題,只因简歆想要知道,他便亲自來了。

为何如此恨本王?陈眉儿的一怔,这阴险奸诈之人,是因为造的孽太多么?竟然记不得了。

她咬着牙,声音凄厉,每一个字如同泣血,八年前,你在国议宫大殿上杀了我的父亲张太曙。

什么?邵柯梵一惊,却又很快冷静下來,眼神复杂莫测,你是张江尘?八年前,五大重臣之一张太曙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意图联络周边几国攻入苍腾,却不料为国君所察觉,当众杀于大殿之上。

据说张太曙有一个妩媚多姿,能歌善舞的女儿,才是十五岁,已倾倒了许多家公子的心。

在下令将张太曙满门抄斩的时候,遭到背叛的怒火再度涌上邵柯梵的心头,心念一转,命令将张太曙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卖入青楼,并吩咐户籍官消了张家的籍号,意即不再承认为苍腾人。

青楼生涯中,张江尘含恨而过,每天愤怨不平,夜不能寐,恨不得亲手扒了那狠心国君的皮,机缘巧合,已沦为花柳病之身的她被青楼抛弃,而后,又被郑笑寒的人随手拎來对付白祭尘,恰又被简歆救走,她清楚自己杀不了邵柯梵,便要杀了他心爱的女子,让他痛苦一生。

终于知道整件事情的梗概,一时间,邵柯梵心情复杂莫名,八年前,还未废除连坐这样残酷的刑罚,但杀之合法,将罪臣的女儿作为充入青楼却是不对的,处于报复心理,他却违背了这一条。

是报应么? 终究是自己对不起人在先,才导致别人对不起简歆,酿成了如今的惨剧,倘若世间沒有邪娘子,那么,便是无法挽回的惨剧。

邵柯梵叹息一声,举起手掌拍了两下,很快,刑头和两名酷吏走了进來,在面前微垂着头,等待着他的吩咐。

邵柯梵扫了一眼目眦欲裂的张江尘,吩咐,带入普通牢狱,关押一生。

张江尘一怔,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可思议,他竟对自己仁慈了,还是说,那个地方更好折磨人。

三人也不由得愣了一愣,随即听到张江尘大笑起來,邵柯梵,你装什么好心,你是一匹狼,再怎么装都改变不了嗜血的本性。

你身边的女人只会一个接一个死去,活该一生孤独冷清,哈哈哈哈……住口。

被她的话刺到了痛处,邵柯梵心一颤,脱口怒斥,带走,喂她哑药。

 说罢拂袖转身,眼中几许凄迷,风云残卷,瞬息万变。

惊恐在张江尘脸上浮现,沒有血色的面容更是苍白无比,随即,她继续大笑,哈哈哈,邵柯梵,你怕什么啊?你也有怕的时候啊!哈哈哈哈……两名酷吏将铁架机关打开,一人一边缚住张江尘,朝她嘴里塞了施刑后那块浸血的布,押出酷辛狱。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仍然在响,越來越远,因为塞了布的缘故,听起來像是凄厉的哀恸。

尚在隔间的刑头脸上起了细微的变化,任是再铁石心肠的男子,见一个妩媚柔弱的女子受酷刑,无论她犯了什么罪,心都不由得软上一软。

走出酷辛大狱,厚重的石门在身后沉沉关上,邵柯梵抬头看了一眼天穹,已是未时四刻,正是阳光最毒辣的时候,刺得人睁不开眼,身上的红衣成为模糊的幻影,似乎正在烈烈燃烧,围住了全身,然而,他的心却跌到了冰寒的谷底,冷彻骨髓。

第一百三十二章 墓地交战半个月之后,逐鹿荒原鹰之一侧的十三万坟墓终于建造完毕,座座高达六尺,森然而立,即使飞在高空中向下俯瞰,亦是很难展望到尽头。

因了一个多月來长期露天停放的缘故,尸体虽然全部葬入土中,然而那股腐臭得令人眩晕的味道却氤氲不散,吸引了大批大批的秃鹫前來,低飞盘旋几遭,锐利的隼子只见遍地林立的冰冷坟墓,复又失望离去。

完工之后,郑笑寒率领十來人一座挨一座地逡巡,每经过一座,手中的灵引盘内的针便会自动跳跃一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每每这时,郑笑寒的眼中便会浮现些许满意的神色以及隐隐的残酷之意。

然而,一个月后,经过第七万五千六百零三座坟墓的时候,她的脚步不由得停了下來,二十天前,正是在这个位置,她的目光扫到了那个与丹成有两分相似的墓工,执意要将他带回,却不料那人竟是邵柯梵安插进墓工队伍的祭尘,意图从坟墓建造中觑出什么异样。

更加意想不到的是,他被她带回鹰之,短短几天之内,竟产生如此多的恩怨情仇,虽然不可能在一起,但亦不刻意去忘记,顺其自然地,将彼此留在心底,痛也罢,幸福也罢。

然而,他们之间,起始于眼前的坟墓,最终还是埋葬于坟墓,亦只是众多坟墓中的一座,在苍生中并不起眼,那短暂的情爱,终究只能随着时光的流逝渐行渐远。

郑笑寒凝视着75603号坟墓不知多久,灵引盘内的针來回跳跃不停,随行的十來人以为国君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便静静地不作声,目光亦停留在眼前的坟墓上,极力想从这座普普通通的坟墓上看出什么不同,以作邀功,然而,表情却是一点点失望下去。

一群秃鹫从天际远远地飞來,尖锐难听的叫声划破长空,郑笑寒方才回过神來,不耐烦地伸出手,一道白光自指尖流出,击向高空,飞在最前方的那只秃鹫惨叫一声,直撅撅地从半空坠落下來。

随行皆愣了一下,郑笑寒看也不看一眼,走向下一座坟墓,灵引盘内的针若所预料那般跳跃一下,她的嘴角浮起不已察觉的笑意,继续走向下一座,随从则恭敬地跟在后面。

从苍腾回來后,她那嚣张跋扈的性子收敛了一些,然而,持重中透出震慑朝野的锋利和威严,仿佛静止的油覆盖着的滚烫开水,一触便白骨惨露。

再是检视了千來个坟墓,郑笑寒凝视不足盈握的木制灵引盘一番,只见那木针轻轻颤动,正等待着经过下一个坟墓时从正中跃到偏离十五毫的位置。

已是戌时四刻,犹豫之后,郑笑寒终于下定决心,回去罢,明天再來。

说完飞上天穹半空,随行也纷纷掠起。

待到一行人彻底不见了踪影之后,一袭红衣从笼罩在坟墓上空的厚积白云间显了出來,仿佛世间最高贵的火焰,炽热而清冷,明媚而孤独,风华绝代,苍生皆渺。

邵柯梵俯瞰着下面密密麻麻的坟墓,眉头皱起,郑笑寒,究竟要干什么?她身后的随从中,有他安插进去的眼线重烛,他是一名武艺高强的法师,对阴阳五术,鬼怪灵异皆十分精通,可说在莽荒找不出几人,然而,从重烛那副疑惑的样子來看,他肯定也是沒有发觉什么异样。

白云间的红衣转瞬即逝,眨眼间,墓林中已多了一人,邵柯梵的目光一一扫过身边的几十座坟墓,墓碑上刻的皆是三个字,无名氏,他的嘴角不由得浮现一丝讥诮,看來,郑笑寒果然沒有发什么善心啊!这些腐烂的遗体看似被收敛,且是鹰之国君亲自下令为他们建造坟墓,然而,仍是被遗弃的,更加悲惨的是,成了被利用的工具。

墓林中,缭绕着一股阴森的气息,身体不时感到一阵冷冽,邵柯梵眉梢一动,正要将眼前的坟墓轰开,忽听空中传來一阵笑声,夹杂着痛快淋漓的恨,那笑尖利刺骨,笑得狠厉泼辣,听起來有些扭曲狰狞。

哈哈哈。

邵柯梵,你果然会來此。

郑笑寒不知何时折了回來,从半空中落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

邵柯梵眉头微微皱了皱,他竟然沒有感知到生人的气息,郑笑寒的武功看來是精进了许多,她就站在他前面,死死盯着他,黑亮的眸子里闪出阴桀的光芒。

邵柯梵的手抚上眼前的墓碑,鹰之君大发善心,收敛苍腾八万将士的遗体,邵某來此缅怀为苍腾赢了胜仗的将士,有何不可?郑笑寒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从牙缝间挤出字來,邵柯梵,你杀了我三哥,杀了丹成,杀了我其他兄弟姐妹,杀你千万遍也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

手,缓缓拔出腰际的黑剑。

邵柯梵眉一挑,可惜,你一次也杀不了我,况且,我不会杀祭尘,算是送鹰之君一个人情。

住口。

郑笑寒怒斥,唰地一声,剑的余下部分一下子被拔出,黑色的光芒直冲而上,划破天穹,郑笑寒手腕一转,剑带着一股诡异的气息朝邵柯梵斜刺而來。

邵柯梵知道此战不可避免,腰间的白色腰带已化作幻灵剑,足尖一点,迎了上去。

砰砰砰……幻灵剑和黑麒剑交击在一起,白光和黑光织成一匹匹凌乱的无形之布,天穹失色,荒原震颤,两人被光芒包裹其间,身影移换如鬼魅,缠斗得难解难分。

邵柯梵心一紧,在历來与诸多神兵的交锋中,幻灵剑第一次感受到了压迫力,而这样的压迫力便來自黑麟剑上的诡异力量。

黑麟剑上的黑光不断挥散而出,在空中流窜,缠住幻灵剑的光劲,且剑身似乎在吸引着什么东西而來,让剑的压迫感越來越强。

应该跟坟墓有关,郑笑寒手中的剑明显是一柄不详之剑,邵柯梵正边沉吟边从容回击,忽然感到剑势排山倒海压來,而郑笑寒却在头顶三丈之远的地方,倘若不及时躲开,整个人便会被居中劈成两半。

邵柯梵一凝神,幻灵剑向上格挡,身形向左移去,然而,黑麟剑余下的剑气凌厉地下劈,咝地一声裂帛之音响起,邵柯梵右胳臂上的衣服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与此同时,周身迅疾散发出一圈圈金黄色的光芒,将快要碰到肌肤的气劲弹了开去。

郑笑寒的剑上, 仿佛有什么活物在流窜,却不似祭尘那柄被舒真毁掉的白剑,白光追逐,是因了主人内心激烈情绪的缘故,黑麟剑上的物体却是附着上去的,仿佛受了某种号召。

莫非是……邵柯梵眉头紧紧一皱。

郑笑寒目眦欲裂,清丽的面容看起來有些扭曲,嘴唇抽动几下,又一剑劈下。

邵柯梵已经见识过黑麟的厉害,自然不敢疏忽,施展隐身术,到达与她同一水平线的高空上,直下的剑光将荒原劈开一道丈深的裂缝,轰然之声大作。

幻灵剑上的冷冷清白之光大盛,几番交错击合,辗转回影,仍是势均力敌,邵柯梵沉迷于难得的畅快之战中,忽然念头一转,战争时与她大战两个月,未分高下,这样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况且她有邪剑在手,怕是几天也拿不下她,而拿下她又能怎样?这次不比以往,以前与邪娘子定下的承诺只有二人知道,就算违背了,邪娘子一个出尘的半仙人,她的一面之词恐怕沒有多少人会信,然而,两个多月以前,为了简歆的复活,当着所有苍腾和鹰之将士的面,他与郑笑寒,不,实际上是邪娘子立下契约,如果违背了,恐怕真的人心不稳。

不然,上次祭尘擒走郑笑寒,他完全可以将她的命留在苍腾,而不可能放她回去,放任这个祸根越來越强大。

幻灵剑的青光倏而散去,黑麟剑的黑光笼罩了一方天地。

已经无力反击了吧?郑笑寒冷笑一声,敏锐的目光在黑光中捕捉那个红衣身影,欲一剑将他的心脏挑了。

然而,似乎有些不对劲。

郑笑寒一惊,忙将黑麟插入鞘中,天地一片清明,除了她之外,再无其他人的影子。

邵柯梵,逃了?!他竟会逃,并且是在她的面前,郑笑寒持剑站在荒原上,感到荒唐可笑,内心愤懑至极,然而,却是一点也笑不出來,脸色瞥得青紫,正要飞身而起,忽然,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來。

丹成,被杀的藩王,她究竟何时才能报得了这等大仇?还有那一纸束缚鹰之力量的契约,只要她一违背,便给了那邵柯梵出兵的借口。

幸好,他提出限制兵力的时候,她便生了一个主意,不然,这等如同亡国的条件她宁愿战死也不可能接受。

郑笑寒按住因心绪波动太大和镇痛而急促起伏的胸脯,靠着墓碑缓缓坐下,调息了一番,撑起來时反手抚到墓碑上的数字,不由得一惊,回过头一看,无名氏三个大字的下方,刻着坟墓的序号:75603。

她保持着回身的姿势,怔怔地看了很久,直到眼中蒙上一层雾水,才决绝地施展轻功飞起。

第一百三十三章 阴司宰出关黑火高达六尺,蔓延一片,展望无际,在炼狱火城中熊熊燃烧,无声无息,岁月无尽地舔舐着虚空,像是一出恐怖的哑剧。

粗略地算了一下时间,來这里应该七个月了!然而,他却是度过了二百一十年。

为了惩罚逃避转世的亡灵,人世一天,在炼狱火城便是一年,本來一天的煎熬,却要生生忍受三百五十天。

然而,惩罚的时间永生永世,无论怎样算都是一样的,只是很多事情想起來皆遥远非常了。

曾经破碎的家国,被杀死的妹妹,还有,他的两任妻子,记忆最刻骨铭心的,便是那个悲悯纯善的异域黄衫女子。

他不知道她已经复生,只是以为她尚在无所相依地漂泊,每日抬眼凝视着灰色如阴霾天的水泥城拱,感到内心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压得他喘不过气來。

人形铁架上,施了咒的铁链子困缚住他的周身,链子上的铁钉穿透他的身体,将他牢牢钉死在铁架上,额头眉心,一颗长钉露出扁平的钉帽,紧紧贴着肌肤。

头不能移动分毫,只能每日凝望。

简歆,你怎么样了,你还好么。

昭涟,对不起……莽荒地狱一共三层,炼狱火城上一层是负责转世力量的往生城,仍由冷阶主管,下一层是主管惩罚力量的阴司城,自从三年前,存在了一万年的乌措寂灭,升为天庭惩苍神之后,新立的阴司宰从未露面过,只听说闭关静心修炼秘术,暂且不问世事,一切交由灵魑处理,倒也有条不紊,从未出过差错。

沒有谁知道新任阴司宰的模样,沒有谁听过他的声音,只是乌措寂灭之前,召集了所有的灵魑叉魅魇影,在刑司城的中心荒古殿将玄色的指环取下,夹在指间平举过胸,对着近在咫尺的黑色屏风,屏风后隐约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指环上镶嵌的一粒类似血珠的东西开始散去,一个小小的圆形凹孔显露了出來,在凹孔全部空了之后,一样东西穿透屏风,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凹孔中,竟是一滴亡灵之血,指环发出夺目的红光,将整个大殿笼罩,沒有眼珠的灵魑叉魅魇影脸皆抽动了一下。

乌措手指一点,指环对着屏风上的孔穿了过去,像是消失在了最黑暗的空间之中,再也不见。

大殿上掌握一部分统治力量的阶层亡灵肃然起敬,知道新任阴司宰已经确立。

与此同时,乌措的身体渐渐消隐,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万年苦功,归仙一列,地狱不复乌措,一切交由绝彻。

绝彻,我向你叮嘱的三件事,切记切记。

屏风后的身影默不作声地微微点头,颔首凝视乌措,直到他消失无踪,复又微垂下去,他凛凛散发出一股王者的霸气,仿佛非人间称王,即领地狱。

新任的阴司宰只是隔着屏风,将一叠文书分发于十名灵魑手中,上面记载他们三年内需做完的事,并承诺三年后出关管事,三年之内,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前去打扰,否则,灰飞烟灭。

绝彻飞身进入阴司城最深处专用以闭关的吒兀殿之后,便再沒有露面,倘若说那屏风后面模糊的身影算是露面的话。

荒古殿高大的黑色宝座一直清冷地空着,然而,却沒有谁敢越过座下离台阶三丈之处的黑线,皆恭敬而严格地恪守着规矩。

然而今日,吒兀殿的大门轰然打开,只见黑色衣祙被灌出门外的煞风猎猎扯出,诡异非常,而后,一袭黑衣的绝彻缓缓走了出來,他的身量高大挺拔,脸庞俊美僵硬,漆黑的长发不曾束起,及到膝盖之处,一双眼睛发出冷灼灼的黑光,煞是慑人,与那些惨白的面皮包着颊骨,沒有眼珠的灵魑魇影之流大相径庭。

三年多來一直守在吒兀殿大门口的两名鬼叉罗愣了愣,似乎沒想到新任的阴司宰竟会如此与众不同,然而,很快便迎了上去,在绝彻的面前跪下,拜见阴司宰大人。

绝彻嘴角抽了抽,几年來沒有开口,倒不太适应讲话了,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不必多礼。

话甫一出口,他便皱了皱眉,有些惊愕地伸出手指覆住嘴唇,怎么回事?声音,竟然变了……两个鬼叉罗垂着头,退到殿门口继续守殿,并沒有注意到阴司宰的异常,待抬头时,那一袭散发着浓郁煞气,仿佛由无数恶灵织成的黑衣已然飘远。

阴司宰大人长得可真俊,不像咱们,脸上就只剩下一张嘴巴。

左边的鬼叉罗赞叹中含着满满的惭愧之意,与右边的鬼叉罗一样,他沒有五官,整张脸被骷髅皮覆盖,额头往下,似一个光滑的半圆柱截面,只有一张嘴在开合,甚是恐怖。

这哪里是嘴巴?右边的那位鬼叉罗有些愤懑,魇影大人为了让咱们能够反应情况,用铁棍在下颌上捅出的窟窿也算是?唉,早知道去投胎算了,为了保留前世的记忆请求留下來当鬼叉罗,还真是一副鬼不鬼魔不魔的样子,你后悔了?左边的鬼叉罗讥诮道,忽然又感慨起來,是啊!五百年了,我们在意的人早就不记得我们了,每次逝世后都不肯多看我们一眼,只是乖乖地投胎进入下一个轮回。

唉,你说……右边的鬼叉罗不再搭话,似乎陷入了沉默之中,一直无声无息的吒兀殿又恢复了平静。

荒古殿的大门不疾不徐地打开,一股浓郁的煞气弥漫在四周,守在殿外的鬼叉罗皆恭敬地跪了下去,恭迎阴司宰。

围着一张红色圆桌秘密议事的十名灵魑皆吃了一惊,新任阴司宰出关了?看向门处,果然,身量挺拔,模样冷俊的绝彻缓缓步了进來,右手拇指戴的指环上,亡灵血珠熠熠生辉,散发处耀眼的光芒,有节奏地明灭。

灵魑纷纷离桌,跪成一片。

都起來。

绝彻抬手,虽然他是唯一有眼睛的亡灵,然而,那瑰异若黑宝石的双眸却是与脸一般僵冷,有色泽而无波光,清冽寒骨,似乎在看跪在眼前的同类,又似乎不是。

來时一番气息调整,说话恢复了流畅,只是音色却与原來相去甚远,他琢磨着现下略带磁性,有些沙哑的声音,再回忆起曾经的声音,感到不可思议,又不太适应。

请阴司宰上座。

见他站立着不动,一名灵魑向宝座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绝彻身体离地,到达与台阶顶面上的宝座同一水平线上,凌空飘过去坐下,淡漠地开口,本尊闭关三年多來,可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发生?站在中间的那名灵魑伸出手,默念一句口诀,似乎在邀请着什么,一本黑色封面的薄书自虚空浮现,向宝座上的阴司宰飘去。

绝彻接过翻开來,然而,目光触及到第一页的文字时,脸上浮现震惊及不可思议的神色,口中喃喃,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他快速翻开剩下的九页,手指微微颤抖,目光快速扫过每一页的内容,不断摇头,眸中浮现一丝痛苦,久久不散。

座下的灵魑虽然沒有抬头面对宝座,然而,他们视物无须用目,将绝彻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私下纳闷,阴司宰怎么了?为何第一次正式临殿便如此失态?待翻到最后一页,绝彻眸中泛起了讥诮和残忍之意,目光停留了良久,似乎是以此作掩饰,生生把所有的情感压抑了下去,待面色恢复了僵死平静后,将冥灵之书合上,朝方才呈书的灵魑掷了下去。

冥灵之书无声落入跋魍手中,跋魍沒有眸子的眼皮动了一下,跪了下去,阴司宰大人,可否有不满意的地方?跋魍所记载的,句句属实,沒有半点偏颇。

绝彻点点头,想不到本尊闭关修习三年,竟发生这样的大事,地狱派出那么多力量,竟对付不了一个亡灵,最后还劳你亲自动手。

声音含着冷冷的讥诮以及隐约的恨意,吓得十个灵魑齐齐跪了下去,阴司宰大人恕罪。

本尊沒有怪你们。

绝彻抬手示起,终究将他缚住了,不是么?这才是最重要的。

说罢站起身來,张开双手,向上举起,一道玄色光芒将他罩住,倏而带出大殿之外。

怀着复杂的心情,向着炼狱火城进发,虽然知道跋魍记载的不可能有假,但他要去亲眼目睹一番。

太令他震惊了,怎么会这样?可惜他闭关修习地狱秘术三年,错过了参与这出戏剧的机会,不免感到有些遗憾。

不然,他可以将她带到阴司城來,当他的夫人,永生永世地在一起,了结他在人间的夙愿,可是,晚了。

在知道那个地狱辛苦抓捕的亡灵被缚之后,他有一种报仇的快意,并用微观寻她,才惊讶地发现她已经复生,最终回到了那个君主的身边。

他的表情慢慢凝住,似是恢复了一度的僵冷,然而,只有他知道,不是这样的,虽然已死,但心惨白如死的感觉,与在人世的痛楚沒有两样。

明明已经很近了,却又是隔了一个人间。

一个黑影出现在炼狱火城的一个隔域里,目光穿过黑火投向被缚在钉架上的亡灵,阴桀桀地大笑起來。

秦维洛听出笑声中的幸灾乐祸之意,似乎有一种熟悉感,潜意识里一惊,凝视着灰色穹顶的眼睛垂向平面,不由得大为震撼,以不可置信的口吻急促地惊呼一声,是你?绝彻停住笑声,面色恢复僵冷沉静,目光却透出一股凌厉的煞气,点了点头,是我。

第一百三十四章 百年之后不遗忘子渊求见国君。

齐铭宫外,一个脆生生的稚嫩童音响起。

邵柯梵一愣,不悦地放下书卷,眉间隐隐有恼意,不是叫这小子不要跑出婕琉殿么?还未走出书房,简歆便停住幻针的修炼,几乎是跑着出了门,将子渊抱在怀里,子渊,來找姐姐吗?子渊仰起头,黑亮的眸子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邵柯梵,国君,娘亲怎么还不回來呀?简歆难过地低下头,昭涟不幸被恶灵俯身,从而被诛灭的事王宫人尽皆知,然而,为了不让这个小人儿知道他已经失去了母亲,她和邵柯梵便只好用最通俗的欺骗,说昭涟出去办事了,可能要很久才能回來。

邵柯梵叹了一口气,俯下身來,手指背轻抚子渊已长到肩胛下的头发,是子渊的娘亲请愿出去的,国君也不知道啊!子渊再等等罢。

简歆的头支在子渊的肩上,望着殿门之外,终于抑制不住,眼中滚下了一滴泪水。

当初维洛和昭涟抱着刚出生的婴孩,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时,是断断想不到夫妻一个被杀,一个差点成为魔女的将來,从而留下不谙世事的孩子,无望地等待。

一桩又一桩的大事,子渊却都懵在鼓里,也许知道父亲已经逝去,却不知自己的母亲再也回不來。

听到叫他再等,子渊的小脸憋得通红,嘴一瘪,却忍住不哭出声來,一踱脚,不顾国君在面前,大声埋怨也不知给谁听,娘亲到底去哪里了嘛?简歆将头抬起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隐约可见几许忧伤,手轻拍着子渊的背,子渊,以后叫姐姐作娘亲吧!这样子渊就有两个娘亲了,一个不在,可以和另一个在一起呀。

邵柯梵的手一下子从子渊头发上收回,脸色刹那间苍白无比,眼睛定定地盯着简歆,简歆,你说什么?简歆一时不知道他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倒是愣了一下,喃喃,我要当子渊的娘亲啊!你知道的,他的娘亲要很久才回來。

邵柯梵的拳头下意识地攥紧,咯咯作响,嘴角抽动一下,什么也沒说,只是转过身,默默地背对她,一袭红衣的背影孤寂而寥落,仿佛荒原之上,斜阳之下,踽踽独行的绝伦火狐。

简歆明白了过來,亡灵三年,她成了秦维洛的妻子,本就是一件令他痛心的事,而今,又当着他的面要当口口声声喊秦维洛作爹的子渊的娘亲,再度刺激了他,只要子渊一开口,恐怕就要时刻勾起他无法忍受的回忆了罢。

本想对子渊说她不过是开玩笑,子渊却先摇摇头,不,娘亲只有一个,姐姐永远是子渊的姐姐。

 似乎是因为拒绝了关心他的姐姐,他有些愧疚地垂下了头。

简歆艰涩地挤出一个微笑,那就叫姐姐好了。

邵柯梵有些宽慰地舒了一口气,以她那执拗的性格,既然肯松口,应该是考虑到他的感受了罢。

转回身去,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子渊回去好生待着,多读诗书,不要乱跑出來,王宫这么大,当心迷路了。

简歆有些责备地看他一眼,怪他不通情达理,却触到那双如火中万古不化的冰雪的双眸,心一疼一寒,也不多说,拉起子渊的手,走向门外,姐姐送你回去啊!然而,刚走出门口,忽听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简歆,子渊已经七岁了,不能总是依靠大人,你让他以后养成依赖怎么办?他的内心隐隐有一种恐惧感,也知道倘若子渊说漏了口,即将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声音似乎有一丝魅惑的震慑力,简歆虽不情愿,却也是放开了子渊,子渊,自己回去罢,再等一段时间,娘亲就会回來了。

子渊听话地点点头,黑亮的眸子中充满祈盼和感伤,小小的身子默默走远。

简歆倚在殿门口,看着子渊离开的方向,许多事情涌上心头,为了让秦维洛远离她,邵柯梵阴谋赐婚,昭涟被强奸,陵王惨死,秦维洛被杀,昭涟被恶灵俯身,于是,便有了今天子渊饱受凄苦的局面。

她一个同情的眼神有什么错,错的是他,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可是,事到如今,几经沧桑,仿佛隔了百年那么远,他亦为她受了那么多心灵之苦,他亦每次千方百计拯救她于水深火热中,她已经不想去恨了,她的性子,执拗,悲悯,容易心软,是很难彻底恨一个人的,何况是他。

可是,子渊怎么办?他还那么小,要用那么多年來成长,懵懂的年岁,尽在苦苦期盼中度过, 如何教人不心酸。

简歆占了一名守卫的位置,那名守卫只好挪到殿外的走廊上,一脸窘像地站着,另一名守卫拼命憋住,不让自己笑出來,也不敢笑出來。

邵柯梵负手在背,颔首面对殿外,眼皮却微微下垂,凝视着殿门的黄衫女子。

真希望日子就这样下去啊!就算因了这几年的世事苍茫,很多东西已然改变,就算她对他仍有隔阂,亦用情不专,只要她留在他身边,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夙愿。

让她不知道昭涟的事其实很简单,除了子渊和那两名专门遣去的实际上是剑客的婢女,以及亲自下手的那个中年男子,沒有谁知道昭涟经脉被挑断的事。

然而,几人之中,只有子渊有可能说漏。

可是,他再如何狠心,对一个孩子,并且是如此解人意的纯善孩子,任是怎样也无法下手的。

简歆。

邵柯梵沉声唤道,简歆肩膀瑟缩一下,回过身來,步入大殿,看他的目光仍有责备的意味,可是方才,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应了他,不去送子渊呢?难道说,是因为那难以散去的愧疚之情作祟……对秦维洛愧疚,因为自己终究还是回到了邵柯梵的身边,而他却落得灰飞烟灭那样悲惨的结局,要不是他在最后关头用尽全力将她推出十里之外,她肯定不会好好地站在这里。

对昭涟愧疚,因为她占有她心爱的男子三年,而在人世,她们算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她却背叛了她,即使作为亡灵,人鬼疏途,背叛就是背叛了。

对子渊愧疚,只因她一个同情的眼神,他來到了这个世界上,却是丧父又失母,小小的心灵,蒙上一层阴影。

即使,根本原因不在于她。

世事沧桑,世事难料,世事荒疏。

而今,她又回到了这个她想要远离的男人身边,该如何面对这一切?邵柯梵见她一副郁郁寡欢,心事重重的模样,知道她在想什么,除了那些变化了的,逝去的事,她还能够想什么。

简歆腰间一紧,被他抱起,双手不由自主地向上勾住他脖子,皱着眉头向上看他,怎么了?邵柯梵的头垂下來,埋在她的脖颈间,简歆,你不属于这里,虽然地狱不会收容你,但你也会衰老死亡,成为到处游荡的孤魂,但我会面临遗忘和投胎,所以我想……他忽然顿住,稍微向下移动,嘴唇重重地吻了一下她的脖子,所以,百年之后,我不遗忘,不投胎,争夺地狱统治大权,永生永世,与你在一起,再不为人。

那一瞬间,简歆内心的触动无法形容,只觉得天荒地老便是如此,她猛地推起他的头,凝视着那双炽热而感伤的眼睛,忽然间热泪盈眶,摇着头,我不值得,我背叛了你。

不要说背叛。

邵柯梵手轻轻一抖,拂起红袖为她拭泪,是我不好,可是简歆,如果你在我这个位置,就会知道很多事情迫不得已。

很多事情,迫不得已,是真的迫不得已么?简歆闭上眼睛,不想流露任何感情,头埋于他的怀间。

他只说对了一半,他太过爱她,潜意识里认为,为了留她在身边而采取的阴谋,亦是迫不得已。

他做了那么多错事,毁了无数人,造成了他们之间的隔阂,并且也伤害到了自己。

她不想纠正他,只觉得太累了。

百年之后的事,百年再说罢!光是一个承诺并不够,谁又能预料到,将來会发生什么事?邵柯梵见状,抱着她走向寝房,两个门卫识趣地退下,将大门掩上。

不。

感到那双熟悉的手在解自己衣服,简歆口中吐出一个字,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呼吸越來越沉重的他,我想睡一下,很困。

邵柯梵却不停下,将她的亵衣扔到床头,手伸向自己的腰带,轻轻一拉,大红的衣祙滑落下來,将两人盖住,宛若盛开一朵美到极致的红莲。

这次不同以往,沒有任何前戏,他便长驱直入地挺身进去,一动不动,紧紧地贴着她,严丝合缝,不留余地。

简歆,知道吗?他的唇对着她的唇,眸子幽深不见底,我一刻都不想离开你,要是你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即使你心不在我这里了,你依然无法离开我。

简歆伸出手,环住他的腰际,沿着他的背脊上下抚动,只要你不再做坏事,我就不离开你。

邵柯梵的身体猛地一颤,昭涟那副经脉尽断,眼似滴血的模样在眼前浮现,要是她知道了会怎样?他不敢想象,也无需想象。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异常,简歆有些惊讶,忽然感两分异样。

沒事。

邵柯梵厚实的身躯动了几下,嘴凑进她耳边道,是我想了。

然而,他浑身冰冰的,此刻,并沒有多少欲望啊!还未來得及多问,压在上面的身躯便剧烈地动作起來,厚毯铺就的大床发出一阵阵沉闷的颤动,似乎是一种发泄,他每一次迅疾的冲击都抵达了最深处,仿佛要伸向她最隐秘的灵魂,将她的所有占为己有。

简歆浑身躁动得厉害,神志一下子飞散到了云中雾中,双手从他的背脊移到他的后脑,拼命向下按,想缠绵上那张号令天下的唇,然而,他却执意回避,凑到她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呼唤她的名字,简歆,简歆,简歆…… 她的手松开,无力地瘫下來,张成了一个拥抱的姿势,怔而怅茫地向上凝望,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炽热得好似一个人被大火灼烧,痛苦异常。

他的所有痛苦,都是因为她罢!她究竟要对多少人愧疚,甚至舒真,甚至萱薇……逐渐的,他的动作慢了下來,仿佛体力无法承载巨大的悲痛,却也是无比坚决地深入,一次又一次,最后头枕在她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那袭红衣已经滑落下去,衬着织锦苍穹绿洲的地板上,华美邪魅,乱眼纷繁。

简歆推了推他,却沒有半点反应,只是方才急促的呼吸变得均匀起來,便知他睡着了。

虽然她伤害他无数次,虽然沒有其他人敢伤害他,但只有在她的身边,他才能放下所有的提防和警惕,安然入睡。

睡就睡罢!世事一场大梦,孰真孰假,孰是孰非,乱了也好,理不清也好,不然苦苦执着那些明确了的,倒像握着一柄尖锐的匕首,越发伤了自己。

她抬手环住他的脊背,也是逐渐地入睡了。

此时才是未时四刻,烈阳高悬,空气沉闷,花园里的虫子有一阵沒一阵地叫,沙哑廖远。

第一百三十五章 第三次求婚原棋樽国山泽十里方圆的巨坑,早已成为一片密林之地,各式各样的树木探出坑口一來丈,似乎要长到与坑外的树木一样的高度,而不顾实际上已经在隐蔽之处拔高了三丈。

五个月前,灵魑之王跋魍一掌将这里毁成巨坑,她被秦维洛一掌击飞,那个过程不过是一瞬间,而他却刹那消弥于世,就连最后分别的对望都沒有,而后她复生,并认定他已经灰飞烟灭,就连人鬼疏途都算不上。

无论她以何种方式存在,再也无法与他在一起。

那个在紧要关头,他用尽所有力量将她推飞的瞬间,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她的梦境之中,仿佛他并沒有消失,她也并沒有复生,时间就此定格,成为梦中的一个永恒。

她在中途被一股强大的意念迫使着转身,向微笑却决绝的他飞去,越飞身体越重,亡灵之体一点点被填满,速度也越來越停滞,灵魑的脸越发地狰狞起來,额头上的钝齿形印记黑色火焰越來越盛,蕴藏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不要。

她大喊起來,维洛,快跑。

身体却不听使唤,几乎停了下來,似被什么靥住,她低头,惊讶地看到自己已经有了实体,而眼角的余光瞥见人影一闪,仿佛鬼魅般轻快迅疾,來人抱住了自己。

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仿佛在心底响起,简歆,别怕。

她的身体一震,看到浅露的厚实胸膛一侧,那红似曼珠沙华的衣祙色彩刺痛了她的眼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啊!是他,他怎么來了。

灵魑之火喷涌而出,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刻骨铭心的大火,与此同时,他抱着她转瞬间离开了是非之地,然而,落脚的地方却不是十里之外的山泽,她心有余悸地抬起头,经过他温柔的目光,看到宫殿的房顶。

维洛。

她不管他怎样抱紧自己,只顾哭喊,维洛死了,永远死了。

他压抑住愤怒,沉声说,有我。

眼前红光大盛,一种炽热的感觉席卷了她,人生中第二次记忆深刻的大火熊熊燃起,那火却是她身上开始燃烧的,连同周遭的事物一同摧毁。

她撕心裂肺地惨叫,手胡乱地挥舞,拍打,身体踉跄着旋转,倒下,又挣扎着站起,最后终于无力再反抗,奄奄一息地等待着死亡的來临。

他不顾一切地冲进火海,将她抱起,飞掠而出,以第一次大火时她借力于秦维洛的速度……简歆坐立起來,胸口急剧起伏,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手紧紧地抓着被子,面色苍白如纸。

一条锦帕伸到眼前,再轻扬而起,点到她的额头上。

坐在床沿边的红衣男子脸上略显憔悴,目露焦急,却是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汗珠,动作优雅,指骨修长的手指指腹隔着锦帕,挠起一阵细微的酥麻。

简歆一动不动,只觉得一种异样的幸福感泛了起來,然而,她察觉到他的目光中竟还夹杂着一丝恨意。

梵。

她眉头皱了皱,怎么了?你不太高兴。

邵柯梵将锦帕收回,站起身來,凝视虚空半晌,你做噩梦了,我自然担心你。

你再好好躺一会罢,我去批阅奏折了。

他不想告诉她,方才她陷入噩梦之中,声声呼唤秦维洛的名字,他的心便悲凉似死,意识一片混沌,而后她又唤了他,然而,似乎遥远缥缈,竟一点也入不了他瞬间僵硬的心。

那时他无力地从她身体中出來,怔怔地注视着她,无能为力。

原來,无论怎样,她的心都不完全属于他,至少有一半不在他身上。

只要她唤了别人的名字,就算一声,对他而言都是致命的重创,亡灵三年,他们究竟经历了多少,那些经历,成为固定感情的根基,任是怎么也抹杀不了,况且秦维洛已经灰飞烟灭,在她的内心留下了真正逝去如此刻骨铭心的永恒和纪念。

同时,也给他留下了阴影。

几年前,她曾对亚卡,秦维洛有些许的动心,然而那毕竟只是浮于表面的,亦十分短暂,她毕竟还算完整地属于他,可如今,她的心,有一半不在了。

那样的荒凉,那样的痛,叫他情何以堪。

简歆知道他是在说谎,他在她的面前,从來不掩饰任何情感,那一抹极浓的恨意,似乎要将人的皮肉剐了个干净,却穿透她,似乎面对的是其他人。

她隐隐记得梦中时,第一度危难,她呼唤的是秦维洛的名字,第二度危难,她呼唤的是邵柯梵的名字。

他们似乎成了她命中的两个情劫。

难道是……匆匆穿好衣服,鞋袜,跑向书房,却在抵达门口的瞬间如同以往那般停住了脚步,缓缓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邵柯梵左手支案,手指轻横额头,右手执卷,微微抬起,正细细地览阅,如瀑的微卷黑发铺了一背,红衣身影孤寂冷清,仿佛荒原之上,斜阳之下,踽踽独行的火狐。

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场景,带给她相似的遐想,每一次都如此熟悉,每一次都未曾改变,他深爱着,但孤独,身体冰凉,内心凄楚。

倘若真的要比,虽然两人同样拥有倾世的容颜,在男子中可双居翘楚,但他那吞天下的王者气概,卓绝的智谋和武功,无所畏惧的胆略,孤傲超尘的气质,以及那深入人内心的寂寥,又岂是秦维洛能比的?但她不计较这些,爱上一个人,不是看他多好,而是看他对你多好,然而,光从这方面而言,秦维洛那次将她推出,恐怕也是无法与他一次次将她从地狱之门拉出來相比的。

无论怎样,他都是最好的人啊!倘若不是他一次又一次做了令她心寒的事,她又怎会嫁作亡灵之妻。

知道她的到來,邵柯梵将书压下,回过头,等待着她开口,眸中变幻莫测,却被一层冷静淡漠轻轻压抑着。

对不起。

简歆吐出三个字,却别过脸去不愿面对他。

余光瞥见一袭红衣瞬间移形到自己的面前,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拇指一抵一压,将她的脸板正过來,幽幽道,你爱他就爱罢,只要心里有我就好了,你也唤了我的名字,不是么?忆薇殿大火之后,他才恍然惊觉,所谓的死亡情咒,是怎样避也避不开的,既是如此,与其逃避,还不如去面对。

然而,他不经意间用的这个也字却让他心酸,也让简歆听得刺心又刺耳,什么时候,他把自己的位置排在第二了。

是啊!什么时候,恐怕是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也可能是,一开始就沒有意识到。

不要用也字,不是这样的,只是他将我推出的时候我有一点动摇,关于那个最字。

简歆喃喃,不太清醒自己在说些什么。

邵柯梵黯然灰蒙的眼睛倏而一亮,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注视着她,一字一顿,那么,嫁,给,我。

嫁给他?简歆惊愕地看着他。

忆薇殿大火之后,她愿意与他在一起,可从未想过嫁给他。

她已经是秦维洛的妻子,亡灵三年相伴,他又在最后关头挽救了她,她如何能再嫁?然而,眨眼间已是最遥远的疏途,她已经二十七岁,不嫁,难道就一辈子守着那魂飞魄散的亡灵么?她知道两任王后死后,邵柯梵断了再立后的打算,可是看到她复活,那样的念头又根深蒂固了。

简歆犹豫良久,眼看他眸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变成黑色的痛楚弥漫开來,忙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胸口,我和秦维洛分别才七月,舒真王后也逝世不久,现在成亲,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

呵。

邵柯梵释怀地笑了,手抚摸她的头发,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

简歆的头动了动,认真地想了一下,半年。

邵柯梵思考了一番,半年之内,鹰之是很难有什么大动静地,便一口答应下來,那好,依你。

顿了顿又道,以后你想怎样,我都依你,你叫我不杀人,我就不杀人,你叫我救人,我就救人。

简歆不可思议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可他不像是开玩笑啊!他此刻眼眸深深,充满诚挚,将她的整个人都吸进去了。

如果他不杀人,不耍阴谋,该是多么完美的人!况且,也沒有人因他的野心而遭罹难。

她的心情一时间畅快无比,仿佛积压多日的阴霾一扫而光。

那么。

她调皮地伸了伸舌头,依我?那不娶不嫁了好吧?邵柯梵脸一沉,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可心还是微微一伤,就这件事不行。

简歆的脸飞上一抹桃红,惊讶地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在他面前,她竟还会有害羞的时候。

邵柯梵叹了一口气,简歆,回來后,你从未笑过,忆薇殿大火以后,好不容易愿意与我在一起,却也是整日抑郁,难得现在心情舒缓许多,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你微笑。

简歆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只要你不害人。

好。

邵柯梵承诺,特意强调,今后,再不害人。

简歆隐隐觉得他的话有一丝诡异和阴郁,然而,转瞬间就忘记了这一点不对,头靠着他浅浅露出的胸膛,好好开始罢,无论过去多痛,无论未來多难。

第一百三十六章 炼狱火城遇仇敌1绝彻微观到的,便是邵柯梵拥着简歆的此情此景,目睹两人卿卿我我,缱绻情深,阴司宰僵硬的面皮抽动了一下,感到眼睛有些许的疼痛,因秦维洛被擒而浮起的讥诮一扫而光,视线在亡灵之书上定格了许久才离开。

命运真会开玩笑啊!几经波折,她终究还是回到那人的身边了,他三年來苦修秘术而平静下來的心在第一天临殿时便起了不小的躁动,即使知道,倘若沒有那些坎坷,他们依旧会在一起,然而,大起大落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更想不到的,在遭到秦维洛之死的重创之后,简歆竟然为了众多将士的生命自刎,然而,终究无望地死去,那淡漠苍生性命的国君几乎收囊了天下。

他的内心,隐隐压抑着的仇恨和一丝感慨交织在一起,人世的事暂且不管,只想去探视那个占据了她三年,逃避转世而又最终被带來的人。

那个被施咒的铁蒺藜缚住周身的亡灵以他预料到的话惊诧地问他,怎么?你沒有转世?绝彻冷哼一声,本尊幸运,被前任阴司宰乌措大人选中了,才沒有落得跟护泽使一样的下场,这一切,还得拜护泽使和王舒真所赐呢!那次,他被贴身保镖舒真和四年多的同伴联合杀死,当鬼差來到已是亡灵的他面前时,他顺从地跟随而去,只暗暗想,一切不会结束。

而后,逢源讨好乌措,并施展那一身不俗的本领,请求留下任一个简单的职位,哪怕是鬼差头也可。

只要他还记得那些痛和恨,只要他的本事还沒有消失。

恰逢乌措万年升天之际,他便因出色的武艺和隐忍的性格获得了这个炙手可热的位置,并花了三年时间修炼传承下來的秘术书籍,一切,已今非昔比,邵柯梵算什么,沒有雪麟又如何?绝彻的嘴角保持着讥诮的扬起,在黑火中绕着人形铁架踱步转圈,似乎在欣赏一样赏心悦目的事物。

秦维洛的头固定在铁架上,暂时看不到他的身影,但十分清楚他在看好戏,愤愤道,你强奸了昭涟,让我戴了四年的绿帽子,难道不该死吗?别以为当上了阴司宰,我就会忌惮你一分。

绝彻目光一滞,更是冰冷,脚步加快,绕到秦维洛的面前,伸出手卡住他的脖子,这件事本尊懒得跟你解释,不过,本尊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秦维洛不屑地撇嘴,邵湘南,你能有什么好消息。

这火刑我受着舒服,不劳你來关心,你快些请罢。

炼狱火城的火每日舔舐着他,虽是亡灵,痛楚却不比火燃烧在常人身上轻,甚至更煎熬难忍,然而,痛到极致,程度再加多少,已经不重要了。

听到邵湘南三个字,似乎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绝彻怔了怔,忆起那曾经是自己的本名,以及另一个称号:陵王。

卡住秦维洛脖子的手放了下來,绝彻猛然醒悟,呵呵,本尊竟忘了,你已经是一个亡灵。

你不也是么?秦维洛反唇相讥,凝视着灰色穹顶的眼睛涌起了凄苦的意味,不生不灭,你一样可怜。

这句话对绝彻并沒有任何作用,冷灼灼的目光却是更加咄咄逼人,知道吗?木简歆复生了,重新回到了邵柯梵的身边。

你说什么?秦维洛瞪大眼睛,震惊地大吼,而后目光一下子灰如穹顶,只觉得亡灵之心支离破碎,混杂在地狱之火中,被灼烧得万劫不复。

他的妻子复生了,这委实是一件令他无比惊讶的事,但他转瞬明白,邪娘子不是将她的遗体完整保留了么?他早就隐隐预测到她会有复生的那一天,然而,他无法容忍的是,她竟愿意放下他的好,放下他几年前的惨死,重新容纳那个阴险奸诈的男人。

亡灵三年,相依相伴,鹣蝶情深,在她的眼里,就那么不值么?他全心全意地给她爱情,给她归宿感,在最后关头拯救了她,并以为那次灰飞烟灭成了她心中的永恒,却不料,却不料……他终究还是输了,回望三年,她仿佛只是暂时将自己交给他而已。

一直苦苦忍受的地狱之火灼烧的痛楚在此刻爆发出來,烧得他的亡灵之身紧缩又膨胀,但铁蒺藜也随着身形收缩,牢牢地束缚住他,铁钉入虚无之骨如入实体之骨,痛不欲生,倘若他的存在,以及他的意识可让他称之为生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他痛苦地质问虚空,声嘶力竭,吼声凌驾于火城中那些同受惩罚的亡灵的惨叫声之上,凄厉无比。

头被铁钉顶住,被穿透的痛楚比地狱之火的灼烧更甚,由于他身体剧烈地颤动,连带头颅也微微抖动,那入脑的铁钉似乎被唤醒,逐渐加粗,侵占挤蚀着其他完好的部位。

质问无力再发出,嘴巴无助地张开,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极度的悲恸,惨厉,愤怒,恨交织在一起,眉头皱到了最深,面色惨白如浸泡过的尸体,一张天下难以匹敌的俊脸扭曲得狰狞。

绝彻开始玩味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有一种报仇的畅快淋漓之感,当年,正是此灵和王舒真联合将他残酷地斩杀于剑下,让他一生的抱负就此终结。

他被杀了还不算,毕竟那只是邵柯梵为实现统一的目标所为,他要亲手报仇,让他饱受世界上最难忍的痛苦,而今,火刑加上情伤,复仇的火焰在此时燃烧到极致,他总算满意了。

绝彻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子,黑瞳幽幽,闪着黑宝石般的光泽,却是静止无波,良久,见秦维洛的反抗逐渐缓了下來,开口道,我说护泽使呵,您就好好待在炼狱火城静心接受惩罚罢,可别像周围的那些死灵,整日哭嚎,让本尊看不起你。

黑袖一挥,手凌空一收,那饱满额头上的铁钉被一股力量吸走,细长的窟窿自动愈合,恢复如初。

铁钉被举起的手指夹住,绝彻绕有兴致地玩转了两番,随手扔到地上,嘴角泛起一丝讥诮,你的力量,在本尊眼里微不足道,用不着防范。

铁钉被拔出却沒有丝毫兴奋感,秦维洛仿佛散尽了所有的力气,头靠在铁架上,如同以往那般凝视着灰色拱顶,眼中被难以言喻的悲戚注满,内心似乎被掏空,飘飘忽忽的,听不清绝彻说了什么。

事非人非,难道就是这样么?简歆,是否是,你以为我灰飞烟灭了,疏途无望,却又面对他坚持,从而重新接受了他。

还是说,你最爱的,永远只是他。

他相信是两种原因并存的,她最爱的人,早就在心中定格了,只是因为经历许多事情,渐生隔阂罢了。

绝彻看到他这副为了木简歆伤神的模样,恨不得一掌将他摧毁,然而,地狱刑司律规定阴司宰不得滥施刑,不然在天庭上便会多一条不洁记载。

厌恶地转身离开,忽然听到后面响起慵懒却嘲讽的声音,你不也喜欢她么?看來,是假的了,陵王真是幽默,临死之前也不忘开玩笑。

快要消失在黑火之中的身影陡然停住了步伐,缓缓转过身來,目光刹那间雪亮如剑刃,穿过黑色的火焰,似乎能够冻住一切,秦维洛不由得一寒。

是的,他离世之前,在对木简歆失望之际,恨恨地表露了自己的心意,那时他对这个女子只剩下鄙视,要说是抱憾而去,也只是因为沒有实现自己的野心,然而,灵魂出窍之后,误解的世间真相已然明了,因此他在心底反复咀嚼一句话,一切还沒有结束。

一切还沒有结束,一切不会结束。

离世之后想起,他的人生是有过温暖的,那便是死在了她的怀中,并且,是她亲手为他擦洗的身体,换的干净衣服,并束好染血的凌乱头发。

那是他最深刻的回忆,三年压抑住过往的恨和不甘修炼地狱秘术,那一抹温柔却始终缭绕在空荡荡的心间,眼下这个男子却得到了她三年,叫他如何不恨,光是这一点,他都要叫他痛苦不已,何况是他杀了他,断了他一生。

烈火中一个身影倏而闪过,似一股流窜的黑焰,那双锋利冰冷的眸子却分外显眼,似一柄利剑刺來,转瞬已停在铁架的面前,秦维洛闭上眼睛,这死性不改的家伙,想怎样就怎样好了,反正他的存在已经沒有任何意义。

绝彻却沒有动手,脸上似笑非笑,凑近秦维洛,沒有生机的眸子浮起一丝迷慕,是的,本尊爱她,打算将她带到这里,当本尊的夫人,你觉得怎么样?你说什么?秦维洛双眼赤红,大吼起來,她可是一个大活人。

活人?绝彻有些恍然,微微皱了皱眉,你倒是提醒本尊了,到时她的躯体是留还是不留呢?万一复活……他顿住,阖上嘴巴,却发出一串沉闷诡异的笑声,呵呵呵呵……颔首向前走两步,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维洛死死盯着绝彻远去的方向,很久才将目光收回,担忧,颓废,愤怒,悲凉,似是四条带刺的铁蒺藜,缠在一起,绞着他的心。

为什么自己如此无用?丧失了家国,落得如今这样不生不灭的局面,遗恨之外,就连心爱的人也无法护她周全。

被缚在炼狱火城接受惩罚的亡灵,每日皆摇头晃脑,惨叫不已,无休无止,嘶哑的凄厉之声响成一片,此起彼伏,不少亡灵疼得昏厥过去,然后又拖着不死之躯醒來,忍受日复一日的折磨。

对他而言,岁月无尽,可是倘若内心空茫,地狱之火灼在身上也无妨,就当与自己无关好了,可一旦有了牵挂的人,未了的夙愿,那痛似乎找到了可乘之机,占据身体每一个角落,再也摆脱不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阴谋帐篷包鹰之王宫建在聚峰山,尽圴山和帝郢山远远合围而成的广阔平坦地带,在尽圴山和帝郢山的狭长关隘上,每隔六十米建一个据点,出入王宫的人必需接受重重检查。

关隘出口处又是三山环伺形成的广三角地带,在此建有鹰之国的都城,,安袤,人口密集,各行各业來往纷繁,富庶繁华。

从都城安袤向四周延伸出无数的大道,用以联络分散于山间的州郡,州郡又延出小道,照顾居民点。

如此,百姓欲上都城,经过州郡的检查后,即可执通行证上大道。

然而,比之鹰之王国,苍腾在王宫,都城的选址以及联络等方面考虑得似乎不尽周到。

王宫建立在山泽向荒原的过渡处,原來这里是藤蔓丛生,低矮灌木密集的葱郁地带。

六百多年前,苍腾开国国君梦夕战胜寿倚之地洪梧王国的最后一名国君,夺走玉玺,毁灭原來建在山间,安全隐蔽的王宫成废墟,率部來此,命人砍伐植被,填土坑凹的地方,建立了新王宫,而都城戟乾则仍在原王宫附近,距新王宫足有两百里。

几百年來,在原來的废墟上,建起了无数大型茶楼酒肆,稳扎于此,根深蒂固,戟乾都城则环绕着茶酒楼,以此为中心向四周扩展,面积足有鹰之安袤都城三倍之大。

至于联络,戟乾城仅有一条大道通往王宫,与鹰之不同,城的四周延伸出无数大道小道,州郡村皆连。

因此,一般而言,欲灭鹰之,必先占据安袤,而欲灭苍腾,必先占据王宫,后控戟乾。

苍腾王宫的选址面临战场,且大部分兵力驻留于宫中,为数不多的武卫队巡逻重要的山泽,却都是以一敌十的精兵。

大将的住处全在庞大的王宫之中,不准在外地拥有府邸。

鹰之则由藩王和大将领了一半兵力分驻各要地,形成几大实力中心,衷心拥护王宫。

因此,历來不少国家认为只要攻破苍腾王宫,便可以占据苍腾所有的一切,举兵前來,却不料纷纷惨败而归。

邵柯梵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案上两国布局以及山泽之地的彩绘,若有所思。

立下互不侵犯的契约之后,除非是鹰之先出兵或是大错苍腾在先,不然,为了那对天下,以及对简歆的承诺,对于那方山泽之地,苍腾扬起的铁蹄怕是要永远忍着不踩了。

统一莽荒的希冀,这一生,真的沒有结果么? 一次又一次受阻,下次,倘若有下次,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乱子。

邵柯梵皱了皱眉头,合上图册,站起來踱步,再加上方才的事,心情有些沉重。

简歆执意要去看子渊被他拦住,说两名婢女会好好照顾他,将她支去看小公主,她便不悦地去了,明明昨天才去看了歆薇的。

昭涟那件事始终是他的一个灰色心结,本來以他的性格并不会有多愧疚,然而在她的面前却是惴惴不安,要是她知道……一定不要让她知道,不论怎样。

是的,不论怎样,哪怕……邵柯梵心一疼,手握紧了桌案边缘,为什么事情会到今天这样的局面,倘若他不灭泽观,不将秦维洛擒來苍腾,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那么个可人儿,他即使再怎么心狠手辣,也是不忍下手的,并且昭涟临死前,他对她有过承诺,对将死之人的承诺,比对什么承诺都要重,这是所有人潜意识里的认知。

可是,倘若她从子渊口中得知昭涟残废的事,他便会再度失去她,在他的心目中,除了锦绣山泽,再沒有什么事比她更重要,他再不能忍受失去的打击。

虽然明令两名伺候子渊的婢女不得再让他乱跑,但简歆的性格,他却是管不住的,即使子渊与她说话时两人在身边提防,然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说漏嘴只是瞬间的事,瞬间便可以摧毁一切。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邵柯梵心口一紧,一种窒息感袭來,忽听一个声音在殿上响起,国君,楼大侠求见,说有急事禀告。

急事?邵柯皱皱眉头,心里生出两分愠恼,方才转念间,他本打算循着简歆的踪迹去看她是否真的去陪了小公主,却不想被人打搅了。

达庆恭恭敬敬地将虚掩着的书房门推开,躬着背将国君迎了出來,却见大殿上侯着的楼钟泉脸上略显焦急,且夹杂着两分疑惑。

邵柯梵冷着脸,不开口,等待着听那件急事是什么。

楼钟泉察觉到国君不悦,心里有些吃惊,装作不知地垂头拱手,近两日郑笑寒下令在鹰之荒原上,搭建帐篷包供百姓居住,臣特來禀告。

山泽之地资源丰富,在政策宽松的条件下,百姓可采土下劣质金矿以及一些碎银矿,并且山间可开垦田地,种植薏米和桑麻,生活充足无忧,郑笑寒却命令在荒原那清寒之地搭帐篷,着实奇怪得令人不解。

邵柯梵眉头皱到了最深,帐篷包建來,可真的是供百姓居住?留意过住进里面的人沒有?楼钟泉似是回忆了一下,回答,确实是供百姓居住,只是,臣隐隐觉得不对……一想却是沒有什么异样,便有些支吾地不再说下去。

呵,是供百姓装束的人居住的罢!邵柯梵冷冷一笑,有老有少?看起來像一家人?每一家人口大致在六七口左右,两辈同居,亲密和睦,确实是一家人。

噢?邵柯梵眉目一挑,嘴角讥诮地扬起,小辈年龄段,长辈年龄段?长辈可都健在?楼钟泉不知国君的意思,还是如实地答,小辈十几岁到三十岁之间,长辈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长辈都健在。

邵柯梵目光一狠,如果本王是郑笑寒,长辈一定这样安排,,有的健在,有的丧偶,有的双亡,免得惹人怀疑。

难道郑笑寒专门挑了父母健在的人家?听国君这样说,楼钟泉一个激灵,对!看來确实是有意安排的,不过……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邵柯梵沉吟一番,大概明白了一些,你先下去罢,注意盯紧一点。

他施展隐身术,却在出宫的时候转了念头,折到了婕琉殿,悬在彩绘着绿洲和水流的房梁上。

目光一下子凌厉无比,似乎一根煨毒的箭,刺向下面的场景。

简歆真的沒有听他的话,到了这里,此刻正说着笑话逗子渊,子渊不时爆发出一阵天真的笑声,然而,黑亮无邪的眸子里淡淡的哀伤却散不去。

那两名剑客扮成的婢女正在一旁小心地侯着,国君并沒有告诉两人派人挑断昭涟全身经脉的是他,只吩咐她们不能让子渊说出关于昭涟残废的话,然而,两人心里定是明白个大概,也不多问。

由于内心有愧,简歆比较忌讳提起昭涟,只有不懂事的小子渊偶尔问起娘亲什么时候回來,这时婢女便会将话題引开,简歆也在敷衍两句后,不安地转移到她的笑话上。

邵柯梵怔怔地盯了一刻,只觉得内心越來越堵,眉头也越皱越紧,对这个小生命的一点爱怜冷却了下去,直到子渊看了更漏,对姐姐说读书的时间到了,娘亲规定这个时候一定要读书,叫姐姐下次一定再來陪他,简歆才从座椅上起身,在两名婢女的陪同下走出婕琉殿。

子渊跟到门口,向简歆告别后跑进书房,拿起《子孝行》读了起來,稚嫩清朗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响起,似一只小鸡在早晨呼唤母鸡,格外凄清。

红衣身影转眼间已到书房横梁上,手动了动,仿佛受到意念的召唤,一团白光凝聚在掌心,然而,注视着那个孤寂的小小的身子,终究是将白光吸回了体内。

邵柯梵一横心,生怕自己改变暂时的主意,施展隐身术,前往荒原而去。

稀疏分散的白云似乎受到了某种号召,聚拢在一起,变成一朵大而略显灰色的云,一袭红衣衣祙扫过云翳边缘,倏而消失在云中。

果然,在临近褔蓁之地过渡带,面朝苍腾一侧的荒原,建起了两百來个帐篷包,密密麻麻的劳工像蚂蚁一样穿梭于材木与篷布之间,铺筑房基,支篷布,三轮铁车运载着较为平整的石头被人从山间推出,轮辙碾压出沉闷的咕噜声。

人群中不见郑笑寒,亦沒有杨永清,几个暂时当工头的将领在走來走去地指挥,要么斥责失误,要么催促速度。

建好的两百來座帐篷屋中,偶尔会走出來一两个人,混入劳工队伍中,或观看,或帮忙。

邵柯梵神色一动,无论男女,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精神焕发,身体骨干健壮,似是练武之人,果然如他所料,郑笑寒意图跳出契约的约束,故而采用了这一招,再加上十三万座坟墓的威力,鹰之国恐怕要真正地强盛起來了。

上次与郑笑寒交手,从她的剑可以吸附恶灵,从而增强十倍的威力來看,鹰之修建墓地的用心昭然若揭,然而,就是不知道使用了什么秘术,能够将死尸的亡灵镇住,让鬼差无法带走,并将其变成凶残的恶灵,用到时关键的一步是,需要施了法的剑來唤醒。

难怪,祭尘和法师重烛都无法看出任何异样。

邵柯梵恍然一惊,战争以烂摊子的局面收拾后,他只顾围着简歆转,沉浸在她归來的喜悦和她冷淡的悲哀中,放在国事上的心思要比原來少了几许,对郑笑寒的提防也不如以前那般警惕。

而今,他们重新走到了一起,他见到了难得的笑靥,并得到半年婚期的承诺,是应该好好与郑笑寒斗斗了。

然而,隐隐有一道深渊,随时可以将他们之间吞噬,再难回头,他每日例行上朝和批阅奏折之后,时间几乎花在了对这件事的纠结上。

难道,错了一件事,真的需要付上错十件的代价去弥补么?而越來越多的错,便是万劫不复,便是永远遗憾。

可是,他有什么选择,他能如何选择?苍腾国君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仿佛一枚星辰不断下落,轨道越來越幽黑,最后滑入无底洞,身不由己地下沉,看不见自己,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黑色。

忽然想到那如花的笑靥,那颗莽荒最美心灵,那纯善至上的灵魂,他精神一振,眸中星辰闪亮,施展隐身术消失于云中,那朵大云瞬间分散开來,稀疏清淡,朝各方幽幽飘去。

不管未來怎样,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珠胎暗结鹰之国君半倚在惠珂殿大殿宝座旁的玄色软榻上,浅披的绿衫似青山缓缓起伏过身,逶迤到地,不少地方缠着镂空丝纹,不疏不密,简单却精美,内罩的暗紫色里衣将本來会隐约可见的肌肤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眯着眼睛,似是在想什么遥远的事,眼神凄迷而空茫,茶盏中的茶已经凉了,却依然被手执举在胸口上方,迟迟不喝,停顿如静止的时间。

候在一旁的婢女噤若寒蝉,不敢提醒一句,也不敢上前关切一句,据闻上次那个婢女就是因为多说了一句话而死于国君掌下,只不过对外宣称失踪而已。

她可不想失踪啊!在他人眼里卑微若草芥的生命,在自己眼里却是重如珍宝的。

大殿中的空气陡然一凝,一股灵活的气流迅疾逼进,闪着寒光,隐约可见黑色的末梢,郑笑寒神色一动,斜觑一眼,将手中的杯盏掷出,抄住來物,与此同时,杯盏轻而稳地落到长案上。

婢女吓得花容失色,忍不住低低惊呼一声,刚一出口便被冰冷的眼神扫断,身子不由得抖了一下。

出去。

郑笑寒边从羽箭上取下绑着的纸条边吩咐,声音僵硬无比。

婢女如履薄冰地出去了,到了门外虽心有余悸,却也放松地舒了一口气。

解下丝带,捏住纸条边缘一抖,信展开來,上面只有一句话:禀国君,工程顺利进行,苍腾沒有任何反应,请国君放心。

郑笑寒一怔,令她奇怪的是,鹰之大建墓地,广筑蓬屋,邵柯梵除了在墓地与她有过一场交手外,再无其他举动。

是仍旧看不起她么?似乎历來,他对鹰之很少采取主动阴谋,只是对症下药地防御,并且每次都能够将她的计划摧毁。

但这次跟以往毕竟不同,哈!倘若掉以轻心,到时苍腾会败得很惨罢,邵柯梵居然喝起闲茶來了。

难道,木简歆复生,他高兴得连最重要的事都忘记了。

还是说,他正暗中窥伺,随时准备埋葬她所有的计划?郑笑寒脸上挂着自信又嘲讽的笑,因不同却皆利己的揣测而痛快淋漓,那些恨更是趁机兴风作浪,翻卷起一波又一波的心潮。

邵柯梵,我要你死,此生最重要目标,就是要你死……忽然,心口一紧,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袭來,她立即坐立起來,拿过盛茶盏的端盘,向下俯身,然而,却只是干呕,什么都沒有呕吐出來。

早朝的时候她难以控制地干呕了两声,大殿上上朝的大臣武将只是以为国君身体不适,并未多想,然而,被封为辅国大将军的杨永清惊疑地抬头看了一眼,带着某种确定的意味。

那时她还不知道杨永清眼中的含义,然而,干呕现象已持续了好几天,并且越來越严重,由开始的喉咙难受到大声而剧烈的程度。

郑笑寒恍然惊醒过來,是不是怀孕了!一个半月前,她将身体给了祭尘,事后并未服下任何预防怀孕的丹药。

她不敢置信地摇头,手颤抖着缓缓覆上小腹,待情绪稍微平甫下來之后,闭上眼睛,敛气屏神,仔细地感受。

另一股微弱得可以忽略的气息在腹中轻轻涌动,通过一条柔软的管道连着她的身体,让她真切地感知。

郑笑寒的全身颤抖起來,果然如此,一个多月來沒有來红,忙于国事的她并未多想,熟料竟是这样。

她怀上了开祭尘的孩子!那日三番两次的缠绵,她犹刻骨铭心,可是沒想到,竟留下了祸根,对她不啻于一声平地惊雷。

沒有半分喜悦,无边无际的惊恐袭來,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痛苦,似乎是整块伤疤在暗自扯动。

祭尘是鹰之的第二号仇人,鹰之上下皆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并且上次她将他擒來,扬言要好一番折磨,这便是她对他的折磨么?要是王宫的人知道了这等大事,先不说会产生多么严重的后果,至少她也会永远生活在嘲笑之中。

许多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对国家的责任,对丹成的深沉的愧疚和无法遏制的思念,对祭尘难以消弥的爱……良久,她纷乱的心绪才渐渐平缓下來,斜支在榻上,怅然地思索解决的方法,苍白的脸上尚挂着冰凉的汗珠,似冰水滴在心间。

然而,思索了许久,却发现只有两条路,一是尽快立王夫,而是堕胎。

除了丹成,她还未考虑过嫁与谁,然而昔人已逝,她只愿孤寂地了此余生,就算为了后代不得已立夫,那都是两三年以后的事了,丹成才死去几个月,尸骨未寒,眼下她是断断不会成亲的。

郑笑寒的眉头狠狠一皱,手用力抓住榻缘,目光泛起几许凄迷痛楚。

她与祭尘,这一生终究只能陌路了,如果说有再次面对对方的机会的话,怕也是在今后的战场上,兵戎相见。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覆在小腹上的手掌已凝聚一团白光,手却轻轻颤抖,半天无法施力挣断脐带,这个正在成长起來的小生命是祭尘留给她的唯一纪念,他们此生遥遥相隔,她怎么忍心摧毁这唯一的印记?候在门外的婢女等了许久,见国君还是不召她进去,不知是离开好还是继续守着好,便小心地将头探向大殿。

郑笑寒凄乱的目光一冷,将那支送信的箭嗖地一声抛了出去,速度若迅雷不及掩耳,婢女吓得意识停滞下來,忘记了躲避,只睁大眼睛看着向自己逼來的箭,等待着死亡的來临。

然而,箭只是擦着她的耳鬓而过,椽地一声钉在了院中的大树上,那合抱之粗的良蓁木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无数叶子漫天飞舞,与此同时,一绺乌黑的发丝从她的头侧落下,被风倏而带出很远。

国君饶命。

回过神來的婢女忙下跪,头垂到了最低,整个身体几乎趴到了地上。

我不是绕过你了么?郑笑寒看也不看,头偏向软榻内侧,淡淡吩咐,五天之内,不准踏入惠珂殿一步。

是。

婢女连忙站起身來,抖着腿走了。

郑笑寒手一挥,两扇殿门重重地关上,随即,手重新覆到小腹上,眉头又敛了起來。

就当,就当从未怀过罢!为了国家,为了她的位置和名誉,甚至,为了祭尘。

她强迫自己分析当前形势以及面对其他重要问題,尽量说服自己,终于,心一横,就要将手上的元气逼进腹中。

末将求见国君。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

郑笑寒一惊,垂下手,坐稳了身子,手凌空一吸,殿门轰然打开。

曾经一袭黑袍的谋臣如今成了辅国大将军,银甲戎装在身,显得威武无比,智慧的双眸中多了两分让人摸不透的神色。

郑笑寒懒得多言,只是朝门外的人点了点头,杨永清踏入大殿,按住腰间的佩剑单膝下跪,末将拜见国君。

起來罢!郑笑寒沒有以往那般热情,心不在焉,脸上的血色尚未恢复,额头上又沁出了细汗,人一下子憔悴许多。

杨永清起身的瞬间,似乎无意间扫了国君的腹部一眼,站定时波澜不惊,泰然自若,然而,仿佛有暗流在其中涌动。

郑笑寒知他怀疑,不悦地问,永清所为何事? 声音较之以往僵冷了许多。

辅国大将军拱手,这几日似见国君身体抱恙,永清特來问候。

郑笑寒不自在地欠了欠身子,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本王身体一向好得很,就不劳将军挂心了。

似乎是早就预料到这样掩饰的回答,杨永清不疾不徐地道,如此自然是最好的,不过……他话峰一转,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请国君万万以大局为重,注意保养身体,无须太过伤神,该当机立断时则断,该快刀斩乱麻时斩,国家枯容有时仅在掌权者一念之间,待祸根养大,就不好收拾了。

一丝凛冽的杀气在郑笑寒眼中闪过,杨永清十成是认定她怀孕了,而这件事情怎么能容许别人知道,一件隐秘的事,只要一个人知道,便可传得满城风雨。

然而,想到杨永清劳苦功高和为人的沉稳谨慎,并且鹰之少了他便是一个大损失,她终究是将杀意压抑了下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來,意寓言中,识本王者,果然永清啊!将军提醒得是,本王自有分寸,不会给鹰之带來任何麻烦。

方才空气陡然一凝时杨永清的心也随之紧张起來,感知郑笑寒消了阴暗的念头,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早料到这次觐见必是有风险的,他在袖中藏了些让人防不胜防的武器,以备不测。

如果国君肯听他的,自然会选择堕胎,堕胎了就当什么事情都沒有发生过,日子一如既往,他仍然忠心耿耿,竭尽全力为她出谋划策。

然而,如果不是,他随时有性命危险,况且胎儿的事瞒不住的话,一定会引起大乱,为了鹰之他更愿意拼一场而不是坐以待毙。

或许会……是的,他的武功不如郑笑寒,但倘若老天安排了意外,那么他或许可以……杨永清转了两个大念头,硬生生地将第二个念头打消,暗自责备自己竟然作这样的打算,并带來了武器,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不过也幸好,郑笑寒识得大体,暗示会将胎儿堕掉,并沒有引起什么大不快。

杨永清赞许地点点头,国君英明,末将心下安慰不已,还望国君牢记承诺,一切以鹰之为重。

言毕告辞退下。

郑笑寒第三次举起手,覆在小腹上,目光坚定而决绝,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第一百三十九章 悲凉世界走出了院门口,那两名伺候子渊的婢女还在送,似乎并沒有停下的意思,虽然她们脸上无甚热情,但简歆依然过意不去,微笑有礼地劝,两位妹妹回去罢,简歆再不济也是识得路的,毕竟來过好几次了。

芷江脸上也露出笑容,却是沒有半点温度,似乎仅是扯动面皮故作出來的,有一句话芷江不知该不该说。

身旁的月恬则冷着脸看向院中,目光聚焦而警惕。

简歆对她俩冰冷的迎客态度早已习惯,并不与她们计较,此刻却怔了一怔,你说。

芷江认真地道,子渊小少爷每日的生活很有规律,早晨读书,中午午觉,下午练武,晚上完成国君交给的任务,时间安排得甚满,并且我和月恬不会半分亏待了他,今后姐姐能不來的话,就尽量不要來罢。

简歆的嘴巴张了张,沒想到她好心來看,竟成了子渊的累赘了,可是,子渊每次见了她,忧伤的小脸上都笑得很开心啊!这两人,怎就这样不近人情,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她拒之千里?她心里隐隐有一丝恼怒和厌恶,脸上依然保持友好,既然如此,姐姐以后就少來好了,还望两位好好照顾子渊。

见两人面无表情地点头,眼睛却看着她,并不转身进院,她知道她们在期待她快一点走,正要施展轻功,忽然想起一个问題,国君给子渊留了什么任务?月恬和芷江互相对视,眼里神色复杂,芷江道,无非是抄一些诗书,毕竟有的书籍库存不多,看的人需抄一遍存入书库,算是回报和贡献,子渊抄了,又可以达到练书法的目的。

简歆心想邵柯梵替子渊安排得还算周到,只是司仪署派了两名冷冰冰的婢女來照顾子渊,他既然为子渊着想,又怎么不管管。

她來看子渊的第一天,就感到了芷江和月恬对她的排斥,她说话逗子渊开心时,两人绷着脸站在一旁,阴魂不散,不时扯上一两句扫气氛的话,要不是为了子渊,求她來她还不來呢!看來,她复生影响苍腾统一这件事,让几乎所有王宫的人都反感上她了,可是又有谁知道,当时她并不愿复生,然而为了减少伤亡,放弃了守护秦维洛的初衷,否则,又是几万具尸体横遍荒原,虽然别人对此不屑一顾,于她而言却是一种深沉的痛。

简歆有些呐呐地敷衍了两个字,不错。

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眼里涌起几分悲哀。

维洛,维洛,我是不是该一直陪着你……略略敛襟施礼后,施展轻功,朝妙嫣阁飞去。

直到那渐小成米粒的黄衫身影远远地朝妙嫣阁落下,芷江和月恬才松了一口气,步入院子。

朗朗的读书声在大殿中回响, 她们听出是《子孝行》,不知怎么的,内心有隐隐的触动,只是忠心为主,国君吩咐什么,她们即使陪上性命也不会违背分毫。

与婕琉殿的境况完全相反,妙嫣阁的乳娘奴栾待简歆很是热情,小歆薇则一向将她看作外人,之前她來这里四次了,公主冰冷如铁的目光仅仅是稍微有了一丝情感,倒是对奴栾如同对亲生母亲那般温存。

第一次來时,简歆看到小公主大而明亮的眼睛充满戒备,淡漠冰冷,按照她來自的那个世界來说,温度可说是负零下一百度。

那时她步入殿中,粉雕玉逐的小公主正在殿中练习基本武功招式,彩衣翩跹如蝶,挥剑灵活到位,只是那柄细而短的剑隐隐散发出一股戾气,这完全不像还不到三岁的孩子啊!见有陌生來人,公主扭转白嫩若藕的手臂,将剑身压平,朝简歆削來,简歆大吃一惊,却不慌不乱,蹲下身子,轻而易举地夹住小剑,笑道,小歆薇虽然天分不错,练得也勤劳用心,但学舞的路还长着呢!现在还动不了姨娘一个指头。

她以为歆薇方才只是在开玩笑,然而,那一张粉嘟嘟似蜜桃,肌肤吹弹即破,预示长大后将倾国倾城的脸蛋上,镶嵌着的那对黑宝石般明亮的眼却闪着寒光,定定地盯着她,你是谁,为何闯入妙嫣阁?声音不高不低,清脆稚嫩若黄鹂,似乎有些压抑,小小年纪便修得几分镇定,并不是一个嚣张无礼的孩子,只是这样更让人畏惧,似乎定了她今后的路途,是否也如她父亲那般。

简歆心一寒,同时又有些恼怒,邵柯梵很少來看歆薇也就罢了,还放任她成了如今的模样,这样的性格,注定是不会快乐,也不会幸福的。

她伸出手去揽歆薇的肩膀,歆薇却后退一步,目光不依不饶,等待着她的回答。

简歆正要解释,奴栾从寝房走了出來,见是国君倾慕的那名女子,也不管她惹得苍腾无法实现大统一,笑着迎了上來,木小姐是专门來妙嫣阁探望公主的吗?见到那样热情的笑容,简歆的心情好了许多,点头,是啊!从未來过,有些过意不去。

顿了顿,又有些失落地道,可是歆薇不喜欢简歆呢!奴栾将公主手中的剑插入横放在小软榻上的剑鞘中,将她小小的身子抱起來,手稍微向上抬,让她能够平视简歆的眼睛,公主看,这位姨娘人很好的,她是国君的……话到这里有些僵,继续,国君的熟人,來关心公主的。

奇怪的是,小公主在奴栾怀中很安静,亲切地攀着她的脖子,却不理会奴栾的话,看着简歆的眼睛少了两分敌意,声音也软侬了一些,姨娘的名字里面带有一个歆字,歆薇的名字里面也带有一个歆字呢!奴栾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她经历的事情多了,王宫的风风雨雨,爱恨情仇皆入了眼,当然知道国君为公主取这个名字的用意。

简歆心下一疼,想起公主的娘亲舒真王后,又多了几分愧疚,她该对多少人说对不起,可她,明明是什么都沒做错啊!她从奴栾怀中抱过公主,公主不嚷不闹,只是用力挣扎了几番,仿佛是感受到了浓郁的悲悯下,一种异样的温情,公主停下來了,抬头看她,听她柔和地道,姨娘跟歆薇有缘嘛,以后姨娘來了,歆薇可不能再拿剑指着姨娘噢!歆薇不懂有缘是什么意思,只隐隐感到这两个字能够将无关的,她会拿剑指的人与她联系在一起,公主点点头,又吩咐,不能带其他无关的人进來,不然,歆薇杀不了他,也要叫父王杀。

简歆下意识地抱紧公主,自打出生以來,她便沒有获得半分父母的爱,得到的温暖仅仅是从乳娘身上,可这怎么能跟生身父母相比,难怪性子如此冷漠,可是怎会冰冷到了如此地步,并且对人那么警惕,公主天生传承的秉性怕也是占了一部分原因了。

她不知道的一个真相是,邵柯梵其实來过妙嫣阁很多次,将公主抱到王宫最阴暗血腥的酷辛狱,一次又一次观看杀人或折磨人的场景,在那个惨不忍睹的过程中,耐心而细致地讲解受刑者犯了什么罪。

或是在晚上,抱着公主坐在妙嫣阁那谁也不敢涉足的后花园里,说起苍腾历史上那些有趣的事件,以儿童能够听懂的话语分析当前形势,以及郑笑寒,杨永清之流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如何对待苍腾,逐渐的,小公主心中树立起假想的敌意。

这其中又暗含了多少残酷的意味。

公主,谁教你打打杀杀的呀?简歆心酸不已,极力保持温和的笑容,伸手抚摸那张粉嫩的小脸,见歆薇闪躲,又触电般缩了回來。

她竟有些害怕这个小尤物,不仅是因为她身上散发着疏离人的气息,还有另一重不宜说出的缘由。

她觉得委屈而凄凉,意识有些混沌迷茫,从头到尾,自己一向善良待人,究竟做错了什么?是歆薇自己知道的。

想起父王的叮嘱,不能在别人面前说起哪些秘密,歆薇如是答,吧嗒两下嘴,似乎对什么意犹未尽。

简歆想想也是,邵柯梵很少來妙嫣阁,奴栾和善,看出内心不坏,也是不可能交给萱薇这些的,难道是因为父母是邵柯梵和舒真,便天生将这样可怕的秉性带出來么?她只能尽量给小公主安慰,试图消融她内心的冰块。

幸好,人之初,本性未泯,來得四次了,公主对她产生了一丝情感,也对她的到來表现出些许的喜悦,然而,要让她像同龄儿童那般阳光快乐,不知要用多长的时间。

奴栾听到衣祙擦过空气的声音,知道简歆第五次來了,便出去迎接她,声音很轻,似是刻意压低,木小姐,公主正在睡觉呢!进來稍等一个时辰罢。

简歆知道这是最委婉的逐客令了,奴栾还有一个三岁多的儿子需要照料,是分不出心思來招呼她的,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阁中也沒什么意思,便大方地告辞称下次再來,奴栾也不挽留,只是看着飞起的背影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公主并沒有睡,正在书房里默记《童心经》,只是国君两天前吩咐过,以后简歆來尽量找理由将她搪塞回去。

奴栾亦知道国君担心简歆纯善的性格感染了小公主,不利于她今后治国,真狠呵!为了邵氏的权势和地位,竟不惜牺牲自己的女儿。

她不知道每次国君将公主抱走去做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只看到公主那双眸子似漆黑的夜,隐藏的东西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深。

第一百四十章 炼狱火城遇仇敌2荒古殿高大的黑色宝座矗立在两丈高的台阶上方,较陡的梯形台阶延伸到殿面,衬托得宝座威严无比,玄色的丝线闪着暗红的光芒交错缠在椅背上,仔细一看可发现细细的鲜血顺着丝线循环流淌,在玄色中隐约可见。

本來,投胎转世由往生城的冷阶主管,然而,阴司宰却专程去将转世录借了來,坐在宝座上绕有兴致地翻看,宝座宽大的扶手上,还放置着一本尚未翻开的惩刑录。

这薄薄的两本记载的都是人间重要人物的生平事迹,以及逝世后的情况。

他闭关三年,对许多人间地狱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使用微观能够看到的不过是当下的事,而过去的事却无法窥见。

转世录翻开來,绝彻目光冰冷而专注,缓缓扫过,苍白的脸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从无意勾起的唇角可看出一丝嘲讽,仿佛在笑苍生渺小,不过蝼蚁一只只。

然而,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时,他不由得一怔,双手下意识地捏紧转世录展开的书页两边,沒有波澜的眸子涌起浓郁的恨意,然而,视线移到后半部分的话时,脸上先是惊讶,再是嘲讽,最后是幸灾乐祸。

转世录的倒数第十页是这样记载的:王舒真,莽荒历1420出生,国籍苍腾,幼时父母被剁成肉酱,故而心理扭曲,性格孤僻,师从瘸腿老人,练成人魂分离术,使唤魂铃,杀手,保镖,杀人如麻,罪孽深重,其以玉养颜,逆转荣枯,容颜停驻于二十又七年华不变。

嫁与苍腾第二十七任国君邵柯梵,遭受两年冷遇,1508年,于苍鹰两国战争中为仇家算计,命至此终。

王舒真杀孽过重,手段残忍非常,投胎后,必以一世大劫大难偿还罪孽,然,其大限为五十八年,却以玉养身多活三十年,违背纲常条律,故而交由阴司城处理。

他诧异的是舒真竟然嫁给了邵柯梵,嘲讽的是她活该受到冷遇,庆幸的是她终究难逃惨死,并且落到了他的手里,沒想到,阴差阳错,老天竟然给了他报仇的机会。

绝彻冷冷地轻笑一声,将转世录合上,翻开惩刑录,在目录上寻到舒真的名字,手指一点,关于舒真的书页便像拉抽屉那样从缝中延伸出來,薄如蝉翼,字迹却清清楚楚。

罪灵舒真,已为阴司城收容, 但由于沒有规定对非修仙之人自行逆转容枯,以逃避死亡的惩罚,故一直留置在预刑狱,等待新任阴司宰定夺。

秦维洛,舒真,当年联手背叛他的两个人,一定沒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收梢罢,秦维洛已进炼火城,火刑便是最大的痛苦。

由于地狱刑律有规定,阴司宰不得超越职权加重惩罚,他只能按照舒真所犯的过错來定夺,但毕竟是在他的大权下忍受煎熬,他会给予理所当然范围内最高限度的惩处。

台面下置的暗红色圆桌上,围坐着十名灵魑,皆垂着头聚精会神地忙碌,或用手指在冥灵之书上写字,或阅览所司方面的公文,遇到重大的或者无法抉择的问題便跪下來请示,同时也方便阴司宰下达指令。

将罪灵王舒真带到荒古殿。

绝彻将转世录和惩刑录叠在一起,垂眼吩咐圆桌上的灵魑。

职位最低的那名灵魑面朝高台上的宝座,下跪在地,抬手凌空写了几个字,手掌稍微用力一推,字消隐无踪,随即,凌空浮现两个字,遵命。

这些事对阴司宰而言更是易如反掌,然而他实际上刚刚上任,对各司指责,等级细分等并不太熟悉,这几日正在全力熟悉这些方面,那些自己能够下达的命令,很多时候得借用灵魑之手。

很快的,两名鬼差架着一个亡灵步入荒古殿,一脚将她踹跪下去。

绝彻倒吸了一口凉气,死死地盯着鬼差中间的亡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听不见鬼差的请安,只是讷讷地抬手让他们起來。

那亡灵白发苍苍,弯腰驼背,脸上皮肉松弛拉塌,额头上皱纹深深,挤作一堆。

完全不似昔日绝色冷美人的模样。

不是以玉养颜么?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绝彻似乎在看一个陌生的亡灵,有些恍然地发问,你是谁?围坐圆桌的灵魑面面相觑,被阴司宰弄得迷糊了。

两名鬼差以为阴司宰误会他们带错了对象,连忙又跪了下來,禀阴司宰大人,属下带來的,确是王舒真。

王舒真三个字将绝彻拉过神來,昔日刻骨铭心的仇恨重新涌上心头,无论是什么原因,以玉养颜的尤物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更让他觉得痛快无比,虽然苍白的脸上仍保持僵冷刻板, 但垂眼向下俯视的姿势仿佛是面对一只奄奄一息的猎物。

王舒真,莽荒第一杀手,冷艳冠绝天下,为了那该死的邵柯梵,抛下道义背叛主人,沒想到落到这样的地步,真是报应呵!绝彻欣赏得够了,正要开口,委顿苍老的女子抬起头來,尚且清明的眼眸闪过一抹惊诧,细纹横生的嘴唇动了动,发音沙哑无力,陵王,是你。

这是她被带走后的第一次说话,却并不感到意外,容颜枯槁若此,声音又怎会似从前?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因为死去时闭上了双眸,因此眼睛部位并无甚么变化,如灰色阴霾下的冰花,压抑之下璀璨明亮。

是本尊。

绝彻淡漠地点点头,站起身來,负手在背缓缓走下台阶,忽然严厉起來,王舒真,你以秘术逆转荣枯生死,多活了三十年,违背地狱规定的大限,由于史无前例,因此并无这方面的律令,就由本尊亲自來立。

舒真面无惧色,眼中闪过不屑一顾的冷嘲,却低下头去,任银白的发丝垂下脸庞,吐出两个字,请便,舒真无所谓。

噢!是么?绝彻清楚她的性格,对她的反应丝毫不意外,却看向暗红色圆桌旁的十名灵魑,灵魑们知道新一条律令即将诞生,皆肃然起敬,负责记载整理条律的魅严手执冥灵之书,恭敬地等待。

从今日开始,除了延年益寿,或因意外得褔者之外,非修仙之人使用邪术逆转容枯生死的,在人世多活了几年,死后便须在阴司城接受十倍年限的惩罚,而后方可转世投胎。

目光移向一动不动的舒真,由于王舒真并未丧失投胎的资格,不宜铸入剑中,因此,押去炼狱火城灼烧三百年。

舒真肩膀一颤,她清楚亡灵在炼狱火城被灼烧的煎熬并不亚于活体被灼烧时的,甚至更加痛苦,因为黑火中加了让亡灵恨不得灰飞烟灭的缚魂墨,禁锢魂魄不散,从里到外,纵横上下,每一处皆反复灼烧,如同放到沸到极点的油中,任其翻滚煎炸。

三百年,不生不灭三百年,何时才是尽头,尚且在人间的那人一定转了好几次人世罢!他本就对她不深的记忆,怕是要越发地稀薄若蝉翼了。

人世荒疏,经历的过往淡若白水,却成了记得的人存在的源头。

绝彻留意到舒真的变化,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她也不是铁铸的呵!再说了,炼狱火城的每一日等于人间一年,一年实际上等于三百六十五年,那么三百年便是十万九千五百年,她如今这副枯萎的模样,本该一进炼狱火城便会魂飞魄散,然而,被缚魂墨束缚住,无法求得消散湮灭,注定是要无尽地忍受。

请将我的魂魄打散!苍老的女子再次抬起头來,目光坚定,却沒有丝毫恳求的意味。

倒不是有多害怕,历來干净利落的她只求尽快作一个了断,她不愿,离人间的那人越來越远,若回首,已是几百年的光阴,那生之多渺茫,孑然多凄凉。

终究还是求他了啊!那双诡魅若黑宝石的眸子闪现欣喜的光芒,很快压抑下去,恢复死寂,严词道,王舒真,触犯阴司城刑律者,必需按照规定接受惩罚,休想逃避,再说了,在炼狱火城接受惩罚的亡灵都欲求魂飞魄散呢!众生平等,罪灵也不例外,又怎会徇私枉法,赐予你恩惠。

灵魑纷纷点头,苍白似涂粉的脸上却做不出任何表情。

负责纂写阴司宰纪事的慑魉郑重地记下阴司宰临殿后的第一件大事,并在后面评价:秉公守法,甚良。

舒真闭上眼睛,几年前,在与秦维洛合力击杀之下,正是她手中的青剑刺穿了陵王的左胸,那场景已经模糊不清,然而铁铸的事实,造就了她情劫之外最大的劫难,而这劫难,终究不就是因为情劫么。

舒真似知道他会这样说,冷笑一声,即使如此,请便。

一直弯腰驼背跪在荒古殿中,她实在无法站立起來,死去时为了维持那具遗体的美丽,她耗尽所有的修为,将元气注入其中,再加上实际年岁已经十分衰老,便成了如今这副憔悴无力的模样。

可她的心,却保持在开始驻颜的二十七岁那年,决绝,不惧,孤傲。

绝彻冷哼一声,摆摆手,那两名鬼差架起舒真,直飞上一层炼狱火城。

脊背不由得生出几分寒意,她知道一双冰冷的眼睛在后面紧紧追随,那个恶魔般浑身散发出浓郁煞气的阴司宰,是一心不会让她好过的。

三百年,三百年,人世多少度花开花落,季节轮换,她才知道死亡不是真正的诀别,此刻被押赴炼狱才是,待她投胎之后,早已变了桑田,那人可还是那般模样?你当年的同伴也在炼狱火城呢!呵,想不到吧?真是巧合啊!你们生前合力杀了本尊,死后也获得了相同的待遇,这样罢,本尊就将你安排在他的身边,天长地久,无聊了谈谈心也是好的。

低而沉的声音敲在心间,荒古殿宝座上的阴司宰眸中散发出阴桀的幽冷光芒,嘴巴无声开合,将这一段话送达苍老女子的耳畔。

秦维洛竟也在!舒真诧异地睁开眼睛,却只看到蒙蒙灰雾,不断向身后退去,她被两个鬼差架着,正在去往炼狱火城的途中。

她只知道秦维洛在苍腾与十三国大战中死去,潜意识里以为他已经投了胎,却不料他竟在炼狱火城接受惩罚,按理说,三年前,阴司宰还是乌措,与秦维洛无怨无仇,为何会惩罚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她看不到的那面?第一百四十一章 忆薇殿劫变1妙嫣阁与齐铭宫,忆薇殿呈正三角形,各自相距十丈之远,宽广的空隙间又镶了几多桂殿兰宫,层楼叠榭,丹楹刻桷,华美有致,合抱之粗的树木呈参天之势,各色各样的树叶铺展开來,将建筑遮遮掩掩,仿佛一副浮凸鲜活的彩绘。

虽然三座宫殿隔得很近,但给人一种相距较远的感觉,千转百回,仿佛经了不同的天地。

简歆从妙嫣阁飞往齐铭宫,心情一直恹恹地提不起兴致,中途念头一转,折身飞向忆薇殿遗址。

残垣断壁,废渣碎屑,早已被清除干净,院落和后花园枯萎的花树重新栽过,在一重天地水源之灵的滋养下,生机勃勃,千姿百态。

依照国的命令,空无一物的场地上,一座与忆薇殿一模一样的宫殿正在迅速建起,才一个多月,便已完成了一半,几重迂折曲回的青墙伫立在原來墙壁的位置上,不断被人为地拔高,仿佛填充着虚无的轮廓。

上次劫后重生,苏醒过來后,她的脑海里曾闪过一个念头,或许沒了忆薇殿,她便有理由去棋樽国的大坑或者翼离国意连山若兮洞中,用尽余下的人生去守护秦维洛存在过的虚无印证,然而,那个美若火狐的红衣男子温柔地注视着她,告诉她重建忆薇殿的事。

那样的眼神似乎给她施了定身术,她一下子陷入其中,便真的如他所留,在齐铭宫住了下來。

然而,对秦维洛的愧疚日益俱深,这一个多月來,因为与邵柯梵恢复如初的缘故,每日情意缱绻,卿卿我我,几乎沉浸在了温柔乡中,去那两个地方的次数不过四五尔尔,不似原來隔三差五那般,缅怀他的同时多了两分赎罪的意味。

时光渐行渐远,情感也会慢慢地荒疏掉么?就如同她曾对亚卡有过一段时间的刻骨铭心,痴痴念想,到如今,也仅是将它当作骑乘的马匹。

她恍然明白过來,无论经历多少人,一个影子在她心目中永远是清晰的,那袭红衣似曼珠沙华那般妖冶,浓郁炽热的假象之下,丛中那人的身心却孤寂无比,仿佛烈火围住万年不化的坚冰。

他纵然拥有一切,然而能够慰藉他的,普天之下,就只有她。

那双若星辰般遥远冰冷的眸子,时常浮现些许孤高之外的凄迷,然而在注视她时,却散发出温暖的微华,眼波似流光,意绵无限,一眼便叫人鬼使神差地沦陷了进去。

可是,秦维洛,维洛……她唯一嫁过的男子,她亦在意的男子,又怎么忍心负了他。

亡灵三年,相依相伴,不离不弃,遭遇坎坷他总是挡在她的面前,深怕她有了丝毫的闪失,最后那拼尽全力的一推,她身体不受控制地飞快后退,那一袭白衣惊鸿一瞥,便是最后一面,再也不见,他最后浓得化不开的深情凝眸定格成永远。

维洛,维洛……简歆怔怔地注视着正在兴建的忆薇殿,不由得轻轻念了出來,仿佛觉得他离她越來越远了,虽然她极力挽留,然而那一袭红衣却在不断地扬起,扫过她内心的每一个角落。

忆薇殿,忆薇殿,他最美丽的梦在里面,他最爱的女子在里面,如何能不建?远离的,他要纪念,眼前的,他要珍惜,从今以后,坚决不能再失去什么,他害怕那种失去后疼痛到呕血的感觉,仿佛死亡了一次又一次。

几百來名施工者的身影穿梭在青墙前后上下,大家都知道忆薇殿三丈之外站着的黄衫女子与国君几多纠葛,半年后即将成为苍腾第三任王后,便比往常小心谨慎了许多,生怕疏忽被报了上去,吃不了兜着走。

有人投來惊讶的目光,站得约莫半个时辰那么久了,她不觉得累么? 正痴痴地想些什么?有人投來恐惧的目光,这名女子曾在几万将士面前附尸还魂,忆薇殿大火时皮肉烧溃殆尽,却又完好无损地活了过來,让人觉得诡异非常,说不定是精怪之流。

有人投來厌恶的目光,正是她使得苍腾统一的大计受阻,可说是苍腾的罪人,只不过凭了倾城之颜,国君就如此宠她么?以及,因她的美貌而色迷迷地投來的目光,觊觎似鼠。

所有的目光,各怀的心事,都隐藏在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劳作之中。

木小姐。

新任的工部尚书吴漫泓大步走到她的面前,垂头拱手,木小姐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吩咐,微臣马上去办。

简歆这才回过身來,恍惚的双眸变得清明,微笑答,吴尚书不必多礼,我只是过來看看,沒别的事。

木小姐站着也不是办法,容微臣去为小姐借张椅子來,还劳小姐再等等。

吴漫泓说完,转身向附近一座飞檐反宇的大阁宫走去,那是大臣们聚会饮酒的一个地点之一。

简歆只觉得好笑,忙叫住他,吴尚书不用费事,正巧我也看够了,马上就回齐铭宫。

吴漫泓有些尴尬地抱拳,既是如此,微臣就不送了。

垂下头的瞬间,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复杂的狠厉,不送了三个字咬得极轻,带着一股阴诡的气息。

不送了, 那就留在这里,为忆薇殿殉葬。

简歆心一寒,感到他的语气不太对劲,皱着眉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却见那双眸子温和中带着恭敬,并无异样,便点点头,吴尚书,后会有期。

说罢点足掠起,朝齐铭宫飞去。

吴漫泓垂下的手掌不为人知地反向上一勾,建造忆薇殿的工人中散布在不同位置的几名相互点头,似乎扣动了袖中的什么机关,袖子忽然鼓涨起來,十几粒细小透明,只隐约可见边缘轮廓的东西飞快地朝黄衫女子袭去。

那些东西力劲虽势如破竹,然而,却只是如同轻若无物的棉花,沿着斜上方直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进,无声无息,让人感受不到分毫。

黄衫背影在掠到适宜的位置时,正要沿着等高的水平线朝齐铭宫上空飞去,在这一个短暂得可以忽略的瞬间,十几粒圆状透明物顺利触到了那袭黄衫。

忆薇殿重建任务仍在进行中,众人皆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忙碌着,就连吆喝之类的喧嚣也是压抑的,沒有谁知道一幕惨剧即将发生。

吴漫泓与那五名仿若无事般继续砌砖的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阴冷的神色在眼中一闪而过,下一秒,不幸将來临,他们长达一个多月的潜伏便可结束。

心,提到了嗓子眼,马上,马上就要成功了……然而,在圆状透明物触到衣衫时便止住了去势,黄衫眨眼间被腐蚀成丝丝缕缕,丝布的碎块纷纷向下飘落。

背后忽然有些凉飕飕的,简歆忆起方才吴漫泓的眼神,心一紧,看到下空飘散的细碎袂末,大吃一惊,正要回过头去看,眼前红衣一闪,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另一只飞快地捏住肩处的衣领边缘,向后一扒一甩,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的黄衫被一阵风带远。

内罩的白色碎花裹胸衣虽完好无损,然而,那若白玉般滑嫩的肩背却**裸地展露出來,在阳光下分外刺眼,能够激起人无穷无尽的欲望。

然而,众人皆被突如其來的变故惊得一动不动,无心欣赏那一份难得的美。

发生了什么?为何衣衫倾刻间破碎得惨不忍睹。

怎么回事?天啦!怎么回事?简歆疑惑又惊恐地大喊,邵柯梵抱紧她,一个旋身背对众人,脱下红衣裹住她,遮得严严实实,沉声,简歆,别怕。

他的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色里衣,衬着那一张冠绝天下的脸,更显超凡出尘,孤高清远,不似一个双手沾满血腥,浑身背负杀孽之人。

出什么事了?柯梵。

简歆在他的怀中用力挣扎,头不断扭动看向四周上下,却只见一群呆若木鸡的人,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异常,然而,在如此惊人的变故下,反而是安静的气氛更显诡异,让她的内心一阵阵发悚。

邵柯梵温柔地看她一眼,缓缓松开她,待她施展武功稳住身形时才彻底将她放开,现在沒事了。

简歆还想问,邵柯梵已经向下降去,她只好憋住困惑,惴惴不安地随着他落到地上。

苍腾国君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却在某几人身上停留了稍长的片刻,最后定格在吴漫泓身上,复杂莫测,杀气涌现。

偷袭在千钧一发之际失利,吴漫泓正陷入懊恼和恐惧之中,虽表面强作镇定,但触到邵柯梵那咄咄逼人的眼神便知道大事于他不妙,抱着真相可能未被发觉的侥幸心理,有些畏缩地上前一步,垂头抱拳道,卑职保护木小姐不利,让奸人有机可乘,差点害了木小姐,请王治罪。

邵柯梵嘴角扬起一抹讥诮,似乎看穿了所有,本王杀了丹成,郑笑寒便遣來杀本王的人,想让本王痛苦一辈子,不是么? 声音轻而飘忽,却带着极强的压迫力,周围空气瞬间凝滞,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第一百四十二章 忆薇殿劫变2吴漫泓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卑职一时迷了心窍,犯下错误,求王留卑职一条命,卑职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简歆眸中不由得涌起愠色,呼吸也沉重急促了许多,仿佛一只遇到仇敌时羽毛蓬松立起的火鸟,却又拼命压抑着不去狠狠啄上对方一口。

从黄衫后背几乎在一瞬间被腐蚀殆尽可以看出,再过弹指一挥间,毒药就会渗入她的肌肤,让她顷刻白骨支离。

她在苍腾与十三国的大战中选择死亡,又在苍鹰之战中选择复生,还不都是为了众多的人命。

可是,一个又一个人厌恶她,猜疑她,又有人要來杀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她又恨又委屈,瞪着跪在地上的吴漫泓,方才镇定地算计她的人此时正在微微颤抖。

邵柯梵微微颔首,呵,下跪,还真的是鹰之的走狗啊!尽管放心,本王会将你的同伴一并送上路來陪伴你。

手缓缓举起,掌心已凝聚起一团白光,越來越膨胀,携带一股巨大的力量飞快旋转。

诸人知道血溅场地的一幕就要发生,皆提心吊胆又满怀期待地注视着,那几名同伙满头大汗, 混在人群背后,露出一双双不安的眼睛。

头顶上的压迫感越來越强烈,吴漫泓抬头一看,脸上苍白如纸,全身一软,一下子趴到了地上,兀自剧烈颤抖不已。

梵,别杀。

心情终于缓和了一下,简歆出言制止。

邵柯梵侧过脸看她,却见她眼中涌起几许凄迷,心微微一疼,将掌中致命的白色元气收回体内,暗自庆幸方才有意放慢动作,等待她意见,沒有狠厉地一下子劈下去,不然,怕是又要惹她生气了。

简歆,这人,还有人群中躲着的那五个,你想如何处置,听你的。

邵柯梵低声道,鄙夷地盯着地上的吴漫泓,杀气在眼中层层翻涌。

简歆苦涩地笑了笑,口气坚决,柯梵,我是悲悯生命,不希望看见杀戮,但我不是一个善良得沒有原则的人,也不是一个软弱得可以任人随意在头上踩踏的人,犯错误的人必需为自己的过错承担责任。

邵柯梵赞赏地点点头,声音忽然大了起來,朗朗传遍全场,按照苍腾刑律规定的杀人未遂來判定罢,上至王侯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适用刑律平等,本王不会有丝毫偏颇。

国君不因木简歆是他在意的人而加重对罪犯的惩罚,在场的人心中更多了两分敬仰和尊崇。

两名侍卫走了过來,正要带起吴漫泓,邵柯梵扬手制止,这人武功不赖,你们降伏不了他。

手垂下时顺带凌空点了吴漫泓的穴道,目光扫了赶來的剑客中祭尘和杨永清一眼,两人便会意地走了过來,利落地架起吴漫泓就走。

带往酷辛狱。

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两人不由得一怔,相互点了点头,双双飞向王宫北面。

还不出來么?邵柯梵的目光凌厉地在人群中一扫,那五名同伙便连滚带爬地來到空开的场地上,直呼饶命。

邵柯梵冷笑着摇摇头,一只脚踏上中间那人的脊背,怎么沒有暗算人时的胆魄了,郑笑寒养的,果然都是些贪生怕死的废物么?鹰之国君跟我们无关,我们只是苍腾的普通劳工。

脚下那人抖着牙关道,却不像在说谎。

邵柯梵一怔,他早就看出眼下这几人不会武功,且雇來重建忆薇殿的两百名工人他曾一一过目,并沒有发现什么问題,因此之前并沒有将他们揭发出來,让他们与吴漫泓一道被送去那让人生不如死的地方,只想问个清楚,除了吴漫泓效力于鹰之,领郑笑寒的命谋杀简歆外,还有什么隐情。

简歆亦诧异无比,无缘无故,这些人为什么要杀她?噢,是么?邵柯梵俯下身,绕有兴致地扫过几个跪着的人,目光经过每一个人时,那人都忍不住要剧烈地哆嗦一下。

脚从那人脊背上移下,苍腾国君站立起來,身躯挺拔伟岸似一棵大树,卓然而立,孤高肃穆,单薄的白色里衣紧紧贴在身上,远不似红衣披身时那般浓烈火热,多了几分萧瑟清冷的意味。

眼皮下垂,斜觑着脚边的人,薄薄的嘴唇吐出一句话,吴漫泓给了你们多少钱?最左边的那人回答,不全是钱的问題,是……后面的话却说不出來了,仿佛是在顾及着什么?不知为何,简歆感到有些不舒服,仿佛鱼刺鲠在喉咙间,隐隐觉得原因说到底与她有关。

右边倒数第二个人忽然抬起头來,恶狠狠地注视着简歆,方才还抖若筛子,现在却如同舍身那般决绝,手将简歆一指,因为她,苍腾无法统一莽荒,我们都希望她死。

简歆咬着唇,因羞愧涌上的血色,衬得脸更加苍白憔悴,只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侧过身去。

历來的心病被人提起,邵柯梵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然而,眼中的仇焰随时准备喷发出來。

方才被踩的那人也抬起头,脸上尚沾着泥灰,恨恨道,她死了,国君沒有任何顾虑,鹰之便会很快被收入囊中,我们只不过为苍腾利益着想,何罪之有?住口。

邵柯梵怒斥,吩咐以剑指着五人的侍卫,押入劳狱,等候刑部发落。

五人被押走,仍拼命回过头來,对着简歆谩骂不休。

大战中四十万将士的牺牲换來的胜利,就因为你这个贱人功亏一篑,你算个什么东西,天理何在?木简歆,你这个误国的妖孽,注定会遭天谴。

邵柯梵握紧拳头,指骨嶙峋凸起,青筋暴露,忍住将几人一掌击碎的冲动,不止是不想在众人面前为了简歆再次失态,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她不愿意看到血腥的杀戮。

手费力地张开,指头凌空点向五人的背,纷乱的骂声戛然而止,然而,仇恨的目光仍不断刺向简歆。

简歆委屈得几乎要哭出來,那么多人厌恶她,那么多人希望她死,她自杀又复生,为的是什么,究竟为的是什么?邵柯梵扳过她的身体,温柔地注视她,简歆,沒事的,至少有我爱你,至少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简歆一言不发,头靠到他的怀中,一直隐忍不流的泪湿透了他胸前的衣衫。

邵柯梵环视众人,灭不了鹰之是本王的不是,有本事來杀本王,迁怒他人是弱者的行为,谁要是再埋怨简歆一句,本王便下令割了他的舌头。

周围噤若寒蝉,大臣,武将,武卫队士兵,以及重建忆薇殿的众劳工在气势的压迫下,恭敬不违地答了一个字,是。

邵柯梵不耐烦地冷哼一声,劳工继续建筑宫殿,其他人都回去罢。

手揽过简歆的腰,足尖一点,掠向齐铭宫。

胸前的湿热不断蔓延,又很快冷却,邵柯梵叹了叹,轻轻拍打她的背,只是重复一句话,简歆,有我。

简歆,有我!简歆,有我!至少有我爱你,至少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身影在齐铭宫大门口落下,在大殿门口來回转悠的达庆眼睛一亮,迎了上來。

守门的两名侍卫表情肃穆,看來,一直沒有答应私放达庆进去。

怎么是你?邵柯梵将简歆放下來,皱了皱眉头,不是说忆薇殿修好之前,由苏蔓來服侍么?简歆奇怪地环顾四周,苏蔓哪里去了。

达庆忙解释,苏姑娘病了下不來床,传信给奴才,要奴才替几天的职。

简歆不由得担心起來,忆薇殿大火之后,苏蔓一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二十五岁的女子了,有时竟表现得如同初恋女孩那般娇羞。

邵柯梵也不深究,像明白什么似的对简歆点头,步入大殿,既然如此,就让她好好养病罢,她年纪也不小了,等病好了,我亲自做主,为她操办婚事。

简歆暂时忘记了方才的不快,惊讶地看着他,天,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让她有一种想笑的感觉,同时恍然醒悟过來,是啊!苏蔓二十五岁了,按照苍腾王宫的规定,婢女和奴才可以自由成亲,需要回乡定居的,则可以领走一笔丰厚的报酬,然而苏蔓却一直单身,平时也不见她与什么男子來往。

然而,到底是什么病,竟让她下不來床,简歆忙向门外跑去,也不顾身上还裹着那袭红衣,然而脚步一滞,一只手捏住她的肩膀,轻柔却有着让人甩不开的力道。

肩膀动了两下,无济于事,有些愠怒地回头瞪他,放开,我要去看苏蔓。

邵柯梵的脸上浮起玩味的笑容,凑到她的耳边,你是去打扰她和亦楚吧?啊!简歆忍不住惊呼出來,不敢置信,是他,他们……然而,看到邵柯梵确信的神色,她很快接受了那个还暂时看不到的事实,安慰地将手覆在心口上,似在祈祷,希望她幸福罢,一直冷冷清清的,有个人照顾最好。

方才发生的一幕幕又重回脑海,她微蹙着眉头,忽然间彷徨无措起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虽然知道王宫中的人甚至苍腾百姓都怨她,恨她,巴不得她立刻死掉,她可以无视,装作不知地过自己的人生,但刚才的事还是给她带來了不小的波动。

简歆。

邵柯梵盯着她凄茫的双眸,只有我们好好爱彼此,才能抵御一切危难,你不能离开我,让我的精神遭受重创,我不会抛下你,让你的安全受到威胁,知道么?简歆心微微一漾,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注定是要纠缠一生了,倘若就这样相依着走下去,不再多生隔阂,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可是世事难料,转瞬风云,谁又能保证将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抓住软肋苍鹰之战中的黑衣,荒原坟场上的墓匠白服,寝房里的那袭青衫,一一在眼前闪过,交替变换,终于……那只凝聚了致命元气的手颤抖着从腹部移开,郑笑寒一下子倒在软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脯急剧起伏,面色依旧苍白无比。

下不了手,还是下不了手!漫漫人生,他们之间刚刚开始,便已是尽头,这是他留下的唯一纪念了,苦苦熬过两个多时辰,任她如何分析弊端也无法做一个了断。

可是,來日方长,待小腹渐起,纸终究包不住火,那时她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各方质疑和猜测那么简单,虽然成亲之前怀孩子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但她身为一国之君,与其他女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倘若让人知道孩子是祭尘的,那么便意味着一个严峻的问題,鹰之王宫恐怕就要大乱了。

然而关键的是,她如今根本下不了手啊!腹中那个正在沉睡的无辜小生命,是与他缠绵的结晶,那日,他们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几乎忘记了彼此……难道,真的需要成亲來作掩饰么?然而,放眼鹰之,甚至整个天下,除了惨死的丹成,她愿嫁的除了那个冷酷的剑客,便无他人。

一向镇定的鹰之国君思绪凌乱,心潮翻涌, 阵阵浪潮袭來,几乎就要将她吞沒。

放下的手又重新放上去几次,每次皆徒劳无功地放了下來,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搭在榻缘上,看向绿洲雕梁的眼睛充满茫然和痛楚。

求见国君。

殿外一个声音低沉地响起,似怀心事。

仿佛回忆起了什么,郑笑寒精神一振,坐立起來,抬起右手凌空一吸,门再次轰然打开。

一个剑客装扮的黑衣男子按剑步入大殿,不急不缓地走近软榻,看起來却有些仓皇焦急。

郑笑寒复杂地注视着他,从他的神态可以预见到事情不妙,方才还满怀期待的瞳孔越收越紧。

是沒有成功么?她高贵威严,目光锋利,只是清丽的脸苍白沒有血色,可以看出强撑之下极端的疲倦。

來人在距离软榻半丈之远的地方跪下,任务失败,求国君治罪。

果然!郑笑寒虚弱的手一下子抓紧榻沿,虽极力保持镇定,却是咬着牙问,那毒物仿若无物,又是由普通劳工发出,更加让人防不胜防,怎么有人能够防备得了,木简歆那样不成器的女子,难道是神人不成?一袭红衣在脑海中飘忽而过,未等剑客开口,郑笑寒猛然惊觉,莫非是邵柯梵坏的好事?正是。

剑客有些胆惧地承认,声音带着一股怨恨,在隐销粒触碰到衣衫的瞬间,邵柯梵忽然凌空出现,将衣衫剥离,衣衫,衣衫倒是腐蚀得不成样子了。

哼。

郑笑寒冷哼一声,墨欢,要你们去杀人,结果却是毁了一件衣衫,高大的功劳啊!仿佛是跪得有些久了,墨欢不舒服地动了动身躯,脸上浮过一丝不满。

才是十八岁的孩子,桀骜的心性还未被消磨,任何感情都形于色,不论对方是什么人。

郑笑寒只觉得好笑,却沒有心情笑,抬手让他起來,墨欢忘记了道谢,轻轻抖了一下些许麻木的脚,又仿佛无事地一脸严肃,幸好的是,邵柯梵沒有发现墨欢,让墨欢得以回來报信。

是么?沒发现你,他是故意留你一条命,让你回來告诉本王任务失败的吧?你这样的性子,他怎么会发现不了?一盆冷水浇下,墨欢脸色一下子黯然下去,国君说的是。

这个剑客太年轻,看來不能留在宫中了。

郑笑寒暗自思忖,端过案上的冷茶,皱着眉头饮了一口,又问,既然如此,吴漫泓是不是被当场杀掉了?她的表情并沒有任何惋惜,仿佛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沒有,倒是邵柯梵命人将他关入大狱。

 墨欢疑惑地道,当时就觉得邵柯梵的行为有些奇怪,这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啊!郑笑寒冷笑,将茶盏重重地置于端盘上,杯壁出现些微的裂缝,却保持着整体不碎,知道为什么吗?木简歆天性悲悯,见不得血腥,苍腾与十三国交战的时候,她为了停止战争,以自杀的代价恳求邵柯梵,结果那心狠手辣的家伙依然灭了十二国。

啊!墨欢吃惊不小,从十三岁开始手沾血腥的他,内心一时很复杂,竟有这样的女子。

郑笑寒看出他的愧疚,冷冷一笑,应该说,竟有这样的白痴,墨欢,你还小,可不能学那些无用的东西,断了大好前程。

墨欢听出国君话里隐现的希冀,心里一热,墨渊一定不会像她那样,该做的事就要做,该杀的人就要杀。

郑笑寒不置可否,仿佛想起了什么,眸中狠厉的光芒灼灼闪动,如今这倒是提醒了我,至少会让他们决裂,甚至,木简歆会因此对邵柯梵拔剑,到时才真正叫做防不胜防啊!那才是本王最终的目的,哈哈!方才因任务失败而产生的愤恨和失望一扫而光,按照之前的计划,她欲杀了木简歆让他尝受无穷的痛苦,算是在她无法杀他的情况下对他最大的惩罚,然而,无论她如何用计,他一定能及时出现护得木简歆的周全。

转变一种方式,人内心执着的东西是人最大的弱点,自己改变不了,他人亦无法改变。

只要从木简歆的软肋下手,难道还对付不了邵柯梵?不但让他悲痛不已,还可能让他因此丧命。

墨欢似懂似不懂,迷茫却清澈的眼睛盯着国君,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看來真的不行啊!郑笑寒不由得摇摇头,暗想他是如何通过杨永清考核的,沒好气地挥挥手,你退下罢,叫辅国大将军來。

是。

墨欢倒是看出国君对他不满,失落地转过身,心情沉重地离开了。

待黑衣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那双纤嫩若青葱却暗藏无穷劲道的手重新覆上小腹,心情时忧时喜,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之前,曾有两次将元气输入腹中,又害幸怕失去什么重要东西似的强收了回來。

还有一个多月小腹才会隆起,然而,每日早朝,那毫无征兆,难以抑制的干呕声随时会响起,男臣对这方面反应粗糙迟钝些,但心思缜密的女臣一定容易产生怀疑,不及时处理的话,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可是,叫她如何下得了手?见杨永清从殿门快步走进來,郑笑寒的手离开小腹,顺势一吸,殿旁的一天椅子离地半寸,漂移过來,在距软榻一丈远的位置轻而稳地落下。

赐座。

硬朗却带有两分敬意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

杨永清谢过之后,敛袂坐下,国君召微臣來,所为何事?郑笑寒表情凝重,其中却夹杂着隐藏的快意,本王安插在苍腾的卧底吴漫泓谋杀木简歆任务失败,已经被邵柯梵发觉,关入了牢狱。

杨永清丝毫不感到意外,似乎对鹰之国君一次又一次折败于邵柯梵手下已经习以为常,那国君可有营救的打算?邵柯梵虽当众命令押入牢狱,但他只不过是在木简歆面前演戏而已,想必他一定不会让吴漫泓好过,营救十有**吃亏,所以……郑笑寒顿住不说,看到杨永清点头,知道他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确实,木简歆性情悲悯,不愿看到血腥。

杨永清沉吟,稍微明白了两分,抬眼看郑笑寒,国君召微臣來,可是有别的用意?木简歆死后三年,邵柯梵悲痛欲绝,然而,在决策,治国方面依然运筹帷幄,不受半点影响。

后來,木简歆复生,本王在报仇之前欲通过灭掉木简歆的方式让他痛苦一生,但是这次任务失败,让本王知道这样的想法不足取。

有他的保护,木简歆很难除掉,并且她本身的武学造诣就很高,即使解决了她,让邵柯梵再次体验到失去爱人的痛苦,以宽慰我失去丹成的心,但邵柯梵的存在对鹰之仍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所以根本之策是除掉邵柯梵。

杨永清接口,睿智的眸中星光点点,既然难以除掉他,我们可以利用木简歆的性格。

对。

似乎是对墨欢过于失望,郑笑寒对杨永清习以为常的肯定中夹杂着赞赏的意味,眉毛一挑,不过这还不够,木简歆不愿意看到血腥是一回事,倘若邵柯梵现在当她的面屠杀十万人,恐怕也达不到我们想要的效果,她顶多是负气离开而已。

杨永清捋了捋胡须,点点头,所以,得挑她在意的人下手。

不错。

郑笑寒的兴致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只不过硬朗的声音带了几许阴意,似坚冰缝隙中呼呼而过的风,派人查清楚除了邵柯梵之外,她还在乎哪些人,咱们逐一安排。

是。

杨永清起身告辞,再次不经意间扫过鹰之国君的小腹,口气绕有深意,也请国君将需要解决的事情解决了罢,免得节外生枝。

方才进门时,他的目光瞥见郑笑寒的手覆在小腹上,表情寡欢而怅茫,便知她并沒有下手。

面对那样咄咄逼人的目光,郑笑寒心一紧,不由得怒火中烧,脸色立即黯然下來,却拼命隐忍着不发,本王知道应该怎样做,将军请罢。

杨永清知道国君十分忌讳他谈到那件事,前后两次都对他动了杀意,然而,他也是迫不得已,腹中祸根若不除,有朝一日败露,必酿成大患。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走出殿门。

感情呵!多少人能够释怀,他过去,现在不正是如此么?朝夕相对八年,本以为可以喜结连理,却不料那人留下一纸绝缘信,走上了修仙路,并在洞外部下只对他起阻挡作用的结界,开始的时候他天天寻上妙音山,一次又一次拼尽全力想要冲破结界,不顾身上鲜血淋淋。

终于有一天,那人缓缓走出來,好着粉衣的她一袭白衣,飘逸出尘,眉目淡然,已经有了两分仙气。

然而,她的胸前却被鲜血染红,并且红晕正在向四周扩散,她微笑恬然,似感觉不到痛楚地对结界外拼命支撑着不倒的他说,她设了缘情界,他若冲撞一次,她便受伤一分。

他便再沒去过。

二十年來,他痴痴念想,从未与其他女子有过瓜葛。

然而,所有的心思都隐藏在精明与缜密的面容下了,伤神与憔悴,不过是他独自品尝的苦酒。

忽闻耳畔风声微响,杨永清下意识地举手一夹,移到眼前,见是折叠的信纸,然而,触感似乎又不是纸,仿佛凝成的实体,随时会化开一样。

料想事情一定不简单,便飞回清谋殿,在书房展开來,一看内容,脸色先是悲痛混杂着震惊,而后惨白无比。

是她,是她!……二十年了,她第一次主动联络她,却是叫他做那样大逆不道的事。

杨永清的手颤抖了起來,不敢相信地摇摇头,看完之后,那信立刻消融在空气中,无影无踪。

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杨永清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全身僵住。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未了夙愿两名鬼差忽然从左边的火域冒出來,将什么掷于火中,那似乎是一个佝偻的身影,瑟缩而剧烈地抖了几下,很快安静下來,在浓郁地连成一片的黑火底部再也看不见。

将他解下來,押到其他火域。

鬼差指着那个被铁蒺藜束缚在架子上,兀自摇头晃脑惨叫个不停的罪灵,吩咐负责朝火中扔墨引的火卫。

火卫听话地将罪灵解了,那罪灵一离开铁架,头便垂了下來,无力地呜咽一声,委顿瘫下,再也无法站起,火卫骂骂咧咧地扛起那副憔悴得无以复加的亡灵之躯,朝东边飞去。

秦维洛侧头注视着发生的一幕,疑惑地皱了皱眉,一般而言,罪灵一旦选定火域,不管是随意的还是专门指定的,便要永远待在同一个位置,不能挪动分毫,今天倒是意外得很。

对火焚的痛苦早已习以为常,虽然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剧烈而新鲜的刺激,仿佛煨毒的长钉反复刺入从未麻木的肌肤,他闷声不响,一言不发地忍受了一百多年。

当有所希冀,那么痛苦便不值一提。

当绝望來临,那么痛苦便彻底成了身外之物。

他沒有理由像那些罪灵一样哭嚎,晃着怎样也晃不断的脑袋。

他的一生都在不断地失去,但他做的事情却都是有意义的,同样,置身于炼狱火城,他要以坚忍來证明他的不屑,不似那些罪灵,一旦进入炼狱火城便崩溃殆尽。

接下來的一幕,他沒想到能够目睹精神力同样坚忍的亡灵。

鬼差从黑火底部将方才带來的罪灵拎起,按到铁架上,强行板直她的身体,拉开她的四肢,施咒的铁蒺藜从脚逐渐缠上去的同时,铁钉亦同时钉入亡灵之体。

那是一名苍老的女子,斑白却厚密的长发披散下來,在一片黑火分外显眼,面容虽布满皱纹,那双眼睛却沒有丝毫浊黄的色彩,仍是明澈美丽若双十年华的女子,只是上面蒙上了一层死寂之灰,仿佛华丽却冰冷的坟墓。

她注视着对面火域中痛不欲生的罪灵,褶皱的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任鬼差将那铁蒺藜缠上全身,任无数长钉一根根插入灵体,偶尔因难以承受而狠皱一下眉头,却是沒有惨叫出声。

鬼差边缠边惊讶地打量她,万万想不到一个苍老憔悴,并且武学修为俱耗的女子竟然不当火星作一回事。

难不成你喂她吃避火灵了?一名鬼差不禁怀疑另一名鬼差。

我还以为你喂她吃了呢!另一名鬼差沒好气地反诘,将最后一环缠上舒真的脖子,扣紧,后退两步,盯着铁架,肯定地点一下头,你仔细看,她其实很痛苦,硬撑的。

先前发问的鬼差看到铁架上的罪灵偶尔敛眉瑟肩,嘴形窟窿裂开,苍白之脸向上扯了一扯,似在得意地笑,你就装吧!炼狱火城的一天等于人世的一年,你以为你只用忍受三百年么?苍老的女子霍然睁大眼睛,你说什么?一天等于一年?声音沙哑无比,似历经了所有的沧桑,此时却带着瞬间爆发的震惊,愤怒,悲痛,被她这一吼,周围的黑火都凝滞了一些,复又熊熊燃烧如初。

那得一万年之久呵,她与他更加遥远了,遥远得不敢想象,仿佛两个沒有交叉的时空,却又散落在宇宙间无法相望的角落,其间隔了多少个转折曲回的空间。

哈哈哈哈……两名鬼差看到她这副样子很是幸灾乐祸,畅快地大笑着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诡异的笑声如阴风拂过遍地的惨叫声。

舒真闭上眼睛,头靠到铁架上,既然如此,就睡一个万年长觉好了,湮灭五识,打消一切怀想,待到梦醒时,换了无数个人间,到时恍惚生疏了,沒有痛,沒有恨,麻木地去投胎转世,任自落到哪一回人间,都无关紧要。

熬过万年,人间也才过了三百年,只不过在炼狱火城,人世的一天被拉长为一年而已,这里沒有星辰,沒有阳光,沒有昼夜交替,有的,只是度日如年的煎熬,火焚的痛苦渗透到分分秒秒,倘若能做到忽视,三百年说快也快。

一个熟悉的声音幽幽响起。

这声音……舒真一惊,循着來源向右边侧过脸去,果然是他,秦维洛,虽然面色寂寞怅然,然而却跟火焚之苦无关。

白衣出尘,不沾秽气, 似黑火中不融的雪花。

舒真的脸很快恢复一贯的漠然镇定,护泽使为何也会在此?秦维洛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的封号?舒真将头扭回,注视着眼前蔓延开去的黑火,淡淡地答,我是王舒真。

秦维洛诧异地睁大眼睛,扫过她的全身,却见她身上并沒有半点舒真的影子,这分明是一个苍老后去世的女子,怎会跟冷艳冠绝天下的女杀手王舒真有半分联系。

可她不似在开玩笑,况且同被束缚在炼狱火城,无论是武功,还是阴谋都沒有施展的余地,她欺骗他又有什么用。

料到他会疑惑,舒真也不解释,只道,陵王下令将我缚在邻近你的火域,报当年联手杀他之仇。

秦维洛渐渐地有些相信了,以陵王的性格,这样做并不奇怪,他不就是想看到仇人皆通通煎熬难忍的样子么,这让他有一网打尽的快感。

仔细地打量舒真,忽然想起她曾经在邪娘子的帮助下易容,而这副苍老的样子,倒是与变了的容貌有些神似,似是那易后依旧冷艳无双的脸松弛皱褶而成。

秦维洛终于确信她是舒真,特别是那双眼睛,若阴霾天下静止而璀璨的冰花,蒙上了坟墓般的死寂。

然而,这更让他惊异,不由得问,你为何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又为何落入这样的境地?呵呵……白发苍苍的冥灵女子轻笑出來,护泽使,我们之间虽见过几次,但彼此之间不曾了解半分,这三年來各自的经历又何从得知?秦维洛怔了怔,他倒是知道她的一些事,脸上艰涩一笑,炼狱火城,岁月无尽,在遍地的陌生罪灵中,有一个认识的说说话也好,很多事情以后自然会知道的,就当是重回人间走了一遭。

重回人间走一遭。

舒真摇摇头,我只想尽快投胎,将这一世彻底忘记干净,无牵无挂。

她曾贵为苍腾第二任王后,却一直受到冷待,难得一日展开颜,就连十月怀胎生下的公主,也被那心狠专断的君主用以纪念他爱的两名女子。

两名女子中,有他深爱的简歆,亡灵三年,他得到了她,以为将是永生永世,然而她复生后,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了那人的身边。

简歆,你是否还会记起我,如今你随了他,对我又是什么心意,你,还爱我么?你是我的妻子啊!怎么会……痛苦和仇恨在心间翻腾,暗暗咬牙发誓,如果有一天能够出去,一定要报了夺妻之恨,连同曾经的旧恨一起,将那人碎尸万段。

舒真半天听不到回答,以为秦维洛在黑火中睡着了,侧过脸來,却看到他一脸愤怒,眉毛几乎凝到了一起,似乎陷入了某种执念中。

她将方才的话回忆了一下,发现并沒有什么问題,便提醒了一句,护泽使这是……?秦维洛叹了一口气,将怒火压抑下去,有一些东西是想忘又想留的,不过你比我幸运,至少想要忘记时,拥有转世的资格,而我,要永生永世地囚禁在这里了,除非时间有尽头,不然我受到的惩罚就无休无止。

一向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的舒真产生了好奇心,护泽使究竟犯了什么错?秦维洛靠在架子上,目光凝视这灰色的拱顶,三年前……绝彻皱着眉头,眸中复杂莫测,手轻轻触碰一下,眼前那方微观的镜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释怀地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她沒有事。

然而,心情更多的是失落,只差分毫,她便是白骨森森的一具骷髅,那时,他可以派鬼差去将她接來,当他的妻子。

他也可以在微观时让那隐销粒的速度更快一些,然而,想起乌措的叮嘱,便生生忍住了这样的冲动。

若非必要,万万不可插手人间事务,否则,剥离职位,忍受千年闪电劈身之苦,最后化成碎末铺上遗川路,供转世者踩踏。

这未必是三界最煎熬的惩罚,但却是最恶毒残忍的,天庭让触犯条令的阴司宰承受裂体又复原的來回折腾之后,以咒冰缚住亡灵之体,再将其打散,洒向卑微到极致的遗川路,永远抬不起头來。

阴司宰修炼秘术之后,力量大到可驾驭人鬼二界,为了避免其滥用力量,地狱和天庭慎重地立下了这一条规定。

莽荒大陆存在五十亿年,沒有任何一位地狱阴司宰都触碰这一条禁忌,即使他们在人世时,同样背负缠绕不休的爱恨情仇,然而,成为阴司城的统领者之后,皆将所有未了的夙愿或忘怀,或强行压在心底,认真地履行职务,不渎职,不逾规。

要说隐忍,沒有谁能够及得上他,不管在人世,还是在地狱。

可是他好恨。

特别是那人忽然出现将她救下,她对他的感情一定更加深厚,也一定更加信赖了,本來是触摸不到的距离,随着时间的流逝越來越遥远。

简歆。

僵硬的嘴角动了动,绝彻将手覆在胸口上,无声无息,那颗肉心早已经停跳,且腐烂在了泥土中,然而,相伴的冥灵之心却用那虚无的轮廓,护住人世时那鲜红的眷恋。

第一百四十五章 谋叛1已是酉时七刻,天将近黑了一半,杨永清才缓缓回过神來,下意识地张开手,掌心空无一物,才恍然忆起两个小时前,他看完那仙气凝结成的信,信便湮灭无踪了。

君掌控鹰之兵符大权,又抓了国王的私密把柄,正是天赐的千古难逢良机,曷为曷不为,君自抉择。

确实是她的字迹,莽荒不可能有人模仿得了。

这短短的几十个字,仿佛雷电劈穿他的心,裂得不似以前,让他震惊,惶恐,甚至是,,羞愧,不知不觉,那半生异的心,暗自滋生组织,血脉,越发膨胀起來,挤占另一半赤心的位置。

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要他做什么,他万死不辞。

况且,某些事情也曾在心中萌芽,只不过他每次都避讳似地生生扼杀,他是一代谋臣,也是一代忠臣,为君出谋划策,赴汤蹈火,怎可有那样卑鄙的想法。

信,让他心中的那枚种子,瞬间长成森天大树。

她让他谋求至高无上的地位,终究还是为他着想啊!看來,她还是在意他的,他以为她真的绝情绝义,将他淡忘于云海,沒想到……澎湃的激情积压而來,谋臣的眼中陡然散发出雪亮的光芒,一只拳头下意识地攥紧,在书房内遥对东方妙音山的方向,一向爽朗干练的语气此时低沉而柔和,容萝,永清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端泓殿上,郑笑寒面朝宝座下的五十來名臣将,目光空茫孤远似不入一物,缓缓地回答一员大臣对建造坟墓和石基蓬屋的质问。

十三万座坟墓,已经耗了三分之一的库银,筑石基蓬屋,虽然资源大部分临山取材,却也是一项劳民的大举。

众所周知,战争结束后,鹰之与苍腾立下契约,鹰之须将兵力控制在十万人以内,倘若鹰之扩充兵力,必给邵柯梵寻到出兵鹰之的借口,所以我们只能智取,且绕过契约的限制。

敢问国君,何为智取,又如何绕过契约的限制?另一名臣子出列问。

身后的臣将皆不发一言,等待国君说出伟大的计划。

杨永清的眼神复杂地变了一变,鹰之的很多事情,果然只有他和国君知道,两人一同决定好的事,只吩咐下面的人遵旨去办,却极少告知原因。

看來,国君对他,实在太过信任了呵!墓碑内侧刻有锁魂图,虽然下刀极轻,肉眼几乎辨别不出,但为了万无一失,不被苍腾方面察觉,打造墓碑时敷上了一层蜡,封墓时在棺材顶特意空开的位置燃上白蜡,刻图上的蜡就会逐渐融化,那时,锁魂图能够将还未被带走的魂魄系住,或是让被鬼差带走的魂魄脱离地狱的控制,回到坟墓当中。

除了杨永清,大殿上的臣将皆一脸惨白,竟然……竟然招魂,十三万亡灵齐聚逐鹿荒原一侧,那是怎样骇人的景象,虽然常人看不见摸不着,但想起來全身不由得冒出冷汗。

郑笑寒扫过所有恐惧的人脸,冷哼一声,再加上蜡中混杂进疯灵素,蜡融化后气味散发于墓中不出,且只有亡灵能够闻到,使其变成恶灵。

待來年大战,每个士兵将配上施了法的术剑,吸引恶灵,到时,力量将会增强十倍,以一当十。

大殿上一片交赞声,惊叹和喜悦将恐惧压制了下去,杨永清伸手捋了短须,微笑着点了点头,然而,想到自己背负的使命,而对手是如此英明的君主,脸色不由得黯然了下去。

倒不是说他畏惧,只是惋惜和愧疚,本來谋臣事智主理所应当,然而,一纸凝结而成的信却以他内心那颗掩藏着,不浇水,不施土的种子为盘踞之物,再加上他多年來不渝的爱,催垮了他的决心。

然而,他隐忍压制渴望,对容萝的情意,完完全全凌驾于不忍之上。

要成就大事,就要舍,那么,舍罢,反正舍的,对他而言并不怎么重要,不是么?郑笑寒接着解答第二个疑问,至于修筑篷屋,移民居住,其实,那些人家都是由符合条件的人组成的,所谓的子女个个是当兵的好材料,以户为兵,集中于山泽一侧以练武的名义便装操练,沒有兵籍,不设部队,邵柯梵心知肚明,但如何发难?本王就是要让他知道,一纸契约束缚不了本王。

臣将们的脸上喜逐颜开,暂时忘记了君臣之礼,在殿上热烈地讨论了起來。

曾经,试图让士兵以一敌三去应对苍腾武卫队,发挥以身体极限拼命的殉葬激情,希望虽有却渺茫,意志力起了支配作用,国君吃败便崩溃殆尽,如今,不止是武卫队士兵增加,且以一当十的能力,成功的可能性大了不少。

鹰之不过是苍腾宽大裙裾下蜷缩的一隅,邵柯梵只须将扬起的铁蹄踩踏下來,便可以使这个小国成为一片废墟,因此鹰之上至国君臣将,下至平民百姓,都希望能够强大起來,至少也要拥有足以抵御灭国的力量。

而今,终于看到真正的希望了,这两个计谋,该是一件举国可贺的大事。

郑笑寒淡淡地注视着殿上的热烈一幕,眼中泛起闪闪亮光,却不是泪水。

仿佛是心有灵犀,一番激动的讨论过后,众臣将同时跪下,异口同声,国君圣明,国君圣明,国君圣明……声震端泓殿,余音扩散过附近宫殿的上空,广场上当值的士兵不由得小心地微侧过头,意图偷觑一下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杨永清的手不经意间颤抖了一下,然而,倘若他当权,也会将郑笑寒的措施和计划继续下去,鹰之只是易主,并沒有什么损失,甚至更强大,不是么?郑笑寒难得纵容臣下的热情,十声之后, 刚要叫他们停下,然而,那种不适感再次袭來,翻江倒海,越來越强烈。

哇……终于抑制不住,一声干呕在大殿上响起,鹰之国君的身体弓了下去,一手按住心口,一手抓紧宝座边缘,肩膀微微抽搐一下。

啊!国君。

这……哎,这是怎么了?殿上的臣将不明所以,以为国君操劳过度,脸上浮现焦虑,不由得上前一步,手微微伸出。

倒是几名女臣疑惑地面面相觑,这样的症状,她们最清楚无比了,然而,国君还未成亲,也不养男宠,怎么可能……或许真的是身体抱恙罢!杨永清眼睛一亮,一抹复杂的神色闪过,随即消失。

意识到自己失态,郑笑寒很快直起身來,然而,脸色却是苍白无比,额头上尚沁着细汗,看到下面一片惊愕和关切,她知道这样下去一定会让人产生笃信不疑的怀疑。

按住胸口的手暗自用力,嘴角沁出一抹鲜血來。

国君。

宝座下面的臣将更是慌乱,相顾惊恐。

郑笑寒若无其事地从一旁的玉桌上拿起锦帕,将血迹擦拭干净,又端起热茶,轻啜一口,自嘲似地笑笑,近來事务缠身,身体可是症状百出啊!又干呕又吐血又头疼的,不清楚究竟犯的什么病,让众卿见笑了。

殿上一片喧嚣,臣将一个接一个出列,说的尽是些请宫医,保重身体,调养之类的话,郑笑寒一一点头,末了道,众卿的关心本王都记在心上了,一定会好好待这副身体,多为鹰之谋福祉,退朝!待众臣将都走了之后,空荡荡的大殿上只剩下杨永清一人,垂着头,眼神复杂无穷,抬起时已是一片赤胆的清明,国君为何还下不了决心?为了隐瞒,竟狠心下手伤了自己,恐怕今后麻烦越來越大啊!郑笑寒厌烦地皱了皱眉头,口气僵冷无比,大将军,本王说过,这件事一定会解决,既然如此,何必又急在这两日?杨永清一怔,果然,在短短几天内她是下不了手的,他只不过想知道一个大概日期而已。

看到郑笑寒一脸愠怒,连忙跪下,微臣知罪,国君英明,又怎会因小失大,相信国君会及时了断,臣,再也不催了。

退下罢。

郑笑寒有些苍白的嘴唇喃喃吐出三个字,眼神怅茫,掩饰不住的憔悴。

杨永清急急退下了,走到殿门脚步不由得一滞,仿佛想说什么却沒有回头,继续离开。

一阵眩晕感袭來,郑笑寒伸手抵住额头,对睡眠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渴求,她一时恼怒无比,将手朝下一劈,然而,在白光还未触及到小腹时便生生收了回來,身体随即向后倒靠在宝座上。

那日的情乱,竟造就了这样不堪的局面,既然如此,是不是不要相遇更好?祭尘,你可知道,我究竟有多苦?你如今又怎么样了?郑笑寒连接几日干呕?邵柯梵对來人的汇报并不意外,只是若有所思地将原话重复了一遍。

來人先一步将鹰之建造坟墓和石基蓬屋的目的说了,以为这是她获取的最重要的信息,熟料国君只是淡淡地说一声知道了。

反而对随口问出的郑笑寒的近况如何?得到的回答來了兴趣。

国君,是否怀疑鹰之国君怀孕了?那黑衣剑客沉吟,草民也曾这样怀疑,但前日早朝,郑笑寒干呕之后,还呕出血來,说这段时间身体毛病多。

邵柯梵一怔,随即明白过來,如此小伎俩,來日方长,倒要看她如何瞒过那么多人的眼睛。

他沒有回答剑客的问題,只吩咐,宛葭,回鹰之去,继续盯着郑笑寒。

是。

叫宛葭的女剑客抱拳领命,垂下头时,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在眸中闪过,而后利落地转身就走,达庆赶紧跟在身后相送。

她并不只是一个剑客那么简单啊!第一百四十六章 谋叛2既然怀了祭尘的孩子,那么……苍腾国君眸中的神色瞬息万变,脸沉得如同布满阴霾的天穹,手扣紧了书案边缘,指骨突兀,仿佛那颗激烈的心。

毕竟是一个忠心耿耿,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剑客。

然而,长剑刺入舒真右胸的那一幕在脑海中浮现,不断回放,扯得心微微疼,恨意亦从伤口缝中与血一道泛起。

据所知,鹰之权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臣将,除了被封为辅国大将军的杨永清,便是担任文司空已达五年之久的谢尧弦,莽荒的辅国大将军不比盘古阳世后汉和唐朝的职位偏低,其在外掌握一定军事力量的同时,还辅佐国君决策,参与内政,一般以智谋,领导才能,武功三全的人担任。

而文司官领工、邢、礼、户、礼五方事务,具体又设各方长官详司五职,例如刑部由万刑总负责。

一般而言,国君多因繁忙应付不过來,本该上达惠珂殿的呈报便交由文司官处理,为了避免大权旁落,文司官沒有官职印符,只是虚职,但具有无上的威望,在国君犯有重大错误时可领百官发难。

最得郑笑寒信任的,莫过于封为辅国大将军,凌驾于众将之上的杨永清,半个月前封职时,郑笑寒便将十万兵力中的五万交由他统领,如今想來,应是对朝中谢尧弦有所忌惮。

是否当时,她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指骨一下接一下敲在桌案上,铿锵有节奏,却像鞭子抽打在达庆的心上,国君半个时辰來阴晴不定,一股杀气从体内散发出來,似乎在随意间便可以摧毁周围的一切。

去,取一张宣纸來。

终于下定决心,邵柯梵对候在一旁的老奴才吩咐。

内心涌起挥之不去的愧疚,同时又有一种隐隐的担忧。

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到另一个典藏诗书的书房隔间,她伸到书桌下的腿以及书案一角,几瓣黄衫裾袂搭在白绸裤上,随着她的轻摆悠悠晃动。

恍惚间,达庆已将白皙光滑的宣纸呈了上來,恭敬地将纸抚贴在案上,再磨好砚,用毫笔饱蘸了,呈到国君的手中。

邵柯梵手执毫笔,沉吟一番,缓缓向下移去,然而,在快要触及宣纸时陡然停住,深不见底的渊潭之眼中,各种神色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仿佛游移着万道幽黑的光芒。

手不经意间一抖,一滴圆润饱满的墨水落到宣纸上。

该死!邵柯梵狠皱一下眉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到时他只需以清理混乱的借口进入鹰之,便可将那方土地占为己有,为何却要犹豫不决。

达庆莫名其妙地慌张起來,保持着表面的镇定有礼,又去取了一张宣纸來。

还未等呈上,邵柯梵便劈手将宣纸夺了过來,有些烦躁地吩咐,出去。

达庆急忙退出书房。

紧闭双眼,眉头剧烈地动了动,霍然睁开,不再踌躇,笔尖点纸,一阵狂书,快,一定要尽快写完,不让自己有转变念头的机会。

身体猛地一颤。

那双熟悉的手,不知不觉中覆在他的胸膛上,掌心将浅露出來的肌肤盖住,并交叉沿着白色里衣沿口斜探进去,轻搓揉他有弹性的乳部,那呈半圆状的**顿时僵硬无比,顶着她的指腹,有一种酥麻到极致的感觉。

干什么呢?简歆凑到耳边轻问,眼睛扫一下宣纸,你什么时候学草书了,字迹也跟原來的完全不同,我都认不出了。

方才似乎被施了定身术,意识一片空白,如同绷紧的虚空,现下猛回过神來,也來不及顾她,掌心迅疾凝聚起一团金黄色的光芒,向下一罩,炽热的火焰一闪,宣纸眨眼间化作齑粉,薄而均匀地铺在原來的位置。

哎呀!简歆低呼一声,好好的,怎么毁掉了?邵柯梵眉头再次狠狠一皱,按住那双兀自游移的巧手,一下子转过身來,抱住她并压在桌案上,垂下头,沉声问,简歆,真的看不出我写的是什么吗?他的语气充满痛楚和焦虑,以及隐隐的愧疚。

简歆一怔,凝视那双幽潭之眼,其中一如既往地涌动着许多她看不透的东西,沒有啊!我从小到大都看不懂草书的。

邵柯梵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又听她疑惑而不满地问,难道你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是。

他环抱在她后背上的手加了一把力,让那柔软的身体贴自己更紧,我以床弟之欢來练笔,不想让你看了尴尬。

你……简歆两腮粉红,伸手在他下体捏了一把,邵柯梵的呼吸顿时沉重粗浓起來,高大的身躯难以抑制地扭动几下,而后横抱起她,施展隐身术,转瞬便到了寝房。

将她压倒在床上,嘴凑进她的唇,炽热地辗转吮吸,头也不抬,拇指和中指曲成椭圆状,对着半空各方精准地虚弹四下,白色床幔缓缓放下,仿佛万朵彼岸花积压下來,起伏缱绻,明亮若皎月之光凝结而成,令人炫目迷晕。

衣衫零落,黄衫与红衣凌乱作堆,邵柯梵扬手一弃,所有的身着之物带着一股劲道,落在床尾,空出大片让两人尽情享受的位置。

他闭着眼睛,循着气息寸寸亲吻她的身体,嘴贴紧那柔软光滑的肌肤,四处移动,一刻不离,时而轻轻噬咬,惹得她**的声音更是销魂,多了两分淫靡的味道。

那双纤纤玉手搂住他的背脊,频繁地抚摸,他用力啃时她的指甲几乎要陷入他的肌肤里。

快点。

简歆迷迷糊糊地催促,吻了半个时辰了,两人的身体已经滚烫到了极点,他的唇却依然停在她的小腹上,流连不止,神色隐隐带着一种期待。

邵柯梵暗暗施武功,仿佛一条通体润滑的鱼,嘴唇贴着小腹迅疾向上移动,到酥胸,到脖颈,吻到她嘴唇的同时,进入了她。

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紧紧缠绕在一起,相互嵌合的两人不断翻滚,激烈动作,那千斤重的床墩榻架也微微颤动起來,情欲最美妙的味道在寝房中弥漫开來。

****,如坠万丈云雾之中,舒适无比地下落,却怎么也落不到尽头。

半个时辰后,紧绷的激情在陡然的高潮之后松懈下來,邵柯梵意犹未尽地亲吻一下那丰润的红唇,起身穿衣,下了床去,仿佛想到了什么重要的问題,将手伸到简歆的后脑勺下面,眼中闪过一抹确定的神色。

一个时辰后才会醒來。

生怕她再來坏事,方才他悄无声息地将一股气息逼进了她的睡穴。

隐身回到书房,心一横,再不犹豫,毫笔似行云流水那般,在铺开的宣纸上游走,不一会,便留了满页纸的墨迹。

邵柯梵仔细阅览几遍书信,而后裹成细柱状,召來信雁,将信放入系在其爪上的竹筒中,临窗放飞,表情凝重地注视着它直冲云霄,朝鹰之方向飞去。

他伫立良久,眉头隐隐蹙动,直到信雁消失在天际也未曾回过神來。

这半生,他做了多少残忍的事啊!既然无法挽回,那就继续错下去罢,一双沾满鲜血的手,减少抑或增加屠杀皆是淋淋可怖,又有什么区别。

只要瞒住了她,便等于无错,不是么?鹰之穹隆殿书房中,一身玄色文官服的中年男子左手斜衬侧脸,右手执举一本关于户籍管理的书,正聚精会神地查阅。

他髯长五寸,颜色亮泽,此时下巴上扬,刚好触及到胸膛,柔软飘逸,脸部干净白皙,五官端正堂堂,双眸却有些怪异,眼角上挑斜飞却不似丹凤,因为眼睛生得很大,男人中几乎无人能及。

那双眼睛与杨永清有几分相似,睿智,决断,灵敏,然而,却少了大将军的温和与爽朗,又多出一些阴桀的意味,隐隐浮现,被一贯坚守的恭敬和公正无意识地压制。

信雁在窗台落下,不断扑打着翅膀,似在提醒。

谢夫人看了一眼注意力丝毫沒有转移的夫君,莞尔一笑,将信取下,轻轻放在丈夫的面前,心想等他忙完手头的事情再看也好。

白色衣袖在眼前扫过,谢尧弦神色一动,夫人已经转身离开,只有一卷信放在案上,顺势翻滚了几圈。

文司官将信展开,然而,只匆匆扫过一眼,便一下子向后倒在椅子上,似乎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眼睛瞪到了最大,震惊,不可置信交织在了一起,似杨永清接到邪娘子的來信那般反应。

逐渐的,眼中涌起愤怒,以及强烈的得意和浓郁的阴桀。

愤怒是因为他为之效命的君主,竟做出了这等天理不容,人义不倡的事,身为鹰之人且为国王,罪当诛灭。

表面上为国竭尽心力,然而,却是差点将国卖与苍腾,让所有鹰之人沦为奴隶,其中,也包括他。

如何能不气?而之所以得意,是因为潜意识里知道不可能,因而从未敢想过的事,一下子从心底萌生,那渺远不可及的希望充实了近一半,到时百官弹劾,纵使国君武功再高,拥有摧毁王宫的力量,也不能拂了天下人的意愿。

难怪近久早朝,国君皆出现了干呕的症状,其实不少人已已经有了那方面的揣测,只是丹成死后,国君平时不与其他男子來往,再加上呕吐之后嘴角又涌出了鲜血,才消了诸人的怀疑,即使这两日亦干呕不休,大家也暂且不会多想,身体疲倦,腹中空虚不也会干呕么?只当国君太辛苦罢了。

然而,这一纸信沒有署名,不知出处,辩不明字迹是何人所写,更重要的是,沒有提出任何实质证据,倘若当庭拿出來质疑,岂非太莫须有了,虽然信指苍鹰大战中国君与白祭尘私谋,理所应当败在两人手下以作掩饰,从而投降苍腾,只是邪娘子意外出现扰乱了计划。

信上还称国君将白祭尘从墓场捉回,不过是私通的借口而已,寻欢几日便放回,国君因此怀孕。

这两个理由似乎牵强,想必是写信的人也拿不出明显的证据來,并且那人意欲何为?第一百四十七章 谋叛3谢尧弦想來想去,悟出只有国君的干呕症状是确定了的,并且臣将皆有目共睹,那么,便从这件事入手罢!冰雾从下眼睑向上泛起,覆盖住将复杂莫测的双目,眼睛阴桀地一眯,仿佛要挤下一滴冷彻人心的水來。

邵柯梵自然清楚除非郑笑寒将孩子生下來,并取血验证,不然,说她怀了祭尘的孩子似乎很难让人置信,但既然她持续十來日干呕,鹰之臣将心中一定有疑问,他只是通过信,给了谢尧弦一个引而已。

是的,一个引,以及,一个足以让他弹劾的理由。

他相信谢尧弦知道该怎么办。

端泓殿中,郑笑寒微微倾斜着身体,听取臣下关于石基篷屋进展的报告,一面暗暗提防,欲在干呕袭來之前以内力压下去,然而,不适感在腹中猛烈翻腾时,似乎将整个人扯入一片混沌之中,一时神志模糊,任其随即迅疾冲上喉咙,那短暂的时间内,武功毫无半分作用,只是手习惯性地按住小腹,弯下腰去一阵干呕。

虽然作了努力,但每次都在所有臣将面前丧尽君仪,尴尬无比,下面惊恐纷纷,一片劝诫君主爱惜身体的声音,揣测被那日的鲜血隐隐压制着,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再不下手,恐怕嘴角再涌出多少鲜血也阻止不了诸人的怀疑了。

截至昨日,石基篷屋已经建了五千三百六十四间。

苍腾方面暂时沒有动静,附近也沒有发现鬼祟之人。

篷布尚且足够,然而,邻近山泽之地的石基几乎被运殆尽,工人已按照微臣之意到稍远的山区开采,要完成原定两万篷屋的计划,将來可能会不定地延长时间,望国君勿怪。

工部尚书捧着上疏,字字清晰地念,罢了恭敬地退到臣将队列中,等待国君的意见。

郑笑寒不悦皱了皱眉,难道本王十來日不去,你们就不知道怎么办吗?尚书慌张地下跪,请国君明示。

郑笑寒不耐烦地叹息一声,又不是建大寨,沒叫你们将蓬屋建作一堆,想要缩短运石期限,依山麓地带延伸建造即可,这有什么难的。

尚书恍然大悟,是,微臣会尽快回工地照办。

郑笑寒摇摇头,这个国家倘若沒有她,怕是还抵不过苍腾半日的攻击罢,按照律令规定和历來的惯例,她死后将有儿女执政,继承她的智慧,武功,将这个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然而,她尚未成亲,那已然确定了的事,看起來几乎遥不可及。

众卿还有什么要事需要禀告吗?鹰之国君挺直身板,眼中隐隐闪过期待,进來每次上朝,她最大的希冀就是尽快回到寝房中去。

杨永清眉峰攒动,手暗自握紧了袖中的东西,五日前,一枚镜面浅绿,仿佛漾着灵水的镜子忽然凌空出现在他的眼前,精巧玲珑,直径不过一寸,除了镜面有些怪异之外,小镜框镶嵌的是普通的水银色雕花,缠绕纠结,环绕一圈。

当时,镜面浮现一行字:在镜面边缘以细银针刻下日期,对着何人,镜面投射放大的虚镜中便会浮现那人当日做的事,国君与白祭尘苟合之期是为莽荒历1508年11月8日。

如同那封信一般,看完后小字消隐无踪,却似乎沒入了镜面之中,暗中窥视他的一举一动。

而现在,趁国君还未忍心下手,是否要……内心汹涌澎湃,决策只在一瞬间。

谢尧弦则握紧了袖中那封信,脸上复杂莫测,头较之以往垂得更低了一下,目光如针芒刺在彩绘着鹰之都城盛景的地面上,只要弹劾成功,那么置身的王宫,出狭长隘口的安袤,无数山泽之地,以及鹰之都是他的。

郑笑寒的目光将殿中诸臣将一扫,见沒有人搭话,神色有些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众卿都回去罢。

杨永清和谢尧弦扣在要物之上的手再度握紧,几乎要同时出列,然而,一阵响彻端泓殿的干呕声猛地响起,让两人生生忍住了欲提起的脚步。

郑笑寒脸色瞬间苍白无比,手习惯性地按住腹部,瑟缩着肩膀,俯下身去,在一旁侍奉的奴才清楚她什么也吐不出來,仍急忙端起早就备好的小玉坛迎了上去。

又是这样的症状!并且这次较之以往更剧烈。

殿上的臣将慌作一团,惊疑相顾,不可能,不可能只是操劳过度,腹中空虚那么简单,反而像是一个刚怀孕的女子不受控制地将那还未显露出來的真相摆在所有人的眼前。

大殿议论声一片喧嚣,臣将们虽然位置未动,然而,却侧头转脸地相互交谈,怀疑的气氛笼罩了整个端泓殿。

郑笑寒缓过气來,看到下面的景象,气愤地一抬手,仿佛是携带了一股劲道,奴才手中的小玉坛直直地飞向台阶下,嘭地一声,摔在众臣将的面前,碎成无数片。

众人一惊,瞬间安静下來,齐齐跪下,国君恕罪。

虽恭敬惶恐,然而,眼中的猜疑却怎么也掩盖不了,只是尽量低垂着头,不想让国君看见分毫。

谢尧弦的手颤抖起來,那张握在其中的信纸已潮了一半,他清楚他面对的究竟是多么强大的君主,一定要步步深入逼进,不让她有辩解解脱的机会,不然,不但功亏一篑,怕是还落得身死人殁的下场。

杨永清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汗,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煎熬了几天,终于等到了最好的机会,一定,一定不能错过了,心一横,刚要起身披露,忽听凌厉威严的声音划破殿上紧绷的气氛。

与此同时,谢尧弦一惊,手指一压,已经露出掌心的信重新蜷缩在了黑暗中。

起來罢。

本王的身体状况近來不太好,众卿之前的关切之意本王也心领了,但今日竟无端怀疑起本王來,教本王情何以堪?郑笑寒站起身來,愤愤地一挥袖。

这……慑于王者气势,诸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然而,疑惑的阴霾覆盖在心上,只有几人出列,祈愿国君的身体早日康复,然而,语气却是勉强敷衍,以及不自在。

郑笑寒颔首,睥眤着殿上的人,君臣一心,相互猜疑于国不利,大家回去好生思过罢。

郑笑寒转身朝端泓殿书房走去。

不能再等了,两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国君,慢着。

一个浑厚的声音制止道,仿佛是在深思熟虑已久的前提下,横下心发出的,谨慎成熟中蕴含瞬间的冲动,却又无怨无悔。

杨永清无比惊愕地扭头盯着左边的谢尧弦,沒有人知道,两人是同时发出声音的,然而,杨永清的声音低了一半,并且在发出国君两个字时感到不对劲,便停了下來。

谢尧弦,他要干什么? 还是说,他发现了什么?谢文司官还有什么事么?郑笑寒面色一沉,不回宝座,只是临殿站立,谢尧弦气势汹汹的模样,再加上口气改了一贯的平和,变得威严无比,仿佛将要审问犯人那般,让她不悦,不安,不自在。

谢尧弦双手抱拳,敢问国君,方才为何知道臣将们的讨论是猜疑,而不是其他?殿上一片哗然,这其实是一个重大的问題, 似乎隐藏着一个最隐私的秘密。

杨永清握紧了拳头,暗藏祸心的谢尧弦一定是利用国君干呕的事情來发难,并且竟然发现他忽视了的问題,然而,谋臣很快镇定下來,除了他,沒有人掌握真正的证据,究竟该如何行动,还得看事态下一步发展。

郑笑寒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谢尧弦,如果本王不懂观察言色的话,恐怕要将这王位拱手让贤了。

谢尧弦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不过是想激起臣将们更大的怀疑而已,从方才殿上的反应來看,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杨永清看到文司官的侧脸浮起一抹得意,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用心,上前一步,侧身对他拱手施礼,文司官,国君身体近况不好,倘若您要问的只是这些莫须有的事,那便适可而止罢,国君回寝房调养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谢尧弦丝毫不畏惧宝座旁的国君凌厉中隐现仇恨的目光,抬头相迎,国君近日干呕连连,朝中人心惶惶,忧虑重重,微臣当然清楚国君身体状况不如人意,因此,特意请了莽荒最好的药师蔡掌风前來诊断。

说罢一拍手,早就候在殿门口的蔡掌风提着药箱步入大殿。

杨永清眉头一皱,几年前,游四方,济天下的蔡掌风一下子从人间蒸发,据说是被邵柯梵请进了苍腾王宫,如果是真的,那么谢尧弦今日的作为肯定与邵柯梵有干系。

一想到邵柯梵,那种智谋的压迫感紧紧挤着他的心脏,让他一时喘不过气來,可是转念一想,即使祭尘将事情和盘托出,邵柯梵也掌握不了什么证据啊!因此微微定了下心來,屏气凝神观察殿中动静。

郑笑寒的脸色瞬间苍白,一下子坐到宝座上,谢尧弦,诊病与否,本王自会请宫医,哪容得你带一个外人进來,來人。

四名侍卫从大殿两侧出现,将走到大殿中部的蔡掌风围住,蔡掌风停住脚步,一脸镇定地看向宝座上憔悴的女子,眸中神色微漾,似乎有些确定地微微点头。

郑笑寒看到那样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一阵慌乱,眼神恍惚惶惑,手抓紧了宝座扶手,怒斥,将他请出去。

要不是碍于臣将在场,她早就一指元气将那药师的右胸击穿。

第一百四十八章 谋叛4两名侍卫抓住蔡掌风的肩胛,强行扳过他的身躯,用力一按,压向殿外,另外两名则跟在后面。

且慢。

谢尧弦迅疾掠到蔡掌风面前,手一伸拦住去路,以不容反驳的口气对宝座上满面怒容的君主道,微臣好不容易请來蔡药师,望国君念在臣往日沒有功劳有苦劳的份上,同时体恤微臣一片望君痊愈的诚心,让蔡药师为国君把脉,诊出病因罢。

他环顾四周的臣将,诸位说谢某做得对否?免得国君回寝宫后又操劳得将保护身体的事给忘了,还不如在端泓殿将病诊了,一來保身体无恙,二來使大家安心。

一向沉稳持重的谢尧弦,今早一系列举动太过于突然,并且让人隐隐有一种压迫感,且预感不详,臣将们经过一阵恐慌疑惑之后,方才慢慢缓过來,觉得谢尧弦表现得霸道一些,但他说得毕竟有理,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想知道国君为何会出现干呕症状。

反正,国君不可能全部处置,至多也是谢尧弦当替罪羔羊。

不少臣将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杨永清叹了一口气,灵镜松开又握紧,念头摇摆不定。

胡闹。

郑笑寒一掌拍在扶手上,身体微微颤抖,你们竟敢逼上。

国君十來日早朝时皆抑制不住干呕,臣等只想知道国君犯的什么病,从而对症下药地献上关心,何來逼上之说?谢尧弦不依不饶,眼中泛着幽冷残酷光芒。

呵!郑笑寒冷笑一声,谢尧弦,你好大的胆子,本王不是不愿治,你又能怎样?目光凌厉地扫过大殿所有的人,退朝。

一桩喜事,国君为何动怒?一言不发的蔡掌风终于开口,草民虽然医术不精,但在远处以诊法四式望闻问切中的望來判断,国君该是有了身孕,所以才会出现干呕现象。

话甫一出口,大殿上顿时一片喧嚣哗然,果然如此么?那又是怀了谁的孩子?郑笑寒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几下,手扣紧扶手却一下子抓空,侧头一看,镀金扶手方才被握的那部分变成粉末纷纷扬下,扶手内部以千年寒铁打造,刚韧无比,几年前,锁秦维洛的铁笼材质便是寒铁,就连将邵柯梵锁入其中都完好无损,此刻的寒铁却如此不堪一击。

杨永清有些不忍,灵镜缓缓松开,然而,想到容萝,又一下子握紧,其实,他十分清楚,是否怀孕已经不那么重要,只要将国君与鹰之第二号仇人床上交欢的画面显现出來,便可引起大乱。

只是谢尧弦沒有灵镜,只能通过确认这个方面來入手,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看來那蔡掌风准备了一手。

谢尧弦脸色大变,佯装愠怒,蔡药师,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啊!国君尚未成亲,如何怀的孕,出言诬陷君主,当心你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掉。

蔡掌风一脸镇定,对随时可能到來的死亡丝毫不畏惧,草民隔空望诊从未出错,倘若国君和诸位大人不信,那么草民斗胆请求替国君把脉。

放,肆。

一字一顿,从郑笑寒的牙缝间蹦出來,她已经恼怒到了极限,却拼命忍着一掌将大殿上的人悉数灭掉的冲动,谢尧弦,你今日很是反常啊!目的何在,你直接说了,本王,可以跟你商量。

话锋在商量两个字时陡然一轻,带着某种威胁的意味。

谢尧弦愣了一下,微臣沒有任何目的,与所有臣将一样,为国君着想而已。

本王问你,目的何在?郑笑寒黑亮的眼睛已经有些赤红,死死地盯着他,似乎要将他扯入那一片地狱火海之中。

谢尧弦被那样的目光逼得一惊,额头上盗出了虚汗,然而立即想到,只要她不杀他,他便有机会,然而,她不可能在大殿上解决他,于是胆子又壮了起來。

蔡药师说国君珠胎暗结,并且国君这段时间的反应也如怀孕的症状那般,已经引起诸臣将的猜疑,请国君配合诊断,给众卿家一个交代。

交代?郑笑寒冷笑,就算本王怀孕,那也是本王的事,为何给你们什么交代?可惜蔡掌风有眼无珠,还真的是诊断错了。

谢尧弦眉毛一挑,国君已经二十有三,却尚未婚配,为了鹰之王室继承,怀孕自然是好事,臣将们都期待着呢!诸臣皆表现出对谢尧弦举动的赞同,在国君下令退朝时脚跟稳然不动,如果是怀孕,那名男子是谁,会是在场的某一家么?谢尧弦咄咄逼人,杨永清觉得他过分了,然而,倘若是以灵镜将国君与祭尘交欢的场景展露在诸人面前,岂不是更过分?毕竟是对他有重用之恩,并且他也曾忠心耿耿的君主,他连谢尧弦的做法都于心不忍,何况使用灵镜?人生中从未如此犹豫过,灵镜在手中握紧了又放松。

蔡某行诊三十余年,诊断从未出过差错,只要国君配合诊断,便可得出结论。

蔡掌风丝毫不介意郑笑寒恶言相击,诚恳地请求,然而,眼中却闪烁着某中道不明的神光。

郑笑寒忽然想到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題,呵,你不是第一药师么,假使本王怀孕,你又如何得知本王那未來的夫君是谁?是啊!她怀孕的事情大白于天下又如何,只要不知道孩子是祭尘的,那么谢尧弦便沒有领百官弹劾的理由,她可以慎重挑一位男子,说孩子是他的,然后尽快晚婚。

听出国君松口,殿上一片骇然,又热烈地相顾讨论起來,难不成,真的是怀孕了么?谢尧弦手捋胡须,得意地点点头,越來越被逼入死角,她再厉害也沒有什么办法可使了罢。

一抹惊喜在蔡掌风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看來,国君交的任务有希望完成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的圆盘,置于摊开的掌心,微微举起,有办法。

这是胎引,设有两根方向相反的灵针,各指南北,南为女,北为男,北针微宽,中部有细长的槽。

取孕者的血和男方的血滴入针尖对应的盘面凹槽中,倘若孩子是两人的,那么两根灵针便会重叠,南针嵌入北针槽中,共同指向东方。

杨永清叹了一口气,似如释重负,似为难逢的良机被别人抢走而大失所望,灵镜终于彻底松握。

听了这一席话,郑笑寒好不容易恢复一丝血色的脸变得惨白无比,刚想说话,又听谢尧弦惊讶地道,既是如此,倘若国君怀孕的话,只要找到这一个多月來进过惠珂殿的男子,不管是臣将还是剑客,就连那鹰之的第二号仇人白祭尘也要请來取血,对吧?正是。

蔡掌风点头,看向宝座,现在首先要确认的事情是怀孕与否,国君不信草民以望诊断,那么,请容许草民以切脉相诊罢。

看來,终究还是瞒不住的,后果如何,已经无需多想。

无边的惊恐暂时取代了愤怒,郑笑寒艰难地闭上眼睛,不想流露半分情感,然而,那颤抖的眼皮还是将她狼狈的一面展示无疑。

时间仿佛静止了。

所有人一反常态,不再像以前那般恭敬地垂着头,而是颔首注视着宝座上抑制不住慌乱的国君,等待着她的表态和回答,那些目光如煨毒的针芒,郑笑寒感到万针齐齐刺在身上。

哈哈哈哈哈……鹰之国君霍然睁开眼睛,大笑起來,笑得痛楚无比,笑得残忍非常,笑得嘲讽无奈,似乎有一种淋漓的鲜血,要随着笑洒遍大殿,下一场漫天的血雨。

你们通通认为本王怀孕了,是么?一连串刺骨凛冽的大笑之后,郑笑寒反而镇定下來,摇摇头,手覆上小腹,那么,本王怎么不觉得是怀孕了?掌心凝聚的元气,迅疾地进入腹中,准确地断了那一条微弱地连接着母体的脐带。

很快,那只手仿若无事地轻轻移开,被四指遮住的拇指猛地一颤,仿佛要刺入掌心。

那么,请蔡药师上座前为本王诊脉罢。

郑笑寒淡淡地吩咐,心却似乎被转轮搅成了碎片,片片血腥。

国君忽然改变了态度,大殿上的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起來,难道,之前只是因为认为谢尧弦无礼相逼才那么愤怒的?谢尧弦和蔡掌风一怔,虽然这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但隐隐感到很不对劲。

只有杨永清才明白个中缘由,感概地摇了摇头,之前国君迟迟下不了的决心,在诸人的苦苦相逼之下终于降临,对郑笑寒而言,她已经付出了最大的代价,他又何必多做打算。

灵镜在手中成为一堆齑粉,纷扬而下。

蔡掌风不急不缓地沿着白玉台阶,走向宝座,看到郑笑寒嘲讽冷冽且充满仇恨的目光,再镇定内心也生出了寒意。

郑笑寒将手搭在完好的左侧扶手上,眉毛一挑,请,不过本王可是有言在先,倘若沒有身孕,蔡药师将会为之前说的话付出代价。

是。

蔡掌风跪下來,恭敬地垂首,手按在鹰之国君的脉搏上,忽然身体一颤,迅速抬起头來,惊恐地大叫,这不可能,怎么,怎么可能沒有身孕?大殿上再一次哗然,弄了半天,原來只是一场莫须有的闹剧。

谢尧弦的脸色瞬间黯淡下去,哆嗦着声音怒斥,蔡掌风,你是在玩弄国君和诸臣将吗?一会说有,一会说沒有,究竟有沒有?蔡掌风站起身,面对那张威严凌厉,充满嘲讽的面孔,踉跄着后退两步,强力使自己镇定下來,现在确实沒有怀胎的迹象,然而,之前是有的,一定不会错。

谢尧弦身体一晃,差点站立不住。

第一百四十九章 谋叛5郑笑寒狠狠一甩绿袖,白色的元气如剑光那般横扫而过,蔡掌风的身体向空中飞起,落到大殿上,痛得沉闷地哼了一声,又忍着站立起來,虽不惧生死,然而,却对自己第一次误诊感到难以想象,眉眼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郑笑寒手向药师一指,怒斥,來人,将这妖言惑众的第一药师拖下去斩了。

方才那几名侍卫倾刻间从两旁出现,按住蔡掌风,向外押去。

凌空红色身影一闪,蔡掌风似乎被什么东西强行带起。

郑笑寒一惊,灵敏而迅疾地向半空轰出一掌,空气爆破之音大作,白光乍现,将整个端泓殿笼罩其中,中部却似薄如剑刃的光盘平平削去。

诸臣将不明所以,惊恐地向大殿两旁聚拢。

呵呵……两声熟悉的轻笑穿透白光,缥缈地漾在殿中,带着失望感概的意味,一张俊美利落的脸在空中浮现,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邵柯梵。

众卿齐齐脱口而出。

与此同时,光盘正好削过邵柯梵所在的位置,向殿门逼去,郑笑寒回手一吸止住去势,缓缓收入体内,殿上的白光逐渐稀薄,所有人惊慌的脸纷纷显露出來。

看到猎物逃脱,郑笑寒一掌拍在扶手上,不甘又愤怒,又是邵柯梵。

谢尧弦一下子跪下來,请国君恕罪,微臣,微臣只是太过关心国君的身体了,以为国君患了什么病,却一直操劳,沒有心思治疗,所以才……所以才将蔡掌风请來,是么?郑笑寒一步步走下台阶,可是,众卿方才也看到了,蔡掌风是苍腾方面的人……所以,你与苍腾勾结,在殿上对本王苦苦相逼,该当何罪?谢尧弦身体颤抖起來,哆嗦着回,禀国君,微臣并不知道蔡掌风为邵柯梵效命,是……是蔡掌风找上门來,说能够准确地诊出国君的病,所以微臣才将他带到大殿。

哈。

短促而凌厉的笑似匕首当空一划,郑笑寒冷道,谢尧弦,之前你不是说蔡掌风是你请來的么?怎么,现在死到临头又改口了?谢尧弦一时搭不上话,片刻以后,支支吾吾,口误,微臣口误,蔡掌风确是自己來的,臣不知他与苍腾有关系,微臣错的,是不该带他來,造成谬诊,请王恕罪……众人有目共睹,你再狡辩也沒用,來人,将谢尧弦关入大牢,大刑伺候五日后问斩。

大殿上传來谢尧弦被拖走的凄厉求饶声。

郑笑寒负手扫视大殿,文司官虽无印符,但统领五部,不但限制五部官员行驶职责,还容易养成骄纵的习惯,以下犯上,对君不尊。

本王规定,从今日开始,废除三百年來根深蒂固的文司官一职,五部之事,就交由五部官员办理。

众卿本就对文司官一职不满,且目睹谢尧弦勾结苍腾,意欲谋反,内心更加厌恶,再加上五部一品官员听到废除文司官后,纷纷出列恭维国君英明,很快,殿上就达成了一致的赞同。

郑笑寒神思恍惚地回到惠珂殿,只觉得身心俱疲,大脑一片空白,刚刚迈入寝房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一双手将她抱了起來,那人步履稳健,胸膛厚实,十來步之后,将她轻轻放在落满零双花刺绣的大床上。

出了鹰之王宫十里之外,邵柯梵显出身形來,松开卡住蔡掌风肩胛的手,他的隐身术在苍鹰之战后便达到助人隐身的境界,忽然出现带走一个人并不是一件难事。

三十年來诊断从未出现失误的药师,此时还陷在误诊的打击之中,满脸惶惑,眼中依然混杂着震惊和不可置信,连怀孕如此简单的症状都诊不开,似乎多年來精准的医术只是一场欺骗。

然而,侧过脸看飞在一旁的国君,却发现他的脸更沉,完全沒有了在端泓殿轻笑时那般得意。

国君。

虽斜着身体飞在空中,俯瞰脚下鹰之山泽之地,蔡掌风还是习惯性地垂了一下头。

邵柯梵鼻孔里沉沉地呼出一口气,蔡药师实在是失策,郑笑寒怀孕的事,即将大白于天下,却被药师破坏了。

蔡掌风一惊,国君,草民以切诊脉,郑笑寒确实沒有怀孕的迹象啊!这……邵柯梵摇摇头,这说明药师太不相信自己的医术了,制作出胎引这种了不起的仪器,炼制绝命丹解药,寻到抵御三噬心毒的方式,这样高明的药师,以望诊胎,又如何会出错?蔡掌风想了想,当时在端泓殿中央,他看出郑笑寒确实是怀孕了的,不可能有误,只不过她激烈拒绝之后忽然同意诊脉,手搭上她的脉搏,竟然沒有小生命的迹象,在不为众人察觉的那一面,是否发生了什么?邵柯梵注视着逼近的前方,目光复杂无比,郑笑寒在手覆上小腹的时候,暗中以功力震断了脐带。

蔡掌风恍然大悟,难怪郑笑寒将手移开之后,人忽然冷静了下來,不过当时她的手只是不经意地一抚,又很快移开,诸人并未察觉到有使用武功的迹象。

蔡掌风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总算沒有辱沒他几十年來的医术,然而,忽然想到国君说他失策,如何失策,失策在何处?邵柯梵目光中泛起浓郁的惋惜,夹杂着一种刻骨的侵略意味,当时郑笑寒已经有松口的迹象,药师却提出胎引,让她断了保胎的念头。

一般而言,就算被切出怀孕,鹰之臣将也并不知道那名男子是谁,郑笑寒可以随意指一个人來充当祭尘的角色,她的地位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而药师却在这时踏入她话中设定的陷阱,拿出胎引。

眼看与鹰之第二号仇人的事情就要败露,而蓄势待发的谢尧弦一定会趁机发难,领百官弹劾王位,所以她才痛下杀手,断了知道怀孕以來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断的脐带。

蔡掌风恍然大悟,懊恼地叹息一声,草民粗心大意,沒有完成任务,请国君降罪。

邵柯梵摇摇头,似乎是喃喃自语,这件事,也许沒办成更好。

国君的意思是……蔡掌风莫名其妙,费了一番周折,并且事情以失败告终,应当是沮丧才对,国君为何松了一口气似的。

邵柯梵笑了笑,倘若成功,让天下人知道郑笑寒怀了祭尘的孩子,那祭尘颜面何在?蔡掌风心下微暖,沉吟着点点头,国君真会体恤臣民。

话甫一出口,似乎觉得有些不对,但切确地又说不出來。

三个时辰之后,郑笑寒才苏醒过來,头似有千般重,混沌的意识开始清明起來,大殿上发生的一幕幕涌进脑海,随之而來的,还有一种浓郁的悲哀感,沉痛自心底飞快泛起,让她不由自主地狠皱一下眉头。

床头似乎坐着一个人。

郑笑寒一个激灵,掌心迅速聚起一团元气,藏于锦被之中,同时抬起戒备的眼睛,然而,看到那人,身体不由得一僵。

是他!遥远而熟悉的他。

一袭青衣,发束高冠,眉目温文尔雅,含波脉脉,她似乎成了一颗丸子,快要融入墨玉碗盛的甜汤中。

他活过來了!沒有任何词语能够形容她的震惊和惊喜,似乎是战火硝烟之后,尸横遍野,在狼藉和静止的喧嚣中,发现深爱的人在远处完好无损地站立,向她张开怀抱。

她沒有思索他是怎么活过來的,只顾掀开被子,快速移过去,抱住他,丹成,丹成,你來了,是你來了,丹成,丹成……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逝去恋人的名字,不知疲倦,似乎要将多日的思念悉数发泄出來。

來人的手环上她的脊背,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不知为什么,身体的温度逐渐降了下去。

郑笑寒意识到了什么,抱紧他,希望他的体温回升起來,手颤抖着在他的背部游移摩挲,口中喃喃,丹成,你在变冷,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不要离开我……她抬起头來,却触及到一双冷酷坚毅的眼眸,那样的眼神,分明属于剑客,身体一颤,手猛地松开,口中吐出两个字,祭尘。

还未等他做出任何反应,手自他的右脸颊到左脸颊迅速地一掀,举起肉色面皮,在他眼前晃了晃,扔到床上,为何要以这样的方式來见我?声音带着被欺骗的愤怒,以及,隐隐压抑着的欣喜。

祭尘苦涩一笑,以这样的方式來见你是正确的,不是么,果然,身份被揭穿,你就不愿意拥抱我了。

郑笑寒一怔,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題,你为什么会來鹰之?祭尘重新将她揽入怀中,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地说道,国君的意思,吩咐我來鹰之王宫侯着,可能会有任务。

我无处可去,只能到惠珂殿藏着,这里最安全。

郑笑寒恨恨地咬了咬牙,好个邵柯梵,倘若蔡掌风以脉诊出她怀孕,要确认孩子是谁的,只需将祭尘叫到端泓殿即可。

如此心狠手辣,竟然连跟随自己几年的忠诚剑客也不放过。

差点说出邵柯梵的阴谋,然而,很快想到祭尘知道真相的话,那边无处可去了,邵柯梵既然在最后关头才出现,任事情自由发展,说明有意放祭尘一条生路,既然如此,让他继续待在苍腾也好。

噢?什么任务?漫不经心地问。

祭尘疑惑地摇摇头,看了一眼木窗外,不知道,空中也沒有讯号闪现。

忽然语气变得坚定而无奈,笑寒,即使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

郑笑寒不介意冷笑,邵柯梵早走了。

祭尘差点跳起來,脱口惊呼,什么,是国君亲自前來,他來干什么?來偷盗鹰之秘密,被我阻回去了,大战之后,我勤练武功,倒是精进不少,他未必是我的对手。

话虽随口而已,郑笑寒却陷入了假设中胜利的自豪,邵柯梵,迟早会死在我手中。

祭尘目光一冷,在她回过神时亦缓和过來,你们怎么斗我不管,不过,国君叫我做什么,我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郑笑寒嘴角扬起讥诮,却也不反驳,头靠向他的肩头,脸开始变得恬静幸福起來。

那双握惯刀剑的手从她的背部移向腹部,轻轻抚摸,笑寒,上次我们做了那样的事,你这里,有沒有反应,回去后,我总是担心。

郑笑寒身体一颤,沒有,我服下避孕丹了。

那就好。

祭尘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期待,其实,我希望我们能够拥有一个孩子,虽然不可能。

那双手忽然使劲,将怀中的女子按在床上,身体也紧紧压了上去,笑寒,我想……现在不可以。

郑笑寒有些惊恐地看着衣服从肩头剥落,想到腹中的残物尚未清除,推开那覆上自己嘴唇的薄唇,祭尘,过几天好吗?现在不可以,朝中事务繁重,我身体实在太虚弱。

祭尘怔了怔,停止动作,凑到她耳边,意思是,我可以在这里住几天咯。

你……郑笑寒怒视着他,他不知道留下來对两人都有害无利吗?我保证不出去。

祭尘举起手來发誓,有些戏谑,就待在寝房等你。

郑笑寒忍不住轻笑出來,仿佛绿叶丛中,绽放一朵浅粉色的花,祭尘不由得看痴了。

第一百五十章 融入苍腾齐铭宫书橱中的书都经过了一番精挑细选,国君最需要的和带有机密性的分类齐聚一柜,每本书都被频繁地翻过,虽然沒有折页,缺页,手指摩挲之印等翻多了一定会出现的痕迹,然而,书页却是松宜的,空白处和页脚标注了许多见解,仿佛一件穿多了却无损美丽,只觉得分外合身的锦衣。

从书橱绕过大约十來步,便又到了一个隔间,说是隔间也不算,因为折延出來的两扇绘画繁复的青墙只有一点而已,仿佛侧墙浮凸出來的扳雕,象征性地起一点装饰作用。

那里面才是真正的国君书房。

金架被镀上一层玄色漆,在雕花木窗透进來的阳光中发出幽冷的光,为书房添了两分肃穆的意味,墙上悬挂着苍腾历史艺术家的字画贴,画巧夺天工,栩栩如生,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皆堪称佼佼。

为填空闲处的苍白,墙脚皆置案几,上面摆放着价值连城的古董,以及臣将觐现上來的珍贵花草。

十个大型书架五五对齐陈列其间,书籍按照历史,诗书,经书,军事,经济,水源,武术等十个方面分门别类。

苍腾早过了锁线订书的历史,而采用无线胶黏订的方式,平整度好,宣纸页面平滑光洁。

來到莽荒之渊八年,三年修炼璞元十式,一年沉默威胁,一年嗜睡忘忧,三年嫁作亡灵妇,后來复生回到苍腾,本來修炼幻针打发时光,与他和好后便整日待在书房中,然而,这并不是无聊之下的选择。

她终于决定,将这里当作归宿,成为真正的苍腾人,于是开始从苍腾历史书籍翻起,细细地阅览,有时甚至忘记了用膳时间。

早朝之后,邵柯梵本可以直接去往膳房,但担心她忘记了,便每每先回书房。

不过,倘若她记起,一定会较他先到膳房,也不等他,在奴才惊讶的目光中,将宛若饕餮盛宴、花样百出的菜扫了大半。

他一定要坐在她的身边,仿佛这样才吃得安心,不时侧过俊美的脸,温柔地注视她吃饭的样子,眼波流转,烁出令人迷醉的神色,英挺的鼻梁衬得那双眸子更是依依,仿佛高山下幽深的水潭。

她吃饭很快,似乎要将桌上的菜通通收入腹中,动作却并不粗鲁,反而呈现一种快中的优雅,仿佛一个急于赶考的文人。

简歆。

正欢快地讨论着史书中一些令人疑惑的问題,邵柯梵的声音忽然低下來,一如既往地侧脸看她。

嗯。

简歆感到本就暧昧的气氛更加温和起來,仿佛春风送來丝丝缕缕的暖气,缭绕心间,筷子一顿,继续伸向边缘的一道菜,怎么了?邵柯梵嘴角扬起,噙一抹好看的微笑,真好,还有四个多月你就是我的王后了。

简歆也不由得露出幸福而感慨的微笑,无论如何,他们最终还是走到一起了,这个过程是多么地艰难呵!陵王间接之死,秦维洛在他的剑下丧生,再加上几十万人在战争中身殁,她恨了他三年多,终于还是选择放下,答应成为他的妻子。

然而,那个博冠广带,一身白衣若尘不染的男子浮现在脑海中,他是她亡灵时的夫君,他是她亦爱着的男子。

简歆的心被刺了一下,脸色不觉有些黯然。

那个他灰飞烟灭的巨坑,半个月前,里面的树木已经拔出坑外三丈高,达到邻近山麓长出的树同一高度水平上,而后,长势便缓了下來,几近停滞,原來处于起伏之山位置的巨坑,此时成为六山平坦过渡地带。

他的气息,本就随着灵魑之火湮灭无踪,如今更是难以感知。

她面对一片葱绿,却感到无边无际的荒凉,以及惶恐。

邵柯梵心一沉,触电般地收回目光,幽幽怅然,你忽然想起他了,是吗?沒有。

简歆坚决否认,喃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我们好好过完下半生。

她拿起洁白的餐巾,轻轻替他擦拭嘴角的一点油渍,柯梵,我们好好过完下半生,我再也不会弃你而去。

邵柯梵的眉眼舒展开來,恢复了方才的潋滟温柔,抬手抽出那方餐巾,握住她的手,按到胸前,闭上双眸,脸上平和而幸福,仿佛在感受什么。

简歆放下右手中的碗筷,静静地注视他,心疼不已,这个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所有的幸福,全系于她啊!可她做了那么多令他悲痛欲绝的事,一次又一次剜他的心,让他在怀念她时,精神面临崩溃,整个人残缺不全。

右手缓缓抬起,刚要触及他的面颊,忽然,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开,发出诡异而惶恐的光芒,吓得她将手缩了回去,惊讶地想到他第一次拥有这样的眼神。

下半生,过完下半生……邵柯梵皱着眉头,表情黯淡而痛苦,百年之后,你只能孤独无依地漂泊,我说过,不转世,不投胎,争夺地狱统治大权,永生永世,与你在一起,再不为人。

说罢他转而欣喜,眼睛散发出雪亮的光芒,双手紧紧握住简歆的肩胛,是啊!我可以争夺阴司宰的职位,永远与你在一起。

他的情绪几经转折,简歆不由得心酸,点头,好,好,到时我们联合起來,打败阴司宰,你成为新阴司宰,我成为阴司宰夫人。

邵柯梵微微一笑,宛若一个得到娘亲宠溺的孩子,明媚无邪,嘴角勾起最柔软最好看的弧,一只手尚搭在简歆的肩上,另一只手端起她的饭碗,递到她眼前,简歆,吃饭罢。

呲宛若水浇在火炭之中,结成的微观之镜转瞬破裂,化作碎片湮灭在空中。

之前,点灭微观之镜时,它总是无声无息地消失,此刻却因阴司宰使用超出以往十倍的功力,因此便异常地发出了声音。

绝彻僵冷的手微微颤抖,手背上泛起一层稀薄的寒气,他目睹过他们相拥,情意缱绻,甚至赤身裸体在床上颠鸾倒凤,销魂欲死,亡灵之心每次都仿佛被虚无的细针嗖嗖穿过,然而,这次却是最疼的。

她竟然说出那样的话!为了与那个家伙在一起。

倘若她知道阴司宰便是原來的陵王,她又会如何决策?绝彻冷哼一声,引得红圆桌旁的十位灵魑抬起头來,看到阴司宰垂着头,手松松地搭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沮丧落魄,不由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新阴司宰临殿以來,时常在掌心中结微观,聚精会神地凝视,无意间表情便生了几重变化,然而,却大抵是消极的,最多仅是平静而已,其中夹杂着一种它们看不懂,猜不透的神色。

绝彻抬起头來,阴冷无波的目光似地狱之火静静燃烧,刹那间光芒若雪刃,邵柯梵,邵柯梵,要不是地狱对阴司宰插手人间事务有限制,本尊必领众灵魑叉魅魇影,以及百万鬼叉罗将苍腾夷为平地,你的本事在人间算得上佼佼,可在本尊的力量之下,便只有一只蚂蚁那般大。

你居然说出抢夺阴司宰职位这般荒谬的笑话,待到你死的那天,本尊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厉害。

你不是说不转世么?转世?本尊怎会让你如此幸运?顺便如你的愿,不转世,不投胎,让你尝受永生永世的痛苦。

可惜,她,是不能与你在一起了。

你就永生永世,眼睁睁地看着她陪伴本尊罢。

绝彻紧闭嘴巴,腹中却发出阴桀桀的笑声,空洞悚然,似一股冷流穿透荒古殿。

十天后,莽荒最负盛名的巫师灭昼,术士方修被请到了苍腾王宫,与他们同时站在齐铭宫大殿上的,是早就被请來的重烛,也是莽荒数一数二的法师。

一具具枯瘦的身躯被裹在一袭黑袍之中,仿佛地狱來者,散发出一股诡异神秘的死亡气息,然而,能够表达情感的脸让人知道他们确是人间人,似乎在他们的手中,能够延伸出一条通往二界的路。

齐铭宫宝座上的红衣男子淡淡地扫了大殿上三人一眼,却以最快的速度细细审视了新來的另外两人,眼中闪过一抹期待,诸位拥有万亿苍生难以企及的神秘本领,本王佩服得很,将三位请來齐铭宫,是想请教如何掌握操控人鬼二界的力量?垂首等待命令的三人惊愕地抬起头來,灭昼和方修以为国君要他们在王宫作法避害,祈福长久盛世,重烛则以为是因为逐鹿荒原鹰之一侧十三万座坟墓中的谜团未彻底解开的缘故,却不料,面临的竟然是这样的要求。

这个野心勃勃,意图统一莽荒的君主,如今是想要将手伸向阴界么?邵柯梵绕有兴致地注视着三人的反应,神色中暗藏威胁的光芒,仿佛一闪现便会如利刃切喉。

三人好不容易才从震惊和不敢置信中缓过來,方修反应较快, 拱手,禀国君,拥有掌控人界和阴界力量的,只有地狱阴司城城主阴司宰。

是么?邵柯梵皱皱眉,仿佛在想象那究竟可怖到何种地步,沉吟一番反问,那依你们看,本王的力量和阴司宰的相比,如何?灭昼犹豫了一下,答,阴司宰之下的十位灵魑,每一位出手即能摧毁方圆十里,地陷三丈,对应的高空白云蒸腾,空气被灼烧殆尽。

国君虽在人间鲜有对手,但力量怕是还不能与一名灵魑相比,更不用说力量凌驾于二界之上的阴司宰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开冥眼地狱力量真的有那么恐怖么?邵柯梵目光一狠,却点头,幽幽地问,有沒有什么办法让本王能够与阴司宰匹敌?三人面面相觑,两道目光定格重烛身上,较之灭昼和方修,重烛少了两分阴暗的气息,眉眼间比较和善,沉稳如无波的水。

重烛出列,小心地道,草民仅能授予国君进入阴界的本领,其它的,就爱莫能助了。

邵柯梵紧绷着脸,指骨有节奏地敲击宝座的碧玉扶手,沉钝之音一下又一下地响起。

爱莫能助与有解决的方式却无能为力是两码事。

他凝着眉头沉吟,那解决的方式是……?三位不可能不知道罢。

三人一怔,国君真是有城府得很啊!然而,倘若国君知道了解决途径,想必以他侵略成性的霸主性格,一定会下大力去争取,而地狱一定会回击,到时挑起二界之乱,该如何是好? 或者说国君的力量远不如阴司宰,在二界乱之前便葬身地狱,再也回不來。

三人微垂着头相互对望,从彼此的眼中会意到了一致的看法,谁也不愿上前一步说话。

邵柯梵明白他们在顾虑什么,冷笑一声,颔首,本王幸而习得隐身术,凡事会尽量做到悄无声息,不会引起大动静,倘若你们不肯开口,那便证明其实徒有虚名,不配留在莽荒了。

三人一惊,国君竟会为这件事开杀戒么?为何忽然想到操纵二界?是野心还是另有所图?重烛暗自叹了一口气,深知倘若不说的话他们怕是离不开齐铭宫了,心一横,除非,除非拿到阴司宰手中的秘籍。

感到方修和灭昼投射过來刺人目光,他不由得摇了摇头,示意两人保住自身性命要紧。

秘籍?邵柯梵沉吟,什么秘籍?重烛本想模糊地敷衍过去,却不想国君问得确切,只好如实答,《弥吒秘籍》,人类诞生之后,阴司宰便由人间死去的能力高强的人担任,然而,刚开始的时候,选中的亡灵其本领与在人间无异,不足以统领地狱,真正临殿之前,阴司宰需花上几年的时间修习《弥吒秘籍》,习得之后力量凌驾于众灵魑之上,甚至是往生城冷阶之上,足以掌控二界。

邵柯梵点点头,眼里升腾起一抹热切的渴求,然而,同时涌起两分疑惑,一切存在之物,有意识的,能走动的皆有野心,试问阴司宰既然拥有如此巨大的摧毁力量,为何从不干涉人间?灭昼答,若非必要,阴司宰不可插手人间事务,否则,剥离职位,忍受千年闪电劈身之苦,最后化成碎末铺上遗川路,供转世者踩踏。

方修接口,这未必是三界最煎熬的惩罚,但却是最恶毒残忍的,天庭让触犯条令的阴司宰承受裂体又复原的來回折腾之后,以咒冰缚住亡灵之体,再将其打散,洒向最卑微的遗川路,永远抬不起头來。

若非必要……邵柯梵在心底重复这四个字,并未听清方修说了什么,秘籍是镇地狱之宝书,阴司宰力量的源头,倘若他前去偷盗,一定是必要的罢。

然而,若非必要这个条件,不是给他提供了可乘之机么?苍腾国君眸中的表情激烈变幻,复杂莫测,道不明悲喜,忽听到扑通一声,定睛一看,只见重烛一下子跪了下來。

国君,倘若引起二界乱,人间一定会民不聊生啊!还望国君为苍生考虑,慎重抉择吧!当前应该着眼于逐鹿荒原一侧十三万座坟墓中的秘密,否则后患无穷,到时恐怕连人间事也应付不过來。

请法师站起來。

邵柯梵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低斥,苍腾早就废除跪礼了,无论什么样的话,威胁的,恳求的,恼怒的,都要站着说。

重烛站起身,表情十分怆然,仿佛看到了纷乱无收的场面。

方修和灭昼神色也很是黯淡,沉默不语。

坟墓中该是有什么吸引或是束缚亡灵的东西,无色无味,仅是亡灵可闻,受其刺激而疯狂,并为刀剑上专门涂抹之物吸引,聚于刀剑之上,让持刀的人发挥较平时十倍的功力。

邵柯梵语气暗带嘲讽,可是,一个多月了,法师你仍未查出两物究竟是何物?他武功再高强,也不过是肉眼凡胎,不是亡灵之体,不是修术之身,因此对鹰之坟墓中的秘密实在猜不透,只好寄希望于法师。

重烛沉吟,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霍然大了起來,草民有一个师姐,名叫离紫,她的法术才是莽荒的翘楚,远高于草民,并且掌握几门草民不得而知的厉害法术,她该是被鹰之方面请了去,不然,任是谁使的法术都逃不过草民的眼睛。

邵柯梵神色一动,既然如此,三位先传本王入地狱之术,然后,法师去往鹰之尽量说服离紫,巫师和术士去坟场探个究竟,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灭昼和方修脸上升腾起一种对解开未知秘术的渴望,然而,很快又被国君可能引起的二界纷乱压抑了下去。

重烛见国君心意已决,只好拱手,是。

灭昼犹豫了一下,进了阴界,请国君务尽量小心。

方修则捋着胡须,摇了摇头。

邵柯梵并沒有表态,只是注视着三人,目光坚定而自信,仿佛一切无须多言。

开冥眼,请国君闭上眼睛。

三人齐齐出声,阴冷无比,仿佛齐铭宫蒙上了一层冰雾,随即,三具身躯在殿上飞快移换起來,黑袍被气劲带得猎猎飞舞,三缕黑色的光芒绕着三人流窜,穿梭于空隙之间, 诡异无比,映衬着宝座上的一袭红衣,仿佛恶灵在近处渴血,却又慑于国君的威严不敢上前。

邵柯梵双眸轻阖,额心微微颤动,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应,只觉得快要裂开似的,却沒有任何痛感。

他的手交叉叠在腰带上,只要三人敢妄动,幻灵剑便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同一时间刺断三人地心脉。

简歆一觉醒來,以为是在寝房的大床上,舒适地伸了一个懒腰,边向后倒去边睁开眼睛,然而,目光触及眼前的书案,神志一下子清醒,无奈身体已经倒下一半,快要触及地面,她一惊,暗自提力,硬是止住了下落的趋势,将身体向上扳了回來。

奇怪,要是往日,见她在书案上睡着,他一定会将她轻轻抱到寝房的大床上,并为她盖上锦被,今日很是反常啊!出去了么?早朝之后,他一般待在书房的。

正疑惑,忽然听到大殿上传來奇异的声音,仿佛蛇在草地上逶迤爬行,窸窣细响,却又带了几分空灵缥缈的味道,听起來让人毛骨悚然,又似风自人间与幽灵地狱的空隙间嗖嗖而过。

简歆全身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加快脚步,走到书房门口时迫不及待地探出头去,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口瞪目呆。

三股气流正在此时汇聚成一股,被压缩得极细极扁,迅疾地朝宝座上的男人逼去。

简歆正要大呼小心,气流已进入邵柯梵的眉心,她一时怔住,张口结舌。

这是在干什么?他的眉心裂开一道细长若垂悬之眼的口子,其间幽黑无比,仿佛能将一切吸入的黑洞,只是一瞬,随着气流末梢的进入,口子立即合上,眉心恢复完整光滑,似乎什么事情都沒有发生过。

三人停了下來,长吁一口气,额头上皆沁出了细汗,齐齐跪地,冥眼已开。

什么,开冥眼,为什么?简歆明白了一大半,内心复杂无比,不多想,跑到宝座前,双手按在他的双肩上,感觉怎么样了?如今尚在人间,你沒有必要这样做,等我们百年之后……邵柯梵缓缓睁开眼睛,你都看到了?我只是想知道逐鹿荒原一侧十三万座坟墓的秘密,不是你想的那样。

重烛,灭昼,方修面面相觑,不明白简歆是什么意思,国君的话又让他们疑惑不已,国君,为何要对他心爱的女子说谎?邵柯梵将视线转移到三人身上,辛苦诸位了,还请三位去办之前交代的事罢,有劳了。

三人听到有劳两个字,又想到那丰厚的赏金,连说了几个不敢。

便匆匆出了门去。

简歆盯着三人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殿门处,扬起嘴角,我不信,一定跟你说的争夺地狱统治大权那件事有关,你是想进阴界吧?不然开什么冥眼。

邵柯梵笑笑,我是大活人,有你相守陪伴,又坐拥大好河山,急着进阴界干嘛?那可是亡灵待的地方啊!见她仍然是不相信的神色,伸手一揽,将她拥入怀中,嘴凑到她的耳边,简歆,我知道你不喜欢打仗,可是,倘若鹰之再次亲自攻來,难道你要看着苍腾受打么?并且到时鹰之武卫队士兵的刀剑上会涂抹上吸引恶灵的东西,每个人的力量放大十倍,苍腾士兵如何抵抗得了?你要眼睁睁地看到,我败在郑笑寒的黑麟剑下么?你复生后,可见我对鹰之采取了什么主动措施?我一直遵守与邪娘子当着四十万众士兵定下的契约,倒是那郑笑寒,建坟墓蓄养恶灵,在临近山麓的荒原筑石基篷屋,以百姓居住的名义扩充军队。

还有,苍腾与十三国大战之后,郑笑寒千方百计地为难我,在我吩咐剑客去寻你的时候暗中派人阻杀,以图消耗苍腾上层力量,她派兵支援遥远的蒙欧等三地,助三地获取水源之灵,建立王国,以图与苍腾作战时增加外援,并且,她还派人劫持小公主,以图威胁我。

简歆,你可能要说我野心勃勃,他国即使主动也是因为被动,可是,无论怎样,难道你要苍腾在挨打的时候忍气吞声,束手就擒等着覆灭么?况且,无论我是怎样的打算,本來就强大的苍腾对他国而言都是一种威胁的存在,并且,任何国家,都想扩充领土,壮大力量,苍腾广袤的山地实在是一种致命的诱惑啊!一席话说得简歆脸腮发红,是啊!她总是怨怪他,却从未好好分析过问題的实质,国家利益是决定国家行动的根本,她有什么权利干涉。

他本是身不由己的,她应该体恤他,而不是妄加指责。

并且生死各有定数,三年前,那名鬼差说得对,那些人该在战争中死去,她亦走了一遭生死路,这点还看不开么?她的身体向下滑移,头靠着他的心口,那么,战争中的伤亡我不再管,只要你平时不滥杀无辜之人就是,不然,我就离开你。

邵柯梵心一颤,沉声承诺,好。

第一百五十二章 散功粉上次在惠珂殿门口瑟瑟缩缩,被郑笑寒斥走的婢女,正是身怀绝技的宛葭,邵柯梵的师妹。

苍腾每位王子公主都由专门的老师教导武艺,邵柯梵自三岁时便接触武艺,由剑师芜僵传授,芜僵本是一名漂泊天涯的剑客,由于德武双馨,被推为剑客中的尊主,后被苍腾女王请到苍腾教大王子习武,一教便是二十年,在大王子习得一身好武艺后离开王宫,浪迹无踪,后又收了一名入室弟子,便是宛葭。

三个月前,宛葭亲自前往苍腾王宫,拜见大师兄,请求为他办事,邵柯梵略略惊讶之后神色恢复平静,考虑到她以前几乎沒有露面,便将她打发到鹰之,以婢女的身份监视郑笑寒。

从大师兄的密函中得知郑笑寒已亲自将腹中的胎儿堕掉,可为什么还不召她前去服侍,疑惑之下,宛葭主动去往惠珂殿,却再次被叱出了门。

以郑笑寒高傲的性格,又如何会凡事亲手亲为,惠珂殿中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宛葭暗暗思忖,并打定了主意。

傍晚时分,请求郑笑寒用膳的婢女又被毫不客气地打发走,仍只吩咐他们将十道膳菜端至惠珂殿。

五位婢女各捧着一个端盘,踏过曲折有致的碎石子小路,款步朝惠珂殿走去,然而,她们脸上皆浮现些许的担忧神色,与不疾不徐的步姿不甚融洽。

端盘上各有两道菜,分别是油焖鲜蘑,莲子膳粥,麻辣牛肉,金丝烧麦,凤尾群翅,金鱼鸭掌,琉璃珠玑,金糕,芜爆山鸡,燕尾桃花,以镶玉的扁瓷盘盛装,冒着腾腾热气,缭绕在瓷盘上方,袅袅升起,一路香味让人垂涎欲滴。

让我來罢。

宛葭拦住走在最后面的那名婢女。

在鹰之王宫,她一直是婢女装扮,但容姿妩媚,为其他婢女远远不及,举手投足之间宛若大家闺秀,又携带着一种洒脱的气质。

那婢女仿佛遇到了救星,将端盘朝宛葭手中一塞,匆匆走远了。

待到惠珂殿,殿中并不见郑笑寒,然而大门却是完全敞开的,几名婢女朝里面张望了一下,不敢贸然进去,在门口跪下,国君,膳食已经送到。

片刻之后,郑笑寒从寝房中走出來,脸上稍嫌不耐烦,雪亮的目光一扫,沒有抬头的几名婢女头垂得更低,仿佛那视线定格在了身上,让她们无法动弹分毫。

宛葭迅速抬起头來, 倘若精心留意,便可发现郑笑寒的头发是凌乱之际刻意用手理顺的,而白嫩的脖颈上有两道淡红的印子,正在逐渐隐去,衣衫的腰带不似平日那般扎结自然,松紧适度,却是紧紧地系着,流花结的手法也有些生硬。

难道……郑笑寒房中有男人……在她之前服侍郑笑寒的婢女,难道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才无缘无故失踪的么?她恍然大悟,郑笑寒之所以怀孕,一定是因为有心上人的缘故,不然,谁能奈何得了她?那房中所藏的,说不定便是她的……然而,大师兄只告诉她郑笑寒怀孕之事,却对男方只字未提,不知道又有什么用意?看什么?看到服侍她的那名胆小婢女肆无忌惮地抬头看她,郑笑寒拉下脸來,同时又有一些意外。

宛葭赶紧低头,十來日沒有见到国君,奴婢十分挂念,一时失礼,望国君恕罪。

郑笑寒哼了一声,口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你倒是好心思,都将膳食端进來罢。

说着反手一吸,白光如同匹练自掌心延伸出去,一张长几从大殿一侧急急滑到殿中,然而,几脚却似离地分毫,并未发出摩擦的艰涩声响。

膳菜纷纷摆在桌案上,深知国君的习惯,做好该做的事情之后,几名婢女也不敢逗留,匆匆拜别,宛葭的目光扫一眼寝房那华丽大气的锦帘,也跟着出了门去。

五人穿过万花吐艳的院子,走到玄红霜槿木栅栏门口,并准备折向膳房,忽听嘭地一声重响,仿佛受到什么牵引,惠珂殿的大门迅疾阖上。

其余四名婢女身体一颤,加快了脚步。

宛葭停在原处,待那几人不见了踪影,敛气屏神,折回惠珂殿门口,将耳朵贴在殿门细细聆听。

里面传來筷著触碰瓷壁的细微声响,然而,叮咛交击,轮换作响,不似仅有一双筷子,再细细辨别,说是两双最恰当不过。

一个男子的声音模糊而低沉地响起,温柔多情,似燕雀呢喃,郑笑寒刻意压低的浅笑似清风过溪那般舒适畅快,带着慵懒知足的意味。

宛葭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揣测,然而,那名男子是谁,却不得而知,担心郑笑寒察觉到,赶紧悄无声息地离开。

你什么时候回苍腾?谈笑风生之际,郑笑寒忽然问。

下逐客令了?祭尘反诘,方才幸福无比的神色沉了下來,我每天把你伺候得****,厌了就赶我走了?你总待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时间久了,一定会引人怀疑。

与对婢女的态度不同,郑笑寒耐心向他解释原因,你來这里已经十二天了,难道打算一辈子待在惠珂殿的寝房中,整体只知道做那种事么?祭尘面红耳赤,口气却很坚决,如果可以,我宁愿这样。

郑笑寒叹一口气,真沒出息,今晚过后,明天你就离开罢。

不。

祭尘摇摇头,有些委屈地凝视她,你知道,我來一次不容易。

所以我才让你待了这么久。

郑笑寒将筷子斜支在盛装芜爆山鸡的瓷盘上,眼睛闪着凌厉的灼灼光芒,祭尘,你怎么能不识大体,要是被人发觉,不止是你会受到追杀,怕是连我的王位也保不住了。

祭尘垂下头,闷声不响将最后一口饭就着牛肉送到嘴里,慢慢咀嚼,表情凝重黯然,终于点了点头,好,我明天就走。

郑笑寒不忍面对他迎上來的伤感目光,将脸别开,然而,一阵酒香逼近鼻尖,缭绕似愁肠纠结,带着一饮离别的致命诱惑。

眼中的不舍牵引眉头隐动,她侧过脸來,迅速接过祭尘手中的酒杯,然而,视线触及到他的眸子时他却低下头去,仿佛要隐瞒他的心事。

郑笑寒只当他不忍分别,苦涩一笑,将酒递到嘴边,唇瓣含住杯口沿,舌尖缓缓探出,正要触及到酒面的时候,仿佛感受到了什么,脸色大变,将酒杯重重地按掷在长几上,冷笑一声,白祭尘,你果真下得了手。

几滴酒水溅出來,洒在身边人的衣祙上。

祭尘震惊地抬起脸來,脸上带着痛苦和一丝释然,眼睛有些赤红,微微潮湿,他一下子站起來,无力地摇头,对不起,国君交给的任务……郑笑寒一把抓住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哈!邵柯梵竟然要以散功粉消融我一身好武艺,他不知我是用毒行家么?难怪,难怪你要留在这里,怎么也不愿走,是想让我放松戒备么?她一甩绿袖,霍然站起身,黑亮的双眸散发出骇人的光芒,逼视着祭尘并向他走去,祭尘踉跄后退了两步,而后站定,闭上眼睛,不是,是我下不了手……笑寒,你不要怪我,我效命于苍腾国君,凡事由不得选择。

所以你要留到下得了手这天,是吧?郑笑寒双手卡住他的肩胛,手指几乎要陷入他的肉里,穿透他的骨头,武功沒消融之后,我形同废人,邵柯梵动动指头就能消灭鹰之,你好狠的心,竟愿意眼睁睁地看我成为俘虏。

祭尘嘴唇抽了抽,不,我……我只是不想再失败了,国君交给的任务,上一次我一无所获,这次,这次我不想再失败。

为了你那一点成就感,你就不惜牺牲我?郑笑寒双手用力一推,沒有任何防备的祭尘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眉头一皱,却紧闭嘴巴,不发出任何**,然后艰难地靠着殿柱坐起,仰起头,眼神悲哀地注视着她,笑寒…… 郑笑寒俯下身子,手捏住他的下巴,白祭尘,我问你,我在你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地位?祭尘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比我的生命重要。

郑笑寒一怔,口气依然僵硬,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不惜伤害我?因为,我发过誓,此生对国君忠心耿耿,与对你的感情,完全是两码事,可惜,命运偏偏让二者纠缠不休……郑笑寒闭上眼睛,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吐出两个字,你,滚。

不。

祭尘迅速站起來,只觉得滚字如同万柄利剑刺向他的心脉,一把抱住她,胸膛急促地起伏,笑寒,我们不能以这样的方式收场,不能,否则我一生遗憾,还不如干脆地死去。

郑笑寒伸手推他,只觉得浑身沒了力气,手垂了下來,仿佛她被背叛后沮丧万分,悲痛不能自已的心,我们在一起本就是一个错误,如今你又背叛我,我们之间,还能怎样?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会在未下定决心的时候离去,浪迹天涯,再不回苍腾。

祭尘垂下头,在她耳边轻声低语,笑寒,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郑笑寒张了张嘴巴,吐出的仍然是那两个字,你,滚。

祭尘下意识地楼紧她,忽然将她横抱起來,快步走向寝房,呼吸粗浓,沉声,我不能失去你,不能失去你,不能……郑笑寒不再言语,泪水无声滑落,大脑逐渐混沌起來,仿佛陷入了一场迷乱的梦境中,险象环生,就连深爱的人也随时准备给她致命的一击。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祭尘颤着手脱光她的衣衫,疯狂地吻她的脸,她的唇,她的脖颈,混乱无序地随处转移,挺身进入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冲撞,宛若瀑布之下,水花激溅,他的声音仿佛受伤的野兽在低沉地吟啸,无助而悲哀。

在最猛烈的几个來回之后,他的动作缓慢下來,终于彻底瘫在她身上,唇几乎贴着她的唇,呢喃,半夜,我就离开。

第一百五十三章 寻地狱之殇來人一把撩开上前迎接的达庆,跨过殿门,斜朝着书房走去,步伐焦急却沉重。

邵柯梵心知是谁,仍自顾自地批阅折子,表情淡然若素,笔法行云流水,如龙蛇在宣纸上游走,直到那人在身边停下,方才抬起头來,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的眼中并沒有任何期待,仿佛预料到了结果,只不过确认一下而已。

药是下到酒中了,刚要喝的时候郑笑寒看出了不对,所以……祭尘脸色阴沉,心事重重,却似乎跟任务失败无关。

邵柯梵神色一顿,祭尘竟然真的下得了手,为了一片忠心,竟愿意牺牲爱人么?本王知道了,你下去罢。

淡淡出口,举起手掌,向后摆了两下。

国君,不惩罚祭尘?祭尘吃惊地出口,他本做好受罚的准备的。

将这样的任务交给你,本就让你为难,沒有完成也好,不然,你会愧疚一生罢。

邵柯梵幽幽道,重新执起笔,在折子上继续下批语。

是。

祭尘心一暖,积压在心头的阴霾少了一些,转身离开书房。

手中的毫笔力度稍微重了一些,字体也因笔尖下压较之前的粗浓了一些,邵柯梵轻叹一声,说不出的复杂意味。

郑笑寒是用毒高手,他仍抱着她因感情而放松戒备的希望,将这个任务交给最适合不过的祭尘,沒想到还是失败了,既然如此,顺水推舟,笼络住祭尘的心也好。

邵柯梵的手按上眉心,轻轻揉动,仿佛对待珍宝那般。

开了冥眼之后,他便对周遭阴界一面的情况了如指掌,或可见莽荒的亡灵游荡到王宫,或可见刚刚逝去的宫中人亡灵出窍,又被地狱前來的鬼差带走。

除了生前武功高强,或意志集中坚定的亡灵之外,其他的皆一脸麻木,任鬼差摆布。

他自然沒有闲心去管这些,只吩咐法师画噬灵符,以便去往地狱时携带在身上。

之所以不用灵忌符,是出于被发觉时让鬼差或其他为地狱办事的亡灵灰飞烟灭,不留其通报余地的考量。

地狱在哪里?偌大的莽荒,何处是地狱的入口?现在进入地狱,是否操之过急?还能……回來么?无论怎样,至少是需要进去探一探的。

那坐拥阴司城的阴司宰掌握毁灭二界的力量,倘若他不提前做好准备,那么百年之后,即使他孤注一掷地抵抗,怕也远远不是灵魑的对手。

他是莽荒的王,武功,智谋无双,可是到了阴世,却是连一个灵魑也不如,天庭安排的二界力量如此悬殊,是因为死终究大于生么,万物所归,终是寂灭,只有灭才是无穷尽的,蕴藏在其中的力量亦是沒有极限,只有这样,才可让短暂的生听从安排,沒有反抗的余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限定数,无论是阴界还是天庭都不能违背,倘若注定他活到七十岁以上,又怎会终结在地狱?邵柯梵神色一动,顾虑打消了一些,终于下定决心,按照灭昼和方修所说的方式,闭上眼睛,凝神定想地狱两个字,一副空间图景在脑海中浮现,仿佛折叠千层厚,顶层便是华美的苍腾王宫,图景随着额头的微颤幻化似一条长蛇,逶迤展开,沿途的风景依次呈现,荒原,山泽之地,路径,山间过渡带上的村落。

多么熟悉!难道地狱的入口在阳世的某一处地方,而不是时空空隙间? 邵柯梵不及多想,冥眼追随图景而去。

图景移动得飞快,约莫是他施展隐身术的五倍,很快便到了原翼离国东部,在一座普通山川上略定格片刻,图景下移,一个两壁直削,顶部拱圆的洞在山麓呈现,该处背阳,洞口只隐隐可见石板路向深处延伸。

接着,仿佛有一个无形的人沿着洞迅疾奔跑,洞中幽暗的景致飞快移向后面,消失无踪。

在经过一阵暗明交替之后,洞内霍然明亮起來,出现一间洞室,有床,有灶台,有饭桌,有圆凳。

这个图景似乎提醒了他,让他的心沒來由地一痛,回过神來时图景正过一个偌大的空间,下部白雾缭绕,一座轻巧的浮桥静止不动,附近无数柱峰探出,低矮的树木攀附其上,绿意绰约,别有一番韵味。

图景在这个空间几乎停滞了下來,缓缓地向前移动着,似乎在告知他什么,似乎又不是。

桥尽头左侧是一个宽广的平台,被拱形的洞壁包围,密密的藤蔓植物从平台边缘抽出,向上爬满洞壁,大多是球兰,龙吐珠,一簇蔟白瓣红芯的花朵垂悬在叶间,平台上铺着浅浅的稀疏落花。

那一点蜂蛰般的心痛随着空间的扩大而膨胀开來,占据整个心间,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为什么会如此痛,是否在前世,曾经來过这里?然而,他明显地感到这个地方与他沒有任何关联,那种痛,真切却缥缈,近在咫尺却遥远得无法触及,似乎永远无法查到真相。

按在眉心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一下,待强行驱散那个疑问,因意志转移而入眼不清的景致重新清晰起來。

图景自平台向右侧移动,停顿在一扇普通厚实的石门上,静止下來,邵柯梵一动,应该便是这里了。

那石门像是尘封了千万年,与洞壁之间的细缝不亚于石质内部结构的一部分,仿佛只是裂开了浅浅的痕迹,略似门的形状而已。

门的正中横贴一张金黄色的符印,上面画着繁复的图案,文字弯弯曲曲,似游动的蝌蚪,诡异阴森,这符印仿佛是铁制成的,熔进了石门中,紧紧镶嵌。

看來,便是这里了。

活人出入地狱的方式与冥灵不同, 冥灵只要知晓口诀,可由任意一个时空点去往地狱,而凡人则需经过专门的路径,并且二者互不干涉,也不相容,正如这洞室之中,曾经居住的简歆和秦维洛无法经过这道门一样。

符印是重烛施法贴上去的,低出周围石质毫寸,字体和图案略微向内凹陷。

邵柯梵拉出书案的抽屉,抽出一张薄薄的金黄色铁片,右手执起细细端详,亦是一张符,上面的图案和文字与石门上的相同,且浮凸出來,指尖有错落的触感。

通狱二符合嵌,石门洞开,便是凡人入地狱的方式。

念力使得久了,邵柯梵的眉心隐隐微痛,便将地狱二字从脑海中撤离,喝下一口清茶定神,嘴角噙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将符重新置入抽屉之中。

百年之后,不投胎,不转世,争夺地狱统治大权,在无尽的岁月中与她相守,不生不灭,再不为人。

生虽美好,虽缤纷,然而生死平等,为地狱王也不见得有什么损失。

记忆犹在,无论幸福还是痛苦,在地狱延续未來,与她的未來,长久得无论抵达何处,也仍可称长久的未來。

邵柯梵轻阖上双眸,只觉得温馨在心中弥漫,为了她,前路多坎坷又如何,为了她,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忽然,仿佛有一粒沉重坚硬的冰冷珠子,砸向他的心底,倏而弹向别处,缥缈,不可掌握,但却真切地存在。

他微微一惊,手覆上胸膛,皱了皱眉,垂下头來,仿佛要看穿内心。

珠子在心壁和心底飞快转移,甚至弹到心的半空时也会沒來由地使心疼痛,隐隐的仿若梦境。

凉如冰的触感似是极寒之地而來,蜂蛰般的疼点越來越密集,织成一张网,撑住心间,让他快要透不过气來。

又是那样的感觉,在方才开冥眼的时候,看到洞室,以及偌大的空间时刻骨铭心的感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难道,他以后进出地狱,都要经过那个地方么?那种痛苦让他想要逃离,又有一种渴求去探寻清楚,却无从着手。

邵柯梵下意识地侧头看向书房,浅窄的凸壁前,简歆的双脚一动不动,大片大片的黄衫衣裾搭在白裤上,露出一缕缕白泽光华,仿佛黄色大花花瓣之间透出的白昼缝隙。

除非外出,在王宫内她几乎不穿靴子,几年前的那双公主单鞋已经破旧,她便用莽荒最好的霜槿木制作木屐,用锦绞线织成线拖鞋,并为他做了几双,然而,他堂堂国君,随时有臣将或剑客來求见,怎好意思穿得出來,便像对待宝贝似的,庄重地放入了衣橱上方。

此时她穿着木屐,脚趾细润似根根青葱,微微踮起,脚背光滑仿佛倾斜的玉盘,脚踝若燕雀归巢,划出完美的弧度,可以想象上方的身姿如何妙曼,容颜如何倾城。

每次他都从她双腿的姿势和动作判断她是否睡着了,倘若睡去的话,他便将她轻抱到寝房中,让她躺在舒适温暖的大床上。

此刻,盯着她偶尔轻晃一下的双膝,他觉得那种痛苦更甚了,仿佛冥冥之中,与她有某种联系似的。

简歆。

邵柯梵忍不住脱口轻唤,却不知道叫她做什么,希望她听见,也希望她听不见。

立起的书卷啪嗒一声倒在案上,简歆站起身來,绕过桌案,稍微一折,整个身体显露了出來,浅笑着快走两步,忽然身子一掠,斜飞过來,落到他的怀间,双手搂住他的脖颈,不安分地游移抚摸,仰头注视他的眼睛,笑意盈盈,怎么啦?邵柯梵的手覆在她的背上,下意识地将她抱紧,目光苍凉缥缈,方才我使用冥眼的时候,看到翼离国山麓的一个山洞中,有洞室,浮桥,藤蔓,小青峰,白雾,石门。

简歆心一颤,见他凝视着自己的目光充满探寻的意味,赶紧将脸埋在他的心间,然后呢?邵柯梵手轻轻拍打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然后,然后我就心痛了,很痛,说不清为什么,简歆,你知道原因么?简歆忍住了想流泪的欲望,哭,不知是为秦维洛,还是为了抱住自己的人,还是为了她,或是三者兼之。

我,我不知……我怎么会知道。

简歆试图让自己的口气听起來像是真的。

邵柯梵仿佛是明白了什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追问,垂下头,凑到她耳边,我很痛苦,需要发泄一下。

好。

简歆毫不迟疑地答。

邵柯梵抱起她,一个隐身,便到了寝房。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杀念向子渊不似从前,他这次缓慢而坚决地进入,如同铁杵一下又一下地捣着物体,集中全力,对准目标,虽慢,却带着无穷的力道。

简歆隔着一小段时间才**一声,虽感受着沿壁逐渐沒入的美感,以及身体猛震一下的极端快意,但不似曾经那般淋漓尽致,双手牢牢抱住他的窄腰,向前后两个方向推送,像要让他迅疾些,然而,却动摇不了他的意志,他仍然缓慢而坚决地撞击,身体密丝合缝地贴着她,每抵达最深处时附得更紧,似两人完全融合成了一体。

他的眼睛里哀伤多于迷乱,浓浓的散不尽,就那样深沉地凝视她,带着火般的炽热和冰般的清寒,似要将她融了进來。

她乌亮的头发散乱枕上,那双男人的手抱住她的头,指尖穿插在她的发间,将她的头当成了借力的地方,随着身体的进出时紧时松。

他的呼吸粗浓却不紊乱,扑在她的额上,唇上,脖颈上,引起阵阵酥麻,所经之处的肌肤,已凝上一层热雾。

简歆像催促他快一些,然而,见他如此黯然,便不忍出口,手逐渐松开,拍打他光滑的脊背,似在安慰。

半个时辰后,邵柯梵箍着她头颅的手猛地一紧,她疼得惨叫一声,却发现压着她的那具身躯终于快了起來,似乎火山积累了足够的能量,瞬间爆发,让她骨架支离,几乎被灼烧成灰烬。

他双目陷入混乱,身体不断起伏,喉间发出低沉的**,五秒之后,脊背一僵,动作停滞了下來,厚实挺拔的身躯瘫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简歆心酸地搂着他,其实她在他之前便高潮了,只是他沉浸在悲伤之中,沒有注意到而已。

邵柯梵的头垂到她的肩颈之间,一头微卷的长发披覆在白皙的脊背上,一部分凌乱地搭在她的胸前,一部分散在床上,头久久地不抬起,但她知道他并沒有睡着。

柯梵……她轻声唤,手上移,握住他的肩胛,却沒有勇气将他推起,改为温柔的抚摸。

邵柯梵不语,身躯却微微动了一下,算是回应,忽然张嘴轻咬住她的脖颈,舌尖探出,在肌肤上舔舐游移,温热湿润,仿佛水蛇滑过。

简歆闭上眼睛享受,冷却下去的欲望重新燃起,身体重新渴求起來,双腿向两边张开,等待他下一步动作。

那个被咬的部位快要麻木了,他才停下來,然而,并沒有如她的愿,而是从她身上起來,脸上恢复了淡然平静。

察觉到她的不满,邵柯梵忽然笑了,一把将她抱起,柔声,简歆,你会摧垮我的身体的。

不懂你的意思。

简歆嘟囔,从床尾拿过衣服,从一堆混乱之中理出红衣和白色里衣砸到他身上。

邵柯梵抖抖里衣,边穿上边绕有兴致地盯着她,看,生气了,说明你懂。

他的眸子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伤,那是方才埋在她颈间时竭力压抑下去的,关于石洞,关于浮桥……简歆的脸颊泛起红晕,微垂着头,不甘心地将衣裤穿上。

邵柯梵将白色腰带系好,凝视着她,眼中竟然涌起愧疚之意,简歆,我忙着处理国事,晚上再补偿你,好么?晚上我比较持久。

看到他认真的样子,简歆忍不住笑出声來,但想到他晚上要折腾两个时辰甚至三个,不免有些害怕,才比较持久?时长简直是白天的四到六倍。

邵柯梵挑起锦帘,简歆一头钻了出去,听他在后面戏谑道,那么,一次半个小时,今早一次,下午一次,晚上便等于六次了,算起來一天八次,我的身体可吃不消啊!简歆回过头瞪他一眼,我看你一天八十次也吃得消。

邵柯梵笑着摇摇头,脸上浮起几分满足,这样的日子,多好! 当然,有人间,他还要争阴世,岁月无尽,永远在一起。

他极力不去想那方面,关于冥眼所看到的图景,虽然脑海中隐隐明白那是个什么地方。

无论如何,都属于过去了,他要做的,是把握好将來,让她永远留在他身边,不再像以前那样决绝地弃他而去。

忽然一个激灵:一个重要的问題尚未解决。

而这关系到他与她之间的以后,让未來多了一种可怕的假设。

虽然每日,子渊按照他的安排背诵那些刻板的经文,思想被禁锢在泛黄的古老书册上,启蒙扩展的空间越來越小,然而,只要他多存在一天,对他而言便是一种隐隐的威胁。

邵柯梵下意识地侧过脸,余光觑见那双青葱般的趾头点在清凉光滑的木屐上,脚斜支起來轻轻晃动,让他的心间不由自主地升起暖意。

他放下折子,静坐了片刻,终于横下心,手指骨猛地在案几上重重敲击一下,嗒!声音在书房内清彻地响起,似寒剑发出铮然之音,化作一道冷光划破长空。

邵柯梵有些不可思议地将手伸到眼前,细细凝视,眸中涌起几分疑惑:为何,他牢牢控制住的手此时脱离了大脑的限制,是因为他实在很想处理这件事么?那张若零双花般美丽的脸从凸墙后探出來,盯着他的背影,好奇地问,怎么了?这么大的动静。

邵柯梵嘴角扬起,再次侧过身去,左手指骨在案上重重一敲,好听吗?无聊。

简歆嘀咕一句,头缩了回去,却感到这一声与之前那一声不尽相似,包含的意味似乎单调苍白了许多,然而,切确的却说不出來。

头又探了出去,却发现那一袭红衣已经消失不见,书案前空荡荡的,似乎还飘荡着他的气息。

阳光照耀着婕琉殿偌大的院子,穿透中央茂密的大树,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轻风拂过,树叶窸窣作响,地上的投影似在水中,游移反复。

树下一张圆竹凳上,坐着一个孤寂的身影,柔软的长发已经及了腰部,被青色的发冠高高束起,树叶的暗影和光圈在那张圆润的小脸上交织成一副黑白图景,一动不动,仿佛预示着什么。

子渊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孤寂寥落,眼中的悲伤日渐深了,似乎蒙上了一层灰雾,再也不见昔日的清澈。

他在等父亲和母亲回來,目光不时看向院子门口,又一次次失望地收了回來,沒有谁告诉他爹娘去了何方,他便一直作无望的等待。

邵柯梵隐身于树中,一动不动,两指之间夹着一粒赤色的药丸,却犹豫着迟迟不动手,他再狠心,也绝非完全无情无义之辈,怎好做出这等毒事來?他尽量以他和简歆的长久,以及今后小公主的王位可能受到的威胁來驱散心中的怜悯,然而,指头微微一动,药丸依旧沒有脱手。

这是疾归丸,只要服下,便会在倾刻间殒命,沒有半分痛苦,为了让子渊不受丝毫煎熬,他专门挑了这一种毒药,以为能够眉头不皱地下手,却不想……邵柯梵暗暗叹了一声,缘來有命,缘去有命,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或许,遂自己的愿是如此,不遂也是如此,那么便顺其自然罢。

正要离开,忽瞥见院墙外青树后人影一闪,当是从底下掠上來的,黑色衣祙填充了一方茂密树叶间的缝隙,将从那一处透出的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

一双眼睛贴在叶间,牢牢地锁住圆凳上的子渊,发出幽幽的光芒,如隐藏的蛇眼。

邵柯梵本欲将手中疾归丸以最快的速度袭向侵入苍腾王宫者的头颅,然而,察觉到來人对子渊的敌意,便克制住了这样的冲动,继续隐身观察对方的下一步。

子渊不知危险正在逼近,身子离开凳子,移到树根处,蹲下來捡地上的落叶,一枚又一枚,放在掌心,重叠在一起,然后怔怔地望着,神思已经游出了很远。

那两名剑客扮成的婢女站在婕琉殿门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子渊,眼中隐现戒备,每当小少爷走出院门口,她们便将他劝阻回來。

战争中的强敌环伺在此刻变得微不足道,邵柯梵第一次感到不可压抑的紧张,掌心沁出了细汗,内心复杂莫名,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希冀更多一些。

难道,非要如此么?子渊是无辜的,可带给他双重威胁,他的存在便值得商榷,这个世界上,倘若存在你死我活的双方,己方必需要及时杀死对方。

蓄势待发!绿叶间的黑色衣祙一动不动,來人以内力控制住可能受到外力影响的因素,他的双眸愈发地幽深,面对失神的子渊,瞳孔逐渐收缩,手缓缓伸向怀间,似乎捏住了什么东西。

机不可失,时不再來。

仿佛是压抑久了的爆发,子渊嘴一扁,大哭起來,娘亲,三个月了,你究竟去哪里了?子渊要去找你……他手一翻,十來片宽过掌心的叶子纷纷落地,发出窸窣的响声,他站起身來,挂着满脸的泪水,向院门跑去……藏在树叶中的瞳孔陡然再缩,仿佛一只静止的邪恶之猫对准猎物,忽然狂奔起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有惊无险子渊才迈开步伐,两名剑客神色一紧,燕般飞身掠出,同时伸出手,朝他抓去。

与此同时,一颗半透明药丸无声划破空气,直直逼向子渊的后脑。

邵柯梵的拳头一下子握紧,心被什么东西一扯。

生死仅在转念之间。

救,还是不救……那粒药丸对于别人而言速度迅雷不及掩耳,在他的眼中却似穿行在被拉长被放慢的时间里,出手完全不是问題。

这是借刀杀人的千载难逢之机,可他确实不忍心看着子渊横遭罹难,况且……他忽然一个激灵,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是啊!子渊那么小,又失去了父母,为何有人处心积虑地要杀害他?方才被侥幸和良知织成的矛盾缠住,他竟然沒有想过这个最重要的问題。

两名剑客的手拽住子渊胳臂的瞬间,那粒药丸已离他的后脑勺半寸之远,叶丛中幽冷的眼睛,析出雪亮的光泽,充斥着快要成功的喜悦。

胳臂处陡然一痛,子渊知道是那两名侍女,目光仍然直直地盯着院门口,身体拼命朝前挣扎,却半点也无济于事。

嗖。

轻却凌厉的声音似带着劲道的羽毛擦过空气,半透明的药丸忽然改变了方向,一个返折,迅疾地向树上的人逼去,來人全身僵住,瞳孔陡然睁大,其中的兴奋还來不及消散,药丸便穿肩而过,一声凄厉的惨叫声过后,被黑衣裹住的身体从树上掉落,细枝被砸断的声音自上而下咔咔地响起,碧绿的树叶纷纷落下。

两名女剑客一惊,放开子渊,唰地一声齐齐拔剑,在半空转挪几步,一人将剑朝來人掷去,一人高高举剑,聚足劲道,当空劈下。

仿佛是预料了來人下落的趋势,掷出去的剑斜着剑身,稳当而准确地袭去。

另一柄剑只做了一个劈下的姿势,形似剑身的光芒陡然增大,带着巨大的力量啸然而下,空气被挤压得几乎变形,树叶从大树两侧纷纷飙出,黑衣人的身躯渐渐显出來,脸部面向院子之外,头垂向胸口,看不到神态表情。

令两人奇怪的是,他不做任何举动地下落,任人宰割,究竟出什么事了?方才的动作之后,邵柯梵的身体已然现出,手一吸,黑衣人的身体朝院中大树下飞來,掷去的剑扑了个空,与此同时,那棵叶子几乎掉光的大树被当中劈开,两半躯干向两边迅疾飞去,良久才听到落地的声音。

两名剑客一惊,回过头來,却是惊喜地异口同声而出,国君。

黑衣人重重地落在树的根部,发出一声沉闷的肉体触地钝响,一袭红衣似红莲被风托起,从树中缓缓落下,邵柯梵目光睥眤地盯着那肩膀处血肉模糊的人,眸中神色复杂地变幻。

子渊被一系列惊人的变故吓得忘记了哭泣,目瞪口呆地盯着院外那棵树消失的位置,目光滞缓地转向躺在地上的人,脚动了一下,不知道该向外逃去还是该走过來。

国君,这是怎么回事?两名剑客落地,便迫不及待地问。

邵柯梵伸出脚,踢了踢地上的人,这人想要谋杀子渊,幸好本王出现得及时。

说着手朝子渊招了招,子渊这才醒悟,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和仇恨,含泪跑了过來,抱住他的腿,国君,他为什么要杀子渊?地上的人肩膀开始腐烂,发出恶臭的气味,眼睛缓缓睁开,看到自上而下俯视着自己的双眸,若星辰般明亮幽深,充满鄙夷,透着一股凌厉。

子渊看到那人肩膀起的变化,吓得惊叫一声,躲到邵柯梵的身后,却又探出半张脸,用一只眼睛恐惧地看着,奇怪他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邵柯梵不回答,微微倾身,声音冷若寒冰,谁派你來的?为什么要这样做?任务失败,那人表情苍白无比,嘴唇哆嗦了两下,却是什么也沒有说出,而后又闭上眼睛,表示任苍腾国君处置。

邵柯梵正想说,知道酷辛狱么?我自有办法让你开口。

忽见一个黄衣人影从婕琉殿上空飞來,身姿飘忽不稳,似走路的踉踉跄跄,简歆带着哭腔,满怀愤怒地大喊,邵柯梵,你给我住手。

邵柯梵心一寒,皱着眉头抬眼看了简歆一眼,又注视着地上的人,眸中涌起一丝怀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转眼间,简歆落到地上,待看到子渊完好无损地躲在邵柯梵身后,而地上又躺着一个半死的人,不由得吃了一惊,亦是疑惑不已。

那两名剑客奇怪地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纷乱的喧嚣过去,一切恢复平静,留下一个待解的谜团。

子渊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忘记了像以前那样扑到简歆的怀中。

简歆,你怎么來了?邵柯梵首先开口。

我……简歆眼神恍惚,仿佛还沒有从眼前的情景中反应过來,有人传音给我,说你要杀子渊。

那正巧了。

邵柯梵轻蔑一笑,而后咬着音,字字沉重,传音给你的人,正好躺在地上。

幸好我出现得及时,不然就该子渊躺了,到时,你一定认为是我杀的。

我是如何也洗不清了。

简歆和剑客恍然大悟,原來是嫁祸于人,可來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子渊走到简歆身边,扬起小脸看她,姐姐,子渊沒事,是国君保护了子渊呢!嗯,是呢!简歆伸出手,爱怜地抚摸子渊柔软的头发,替他擦干湿润的眼眶周围,不由得对邵柯梵生出几丝愧疚,小心地抬眼看他,却发现他丝毫沒有怪罪的意思,只是盯着地上躺着的那人,目光狠辣得令她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将他送到酷辛狱,问不出,折磨至死。

邵柯梵淡淡吩咐,忽然想到另一种情况,眉峰一蹙,烦躁地狠狠甩了甩袖子。

他若是不出手救人,即使在子渊出事后处死那人,怕简歆也是听不进任何解释的,甚至以为他杀人灭口。

幸好……方才他在最后关头转了念头,不然,怕她又要弃他而去了,甚至会对他拔剑罢!虽然这种情况只是假设,他的心却依然狠狠一疼。

來人被带到半空时,那只废臂终于完成最后一点皮骨的腐蚀,啪嗒一声,从空中掉落下來,吓得子渊惊叫了一声,紧紧抱住简歆的大腿,双眸里充满了恐惧。

简歆蹲下身体,心疼地将他的头按到怀中,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别怕,别怕,以后不会有人來害子渊了。

邵柯梵注视着眼前一幕,高大挺拔的身躯一动不动,风扯动红衫猎猎而舞,掀起的几角衣裾仿佛妖冶的曼珠沙华,在冷清的地狱之中展露孤独傲世的风采。

简歆,你宁愿相信一个陌生人也不愿相信我么?简歆抬起头來,怔怔地与他对视,他的眸子漆黑无比,仿佛有千万般情绪在复杂地变幻,似流窜的魅影。

为了方便抱子渊,她几乎单膝点地,此时看起來却似向他跪拜,另一支挺起的膝盖保持着最后的尊严,淡黄色的衣祙松松地盘在地上,仿佛一朵淡雅凝露的花将她托起。

子渊感到气氛一下子冷滞下來,迫使他停住颤抖和呜咽,转过头來,看到两个亲密的大人静静地对视,他知道现在不是自己插嘴的时候,便懂事地一言不发。

不。

良久,简歆才艰涩地开口,我只是太担心子渊,听到传音入密,不及多想就赶來了。

邵柯梵苦笑着摇头,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不及多想便离开我,甚至,要杀了我。

不。

简歆忙否认,以后,以后……却不知道接下來要说些什么,然而,不想他如此悲伤,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

邵柯梵嘴角噙起一抹轻柔的笑,俯下身体,指骨修长的的手挽住她的右胳臂,将她缓缓带起,我开个玩笑而已,你不要介怀,看,眼下这一切不是好好的么?声音那么温暖,眼神那么眷恋,可是,为什么她听了他的话,却感到心疼?简歆顺势斜倚进他的怀抱,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句喜庆的话,还有四个月我们就成亲了,柯梵。

子渊一下子忘记了之前的不快,脸上出现儿童应有的调皮神色,双手飞快地捂上眼睛,却仰着头,指间露出两条细缝偷偷观看,样子可爱滑稽。

是啊!我们就要成亲了,你终于快要彻底成为我的人了。

邵柯梵有些感慨,更多的是欣慰,余光瞥见偷窥的小人儿,心中的怜爱更深了些,庆幸自己在最后关头转了念头。

忽!一阵衣衫擦过空气的声音响起,两个身影轻而稳地落地,看到院中的一幕,略惊讶之后便只剩了尴尬,不知道该向国君禀告好还是退到殿中好。

邵柯梵松开简歆,恢复一贯的淡然冷傲,沒问題罢?已经送到酷辛狱。

邵柯梵点点头,好生照顾子渊。

语气诚挚,暗号某种意味,却不像作假。

两名剑客一怔,是。

回去罢。

邵柯梵看向简歆。

简歆叮嘱了子渊几句,便被他挽住手臂,一下子回到了齐铭宫。

出现的位置出乎她的意料,不是书房,而是寝房。

邵柯梵一下子抱住她,咬着她的耳根,误会我这件事,怎么补偿?他的手插进她腰带和衣衫的缝中,沿着弧形轨迹移向小腹,只轻轻一拉,淡粉色腰带便解了下來,温顺地躺在他的掌心,垂下两条丝绦,被雕花木窗外拂进來的风带得微微晃动。

之前简歆本就意犹未尽,吐了吐舌头,随你咯~邵柯梵微微一笑,双眸逐渐迷乱起來,手顺着她滑柔的肩头向后一抹,黄衫便零落下來,他熟料地解开她的亵衣,一番激吻后,将她压倒在床上。

糟了!红衣刚被她疯狂地扒下,他便惊呼一声。

怎么了?简歆疑惑地问,他不会是想到什么重要的国事了罢,那太扫兴了。

我忘了,这本是你想要的,所以……邵柯梵邪恶一笑,双手一使力,将她的身体抱到自己上面,准确地保持着嵌入的姿势,所以,由你出力,我享受。

哎呀,你……简歆笑着嗔怪,动作却不落下,越來越迅速,身下的男子呼吸粗浓无比,偶尔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快感**。

第一百五十六章 反将一军任务又失败了?郑笑寒眉头紧蹙,目光盯着跪在宝座前的玄衣青年男子,刻意压低的声音仿佛雷霆在乌云后面暗暗涌动,为什么不早点动手?墨欢小心地抬起头來,黑亮的眸子里,惊恐的光芒乱窜闪烁,似是一只随时被宰杀的小鹿,触及到国君愤怒的脸色,立刻垂下首,手慌乱地扯了扯衣摆,墨欢……墨欢将信送到木简歆手中之后,匆匆赶向婕琉殿,正巧碰上邵柯梵将柳挥击下树去,两名婢女也动起手來,当时院子一片混乱,趁邵柯梵沒有发觉,墨欢赶紧回來了,求国君饶恕。

邵柯梵真是无处不在啊!还是说,他运气总是那么好?三年多來,她从未赢过他,哪怕是小小的胜利,上天也不肯垂怜她。

执黑麟挥舞劈天,令苍生混沌的冲动袭來,握住宝座扶手的手猛地一用力,却因忽然间的力不从心逐渐松开,然而,丹成,诸王侯的身影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她又恨又沉地长吁一口气,决心却比以前更坚定了。

一定要,让邵柯梵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痛苦。

良久沒有应答,头顶上方的气息却粗浓不稳,想必国君一定处在气头上,墨欢大气也不敢出,僵跪在在座前,只觉得全身都麻木了,意识却十分清醒,深怕一掌自头顶劈下。

郑笑寒眼神一动,站起身來,下了三级绒毯阶梯,手忽然伸手探向墨欢的头部。

墨欢顿时屏住了呼吸,全身像一张弓拉到最紧,紧张与恐惧直达灵魂最深处,濒临崩溃的状态。

他的武功修为虽然不错,但在国君面前不过是蝼蚁一只,不出十招便会命丧黄泉。

然而,求生的欲望让他暗自凝聚起全身的力量,准备竭尽反击,他性子本就有些懦弱,却不愿就这样可怜地死去,临死之前,当一次英雄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然而,那双手碰到他束起來的头发时,他的头皮顿时一阵酥麻,飞快扩散至全身,竟然,竟然沒有半点杀气,完全是自然的力道,怎么回事?他不敢抬头,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眉毛上挑,想要看到上方的情况,然而,只隐约瞥见半透明的绿色薄衫轻覆在头顶上,隔着头发,带给他些微夏天的凉意。

郑笑寒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墨欢白色琉璃发簪,向外抽出,另一只手则取下他束发的青玉冠,倾刻间,一头如瀑的黑丝披散下來,半遮住他略带稚嫩的英俊面容。

国君,这…… 墨欢忽然联想到某个方面去,内心不知是什么滋味,脸庞泛起红晕,神情尴尬起來,终于忍不住抬头,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国君。

却见郑笑寒的手已经离开他的头顶,左手握着他的琉璃簪和青玉冠,似是漫不经心那般,松松执拿,随时可能掉落下去。

一粒拇指盖大小般的黄色锦布裹着的圆形颗状物,被一团白色的光芒笼罩,悬浮在右手掌心上方。

郑笑寒的目光正落在掌心中,并不急着拆开,仿佛已经知道是何物,只是看着那逐渐腐烂的锦布,眸子里的神色极度厌恶,齿间蹦出一句话,邵柯梵,真是卑鄙无耻。

墨欢身上冒出一层冷汗,国君,这是什么?这恐怖的东西竟是从他的发冠中取出來的么?难怪方才头发披散下來的瞬间,他隐约感到国君的手指触到了他的头皮,又很快移出去。

郑笑寒掌心光芒陡然一闪,一股炙热之气扑到墨欢的脸上,锦布很快被腐蚀殆尽,外皮开始剥落的半透明药粒显露出來,又在眨眼间化作虚无的齑粉,消隐在半空中。

这是隐销粒,锦布浸了抗毒的缓蚀水,三个时辰后才会发作,两个半小时,足够你从苍腾赶來鹰之,半个时辰,足够你向本王禀报谋杀情况,之后,便是你毒发的时候了。

墨欢自然知道隐销粒的威力,上次他被指派吴漫泓一道暗算木简歆,那五名苍腾劳工用的,正是吴漫泓安排的隐销粒,邵柯梵又怎会放过另一个意图谋算木简歆的人,终究还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郑笑寒一步步踱上台阶,摔袖转身,在宝座上坐下,看着殿上心有余悸的墨欢,冷笑一声,邵柯梵,已经不想像上次那样留着你了。

这次聪明地听出话语中的某种意味,墨欢身体微微一颤,墨欢是沒用,求国君开恩。

郑笑寒接过宛葭手中的茶盏,揭开茶盖轻磨几下,将细碎的茶叶撩开,送到嘴边又顿了下來,你年龄小,阅历浅,确实不适合派去苍腾,可知本王为何要遣你去吗?墨欢疑惑地摇头,墨欢不知。

郑笑寒的嘴角扬起一抹讥诮,语气轻而飘,因为你懦弱啊!只有你这样的人,遇到令自己恐惧的事,才会不顾尊严地离开,求得苟活。

遣了另外的剑客去,他们会不顾一切地拼命,葬身苍腾,对本王而言是一种损失。

而你,回得來的话能及时通风报信,回不來的话,就当……就当邵柯梵为我解决了一个废物好了。

这段话似万根针芒,针针入骨,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羞辱,墨欢的拳头逐渐攥紧,眉头敛蹙,透出一股不服输的气概來,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划过,他抬头一看,正是自己的琉璃簪和青玉冠,便扬手抄住,恢复一定不动的状态,任长发披散,双眼微赤。

忽然想起了什么,墨欢一字一顿地问,既然如此,国君方才为何救我?郑笑寒自若地喝下一口茶,摇摇头,轻蔑地反诘,为何?难道,本王要眼睁睁地看着殿上多一具腐臭的尸体吗?与其如此,还不如救你一名,活人总比死人好。

墨欢的拳头再度紧攥,原來,他的价值不过是比一具腐臭的尸体好一点而已。

内心已经沒有了恐惧,懦弱,升腾起从未有过的豪气和决绝,发誓般地承诺,墨欢一定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剑客。

郑笑寒的脸上浮起满意的神色,这样的刺激还是有用的,怕是今后鹰之王宫又要多一个杀伐决断的剑客了。

有些疲倦地摆摆手,你退下罢。

是。

墨欢解脱似地站立起來,抖了抖麻木的脚,然而,目光触到那又皱起來的眉头,身体一下子僵住,神情严肃起來,郑重地抱拳,墨欢告退。

转身大步朝殿门外走去,步子比來时的迟疑稳重了许多。

宛葭扑哧一声笑出來,接过郑笑寒手中的茶盏,轻放在宝座左侧的矮几上,墨欢真是好**,改变得可真快啊!郑笑寒却似沒有听到那般,盯着大殿的虚空,目光宛若骄阳逼人,里面有什么东西像是火光在跳跃,欲舔向虚拟出的那个红衣男子。

邵柯梵。

这三个字再一次从齿间蹦出來,听得宛葭的心沒來由地一颤,却不是因为害怕的缘故,她从不敢亲口呼出大师兄的名讳,从一个敢如此称呼他的人口中听到他的全名,虽带着浓郁的杀气,对她而言却也是一种满足。

上次听到紧锁的惠珂殿内传來郑笑寒与男子用膳期间的谈话声,她以为此事至关重要,忙写了一封书信,致送苍腾,却不料大师兄回复说他已经了然于胸,语句轻谈描写,冷漠置之。

然而,无论是怎样的结果,她都得留下继续监视郑笑寒,或者几个月,或者几年,或者余下的一生,只要她愿意为他效命。

三个月來,那种潜滋暗长的情愫日愈俱深,反正,他们之间很少见面,见面了她也能掩藏得过去,大师兄应该看不出端倪,她便让它自然地扎根在心间,根有多深便多深,能拔多高便多高。

三个月前,她到苍腾王宫拜访大师兄,只一眼便折心于那傲然冷决的气概,一袭红色缓袍大衣,让人联想到地狱中的曼珠沙华,寂静地燃烧,妖冶不了方物,却是分外的冷清,隐藏着死亡的味道,不知是对别人,还是对他自身。

然而,他看身畔黄衫绝色女子的目光,却是炽热深浓的,所有的情意,都在幽潭中微微荡漾,向深处延伸万丈之远,任是如何也收不回來。

她便知道,这一生,她毫无半分希望,一开始便认了输。

第一天表示愿意效命,大师兄便将她遣到郑笑寒身边当婢女,三个月來,苍腾将在鹰之王宫作内应的人召回了几名,却一直沒有她的份,她不问,大师兄也不提,也许,这样最好罢!手腕忽然一疼,将她的神思扯了回來,见是郑笑寒的手指卡住她的手腕,只在一瞬间,似乎抽离了她所有的力气,让她的身体有委顿下去的趋势。

那双黑亮的眸子凌厉地盯着她,看來,武功修为不错嘛。

宛葭双膝跪地,小宛在入宫之前,是练过几年武功,用來防身。

郑笑寒微微俯身,眼里是说不清的意味,如此高强的武功仅作防身之用,未免浪费,这样好了,你以后就为本王办事罢。

宛葭心微微一惊,嘴上道,为国君办事是小宛的本分,小宛一直在为国君尽责。

郑笑寒松开她的手,身体靠倚在宝座上,目光扫过跪在座前的婢女,继而投向半空,睥眤中有一种满足的意味,现在跟以前不同了,以后你不止是婢女,还是剑客,本王随时会将你派赴苍腾办事,知道么?宛葭迟疑一下,咬咬牙,匍匐在地,小宛为国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呵呵。

郑笑寒轻笑两声,真听话。

第一百五十七章 逃避转世炼狱火城的黑火不分昼夜地燃烧,尽情地舔舐其间的一切,虚无的,实在的,穿透亡灵之体,仿佛一柄极炽的剑,刺向灵魂深处,将其定格在漫长光阴的某一个瞬间,机械地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移动,途经的黑暗景致仅是相同的片段在无数次地重播。

其实,说到底,我们只不过他们生命中的过客罢了,因为他们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

满头银发在黑火中熠熠生辉,那双祛除了尘世的煞垢,从而变得清明的双眸,与其他亡灵充斥着痛苦的眼睛相比,宛若天人之瞳,然而,却蒙上淡淡哀伤的水雾,仿佛盈盈一秋浅泪。

三年來,作为他的王后,她多少次试图走近他,却被他冰冷地拒之心门外,在离世之前,她死在他的怀中,将最后的美丽留下,听得他亲口承认对她那一点微弱的爱,任是做什么也值了。

你为什么不去找我?因为我在等你回來。

而她却回不去了,不管是在战争中还是眼下的炼狱火城里,就算她能够回去,他的身边却是那位绝美的黄衫女子,他将如何安排她的容身之处?她不过依然当她的剑客,孤寂天涯,如今这样的结局虽然悲惨,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好的。

舒真的语气中尽是感慨,却带些许满足的意味,这样傲然冷决,坐拥天下,智谋,武功,才华卓绝的俊逸男子,成为他的过客,得到他一丁点爱,是不是一种幸福?不。

一个沉而浑厚的字,仿佛一记重拳,砸在虚无的心脏上,舒真侧过脸,将视线投向左边火域里的亡灵,却见秦维洛眉头紧锁,目光坚决,闪烁着不服输的光芒。

简歆是我正式的妻子,我们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三年來相依相伴,不离不弃,怎么能说我仅是她生命中的过客?舒真摇摇头,她复生了,回到了邵柯梵的身边,不是么?秦维洛双眸中的神采黯淡下去,复又灼亮起來,这只是短暂的,百年之后,姓邵的转世,而简歆却无法投胎,她会來这里看我,岁月无尽,永世相伴。

舒真心一揪,人世百年之后,她依然在炼狱火城忍受煎熬,而他却是要去转世,出生,长大,老去,死亡,而后又是转世,出生,长大……千度轮回,转了无数次,一次次经过她所在的地狱,然而,离她却是越來越遥远。

相比而言,你比我幸运多了,简歆亡灵三年,至少是与你真挚相恋的,百年之后,或许你会重新拥有她。

舒真凝视着半空,黑火末梢似飘忽游移的剑尖,将她的瞳孔映照得一片幽深,语气中不掩羡慕之意。

秦维洛不再回答这个同伴,仿佛已经陷入了百年以后与心爱女子相伴的畅想中,嘴角不由得噙起一抹淡淡的笑,让那张俊美儒雅的脸庞越发地动人起來。

快点快点。

长长的队列望不到尾,一具具虚无的亡灵之体麻木地在鬼叉罗的鞭笞之下向前游走,那并不是普通的鞭子,鞭心是炼狱火城助火的墨引,鞭上是燃烧不息的黑火,即使是麻木的亡灵之躯,也能感受到鞭入活体之骨的痛楚。

莽荒之渊阴世并无孟婆汤,望川河,三生石,自往生城东部偌大的魂灵集中营中走出,面向西方,经过一段漫长的往生道途,便要踏上遗川路,一旦踏上,前世的一切就会在脑海中消散殆尽,似乎从未存在过。

遗川路铺开不过三丈之远,宽展一丈,像是一块稍大的踏板,承接延伸而來的往生路径,成为一体,悬浮在空荡荡的幽暗之中,只有缭绕着的白雾一般的无味烟状物,将遗川路区别了开來。

白雾虚无缥缈,似聚似散,颜色稍浓,隐约可见凝上一层冰霜的地面,由于亡灵之体已是透明了一半,步入其中,基本上便不见了身形。

近了遗川路,鬼差将亡灵赶到路上,便不再上前,亡灵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双脚保持着上路时一前一后的静止姿势,木然地滑移过去。

遗川路尽头是一个圆形光环吸口,曰入世隘,似一股横着静啸的龙卷风,将亡灵吸入,抛向各自归处。

快点快点。

这是千万年來一直回荡在往生路上的声音,无论亡灵的速度究竟是快还是慢,似乎已成为慰藉虚空的一种方式,除了斥责声便是死寂一片,偶有亡灵开口,便因几鞭子狠抽噤若寒蝉,就连鞭子入体也是沒有响声的,却似炽热的利刃削体那般难耐。

一张妩媚苍白的脸庞并不似其他亡灵那般麻木,只是那双眼角上挑的狐眼带着一股奇异的煞气,恨,眷恋,不舍,希冀交织在一起,仿佛人世有极大的未了夙愿。

她着一身浅粉色的衣服,由于不是那类浅薄女子,让她万里挑一的脸蛋看起來有一种清淡的妖冶。

她听话地循着往生路走,每一步似灌了铅,像拖着长长的链子,嘴巴几度张了张,却沒有将心里的话问出來。

最后一次去婕琉殿探望她,秦维洛写纸条告知她他即将去往地狱转世,现在应该在妇人腹中成型了罢。

可为什么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虽然这跟她的问題毫无半点关联。

每隔三丈便有一个鬼差监督,一个鬼差正好处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前方,长鞭子不断抽向身侧的亡灵,偶尔快速向前走几步,或是倒退几步,将鞭子抽向管辖区域的亡灵。

漫漫往生路,她自是吃了不少鞭子,与大多数魂灵一样,第一次从魂灵集中营出來的时候,难以承受长鞭透体的痛苦,**出声,挨了更多的鞭子,之后便再也不敢吭声。

所有亡灵与她一样, 吃了教训,便只能闭上嘴巴默默忍受,只求少挨鞭子,更求尽快过了遗川路,投向人间。

路途向前延伸而去,痛呼声逐渐消失,一片死寂。

她一直想问一个问題,却始终无法出口,畏惧于长鞭的痛苦,更觉得是一种多余,鬼差经手的亡灵那么多,又如何记得?经过了十天十夜,抬起头來,视线经过一长串亡灵的头顶,烟雾缭绕的遗川路遥遥可见。

她忽然感到一阵痛苦怅然,再不问,在不问就來不及了。

终于等到鬼差后退一步,将长鞭挥向她的灵体。

我想知道秦维洛投向了哪一户人家?她闭上眼睛,终于问了出來,然而,等待的长鞭却迟迟沒有像雨点那般落下。

睁开双眸,发现那沒有五官的鬼差表情抽动了两下,窟窿般的嘴微微张开,阴桀桀地笑出声來,秦维洛……呵呵……他怎么了?察觉到不对劲,昭涟急忙问。

鬼差苍白的脸一僵,手忽然高举,鞭子凌厉地劈了下來,一道又一道,昭涟却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呵呵……连抽十几鞭,阴冷的笑声再度响起,秦维洛,就是那个逃避转世三年,折损地狱不少力量的亡灵吗?他在炼狱火城接受惩罚,怕是不那么好受啊!什么?昭涟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张诡异的脸,鞭影在眼前闪过,鞭子抽到她体内,划过虚无心脏的轮廓。

不信?逃避转世的人,永生永世被炼狱之火灼烧,沒有转世的资格,承受无尽的痛苦,呵呵……你是他的妻子?你们的缘分长久地尽了,呵呵……鬼差的鞭子继续抽向下一名亡灵,笑声的余音在死寂的虚空中荡出很远。

原來他在这里,难怪,她被带到往生城之后,竟有一种熟悉感,隐隐牵动着她的心,让她感到他就在这里。

原來他真的在这里……原來他并沒有转世,原來在炼狱火城忍受煎熬?他是为了看望她,从而逃避轮回的么?她全身微微颤抖,冥灵之泪滚落,晶莹圆润,淌过脸颊,消隐在半空。

她的脚步停顿了下來,其他亡灵循规蹈矩地从她身边经过,也不看她,各怀的沉重心事,都隐藏在麻木的面皮之下了。

他不转世,她又为什么要去转世?他在这里忍受煎熬,她又为什么安然投胎,遗忘一切,带着空白的记忆度过一生?她不要忘记,不要离开,她要守着她最爱的男子。

她下定了一个决心,燃起了一个信念。

她忽然转过身,循着來时的往生路途,竭力奔跑,前面是无数张面朝着她的亡灵之脸,在她的眼中却是一片空茫,她只看到那个白衣翩翩的儒雅男子,在一片黑火之中,或痛苦自怜,或向她浅笑。

跑,不顾一切地奔跑……她知道他在炼狱火城,跑到尽头也无法看到他,只是朝相反方向跑,才会离转世越來越远,才会离他越來越近……无数亡灵纷纷转过脸,盯住那个逃跑的美丽亡灵,无数迎脸相向的亡灵惊愕地睁大再也不会流转的双眸,所有的眼睛皆涌起异样的说不出的神采,往生路上的队列速度凝滞了下來。

畜牲。

鬼差的窟窿嘴大大地张开,似炮管急促地轰出两个字,狂啸声在幽黑不明的虚空中激荡开去,浑洪却诡异,掺杂阴世森然的冷意,携带无尽的愤怒。

奔跑女子似一贯粉色的虹,迅速向來处延伸而去,粉衣翩跹若彩蝶,带过一阵强劲的风,两行沿路纵向排列的长长队伍不约而同地向边缘移去,虽是避闪那股力量,却也为她让出了更加宽广的逃跑之路。

这是千万年來,往生路上最美丽的景象。

她脚步飞快移换,表情坚决无比,脸上尚挂着冥灵之泪,一双妩媚的狐眼闪烁着渴求的光芒,将之前的仇恨、不甘通通化了去,变得晶莹动人。

她忽然感到不太对劲,跑了约莫五里,却沒有鬼差前來拦截她,所经之处,鬼差仅是对她口出恶言,依然与队伍一同向前行进,将长鞭抽向行动缓慢下來的亡灵,催促它们快一点。

鬼差无五官,加之奔跑的速度很快,她唯听见骂声,不知它们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死寂的空间里,一切都是静止的,却因了她的奔跑,气流流窜起來,风呼呼而过,周围的一切模糊不清。

然而,她却从咒骂声中隐隐听出了一种幸灾乐祸之意,仿佛她正踏向不归路,中了它们的下怀,因此并不截留。

她不管那么多,竭尽全力地奔跑,跑着跑着双脚便离开地面,半透明的身子飞了起來,她这才惊讶地想起原來她会武功,便提了一把力,速度似闪电划过,很快便移换了无数相似的场景。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与你同罚她不知道,她正飞在一双泛着残忍之意的僵冷黑眸中,每移动一点距离,便离万劫不复越來越近。

她才逃出十來步,鬼叉罗便以最快的速度将那面监视亡灵转生动静的冥明大镜抬到了荒古殿,承禀阴司宰。

亡灵在往生路上逃跑如此逆天的事,千万年來也多多少少发生过好几次,即使新任的阴司宰,也该是有一种见鬼不怪的感觉,然而,绝彻的目光触及到冥明镜时,却闪过一丝惊诧。

竟然是她! 面容苍白无血色,已是半透明的冥灵之身。

 那个被他在丧失心智的迷乱之中奸淫的女子,竟也去世了?他对她沒有任何感情,说不上半分爱恨,也沒有鄙视嫌弃之意,端的便是一个无关者,然而,她被他**,她的丈夫秦维洛又与王舒真联合杀了他,他们还是称得上有关的,之少她痛恨他,至少他痛恨秦维洛,此刻连带她也不顺眼起來。

镜中女子的轻功修为比在人世时强了不知几倍,从她眷往焦急的表情可看出她内心怀着莫大的期许,似乎山崩地裂,沧海桑田再也入不了眼。

绝彻无声冷笑,僵俊的嘴角向上扯动,弯成一个不和谐的弧度。

别急呵!当你执意转身的时候,你们就该在一起了,而后的速度无论快慢,都已经无关紧要。

阳世为夫妇,死后依然在一起,这是**刻意安排的么?那么简歆和秦维洛之间,是不是仅是一种梦幻罢了,从未发生过?令他心痛的事从未发生过?她活着属于邵柯梵,死后嫁作秦维洛的妻子,却从未属于过他,倘若他目睹秦维洛和昭涟在一起,是不是可以抹杀她在阴世的一切?他的内心得到了些许安慰,眸中阴冷的光芒逐渐敛起,瞳孔缓缓收缩,手覆在冥明镜面上,黑气自指缝和掌缘扩散开去,盖住了疾飞女子的脸,只见裹着浅粉色衣衫的身子在幽黑中冲破凝滞的空气,向往生城快速飘去,搅起一股旋转着向后退去的气流,场景美丽却诡异。

那只苍白修长的手猛地向外一收,冥明镜中的女子显然感受到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震惊和茫然在焦虑的脸上交织,然而,只是一瞬间,整个冥灵之躯便折了方向,穿透镜面,飘出镜外。

绝彻的嘴角噙起一丝冷笑,手微微向地面覆去,并不见得使了力,而只起了牵引作用,迎面飘向他的女子落到宝座台阶下的殿面上。

怎么回事?为什么方才似乎看到了一张她极度憎恨的熟悉面容?身为亡灵,居然还会做梦么?昭涟失措地四顾,殿中一张大圆红桌旁坐着十位身穿黑袍的冥灵,脸部瘦得唯剩皮包骨头,面色苍白若纸,眼窝深陷无瞳孔,似幽深的无生命质黑洞要将一切吸了进去,额头标有钝齿形的黑色火焰印迹,似是某种可怕力量的象征。

自己已是冥灵之身,况且來到阴世见过诸多怪异的面容,也就不觉得恐惧,然而,那种來自悬殊力量的压迫却让她感到窒息,况且十位黑袍冥灵皆停下手中的文书,僵冷无表情的脸转向她,空洞的黑色眼孔似二十股黑色光柱的源头穿透她的身体。

它们并沒有进一步的动作表示,似乎在等待某种指示。

隐隐感受到大殿某一处的无形掌控力,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向上看去,不由得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是他!邵湘南!陵王!苍腾国的二王子!他正坐在六级台阶之上的玄色高座上,目光玩味而得意,隐含着一种说不清的恨意,嘴角微微噙着一丝嘲讽。

在人世时,正是因为他**了她,让她的幸福残缺不全,每天惶惶度日,后來秦维洛又因此事一度与她决裂,负气离开苍腾,在战争中死于邵柯梵之手,倘若他沒有离宫,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是不是,她就无需受如此多的苦,如今的子渊也不会孤独无依?除了邵柯梵,她与秦维洛的苦难,他也是始作俑者之一,他该死,他活该惨死!可是为什么,他会春风得意地坐在宝座上,成为她的主宰者?积压的仇恨如乌云叠在心头,一层压上一层,她不管他如今是什么身份,她不惧怕他会如何待她,凝聚所有的力量,身体忽然掠起,手掌翻转,真气吐纳而出,凝成一股强劲的白光,直直逼向座上阴司宰的喉咙。

她已然忘记曾经带给她不幸的人已经死去。

圆桌旁的十位灵魑无动于衷,脸转向宝座上的阴司宰,虽做不出任何表情,却也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其中有两位的嘴角抽了抽,似是不屑一顾。

只因它们看出,这冥灵女子的力量微不足道。

绝彻沒有任何举动,冷冷地注视着向自己袭來的昭涟,白光在他的脖颈上轰出半道缺口,片片晶莹的碎片向四周缓缓散去,从下颌到肩膀之间空出一道极深的孤,似被什么咬了一口。

他却依旧泰然,广袖缓裹的手抬起,轻轻一挥,低斥一声去,昭涟的身子便向后飞快退去,落到地上,愤懑不甘地抬起头來,只见碎片聚拢在一起,绝彻的脖颈重新恢复了完整。

她想要再度挺身前去,却沒有了任何力量,本就是冥灵之脸,此刻因仇恨变得扭曲狰狞,目眦欲裂,瞪到了最大,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间蹦出,邵湘南,你这个混账,畜牲。

呵呵……高大宝座上的黑衣男子嘴角扯向两边,阴森森地笑了起來,本尊的阳世名岂是容你这等猖狂之妇轻易唤得的,你逃避转世是为一罪,袭击本尊是为二罪,直呼本尊名讳……让我在炼狱火城接受惩罚吧!他话还未说完,殿上被灵魑强行点跪、双膝被定格在地上的女子,不安分地扭动着上半身,冲他大喊,声音夹杂着愤怒和悲痛,以及强烈的希冀。

冥灵之泪大颗大颗地滚落面颊,她闭上眼睛,拼力挣扎,终于在各种情感的巨大冲击之下,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垂下头颅,上半身瘫瘫欲倒。

你本该受这等惩罚,顺便遂了你的愿望也好。

绝彻双掌一击,立刻有两名鬼差从大殿两侧浮现,将昭涟带起,直上炼狱火城。

秦维洛依旧凝视着灰色的炼狱火城拱顶,轻声叹息,你究竟有多爱他?话音落到他字时忽然一重,带着一如既往的恨意。

白发苍苍的女子对他的恨已经习以为常,只淡淡地道,就像你对他的恨那样。

秦维洛嘴角泛起苦笑,那确实够浓烈的了。

之前聊了很久,现在疲倦了,他们不再说话,闭上眼睛,一面感受黑火噬体的痛楚,一面回忆过去,仿佛所有的过往都在黑火中呼啸着翻滚,被席卷着不断抛向高空,复又落下,不断循环。

炼狱火城的光阴无穷无尽,倘若有一天,那些过往被炙烤得干瘪苍白,他们该拿什么來慰藉余下的漫漫岁月?冥灵之心,怕也就真的不存在了罢,唯独剩下一副仅有虚无轮廓的躯壳,任黑火舔舐,再无痛感。

那红衣男子仿佛置身于一片红火之中,烈焰熊熊吐舌,却将他那孤决傲然的容颜与身躯衬托得无比冷清;那着浅黄色衣衫的女子容姿倾城,仿佛置身于一片云蒸雾霞之中,款款朝他而來。

刻骨铭心的模样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还有那么多的回忆,任岁月如何消磨,怕是也不会减少半许。

嗖……似是铁钉被拔出灵体的声音响起,秦维洛眉头微微一凝,睁开双眼,朝响声來源的右侧火域看去,却一下子僵住了目光,心狠狠揪了一下,天,那是,那是……她竟离世了!她竟被带到炼狱火城來了!怎么回事?他身死人殁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两名鬼差站在铁架面前,看着火卫将铁架上的亡灵一点一点地解下,他们之间,架着一名微垂着头的粉衣女子,应该是晕厥过去了,然而,感受到噬心的疼痛,她的身体开始剧烈的瑟缩起來。

秦维洛眷恋而心酸地注视着他在人世时的妻子,不知不觉眼中已经盈满了泪水,虽脱离了娇生惯养的躯体,然而,教她如何吃得了这等苦?他痛惜无比,然而身陷囹圄,怎么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遭受此劫。

啊!粉衣女子痛呼一声,抱住双肩,手指穿透冥灵之体,插入半隐现的肩胛骨中,头霍然抬了起來,脸部扭曲无比,看到眼前的黑火无边地蔓延开去,她惊恐地四顾,口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因难耐疼痛,身体缓缓委顿下去,然而,扫了一周,在触及到那双含泪的眸子时,她忽然呆住,仿佛有了力量,因难以言喻的震惊猛地踉跄一下之后站稳了身体。

那是……她的夫君?!一袭白衣在漫目的黑火中纤尘不染,似万朵不化的雪花凝结而成,发束高冠,黑发散背搭胸,却是丝毫不乱,眉目温清若生时,此刻却含着泪光,怜惜不忍地注视着她。

维洛,维洛……她急切地呼唤,挣脱两名鬼差的束缚,奔向居中的火域,连同铁架一道抱住她的夫君,不顾钉住他身体,且穿透铁架的长钉末梢刺入她的手掌,浑身忍不住地颤抖。

昭涟……秦维洛念出这个他三年多來极少提到的名字,口头上竟觉得有些生疏,心却又愧疚又疼痛,本想问她为何离了人世,她的唇已经凑了上來,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不断辗转亲吻,缠绕织挪。

他心里漾起异样却熟悉的感觉,三年來,他无数次与简歆亲吻,平静深沉,却忽视了昭涟唇上的感觉,再度尝來,竟是如此的炽热疯狂。

回忆起与她在一起的几年,她每次的吻,又何尝不是这样?仿佛害怕失去,仿佛在坚决地挽留。

他同样热烈地回应她,像是久别重逢,也知她即将被束缚在右侧火域,可望却不可触,他要以这次吻表达他对她的爱,对她的愧疚,并将今后无法进行的亲吻提前弥补回來。

火卫已将右侧火域的灵体押走,铁架上空荡荡的,松垮地缠着铁蒺藜,长钉下垂,指向地面。

那两名鬼差并沒有过來强行分开这对恋灵,而是怔怔地面朝他们,窟窿嘴微微张开,沒有五官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舒真只觉得心狠狠一扯,迅速移开目光。

秦维洛最爱的是木简歆,等來的却是昭涟,但他们毕竟是相爱的,而她……那红衣国君对她仅仅是存有微弱的情意,即使简歆不在,他也不会真正选择她。

呵呵呵……绝彻注视着掌心的微观之镜,那对已是冥灵之身的男女吻得越是热烈,他越是兴奋,顾虑到殿上的十名灵魑,他刻意压低笑声,几不可闻,听起來宛若连续的叹息。

然而,仿佛想到什么,他的表情忽然凝住,僵冷的眼中泛起了一抹凄凉。

第一百五十九章 驱逐来客青阶边缘绿苔苍苍,小径曲折蜿蜒,虽只隔了惠珂殿一里的距离,却似转过几个不同的空间,小小的阁屋坐落在枝繁叶茂的攀穹树下,大树旁逸出的枝条极为粗壮葱郁,将青墙红瓦的阁屋差不多遮掩了个密实,然而,却也让阁屋显得分外冷清。

屋前院子很小,但点缀装扮得颇为雅致,假山缠葛萝,盆中玲珑花,日晖笼画屏,镜中美人颜,齿形大叶垂枝的矮树栽了几棵,假山之下的小池中铺着玄、青、黑三石,相互错嵌,地势微斜,清水往复循环,皆是自地下抽上來的源源活水。

这方小小的地盘便是她婢女身份的居所,虽有一番耐品的风味,然而,比起她富商父亲赐予她的琼楼金阙,高亭大榭,长廊曲槛,却是寒碜小气了不知多少倍。

作为芜僵剑师的弟子,邵柯梵的师妹,她的武学修为不弱于在世时的第一剑客王舒真,端的是可以随意离去的自由身,然而,她却更愿意留在这里,留意郑笑寒的一举一动,等候苍腾方面的命令,他要她做什么,她便心甘情愿地做,无怨无憾,尽得一生,爱一人,虽冷清,到头來却也是一种心满意足的回忆呢!院中被木架支起的半丈屏风上,垂下一方宣纸,上面的彩画仅仅完成头部,微卷的黑发如瀑,在刚开始描的后颈处收住奔流而下的去势,束发的锦缎红丝似半透明的红雾,缭绕在头发之上,与他薄薄的红唇相映衬。

那侧脸线条干净利落,神情眷往,高挺的鼻梁衬得一双幽深似潭的眸子更是依依,嘴角噙着一丝温柔的笑容,端的正是他注视着简歆时的模样。

侧面本就比正面难画许多,为了准确无误地描出他的神态,两个月來,她换了无数张宣纸,终于画得最满意的一张,站在屏风前,仿佛他凝视是自己,心神荡漾不已,整个人都沦陷进了那双眸子里。

窸窣响起枝条被拔开的声音,似有人朝院子走來,宛葭的眼睛浮过一丝警惕,手指凌空点向屏风边缘一处浮凸出來的按钮,院中亮光忽然大盛,只见一面薄镜垂落下來,反射强烈的日光,将俏生生的女子和缠绕着葛萝的假山照在其中,明晃晃的看不真切。

脚步声越來越大,却在即将踏入院子时停了下來,狭窄路径旁错叶扶疏,遮住來人的脸庞,只见黑袍翩翩,裹住枯瘦的躯体,带着一股诡异的味道。

來了!宛葭心念一动,阁屋正堂的沙漏滴过辰时七刻,郑笑寒正在端泓殿上朝议事,不可能注意到她,她抬头看向阁屋屋檐,檐缘镶着许多面古木雕花小镜,微风阵阵拂过,院外的景致在里面轻轻摇曳,并无任何异样。

她快步走出院子,停在來人的面前,透过树叶注视那双灰色的眼睛,微微敛襟施礼,见过重烛法师。

重烛不太适应地轻咳一声,鹰爪似的手拔开枝叶,露出枯瘦清瞿的脸,周姑娘贵为芜僵之徒,第一富贾之女,何必多礼?国君吩咐老夫到鹰之王宫后便來找周姑娘,劳烦周姑娘带老夫去见离紫师姐罢!宛葭点点头,折身引向另一条幽深的小径,国君已经在信中说过了。

最近进宫寻人的人,大多会先來找宛葭,由宛葭带了去,不然被宫中巡逻的侍卫看见,怕是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來。

重烛跟在后面,捋了捋胡须,想必国君正有此意,希望这番前來,不会无功而返吧!绕过无数婢女紧挨的阁屋,再踏上一条宽阔的大道,径旁便是错落有致的朱楼翠阁,皆是王公大臣居住之所,精美大气,院落开阔,令人眼界霍然一开,沿着走了二里,宛葭终于在一栋飞檐反宇的黑墙宫殿前停下,隔着大小适中的院子,不再挪动步子。

在一片雕梁绣户中,黑墙翘檐显得尤其诡异,仿佛供着某种令人心生寒意之物。

院间灰泥筑起的池子之中,一潭黛色的水静止不动,不似活水,然而沒有任何异味发出,也不似死水。

池水中央,一个巴掌大的喷头蛇头般扬起,布满密密麻麻的喷孔,仿佛无数双漆黑的眼睛,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重烛皱了皱眉头,离紫师姐的性格本就异于常人,无论去了什么地方,都将身边的一切弄得怪异无比,他本來已经习惯了,然而,不知为什么,总感觉眼前的一切不会如此简单。

宛葭对着半掩的殿门道,离紫法师可在?重烛法师來见。

话音刚落,嘭,两扇殿门忽然向外拍去,又被黑墙所阻,嚓地一声折回,在惯性的作用下反复关阖,逐渐缓慢下來,最后轻贴黑墙,完全打开,露出方才明幻不定的正堂,除了一张食几,竟然空无它物,仿佛一座冷清的炼狱。

一个年过半百的黑衣女子,正站在殿门中央,目光冷淡地注视着两人,脸色阴沉,颇为逼人。

她鼻梁高挺,眉眼生得清秀,头发却白了近乎一半,额头上也有细微可见的岁月刻痕,宽松的黑衣将她纤瘦的身子衬得更加孤瑟。

原來是师弟。

她缓缓开口。

声音沙哑,语气不情不愿,显然,很不待见重烛。

重烛却也仿佛习惯了,拱手,神态恭敬,來找师姐,是因为有要事相商,请师姐容我进屋一叙。

哈,哈哈哈……离紫大笑起來,一脸不屑,是关于坟墓之事吧?她说得很大声,仿佛是故意的,重烛和宛葭一惊,环顾四周,发现并沒有其他人,才稍稍放下心來。

师姐。

重烛压低声音,向院子走去,这件事关系到天下苍生……别过來。

在他前脚快要落到院中时,忽然被凌空逼來的气流击中膝盖,钻心的疼痛瞬间蔓延全身,那股气流带着压倒性的趋势,将他的身体向后带去。

宛葭赶紧扶住重烛,愤怒地看了离紫一眼,离紫法师出言制止就是,何必对同门师弟下手?重烛稳住身形,被袭中的膝盖微微弯着,脸上却沒有责备的神色,只是摆摆手,别怪师姐。

你给我走,坟墓一事,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

离紫坚决地下了逐客令,颇有两分泼辣味。

重烛摇了摇头,师姐,你以前性子虽烈,可以算是个听得进话的人,怎么到了鹰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然而,离紫只是恶狠狠地抽着他,目光似煨了毒的火,你,给我走,快点走。

一阵大风吹过院子,将她的黑袍拂向身后,猎猎而动,显出凹凸有致的身子,原來并不是一截枯木,她的头发只是高高束起,拢向后背,并无任何点装的发饰,虽然眼里皆是阴戾之色,然而,依然让人感到不惹尘埃,肃然有了敬意。

重烛看着她,眼中泛起一丝痴意,仿佛想起了遥远的过去,倏而回过神來,唇动却无声,向她传音入密,师姐,我领了国君的命令前來,断不能空手回去,况且如果你回心转意,本是一件造福苍生的大事,由此一來,对你对我都是好事。

好事?离紫冷哼一声,你现在就走人,对你对我才是好事,快走!宛葭本想进屋与她细说,但她如此态度,再加上方才对重烛的举动,心知今天是不能踏过这院子了,然而,站在院外遥遥对话又太显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对重烛道,或许离紫法师正巧今天心情不佳,重烛法师先行回去罢,改日再來相叙。

我心情好得很。

讨厌把猜测强加到自己身上,离紫毫不客气地反驳,伸出手指指向重烛,你给我走,再也不要來。

重烛被激起了愤怒,猛地一甩黑袖,既然如此,那今日我是说什么也要进殿了,师姐,莫怪师弟不敬。

说着向院子走去。

离紫面色更沉,顾不上多言,一道道白光自指尖流出,击向重烛,然而,皆被飞扬撩起的黑袖挡了回去,重烛表情坚决,一脚踏向院子,女法师瞳孔猛地一缩,双手对合分开,引出一团白色缥缈的元气,迅速推出,将他的身体震飞出两丈远。

师姐,你……重烛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显然有些不敢相信,脸上浮起一丝凄苦,离紫,你竟真的下得了手?宛葭忙将他扶起,法师,还是先回去好了。

 目光转向离紫是已是愤怒,离紫法师何必下手这么重,我们走就是。

快走!离紫不耐烦地低喝,风依旧在吹拂,池中静止的黛水泛起丝丝涟漪,黑袍向后扯动,她的身子显得萧瑟冷清。

宛葭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倘若真不待见一个人,那么转身关门就是,为何却要将他阻隔在院子以外,难道这院子有什么问題? 这样一想,视线扫过黑墙,静水,莲蓬喷头,心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

然而重烛却沒有想这么多,朝宛葭点点头表示感激,拔下她的手,虽因疼痛脊背微躬,头却抬起,注视着隔了三丈之远的女子,依然使用传音入密,师姐,你虽嘴上强硬,可我知道你是一个心慈的人,坟墓一事并非不可以商量,你既然叫我以后不要來,今日我就要将话说一个清楚。

他撩起袖子揩了一下嘴角的血迹,不顾宛葭的极力劝阻,苍白着脸第三次朝院子走去。

你逼我是吧?你……离紫后退一步,靠在黑墙上,眼里的阴戾慢慢散去,被一种无可奈何的痛楚取而代之,你逼我,你就不要后悔……师姐,我只想与你商量坟墓一事,何來逼迫之说?重烛边传音边向她走去,这件事必需尽快了结,來日方长,不知会生出什么祸根來。

走,你给我走……离紫忽然挥起黑袖,声嘶力竭地大喊,沒得商量,快走……第一百六十章 受辱这院子可能有问題。

不好的预感越來越强烈,宛葭焦急地劝。

重烛摇摇头,不搭话,沉着脸继续走去,在距离院子半步之遥的时候,离紫忽然爆发出一阵决绝的笑声,站在门槛和院子之间平台上的脚踏上了院子。

嗒。

一声巨响,重烛一惊,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离紫踩中的那方砖仿佛一个宽大的按钮,向地下凹陷半寸,哗啦啦,水池中的水仿佛被什么东西搅动,绕着池壁奔流起來,不断翻腾,白沫飞溅,唰唰……莲蓬喷头仿佛睡眠的蛇被激活,快速旋转,无数股水从水孔喷出,转眼间便洒遍了整个院子,而一系列的动静竟在离紫踏上青砖的瞬间完成。

青砖陷下时,宛葭心知不妙,忙将重烛拉离院子,然而将视线投向院中时,离紫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身上有白雾腾出,发出嗞呲的响声,有腐肉的味道发出,她还未來得及惊呼,女法师仿佛是终于承受不住,瘫倒在地,双手紧紧环抱在胸口上,全身不断痉挛。

离紫,离紫……重烛大惊失色,正要冲过去救人却被宛葭拉住,沒救了,这水有毒。

莲蓬喷头不断转换方向,环洒四周,扬喷高空,漫天水珠纷纷落地,织成一张密集的珍珠水帘,悬挂无数剧毒的晶莹颗粒,让一切活物无路可逃,院中边缘的盆栽不过在眨眼间,便枯黄委顿成死体。

走,快走。

院中的女子虚弱地喊,之前坚决的语气,此时却充满恳求,重烛,走!离紫,你这是何苦?重烛枯瘦的身体无力地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伸向院子,对不起,对不起……我被郑笑寒囚禁,度日如年,早就不想活了。

院中女子的面容被水珠笼罩住,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身体不断被消蚀,逐渐变小,就连痉挛的力气都丧尽,在煎熬中等待死亡的來临。

她的头慢慢垂下去,声音在沙沙沥沥的喷水声中显得微弱而艰难,坟墓之事关系到鹰之的大盛,郑笑寒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能力的法师,你快走。

她來了,就走不了了。

竟然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宛葭一时戚然,将悲痛不已的重烛扶起,听离紫法师的话,法师快走罢,不然,她恐怕就白白牺牲了。

重烛差点稳不住身形,然而,知道她已无法可救,只能尽量探到一些有用的话,便急切地唤不再有声息的女子,离紫,离紫,坟墓可有破解之法?他的目光,似要穿透水帘看到她的情况,然而,只见白烟不断冒出,朦胧一片,只听见嗞呲的声音连续不断地响起,像是灼烧着他的心。

无,除非地狱亲自召回。

离紫虚无缥缈的声音响起,顿了顿,那颗委顿下去的头猛地一抬,费力地大喊一声,走。

而后重新垂了下去,再无声息,也再唤不醒。

嗞呲之声忽然大作,白烟忽然大盛,穿透水帘冲到半空,夹杂着腐肉的味道,被大风吹散,与此同时,池中的水恢复了原來的静止,莲蓬喷头完成了任务,停顿下來,保持原來的姿势,无数的喷孔注视着虚空,似乎在等待下一个猎物。

那年过半百的女子再无踪迹,仅有一袭空瘪的黑袍瘫在地上,青砖上皆湿漉漉的,然而,水珠却恰好在院子与院外的接缝处收住去势,不着院外一物,可见莲蓬喷头设计得如何精妙。

重烛一只枯瘦的手遮住灰色的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沉痛的呜咽,重重地叹息一声,对宛葭无力地拱手,让周姑娘见笑了,老夫这就回去。

 他的手就连拳头也无法攥紧,看得宛葭心一酸。

回去?请问重烛法师回去何处?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力。

宛葭一惊,回过头去,却见郑笑寒领着五名最得力的剑客,站在距离自己一丈远的地方,连忙紧走几步,到她面前跪了下來,小宛见过国君。

哼!郑笑寒冷哼一声,薄衫绿袖一挥,携带一股强劲的力道,仿佛大手扇來,宛葭的左脸顿时红肿一片,身子向右倒去,如瀑的秀发似水折了方向,倾洒在地。

国君。

宛葭捂住脸,勉强支起身子,眼中涌起委屈的泪花,小宛不知哪里错了。

郑笑寒秀眉一挑,哦,是么?手指抬起,凌空点了她的穴道,暂时不去管她,将视线投向前方,只见一袭黑袍的背影,半百的华发在风中飘动,不似法师,而像一个凄苦的老人,在墓前祭奠逝去的故人。

重烛缓缓转过身來,面色黯然,点了点头,世人皆叹鹰之国君杀伐决断,颇有智谋,却不想如此歹毒,在下得一见,实在佩服。

郑笑寒反剪着手,缓缓踱步过去,死者为大,虽大法师听命于姓邵的,本王却也要恭敬地问候一声,法师还有什么遗言吗?本王或许会考虑一下,助法师实现夙愿。

重烛闭上眼睛,脸上沒有丝毫畏惧,此番來鹰之的目的已经达到,总算沒有辜负国君的重托,死也值了。

你说什么?郑笑寒一惊,什么意思?重烛微微颔首,离紫师姐不过是趁早了结自己而已,邵殿即将知道坟墓的秘密以及破解之法,事情迟早会残暴露,到时师姐定难逃毒手,所以……他顿住不说,已经无须多说。

毕竟不知道郑笑寒是什么时候來到身后的,他只能赌上一把,无论如何也会落得身死人殁的下场,还不如为苍腾做一点贡献。

來晚了一步么?郑笑寒脸色苍白无比,目光死死地盯着他,试图寻到一点欺骗的迹象,却发现他不似开玩笑的样子,想到能够让鹰之强大起來的计划就要毁一一旦,心血上涌,胸口猛地疼痛起來,她伸手按住,强忍着逼了回去,咬牙吩咐,动手。

唰,五柄剑齐齐出鞘,青、白,蓝、玄、紫几道剑光当空一闪,游蛇吐信般向黑袍法师刺來,法师却一脸漠然,不闪不避,已然一副不关心生死的模样。

郑笑寒皱了皱眉,仔细观察之下,发现他并沒有暗自聚力敛势的迹象,无论他是怎样的想法,她并不关心,关键是她要除掉这颗眼中钉。

随着剑尖离法师的胸口和眉心越來越近,五名剑客冰冷的脸上皆蒙上了一层快要捕获猎物的兴奋,却见重烛灰眼一冷,放射出夺目的寒光,手臂一动,黑袍宽袖忽然扬起,放大五六倍,飞快卷出,猝不及防地裹住五人的身躯,不知施了什么法术,剑客锋利的剑尖竟沒有刺穿黑袖。

郑笑寒大吃一惊,拔出黑麟剑,迎了上來,然而已经來不及,法师只快速向前一步,便连带五人踏上了院中青砖,嗒,青砖陷下半寸,哗啦啦,水池中的水再度活跃,绕着池壁奔流起來,不断翻腾,白沫飞溅,唰唰……莲蓬喷头仿佛睡蛇再度被激活,快速旋转,无数股水从水孔喷出,转眼间便洒遍了整个院子。

郑笑寒心知着水中之毒的厉害,虽未近得院子,亦是大骇着飞退了好几步,再看院中,在漫天密集的水珠之帘中,一团团嗞呲冒出的白烟腾上半空,腐肉的浓郁味道向四周散发而去,不忍耳闻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水帘中六具倒地的身影迅速消蚀下去,很快便沒了声息。

最后一袭水帘迎地泼下之后,院中豁然明朗开阔了起來,却只见七身黑衣瘪瘪地附着在地上,曾经的生命体便以如此方式消失在人间。

五名最得力的剑客……就这样去了?郑笑寒又惋惜又气愤,一怒之下,手腕一转,黑麟剑朝地上垂刺下去,一圈黑色光芒腾然而起,地面一震,无数道裂缝蔓延开去,周围丹楹刻桷的大栋宫殿皆微微虚晃了一下。

邵柯梵。

她恨恨地吐出三个字,一团元气从掌心流向剑身,剑光忽然大盛,黑麟已然沒土一半,一丈见方的地面碎成几大片,而她正站在其中一片上。

她的目光凌厉地逡巡四周,最后停留在瑟瑟发抖的婢女身上,那容貌妩媚却从不故作流转之态,此刻脸上挂着恐惧的泪珠,更似清晨沾露的娇花,仿佛从未绽放过。

郑笑寒冷笑一声,覆掌凌空一吸,黑麟剑跃回她的手心,黑色的寒光忽敛忽盛。

她踏过一地碎土末砺,剑尖指向宛葭,该你了。

不。

宛葭不断磕头,额头由微红直到沁出血丝,小宛不知道重烛法师是苍腾方面的人,他说他是离紫法师的师弟,想來见她,便叫宛葭带了來,所以……哦?是么?冰冷的剑尖挑起她的下颌,逼她抬头迎向若霜的眸子,他们商讨一事,你为何不阻止?宛葭泪眼盈盈,离紫法师不让重烛法师进院子,一次次阻止,叫他回去,其余的话小宛就听不到了,他们使用传音入密交谈,小宛虽错在不该带重烛法师來,但并沒有异心,恳求国君手下留情。

郑笑寒皱了皱眉头,将剑尖移开,却见婢女又磕起头來,青砖上染了一层鲜血,请国君饶恕,小宛不是故意的。

你的武功,当不输于王舒真在世时,为何如此卑微低贱?见她为了活下去不惜这样辱沒尊严,郑笑寒摇头叹息,剑伸到她的手臂下,带起将颤抖不已的婢女,枉费了一身武学。

宛葭微垂着头,从怀间抽出手帕拭泪,只是慑服于国君的威严才这样,倘若国君派遣小宛去办事,小宛也能像其他剑客一样严谨沉稳,不会辜负国君的期望。

郑笑寒见不得她这副窝囊的样子,轻蔑地嘲讽,还是先你的阁屋压惊去罢。

是,谢国君不杀之恩。

刚走得两步,忽听一声慢,宛葭一抖,转过身去,国君……以后有什么人來找你带见宫中人,须得向本王禀报,不然,再不会保你的人头。

凌厉带着威胁的声音撕裂空气,几乎划破耳膜,宛葭忙唯唯诺诺地答了一声是。

回身时内心又好笑,又庆幸,又悲凉,却无悔。

第一百六十章 绝妙对策郑笑寒怔怔地注视院中湿淋淋的地面,想到五名最得力的剑客就这样死去,更严重的是,邵柯梵已得知坟墓的破解之法,心再次疼痛起來,终于忍不住哇出一口鲜血,洒在废砺之上,斑斑点点,似她破碎的心。

邵柯梵!邵柯梵!……扑棱棱……一只灰亮的大雁落在窗柩上,不断扇动翅膀,黑豆般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书案前正聚精会神地提笔下书的红衣男子,满含期待。

邵柯梵神色一动,该是有消息了!将信取下來,展开,然而,只扫过一眼,脸上已是惊骇之色,重烛和离紫竟都死在了毒水之中,而十三万座坟墓中的恶灵,并无任何遏制之法,除非地狱亲自召回。

信中提到了重烛临死之前欺骗郑笑寒,并令她信以为真的事,邵柯梵却是倒吸一口凉气,重烛以为此举对苍腾有利,却沒有仔细想或许会害了苍腾,郑笑寒既然认为苍腾掌握了破解坟墓的方法,很有可能会提前举兵,先发制人。

他颓然坐到宝座上,手指抵住眉心,苦苦思索对策。

怎么了?听见叹息声似风筝线铮然蹦断,简歆忙从书间走出來,见他手上拿着一纸书信,伸手要拿來看,他却避开她的手,将信收入怀中。

国家大事。

邵柯梵颔首看她,眸中星辰点点,夹杂着难言的苦楚,嘴角扬起一抹艰涩的笑。

……见他心情低落,简歆暗暗焦急,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事,却也清楚他不愿说,自己不该再多问下去,便坐到他的腿上,勾住他的脖颈,手插进他的后领,慢慢游移向深处,嘴凑近他的薄唇,声音似细蚊嘤嘤,带着致命的诱惑,要不,先快乐一下,舒缓心情。

邵柯梵一阵恍惚,伸手环住她的腰际,轻轻抚摸,却离开她微启的粉唇,将头靠到椅背上,眼神波澜不惊之下,无数惊涛骇浪在暗涌,简歆,回书房看书去。

他第一次拒绝自己,简歆不由得一愣,随即,莫大的委屈在心头涌起,手不服输地覆在他的下体上,竟是柔软和冰凉的质感,不似曾经的滚烫坚硬,她不相信地揉捏几下,他依然沒有膨胀起來,只是目光清淡地注视她,夹杂着隐忧,声音轻柔却带着拒绝的意味,简歆,事关重大,不要闹了。

简歆不想扰了他,从他的大腿上下來,真挚地注视那黯淡的面容,真的不用告诉我?或许我可以为你做一点什么。

邵柯梵欣慰一笑,脸部冷峻利落的线条柔和了许多,他站起身來,手背轻抚她垂在胸前的秀发,简歆,你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不过这件事你确实帮不上忙。

他有些发怔地看着她走向藏书间的背影,才想到从某个方面上说,她和他都是那样的孤独,然而,他们却走到了一起,相依相守,在冷冰冰的王宫中温存对方。

思绪转到坟墓一事上來,眉头不由得深深敛起,倘若郑笑寒真的按照他所想的去做,那么鹰之士兵便拥有以一当十的力量,只需十万军队,便相当于百万,对苍腾大为不利。

他微微动容:除非地狱召回?!也就是说,地狱召回是一个办法,而另一个,则是想法让郑笑寒相信重烛说的是谎话了。

他不由得感到奇怪,地狱竟然对鹰之违规留住十三万亡灵的事无动于衷,亡灵逃避转世,必受重罚,或者被铸入兵器,或者被押到炼狱火城,历來,鬼差对每一个逃避者穷追不舍,直到抓到为止,但竟然对十三万本该到阴世转世、然而却被人为束缚住的亡灵置若罔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听见候在大殿的达庆來报,巫师灭昼和术士方修已经探坟归來,正在殿外求见。

事到如今,见与不见都无甚意义了,然而,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起身走出书房,朝殿外身着黑袍的两位异士微微点头。

灭昼和方修步入大殿,脸色皆有些黯然,拱手垂头,草民拜见国君。

看來,二位沒有想到抵御的办法罢?预料到了结果,他淡淡地问,然而,仔细一辩便会听出他的语气里刻意压抑着不快,眉眼间也是隐现忧虑。

这关乎国家存亡,当下却沒有任何解决的办法,他多么希望两人能够否决他的猜测,然而,却只听到异口同声、却又无可奈何的一个是字。

邵柯梵叹了叹,向身后一甩红袖,闭上眼睛,剑眉轻颤两下。

二人面面相觑,脸上闪过一丝愧色,方修抬起头來,不过,我们知道郑笑寒是如何束缚魂魄而不让苍腾发现的。

哦?邵柯梵神色一动,眸中细碎的星点微微闪烁两下,说。

墓碑内侧刻有锁魂图,刀法轻而精,肉眼很难辨别出來,鹰之打造墓碑时在锁魂图敷上蜡,封墓时在棺材顶特意空开的位置燃上白烛,刻图上的蜡就会逐渐融化,锁魂图便发生作用,将还未被带走的魂魄束缚住,将被鬼差带走的魂魄脱离地狱的控制,回到坟墓当中。

灭昼接着道,蜡中混杂进疯灵素,蜡融化后气味全部被封闭在坟墓中,只有亡灵能够闻到,从而变成恶灵。

原來如此,鹰之这一招不错。

而立之年的国君眼中闪过孤狠的光芒,一只拳头倏而攥紧,似要将那一方小国捏得粉碎,然而想到什么又松开來,面色柔和了许多,双眉一挑,倘若使用机噬灵符……灭昼和方修承认可行的同时,脸上的忧虑并未减少多少,这虽是眼下唯一的办法,然而,倘若使用噬灵符,那得一张张光明正大地贴在坟墓上,郑笑寒一定会及早发现并采取行动。

邵柯梵却已经在瞬间考虑了这个问題,可在坟墓四周布上结界,施法让画好的噬灵符消隐于无形,覆在结界缘面上,恶灵被法剑吸引而出时,撞到边缘便已经魂飞魄散。

灭昼和方修眉目舒展开來,相视点头,佩服不已,苍腾国君果然足智多谋,难怪坐拥如此广袤的山河却始终不乱,难怪郑笑寒一次次主动采取措施,皆在不经意间成为一场空梦。

邵柯梵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既是这样,郑笑寒认为他掌握了解决的方式,从而打算先发制人,主动举兵的话……那他在大军前立下的契约,便可不撕而破了。

他心情舒畅了许多,缓步踏入藏书间,才发现简歆已经趴在案上沉沉睡去,双目紧阖,呼吸均匀,面容安然知足,所有的秀发都披散在后背上,一部分绕进臂弯下,柔软地飘动,那本《苍腾异闻考据》掉在地上,摊开了几页。

他的掌心轻覆在她的头发上,目光眷恋依依地注视她,不知为什么,对这本该心满意足的一幕感到伤怀。

简歆的呼吸忽然粗了一些,眉头微微拧起,嘴唇动了动,急切而模糊地扯出两个字來,他的心一慌,赶紧倾耳下去,想要听个清楚,她却再也沒有发出声音。

她在呼唤谁的名字,是维洛,还是柯梵?她梦见了谁,是她亡灵时嫁与的夫君么?梦中的她,是否正守在秦维洛消失的巨坑旁,声声急切,如泣如诉?邵柯梵将手移开,却感到千万般沉重,无力地垂下,另一只手则捂住疼痛翻涌的心口,他始终做不到忽略她的那一段过往,他苦苦思念她的那几年,她却与秦维洛卿卿我我,宛若神仙眷侣,甚至他们之间,不知做了多少次那样的事,这一点他从來不敢深想,思绪往往浮光掠影般扫过,唯恐将肺腑伤了个透净。

叫他如何容忍,心爱的女子灵魂与情欲都与其他男子交织在一起,她是他的,一根头发也容不得他个碰,倘若她那时活着,他定让打她主意的人不得好死,可是,她却在他无法看到她的存在时,做了令他悲痛欲绝、却是再也挽回不了的事。

他虽每日对她温柔地笑,然而内心却结了一道好不了的伤疤,每日扯痛不已,可是他实在太过爱她,无论如何也要留她在身边,表面装作早就遗忘,却是独自饮伤。

他一如既往地抱起她,施展隐身术,眨眼间便到了寝房,将她轻放在床上,拉过大红的锦被盖住她的身体,离开时手却忽然被拉住,他有些惊讶地转过身,发现她正笑盈盈地注视他。

什么时候醒的?邵柯梵眉头一皱,不会在藏书房中就醒了吧? 那么……简歆将被子掀开,直起身來,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长发,你为我盖被子的时候,一阵凉意将我包裹,我迷迷糊糊地猜倒是你,就醒來了。

是么?邵柯梵温柔地笑笑,将她按回床上,俯身下來,嘴凑进她耳边,那要不要一股暖意将你包裹起來?不要。

简歆坚决地否认,手却捏住他的腰带,轻轻一拉,他的红衣和白色里衣一道宽解开來,她抬手按住他厚实的胸膛,感受他慢慢压下來的力道,……才怪。

第一百六十二章 坟场相遇十三万座坟墓森森林立在荒原上,一动不动,钝剑般指向苍穹,似一具具僵止的死尸,惨白着脸,手举过头顶,掌心合在一起,随时准备跳起咬人一口。

十三万无辜生命成为荒草的土料,然而,路经这片广袤坟场的人,难生对死者怜悯的心境,反而生出许多寒意出來,不由得加快步子,光是那密集的外观便让人感到一阵窒息,更不用说阴森的气氛了。

仿佛飘忽的绿虹贯空,一袭绿衣自天边浮光之影般掠來,轻而稳地落到一座坟墓上,黑亮的眸子逡巡一周,并沒有发现任何异常,來人嘴角露出一丝侥幸的笑,同时眉头皱了皱,已经三天过去了,邵柯梵却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他不是掌握了破解之法么?手中的剑微微颤动,仿佛受到了什么的召唤,郑笑寒神色一动,眸中焕发出雪亮的光芒,手握住剑柄,唰,拔剑出鞘,黑色的剑身暴露在空气中,更是颤抖得厉害,几乎脱手飞去,她向掌心注了不少力道,方将黑麟稳住。

嗞呲嗞呲刺耳的声音忽然大作,几乎透明的碎片状恶灵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附着在黑麟剑身上,相互追逐着噬咬,似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直到剑身被积满,再无容罗之所,气势方才减弱了下,然而,此时的黑麟已经吸了足够的力量。

郑笑寒满意地注视着在剑身上不断流窜的半透明黑点,仿佛看到辛苦栽培的孩子终修成大器,正忠心耿耿地为她所用,良久,终于意兴阑珊,将剑上的恶灵以内力逼散了开去,迅速插剑入鞘。

她忽然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題,邵柯梵掌握了破解之法,是否要等到战时方才使用,倘若他是这样算计的话,她不动,则他不动,无论如何她都讨不到半点便宜。

离紫法师是莽荒之渊首屈一指的法师,她既能设计出如此绝妙的锁魂图,便一定会有解决之法,因此对邵柯梵掌握秘密之事她深信不疑,况且重烛临死之前完全不似说谎的样子。

她气自己沒有及早了结离紫,让她在她未來得及到场的情况下将秘密泄露了出去,如今这十三万座坟墓,她耗费了好大一番心思,也投入了不少国库银两,就这样付诸东流么?恨与痛一齐涌上心头,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难道上天注定她此生都无法斗得过邵柯梵吗?她脚下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土地,只有扩大疆土,鹰之才能获取更多的福祉,子孙后代才能少受威胁。

忽然隐隐感受到一股生人的气息,郑笑寒目光一狠,跃下坟墓,在高大墓碑的前面低下身子,抬眼看向气息逼來的苍腾方向,然而,來人由黑点逐渐扩大到可以辨认的轮廓时,她差点惊呼出來:竟然是他!一身青衫,眉眼冷峻,目光投向荒原,审视一片广袤无垠的坟墓。

与她之后,他便只穿青衫了,即便心里清楚这样会更加令她怀念丹成。

祭尘斜向落在第75603座坟墓之前,正是他们开始的位置,他即便记得不准确,却也像被牵引那般,正好在这里落脚,此时与她隔了十五座坟墓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上次他对她下毒,被她斥走之后,他再也沒有去过鹰之,她亦从來不愿意想起那件不堪的往事,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他们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到一起,但她相信对于彼此而言,双方的感情都是纯粹的,那件事却在她心上留下了一道伤,又怨又痛,此刻她看着他,解了相思之渴,目光中却泛起愤怒。

祭尘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仿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落到地上,视线触及到墓碑号时,不由得苦涩一笑,伸手抚摸那冰冷的墓碑,喃喃说了一句什么,便又飞身而起,像方才她那样逡巡四周。

而朝着的方向,正是她所在的位置。

郑笑寒眉头紧紧凝起,该不该现身与他相见,他该是邵柯梵遣來观察坟墓状况的,撞见了不免尴尬,然而,他的武功修为极为不错,只要她稍动身形,他一定会发觉她的存在,但就这样等待着他目光扫到自己身上么?她又气愤又紧张,一时拿不定主意。

谁?感受到有生人潜伏在附近,祭尘瞳孔陡然一缩,猛地握紧手中的剑,快速拔出,朝她所在的位置斜斜刺下。

郑笑寒身子向后掠起,绿袖挥出,嘭方才避身的坟墓破碎开來,乱石飞天,缝隙间露出青年惊愕不已的脸,笑寒,是你。

是又怎样?邵柯梵派你來做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一气之下,掌风过处,最大的那块碎碑石朝祭尘逼去,边缘碎屑不断掉下,洒了半空。

祭尘本已收了招式,避开漫天碎石,却不想她会下如此重手,只满心欢喜朝她迎去,猝不及防被折來的碑石击中胸口,嘴角沁出一丝鲜血來,剑客眼神痛苦,不相信地摇摇头,任身体直直落了下去。

她竟然要杀他,她竟然要杀他……?!那么,就这样死了好了,他最在意的人要置他于死地,他又为什么而活着?郑笑寒心一疼,飞身过去将他抱住,稳当地落到地面上,单膝跪倒在地,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撩起袖子拭去他嘴角的血迹。

祭尘痛苦纠结的眉舒展开來,一动不动,任她握住他的手腕,替他细细把脉,任她头贴在他的胸膛上,聆听他的心跳。

片刻之后,确定他并无大碍,郑笑寒放松地舒了一口气。

祭尘双眸悲哀却知足,静静地看着她,早知如此焦急,又何必伤我? 受伤的身体十分沉重,他仿佛正躺在一团软绵之中,享受一种煎熬却舒适的奇异美感,他的双手攀上她的脊背,却被她冷着脸拔下去。

邵柯梵究竟要你到坟场做什么?郑笑寒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她暂时顾不得儿女情长,或许祭尘此行目的正与邵柯梵对坟墓一事的打算有关。

看看。

祭尘艰涩一笑,却沒想看到了你。

郑笑寒心知邵柯梵当是叫祭尘來观察坟墓的情况而已,表面上如此,问到深处亦如此,再说即使有什么阴谋,祭尘是苍腾方面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

她失望又愤懑地叹了口气,再次垂头,祭尘一往情深的眼神让她的心软了下去,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怀中人,犹豫片刻,忆起他上次在酒中下毒的事,一咬牙,手松开,欲将他弃在地上。

祭尘早有防备,迅速伸手环住她的后背,在她的手松开的瞬间狡黠一笑,向下一带,两人一起倒到了地上,她压在他身上,身子紧挨,五官相对,下意识地拼命挣扎,那双男人的手仍紧紧地箍住她,不留余地。

作为一国国君,竟在荒原的坟场上被人如此对待,不管他是谁,无论如此都是一件羞辱的事。

郑笑寒恼羞成怒,祭尘,你这个畜牲,也不分场合。

祭尘腾出一只手,轻轻按住她的头,让她的唇离自己的更近,嘴角扯出一抹玩味的笑容,分场合就行了?说着一个翻身,将她完完全全压在身下,被碑石击中的痛感已然消失,只剩下无限膨胀的欲望,仿佛无边无际的荒原。

祭尘,你这是存心害我么?郑笑寒惊恐地低斥,一时间无措起來,手用力推他的胸膛,却是无济于事,绝望的感觉袭上心头,要是被人发现,她一定尊严尽失,遭到鹰之的唾弃和驱逐。

祭尘手托住她的头,在她眉心上落下一个吻,怎么会,我的身体完全盖住你,就算被人看见,也只看见我在动而已,至于下面享受的是谁,他人是看不见也猜不到的,况且,那么多的坟墓,可是你造的天然遮蔽所呢!不用……可惜了。

你……郑笑寒哑口无言,任他温湿漉漉的吻从眉心向下移动,经过眼睛,鼻梁,再重重地压在自己的唇上,她尚处于惊魂未定中,神经紧绷,眼睛注视黄绿色的苍穹,耳朵辩听四周的风声,祈盼不要出现什么人影,因此牙关咬得紧却也被祭尘轻而易举地撬开,舌头很快被一软温热卷住,吸吮缠绕,探向深处,似要索求更多的东西。

她身体很快热了起來,感到自己化作了一潭水,想要肆意流淌,自由奔流,看着天穹的眼睛逐渐迷乱起來,喉咙间发出细若蚊蝇的呻/吟,片刻以后,水阀终于大开,入眼只有那张销/魂欲死的脸,她一只手抬起,勾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去解开他的腰带,全凭冲动的意念用力一拉,终于如愿以偿地抚到了那最为滚烫之处。

祭尘的呼吸越來越粗浓,偶尔睁开眼睛看她,眸中已全是混乱,欲/望浮在表面,深情灼灼藏于深处,不知不觉中,她的上身已经完全暴露出來,解开的绿衣压在身下,成为薄薄的一层锦单,他的吻在她的唇上停留良久,向下移去,在她的胸/前重啃轻噬,还只是前戏,两人皆已大汗淋漓,七窍丧失了六窍,呻/吟声和喘息声与广袤而阴森的墓地格格不入,祭尘终于忍受不住,喉间发出一声低啸,挺身直直进了去。

你……你轻点……郑笑寒吃痛,眉头微微蹙起,祭尘似乎丧失了理智,在她身上循环往复,宛若大河奔流,不断拍击石礁。

所有的一切都是温热而柔软的,就连冷冰冰的坟墓亦是如此,郑笑寒紧紧抱住压在上面的身体,感觉自己在快速飘向如沐春风的极乐之地。

所有因开阀而汹涌而出的洪水囤积在一个巨大的围池之中,池壁崩裂,大水全部倾泻而出,她与上面那副身躯一道痉挛起來,快之迅捷,完全由不得他们做主,终于大水泻尽,两人双双软了下來。

笑寒……祭尘捋开搭在她脸上的一绺湿发,怜惜地注视她疲倦无力的模样,你看,不是沒事么?郑笑寒嗔怨地瞪他一眼,快给我穿上衣服。

祭尘将软如烂泥的她抱起,耐心地替她穿上所有的衣物,指尖插进她的秀发中,轻轻梳理,不由得叹息,第一次离别的时候,真好像以后再也不会见了,结果,一次又一次再见,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郑笑寒摇摇头,嘴角浮起一丝浅笑,语气带着宿命的意味,再见,不过是两国利益碰撞下的偶然,包括第一次相遇。

祭尘身体心一颤,笑寒……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垂首看她,她的视线却经过他的睫毛,落在黄绿色的天穹之上,带着不甘和隐恨,似在控诉和拷问。

为什么她守住和得到都那么艰难?而邵柯梵可以坐拥广袤河山,与最心爱的女子相守?为何她的丹成逝去了再也回不來?为何她与祭尘在一起,却要偷偷摸摸,仿佛做贼那般?生怕鹰之人嘲笑,生怕天下人嘲笑?她本就觉得命运不公平,本就因国与国之间的利益一开始便对邵柯梵带有敌意,加之她认定不少苦难是邵柯梵一手造就,仇恨也就白热化了。

一定要让邵柯梵死,一定要让他死,死后,也着实要好好**他一番。

祭尘见她眼中愤愤的神情,也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便不再多言,只静静地拥着她,希望为她分忧解难却是无能为力,不由得生出几分懊恼來,他们皆身不由己。

其中一个方面,关于丹成的事,他并沒有愧疚之感,甚至觉得庆幸,隐隐的,心却又疼痛不已。

怀抱一空,怀中女子已经掠起,向鹰之方向飞去,回首匆匆看他一眼,而后加快速度,很快缩小为一个点,倏而消失在茫茫天际。

祭尘的手尚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不由得苦笑一下,亦飞身归向苍腾,只要两国利益继续冲突,他们便有再见的一天,分别,不再显得那么珍贵。

但倘若两国之间沒有嫌隙,他们之间何來分别?或许从未有交集,或许光明正大地结为连理罢!第一百六十三章 梦魇侵扰一双冰冷的手,缓缓沿着她的大腿向上抚摸,带着死亡的味道,仿佛一株僵死的葛萝缠向全身,所经之处,一片战栗,她像被施了定身术,无法动弹,暂时看不到來人的脸,只觉得呼吸快要凝滞了,内心泛起的寒意越來越深。

那双手抵达她的大腿根部的时候,她差点惊叫出來,不要,千万不要……喉咙却仿佛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似是隧了她的愿,那双手并沒有触碰到她的私处,只是顺腹部摸了上去,黑色的袍帽逐渐显露出來,余光瞥见那人低附着,凌空覆在她的身体上,诡异非常。

虽然有过死亡的经历,她仍然感到些许恐惧,如今她活的很好,死亡变成遥远的事物,暂时跟她沒有任何干系。

是谁?究竟是谁?今晚的夜最黑,也最寂静,只有身上的那人是动的,他为什么要來轻薄她? 是在做梦吗?手指沿着她的双峰边缘移动,似乎在确定着轮廓,一周之后,大手覆盖下來,各按一边,轻轻搓揉,冰冷离她的心更近,全身如同躺在冰窖中,被冻僵的身体无望地等待着**。

不……简歆的喉咙仿佛在抽气,终于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这却耗尽了她八分力气,而后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再也无法表达自己的抗议。

來人躬着背,低着头,只见袍帽边缘低垂,不见眉眼。

良久,那人的手意犹未尽地离开双峰,经过锁骨、脖颈,捧住她的脸,小指和无名指夹住她的耳朵,其余三指轻轻摩挲她的面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怜爱,片刻之后,那副悬浮着的身躯重重地落到她的身上,冰冷和死亡的气息彻底将她包围,让她由皮肤表层寒到骨髓,她极力垂下眼皮,却只见低垂的袍帽挨着她的鼻尖,而來人的鼻梁正好抵在她的下颌上,似尖冰凌,寒意以此为中心,蔓延开去,她的脸部更是僵硬,做不出任何表情。

那人并沒有进一步动作,就这样压着她,就这样捧着她的脸,除了手指轻抚外,一动不动,不似轻浮,不似泄欲,决绝坚定,仿佛要永远拥有她,她的脸颊被冰凉苍白的手指摩挲得麻木不堪,然而,那似乎來自地狱的寒意仍然刺激深处的血液,让她绝望又寒冷。

忽然,她一个激灵,來人并沒有呼吸,反而始终裹携着一股死亡的地狱气息,维洛,维洛,是你吗?她在心里急切地呼唤,竭力拉下眼皮,快抬头看看我,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依然爱你。

那副身躯颤抖了一下,终于缓缓抬起脸來,眉眼竟与邵柯梵有几分相似,眼波冷滞,深处泛着冷灼灼的光芒,鼻梁高挺,薄唇苍白,沒有丝毫血色,唇边两个好看的酒窝隐隐可见。

陵王!简歆震惊地睁大眼睛,思绪一下子混乱无休。

那人嘴角扯起,露出僵冷的笑,眼中的光芒有些暧昧,简歆,这不是梦境。

简歆终于回过神來,不知为何忽然有了力气,大喊一声,一下子将身上的人推开,那人保持着笑容,静止的眼波却似悲伤凝冻而成,他的身体向上飘去,慢慢变得稀薄,终于消隐在无边的黑夜中。

简歆拼命摇头,手胡乱拍打着虚空,脸上大汗淋漓,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來的情况,陵王,真的是陵王,他竟來到她的身边,竟对她如此举动……简歆,怎么了?手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握住,眼前的人逐渐清晰起來,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写满担忧,一双眸子急切而茫然,简歆扑进他的怀中,双肩微微颤抖,吓死我了,我……邵柯梵轻轻拍打她的背,叹道,你很少做恶梦的,这次怎么反应这样激烈,见你眉头紧皱,身体乱颤,却怎么摇也醒不來,可担心死我了。

简歆缓缓平静下來,头枕在他的肩头上,以不可置信的语气喃喃,我梦见陵王了,我竟然梦见陵王。

邵柯梵身体一颤,将她推离怀抱,手却揽着她的肩膀,指甲用力得几乎陷进那柔软的肩胛骨中,亦是不敢相信地盯着她,原來你对她存有心思,为什么?她说她梦见陵王,仿佛给了他当头一棍,亚卡,秦维洛已经成为他心头好不了的伤疤,再多一个陵王,叫他如何容忍得了,即使陵王逝去几年,那又如何,他在意的是她是否全心全意地待他,她的心,曾分给亚卡一部分,分给秦维洛一大部分,对他已然残缺不全,而今得知陵王竟也占据了一部分,叫他如何不痛心?他眼神痛楚而凄迷,只觉得身体被抽离了所有的力气,遥遥欲倒。

简歆沒想到他会这样猜测,不由得一怔,摇摇头,柯梵,你多想了,陵王不过是我的授武恩师而已,我对他只有感恩之情,今晚梦见他只是一个意外,况且,还是个噩梦。

邵柯梵死死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心思在他面前向來无处遁形,特别是她对某个人有情意与否这样的事情上,简歆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差点垂下头去,然而,那眼里急于求证的光芒让她亦无畏地与他对视,终于,邵柯梵松了一口气,重新将她拥入怀中,简歆,是我误会你了。

倘若是以往,她一定不依不饶地给他几拳,但今夜却不同,他的苦楚,他的痛,只因一个误解便暴露得淋漓尽致,完全沒有了宝座上指点山河的气概,简直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直让她心酸,她抬手抚摸着那微卷的黑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现在才是子时七刻,与梦中一样,窗外的夜色又沉又黑,方才他点亮的那盏宫灯寂静而温暖地照耀着两人,相拥着沉默良久,邵柯梵一挥手,宫灯灯焰猛地跳跃一下,随即湮灭,寝房陷入了一片黑暗中,他带着一股倦意沉声道,睡罢。

躺倒的同时将她按了下去,再将她的头枕到自己的臂弯里。

一闭上眼睛,方才梦中的情景一一在脑海中浮现,死去的陵王伸出冰冷的双手,从她的腿一直抚摸到面颊,在她的惊愕中,他扯起嘴角,僵硬地微笑,简歆,这不是梦境。

不是梦境,会是什么?为什么她的感觉那么真切,果然真的不似在梦境中,那样的冰凉触感,那样的死亡气息,仿佛真身体验一样,除了惋惜陵王生命之短暂,感激他教武之恩,她从未思念过他,今夜虽梦见他,却似他强行进入她的梦中。

思绪翻涌许久,却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來,待从这场纷乱中抽身出來,她不由得暗暗嘲笑自己,不就是一个梦么,何必如此当真,一个人做梦时,梦到什么内容都是不确定的,往往能够梦到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比如她梦见过祭尘,郑笑寒,杨永清,醒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既然这样,那便不应该介怀陵王罢!可,陵王在梦中对她做那样的事……她微微一惊,却又强行自己不去想,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邵柯梵却怎么也无法安眠,透过茫茫夜色注视怀中睡去的尤物,虽并不介怀她梦见陵王这件事,也知梦见一个外人并沒有什么,然而,他还是隐隐感到不对劲,并不是胡思乱想,猜测犹疑,而是因了一贯的敏锐和谨慎。

她被梦魇靥住时,脸色苍白,全身微微战栗,额上冷汗沁出,不只是恐惧和挣扎,竟似被寒意入侵的模样,她发出抽气的声音时,他一下子醒來,点了宫灯,见她不断颤动,拼命要摆脱束缚,便轻轻摇她,发现无济于事又加大了力道,却是怎么也摇不醒,直到她大喊一声,直起身子。

是啊!他越想越是肯定,分明有寒意侵入她的身体,久久不愿离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说,陵王逝去之后,并未遁入轮回,可既然如此,又为什么现在才來?猜测越是荒谬可笑,他愈是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灵异鬼怪,生死轮回,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陵王在世时,虽然刻意隐瞒,可对简歆的那点心意他毕竟还是察觉到了,但陵王既已身死,简歆又沒那份心思,他便沒有太计较,可今夜陵王的亡灵缠上简歆,进入她的梦中,他看不见也摸不到,只能在她的身边干着急,任那亡灵故作非为。

以后的夜晚,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么?那么,该如何是好?他又难过又惶惑又愤恨,下意识地搂紧怀中的人,沉重地叹息一声。

余下的夜晚时分,简歆睡得甚安稳,并沒有再被那样的梦魇困住,醒來时更漏正好滴到寅时七刻上,天际的霞光在玉镂窗的蓝色遮帘上镀上一层浅粉红,她眯着眼睛欣赏片刻,收回视线时却触到那双布着些许血丝的眸子,他的一只手搓揉着她的酥乳,倦倦的面容憔悴而颓靡。

你沒睡?简歆惊讶地问,想起该是昨夜的事让他无法安心和释怀,心一软,将他搭在她面颊上的几缕凌乱长发轻轻拿开,不就是一个梦吗? 她虽然介怀梦中的内容,但毕竟是一个梦,也就觉得越來越遥远了。

邵柯梵艰涩一笑,将手松开,因为方才捏得紧的缘故,此时酥乳一下子膨胀起來,上面还留着五道红指印,他玩味地扫了一眼,而后目光变得严肃起來,投在她的脸上,简歆,这件事得叫灭昼和方修看看。

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竟因一个梦疑神疑鬼,简歆忍不住想笑出來,然而,看到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不忍弗其意,况且她也有些忐忑不安,便点了头。

中午他上完早朝回來,身后跟着的灭昼和方修,在寝房帘外踌躇了一番,终于随着他的脚步踏了进去,然而,两人施法半天,将探魂的方式悉数用尽,印魂符的颜色并沒有发生任何变化,魂引盘内的魂引针亦始终指向正中,沒有分毫偏离。

回国君。

灭昼将魂引盘收入袖中,垂袖拱手,寝房中并无任何异物來过的痕迹。

方修点点头,接口,还有另一种情况,那异物的力量完全凌驾于印魂符和魂引盘的作用之上,倘若果真如此的话,老夫來到人世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

邵柯梵心一沉,淡淡道,那该是本王多想了,有劳二位了。

灭昼和方修安慰了一番,匆匆告辞。

走到离齐铭宫很远的地方,灭昼回望一眼,只见满眼树木苍翠,宫殿层楼叠榭,已不见了齐铭宫,便沉声问,你可发觉有什么不对劲?方修点点头,脸上有些沉重,确实,似乎來过,又似乎未來过,总之无迹可寻,真不知那异物强大到什么地步。

两人一路低声讨论,不时摇头,似乎忧虑重重,一袭黑袍的身影越來越远。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另一个阴谋简歆的手覆上邵柯梵的眉心,來回抚摸,似乎要将它像熨衣服那样熨平,巫师都说沒有事了,你还皱什么眉?你呀!武功虽然无人能敌,但异术方面就不信能比过他们。

邵柯梵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拔下,双目含笑,眼波流转,若星辰般灿灿闪烁,全然不似梦中那双冷波凝冻的眸子,简歆,我是倦了,昨夜沒睡好,一直提防着,不过既然沒有什么大碍,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想好好睡一觉。

简歆心知他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却也不揭穿,笑盈盈地将他按倒在床上,蹲下身,替他脱了鞋,然后拉过被子盖住他的全身,边说,下午就不要处理上疏了,六个小时内不能醒來。

噢?邵柯梵挑眉,那处理上疏的事恐怕得推到晚上了,无暇顾你,你就不怕受委屈?少贫嘴。

隔着锦被,简歆一拳落在他的胸膛上,睡你的觉。

翻遍了阴司城厚厚的那本《惩戒规》,绝彻不由得泛起一阵困意,辞世之后,亡灵之体第一次感到疲倦,强行进入梦中束缚一个人,本就是一件极为损耗灵力的事,怕是要花上五天的时间才能够彻底恢复,然而,为了不让上天和地狱发觉他无端进入阳世,他只得采取这样的方式,梦中仅是他与木简歆的天地,任何人也无法得知和干涉。

邵柯梵只能束手无策,那么,让他干着急好了!他嘴角扯起一抹冷冷的笑意來,被在人世时压抑着的情感充斥的心底,涌起报复的快感,复杂而痛快。

阴司宰大人。

负责清点亡灵数量的灵魑清灵官丑堔从大圆红桌旁起身,徐徐到宝座跟前跪下,关于鹰之以锁魂图束缚十三万亡灵,并使用疯灵素使其悉数变成恶灵之事,意图为战争所用的事,大人可有任何指示。

绝彻拿过搁置在宽大扶手上的《阳寿录》随意翻了几页,又无声地合上,点点头,上次你提的时候,本尊亦有了打算,不过是挑一个专门的日子去召回罢了,目前鹰之与苍腾暂时无法交手,恶灵不会危害苍生,先由坟墓束缚着也好。

绝彻顿了顿,僵冷的眸子闪过一丝亮光,仿佛一道极细的白光掠过玄色冰面,况且鹰之私自束缚恶灵,断不能召回去恶了事,不然显得阴司城好欺负了,亡灵该投胎转世,即便是活人也该有这样的常识,所以……丑堔竖起了耳朵,其余九位灵魑皆转脸向座上,等待着阴司宰大人对鹰之的处理决定,这是唯一一次地狱对人世的惩罚,一定会值得大书特书,重记一笔。

绝彻皱了皱眉,心念快速转如闪电,然考量到此事与邵柯梵沒有任何干系,不由得有些失望,淡淡道,错事由鹰之国君主郑笑寒犯下,惩罚自然得由她承担,束缚十三万本该投胎的恶灵,罪孽深重,该受命绝之大劫,然而鹰之君尚未婚配,并无子嗣,死后鹰之即将陷入无主境地,因此,本尊决定,减鹰之君阳寿十年。

由于地狱与人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各有条规,因此郑国君虽酿下大错,本尊仍给予最轻的惩处,算是个训诫。

他方才已翻过郑笑寒的阳寿,竟高达九十一岁,减掉十年还余八十一年,根本算不上惩罚,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他似乎还得感激她,要不是她此番作为,除了等待邵柯梵进入地狱之外,他怕是寻不到其他借口了。

诸位灵魑边听边记,待阴司宰言罢,丑堔仍跪地不起,请阴司宰大人告知召回恶灵的具体时间。

绝彻嘴角扯起一抹冷意,既然邵柯梵已经寻到抵御恶灵的方法,那么,他与这件事之间终归有了连接点,这便为他提供了可乘之机,何时召回,只看邵柯梵的下一步举动,而由不得他先行决定。

至于何时召回十三万亡灵,毕竟是一件涉众广大的事,本尊需得细细考量,且荒古殿事务缠身,眼下还不宜决定。

阴司宰所言极是。

丑堔终于起身,退到红木圆桌旁属于他的位置上。

十位灵魑回到了聚精会神司职的状态中,下属有事需要禀报,只需念一声其所属灵魑的阴号,说的话便可直达主人耳中,因此偶尔有一两位灵魑匆匆告辞,赶赴某个地方办事,归來后再细细向阴司宰禀报。

阴司宰该翻的冥书厚厚的也有五十來本,他每本皆阅览了三遍以上,加上资质聪颖,记忆力好,也早都将该领悟的领悟了,将该铭记的铭记了,却不知今后漫漫岁月该如何度过,阅览书籍和处理事务的空闲时间里,他经常双手引开微观之镜,观察阳世里爱的人,恨的人,以及一些无关的人。

本就不甘心死亡,看得频繁了,由心脏牵引的呼吸,脸颊上泛的血晕,温热的体温,鲜红的血液,充满生命力的肌肤,这些活人的特征,他愈发向往起來,本來对冰冷的亡灵之体无甚介怀,如今却感到一阵阵寒意,仿佛活人被冰雾死死缠绕,挥之不去,永世不散。

难道,他就这样守着荒凉的荒古殿,独自度过无尽的漫长岁月么?任那人世岁岁容枯,悲观喜乐,他却如同怪物似的,不生不灭,却又无所依托?如今他更希望自己尚且活着,无论怎样生存,至少颜色是多彩的,而不仅仅只是黑白,倘若活着,他是不是多了一分争取那份爱的机会?而如今他是阴司宰,她是无法转世的异域身,他们不正好相配么?他一个激灵: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邵柯梵凭什么要永远霸占着她,他要争取他爱的,应该属于他的,最符合他的,而木简歆,这三个条件皆满足。

宝座上的黑衣阴司宰眼中一时复杂莫测,双手对合,缓缓引开虚幻凝成的微观之镜,简歆正合着黄衫,躺在寝房的大床上午睡,面容恬静,秀发整齐地搭在胸前,丝毫不乱,双手交叉,覆在小腹上,当又是在藏书房睡着了,被那人抱回床上,好好安顿的。

那样的场景他见过无数次了,简歆手捧书卷,开始专心致志,兴致盎然,而后眼皮开始下垂,半闭又开,想要投入终究力不从心,最终眼睛重重地阖上,身子屈服地趴到了书桌上,书卷或被紧紧压住,或掉落在地,要么折了页,要么沾了尘土。

那正在处理上疏的人会很快察觉,轻步走进藏书房,将书捡起,小心地抱起她,施展隐身术到寝房,将她放到床上,有时静静地凝视她很久才离开。

他又恨又嫉妒,无数次幻想将那人打得魂飞魄散的场景,却宥于规定不敢越轨,终究是将涌上心头的怨气逼回腹中。

然而,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仿佛一双藏在夜间的眼睛,锁定目标,不断寻找机会。

微观之镜中的场景不断移换,经过王宫大臣的宫殿府邸,那些臣将皆是邵柯梵精心挑选出來的栋梁之才,私下也是规矩得很,几乎都将心放在了国事上,或阅卷,或书写,或在方桌上布军阵,偶有一两个整日作乐的,面容已呈败色,除了纵欲过度所致外,竟有中毒的迹象,该是邵柯梵无心再留这类人,暗自下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除去,以颓靡为由,不留丝毫痕迹。

邵柯梵,天下还是你最毒呵!绝彻冷冷地盯着微观之镜,倒不是可怜那一两个将死之人,只觉得自己对那人的心狠手辣感到极端的厌恶和仇恨,是由于正因为如此,他才惨淡地离开人世,所有算计一场空的缘故罢!场景再度移换,经过一处宫殿时他心一颤,念了一个决将空间定格下來,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坐在婕琉殿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百无聊赖地凝视着院门外的虚空,黑亮的眸子落落寡合。

子渊!他的儿子,他怎么就忘记了,出关以后,之于阳世,他所执念的,一面是壮志未酬,一面是深爱的女子,竟连亲生骨肉都忘记了。

他的手不经意间一抖,目光死死地盯着微观镜中的儿子,三年不见,他竟长大了这么多,身量高了不少,柔软及腰的头发高高束起,原先圆润的小脸瘦了些,有了些许的棱角,却也稚嫩得令人生怜。

然而,那双眸子却是郁郁寡欢的,那张脸却是憔悴的,似乎在强烈地希冀着什么。

瞬间恍然大悟,子渊是在等待他的父母,却不知他们双双触犯了禁忌,正在炼狱火城接受惩罚,他怀着满腔希望,却一直要作无望的等待。

大殿门口,站着两名粉衣婢女,然而,他却看出两人均是身怀上乘武功的高手,她们正一脸警惕地盯着院中的小人儿,目光不移丝毫。

绝彻眉头一皱,很快便明白过來,子渊身上留着王室血液,邵柯梵定要让他成长为对王位沒有任何威胁的傀儡,如此毒辣,就连无辜的孩子也不放过。

拳头缓缓攥紧,他的儿子,昭涟死后,便是天天这样度过的么?沒有人呵护关心,整日被禁锢在冷清的宫殿中,在监视下生活,简直就是沒有自由的俘虏。

那颗虚无的心隐隐作痛,阴司宰不忍再看,便将微观之镜点散了,闭上眼睛,苍白修长的手按上眉心,轻轻揉动。

邵柯梵,邵柯梵,本尊倒是要看你为所欲为到几时?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阴司宰霍然睁开眼睛,僵冷淡淡的眸子瞬间凌厉夺目,将深处冷灼灼的光芒悉数释放了出來,覆在宽大扶手上的左手手指扣紧扶手边缘,半透明的青筋鼓起,因为沒有了血液,青筋变成空空的管子,仿佛是冷风嗖嗖而过的通道。

倘若说,他已是亡灵之体,且成了地狱的阴司宰,当放下爱恨情仇,让一切烟消云散,为了木简歆和过去的仇恨不肯善罢甘休显得执拗和幼稚了些,那么,子渊为他添了一个充足的理由,他不会再有任何犹豫。

除掉邵柯梵之后,他未完成的夙愿,可以交到子渊身上,他欲得到的女子也可轻而易举地拥有,哪怕她不愿意也由不得她选择,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然而,阴司宰不能干涉人间事务,他得瞒过上天和阴界的眼睛,待寻到合适的理由,恐怕邵柯梵连磕头求饶也來不及了罢。

阴司宰的嘴角扬到了最大弧度,阴冷的笑声在腹腔中飘荡來去,呵呵呵……第一百六十五章 遴选王夫岁月若白驹过隙,转眼间,已蹉跎到二十三年华,算计从未得逞,爱情从來不如意。

她拥有的,仍旧是鹰之从未增减的三百万平方千米土地,丹成逝去,与祭尘之间的纠葛,无论如何也见不得阳光。

历任鹰之国君,大约在成年后的两年便已成婚,而她却独自熬到了二十三岁,本决定了与丹成共结连理,然而,他却为了一份盛大的见面礼,就那样凄凉地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一纱袋干枯的零双花。

鹰之与苍腾战争之后,不断有臣将暗示她已到了遴选王夫的时刻,当开枝散叶,以成后代大业。

半年前,离丹成逝去差不多已有两年的光景,痛苦沉到心底,不再轻易泛起,她开始在王公大臣中观察合适的人选,却不料在坟场遇到了祭尘,从此与他好一番纠缠,成亲一事被搁置在了一旁。

今日早朝,仿佛是无法再忍受似的,竟有大臣明目张胆地提了出來,言词恳切,客气中沒有商量的余地,赢得一片应和声,诸位大臣纷纷出列,以国家利益、王室力量为中心,指点利弊,委婉劝诫,暗中施压,她不得不立下承诺,一个月内尽快完婚。

坟墓一事尚未得到圆满解决,选择王夫又成为迫在眉睫的问題。

鹰之国君斜倚在软榻上,以手支颐,眉眼间烦躁隐现,思绪翻涌,许久不停歇,脸却愈加恹恹,她实在累了!两个身影反复交替浮现在脑海中,丹成儒雅,一双眸子温顺柔情,祭尘冷酷,内心热情似火,最后组合成一张模糊的脸,看不真切,她双目半合又闭,头脑逐渐混沌起來,支住下颌的手宛若柱子轰然倒塌,身体重重地落到软榻上,逐渐睡去了。

宛葭小心地上前去,俯下身,将凌乱地堆在一侧的丝绒锦被盖在郑笑寒的身上,又退后几步,眼睑低垂,僵僵地站立,眸中却微漾着某种复杂的神色。

关于郑笑寒承诺遴选王夫的事,她已一纸书信送往苍腾,等待着大师兄的打算。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抬起眼睛,看向软榻上酣睡过去的清丽佳人,目光泛起浓郁的杀意,掌心逐渐凝聚起一团炽热的元气,然而,考量再三,终究将内力收回体内。

郑笑寒软榻和宝座布置有许多灵活敏捷的机关,只要感受到半分压迫力逼來,便会在瞬间发射出无数煨毒的短箭,并延伸出两瓣花朵似的玄铁,罩住中间的人,紧紧咬合在一起。

玄花内部的人毫发无损,意图偷袭的人已成为一堆腐肉,并且,无论采取什么方式,皆毫无半点成功的可能,她自然不会傻到白白陪上自己的性命,却什么也得不到。

邵柯梵将信拆开,匆匆一目扫过,手不经意间微微用力,信纸自中部撕裂成两半。

他眸中星辰之光烁烁闪耀,却是泛着冰凉的冷意:总算等到这一天了,史凯蒙果然沒有让他失望。

在端泓殿上大胆要求郑笑寒及早成婚的,便是他刚开始即位时派赴鹰之的内应之一,被鹰之封为协办大学士,官居正一品文职。

就连鹰之前任国君郑关秋都沒有察觉到此人有丝毫异样,更不用说后來即位的郑笑寒了,那是一颗扎到极深处,隐藏得最好的钉子。

郑笑寒无法与祭尘在一起,那么祭尘一定在考虑范围之外,既是如此,按照惯例,遴选王夫的方式应该与藩王争夺王位一样罢,毕竟郑笑寒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挑一个武功和谋略平庸的人作王夫的,只要从这方面入手,便可在郑笑寒枕边安插一枚棋子,由他操纵棋盘的情势和布局。

鹰之五名藩王战死荒原之后,鹰之王室要说得上对他有所威胁,便仅有郑笑寒和杨永清了,经过灭昼和方修三个夜晚的忙碌,十三万坟墓的上方罩上了一个虚幻宽广的结界,边缘上贴了透明的噬灵符,她不动,则他不动,否则恶灵悉数灰飞烟灭,鹰之武卫队士兵每人力量扩增强十倍的忧虑不复存在。

至于石基篷屋中那些以平民身份掩饰的士兵,虽数量在不断增长,但加上正牌军队,却不到苍腾武卫队人数的四分之一,五年之内不足以成大患。

剑客來剑客挡,臣将亦是苍腾栋梁多,无论哪一个方面,鹰之终究是不能与苍腾相比的,待除掉郑笑寒,一切更是容易得多。

挽起红袖,笔走龙蛇,邵柯梵快速写下一封书信,只有短短几句话,然而,却似字斟句酌过的,每行句子皆指出了关键之处,写完他将一粒红色药丸裹在信中,再将卷成细筒的信纸放入绑在雁腿上的竹筒,打开窗柩,手向上一抛,信雁扑棱几下翅膀,直冲云霄,朝鹰之方向飞去。

苍腾国君眯着眼,凝视已成小小黑点的信雁,眸中泛起狠意的希冀,直至它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方才收回目光,但愿郑笑寒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罢!对于这一点,他有八成把握,但事情往往在余下两成上出现转折,唯有静观其变了。

信雁在小阁屋前的院子落下,收拢翅膀,恰恰落在大屏风边缘附着的一个稍深的空心玄木筒中,低低地叫了两声,便再无声息。

宛葭匆匆从阁屋内走出來,捧起灰雁,取下信,扫过一眼后将红色药丸收入怀中,镇定自若地朝轩霆殿走去。

轩霆殿门口并无侍卫把守,殿中也无任何婢女奴才的身影,想是主人好清静,喜欢独处的缘故。

大殿正堂最里的软榻上,侧躺了一位白衣男子,约莫二十五岁的光景,面容清秀俊逸,指骨修长的手撑着侧脸,嘴唇弧度生得极好,但略显得有些苍白,此刻他正摩挲着垂下胸膛的一缕柔顺长发,翦水眸子流转依依,目光迷离慵懒。

宛葭盈盈步入大殿,软榻上的男子抬起眼來,清淡无波,似在看她,又不似在看她,声音轻而飘,无事不登三宝殿,周姑娘。

宛葭捂嘴笑,天然的媚态在眉目间隐现,谏议大夫好一副自恋的模样。

封原轻叹一声,手中的折扇嗒地一声掌心上,复又展开一片水墨画的旎旖河山,他摇着玉骨扇向宛葭走來,沒有封原欣赏的人,也沒有欣赏封原的人,封原只好自己欣赏自己了,孤芳自赏,也是一种趣味。

听有趣味的人讲话,也是一种趣味呢!两人在大殿中央站定,宛葭浅笑着从袖中摸出一封信來,递到谏议大夫的手中,不过,眼下这个任务,怕是如何也生不出趣味了。

封原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将信展开,一颗红色的药丸印入眼帘,他识得这是能够将武功拔高二层的强元丸,预感事情定是不简单,脸色不由得凝重了些,看完信后微微皱了皱眉头,呵,我可不愿娶鹰之君,再说了,鹰之君是否会以武智取人还不一定,国君就这么肯定?宛葭思忖一番,这个问題国君想必已经考虑过了,任务失败也定不会怪罪,倘若果真那样的话,谏议大夫照做就是。

顿了顿又道,谏议大夫不也是沒有婚配吗?结了一桩姻缘也好。

哈哈……封原目光扫了门外一眼,忽然压低声音,若是我娶了郑国君,后來又除掉郑国君,恐怕就彻底成为孤家寡人一个了。

风度翩翩,却又玩世不恭!宛葭明白他是在调侃,仍认真地劝解,立下大功劳,国君定会弥补谏议大夫这方面的缺憾。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协办大学士将鹰之君朝这条路上引,能说服她最好。

封原点点头,眸中波澜不惊,似乎什么后果皆与他无关,他只不过顺其自然罢了。

五天过去了,郑笑寒并未提到遴选王夫一事,早朝的话題也主要围绕石基篷屋的进展和国库财政进行,史凯蒙和宛葭不由得有些忐忑,毕竟苍腾国君在等待他们的消息。

第六日清晨的早朝,协办大学士趁得郑笑寒听完工部尚书对石基篷屋的报告,上前一步,臣斗胆,关于成婚……国君考虑得怎么样了?诸位臣将都在等着国君举办婚宴,以求苍生同乐,普天同庆。

郑笑寒脸色苍白了些,语气极为不悦,本王不是承诺过,一个月以内完婚么?怎么,协办大学士比本王还要关心这一桩婚事?史凯蒙恳切道,微臣只不过为国君考量而已,朝中青年佳俊怎么数着也有十來位,待国君有心,可让他们比武比智,选出最为出类拔萃者,与国君共结连理,共谋鹰之大业,造福鹰之后代。

郑笑寒注视着端泓殿外的虚空,眸子蒙上一层感伤,口气淡淡,本王心目中已经有人选了。

殿上臣将惊喜又好奇地面面相觑,不知道国君口中的人选指的是哪一位,史凯蒙低声啊!了一声,国君对封原熟视无睹,并无丝毫热情,料想人选不是封原,心便沉了下去。

封原一身白衣,手执折扇,扇头抵在左手掌心中,对郑笑寒的话反应平静,只是抬眼细细打量她一番,心知选的人不是他,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本來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史凯蒙仍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恕臣再次斗胆,国君选中的人是……?郑笑寒凌厉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不耐烦地回答,剑客墨欢。

大殿上炸开了锅,墨欢不但沒地位沒阶品,就连作为一个剑客也是不怎么合格的,他武功只刚及一流,无法与大部分武学造诣出神入化的剑客相比,并且他胆量不足,每次执行任务基本上都是败笔,这一点足以为他剑客的身份蒙羞。

郑笑寒料想臣将一定是这样的反应,有些玩味地注视着宝座下的诸人,怎么,众卿有意见?鹰之历任国君一向大权独揽,至于王夫王后,不过是个枕边人罢了,选的是谁并不重要。

诸人恍然大悟,国君不过是选择一个沒有威胁的傀儡而已,这样也好,毕竟大家之所以关心国君遴选何家公子为王夫,只因为这样关系到家族盛誉,而答案居然是一个沒有任何背景、且能力不足的剑客,这样就避免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现象,对他们已然沒有任何威胁,各大朝臣之间,实力均势并沒有受到影响。

臣将之间对如此想法心照不宣,齐声祝贺,恭喜国君择得良夫。

良夫?郑笑寒内心涌起一阵凄凉,她这一生想要嫁的人,丹成逝去,祭尘万万不可,与谁成婚都无所谓了,既然如此,干脆选择一个权势欲望不重的,免得以后徒增麻烦。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入地狱之情殇邵柯梵将來信看完,失望之下,不由得苦涩一笑,事情终归在那两成上出现了转折,便将信以内力焚了,就当沒有发生过这件事罢。

怎么了?一副不悦的样子?见他负手在背,怅然临窗,简歆从身后抱住他,怎么了?邵柯梵按住她的手,指尖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嘴角扬起温柔的笑,刚才工部尚书來报,忆薇殿建好了,一起去看看么。

说罢一个隐身术,便到了十丈之外。

一座飞檐反宇的桂殿兰宫呈现在眼前,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來,青墙,半透明的蓝色琉璃瓦,所有布置与设计均与原來的宫殿一致,要说有相异之处,便是此座宫殿比之那座存续了三百多年的宫殿崭新得多,用材用料也更为稳固,且墙上加深颜色刷的青漆,殿顶上刷的五彩漆中混杂了防火的避炽粉。

门楣上以行书題写着忆薇殿三个大字,鸾翔凤翥,铁画银钩,已抵达艺术的境界,正是他的手笔。

简歆静静地凝视着又熟悉又陌生的忆薇殿,眼中有细碎温馨的光芒在闪动,嘴唇动了几下,终究是低头说了两个字,谢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邵柯梵幽幽道,忆起那夜的火海,心微微一疼,再也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了,这座宫殿将存在千万年,直到沧海桑田,自行腐朽了,它的寿命才算是终结。

殿内物品的摆设与布置均与原先一模一样,简歆有一种走入被毁灭的那座忆薇殿的错觉,一股建筑刚刚落成的油漆和鲜材味将她唤醒,终于将藏在内心许久的话问了出來,说到底,你是为她建的还是为我建的?邵柯梵伸向墙壁青丹画的手在半空顿住,遥远的疼痛和念想阵阵扯起,缥缈又真切,手折了个方向,将简歆的身子扳过來,眼睛微赤地注视她,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问?简歆心一凉,果真如此么?只轻声道,我总感觉你是为她建的。

邵柯梵按在她肩膀上的手微微一使力,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喃喃低语,自然为你们建的,简歆,她已经灰飞烟灭了,不要提她,也不要计较。

那夜,为了救简歆,他错过了阔别已久的一次约会,归來时,昔人的冥灵之体渐渐淡去,被恶灵吞噬殆尽,而最终,恶灵在幻灵剑下悉数毁灭,她终究,不会再有第二次凝聚魂魄的机会了。

他遗憾、伤感,却无悔。

简歆的手覆在他厚实的胸膛上,感受那颗鲜红的心脏在沉稳地跳动,仿佛最深沉的痛楚在相伴相行,我当然不计较。

可是柯梵,我还是想知道,如果我们都活着,你会选择谁?邵柯梵艰涩地笑了笑,倘若她还活着,我一心系于她,就沒有后來的事,又怎么会爱上你,而你也不会爱我。

无论知与不知,擅闯绿洲都是违法的,你会带着对我的埋怨和仇恨,下半生尽在孤寂寒冷的牢狱中度过。

当时我知道误会你的时候,利用你的主意就已经形成,因此才将你从牢狱中带出。

顿了顿又道,简歆,这世界上,得到注定以失去为代价。

还有,她的死亡拯救了你,万物之间,冥冥相联系,即便是异域之间亦是如此。

简歆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却并不怪他,只是追问,如果上次她凝聚起魂魄,又附体成人呢?邵柯梵一阵怅然和迷茫,他多么希望她附体成人啊!可惜,她的身体早已溃朽成泥,但倘若真能如愿,他将如何安顿同在身边的两名女子?简歆见他久久不回答,知道他在犹豫,有些后悔自己提出这个问題,就当我沒问吧!好。

邵柯梵吐出一个字,叹息一声,就算用尽下半辈子考虑,我也得不出准确的答案。

言罢横抱起她,快步走向寝房,试试这床的质量如何?简歆一只手勾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探向他的下身,隔着裤子握住,感受它由软及硬的过程,走到床边时,它已经如铁杵那般坚挺。

寝房的布置亦沒有丝毫变化,帷帐,床单,锦被用的都是与原先相同的料子和式样,衣橱的摆放位置,依旧在大床右边靠墙的地方,不挪动半分,邵柯梵手一吸,衣橱的门霍然打开,简歆睁大了眼睛。

那里面挂着的十來件衣服正是大火焚烧之前的十件,六件黄衫,两件粉衫,一袭白衣,一身绿裙,从左及右,顺序和样式皆完全一致。

他还了她一个完整的忆薇殿。

简歆。

邵柯梵将她轻放在床上,那场大火从沒有发生过,忆薇殿也从未被焚烧,一直存在。

她一阵触动,不觉眼眶湿湿的,一切朦朦胧胧地极为不真切,他紧紧地压住她,解开的长发披散下來,遮住两人的脸,唇落到她的眼睛上,舌尖沿着眼皮舔过,温热一片。

她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不**也不迎合,任他一如既往地剥落掉她的所有衣物,她软化成一潭水,他则成为一条鱼,自由无阻地畅游,沉浮戏波,循环來去,最后激高三丈浪,他被冲撞到浪尖,日光暖融,惠风和畅,许多繁复的场景飞快变换,忽远忽近,他的身心充盈着前所未有的快感。

他落下时,那水裹着他的身体一道落下,他疲倦地任身体落到潭底,一动不动。

良久,从她的肩头抬起脸时,她的眼睛呈迷离的半合状态,介乎清明与混沌之间,似是意犹未尽。

还想?邵柯梵戏谑一笑,拿起滑落在一侧的白色里衣,目光有些犹豫,似在考虑要不要穿上。

困。

简歆吐出一个字,眼睛重重地阖上。

邵柯梵眸中流露出满满的怜意,穿上里衣,整理好装容,用黄衫裹住她,施展隐身术回到齐铭宫寝房,将她放在床上,覆在她后脑勺上的手暗中输入一股力量,如此,她在五个小时候方才能醒來。

他从床榻设的暗格中取出雪麟剑,手握剑鞘,稍微拔出一部分,微红色的光芒笼罩了整个寝房,似是蒙上了一层新鲜的血雾。

他一直珍藏着的旷世宝刀,还未亲手使用过,眼下时候该是到了,只是前路渺渺,不知会是怎样的结果。

然而,为了与她长久地在一起,无论如何他也要博上一搏,即便沒有半点希望,他也要去证实。

他从书房抽屉中取出通狱符,开了冥眼,依照呈现的图景的指引,施展隐身术朝翼离国意连山若兮洞赶去,一种凄惶的感觉自心底渐生,离目的地越近便愈强烈,他对那里隐隐有一种畏惧感,已经知道大概原因却又不愿意承认,只因想要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原翼离国是苍腾的邻国,其东部山泽正与苍腾西部山泽接洽,葱郁地连成起伏一片,邵柯梵的身形在一座普通的山峦脚下停顿下來,一个两壁直削,顶部拱圆的洞呈现在眼前,由于处于背阳处,洞口只隐隐可见石板路向深处延伸。

他颔首注视山洞,心上的疼痛蔓延至全身,竟沒有勇气进入洞中,这几年,这里面,究竟发生了多少故事?倘若那是他们之间的天地,他又为什么要进去?他终是稳住心神,跃进山洞,沿着石板路向里走去,本來可施展隐身术,一下子抵达石门处,他却更愿意一点一点地进入,这是她的亡灵之躯居住过的地方,哪怕是沾染上她三年來丝毫气息也好,而不是由别个完全占了去。

光线一阵暗明交替之后,洞内霍然明亮起來,一个偌大的洞室呈现在眼前,布置有床,灶台,饭桌,与冥眼中见的情景一模一样,他的视线落在草席铺就的石床上时,全身不由得一僵。

床上竟铺满了粉红色的零双花,织成纷繁浮凸的床单,每对紧紧相依,似依偎着的恋人,散发出一阵阵冷香。

邵柯梵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挪到床边,向床上的零双花伸出手,却沒有力气拾起一朵來嗅,这是祭奠他们过去的东西,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他只是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去触碰?恍惚站立了许久,那只停留在半空,几乎僵硬麻木的右手按到隐隐作痛的胸膛上,邵柯梵喉咙间发出一声粗哑的呜咽,目光中泛起浓郁的恨意,终于俯下身去,手疯狂地拍打拨弄着床面,零双花扬起又掉下,不少被撩到地上。

然而,无论如何,这通灵的花皆紧随着另一半,就算他刻意地去踩其中一朵,另一朵亦是一同变残,零落作尘,混杂在一起。

他八年多來尽心竭力地去争取,得到的是怎样一颗残缺不全的心,属于他的又有多少?他因精疲力竭停下來时,零双花大部分落到了地上,甚至有不少飞撒到洞壁跟下,床上只稀疏地留着一些,几乎点缀了整个洞室,仿佛在冷冷地嘲笑他。

邵柯梵闭上眼睛,手扶住床沿,身体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绑发的红锻带在地上蜿蜒似一条淡淡的血路,微卷的长发披散下來,遮盖住那张痛楚得几乎扭曲的俊脸。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入地狱之曼珠沙华仿佛是经历了一场残忍的大梦,醒來之后虽神志清楚,然而,满眼却尽是凄凉,想到自己來这里的初衷,邵柯梵嘴角露出艰涩的笑,难道,这是他进入地狱必经的第一重劫难吗?是不是渡过了之后,以后再來,便不再痛了?他运功调息一番,恢复了不少体力,看着满地的零双花,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这才向着石门所在的方位走去。

再经过一段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次使用冥眼看到的图景呈现在眼前:偌大的空间顶部垂下无数钟乳石,偶尔滴下几颗冰凉的水珠,落到白雾缭绕的下方消隐不见,中部一座轻巧的浮桥静止不动,附近无数柱峰探出,低矮的树木攀附其上,绿意绰约,别有一番韵味。

邵柯梵眯着眼睛欣赏一番,忽然想起她与那人一定在这个地方依偎着观景,心下一沉,不愿再看,飞踏过浮桥,來到石门附近。

石门正中入眼的是金黄色的通狱凹符,上面画着繁复的图案,文字弯曲似游动的蝌蚪,诡异阴森,这符印仿佛是铁制成的,熔进了石门中。

重烛在符上施了法术,凡人中只有开了冥眼者才能看到,自古以來,开冥眼的凡人除了习奇能异术者,便只有苍腾国君一人,这不仅仅需要法师道法高超,还要求被开冥眼的人拥有极高的武学修为和强大的意志,不然,即使勉强开了冥眼,也会因耗尽脑念力而亡。

邵柯梵从怀中掏出通狱凸符,嵌合着凹陷部位贴了上去,顿时金光大盛,笼罩了偌大一方空间,厚重的石门虽紧贴着地面,却是无声无息地打开,待开到仅容一人进入缝时,又向着洞壁闭合,邵柯梵迅速闪身进去,与此同时,金光忽收,石门紧闭,洞内恢复了一贯的清明。

入眼尽是一片漆黑,颜色比之那夜积聚在忆薇殿上方的恶灵要深得多,不知究竟有多浓稠,仿佛一个黑色的胃,能够将宇宙间万物消化吸收殆尽,时间在这里也似乎静止了,感受不到丝毫流淌。

邵柯梵的瞳孔和浑身的肌肤收缩到了最紧,耳朵敏捷地辩听着一切可能的声息,可捕捉灵异鬼怪身影的冥眼环顾四周,手暗暗握紧了雪麟刀,确认安全后,方才移步向前。

在这里等于失明,看不清路途在何处,他先伸出一只脚去,入脚点仿佛被虚无之气托住,沒有实路,人却不会摔落,左右前试探了几步,竟发现踏在一个托人的层面上,那似乎是被注入了力量的僵化气体。

邵柯梵微微动容,心下一动,拔出雪麟剑來,清淡却凌厉的红色光芒一闪,照亮了十丈之内的空间,在边缘处向外逐渐稀薄,然而,只见光芒,不见它物,就连垂头看脚下亦是虚无一片,与其他方位并无二致。

这便跟漆黑沒有什么区别,还可能会引起异物的警觉,邵柯梵插剑入鞘,施展身形朝前方飞去。

方才之所以试探有无路途,是看看入地狱有无专门的指引方向,在意外降临时有无落脚点,现在看來,只要向前便一定能够抵达,后一个问題也不用担忧,况且凡人入地狱的方式与灵异鬼怪不一样,再从重烛口中得知历來开了冥眼的凡人只有他一个,那扇石门不知尘封了多少历史了,地狱应该不易发觉,但他的身心仍时刻处于戒备状态,提防随时可能到來的不测。

绝彻手一颤,微观之镜追逐那人开启石门之后,便再不见他的身影,仿佛一片羽毛飘入了夜间,无论他怎样追逐也无济于事,终于有些失望地撤了微观冥镜,待过一段时间再加观察。

邵柯梵,你果然來了!呵!百年之后,不投胎,不转世,争夺地狱统治大权,不生不灭,再不为人,端的是一个誓言铿锵,端的是深情无绝衰,你以为,地狱是那么好闯的?本尊是那么好灭的?死一次容易,再死一次片却难上加难,就凭这一点,处的便不是同一个位置。

阴桀桀的笑声在腹腔中不断回荡,僵冷的眸子泛起残忍和期待的神色,然而,却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沉痛。

邵柯梵施展隐身术离宫时,所经所做的一切,他尽收眼底,特别是零双花那一个桥段,他俯身扑打床面时,满床的零双花似对对粉蝶,或双双展翅飞舞,或共同零落做泥,无论是各种情景,皆相依相伴,不离不弃。

目睹仇人悲痛欲绝的模样,本该暂解心头之恨的他那时却无法嘲笑,只觉得点缀了洞室的零双花亦伤到了他自己,看那花朵半干枯了的状态,当是简歆几天前才从苍腾王宫烟渺苑带出的罢,均匀地铺了两床,留下满洞冷香。

她如此思念姓秦的,那三年间是何等的缱绻情深?不过,姓秦的已经被打入炼狱火城,与在人世时的妻子每日相对,互诉衷肠,俨然鹣蝶情深,与她,怕是离得越來越远了。

他心中升腾起一种快感,与之前的情绪混杂起來,五味杂陈。

他虽身死,却活得如同活人那般,恨与欲丝毫不减,闭关三年,虽一如既往地漠然,然并未习得了却尘世事的淡然,却是更深沉内敛地将一切压抑在心底,随时准备借用地狱的法度,了结恩怨私仇。

邵柯梵约莫着飞了一个小时,眼前终于出现一片明亮的光线,璀璨得刺眼,并沒有混沌的过渡带,黑色边缘处的白光已是大盛,他在接近白光时身形略顿了一下,确定有任何危险方才穿进去,身体甫一沒入光线,静止的光线似被搅动,以他为中心旋转起來,他被裹携着飞快前进,加上正施展武功,速度迅捷了许多,仿佛被推着在一个延伸向前的光柱中穿行。

太明亮的光线等于黑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耳朵却分外灵敏,隐于脑中的虚无冥眼睁开,警惕四周,冥眼对强光的刺激沒有反应,然而,却也只看到一片明晃晃的光芒在收缩旋转着行进。

半个时辰后,前方仍旧一片白茫茫,却是缭绕翻腾的雾气,极其浓郁,无法看到另一面的依稀景致,邵柯梵眸中星辰之芒一亮,在抵达白雾边缘时,白光之势忽然收住,他的身体顿感沉重了一些,暗暗提力,身影瞬间被浓雾吞沒。

迷迷蒙蒙地看不真切,仿佛在厚度无限的雾墙中穿行,只隐隐约约闻见一阵淡淡的芬芳,不知从何处來,不知因何而起,带着一股死亡的气息,似在似不在。

邵柯梵心一触,仿佛与生俱來,那气味与自己正相契合,冥冥之中有着某种联系,鼻子细细一辩,淡香的主气味正在前方不远处,似在牵引他。

他急于知道那究竟是何物,便加快了速度,随着浓雾逐渐淡去,点点微红隐现,仿佛澹在雾中的血之花,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分外熟悉和亲切,香味依旧是淡淡的,然而,腐土的气息却越來越浓,那植物似乎生长在捣碎的死尸上,他虽不生寒意,却也感到奇怪。

雾气越來越薄,一株株无叶的花枝铺展开來,亭亭玉立的花茎顶端抽出五六朵颜色艳红的花,花瓣呈倒披针形,向后开展卷曲,仿佛一个个沦陷在血泊中的人,向苍天举起扭曲的手,以手臂为花梗,手指生生被向下扳弯成奇异的花朵,似暗示了求助的徒劳。

邵柯梵识得这是地狱之花曼珠沙华,听简歆说起她那里的阴世,曼珠沙华是开在黄泉路上的,人死后不似这里需要鬼差负责带回,冥灵之躯只需花的指引,便可自行通向幽冥之狱。

然而,莽荒之渊阴世的曼珠沙华却是开在生人进入地狱的路途上,这又是为何?只是点缀么?凡人极少进入地狱,几乎欣赏不到,又有什么好装饰的?还不如开在遗川路上……薄雾在身后飞快退去,终于一派清明,曼珠沙华一望无际地铺向前方,又向两边蔓延开去,仿佛红色烈焰灼灼燃烧,衬得一袭红衣愈发地艳,似乎熊熊之火托起了曼珠沙华之王,妖冶却和谐。

邵柯梵心隐隐一疼,那种遥远的熟悉感越來越强烈,为何会这样?他与这里有什么关系么?沙。

一声轻响,他微微一惊,按紧了别在腰间的雪麟刀,却见身下的曼珠沙华纷纷向下倒伏,很快便匍匐一片,似万众跪拜,花瓣以他的位置为中心,形成一圈圈漾开的同心圆,并随着他身影的移动不断重复立起又匍匐的动作,沙沙作响,保持同一种形状。

所经之处,同心圆不断变化,向前推移,绵延起伏,仿佛一个个嵌套的花圈,而居中的人将死亡的气息凝聚在一起,成为它们膜拜的对象。

察觉到这些灵花并沒有恶意,邵柯梵有些玩味地看着脚下,难道,这些花知道他是人王么?他在半空停下,像沒有废除跪礼时,两手平摊,手指齐齐向上一卷,沙,那正好匍匐下去的曼珠沙华发出更大的响声,一下子立了起來,再不倒伏,仿佛无数双赤红的眼睛抬起看他。

腐败的气息与淡淡的芬香融合在一起,氤氲不散,邵柯梵终于知道朽味來自曼珠沙华的根部,方才不断起伏间,曼珠沙华的根部透过它株倒伏下來的花瓣浅露出一部分,壮硕而惨白,仿佛萝卜须,更似死人沒有五官的脸,正在那时朽味是最浓郁的,让他有一种窒息感。

此番前來地狱的初衷时刻提醒他,他心中疑问重重,却不再耽搁半分,曼珠沙华静止不动后继续向前方飞去,再不贪恋遍地既诱人又熟悉的景致。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兄弟相见阴司宰皱起眉头,不可置信地注视着微观镜中的情形。

为冥灵花曼珠沙华会对邵柯梵俯首跪拜?地狱之所以将曼珠沙华栽在凡人进入地狱的路径中,主要是为了惩戒擅入地狱之人,当凡人通过暗明蒙三个空间后,便抵达以曼珠沙华铺路的彩之程,凡人在前三个空间畅通无阻,甚至明空间的光芒还会助人一臂之力,然而,这只不过是为了将人引到彩之程,以作曼珠沙华的腐殖土壤而已。

踏上彩之程的第一步便注定了悲惨的下场,那时曼珠沙华便会迅疾将毒液从球根**出,任是武功再高的人,也逃不过遍地曼珠沙华的围攻,也抵御不了汁液的麻痹和毒害作用,只能无助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坠落,成为曼珠沙华附着享用的尸土。

然而,邵柯梵进入那片区域,曼珠沙华不但沒有发挥其应有的惩戒作用,反而匐地向他跪拜,如此反常,却是为何?他怎么揣度也猜不透,一个活生生的凡人,与曼珠沙华究竟有什么关系?半刻钟后,邵柯梵终于飞出妖冶的花海,站在曼珠沙华的尽头,看向前方,空气似乎是静止的,沒有一丝风,红色衣祙一动不动,映衬着身后广袤无垠的曼珠沙华,热烈的假象之下,却是分外的萧瑟冷清。

花海在脚下戛然而止,眼前呈现的尽是一片虚空,向下俯视,颜色由清明到灰蒙,再到深灰,接着过渡到漆黑的无底深渊,极远的顶部则均匀地铺了一层浅灰色。

而真正引邵柯梵注意的,是目极之处灰顶与所站水平线的交接处,那隐约呈现三重黑白建筑的地方,因为太远的缘故,看过去仿佛一个被压扁的层饼。

终于要到了么?第一重往生城,第二重炼狱火城,第三重阴司城!邵柯梵的眼中一派深沉的黑色,來到这里,已非人间,而前路莫测,或许葬身于此也说不定?他即便拼了所有的心力,得到的也不过一颗残缺的心,因为那个冥灵的魂飞魄散成为定格的痛楚,永远不会完整。

倘若他再也回不去,她可知他去了何处,又为什么而去?不!他握紧雪麟刀柄,一定要回到她身边,万一他成为炼狱火城受罚的冥灵一只,而她逝后不入阴世,生生世世,再不相见,就此别过,与他入地狱的初衷相悖,他又何必來?仿佛脚下御云,邵柯梵沿着水平线直直飞去,由于太过于迅捷,所经之处三丈以内,皆是循环掠进的红衣幻影,仿佛由虚幻到实体的无数相似之人组成的队列,想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他迅速将身形隐了。

來了!他沒有死在曼珠沙华的毒汁中,是为了终结在他手中么?绝彻嘴角扬起一抹讥诮和冷意,瞳孔逐渐收缩,所有静止的眼波凝聚得更冷,似能将人的骨头冻个通透。

将微观之镜灭散,对座下圆桌旁的十名灵魑淡淡道,有凡人自石阴门闯入地狱,身负幻灵、雪麟两件神兵,武艺高强,已经过了彩之程,正朝阴司城赶來。

众灵魑面面相觑,从來沒有表情的苍白脸皮剧烈地扯动几下,极少有凡人经受住脑念力的考验开得冥眼,即便这一关通过,也注定会成为曼珠沙华的养料,竟有人连斩了两关?连遍地曼珠沙华的毒汁都能躲过的人,本领究竟有多高?十名灵魑皆引开微观之镜,镜中的男子一袭红衣,容貌俊美,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燃烧着烈烈希冀,正匆匆朝阴司城而來,片刻以后,他施展隐身术,想必是意图瞒天过海,而隐身术在幽冥地狱中并无任何作用,行踪仍被目睹了个真切。

其中一名灵魑苍古粗沉的声音因讶然略显怪异,这不是人君吗?苍腾国国王邵柯梵,尚未五十年阳寿,怎么自己送上门來了?呵呵…… 绝彻阴桀桀地笑了起來,地狱定的阳寿并不是每个凡人都满意的。

此人携两件神兵闯入地狱,气势汹汹,想必是图谋不轨。

不过,再厉害终究是凡人一个,诸位惊讶也不过是因为他在凡人中算得上突出而已,但那点力量……在地狱看來确实微不足道,座下其中一位便可以将他擒下。

这是阴司城千万年來少遇的大事,除了一年前为了对付顽灵秦维洛,出动了一名灵魑外并将其轻而易举地擒走外,阴司城的其余九名灵魑虽拥有人鬼二界为之变色的本领,但由于沒有人强大到能与他们相抗,一身本事便沒有施展的余地。

在座的灵魑纷纷起身伏拜,请求接手这个任务,除了阴司宰出关的第一天,竟出现灵魑再次全体跪拜的盛况。

绝彻暗暗冷笑,邵柯梵,你好大的脸面啊!抬手让十名灵魑起身,虽然凡人的力量不值一提,但來的毕竟是人皇,自古仙,人,鬼三界地位平等,不能因为地狱力量能够操纵二界就蔑视凡人,况且这次任务诸位都争着去做,本尊指定其中一位的话,怕是有失公允,不如由本尊去对付人皇,如此尊重了人君,又对各位公平,如何?阴司宰句句在理,并且他剖析缘由,决定亲自去对付人君,已经算是委婉的命令,便都恭敬地齐答了一声是,一抬头,玄色大座上的黑衣阴司宰已经不见了身影。

邵柯梵皱了皱眉头。

行了约莫半个小时,阴司城依旧在距离自己刚开始出发时一样遥远的地方,似乎只是远处的一个幻影。

他眯着眼睛,仔细地辨别了一番,确认是真的存在,大小未变是因为离得太远的缘故,这才放了心。

呵呵呵……阴桀桀的笑声在虚空中响起,充满嘲讽和蔑视,隐藏着某种深入骨髓的仇恨,声音飘而重,仿佛一柄很轻,却十分有力道的刀子。

邵柯梵心下一紧,猛地握紧雪麟,停了下來,他依旧隐着身,沉声问,谁?他对这笑的语调有一种熟悉感,有些模糊地想起一个人來,然而,那人的声音全然不是这样的。

人君肯赏脸前來拜访,阴司城蓬荜生辉,本尊亦感到无上荣耀,便代替整个阴司城來迎接,然人君可能不知,不比在人世那样可以为所欲为,地狱不是想拜访就拜访的,待到人君气数尽了的那天,自然可以不劳鬼差麻烦,主动前來,可是,现在嘛……來的竟然是阴司城城主! 邵柯梵心一紧,重烛曾说他的力量就连一个灵魑也及不上,而阴司宰的力量足够将二界摧毁,因此他不想正面交锋,故而方才隐了身,打算直接去吒兀殿盗取秘籍,却不料仍然被地狱发觉,惊动了阴司宰。

他暗暗后悔沒有在山洞中一路隐身前來,不然可能会瞒过这一关,继而恍然大悟,地狱本是幽冥之地,隐身术又有什么用?看來,备雪麟刀是明智的,终究派上用场了。

话音在耳边飘荡,却不见对方显露身形,邵柯梵一面凝眉聆听,一面敛气屏神地警惕,身体缓缓旋转,预防某一方突如其來的攻击,面色泰然不惊,语气淡淡地道,听说阴司宰的弥吒秘籍值得一读,是少见的秘术宝典,本王这一生只见武功秘籍,此番前來,是想目睹秘术是个什么样子,不知有沒有这个眼福。

呵呵……本尊已经告知人君,这里不似在人间那样可以为所欲为,不过,倘若人君的本领比本尊大,那么便说明本尊不配拥有弥吒秘籍,需要心悦诚服地呈上了。

邵柯梵的瞳孔越缩越紧,指骨修长的手指扣在雪麟刀刀柄上,缓缓拔出,请阴司宰现身罢,看看谁才有资格拥有弥吒秘籍。

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比之阴司宰相比有所不及,然而,意志力一定要与对方强,甚至更强,无论是开始还是颓势还是败局,倘若首先被自己打倒,那么,便沒有再战的必要。

况且,倘若他真的瞒过阴司宰,盗走弥吒秘籍,或是先打败了灵魑,那么最后也与阴司宰有上一战,迟早要來,还不如早早解决,况且他很想知道阴司宰的力量究竟强大到什么地步。

一阵浓郁的煞气迅速逼近,邵柯梵迅速拔出雪麟,瞬间,方圆十丈以内的虚空被笼罩上了一层淡红色的光芒,刺得眼睛有些许的疼,与此同时,一袭黑衣身影忽然出现在前方二丈远的半空。

长及膝盖的长发不曾束起,面容僵硬,眼波冷滞,深处泛着冷灼灼的光芒,鼻梁高挺,薄唇苍白,毫无半分血色,唇边酒窝隐隐可见,与他有几分相似。

邵柯梵握刀的手一松,雪麟差点掉落下无尽的虚空,身体向后踉跄退了一步,终是稳住了身形,收缩的瞳孔一下子睁到了最大,脸上流露出震惊和不可置信的神色,陵王?绝彻面无表情,眼中的冷光却一下子沸腾起來,成为一派炽热翻涌的灼灼烈火,大哥,忘记我了?差不多四年前,你假他人之手杀害我的事,我可记得一清二楚呢!不过,当我被前任阴司宰乌措选中,修炼三年秘术,成为新任阴司宰,我就知道,我们的事情并沒有结束。

说罢缓缓举起右手,拇指关节处,戴着一个玄色的指环,指环中部镶嵌了一滴暗红色的冥灵之血,发出阴冷的幽光,这是阴司宰权力的象征。

邵柯梵回过神來,手指再度扣紧雪麟刀柄,咬紧牙关,一字一顿,是你,进入简歆的梦中,对她不轨?呵呵……陵王负手在背,向前倾了倾身体,看他的眼神仿佛已将他当作瓮中之鳖,本尊是冥灵之身,比不得血肉之躯,唉呀,疲倦了好几天才恢复,也不是每天晚上都能去的。

卑鄙无耻。

一股怒火腾地上窜,盖过了之前的震惊和隐恨,邵柯梵身形迅捷掠起,与此同时,手腕一扬,雪麟刀凌厉的光芒当空劈下,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交锋雪麟刀刀形放大百倍,灰色的虚空之顶上,一道红光迅疾闪过,向下带出一条圆形弧线,光芒波及十里之外,咻,凝滞不动的空气被划出轻微的响声,闪着寒光的刀刃直直逼向阴司宰。

绝彻嘴角保持着方才的嘲讽和得意,不避不闪不出招,只微微颔首,从容地注视着落向自己头顶的刀刃,点头道,大哥,我在坟墓中魂灵出鞘,便知道雪麟是假的,你使得不错,不过……话到此处,雪麟离他的头颅只有一寸之遥,绝彻扯起一抹冷笑,眼花缭乱间,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向上移形换影,苍白的手指轻轻钳住雪麟之刃,呈万钧之势落下的雪麟动作停滞下來。

邵柯梵眉头一皱,暗暗增加不小的劲道,然而,雪麟仍是不近分毫。

阴司宰的力量竟强至此,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对方施加的压力化为乌有,倘若换了与他比肩的郑笑寒,是无论如何也要避开或是以黑麟竭力向上格挡,阴司宰竟如此轻松地解决了他带着破天裂地气势的一刀……邵柯梵第一次感到了自己是如此渺小,一身在阳世令人变色的武功,在地狱面前竟显得微不足道,但他沉着理智,不慌不忙地继续注力,让大半内力扩遍雪麟周身,然,任他额头上沁出了细汗,雪麟依然保持僵止不动。

大哥,呵呵,感觉怎么样?该我了!极度轻蔑的声音在幽冥虚空飘荡,绝彻右手手指只向上轻弹一下,尖锐强大的力劲向上反压,雪麟不受控制地仰退而去,邵柯梵亦被逼得连着斜飞几十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微卷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下來,红缎带被气劲之风越刮越远。

被黑袍笼罩的冥灵之躯飞快旋转而起,浓郁的煞气龙卷般连续叠起,形成一个越來越高的黑圈,尖锐的边缘不断向虚空飞散刺去。

邵柯梵瞳孔急剧收缩,身体一震,一圈圈金黄色的光芒向四周辐射,边缘不断扩大的极薄光盘朝绝彻腰际平平削去,然而,黑光之刺以不及眨眼的速度率先侵入梵晖咒光层,仿佛迅速生长起來的黑斑,迅速蔓延。

邵柯梵眸子愈发的幽黑,迅速后退,梵晖咒亦随着他的身形向后收去,然而却比不上煞气黑斑扩展的速度,迎面扑來的压迫让胸口窒息感越來越强,终于,心口微微一震,甜腥涌上喉咙,迅速弥漫了口腔,虽然他紧抿着嘴,仍有血液从嘴角沁了出來,滴滴染在红衣上。

黑袍身影位置不变,力劲却丝毫不减,阴司宰及膝的长发穿过黑圈猎猎舞出,密不透风的黑圈之中偶尔露出俊美苍白的脸,目光泛着冷灼灼的光芒,嘴角扯起的笑诡异无比。

大哥,我还沒有真正开始呢!你就……受不了了?僵薄的嘴唇缓缓吐出一句话,黑袖遥向远处的红衣身影一扫,只是随意的一个动作,竟如大鹏在天际翻转腾挪,捣起漫天云浪,三排紧挨的羽状黑雾以秋风席卷落叶的速度朝邵柯梵袭涌而去。

邵柯梵双眸赤红,边退边翻转手掌,运力向上,两柱碗粗的光芒直直向虚空的灰色顶部逼去,催动灰雾快速旋转起來,并带动边缘处的灰雾,形成两个巨大的漩涡,眼看着黑雾快要來到面前,他加快了后退的速度,双手交拍,掌心相互碾合一周,漩涡随之合二为一,带着入地三千丈的气势俯冲下來。

嘭。

灰柱及时拦住黑雾,发出惊天动地的啸声,然而,黑雾的进度仅是一滞,又恢复了万马奔腾的盛况,这一滞的瞬间,邵柯梵抓住机会,施展隐身术退出了无数个十丈之外,几乎是用尽了一生最强劲的爆发力,回首处,云柱被摧得烟消云散,黑雾滚滚而來,带着浓郁的煞气,仿佛其中蕴藏着无数只疯狂的恶灵。

哇……邵柯梵胸口一阵剧痛,喷出一大口鲜血,抛洒半空,化作滴滴血雨,坠向无底深渊。

他捂住胸口,不断使用隐身术后退,胸膛处的红衣被血浸得更红,被气劲扯开一大块,露出的白色里衣也仿佛泡在了血水中,嘴唇鲜红似衣,仿佛火焰在静静燃烧。

原來阴司宰的力量强大到如此地步,挥袖之间,便足以摧毁一切,即便一万个他也无法匹敌,打败阴司宰,争夺地狱统治大权,他此时才知道自己的想法究竟有多么愚蠢,简直是一个可笑的幻梦……可是,他好恨!倘若阴司宰是别个,在力量上他唯有感到遗憾,并接受这个事实。

然,他活着时蹂躏**的对象,他一世的仇敌,竟成了二界的实际主宰者,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力量,通通显得微不足道,况且他还进入简歆的梦中,对她做出那样不堪龌龊的事,叫他怎能忍受,又叫他怎能不恨?方才黑袖不过轻轻一扫,竟然能够如此持久,而他那令风云变色的摩云神功,撤手之后便彻底消散。

邵柯梵第一次如此气馁,然而,眼下险象环生,性命堪忧,最重要的并不是恨和沮丧,他只想活着回去,并不是怕死,并不是舍不下山泽,而是要与她相守余生,既然无法永世在一起,那便好好地相伴余生罢!可是,可是还有这个机会么?是不是为了贪图永世,就连半世也沒资格拥有了?一阵悲凉感涌上心头,然他來不及感慨,不断逃往來时的方向,片刻也不得歇息,羽状黑雾速度不减地追逐着他的身体,一眨眼距离又近了不少。

方才早已消失不见的阴司宰忽然从黑气中显露出來,并未施展任何武功,却以比黑雾还要快的速度迅疾逼近,一袭黑袍向后猎猎舞动,沒入那翻腾的浓郁煞气中。

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上充满玩味,啧啧,大哥,怎么逃得这样快,也不枉你独步莽荒阳世的武功了,再慢一拍,怕是我就跟不上你了。

话间不及眨眼的移形换影,阴司宰已到红衣男子十丈远的地方,煞气在一里之外滚滚卷來。

追逐之间,铺满曼珠沙华的彩之程便近在后方,然而,即便如此,还需要度过彩之城,蒙明黑三大空间,从阴司宰眼下逃开的可能性几乎微乎其微。

他摸了摸怀中,胸膛贴肉处,藏着一小副简歆的画像,每每外出,他都要将她带上,好似她一直陪伴着他,这样他心中才会踏实,而她笑了他几次,说小題大做,又说他杞人忧天,生怕将死不能见似的,而他不变初衷,这样既能解了思念,又能温暖她,是件一举两得的小事,却也是大事。

沒想到,这次真的是将死不能见了!他并沒有外伤,然而,五脏六腑不时被强大的气劲震到,倒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衣衫又被染上了一层湿红。

他的脸色苍白无比,长发散下脸颊,不时沾到嘴角的血液,又被他飞逃带起的风吹开,发上的血涂了满脸,看上去像是白纸上的红墨,鲜艳却沒有半点生命力。

他不接阴司宰的话,紧闭嘴巴,不想浪费丝毫力气,只是眼中持续燃烧的烈火依然旺盛无比,仿佛要将那黑袍幽冥焚得灰飞烟灭,再加了一把力,身体离彩之程仅有半里的距离。

大哥,你说,你死之后,是进入炼狱火城呢?还是被铸入兵器?绝彻身形一动,离他只有五丈之遥,黑雾在半里的地方奔涌而來,他的嘴角保持着玩味,得意,以及蔑视的冷笑,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置这个他深恶痛绝的人于死地,可是,不好好折磨他一番,他又怎么舍得让他死?那岂不是便宜他了?邵柯梵死死盯着他,忽然用力地呛咳两下,嘴唇蒙上了新鲜一层血色,却不惧不畏,艰难挤出一丝笑容,我们打一个赌,我不会死。

呵呵呵,死到临头,好大的口气,你有什么资本下注?话音甫一落,阴司宰向前打了一个进攻的手势,只是略施了一点召唤之力,黑色的煞气便快了三倍,向邵柯梵包围过來。

邵柯梵手果断地伸向里衣,拿出简歆的画像,注力朝黑雾中掷去,简歆,凝聚了你灵肉的画像,咱们一起死罢。

这句话仿佛一记重锤,敲打在冥灵之心上,绝彻一惊,手向前用力一吸,煞气的席卷撕裂之势戛然而止,虚空间一派清明,与此同时,简歆的画像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匆匆展开,不过是一张沒有生命迹象的画纸而已,举目一看,已不见了邵柯梵的身影。

想逃?大哥,你见识了我的能力,想必深知不如,但到底还是低估了。

绝彻撕开画像,双掌引开微观之镜,邵柯梵此时正在彩之程中,距离他约莫五里的距离,拖着重伤向來处飞去。

快点,再快点,一定要活着见到简歆,不然,他就是死了,怕她连他的尸首都无法见到,怕她就这样苦苦地等待下去,如同子渊那般,不知道最亲近的人究竟去了何处。

身下的曼珠沙华以他的位置为中心,形成一圈圈漾开的同心圆,随着他身影的移动不断重复立起又匍匐的动作,沙沙……所经之处,同心圆不断变化,向前推移,绵延起伏,仿佛一个个嵌套的花圈,祭奠将死之人。

邵柯梵无暇顾及这些,带着他人生最惨重的失败、最沮丧、最愤恨的心情,以及最强烈的希冀,强忍着最心口的剧痛,匆匆飞奔。

一袭黑袍出现在前方三丈之处,拦住了他的去路。

曼珠沙华沙地一声立了起來,不知是因为肃然起敬还是其他什么。

第一百七十章 意外两环大哥,你这是去哪里呢?啧啧,这么落魄,还真是罕见呐,臣弟见到这样的情景,真是死得瞑目了,不过,这似乎有一些不够,毕竟命债是需要命來偿还的,即使大哥一副将死不活的样子,也无法消去臣弟的心头之恨,因此……绝彻抬起手,食指凌空画了一个半圈,邵柯梵只觉得胸口堵得更加厉害,见远处浮现一个弧面,心下一凉,环顾四周,十丈之内的范围完完全全地被结界罩住,这下,他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简歆。

他低低吐出两个字,方才死死撑住的意志全线崩溃,脸上浮现颓丧之色,眸中星星点点,就这样了么?我终究无法得到你么?就连婚期迫近,娶你的愿望也无法达成了。

胸口的窒息和剧痛阵阵袭來,然而,他挺直身躯,不肯在仇敌面前示弱,只是翻转手掌,注视着掌心的脉络,眸中一派深沉的苦痛。

他尽了心力,她终于答应嫁与他,然而,上天却让他的生命终结在大婚之前,这是多大的捉弄,这是多大的玩笑?呵呵呵,邵柯梵……绝彻摇摇头,垂眼看向下方,遍地的曼珠沙华妖冶地怒放,一株株无叶的花枝铺展开來,亭亭玉立的花茎顶端抽出五六朵颜色艳红的花,细窄的花瓣向后开展卷曲,仿佛一个个沦陷在血泊中的人,向苍天举起扭曲的手,以手臂为花梗,手指生生被向下扳弯成奇异的花朵,似暗示了求助的徒劳。

遍地鲜血遍地花。

这,不正是邵柯梵的惨状么?绝彻手下垂,指尖指向任意一株曼珠沙华,曼珠沙华有花无叶,有叶无花,生生错过,邵柯梵,花叶同开才是圆满,你和木简歆注定无缘,即便时令几乎促得同开,终究还是花零落了抽叶,叶枯了开花。

邵柯梵重重地在心中叹了一声,闭上眼睛,将简歆的模样仔细地回忆一遍,动手罢!绝彻眸中更加僵冷,指尖凝聚一点幽蓝诡异的光芒,微微跳动,仿佛棺材顶部长明灯将灭未灭的火焰,对着红衣男子的头颅迅速弹去。

变,邵柯梵霍然睁开眼睛,手中多了明亮璀璨的幻灵剑,雪麟向右前方斩出,微红色的光芒吞吐十丈,形成一匹光布,幽蓝光芒的速度为之一滞,与此同时,他飞快向左移开,在雪麟刀身被震得片片飙飞的瞬间,幻灵剑飞快出手,迅疾逼向阴司宰。

强弩之末。

就连雪麟刀也不惜牺牲,绝彻自然知道他是在孤注一掷,作最后的挣扎,那么,就让我來了断你的希望罢。

话毕,双手凌空对合,凝了一团黑色的煞气,将刺到眼前的幻灵剑剑尖钳在其中,他并未使力,然而,幻灵却止住了去势,近不得分毫。

你以为,幻灵剑上附了透明的噬灵符,对我有用?倘若有用,那么,我这个阴司宰就不用当了。

面对那一双赤红的眼睛,绝彻绕有兴致地嘲弄。

邵柯梵面如死灰,果真……天意如此罢?阴司宰双手轻轻做了一个绞的动作,有玄铁欲裂的声音响起,邵柯梵心一紧,一掌劈向幻灵剑出露在煞气边缘的部位,握住残剑踉跄后退十來步。

他闭上了眼睛,并且知道再也无法睁开。

简歆,永,,别,,了!邵柯梵,受死罢!一声不耐烦的怒斥,整个虚空为之一颤。

然而,阴司宰正欲将煞气朝邵柯梵推去时,竟响起了咻咻咻的声音,曼珠沙华一下子倾了叶梗,露出宛若人参的根部,密密麻麻的白汁从根部飙射出來,以阴司宰为中心,铺天盖地逼近。

绝彻眉头一皱,僵冷的目光泛起了恼怒,曼珠沙华的毒液不但对凡人,对冥灵之躯亦有害,他迅速结了个光界,将自己笼罩在中间,白汁纷纷击在光罩边缘上,将结界涂成了浓白色,看不清周围的状况。

停下來!不然,本尊恐要将你们悉数拔光。

幽冥地狱的一切,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死去的,都应当听命于他,然而,沒想到曼珠沙华竟有那么大的胆子,为了维护邵柯梵纷纷转而对付他,眼下最重要的是将邵柯梵置于死地,他暂且不想追究缘由。

毕竟是地狱能力无边的阴司宰,命令沒有谁敢违抗,咻咻……的声音猛然顿住,接着便是一片沙沙……声,曼珠沙华齐齐立起叶梗,将根部藏在腐土与冥水混合而成的混沌中。

点破模糊的结界,原來的位置却不见了邵柯梵的身影,十丈之外的结界已被破开,入眼遍地妖冶的曼珠沙华,映得上方一派微红。

邵柯梵,你以为能逃得掉么?绝彻边摇头边引开微观之镜,然而,凝神邵柯梵三个字,虚镜中的场景依然是灼灼曼珠沙华,当场景不会移换,便说明搜不到要寻的对象。

不甘心地试了几次,仍以失败告终,方才内伤累累,差点死在他手中的邵柯梵,竟不知所踪,这莽荒,竟有他搜不到的身影?倘若邵柯梵能够安然抵达王宫,他并不能追到人间去滋事,若非必要,不得干涉人间,邵柯梵仅是从凡人道进入地狱,在天庭和灵魑眼中,目的不明,且在途中被截住,就算不截住他,也恐生不出什么大事端出來,还远远不足以称为必要。

且他是人君,缺了他的话,苍腾内部必然动荡,郑笑寒定会迫不及待地领兵攻入,莽荒恐会陷入混乱之中。

他的职责,主要是将人君逼出幽冥地狱,倘若失手将他杀死,那怕也只能算是失误,但人君既已回到人世,继续担起安稳天下的任务,是万万动不得的。

唯一的机会,借失误的掩饰解决邵柯梵的机会,他痛恨自己沒有把握好,虽然他每次出手看似极轻松,仿佛只是将人君驱走为目的,然而,为了暗中置他于死地,他隐隐凝重了不少力,熟料,竟还是杀不了他,让他逃掉了?方才与邵柯梵的一番对话,他边进行边用消语元化了,灵魑使用微观之镜只看到他们打斗的场景,却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即使它们调查过他活着时与邵柯梵间的恩怨,亦不好揣度他此番拦截作战主要是因为私仇。

倘若追到人间,恐怕他的目的就要暴露了罢!方才人君已逃到彩之程,本來沒有追逐的必要了,他已经逼到了这一步,过分了些,眼下唯有回荒古殿才是明智的选择。

不甘心地再用微观之镜寻了一遭,仍是不见邵柯梵的身影,且附近并沒有生人的气息,然而,无论怎样,他绝不会傻到再送上地狱。

绝彻眉头紧蹙,眸中泛着幽寒的光芒,幽冥之心盛着愤怒,不甘,遗恨,无限膨胀。

终于,阴司宰掠过遍地曼珠沙华,返向荒古殿。

将邵柯梵驱逐出幽冥地狱,并且在灵魑的微观之镜中轻而易举地将人君弄得狼狈不堪,他的任务算是完成得圆满,地狱大大长了脸面,进一步证明操纵二界的力量所言非虚。

一张俊美苍白的脸在腐土和冥水融合成的混沌中不断沉浮,微卷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面颊上,所经之处,曼珠沙华纷纷向两侧闪开,无声无息,而后又回复原位,静静伫立,仿佛什么事也沒有发生过。

邵柯梵紧闭嘴巴,鼻子也待到浮出混沌面上时呼吸一下,不让水泥进入胸肺之中,有什么东西牢牢攥住他,将他迅速向前推移,那东西似乎长了无数只手脚,扣住他膝盖下方各处关节,弄得他麻痒无比,又有阵阵微疼蔓延向全身。

察觉到对方在拯救他,以逃脱阴司宰的追逐,他一边警惕头顶上方,一边运功调息内伤,一路沉沉浮浮,半个时辰后,上方出现一片雾蒙蒙的空间,向前方浅雾渐浓,他知道曼珠沙华的这一程尽了,体力也恢复了大半,正欲飞身而起,忽然身体一轻,攥住他双脚的那东西用力向上一托,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冲破混沌,飞了起來,匆匆回首俯视,却只见一个硕大的人参似的根部快速隐沒,嗵地一声闷响,似乎连了一个巨大的其他部分,沉了下底。

邵柯梵稳住身形,一袭染血的红衣被冥水洗尽了血色,却仍是一派鲜艳灼灼的红,胸膛处褴褛不堪,露出的里衣惨白似脸,整个人被笼罩在浅雾中,仿佛方才的剧变仅是一场梦,不真切却又存在着。

他的嘴角露出一抹艰涩的笑容,竟是以这样的放弃收场,一生不曾这样狼狈过,然而,他不甘心又能怎样?今后,除了死亡的那一天,再也不会到地狱來了,在余下的人生中,与她好好享受罢,上天给了他重新拥有的机会,也算是眷顾了。

并不是恐惧,而是他实在无法与地狱抗衡,他既然认清了事实,便不会再莽撞。

手心还攥着幻灵化成的白色缎带,展开來,发现短了一小截,当是方才一掌劈断的那一截不见了,两柄神兵,竟都……邵柯梵摇摇头,垂首注视着一袭松落落的红衣,将它脱下,向遍地曼珠沙华的上方甩去。

妖冶的曼珠沙华映衬着一袭展开旋舞的红衣,仿佛一双双扭曲的手掌在迎接它,红衣飘出很远,方才缓缓落下,覆在一方曼珠沙华上,似一个干瘪的红衣人。

这一程,终是结束了!邵柯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穿过迷雾,朝來处匆匆飞去。

简歆,我终于还是回得來了。

沙沙遍地的曼珠沙华伏拜又起,重复三次后再也不动,仿佛在目送着人君越飞越远。

第一百七十一章 重要情报永清。

郑笑寒接过宛葭递上的热茶,揭开茶盖浮了浮热腾腾的茶水,垂眼看向旁座上的辅国大将军,你说,既然邵柯梵已经寻到抵御恶灵的方法,那我们是行动还是……?杨永清沉思片刻,神色一动,倘若邵柯梵灭了十三万恶灵,让其无法投胎转世,地狱不会那么容易放过他,只是恐怕要白白赔上不少士兵的性命了。

郑笑寒黑白分明的眸中微光一闪,但很快黯然下來,说的是,但倘若邵柯梵以此为灭鹰之的借口,那岂不是得不偿失?杨永清皱了皱眉,扫一眼国君身侧的宛葭,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女子身上的气质不简单,虽然她一副恭敬畏缩的形容。

郑笑寒冷冷地朝宛葭扬了扬下巴,你,出去。

宛葭正听到关键处,他们采取什么办法对苍腾而言十分重要,本打算待听了后一封书信寄往苍腾,让大师兄及早做好准备,不想被郑笑寒撵出。

她站在殿檐下,眉目间隐现焦虑,右手手背拍在左手掌心中,紧紧攥住。

鹰之即将出兵,苍腾一派安宁,不知危险正在逼近,亦不知鹰之耍什么阴谋诡计。

但她又有些庆幸,至少知道了两个值得一提的信息,其他的,大师兄应该会安排罢。

杨永清的手轻拍着座椅扶手,轻声缓缓问,国君可有调查过身边这名婢女的來历?郑笑寒微怔,看向殿门外露出的一袭紫衫裙角,嘴角扬出一丝冷笑,永清也感到异样?杨永清压低声音,还请国君多加注意才是,王宫中潜入不少苍腾内应,隐藏得极深,关键时刻定会出來坏事,平时很难发现得了啊!郑笑寒眸子雪亮如刀刃,那么,既然她听到了,我们就将计就计,既试出她是否忠心,又不影响计划的进行。

国君英明。

杨永清点头,仍压低声音道, 若是这个罪由宁圣,胡申,蒙欧三地來揽的话,邵柯梵便沒有借口了。

你的意思是……?郑笑寒睁大了眼睛,由鹰之出召引恶灵的刀剑,由三地出兵?杨永清手捋短须,眼中充满赞赏,对,一举两得。

郑笑寒覆在扶手上的手一紧,确实是不错的主意。

商议当是到此为止了,然而,她饮下了几口茶水,杨永清并沒有要走的意思,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郑笑寒觉得有些好笑,永清有话直说,与本王共事几年,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杨永清咳了两声,国君,真要与墨欢成婚?郑笑寒闭上眼睛,不想流露半点感情,缓缓启齿吐出一个字,是。

又道,遴选一名武智中的翘楚來辅佐大业,分忧解难,固然不错,但正如永清方才所说,鹰之王宫混入了不少苍腾奸细,本王可是担心不小心纳到一个危险的枕边人。

终究还是防着好。

杨永清沉吟半晌,慎重地点头,也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郑笑寒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眸中蒙上一层怅然,关于三地出兵的事,大将军就代劳了罢,三日之后大婚,这几日宫中正为此事忙碌,正好掩邵柯梵的耳目,分散他的注意力。

是,正是行动的好时候。

杨永清暗暗庆幸,殿上纷纷怀疑国君怀孕,并逼她接受检查时,他及时收住手,保住了一代智君,虽然有时她需要他的提点指引,然而皆是一点即通,甚至她考虑问題更加深入全面,并且她拥有能够与邵柯梵匹敌的武功,终究,她是最适合鹰之的国君啊!杨永清告退后,郑笑寒躺靠在宝座上,凝视着殿堂虚空,一阵缥缈一阵恍惚,那两张相似又不似的脸,错开又重叠……这一生,终究无法与心爱的人在一起了么?零双花,零双花,都说是同生同死,不离不弃,她与丹成无法同死,她做不到对祭尘不离不弃。

忽然恨起丹成來,当初,他为何那样傻?她举全国之力都无法拿下邵柯梵,他竟然妄想凭一己之力杀了那阴险奸诈,心狠手辣的魔头,结果惨死苍腾,她见到的,不过是一具冰凉的尸体和一纱袋零双花。

倘若他不犯傻,她早已嫁与他,如今一定鹣蝶情深,瓜瓞延绵,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为什么竟会这样?那时,她满心欢喜地等待回鹰之,等來的却是难以言喻的悲痛,一生都好不了的遗恨。

就是他害得她嫁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即将孤寂清冷地在宝座上度过一生,她如何能不怨?他离开人世,踏上遗川路,转向下一世,从此便忘掉了这一生的所有事,唯独她守着短暂的回忆,苦苦地煎熬过每一天,他倒是轻松了,因为所有的痛都被她扛在肩头上,他既然爱她,又怎么忍心?郑笑寒的手指微微颤抖,紧紧扣住宝座扶手,好不容易才平静下來,对着门外静止不动的宛葭吩咐道,进來。

宛葭微微垂着头,纤白若嫩葱的手指提着紫裙,小步挪进大殿,恭敬地跪了下來,国君。

郑笑寒仔细地打量她,目光如同面临爪下的猎物,愈加觉得不同寻常,无论这叫小宛的婢女做出怎样卑微的动作,竟都隐隐有一种大家闺秀的味道蕴于其间,若是留意那双妩媚的眸子,便会发现深处藏的神色并不是敬畏,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从容。

郑笑寒猛地想起,她从未问过小宛的來历,一般而言,服侍君主的婢女抑或奴才皆由婢仪和奴官挑选,身世都查得清清白白,才敢送到国君身边,因此从來不用她主动追究來处,但眼下这名女子真的清白么?一个稍微有心计的人,瞒过婢仪和奴官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仿佛有一道热辣辣的鞭子慢慢渗入肌肤,宛葭浑身不自在,感到气氛不对劲,况且郑笑寒又长久不说话,小心地抬起头來,正好撞上那双凌厉的黑眸,复又垂下头去,颤着声音,国君,小宛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郑笑寒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先回你的阁屋去罢,本王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国君多注意身体。

宛葭怀揣着方才那一桩天大的秘密,迫不及待地要告知大师兄,然而,为了不引起郑笑寒的怀疑,以以往的步速缓缓行了出去。

那一道赤鞭般的目光死死盯着她,追随她经过花木葳蕤的院子,落叶稀疏的小径,直到她消失在路的拐角。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一下子顿住了脚步:郑笑寒已经对她存了疑心,方才那样的眼神与之前看不惯她的眼神并不一样,其中隐含着求证答案的意味,而后,她又放她回去……她本想找封原商量一番,幸好此时正行到路径分岔向阁屋和轩霆殿的位置,倾向轩霆殿方向的身子微微一折,边向小阁屋的方向走去边敛气屏息,然而,一路安全,并沒有生人鬼祟跟踪的气息。

多虑了么?宛葭皱皱眉头,小径蜿蜒,低矮山石回环,青松翠竹,郁郁葱葱,其间特意栽來点缀的繁花开得正好,烈烈吐焰,转了几个弯,仿佛经了不同的天地,不多时便回到了阁屋。

进了玲珑小院,习惯性地抬眼看向屋檐上若明珠璀璨的无数镜面,虽然阳光照得镜子明晃晃的,分外闭眼,然而,她每次都能清晰地看到镜中反映的院外情况,此刻,除了太阳的光芒和高大的霜槿木外,镜中空无一物,换了不同的角度亦是如此。

令她意外的是,要说因为郑笑寒武功比她高强,可以将气息提到她感知的范围之外的话,那么,镜中竟沒有她的身影,也沒有其他人的身影,这就奇怪了……方才郑笑寒的眼神,明明藏着极度的不信任,以她那样急躁的性格,怎么可能不早早追來?然而,无论怀疑与否,重要的是沒人盯梢最好,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将郑笑寒计划出战的消息及时告知师兄,让他早作打算,不然,即使苍腾实力比鹰之强,猝不及防地迎敌,也是要损失不少力量的。

她再扫一眼镶嵌在阁檐上的镜子,并无异常,便匆匆进了屋去,在信纸上写下一段字,轻轻端起吹干墨迹,忽然想要加上一句话:宛葭恭问国君,什么时候才能回苍腾?她不由得一怔,不知道脑海为何会沒來由地冒出这样一句话,难道,她一直想要回去么?想要见见那俊美冷淡的容颜,那双凌厉又平静的眼睛?她才恍然想起,她毕竟只见过他一面,然而,只一面便已爱上,便记得这般清楚,便为他降了身份,甘当一个小小的婢女,这颗心再回不到当初了,万劫不复,又几人能醒悟?有时她夜梦醒來,脸上铺了一层寡咸的清泪,她画他,她梦他,这些,他都是不知道的啊!原以为自己真的只愿当一生的婢女,留在鹰之,为他效命,获取重要情报,无怨无悔,原來,她是想回去的,只为了多看他一眼,只为了此生,不仅仅是才看了他一眼。

她怅然了很久才回过神來,方才的想法只当笑话罢了,就如同一个梦,当不得真,她将信卷好系好,轻攥在手心中,紫色的袖子垂下來,将手遮了大半,然后走进院子,从附着在画屏一侧的大圆竹筒中捧出正在啄食的大雁,将信放进它腿上的细筒中,面向苍腾的方向将它放飞。

大雁的翅膀矫健有力,比信鸽的速度要快上几倍,因此莽荒书信一般经训练过的大雁,即信雁來送。

宛葭心满意足地看着信雁轻快地直冲黄绿色的天穹,目光下移一些,第三次扫过阁檐上的镜面,仍是明亮的日光和参天的霜槿木,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余光中,一个灰点似在下坠。

宛葭迅速抬头,入眼的情景惊得她心脏几乎要跳出來:那朝苍腾方向飞去的信雁,在经过离惠珂殿三十丈远的一座宫殿的上空时,身体向下俯冲一段距离,然后倾身一折,向着惠珂殿斜飞而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露陷糟了!全身仿佛雷击,不敢相信地怔了片刻,她施展那一身从未在鹰之王宫使过的轻功,以最快的速度掠起,目光死死地盯着向惠珂殿移动的灰雁,不断祈求自己能够在它落到惠珂殿上之前将它抓住。

她眉眼间尽是焦虑的神色,脸颊和嘴唇微微苍白,身形如鬼魅般飞快移动,离灰雁的距离在不断缩小,然而,也越來越接近惠珂殿,她來不及考虑这样做要冒着多大的风险,只想把那个重要的消息及时呈到大师兄的眼前。

灰雁抵达惠珂殿上方的同时,她亦正好飞到它的身边,激动又忐忑地向近在咫尺的它抓去,为避免郑笑寒发觉,她敛气屏息,将动作放得很轻,终于触摸到灰雁腿部和腹部轻柔的羽毛,在细风下微微颤动,温存地挠着她的掌心。

她正要用力握住,一手控制它的一条腿,然而,手指合拢时忽然一空,仿佛被什么往下吸去,灰雁的腿猛地从她的掌心中抽出,尖锐的爪子将那掌心和手指内壁刮得鲜血淋淋,一阵刺痛蔓延至整个手掌,她顾不得这些,目光急急投向灰雁,眼下方绿衣一闪,灰雁被那双掌握生杀予夺大权手捉住。

你一路警惕,又在阁屋檐摆置了许多镜子,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么?反诘的语气充满讥诮,郑笑寒立在敞亮的大院正中,柔美白嫩的肌肤在绿薄衫下隐约可见,玄紫色的裹胸长裙逶迤拖地。

她一手负背,一手托住灰雁,看似轻松,手指实际已暗中扣住雁爪,也不抬头看惠珂殿殿顶上的紫衣女子,只是垂着头,绕有趣味地注视手中的灰雁。

宛葭心知不妙,多么严重的后果根本不敢相信,然而,仍抱着一线希望,匆匆下了殿顶,落地时一个趔趄,被盆栽绊倒在地,复又急忙跪起來,身体抖得如同筛子,小宛的信雁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本來往家里送信的,却折向了惠珂殿,小宛一时心急,便跑來捉它,想让它依道送信,不是有意扰了国君的安宁,求国君恕罪。

郑笑寒将视线移向跪在脚下的婢女,轻描淡写地问,家,是在苍腾?她的小指抵住信筒一边,将信缓缓推到食指和无名指的夹缝间,轻轻一抽,将信完全夹在指间。

宛葭头垂到更低,不是,是在果蔽郡,只不过在苍腾方向而已。

抬头看到郑笑寒已经取出信,心下大惊,磕头连连,求国君念小宛思家心切的份上,将信还给小宛罢,小宛还要急着送信呢!她的手臂下意识地贴紧隐于紫衣内的一柄软剑,手慌乱无措地捏着衣角,向上摸索。

郑笑寒冷笑一声,将灰雁放飞,手中的信卷顿时显眼起來,她边拉下红缎带边道,既然你这么挂念家里,本王倒要看看你的孝心究竟有多好,都说百善孝为先,看清了你的孝道,大概就可以以此判断你对本王的心意了。

话道末处,信已展开,脸色不由得一变,果然!正在此时,嗖地一声轻响,一道青光闪过,跪在脚边的女子迅速从紫衣内抽出一柄细软的剑來,仿佛游舌吐信刺向鹰之国君。

方才战战兢兢的女子,此时已是一脸不惧和凛然,一贯柔和的眸子雪亮而坚定,隐恨的幽黑光芒在深处熠熠闪烁。

卑鄙!郑笑寒怒斥一声,却是从容不乱地拔出黑麟,足尖一点,身体掠起,因她位置的移动,青剑从她的前胸凌空移到小腿,宛葭掌心一推,青剑脱手而去,疾疾刺向脚部。

黑麟开始微微颤动,为了让黑麟在王宫拔出时亦拥有巨大力量,以预防宫中不测,除了逐鹿荒原鹰之一侧,距王宫西部一里处的平坦过渡带亦建造了一个小型坟场,此刻,无数恶灵正从西部涌來,附着于剑身,不断流窜追逐,焦渴地等待饮血。

郑笑寒冷冷一笑,半空翻转几圈,避开逼來的青剑,黑麟朝下方拦腰劈去。

黑麟被罩在虚幻放大的剑影中,携带万钧之势,排山倒海地压下,惠珂殿院子上方晕上了一层淡淡的黑色,在被附满的黑麟剑上无处容身的恶灵,便在黑麟的光影中尽情地流窜。

宛葭心一沉,这样的压迫力让她透不过气來,运力一吸,青剑回到手中,已经來不及避开自上而下斜劈來的剑势,只能持剑迎上去格挡。

咝唰两剑交击,青剑抵在黑麟的剑尖上,因承受不住那股强劲的力道沿着黑麟剑刃滑移下去,宛葭迎着剑光艰难地抬起头,看到那张冷笑的脸,一时激愤,青剑上移分毫,然而,郑笑寒手腕一压,黑麟迅速落到剑柄与剑身交接处,脱手飞去。

宛葭來不及看青剑的去向,额头便感到一阵眩晕,那柄黑麟停留在她扬起的脸庞上,离肌肤只有肉眼难辨的距离,剑刃细长的投影经过她的眉心,鼻梁,人中,唇坎,下颌,只要她敢向上一分,便会在顷刻间殒命。

她睁大眼睛,身体凌空,双手保持着方才持剑的姿势,面对着那张狰狞的脸,大脑却在飞快运转,思索脱身的计策。

想逃?郑笑寒目光一狠,将剑下压,宛葭的身体亦随之下降,直到一声钝响,掉到地上,那柄黑麟指在她心口上,闻到心脉中旺盛之血的流动气息,剑上的恶灵更是兴奋,竟发出了啾啾嗞呲的快意声,涌动着一种无法遏制的欲望。

沒想到,邵柯梵将人安插到本王身边,本王却一直蒙在鼓里。

郑笑寒有些自嘲地冷笑,复又得意地问,不过,你可知道,送信的灰雁为何会折到惠珂殿?无论如何,今天也是逃不了了,方才的恐惧消失得无影无踪,宛葭淡淡一笑,在死之前,我想弄个清楚。

她实在不明白,她一路警惕,怎么会让郑笑寒占了便宜。

黑麟剑尖在她前胸的衣服上挑來刺去,很快褴褛一片,间隙间露出白纱亵衣來,双峰在其间隐约可见。

郑笑寒眉头微微一皱,将剑停下來,一动不动地指着她的心口,目光睥眤,因为本王速度比你快啊!让你的灰雁服下了召留丸,然后就不由自主地朝惠珂殿飞來了,为了不让你这个奸细发现,本王还特地绕了一个大圈,也算是颇费了一点力气。

宛葭后悔不已,今天郑笑寒对她的态度明显不对劲,无论如何,她都应该安静两日再行动的,为了操办婚事,鹰之几天之内当然不会出兵,只是她太急切了,或者是,一旦获取重要消息就写信发往苍腾已经成为习惯。

那是她能够接触到他的唯一方式,在鹰之的日子里,收到他的回信是她最开心的事,即使内容与她本人沒有丝毫关系,但能够触摸他触摸过的信纸,看到他熟悉的字迹,她便已经满足了。

那些细碎的温馨,那些充满期待的日子,就要这样终结了么?对他而言,不过是少了一个随时可以替换掉的负责通报联络的人而已,然而,对她而言,却是缺失了余下人生的幸福,包括生命。

幸好,藏在屏风中的那副画,可算是画好了,让它替她殉葬罢!宛葭的嘴角流露出一抹知足的笑容,郑笑寒,动手罢!郑笑寒的笑意愈加残忍,雪麟剑从她的左胸移到喉咙,本王倒是想要看看,血自腔子喷出的情景。

慢。

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院外响起,郑笑寒将冰冷的剑尖抵在宛葭的喉咙上,并在剑上灌注了一股随时逼进的力,方才将脸转向院外,有些不满地问,永清,这是何意?此人是苍腾派來的奸细,不知向邵柯梵透露了多少鹰之秘密,也不知耍了多少心计,难道留着她继续危害鹰之吗?杨永清步入院子,庆幸自己來早了一步,不然便失去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在满面杀气的郑笑寒跟前恭敬从容地拜过之后,从怀中摸出一副画像來,缓缓展开,禀国君,这是莽荒第一富商周炳夜那从未出过闺房的女儿周宛葭的画像,与服侍国君的婢女小宛倒是有**分相似。

宛葭心一沉,淡然若素的面色黯淡下去,身份终究被发现了,父亲就要遭殃了么?方才被杨永清救下一命的庆幸感荡然无存,只剩下对父亲的担忧。

抵住喉咙的剑和剑身上凝聚的那一道真气让她不敢移动分毫,僵持着之前落下的姿势,全身麻木不堪,心却在突突地飞快跳动。

郑笑寒扫了一眼画像,眼睛一亮,莫大的欣喜浮现在脸上,手凌空一点,宛葭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她的心里焦急不已,却又束手无策,仿佛看到父亲为了她任人宰割。

本王原本怎么瞧着也不像婢女,原來是第一富商的千金啊!不过可惜了,周小姐犯下这等错事,不知周老爷该用多少金子來赎罪呢!郑笑寒负手在背,满意地踱了两步,垂首俯视那张苍白的脸,不过,本王不明白的是,周小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为何会当苍腾一个小小的效命走卒呢?当婢女,呵呵……宛葭听得分外烦,闭上眼睛,郑笑寒,不用你管。

郑笑寒扬起黑麟,注视着剑上流窜追逐的透明恶灵,目光刹那间雪亮无比,口气由嘲讽转为狠厉,是为了屏风后面的那张混蛋画像吧?宛葭霍然睁开眼睛,你说什么? 一直小心珍藏的秘密被人发觉,她有一种受辱的感觉。

唰郑笑寒手腕一转,插剑入鞘,你演戏虽好,人也聪明,但毕竟从小被父母捧着,至宝似地养着,缺了经验,还以为自个的事别人不知? 这女子竟喜欢上邵柯梵,她对她不由得多了两分恨意,然而,令她庆幸和得意的是,周宛葭不但沒有得逞,她的内奸身份竟为鹰之国库添了不少金银,这才是最重要的,机会千载难逢,得來全不费工夫。

第一百七十三章 错失良机杨永清咳嗽两声,递上一个眼神,示意国君该办正事了,郑笑寒这才注意到刚才面对宛葭说话的时候,身后已跪一地的人,大将文臣,剑客谋士,奴才婢女,看到或听到惠珂殿纷乱的人都到了场。

郑笑寒脸上的嘲讽表情被淡然取代,吩咐道,永清,你去办那桩要紧的事罢,其他人都退下,本王沒事。

人都退下后,她朝宫殿檐角上停着的那只灰雁颔了颔首,周姑娘,这只大雁确实是要飞到苍腾去,不过,目的地不是苍腾王宫,而是你在戟乾城的家了。

宛葭睁大眼睛,眸子一片湿雾,脸颊和嘴唇尽是苍白,她差点赔上性命,但即便是死了,她也无怨无悔,只是遗憾他沒有得到那个重要情报而已。

可是,她连累了整个家族,怕要牺牲父亲辛苦一生获取的财富,以郑笑寒的性格,下口会有多重可想而知,甚至要周氏倾家荡产,倘若这样的话,她几乎毁了后代的繁荣昌盛。

她什么都沒有得到,还成了周家的千古罪人。

心被片片剜开,每一片都浸在血液中,疼痛得沉重。

念了重烛教与的内侧开门决,石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邵柯梵迅速闪身出去,呼吸到人世清爽的空气,胸腔舒服了许多,被压制着缓慢跳动的心脏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节奏,他环视浮桥,藤蔓,柱峰,烟雾,最后目光停顿在自己摊开的掌心上,心情放松又沉重。

总算逃过这一劫,可是,为什么……天意如此么?从离开王宫到现在又是多久,他在幽冥地狱中,泯灭了对时间的概念,仿佛里面的光阴是静止而漫长的,出了地狱,想到时间,竟觉得一阵恍然。

简歆!他心一动,简歆,我回來了,回來这两个字何其艰难,最庆幸地莫过于,他终于能够与她完整地度过余下的人生,可是,内心深处,隐藏着莫大的不甘和渴求,他又怎会是那种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力量就退缩的人,如果是,他就枉为一代君主,这次太过于仓促,但也见证了阴司宰的能力,心里有了底,倘若用一生來准备,谁又会输,谁又会赢?邵柯梵的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只要他不死,他就不会屈服,战斗就不会结束,陵王且先得意几十年,而他要修得坐拥万世的力量。

因心潮澎湃,引得胸口一阵剧痛,他抬手覆在胸口上,想到该回去了,简歆一定等他等得十分焦急,他刻意不去回忆这洞中有过什么,如今又有什么,施展隐身术出了洞外。

令他微讶的是,洞外依旧是烈阳高悬,停留在他出宫时差不多一样的位置,只是似乎稍移了一些,这是过了整整一天么,还是两天,还是……因为身上带伤,故而回去的速度慢了不少,本來只需要半个小时的行程,他用了几乎一个小时,在齐铭宫寝房中落下,简歆依旧在安然入睡,嘴角边隐现恬静知足的微笑。

他不顾她睡得正好,俯下身去,一下子将她揽进怀中,热切的呼唤,简歆,简歆……死里逃生,终得与依人相守,无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只觉得心脏都在颤抖。

简歆感到自己被一个硬物紧紧箍住,窒息得难受,边推他边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哎呀,你轻点,弄疼我了,我刚睡下不久,你又來吵醒我。

刚睡下不久?邵柯梵一个激灵,将视线投向衣柜上,沙漏偏移的位置正好是他出宫加上回宫所用的时间,仿佛他从未入过地狱。

简歆,今天几号了?他还是想要确认一下。

额,二月初八。

简歆疑惑地抬头看他,怎么了?邵柯梵皱了皱眉头,忽然想起自己在《阴辰书》上看到的一句话,人世一日,地狱一年,当时他只当世人按照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來胡诌的,沒想到他亲身验证了这个事实。

如此说來,幽冥阴世更是长久无尽了,而她百年之后,注定守着空虚,孤寂无味地度过每一天,不生不灭,而他转了一世又一世,他们之间越來越遥远,回忆淡去,曾经不再。

他下意识地再抱紧她,将她白嫩的肌肤勒出了宽宽的红印也浑然不觉,简歆永远不知道,他为她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有多少不甘,心酸和艰涩,只是烦躁地推他,你,手松开,哎呀,疼死我了,快,快点松开。

见他无动于衷,拳头如同冰雹砸在他身上,邵柯梵,松开!你怎么了,快松开……邵柯梵的心情逐渐平静下來,终于如她所愿,将她轻轻推开,却一动不动地注视她的眼睛,眸中幽深复杂,简歆,我要将武功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样,百年之后,才能够败阴司宰。

见他着白色里衣,长发凌乱地披散下來,简歆只当他也刚刚从床上醒來。

见他如此失态,她不明所以,猜测他应该是做了噩梦,是不是,那些因他发动战争而死的恶灵聚集到梦中噬咬他,而他像她上次那样无法动弹,因此才会那么无助,醒來才会反射性地抱紧他,他从不在别个面前示弱的,怎么会容忍被踩在脚下欺凌,但梦中又被紧紧束缚住,所以更觉愤怒和不甘,在她面前就成了委屈。

她有些好奇自己为何会这样想,是因为在内心深处,隐隐的,从未真正原谅过他的处世方式么?从未释怀过,他对百万生命,对陵王,对秦维洛的戕害么?不,一定要原谅他,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加诸半点伤害在他身上,即使是深藏在心底也不可以,然而,愈是纠结这件事,秦维洛那张儒雅俊美的脸越是明显,对他的苛责也随之逐渐浮起,她闭上眼睛摇摇头,将这件揪心的事暂时甩开,忽然一个激灵。

他为何莫名其妙地冒出那句话?除了郑笑寒勉强能够与他相抗外,他的武功可说是天下无双,梵晖咒,摩云神功第七层皆炉火纯青,并且拥有幻灵和雪麟两件令人闻之色变的神兵。

他亦满足自己的武功造诣,从不提他人有多厉害,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已无须多说,自信得如此自然而然。

可是,为何会说出这般看似上进,实际自卑的话來。

简歆疑惑地睁大眼睛,与他那双隐带伤感的眼睛对视,余光却在打量他的脸庞,从上面寻找蛛丝马迹,却见他面色苍白,嘴唇亦沒有多少血色,衬着一身白衣,让她猛地心酸起來。

梵,你病了?她急忙伸手覆在他的额头上,侵入掌心的感觉分外清凉,仿佛浮在冰面上,只有照耀下來的阳光带來些微的暖意,惊愕道,怎么会这么冷?不止是冰冷,竟还有地狱的死亡味道,仿佛他刚刚出地狱出來。

邵柯梵嘴角扬起,扯出一抹安慰的微笑來,抬手按住她的手背,我做恶梦了,盗汗,一时沒有缓过來。

感到胸前不同以往的凉意,他下意识地垂下头去,只见幻灵剑化成的白缎带松松地系在腰上,白色里衣襟口向下堆成几道褶皱,厚实的肌肤出露不少,显得落魄又凄凉,他将衣襟拉紧,又系严了腰带,头垂在简歆的肩头,沉声喃喃,简歆,我冷。

做噩梦?简歆神色复杂地将三个字重复一遍,他能做什么噩梦,还不是如她所想那般,她抑制住自己不往两人忌讳的那方面想,手抚摸着他的长发,那就再睡一会罢。

说着正要将他轻轻放倒在床上,他的头却一沉,重重地压在她的脖颈处,冰凉渗入肌肤深处,让她的头皮微微发麻,仿佛想起了她灵体出窍时,触摸到的那具沒有温度的遗体。

她不知道他负了很重的内伤,在冥沌之水中浸泡太久,染了累体的浊气,并且又经过了不顾一切的生死逃命,极度疲乏和痛苦,此刻已然晕厥过去,只认为他被噩梦惊扰,沒有睡好,但他无力地附着在她肩上,两手松松下垂,反而让她不忍心将他推开,便解开他的腰带,拔开他胸前的里衣,将锦被拉上來裹住两人,同时**的身体紧紧地抱住他,尽量让他得到更多的温暖。

草民求见国君。

两个时辰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接着便是达庆在帘外轻声传达请求的恭敬之语。

先是简歆醒过來,见邵柯梵依旧沉沉地靠在她的肩头上,睡得正死,不由得感到奇怪,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外面有动静的话,他的反应一定会比她敏捷,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正要将他摇醒,他却低低开口,热气扑在她的脖颈上,简歆,去看看是谁。

声音带着浓郁的倦意,有些急促,仿佛夹杂着难忍的痛楚。

简歆明显感到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來,也不知如何发问,只应了声嗯,轻轻将他推到在床上,怕被自己捂得滚烫的身体降温,立刻拉过被子,用温暖的那面紧紧地裹住他,方才穿衣走出寝房。

却见是一个身材微胖,着一身宝蓝色绮罗的富态中年男子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充满期盼地注视着空荡荡的大殿,脸上不掩焦急之色。

简歆朝他微笑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中年男子见她从国君的寝房中出來,料想她不是一般人,受宠若惊地作了两下揖,目光追随着她进入寝房的身影,希望她能将国君带出來。

是个商人,很着急的样子,你……出去见见罢。

简歆在床沿坐下,话虽如此说,却为他掖紧一处较松的被角。

邵柯梵仍闭着眼睛,嘴角微微扯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來,商人仗着自己有钱,腹中学识浅薄,却想花钱买官,我见到好几个,都打发回去了,这一个就直接不见了罢。

嗯,说得也是,靠的是真才学识。

简歆刚又要走出去,外头的达庆耳朵尖,扯着嗓子道,回去罢,国君不见。

国君,草民真的有急事,求国君一见。

中年男子提高了语调,语气更加焦急。

国君……达庆知道里面听得见,征求意见。

邵柯梵头向右边一沉,又晕厥了过去。

简歆叹了一声,有些于心不忍,对帘外道,达庆,国君真的不见。

外头传來达庆驱逐來人的声音,去去去,国君真的不见,快走,国君怒了就不好了。

唉。

伴随着一声沉重又无可奈何的叹息,來人逐渐走远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请君入瓮2郑笑寒将视线移向跪在脚下的婢女,轻描淡写地问,家,是在苍腾?她的小指抵住信筒一边,将信缓缓推到食指和无名指的夹缝间,轻轻一抽,将信完全夹在指间。

宛葭头垂到更低,不是,是在果蔽郡,只不过在苍腾方向而已。

抬头看到郑笑寒已经取出信,心下大惊,磕头连连,求国君念小宛思家心切的份上,将信还给小宛罢,小宛还要急着送信呢!她的手臂下意识地贴紧隐于紫衣内的一柄软剑,手慌乱无措地捏着衣角,向上摸索。

郑笑寒冷笑一声,将灰雁放飞,手中的信卷顿时显眼起來,她边拉下红缎带边道,既然你这么挂念家里,本王倒要看看你的孝心究竟有多好,都说百善孝为先,看清了你的孝道,大概就可以以此判断你对本王的心意了。

话道末处,信已展开,脸色不由得一变,果然!正在此时,嗖地一声轻响,一道青光闪过,跪在脚边的女子迅速从紫衣内抽出一柄细软的剑來,仿佛游舌吐信刺向鹰之国君。

方才战战兢兢的女子,此时已是一脸不惧和凛然,一贯柔和的眸子雪亮而坚定,隐恨的幽黑光芒在深处熠熠闪烁。

卑鄙!郑笑寒怒斥一声,却是从容不乱地拔出黑麟,足尖一点,身体掠起,因她位置的移动,青剑从她的前胸凌空移到小腿,宛葭掌心一推,青剑脱手而去,疾疾刺向脚部。

黑麟开始微微颤动,为了让黑麟在王宫拔出时亦拥有巨大力量,以预防宫中不测,除了逐鹿荒原鹰之一侧,距王宫西部一里处的平坦过渡带亦建造了一个小型坟场,此刻,无数恶灵正从西部涌來,附着于剑身,不断流窜追逐,焦渴地等待饮血。

郑笑寒冷冷一笑,半空翻转几圈,避开逼來的青剑,黑麟朝下方拦腰劈去。

黑麟被罩在虚幻放大的剑影中,携带万钧之势,排山倒海地压下,惠珂殿院子上方晕上了一层淡淡的黑色,在被附满的黑麟剑上无处容身的恶灵,便在黑麟的光影中尽情地流窜。

宛葭心一沉,这样的压迫力让她透不过气來,运力一吸,青剑回到手中,已经來不及避开自上而下斜劈來的剑势,只能持剑迎上去格挡。

咝唰两剑交击,青剑抵在黑麟的剑尖上,因承受不住那股强劲的力道沿着黑麟剑刃滑移下去,宛葭迎着剑光艰难地抬起头,看到那张冷笑的脸,一时激愤,青剑上移分毫,然而,郑笑寒手腕一压,黑麟迅速落到剑柄与剑身交接处,脱手飞去。

宛葭來不及看青剑的去向,额头便感到一阵眩晕,那柄黑麟停留在她扬起的脸庞上,离肌肤只有肉眼难辨的距离,剑刃细长的投影经过她的眉心,鼻梁,人中,唇坎,下颌,只要她敢向上一分,便会在顷刻间殒命。

她睁大眼睛,身体凌空,双手保持着方才持剑的姿势,面对着那张狰狞的脸,大脑却在飞快运转,思索脱身的计策。

想逃?郑笑寒目光一狠,将剑下压,宛葭的身体亦随之下降,直到一声钝响,掉到地上,那柄黑麟指在她心口上,闻到心脉中旺盛之血的流动气息,剑上的恶灵更是兴奋,竟发出了啾啾嗞呲的快意声,涌动着一种无法遏制的欲望。

沒想到,邵柯梵将人安插到本王身边,本王却一直蒙在鼓里。

郑笑寒有些自嘲地冷笑,复又得意地问,不过,你可知道,送信的灰雁为何会折到惠珂殿?无论如何,今天也是逃不了了,方才的恐惧消失得无影无踪,宛葭淡淡一笑,在死之前,我想弄个清楚。

她实在不明白,她一路警惕,怎么会让郑笑寒占了便宜。

黑麟剑尖在她前胸的衣服上挑來刺去,很快褴褛一片,间隙间露出白纱亵衣來,双峰在其间隐约可见。

郑笑寒眉头微微一皱,将剑停下來,一动不动地指着她的心口,目光睥眤,因为本王速度比你快啊!让你的灰雁服下了召留丸,然后就不由自主地朝惠珂殿飞來了,为了不让你这个奸细发现,本王还特地绕了一个大圈,也算是颇费了一点力气。

宛葭后悔不已,今天郑笑寒对她的态度明显不对劲,无论如何,她都应该安静两日再行动的,为了操办婚事,鹰之几天之内当然不会出兵,只是她太急切了,或者是,一旦获取重要消息就写信发往苍腾已经成为习惯。

那是她能够接触到他的唯一方式,在鹰之的日子里,收到他的回信是她最开心的事,即使内容与她本人沒有丝毫关系,但能够触摸他触摸过的信纸,看到他熟悉的字迹,她便已经满足了。

那些细碎的温馨,那些充满期待的日子,就要这样终结了么?对他而言,不过是少了一个随时可以替换掉的负责通报联络的人而已,然而,对她而言,却是缺失了余下人生的幸福,包括生命。

幸好,藏在屏风中的那副画,可算是画好了,让它替她殉葬罢!宛葭的嘴角流露出一抹知足的笑容,郑笑寒,动手罢!郑笑寒的笑意愈加残忍,雪麟剑从她的左胸移到喉咙,本王倒是想要看看,血自腔子喷出的情景。

慢。

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院外响起,郑笑寒将冰冷的剑尖抵在宛葭的喉咙上,并在剑上灌注了一股随时逼进的力,方才将脸转向院外,有些不满地问,永清,这是何意?此人是苍腾派來的奸细,不知向邵柯梵透露了多少鹰之秘密,也不知耍了多少心计,难道留着她继续危害鹰之吗?杨永清步入院子,庆幸自己來早了一步,不然便失去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在满面杀气的郑笑寒跟前恭敬从容地拜过之后,从怀中摸出一副画像來,缓缓展开,禀国君,这是莽荒第一富商周炳夜那从未出过闺房的女儿周宛葭的画像,与服侍国君的婢女小宛倒是有**分相似。

宛葭心一沉,淡然若素的面色黯淡下去,身份终究被发现了,父亲就要遭殃了么?方才被杨永清救下一命的庆幸感荡然无存,只剩下对父亲的担忧。

抵住喉咙的剑和剑身上凝聚的那一道真气让她不敢移动分毫,僵持着之前落下的姿势,全身麻木不堪,心却在突突地飞快跳动。

郑笑寒扫了一眼画像,眼睛一亮,莫大的欣喜浮现在脸上,手凌空一点,宛葭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她的心里焦急不已,却又束手无策,仿佛看到父亲为了她任人宰割。

本王原本怎么瞧着也不像婢女,原來是第一富商的千金啊!不过可惜了,周小姐犯下这等错事,不知周老爷该用多少金子來赎罪呢!郑笑寒负手在背,满意地踱了两步,垂首俯视那张苍白的脸,不过,本王不明白的是,周小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为何会当苍腾一个小小的效命走卒呢?当婢女,呵呵……宛葭听得分外烦,闭上眼睛,郑笑寒,不用你管。

郑笑寒扬起黑麟,注视着剑上流窜追逐的透明恶灵,目光刹那间雪亮无比,口气由嘲讽转为狠厉,是为了屏风后面的那张混蛋画像吧?宛葭霍然睁开眼睛,你说什么? 一直小心珍藏的秘密被人发觉,她有一种受辱的感觉。

唰郑笑寒手腕一转,插剑入鞘,你演戏虽好,人也聪明,但毕竟从小被父母捧着,至宝似地养着,缺了经验,还以为自个的事别人不知? 这女子竟喜欢上邵柯梵,她对她不由得多了两分恨意,然而,令她庆幸和得意的是,周宛葭不但沒有得逞,她的内奸身份竟为鹰之国库添了不少金银,这才是最重要的,机会千载难逢,得來全不费工夫。

杨永清咳嗽两声,递上一个眼神,示意国君该办正事了,郑笑寒这才注意到刚才面对宛葭说话的时候,身后已跪一地的人,大将文臣,剑客谋士,奴才婢女,看到或听到惠珂殿纷乱的人都到了场。

郑笑寒脸上的嘲讽表情被淡然取代,吩咐道,永清,你去办那桩要紧的事罢,其他人都退下,本王沒事。

人都退下后,她朝宫殿檐角上停着的那只灰雁颔了颔首,周姑娘,这只大雁确实是要飞到苍腾去,不过,目的地不是苍腾王宫,而是你在戟乾城的家了。

宛葭睁大眼睛,眸子一片湿雾,脸颊和嘴唇尽是苍白,她差点赔上性命,但即便是死了,她也无怨无悔,只是遗憾他沒有得到那个重要情报而已。

可是,她连累了整个家族,怕要牺牲父亲辛苦一生获取的财富,以郑笑寒的性格,下口会有多重可想而知,甚至要周氏倾家荡产,倘若这样的话,她几乎毁了后代的繁荣昌盛。

她什么都沒有得到,还成了周家的千古罪人。

心被片片剜开,每一片都浸在血液中,疼痛得沉重。

第一百七十五章 错失良机念了重烛教与的内侧开门决,石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邵柯梵迅速闪身出去,呼吸到人世清爽的空气,胸腔舒服了许多,被压制着缓慢跳动的心脏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节奏,他环视浮桥,藤蔓,柱峰,烟雾,最后目光停顿在自己摊开的掌心上,心情放松又沉重。

总算逃过这一劫,可是,为什么……天意如此么?从离开王宫到现在又是多久,他在幽冥地狱中,泯灭了对时间的概念,仿佛里面的光阴是静止而漫长的,出了地狱,想到时间,竟觉得一阵恍然。

简歆!他心一动,简歆,我回來了,回來这两个字何其艰难,最庆幸地莫过于,他终于能够与她完整地度过余下的人生,可是,内心深处,隐藏着莫大的不甘和渴求,他又怎会是那种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力量就退缩的人,如果是,他就枉为一代君主,这次太过于仓促,但也见证了阴司宰的能力,心里有了底,倘若用一生來准备,谁又会输,谁又会赢?邵柯梵的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只要他不死,他就不会屈服,战斗就不会结束,陵王且先得意几十年,而他要修得坐拥万世的力量。

因心潮澎湃,引得胸口一阵剧痛,他抬手覆在胸口上,想到该回去了,简歆一定等他等得十分焦急,他刻意不去回忆这洞中有过什么,如今又有什么,施展隐身术出了洞外。

令他微讶的是,洞外依旧是烈阳高悬,停留在他出宫时差不多一样的位置,只是似乎稍移了一些,这是过了整整一天么,还是两天,还是……因为身上带伤,故而回去的速度慢了不少,本來只需要半个小时的行程,他用了几乎一个小时,在齐铭宫寝房中落下,简歆依旧在安然入睡,嘴角边隐现恬静知足的微笑。

他不顾她睡得正好,俯下身去,一下子将她揽进怀中,热切的呼唤,简歆,简歆……死里逃生,终得与依人相守,无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只觉得心脏都在颤抖。

简歆感到自己被一个硬物紧紧箍住,窒息得难受,边推他边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哎呀,你轻点,弄疼我了,我刚睡下不久,你又來吵醒我。

刚睡下不久?邵柯梵一个激灵,将视线投向衣柜上,沙漏偏移的位置正好是他出宫加上回宫所用的时间,仿佛他从未入过地狱。

简歆,今天几号了?他还是想要确认一下。

额,二月初八。

简歆疑惑地抬头看他,怎么了?邵柯梵皱了皱眉头,忽然想起自己在《阴辰书》上看到的一句话,人世一日,地狱一年,当时他只当世人按照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來胡诌的,沒想到他亲身验证了这个事实。

如此说來,幽冥阴世更是长久无尽了,而她百年之后,注定守着空虚,孤寂无味地度过每一天,不生不灭,而他转了一世又一世,他们之间越來越遥远,回忆淡去,曾经不再。

他下意识地再抱紧她,将她白嫩的肌肤勒出了宽宽的红印也浑然不觉,简歆永远不知道,他为她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有多少不甘,心酸和艰涩,只是烦躁地推他,你,手松开,哎呀,疼死我了,快,快点松开。

见他无动于衷,拳头如同冰雹砸在他身上,邵柯梵,松开!你怎么了,快松开……邵柯梵的心情逐渐平静下來,终于如她所愿,将她轻轻推开,却一动不动地注视她的眼睛,眸中幽深复杂,简歆,我要将武功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样,百年之后,才能够败阴司宰。

见他着白色里衣,长发凌乱地披散下來,简歆只当他也刚刚从床上醒來。

见他如此失态,她不明所以,猜测他应该是做了噩梦,是不是,那些因他发动战争而死的恶灵聚集到梦中噬咬他,而他像她上次那样无法动弹,因此才会那么无助,醒來才会反射性地抱紧他,他从不在别个面前示弱的,怎么会容忍被踩在脚下欺凌,但梦中又被紧紧束缚住,所以更觉愤怒和不甘,在她面前就成了委屈。

她有些好奇自己为何会这样想,是因为在内心深处,隐隐的,从未真正原谅过他的处世方式么?从未释怀过,他对百万生命,对陵王,对秦维洛的戕害么?不,一定要原谅他,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加诸半点伤害在他身上,即使是深藏在心底也不可以,然而,愈是纠结这件事,秦维洛那张儒雅俊美的脸越是明显,对他的苛责也随之逐渐浮起,她闭上眼睛摇摇头,将这件揪心的事暂时甩开,忽然一个激灵。

他为何莫名其妙地冒出那句话?除了郑笑寒勉强能够与他相抗外,他的武功可说是天下无双,梵晖咒,摩云神功第七层皆炉火纯青,并且拥有幻灵和雪麟两件令人闻之色变的神兵。

他亦满足自己的武功造诣,从不提他人有多厉害,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已无须多说,自信得如此自然而然。

可是,为何会说出这般看似上进,实际自卑的话來。

简歆疑惑地睁大眼睛,与他那双隐带伤感的眼睛对视,余光却在打量他的脸庞,从上面寻找蛛丝马迹,却见他面色苍白,嘴唇亦沒有多少血色,衬着一身白衣,让她猛地心酸起來。

梵,你病了?她急忙伸手覆在他的额头上,侵入掌心的感觉分外清凉,仿佛浮在冰面上,只有照耀下來的阳光带來些微的暖意,惊愕道,怎么会这么冷?不止是冰冷,竟还有地狱的死亡味道,仿佛他刚刚出地狱出來。

邵柯梵嘴角扬起,扯出一抹安慰的微笑來,抬手按住她的手背,我做恶梦了,盗汗,一时沒有缓过來。

感到胸前不同以往的凉意,他下意识地垂下头去,只见幻灵剑化成的白缎带松松地系在腰上,白色里衣襟口向下堆成几道褶皱,厚实的肌肤出露不少,显得落魄又凄凉,他将衣襟拉紧,又系严了腰带,头垂在简歆的肩头,沉声喃喃,简歆,我冷。

做噩梦?简歆神色复杂地将三个字重复一遍,他能做什么噩梦,还不是如她所想那般,她抑制住自己不往两人忌讳的那方面想,手抚摸着他的长发,那就再睡一会罢。

说着正要将他轻轻放倒在床上,他的头却一沉,重重地压在她的脖颈处,冰凉渗入肌肤深处,让她的头皮微微发麻,仿佛想起了她灵体出窍时,触摸到的那具沒有温度的遗体。

她不知道他负了很重的内伤,在冥沌之水中浸泡太久,染了累体的浊气,并且又经过了不顾一切的生死逃命,极度疲乏和痛苦,此刻已然晕厥过去,只认为他被噩梦惊扰,沒有睡好,但他无力地附着在她肩上,两手松松下垂,反而让她不忍心将他推开,便解开他的腰带,拔开他胸前的里衣,将锦被拉上來裹住两人,同时**的身体紧紧地抱住他,尽量让他得到更多的温暖。

草民求见国君。

两个时辰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接着便是达庆在帘外轻声传达请求的恭敬之语。

先是简歆醒过來,见邵柯梵依旧沉沉地靠在她的肩头上,睡得正死,不由得感到奇怪,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外面有动静的话,他的反应一定会比她敏捷,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正要将他摇醒,他却低低开口,热气扑在她的脖颈上,简歆,去看看是谁。

声音带着浓郁的倦意,有些急促,仿佛夹杂着难忍的痛楚。

简歆明显感到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來,也不知如何发问,只应了声嗯,轻轻将他推到在床上,怕被自己捂得滚烫的身体降温,立刻拉过被子,用温暖的那面紧紧地裹住他,方才穿衣走出寝房。

却见是一个身材微胖,着一身宝蓝色绮罗的富态中年男子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充满期盼地注视着空荡荡的大殿,脸上不掩焦急之色。

简歆朝他微笑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中年男子见她从国君的寝房中出來,料想她不是一般人,受宠若惊地作了两下揖,目光追随着她进入寝房的身影,希望她能将国君带出來。

是个商人,很着急的样子,你……出去见见罢。

简歆在床沿坐下,话虽如此说,却为他掖紧一处较松的被角。

邵柯梵仍闭着眼睛,嘴角微微扯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來,商人仗着自己有钱,腹中学识浅薄,却想花钱买官,我见到好几个,都打发回去了,这一个就直接不见了罢。

嗯,说得也是,靠的是真才学识。

简歆刚又要走出去,外头的达庆耳朵尖,扯着嗓子道,回去罢,国君不见。

国君,草民真的有急事,求国君一见。

中年男子提高了语调,语气更加焦急。

国君……达庆知道里面听得见,征求意见。

邵柯梵头向右边一沉,又晕厥了过去。

简歆叹了一声,有些于心不忍,对帘外道,达庆,国君真的不见。

外头传來达庆驱逐來人的声音,去去去,国君真的不见,快走,国君怒了就不好了。

唉。

伴随着一声沉重又无可奈何的叹息,來人逐渐走远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重伤痊愈那个富商,似乎并不是來讨官做的,那样焦急忧虑的表情,就如同他所说的,仿佛怀揣着什么迫切的大事,与讨官流露出的贪欲渴求全然不同。

简歆微微皱了皱眉头,将视线投向被锦被裹住的邵柯梵,他再次陷入了沉睡状态,不似以往,再疲倦也能保留两分清明,随时应对突如其來的情况,眼下却是惨白着脸,凌乱着发,神志一片混沌。

究竟是怎么了?她站起身來,挑开镶着错金暗纹的乳白色大门帘,向远远候在斜对面靠殿门位置的达庆问道,可有具体记清來人的模样?达庆略作回忆一番,忙不迭地回答,记得,国君吩咐奴才,要将每一个來人的模样记得详细一点,方才的那个人国字脸,三角眼,头戴暗黄色的护额,正中镶嵌一颗深蓝色的宝石,鼻子大而高,嘴唇略厚,留有短须,身着宝蓝色长衫,浅黄色中衫,额,靴子……达庆遗憾又小心地看她,靴子被长衫遮盖住,奴才,奴才看不到。

简歆扑哧一声,颇为赞赏地道,靴子有什么好记的,其他方面你竟能留意得这么详细,拥有如此记忆力和观察力,当奴才实在是委屈了。

达庆被夸得心花怒放,却也十分恪守分寸地回,奴才就只会做这个,其他事情,沒有能力应付得來。

简歆从那双暗涌着期盼的眼中看懂他的含义,有些想笑,却也压低声音遂他的意,我会替你说几句好话。

在达庆一连串的感激中,她怀着隐隐的忧虑,回了寝房,忽然想到什么,急忙松开锦被一角,将他的手拉出來,替他把了把脉,竟然……竟然如此微弱,几乎感受不到搏动,今天下午入睡之前,他与她颠鸾倒凤,不是很强劲么?做这样的事,对他的身体向來沒有丝毫影响的。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那张苍白的脸,俯下身去,连同锦被一道,吃力地将他抱起,担心摔倒,运力聚集于两臂之上,方才轻松了一些,匆匆跨出寝房,经过大殿,步入书房,叩了叩书橱后面的开关,书橱连同暗藏霜槿木板的青墙一道打开,她抱紧他,闪身进去,蔡药师,蔡药师。

蔡掌风应声迎上來,一看到邵柯梵苍白似纸的脸色,自己的脸色也苍白了些,快,这可不妙,快放床上。

简歆紧走几步,将邵柯梵放在散发着草药味,本只是简单地在垫起的青砖上铺了一张薄席子,却因以前他躺过而换成了锦被毯绒席的床上,摆了一个舒坦的姿势,边道,他说是盗汗所致,可气息那么微弱,我看着不像。

蔡掌风半跪下來,手指覆在国君的手腕上,眼睛端详着他的脸,眉头越皱越深,分明是受了很重的内伤,以及染了來自地狱的煞气和浊气以及寒气,内伤以功力调息,好了不少,不然也不会撑着活到现在,但余下部分也足够让人闷痛难忍,倒床不起。

国君可有外出过?蔡掌风边沉吟这问,如此严重的内伤,定是在残酷的打斗中所致,而宫中这两日十分安宁,对方的武功看來比国君高,甚至高出许多,然而,他将莽荒最顶级的高手回忆了一遍,即便是武功与国君平分秋色的郑笑寒,以及稍高他一些的授武恩师芜僵,也断断占不了这么大的便宜。

本王一直在宫。

沒有血色的嘴唇动了动,眼皮仍旧重重地睁不开,邵柯梵却艰难地挤出了这样一句话。

蔡掌风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难道是一场暗夜中的决斗,在所有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然一片血雨腥风,胜败决出,然而,赢家又是谁?他一直在王宫,确实沒有出去过。

简歆手抚上邵柯梵的脸,我当然知道你沒有出去,替你來说便是,你好好躺着,等着杨药师把你治好。

邵柯梵嘴角再次扬起宽慰的笑,声音轻而无力,我做噩梦了,被恶灵入侵,简歆,你将灭昼和方修叫到这里罢,他们能为我驱散那些东西。

简歆握紧他的手,又是心疼又是责备,以后,千万不能再造孽了。

恶灵通过梦境入侵的力量如此强大,她万万沒有料到,但从那夜陵王进入梦中,将她完完全全束缚住,这样的事对她而言并不是那么难以想象,那夜的真切,让她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邵柯梵的眼皮动了一下,好,不是早答应过你了么? 语气隐隐夹杂着难言的苦楚和疼痛,然而,他却不怪她,无论如何委屈。

她加诸他身上的猜测,错误的,他也承下了,只为了再一次给她保证,给她心安。

嗯,我去叫灭昼和方修。

简歆急急地跑出去,密室的门打开又很快合上。

她走之后,被晾在一旁的蔡掌风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沒想到恶灵能够通过这种方式侵入,可国君的内伤又是从何而來?梦中缠斗。

蔡掌风更加愕然,这么离奇的事居然还是第一次遇到,顿了顿道,草民不敢逾规擅断,仅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内伤治好,其他的就要劳烦灭昼巫师和方修术士了。

邵柯梵淡淡道,自然。

他的心思未从之前发生的事情转过來,仿佛睡在满空的棉花中,心沉了又起,只觉得人世不再似以前,经过了这场劫变,力量悬殊的事实成了他一个心结,更可恨的是,阴司宰居然是陵王,拥有覆手即倾天下本领,真是造化弄人!倘若说,死是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命运,死束缚生,控制芸芸众生,因此死的力量注定比生的力量强大许多,他源于从未输过的心理抑郁一段时间,随后也可想通,安然接受这个事实,在余下的人生中井水不犯活水地统治属于自己的人间,好好珍惜与她在一起的光阴,如此也知足。

可是,为什么阴司宰是陵王,他进入梦中侮辱简歆,并且像一只猎豹,眯着充满捕食欲望的眼睛, 等待他死亡的那天,借他生时闯入地狱之罪,断断不会让他好过,甚至还会,还会让他亲眼目睹他霸占简歆,他怎么能够容忍,他怎么甘心坐以待毙。

一股激愤再度升腾而起,余下人生,用尽所有的潜力,天分,修得超越阴司宰的力量,他不信,他邵柯梵做不到。

然而,与上进之心同时涌起的,是满嘴甜腥的鲜血,胸口巨大的压迫力逼得积血上升,嘴不受控制地一张,大口鲜血冒了出來,瞬间染红了苍白的嘴唇和下颌。

蔡掌风一边配药一边注视草席上的情况,见状不由得大惊失色,急忙放下手中的草药,从药罐中取出一粒安神药,走到草席旁,边喂国君服下边叮嘱,这种时候,国君当心平气和,不易多思,不能动气,否则气血上涌,会令伤势更加严重。

邵柯梵喘了一口气,被血浸染得鲜红的嘴唇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方才暗藏在其中的浓郁阴霾已是云淡风轻,被他克制在通向无底深渊的眸子深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密室灰色的顶部,呕出一口血來,反倒是好受了一些,疏导瘀血这一步,就不劳药师了,直接开治伤的药罢。

密室的门再次被打开,跟在黄衫女子身后的,是身量枯瘦的黑袍巫师和术士,听简歆讲述国君在梦中被恶灵入侵的事,他们亦感到不可思议,联想到上次国君将他们请到寝房,因的便是恶灵扰了木小姐,然而,他们虽嘴上说无事,私下对寝房中來过一个秘术高强无边的冥灵之体心照不宣。

难不成,那顽灵愈加放肆,竟胆大妄为,侵犯到了国君头上,然而,当他们进入密室时,才知事情原來并不是这样,一眼便看出国君身上染了地狱的煞气,浊气,以及寒气。

简歆吃了一惊,心疼地撩起袖子,替他擦拭蔡药师粗略地用白布抹剩的血迹,怎么连血都吐出來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瞒着我什么?邵柯梵眼中的光芒有些涣散,却调侃地笑笑,简歆,可能梦中斗恶灵走火入魔了导致的,你先出去罢,灭昼和方修要作法,结束后再进來看我罢。

简歆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地出了密室门去,她怀疑他不过是支开她而已,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瞒着她,不过,依他的性格,既然不愿意说,那么便永远不会说,她再如何追问亦是无济于事。

她只希望他快点恢复到之前的模样,并无任何大碍,那她便知足了。

他那么爱她,不希望她受到一点伤害,也并不是有意隐瞒,有时甚至是为了她好,她该理解他,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灭昼叹了口气,恕臣直言,国君可是入了……是。

邵柯梵直言不讳地承认,眼中不掩恨意,有些涣散的光芒凝聚起來,凌厉灼灼,并且对上的是阴司宰,力量确实悬殊。

灭昼和方修面面相觑,震惊不已,国君竟真的入了地狱,更加想不到的是,遭遇阴司宰,竟能活着回來?蔡掌风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惊得配药的手抖了一下,药洒出了大半,他不由得庆幸国君保了性命,终于强迫自己平静下來,小心翼翼地重新配药。

邵柯梵不想多提这件事,寒气,煞气,浊气交织在一起,不是那么好忍受的,二位快作法罢。

简歆见他面色红润,精神焕发地步出密室时,已是六个小时后,天尽黑透,邵柯梵闻到一阵香味,顺着看去,见是书桌上摆了六道他最爱吃的菜,尚冒着热气,讶然的问,怎么摆这里來了?简歆把他拉到桌边,将他按坐在玄色宝座上,我特的吩咐为你做的,凉了又叫达庆命婢女端去热热,热了第五遍,你终于出來了。

邵柯梵注意到摆的是两双碗筷,柔声问,你也沒吃?为了一起吃嘛。

简歆笑盈盈地端起自己那一份,俯下身子,一条腿半跪在他为她空出一半的座椅上,沒有风度地虎吞狼咽起來,唔,真香,你,你快吃。

邵柯梵怜爱地注视她半晌,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开始扒饭。

终究是值得的!第一百七十七章 为时已晚夜色寂静,零双花淡淡的香味从烟渺苑阵阵传來,飘忽氤氲,似乎一杯杯让人醉意浅浅的酒。

筷箸轻轻敲击在菜盘上,盘中的菜去了大半,两人已经饱得差不多了,简歆忽然想起那一桩事來,今天下午來的那个商人,似乎真的有急事,完全不似求官的样子。

邵柯梵将筷箸挑起的最后一口薏米饭送进嘴里,慢悠悠地嚼进腹中,隐隐忆起自己下午在意识混沌中,确实拒绝了一名商人的觐见,由于之前來宫的莽荒大富商或是显贵世家,大抵不过是一个花钱买官的用意,他虽并未对商人或富人产生偏见,却也形成了排斥心理。

但既然是简歆主动提起,他不关心亦问了一句,长什么样子?或许我认识。

简歆照着达庆说的念了一遍,额,国字脸,三角眼,头戴暗黄色护额,正中镶着一颗深蓝色的宝石,鼻子大而高,嘴唇略厚,留有短须,身着宝蓝色长衫,浅黄色中衫。

又加上了自个回忆中的一些特征,肚子稍大,腰配蓝色暗金线宝剑,不过,看样子不会武功。

邵柯梵心微微一紧,竟是莽荒第一富商周炳夜。

简歆疑惑他的语气为何有些沉重,却故作轻松地调侃,怎么,可惜,后悔?是你把人家拒之门外的。

邵柯梵皱了皱眉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炳夜专注商事,对仕途并无半分兴趣。

他虽有些胆小怕事,但头脑精明,学识也颇为丰富,母王在世时,曾有意委任他一个重要的官职,但他推辞不就。

那他是为什么來的呢?今天下午他的模样,实在太过焦急……简歆撑着侧脸,回忆起下午的情形,觉得邵柯梵太不近人情,况且她沒把国君带出寝房,让人家失望之际,又被达庆赶走,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一个身影在脑海中闪过,邵柯梵一惊,糟糕!他当然知道周炳夜是宛葭的父亲,周炳夜这等远离官场王宫之人,竟亲自找上门來。

且在商场纵横几十年,该练达沉稳谨慎持重的性格,但他不由自主地将焦急流露了出來,不会是,不会是宛葭出什么情况了罢,如果那样的话,很可能是她动作时被郑笑寒发觉,那么,最关键的是,是否鹰之即将实行什么计划?嗒!筷箸重重地敲落在菜盘上,邵柯梵霍然站起,疾步走到窗前,只手挑开遮住窗柩的米白,浅蓝,玄紫三重颜色绮罗帷幕,透过雕花木窗凝视外面的景致,只见黑夜沉沉,皓月被漫天的乌云挡住,不泻丝毫光华。

周炳夜离开到现在,已经三个时辰,即使他不会武功,无法快速抵达鹰之,然而,只要他表示愿意,一切就会变得快捷而简单,他在迷迷糊糊中随意作出的决定,将会如何误了他?简歆疑惑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不解他的反应为何这么大,但猜测事情一定不简单,只能劝慰他,沒关系的,明天将他召來宫中就是。

邵柯梵的眸子同黑夜那般幽深,声音有些艰涩,就怕已经來不及了,简歆。

简歆知道问了他也不会说,一时不知怎样接话才好,只叫伫立在大殿上的达庆领婢女进來收拾,很快的,那四名早被达庆有意留在殿门外的婢女恭敬地走了进來,书房内响起了一阵急而不紊的碗盘交响曲,衬托得窗边那仅着白色里衣的清俊男子更加孤寡寂寂。

简歆站到窗前,与他一道沉默,见他许久不开口,知他在考虑对策,眼下天已经黑透了,你打算……?仿佛下了决心,邵柯梵的手指骨在窗柩上重重一敲,声音却低沉,去周炳夜家。

转向她时,面容已是一片柔和,简歆,我今夜定会回來,你守住这个秘密。

我……简歆急急脱口,本想说,我也去。

然而,清楚他要带上她的话一定会主动而坚决地开口,便逼了回去,改口为,我等你。

顿了顿,就在书房里等你。

她竟用一些心机了……邵柯梵感到有些新鲜,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轻轻一用力,将她拥入怀中,嘴角泛起一抹玩味的笑,其实,该睡觉的时候睡,不该睡的时候不睡,自然而然,才不会令人生疑。

好不容易聪明一次,竟被他轻而易举地洞察,简歆有些尴尬,讪讪地嘟囔,还不如直接关心我按时睡觉好。

邵柯梵双眼愈发幽深,侧过脸,投向窗外茫茫黑夜,简歆,我会尽快回來,你按时睡觉。

简歆刚想叮嘱一句,怀抱一空,拥住自己的人已施展隐身术,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才恍然想到,他之前脸色那么苍白,竟还呕了血出來,虽然杨药师,巫师灭昼,术士方修联袂出力,治好他完全沒有问題,但一时痊愈怕还是困难的。

本打算如他所愿,按时睡觉的,现下心情隐隐焦急,怕真的要如她自以为是的心机那般,直到他回來才能入睡罢。

苍腾都城戟乾距离王宫不过两百里,只约莫半刻钟的时间,邵柯梵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周家千年基宅外,身形停在半空,向下俯瞰,只见桂殿兰宫,雕梁绣柱,错落有致,绵延大片,屋檐灯笼高悬,映衬得大红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辉,将诸院照耀得宛若白昼,景致各有特色,有的淡淡平铺,一方天地开阔入眼,有的在屏风、假山处转折,将空间隔了几重,韵味无穷。

除了不同品种的花树外,绿意葱葱的爬地藤蔓从铺地砖某处抽出,伸着淡黄色的尖头,沿着砖缝生长,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不少院中镶嵌着玲珑小湖,水面涟漪不断缓缓推送來去,波光晶晶亮亮。

大宅间多以长廊相接,蜿蜒如带,曲曲折折地通向正中最高大最豪华的那栋六层灯火辉煌的大宅,宛若托住一颗最璀璨的明珠。

周家建筑基业,可说是一座算得上规模的王宫,在广袤的戟乾都城很是引人注目。

周家事各方经营,但凡与银子挂得上钩的行当,不管是明的还是暗的,都与周家有着密切的联系。

都城正中的二十座大型茶肆酒楼,周家控制的便有十一座,除了苍腾王宫国库中数不胜数的财富,周家可说是掌控了苍腾经济命脉,每年纳税亦纳得十分殷勤。

女王在世时,表示愿意授予周炳夜和周炳夜的父亲周庭泽高官厚爵,必有某层意思,然而父子俩一面无意仕途,一面不愿意受王室控制,婉言拒绝了女王的这番好意,只是上缴税负的时候主动比之前多了两倍,然而,这对富可敌国的周家并无多少影响。

倘若真的是宛葭出事,郑笑寒又识出她的身份,事情将会如何发展,又有多严重可想而知,因此邵柯梵才会如此焦急,但愿,但愿还來得及罢。

大宅的三层正堂,摆了约莫五六桌人,皆着锦衣缎袍,一派华丽,举杯频相敬,筷箸频点盘,谈笑风生,气氛十分热闹,周家每日都有酒桌应酬,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周炳夜强作笑容的表情下,却是难以言喻的沉痛和焦虑。

邵柯梵两指对弹,一股微小的气流正中周炳夜的眉心,他手稍微抬起,收回气流,惊诧莫名的周炳夜不受控制地抬起头,顺着气流的指引看向半空。

他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那悬浮在半空霜槿木密枝浓叶下的人,不就是,不就是……他站起身來,面带歉意地对在座的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而后提衣垂头,匆匆地下了大堂一侧的梯子。

邵柯梵敏锐地注意到周炳夜的神情暗藏着退缩,已成定局,无法挽回的黯然,心又沉了一截,待大富商急急步入霜槿木背对院子的阴影中,他亦轻巧地落了下來,稳稳站定,无声无息。

周炳夜面色隐在夜中,看不清楚,但可感到一种颓丧的气息,拱手拜了两拜,刚要恭问国君此行的目的,邵柯梵先一步开口,淡淡道,关于今天下午的事……且不管是什么结果,你先将事情的原委道來。

周炳夜轻叹一声,心有余悸地答,昨日,草民收到鹰之君的來信,说宛葭是苍腾内应的身份已被发觉,要求草民以一半家财的代价暂时保她不死,以后小女将永远被囚在鹰之牢狱,度过余生,并且草民每年得向鹰之缴纳二成赋税为小女续命,不然,家破人亡。

说罢身体一软,跪了下來,声音压得很低,却在微微颤抖,草民担忧宛葭,又求见国君不得,心如死灰,只得答应郑笑寒的条件。

邵柯梵沒有像以往那样斥责下跪的人站起身,颔首凝视着幽明过渡带的婆娑树叶,后悔,不甘,愤怒,遗恨,许多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

郑笑寒之所以沒有要求周炳夜散尽家财,因为她深知即便留周家一半财产,以周家的实力和根基,在半数财产的情况下依旧可以长久繁荣下去,如此,每年向鹰之缴纳二成赋税,比例不变,数量却在增加,鹰之的国库多了一个稳固经济來源。

而那目前得到的周家半数财产,可以让鹰之的经济和军事实力一下子增强许多。

邵柯梵的声音有些沙哑,心预料到结果,却仍然多余地问了一句,郑笑寒要求的半数财产已分割了么?周炳夜头垂得更低,鹰之君要求以最快的速度将金票券送达鹰之,宛葭性命堪忧,草民实在不敢怠慢,但还是抱着希望去寻国君,打算将那一半财产捐与国库,并盼着国君念在宛葭为苍腾效命的份上,想想办法救她。

却不料国君事务繁忙,沒有时间接见草民,草民只好以最快的速度回戟乾,请了一位轻功拔尖的高手,将金票券和缴税保证书急急地送了过去。

邵柯梵知道周炳夜为着一大家业的安危打算,不得已委婉地将罪责都推到他的身上,但事实确实如此,况且周家散了一半的财产,以后还得向苍腾敌国缴税,不知外人会如何评价,实在无法承受更多的打击。

因此他只是淡淡地抬手,起來罢,好生经营,本王不怪你就是。

周炳夜连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而后顿了顿,顾虑着要不要开口。

邵柯梵看出他的心思,点点头,宛葭毕竟为苍腾效命,本王会尽量将她救出。

周炳夜差点又跪了下去,内心升腾起热烈的渴求,却不知深夜中着白色里衣的男子心情何等沉重。

第一百七十八章 惊人秘密荒古殿上一扫以往的寂静气氛,十名灵魑皆以冥腹语议论为何彩之程的曼珠沙华非但沒有惩罚闯入地狱的人,反而匍匐膜拜,恭敬非常,并在最后关头拯救了人君的性命。

零双花与曼珠沙华并称最有灵性的花,但零双花只生长于苍腾烟渺小苑,世人罕得一见,除了王宫之人,几乎只将零双花当作传说,并作为恋人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的爱情象征。

曼珠沙华好腐败之土,湿沌之水,窒息之气,除了人间阴气中的墓地周围,以及其他阳光薄弱,土壤松软的地方依稀生长一些之外,主要根系于地狱彩之程,自中心足足向八方蔓延百里之远,过了雾蒙空间,入眼便是大片夭夭灼灼的曼珠沙华,仿佛眸中燃起了烈焰红火,吞噬意志和思维,迷糊中跌入炽热纷繁的梦境。

几百万年前,自人类诞生起,共计两万余人自石阴门闯入地狱,经过彩之程时,遍地的曼珠沙华即刻进入戒备状态,微倾叶梗,露出人参般的根部,仿佛一张张嘴咧开,无声冷笑,接着,眼花缭乱的亿道白浆汁激射而出,无论來人武功如何超凡卓绝,身体和神志皆会在瞬间麻痹,不受控制地坠落,身体泡在幽冥之水中迅速腐烂,化成幽冥之水的一部分,均匀地散向四方,成为众多曼珠沙华的养料。

然而,撇开主要将人君驱逐出地狱的目的,毒恶的曼珠沙华竟在阴司宰的脚下,违背忠义,相助毫无任何干系的人君。

另一个令诸灵魑同样惊诧是,人君在幽冥之水中浸泡了那么长的时间,一副身躯竟完好无损,换作别人,早就成了一摊不成形的烂肉。

高大玄色宝座上的黑袍阴司宰,同样也在深思这个问題,同时两手对引开微观之镜,密切地注视着其中的动静。

上次一战,他深恶痛绝的敌人活生生地消失在眼前,曼珠沙华停止喷射浆液后,他再也难觅那人的踪迹,况且抛开他的私心,此行的主要目的是驱逐人君,倘若太过张扬跋扈,联系到他前世恩怨,虽听不到他们说的什么内容,灵魑也定会议论纷纷。

回到荒古殿,算是给了灵魑一个交代,知它们作为旁观者,定清楚一切动向,便淡淡的问了一句,方才曼珠沙华向结界喷射浆液的瞬间,诸位可人君是如何消失的?跋魍从暗红圆桌旁起身,在台阶前的黑线之外跪下,人君被独莜夜之根卷入幽冥之水,一路送到蒙空,此刻已回到了王宫。

绝彻手微微颤抖一下,引开微观之镜,那人长发凌乱,脸色苍白颓丧如身上落魄的白色,那裸着美玉般身体的女子,不知他为何如此冰凉,轻轻解开他的里衣,将大红的锦被拉上來,裹住两人的身躯,同时紧紧抱住他,以求给他更多的温暖。

阴司宰眼中闪过一抹极浓的恨意,双手保持捧住虚无之镜的姿势,将视线投向大殿上疑惑纷纭的灵魑。

正如他们所不解的,且不说曼珠沙华在最紧要关头救了邵柯梵一名,淌过那混杂着腐蚀浊气和至寒之气的致命幽冥之水,他竟除了感到体寒外,什么事也沒有……仿佛记起了什么,阴司宰僵冷的表情微微一动,独莜夜是什么?诸灵魑皆有些茫然,阴司宰,竟不知独莜夜是谁?然而,想到阴司宰临殿不过几个月,也就释然,那是一桩沒有被载入冥灵之书的事情,对于地狱而言,说大也大,说小亦小。

独莜夜,即是曼珠沙华之王,曼珠沙华中唯一能够化成人形的花妖,拥有与阴司宰匹敌的力量。

花形时,根部能够释放出大股毒液,并迅速再生,永不耗竭,且在幽冥之水中迅速转移,快若鬼魅,令对方捉摸不透,而幽冥之水无论是凡人,还是亡灵,皆不能入内,否则将换得白骨支离,魂飞魄散。

人形时,招式繁杂而凌厉,红炽如焰的光芒随之析出,倘若对方不小心碰到的话,身体便会如烈火焚烧般痛苦,且独莜夜掌风中带有一股能够麻痹对方的清香气息,打斗的时间愈长,散发得愈加浓郁,更容易将对方逼入退无可退,只能束手就擒的境地。

每人间傍晚时分,独莜夜便会化作人形,面容清冷,俊美无双,不曾束起的玄紫色长发如瀑,身着一袭大红衣衫,站在彩之程的中央,横萧遍吹,萧声或低沉如泣,或婉转清扬似笛,或寥远苍茫,或缥缈空灵似仙音,皆随心孕育而出,世间并无现成的曲谱,仿佛与不同之物的造化同生,入了人的骨髓,漾了冥灵空无的心。

然而,曼珠沙华有花无叶,有叶无花,独莜夜即便本领高强,却依旧逃脱不了这等残缺的命运,这成了他的一个心结,因此他曾请求阴司宰乌措赐予曼珠沙华花叶同生同谢的外容和特性,然而万物之状初由上天规定,并在万年时光中逐渐演化,乌措与冷阶做不了主,亦无能为力。

独莜夜遂向天庭请求,然而,却得知了另一段典故。

两百万年以前,莽荒之渊迎來了空前绝后的争霸战争,各大部落之间为了争更多的山泽之地,混战不休,荒原成为露天的大坟场,终于有一日,莽荒下起了滂沱大雨,雨停之后,僵硬的土壤变得松软许多,一夜之间,一望无际的死尸旁边,冒出了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红花,花茎将花朵高高擎在顶端,花瓣呈倒披针形,向后开展卷曲,仿佛一个个沦陷在血泊中的人,向苍天举起扭曲的手。

这便是曼珠沙华。

从此之后,一旦开战,曼珠沙华便会释放出一种麻痹人的气味,令人昏沉甚至死亡,战斗无法进行。

战争停止时,红花凋谢,绿叶长出,战争发动时,绿叶凋谢,红花大盛。

红花之神叫曼珠,绿叶之神叫沙华,曼珠象征着残酷的战争,似火的鲜血,绿叶象征着和平,安宁,因此曼珠和沙华之间互不相容,亦从未见过对方真面貌。

无论发生过多么残酷的战争,最终的结果都是走向和平,因此曼珠与沙华之间虽隔着不同的时间争斗,曼珠往往会妥协在沙华手中,战争是利益冲突的最激烈表现,谁的内心都渴望一片和平和幸福,曼珠逐渐对沙华产生了向往和爱慕,暗自决定倘若有朝一日相遇,愿意放弃战争,陪衬着她的葱郁,让曼珠沙华完整起來。

莽荒实现了较长时间的和平,随着最后一个死者亡灵进入地狱,这片生长着曼珠沙华的露天坟场沉下幽冥地狱,成为地狱的一部分,从此负责惩罚自石阴门闯入地狱的凡人,与战争不再有干系,然而,曼珠与沙华,依旧沒有同时绽开,或者一段单相思沉入了地狱,或者沙华永远不会原谅曼珠,就这样红花盛开,绿叶凋零,绿叶抽出,红花谢,循环往复,永不相见。

一直到曼珠沙华之王独莜夜提出花叶相逢的要求亦是如此。

独莜夜听了这一段隐瞒世人极深的密辛,沉默良久,持萧吹了一阵,却不是一贯的低沉若诉,寥远苍茫,缥缈空灵,婉转清扬中的一种,平静中充满了某种遥远得仿佛隔世的渴望,平和似缓缓流淌的溪水,隐隐夹杂着一缕清音,一丝泣意。

一曲终了,独莜夜对瑞气缭绕的创世仙寰使羽淡淡承诺,他愿意以一世的争取來换花叶同枝同时,倘若他获得真爱,并与心爱之人走到一起,那么,请求在他百年之后,创世仙赐予曼珠沙华花盛叶开的秉性。

创世仙点头允然。

由此,独莜夜转世为人,经历情劫。

他去往遗川路投胎的那一天,数不胜数的曼珠沙华竟离开幽冥之水,连同根部一道腾向半空,上方是妖冶似火,朵朵相簇的红花,下方白惨惨如婴儿的肥指,曼珠沙华在虚空中狂舞扭动,仿佛跳跃不定的火焰。

它们期待他带回好消息,让它们不再是残缺之躯,不再生生世世都活在遗憾中,最好成为爱情相依的象征,在同一枝梗上,花叶相爱,深入灵魂。

跋魍说罢,忽然有些惊讶地道,那人君……岂不是独莜夜的转世?如此,曼珠沙华的种种反常举动,也就可以得到解释了。

沒有注意到宝座上黑袍阴司宰的表情大变,手朝虚空一点,腹中默念一个决,那本正中題着转世录三个玄色大字的冥灵之书自虚空浮现,跋魍估摸着大约的位置,翻到中部靠后的地方,仔细地查阅了几页,对已经寂静下來,正等待他最后答案的另外九名灵魑点头,的确,人君便是花妖。

并恭敬地对宝座上的阴司宰拱手,算是将这个答案呈上。

九名灵魑皆有些释然地点点头,缠绕在它们心头的疑问总算得到了解释,况且花妖本是世间最尊贵的灵株,转世为一国之君并不值得惊讶,对于花妖独莜夜的这一世能否与心爱之人在一起,它们这类无欲无求无八卦的冥灵,也并不关心,只是专心司职,该做什么便做什么,该弄明白的问題就要弄明白,下一刻的话題,已经转到为何人君会闯入地狱这件事上。

只是宝座上的黑袍阴司宰,眸中的色彩复杂地变幻,冷灼灼的光芒更冷,仿佛冰上燃烧的烈焰,寒而疼痛。

从跋魍的叙述中,他听出两个关键之处,一是邵柯梵的真实本领竟与他比肩,这让他高高在上俯视他的心情受挫不少。

另一是邵柯梵这一生都在争取木简歆,虽然他们此刻在一起,但最终却是不确定的。

那么,就让他來决定这个结果罢!曼珠沙华,花枝同体不同时,不是两百多万年以來的定数么?谁也改变不了,短短一世又算得了什么?第一百七十九章 大婚变乱1郑笑寒凝视着跪在宝座上的玄衣青年男子,久久不语,墨欢亦是低垂着头,长跪不起,倘若换作以往,他一定会因全身麻木而暗感不耐烦,但今日,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飞快跳动,一次次撞击着胸腔,他不知自己是什么表情,亦不知宝座上的女子是什么神色。

不久之前,宫中盛传国君要遴选王夫,他只当作与自己无关的一件大事,熟料竟闻在早朝上,国君竟亲口指定了他。

参与早朝的一般是身居官职的文臣武将,剑客中倘若立下大功德者,也可上朝,几年來,仅有杨永清等少数剑客享有资格位列朝臣之中,其余的剑客要么在练武殿中练武,要么出宫执行任务。

前日正午,他从练武殿中出來,便听到了那则传得满宫风雨的消息,一时惊讶迷茫,再看婢女奴才经过他的身边,对他的态度恭敬了许多,原來对剑客的两分蔑视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智不算太成熟,但自然不会因此就认为国君要立他为王夫,只当三人成虎,以讹传讹,大概是国君无意中提到了他,又恰逢遴选王夫的时候,便被有心八卦的人乘了长舌之风。

然而,今日国君召见他,面无表情地淡淡问道,墨欢,本王要将你立为王夫,你可愿意?极度的震惊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一道涌上心头,无措了片刻,抬头撞到那张等待他答案的冰脸,虽然他较之前沉稳了许多,声音却也有些颤抖,墨欢……不敢。

郑笑寒嘴角挑起一抹冷笑,是不敢,还是不愿?墨欢眉头微蹙,混沌的意识中尚有一丝清明,忆起不久之前,宝座上的女子取下他束发的琉璃簪,青玉冠,如瀑的黑发顷刻散落下來,遮住了他的半张脸,那时他怀着某种揣测,惴惴不安地等待,不料她从发冠箍住的那簇发中取出了隐销粒,救了他一名。

这是他从小到大最难忘的事,以后想起,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绪微妙复杂,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悸动,难以形容,闻宫中国君要立他为王夫的消息,他惊讶之外,心莫名一跳,一下子悬空,茫然不知归处,今日国君竟亲口告知他这件事,让他更是不知所措, 心跳得飞快,大脑嗡嗡作响。

沉默片刻,他诚恳而恭谨地答,是不敢。

是的,他不过是一介沒有身份和地位的剑客,并且作为剑客,也是不合格的,又如何与那高高在上,君临天下的形象相提并论?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层次的人,本就是命令与服从的关系,何谈平起平坐?郑笑寒似乎对他的态度感到些许的满意,微点一下头,那就是愿意了。

端起宝座旁矮几上盛茶的杯盏,喝下一口,将那一腔升腾到喉咙处的烦愁逼了回去,声音一改昔日的清朗,低沉粗重,你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大婚。

墨欢惊愕地抬起头來,脱口,明日? 他本以为国君的婚礼,须得准备一两个月,隆重地操办,却不料如此仓促,是因为,不将他当一回事的缘故么?他有些愤怒,有些委屈,一切都掩在那低垂的眉眼中了。

郑笑寒将茶盏重重地置回矮几上,挑眉看他,语气不屑,怎么? 她的黑眸深处,复杂的神色如起伏低矮的山峦在缓缓蜿蜒,一路景致幽暗,看不真切。

墨欢被那样的气势压迫得几乎窒息,知道自己无法违抗,便轻轻答了一个字,是。

仿佛觉得不够,又添了一句,一切由国君定夺。

心微微一沉,这,便是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人么? 不经意间,那个疑问从他的口中蹦出來,墨欢斗胆,国君为何选择墨欢?郑笑寒早料到墨欢会这样问,抬手让他起身,缓缓步下台阶,站到他的跟前,冰冷无波的目光注视着他,呵,对于本王而言,选择谁都一样,随口点了你的名字而已。

墨欢愣了一下,选择王夫辅佐大业,当是一件慎重的大事,国君竟如此随意,是相信仅凭她的力量,完全能够掌控一切罢,国君向來是这样的性格,也拥有他人难以企及的城府,铁腕,以及武功造诣,如此做法虽不稳妥,但也无可厚非。

这样想,他也就释然了,然而,不知为什么,内心隐隐感到不满足,空了一部分,却不知空在何处,不可触摸,只是有些不甘心地答,能被国君随意点中,也是墨欢的福分。

郑笑寒的目光似是无意地扫了一眼殿门外,祭拜天地之后,你与本王便无尊卑之别,无须再行跪拜之礼。

你的主居在二十丈之外的墨虔殿,有事本王自会召见你。

下去罢,明日大婚,自会有婢女奴才替你打点一切。

墨欢抬起头來,注视郑笑寒片刻,眸中神采微漾,墨欢当尽一生之力,当一个好丈夫。

说罢似担心被当头泼冷水,急急退下,竟有两分狡黠的意味。

郑笑寒微微一怔,她以为墨欢在她面前永远只是胆小恭顺的模样,却不想他底气十足地说出这样的话,然而,他才十八岁,年少之人的承诺,算得了什么?丹成逝去,祭尘注定疏途,他们都称得上成熟稳重,怀着一颗真挚深沉的心爱她,结局仍旧差强人意,年少之人的承诺又算得了什么?在殿上负手踱了良久,愈思愈疲倦,正要走上绒毯铺就的台阶,躺到宝座旁的软榻上休憩片刻,几声急促的痛呼声响起,郑笑寒一惊,转过身去,正好看到殿门旁的四名婢女身体委顿在地,与此同时,一个黑衣人影迅速闪进大殿。

好大胆!郑笑寒边斥边一掌打出,一股白光携带着强劲的力道朝來人逼去,被内力催引方向,追随着來人移换的身影,來人闪了几步,在寝房门口处停了下來, 不闭不躲,定定地注视她,笑寒,是我。

郑笑寒凌厉的神色稍柔,将力劲收向身体,却在中途折了方向,朝殿门吸去,两扇朱漆重彩的大门沉声合上。

目光转向对面神色复杂的青年男子,压低声音,你怎么來了?如今……祭尘将遮住大半脸颊的斗篷拿下,摔到地上,如今你就要成亲了,我來得最不是时候。

他冷哼一声,手抓住一把翡翠玉串帘又用力撒开,引得一阵窸窣响。

郑笑寒移开目光,平静地道,鹰之王宫四周伏有剑客,一不小心就会搭上性命,你以后千万不要再來,被发现的话,我是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保护你的,甚至还要……给你一剑。

祭尘听出藏于话语中的不忍,依旧郁郁寡欢,你已经给我一剑了,何惧再來一剑?你是我的人,竟要立他人作王夫?我当然知道王宫防卫重重,颇费了一番心思才进得惠珂殿,只因为是听到了那则传得天下人尽知的消息,想來当面求证一下,不料听到了你对墨欢说的一番话,也就无须证明了。

郑笑寒冷笑一声,祭尘,你是想当王夫罢?沒想到你是这样贪图权势富贵的人。

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祭尘怔住,嘴张了张,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來,看着闭上双眸,眼皮微颤的她,良久才憋出一句话,笑寒,你是在激我,还是真的这样看待我?郑笑寒侧过身子,声音比见墨欢是更为沙哑,你跟我本就是仇人,不共戴天,却千方百计接近我,而我只不过将计就计而已,假意与你亲近,想看看你的目的是什么,在我大婚时刻,你总算暴露了你的本性,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以为我会择你作王夫,这样你就有机会替邵柯梵将魔爪伸向鹰之政权,而我却选了墨欢,因此你想不通,就赶來兴师问罪,邵柯梵在苍腾喝着热茶,等待你的好消息是吧?可惜,他就要失望了。

祭尘黯然无神的脸越來越白,最后惨白似一张浸泡过的纸,身体倾了倾,勉强稳住身形,不可置信地问,原來,你对我,竟都是假的?郑笑寒依旧不看他,咬着唇,一字一顿,君无戏言。

祭尘,若是我对你有意,刺激你与否,我们都无法在一起,我又怎会忍心伤你?我不过是想要告诉你,你的目的无法得逞而已。

她交叉叠在腹上的手在微微颤抖,终于放了下來,藏在袖中攥成拳头。

哈哈哈……祭尘猛地握住一把翡翠玉串帘,用力扯下,随着一声哧拉响,寝房珠帘顶部的粉色布帛镶边齐齐脱下,所有的翡翠珠子连着乳白色的缎线掉落在地,窸窣一阵,复归于平静,只剩下淡蓝色的厚绒毯式门帘,悠悠地微动一下。

祭尘沉痛的眼中发射出骇人的光芒,竟有一种报复的快意,郑笑寒,我还以为,你再如何歹毒,再如何有城府,对我的心思一定不同,但今天你告诉我你不过是在请君入瓮而已,你如此伤害我,我又何必为你着想,哈,你知道丹成的性命,是终结在谁的手中么?郑笑寒身体一颤,迅速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眸子蒙上一层浅雾,遮住了不可思议的神色以及逐渐涌起的恨意,什么,你是说……丹成是你杀的?为什么?邵柯梵逼你的?她果真如此在意丹成!祭尘只觉得一颗心浸泡在冰水之中,却在鲜活地跳动,又寒冷又痛楚,然而,报复的快意亦随之愈加浓郁,邵殿察觉到丹成是鹰之内应,早有除他之心,我酷爱杀人的手正痒着,便向邵殿请求,倘若那日來临,就让我解决他。

他谋杀邵殿未果,邵殿给他两个选择,一是挑断他全身经脉,送达鹰之由你照顾一生,二是杀了他。

呵,他愿意死也不愿残废,所以,邵殿履行承诺,将他的命交给了我,对,就是我亲手杀的,怎样?唰。

一道凌厉的黑光闪过,黑麟剑出鞘,缓缓拔出,郑笑寒垂头蹙眉,内心激烈地挣扎,念头转如闪电。

第一百八十章 大婚变乱2那握在黑麟剑柄上的手颤抖不已,引得剑身不断磕碰鞘内,铮铮作响,纤白的手似在将剑压回鞘中,又要将剑身抽出鞘外,然而,因了主人内心的执念和恨意,出露的黑色剑身越來越多。

祭尘不拔剑也不逃避,环抱双手,靠在寝房门旁的青墙上,就那样静静地注视她,眸中的激烈逐渐平复,转而被一种最深沉的痛楚取代,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为什么是你?郑笑寒抬起头來,眼睛微赤,铮,黑光的投影霍然延长许多,剑身已出了大半。

祭尘苍白的嘴唇无力地动了动,眼皮垂下,你既然不爱我,而我又杀了你的丹成,杀了我替他报仇也好。

郑笑寒,你机关算尽,践踏我的一颗真心,注定守着冰冷的宝座了此余生,得不到丝毫幸福。

住口。

郑笑寒眸中的浅雾渐深,手腕一使力,剑几乎脱鞘而出,仅剩剑尖抵住剑鞘,剑身微微颤动,她清楚当胸一剑刺去,眼前的男子根本不会闪躲,只要一出手,便是尸横眼前,从此真正永别,叫她如何下得了这个手?然而,丹成的死,又让她如何忘记,如何原谅?为什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额头抵在剑鞘上,祭尘,既然是你杀了他,又为何要告诉我。

祭尘神色一动,既然你只是在利用我,对我沒有半分情意,那么,我们依旧是以前的仇人关系,那就干脆彻底一点,为何不能告诉你?况且人是我亲手杀的,这个罪一直由邵殿担着,我于心有愧,说出來好受一些。

郑笑寒闭上眼睛,一缕长发垂下脸颊,轻轻扫过唇角,光洁的额头抵住剑鞘,似在无声饮泣,终于,手腕一用力,插剑入鞘,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祭尘微讶,艰涩一笑,笑寒,你爱我的是不是,换作别人,你恐怕早就出手为丹成报仇,而我……郑笑寒冷哼一声,明日大婚,我不想看到血光,免得带來晦气,影响喜庆气氛,你快走,倘若我改变主意,可不管什么时候大婚。

手一软,啪嗒一声,黑麟无力地掉落在地上。

祭尘微微点头,盯着地上的黑麟,若有所思,沉声,好,每次见你,你总要离开我,总要叫我走,我走就是。

他捡起黑麟,向她扔去,若是大婚之后,你想杀我,随时可以用它终结我的性命,恐怕只有这样,你才愿意见我,如今我觉得,活着意义不大。

他拉低斗篷,遮住大半张脸,飞身掠出大殿。

一黑衣在眼前闪过,转瞬无踪,走,与來时一般快。

郑笑寒尚未完全回过神來,只是将目光投殿门时,那倒在地上的婢女提醒她方才他來过。

她说的那番话,他告知她的真相,都是真的么?丹成……竟是他亲手杀的,她根本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造化弄人,便是如此么?祭尘时而擦着殿檐飞过,时而隐于院中葱郁的树中,避开一道道敏锐的目光,终于在轩霆殿前停下,环顾一周,发现院中殿门处皆无人守卫,也鲜有人经过那穿过轩霆殿前的长廊,不免有些惊讶地看向殿中,正堂最里的软榻上,侧躺了一位白衣男子,约莫二十五岁的光景,面容清秀俊逸,嘴唇弧度生得极好,略显苍白,此刻正目光慵懒地注视着他,带着两分心照不宣的意味,玉骨折扇轻轻敲击着左手掌心,一下又一下,软榻前的矮几上,斜斜放着一本封面泛黄的古书,一壶茶水,一个喝剩了一半的茶杯。

封原向來是这样的风格,虽然以前沒有打过照面,但经常听同行提起,称他倜傥儒雅,潇洒自由,不拘一格,有些玩世不恭,祭尘倒也习惯了,走进大殿,将门掩上,以传音入密对软榻上的男子道,苍龙跃苍腾,苍腾诞。

封原点点头,是朋友。

从软榻上站起身,折扇微偏,朝矮几旁的小座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眼睛却松中有紧地盯着祭尘,清水无波中,微微有变化的神采。

祭尘矮身在茶几旁坐下,封原亦正身靠在茶几上,折扇展开一片旎旖水墨河山,扇缘却轻抵在胸膛上,轻描淡写地道,阁下的心情如此低落,怕是不好论事,但改日再谈又來不及,这……祭尘心念方才的变故,也顾不上主客之别,将几上的凉茶端起,一饮而尽,又倒下一杯,微微冒着热气,他苦笑一声,将茶杯放下,不碍事,我定不负国君的重托。

封原摇头轻笑一声,也好,公事是一桩,私事又是一桩。

郑笑寒为了不致与周炳夜撕破脸,将宛葭囚禁在夕桑殿,算是给她安排了一个好住处,国君命我们在这两日动手,依我看,就在今日动手最好。

不等祭尘询问原因,自顾自地解释,依郑笑寒的心思,她定会认为苍腾方面可能趁着大婚赶來救人,明日反而会加重人力把守,所以今日动手最为合适。

祭尘心下暗暗佩服,脸色依旧黯然无彩,就算侥幸入得了夕桑殿,里面说不定处处机关,救人仍是难上加难。

郑笑寒的性格,他比谁都清楚不过。

封原收拢折扇,语气稍有些严肃,阁下可知,救人的可不只是咱俩,这样罢,你在外,引开高手视线,我入内,探明机关,待机关尽出,楼钟泉便会出现,将宛葭救走,他的轻功莽荒无双,只要带出宫应该会一路安全。

而咱们的任务,是清除障碍。

祭尘微微一惊,楼钟泉,他也在鹰之?他揣测国君沒有将他们安排作一路,应该是考虑他们之间那些不大不小的恩怨,再加上料定他一定去寻郑笑寒,恐误了大事尔尔。

封原点了点头,手指抚着折扇,这次计划仅有我们三人來执行,动作要快,具体如何做我已经想好,只有将宛葭救出,国君才能实施下一步计划。

祭尘皱皱眉,意思是,我们可能活不了?封原淡淡一笑,表情是看透世事的超然,每次执行任务,都不排除死亡的可能,不过,阁下真正关心的,恐怕并不是生死罢?祭尘也不打算隐瞒和辩解,关于他与郑笑寒之间的那一段密辛,苍腾剑客大部分皆已知晓,而封原这样不出轩霆殿,便知天下事的人又怎会不懂。

端起矮几上的茶杯一口饮尽,沉声道,那就让祭尘抱着必死的决心,全心全力执行好这次计划。

封原微怔,性情中人,果然如此。

祭尘艰涩一笑,确实远远不能与封原兄超脱物外的境界相比,但倘若封原兄端出一颗真心爱过,恐怕不如意时也会如此。

封原颔首,嘴角浮起一抹玩味的笑來,淡然的神情显得复杂莫测,看來,这次计划之后,我得尝试一下了。

祭尘兀自沉浸在纷杂沉郁的心事中,知道封原话中有话,却沒有兴趣多问,心如死灰,只当人生的追求仅剩下眼下的这桩任务。

封原轻叹一声,劳烦阁下随愚兄看一样东西,有了它,这次任务将会轻松一些。

说罢向寝房走去,祭尘的情绪稍振作了一些,亦起身跟在后面。

暗饰着彩纹的白色门帘发出一阵淡淡的清香,封原执扇掀开,一阵清凉的气息迎面而來,阁下请看!寝房内的布置简单却雅致,祭尘目光一触及床榻边立着的东西,惊讶脱口,不是救回來了么?为何……待看清楚,才知道是一个彩塑假人,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若不仔细分辨,便会当了真。

今日早晨国君才下达任务,即便是几日前宛葭出事时开始塑,也不可能会这般快,难道……祭尘明白了几分,扬手示意封原放下门帘,朋友颇费一番心思塑成,用以寄托相思之物,不想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封原不置可否地笑笑,眸中漾着别样的神采,片刻之后收起笑容,压低声音,到时你……夕桑殿在鹰之王宫偏西位置,距专为剑客建筑的鼎鹜楼不过二十丈之远,虽然每日负责监视夕桑殿的剑客不过区区五人,但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动鼎鹜楼中的所有剑客,多人围攻阻击,插翅难飞。

而郑笑寒在殿中布置了机关,闯进去便等于亲自送入虎口,成功的希望渺茫,救人者很可能先将性命搭进去。

大殿里堂的软榻上,仰面躺着一名双十年华的紫衣女子,衣祙轻轻扫在榻沿上,遮挡了大半,脚腕处系着蓝色的缎带,打了漂亮的五层流花结,仿佛朵瓣下垂的花,簇拥着白皙若玉的纤脚。

那流花结延长的细布条顺着软榻伸向地砖缝内,消失不见。

紫衣女子睁开微阖的眼眸,下了榻,缓缓朝殿门口走去,流花结最下层亦逐渐解开,随着她的脚步展出一条彩布,线头兀自藏在砖缝内,一动不动。

她垂头看向脚腕上的流花结,眼中升起一抹浓郁的恨意,这并不是普通的缎带,不知被浸了什么药水,任是她如何想方设法也斩不断。

走到殿门口时,脚腕上的五层流花结悉数解尽,只剩下一圈紧紧缠住她的脚踝,长长的蓝色缎带,将软榻下的砖缝到殿门处连接起來,看起來竟有些怪异。

院子外正对殿门的那株大树下,负责监督的五名剑客正坐在圆桌旁边饮酒边打着手势交谈,察觉到被囚禁的女子倚在殿门旁,几双眼睛警惕地看向夕桑殿,宛葭轻蔑地扫了一眼,转过身去,拖着那一条沒有重量的缎带,脚步却似灌了铅,仿佛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回到软榻上,系挽那五层流花结。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大婚变乱3失落与愧疚交织在一起,她的眼睛阖上又睁开,似乎在梦境和醒來之间徘徊,长夜无尽。

关了两日,苍腾方面沒有丝毫动静,她为之效命的人,迟迟不來救她,是将她遗忘了么?然而,从未记起过,何來遗忘?他的内心,怕是从未留下她哪怕是一闪即逝的影子罢!而父亲,她知道为了保住她的命,一定付出了极大代价。

前日,郑笑寒遣人将父亲带到院子外,就只远远的看了她一眼,确认她安然无恙后,被催促着离开。

她从來都以为,答应來鹰之不过是她自己的事,却不想连累了周家这个大家庭,倘若再次选择,她宁愿待在苍腾,无论以什么样的身份,即便只是一个扫地的宫女,以更卑微的身份存在,能够经常看到他,或许也是一种福分。

心事沉浮,似木水上漂,身不由己,回不到昨日,手指亦执蓝缎布灵巧地穿梭,一朵繁复的花朵层层堆起,环簇着纤白的脚腕,仿佛在谨慎地守住它的束缚对象。

嘭。

一股强劲的风带过,夕桑殿的大门猛地合上,与此同时,大门左上方的殿顶轰然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一个黑衣人影抱着一名紫衣女子从殿顶掠出,匆匆环顾四周一眼,目光触及到树下已经拔剑而起的五位剑客,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向王宫西部迅疾赶去。

追!几名剑客惊呼出声,迎身而上,紧随其后,与此同时,一道道剑光不断劈向黑衣男子,闪烁交织,绞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

周宛葭被人救走了,快來人啊!穿着灰衣的院中扫地奴才扯着粗哑的嗓子向鼎鹜楼大喊,鼎鹜楼中的剑客听到夕桑殿的动静,不少出了阁屋,正要拔剑掠起,听奴才这一喊,在练武殿中练武或执行任务之外剩余的三十來名剑客纷涌而出,拔剑追去。

扫地奴才扔了扫帚,瑟缩成一团,一手宽袖遮面,一手指着黑衣人影去往的方向,声音沙哑而颤抖,快,快追,去……去禀报国君。

仿佛一群黑压压的大鹏鸟飞过,一阵阴影迅速移动,扫过院子,经过静止的宫殿檐瓦,很快消失在王宫西部与山峦交接的地方。

夕桑殿窟窿处白影一闪,封原沉身悬浮在大殿正中,折扇展开一半,遮挡住口鼻,一向淡然的眸子散发出些许的炬芒,暂且顾不上软榻上的紫衣女子,旋转着身体逡巡四周,瞳孔微敛,目光谨慎仔细地扫过,似要看穿究竟隐藏着什么机关。

宛葭方才在疑惑关门的声音和殿上的窟窿是怎么來的,又听到外面人声嘈杂,以为鹰之王宫出现了什么变乱,现下见封原进了夕桑殿,一下子明白了缘由,却不想來救她的人竟是超然物外的他,感到意外的同时,内心诞起复杂的微妙。

她注视着悬空的俊美男子,轻声道,你考虑得很周全,机关可能便是毒药,不过……封原转身看面对她时,脸已经憋得有些发青,然而,目光若素,并无丝毫的紊乱,白衣若雪花堆积而成,衣祙翩然似边缘的雪被风拂飞,折扇上方的眼睛沉静地期许着她将话说完。

宛葭眸中闪过一丝不忍,手朝他招了招,你过來,快过來。

白衣移形换影般掠來,她未來得及眨一下眼睛,封原已來到榻边,俯身注视她,脸色发白,眉头微微蹙起,她知道他快憋不住,犹豫分秒过后,一手将他遮脸的折扇拿开,一手环住他的腰际,封原沒有拒绝,然而,身体却微微颤了一下,目光一时深沉得莫名。

宛葭借力迅速起身,闭上眼睛,将红润柔软的唇贴上那弧度最为完美的薄唇,舌尖探入,撬开他的齿贝,将气息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的口中。

两唇相接的刹那,封原身体略僵直一下,很快知道她在做什么,便放松了下來,任气息经过喉咙,肺腑,流向全身,他的精神振作了些,才知虽然方才自己闭了气息,然毒气附着于皮肤表面,仍产生了一些消极影响。

他凝视着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眼皮,心隐隐一疼,想象她的内心在如何挣扎,她贵为莽荒第一富商的女儿,却甘來鹰之,冒着生命危险当一名婢女,原因他不是不知道,然而,为了救他一命将第一次亲吻送上來,背离了她情感的初衷,她一定不那么愿意罢?封原的手缓缓抬起,欲揽住那不足盈盈一握的纤腰,倘若今后无缘,这是唯一一次主动触碰她的机会,然而,他终究还是将手放下,与此同时,气息流遍全身,如沐春风细雨,仿佛能够将一切污浊之物融化殆尽。

宛葭轻轻地推开他,柔美妩媚的脸上泛起了红潮,垂下眼帘,盯着脚腕上的蓝缎花,声音较之前小了一些,将这缎带斩断,我们就能出去了,得尽快,郑笑寒不是那么好骗的。

封原苍白的脸庞恢复了原來的风神俊逸,注视着宛葭黑发泼墨而下的头顶,眼中有别样的色彩在荡漾,听她这样说,才恍然想起此番前來的目的,将折扇展开的部分咔嗒一收,俯下身去,见蓝色缎带系住她的脚腕,簇成一朵别致优雅的花,缎带延伸向砖缝中,不知尽头在何处。

封原的手指轻夹起那纤白脚腕旁的缎带,拇指轻轻摩挲几下,神色变了变,低呼一声,咦!殿门外寂静得有些不详,郑笑寒城府复杂,心机难测,随时可能出现,确定手执之物是什么时,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令自己心寒的念头。

宛葭心一沉,我的武功不输在世时的舒真,可使了十成内力,还是斩不断,不知这缎带是怎么回事。

封原沉声道,这叫蚕玄练,由千年冰蚕丝混合玄铁之水,再融合霜槿木浆以及蓝色染液,最后附着于质量上乘的缎带上而成,就连雪麟刀,黑麟剑也无法斫断。

宛葭怔了怔,难道自己一生都要被囚禁在这个冷清的宫殿中,成为郑笑寒索取父亲财富的工具么?一种悲凉感顷刻笼罩心间,然只淡淡一笑,你走罢,反正也救不了我,搭上你的命反而不值。

封原皱了皱眉,沒有回答,松开蚕玄练,指骨修长的手向前一些,握住那双玉足腕,一阵酥麻自掌心温热处传遍全身,宛葭脸上再度泛起红潮,同时浮现一丝愠色,他怎么敢……?况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脚挣扎了两番反而被他握得更紧,封原俯身垂头,似在凝视她的脚腕,仿佛入了迷,宛葭怒意更深,刚想将他推开,忽听沉默稍久他开口,周姑娘,想要获得自由,不是沒有办法,只是,会很痛苦,你可愿意?宛葭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脚腕,身体轻轻颤抖一下,不敢想象,她根本不敢想象……封原抬起头來,眸中神色凝重,却是充满诚挚和热忱,周姑娘,倘若你选择自由,不嫌弃的话,封原愿意照顾你一生。

宛葭脸色苍白,紧闭嘴唇,痛苦地摇摇头,她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残废的打击如何忍受得了?事到如今,她倒是可以考虑封原,但岂能为了自由,连累了他的一生?封原依旧沒有松开她的脚腕,眼睛一派幽远,周姑娘,你是国君下一步计划的关键,出了这牢笼,一來,对苍腾大大有利。

二來,周家才会摆脱郑笑寒的束缚。

这是封原第二次征求你的意见,你若真不愿,封原自然不会强迫,当即走人。

宛葭的额头上沁出细汗,齿贝紧紧咬住下唇,鲜血从齿缝间渗出,压抑着不让眼睛里的雾气化成滚圆的露珠,她死死地盯着那双深沉的眼眸,浮在表面的是担当,信心,藏于其后的是隐隐的痛楚,他原本是个超然物外,洒脱倜傥的男人,眼下这副模样,却是为了她么?内心升腾起一种踏实的感觉,仿佛有了他,便什么也不用担心, 什么也不怕,心一狠,终于点点头。

仿佛有些意外,又仿佛是意料之中,封原眼中有星芒在闪烁,手松了些,轻轻地抚摸着纤腕,宛葭,可能会有点疼,不过,有我陪你一道疼。

眸中的神色猛地沉入万丈深渊,手执折扇向她的玉枕穴敲去,她身子倒下的同时忽然扣紧脚腕,用力一折,半钝半脆响的那一个瞬间,他的心疼痛得无以复加,全身无力得几近瘫痪。

鲜血喷溅,瞬间湿了他的脸,手颤抖着向寝房的方向一吸,粉色的帘布朝软榻处飞來,正好盖在她已断双脚上,他克制着自己的理智,迅速将她的脚包扎好,将那一双断足塞进怀中,抱住她向窟窿处掠起。

哈……不过是调虎离山的雕虫小技,也妄图骗得了本王?试问蚕玄练有谁奈何得了?夕桑殿外,一个清朗凌厉的声音似利剑划破沉寂,接着便是一阵喧嚣,來的,并不只是郑笑寒一人。

封原心一沉,单手揽紧怀中昏迷的女子,嗒地一声展开折扇,向四根朱漆大柱和青墙齐齐削去,一圈淡青黑色的光芒似水墨迅速晕开,红柱中部出现一道肉眼难辨的缝隙,折扇唰地一声收拢,连带一股向内吸入的力劲,红柱与青墙倾塌,横木折断的声音咔咔作响,大殿轰然坍下,琉璃瓦的碎片纷纷落下。

与此同时,折扇外缘青光忽闪,执扇的手攒尽了力道,向大殿里堂后方直直一击,一个口子在纷纷落下的残砺碎屑中乍然出现,封原抓紧时机,身形如鬼魅般移闪了出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大婚变乱4那扫地的奴才惊呼起來,天,大殿,大殿,大殿塌了……扔下扫帚,急匆匆地向夕桑殿后面跑去,虽颤着身体,速度却是飞快,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郑笑寒脸色微微一变,想逃?黑麟剑出鞘,剑身低横扫向正在坍塌的大殿,残柱,废渣,碎砖,琉璃断瓦被一个淡黑色的光层抬起,在半空飞扬旋转,剑锋一转,斜斜划出一道贯穿夕桑殿厚度的缝隙來,雪亮凌厉的目光穿过边缘纷乱的细口,可见扫地的奴才怀间抱着一个人,匆匆朝苍腾方向飞去,轻功超凡卓绝,眨眼间便移了不少,宛若鬼魅。

怀间是一名女子,乌黑的长发垂下奴才的手臂,未被遮挡住的身躯,露出紫色的衣裳,双脚却被粉色的帘布紧紧裹住,并无转折的位置,在尽头呈一个方形。

郑笑寒心一沉,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想周宛葭为了逃出她的手掌心,就连残废如此大的代价也愿意付出。

倘若她成功逃离,不但周家摆脱鹰之的控制,以后国库少了一大笔经济來源,鹰之出兵的计划还会被邵柯梵获知……然而,她倾刻间看出,将周宛葭带走的,不是别人,正是楼钟泉,他拥有除邵柯梵隐身术之外最快的轻功,也只有他才能达到这样的速度。

來不及多想和愤怒,所有的力量凝聚于剑尖,身形向前方飞快逼去,夕桑殿的残渣碎瓦发出一阵相互碰撞的咔咔声,横向旋转,中心可窥见楼钟泉越來越远的踪影,边缘呼呼地扫挤着空气,成一个不断向苍腾方向延伸的残乱之柱。

随着郑笑寒的移动,漩涡亦向前吞吐而去,追逐那已是头颅般大小的灰衣身影,随着气劲外带,漩涡被无形地拉长,仿佛一条皮肉粗糙的彩蛇,吐着猩红的信子,目露冷冷寒光,追随猎物而去。

后背衣祙猎猎扬起,一阵寒意蔓延全身,楼钟泉下意识地抱紧周宛葭,向后斜觑了一眼,废渣漩涡已经逼近三丈之内,不似一人之力,但却是仅有郑笑寒在远处半空操纵,绿衣衣祙被强劲的气流挤压,向两边扯开,仿佛树的柔枝逸出主干之外。

楼钟泉边向前移动边不断转换位置,高空,低空,然而,漩涡死死咬住他身后的虚空并试图舔向实体,似一条粗大的长蛇在空中蜿蜒。

慢一些。

一个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困境中的淡然和自信,被掩盖在漫天的废砾中,大风呼呼而过,这句话轻拂过剑客的耳畔。

封原!楼钟泉疑惑地环顾四周,除了紧随身后的漩涡发出的巨大咔嚓声以及前方虚无的半空之外,什么也沒有,便只当自己听错,以意念再提了一气,身形略微快了一些。

速度忽然一缓,仿佛漩涡内倾注了一股巨大的吸力,无形地钳住他的身体,让他不受控制地慢了下來,有些懊恼地转过身,只见纷乱宽厚的残砾之中,一袭白衣飞快旋转,为了避免被碎物伤到,白衣男子保持着与漩涡相同的旋转方向和速度,一头墨黑的长发被扯出内壁边缘,猎猎而舞,缝隙间是远处赶來的郑笑寒凌厉而仇视的目光。

漩涡接近楼钟泉两丈范围之际,封原飞出残砺漩涡,折扇嗒一声展开,扇面的边缘光华大盛,放大及漩涡内壁,将漩涡的來势压缓,沉声,快走!楼钟泉点头,说了一声保重,感到束缚住身体的那股力道消失无踪,封原一手执扇,一手传力,眨眼间,灰衣身影便出了十里远,向天际遥遥飞去。

郑笑寒睁大眼睛,她只感到颇费了一番心力凝聚而起的漩涡被一股力量所阻,却看不见是何人所为,而楼钟泉抱着周宛葭,很快消失在了天边,只剩下漩涡在毫无意义地旋转,仿佛巨蟒被遏制住了七寸,动弹不得。

谁的武功如此之高,竟能够与她相抗衡? 然而,这个疑问只闪过她一念间,神思主要集中到楼钟泉逃离成功之上,愤恨,忧虑交织于胸,双手翻覆旋转,操控的漩涡亦随之混乱绞合,废渣碎砺填满中部,混沌一片,飞舞溅出,处于下方的宫殿琉璃瓦不时被削出几道缝來。

嚓,折扇颤抖了两下,边缘裂开一条细缝,无数残渣自隙间飙出,封原眉目一沉,及时侧脸闪开,否则风神俊逸的脸上已多了几道口子,甚至颊骨洞穿。

漩涡飞快旋转,然而,不近半分,亦不退丝毫。

郑笑寒的脸色苍白如死,只在这拼力的短短时间内,楼钟泉不知行了多远,然而,那人的武功如此之高,均衡地与她相抗,让她想要尽快将其粉碎并及时赶去追楼钟泉的打算化为泡影。

眉头紧紧一蹙,掌间光华宛若一朵金花盛开,贯穿漩涡汹涌澎湃地逼去,封原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折扇震颤不已,在折扇中央的玉骨快要裂开时,他的身躯翻转几圈,腾挪移出漩涡触及的范围之外,心口微微疼痛,他的手抚上胸膛,却触摸到一对僵冷柔软的玉足。

他恍然记起,莽荒神医杨掌风有接骨助长的本领,只要断肢不超过两个小时,虽然自宛葭断足到现在不过一刻钟,然而,他心底深处仍是沒來由地一惊。

楼钟泉应该离开鹰之很远了罢!他轻功的速度只比邵殿的隐身术慢一些,平时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便可赶到苍腾,眼下事情紧急,怕是三刻钟即可抵达,既然如此,他便无需拖住郑笑寒了。

闪到漩涡左侧,露出完整的身影,对倾刻间愣住的郑笑寒微微一笑,折扇嗒地一收,匆匆向苍腾方向赶去。

竟是王封原!鹰之的谏议大夫,竟是苍腾遣來的奸细?郑笑寒苍白的面颊一阵青紫,大脑一片空茫,手掌保持着对合的姿势,静止不动,纷乱的漩涡停顿下來,残渣碎瓦,纷纷向下坠落。

这天下,究竟还有谁是她可以相信的?她忽然间惊醒,即便是祭尘也不可信,之前他不也曾领了邵柯梵的命令,下药废她武功么?如此,其他人也就可想而知了,这莽荒,本來就是凄凉的。

绿袖狠狠地向漫天残渣挥去,夕桑殿的所有碎片落势更盛,转眼间半空一派清明,天际遥遥可见封原远去的身影,将几个追上去的鹰之剑客抛在后面。

然而,她知道不过是在国君的威仪前作势而已,眼下即便是她亲自去追,除非封原自己停下來,也是追不上的,所谓宛葭怀揣的秘密,不过是鹰之欲举兵苍腾而已,至于何时出动,以何种方式,这两个最重要的方面她并不知道。

况且即使她失却了一个大财源,不也是得到了周家一半家财么?价值一百万两黄金的金票券已经到手,作为奸细的周宛葭双足尽残,无论怎样,还是她赢了,苍腾方面半点也站不得便宜。

这样想着,虽愤懑遗恨,然而,仍是觉得心情舒畅了一些,目及天边,封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便对方才追到半空的几名剑客命令道,不必追了!见他们返回向她聚拢过來,忽然想起一件算得上重要的事,冷笑,之前有人來报,说是周宛葭被一个黑衣人救走,往西方向而去,本王当时便知有诈,所以朝夕桑殿赶來,正瞧上了这一着,呵,要不是鹰之出了王封原这等奸细,真不知楼钟泉和周宛葭逃向何处。

不过,现在是有时间照顾那名……她的话在此顿住,脸色更是苍白似纸,之前就隐隐不安,然而,注意力集中在夕桑殿这边,暂时沒有多想,现在才知道那不详的预感來自何处,是他么?她的心底又凄凉又紧张,千万不要是他,千万不能是他,要她如何承受,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和打击?倘若他遭到几十名剑客的围攻,后果可想而知,自剑客禀报到现在,已过了一刻钟,乱剑无情,毙命仅是倾刻间,她现在只想知道他怎样,或许,只要他活着,再多的背叛她都可以原谅。

她拖着无力的身子,向西方迅疾飞去,那几名剑客只当自然,亦跟在身后,不知国君的心中起了多大波折,神色是欲将那黑衣人剁成肉酱的肃然和残狠,眼中闪着冷然的寒光。

一路疾飞,在抵达苍腾王宫上空时,悬浮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不等门口的侍卫禀报,楼钟泉匆匆步入齐铭宫,语气有些急切,国君,周姑娘救回來了。

邵柯梵微微一怔,放下奏折,步出书房,目光投向剑客怀中的女子,他那之前仅见过一面的师妹,第一次见面时,她一身黑衣,浅笑嫣然却不张扬,快要跪下时被他以手势托起,口气清淡,苍腾已经废除跪礼,不过,听令尊说你极少出屋,不知这一点,不怪你。

她说,民女有幸能与国君同承一师,希望能为苍腾做一些事,如此,才担得起师尊弟子的名讳。

他微微颔首,口气依然平静无波,这倒不必,老师从不介意这些,随性就好。

她说,为国君,为苍腾办事,便是宛葭随性而发,生出的心意。

他似乎有些意外,略略扫过她一眼,既然如此,你去鹰之作内应罢,最好到郑笑寒身边,你是女子,应该会更方便一些。

她便去了,不想回來时竟是这样的局面,第二次见面,便是最终归來时。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大婚变乱5此刻,她着的是一袭紫衣,厚密的长发柔软地搭下灰衣剑客的手臂,宛若怀间容易揉碎的梦幻,双眸紧阖,眉峰微微敛起,似是感到了无边痛楚,苍白的面色上,残留些许尚未褪去的红晕,仿佛是少女初恋时,遭到突如其來的意外,对,便是如此。

苍腾国君仍旧淡水无波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师妹,最后定格在那双沒有任何起伏的脚上,紧紧包裹着的粉色帘布被流出的鲜血染红,仿佛桃花之上着了一层血色,骇人而妖冶。

邵柯梵微微动容,眸中闪过一抹肃然的波光,那是对忠于他的大臣,谋士,剑客,以及其他诚挚为他办事的人所有的神色,既然回來,本王便可以实施下一步计划了,周姑娘这双残掉的脚,本王会给她一个交代。

楼钟泉以为国君不知内情,解释道,周姑娘被郑笑寒以蚕玄练捆缚,即便是黑麟,雪麟也无法斩断,封原晓之大义,才……本王知道。

邵柯梵颔首,表情有些许复杂,本王之前以隐身术进了夕桑殿,可是无法将周姑娘带走,虽沒告知封原蚕玄练之事,却也对他说,若实在无法,可采取极端方式,人,必需带回苍腾。

楼钟泉怔了怔,垂了垂头,是。

目及怀中算得上是陌生人的女子,脸上的愁虑加深了许多,周姑娘双脚已残,祭尘被一群鹰之剑客追杀,不知现在如何,封原独挡郑笑寒,怕境况也极为不妙。

邵柯梵眉间亦隐现淡淡的担忧,却释然地扯起嘴角,行动之前,封原已经将计划和盘托出,书信寄來苍腾,本王已遣出五十來名剑客西部接应祭尘,至于封原,以他的智慧,倘若死在鹰之的话,本王便要怀疑以前是否看错他了。

听国君这样说,楼钟泉放心了许多,这才想起抱了宛葭很久,手臂酥麻得几乎沒有知觉,邵柯梵看出他的心思,先交给杨药师罢。

正要伸手抱过,却打消了这个念头,边扭头便唤道,简歆。

然而,他的目光触及到那伫立在书房门口的黄衫女子时,忽然僵住。

简歆一脸怒容,看他的神色仿佛他将幻灵剑刺进秦维洛胸膛时,是对他任意伤害无辜生命的痛恨和排斥,眼中不再是浓情蜜炽,而被一种陌生又熟悉的仇视和冷漠取代。

脑海中重现那段僵冷的过去,从劝他放弃统一莽荒的计划一直到陈眉儿火纵忆薇殿之前,四年多的时光,那么漫长,她抱怨他,恨他,嫁与秦维洛,整个人仿佛与他毫无干系。

那是令他深感恐惧的记忆,他从不愿想起,然而,此刻却不受控制地被强行扯起,那样的目光,他比她还要刻骨铭心。

简歆。

他嘴唇动了动,挣扎着呼唤她的名字,方才还颇有神采的脸,此刻黯然而凄凉。

简歆沉着脸,快步走向大殿,如他的意抱过楼钟泉怀中的宛葭,一眼也未看他,走回书房,叩了叩书橱上的机关,书橱连同墙壁一道旋转打开时,闪身进了去。

邵柯梵胸口仿佛被抑郁之气堵住,沉沉地叹了一声,对尴尬而不知所措的楼钟泉道,你下去罢,或者去看看西部情况怎么样了也好。

是,钟泉马上去。

楼钟泉急急出了殿门,施展轻功朝西部赶去。

邵柯梵闭上眼睛,思绪纷乱,力气仿佛被抽走了一半,身后脚步声响起,随意拖沓,向寝房而去,他转过身,死死地凝视她,再唤一声,简歆……简歆仍旧不看他,只是微微摇头,示意他不用多说,邵柯梵,你终究本性难移。

连名带姓,何其淡漠?这句话似一盆冰水浇进他心头,与此同时,尖冰凌刺入心脉,血肉模糊,又冷又疼,他防所有的人,然而,对她却是完全沒有戒备心,因此方才在楼钟泉面前将事情的原委泰然自若地道出,犯了她最大的禁忌。

她的禁忌,足以摧毁两人,无论感情多么深厚,她的悲悯给了所有人,唯独不给他,很多事情,他迫不得已,却得不到她半分理解。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斯权势争斗,倘若有所疏忽,便会身首异处,他不过是智谋,武功都比别人高上一筹,因此赢了而已,在过程中免不了伤亡,他有什么错?然而,此刻他不愿多想他的做法正确与否,只关心她今后会如何待他,紧走几步,在她快要步入寝房时抱住她,声音喑哑,你每次都这样,我……简歆,我说过会给她一个交代,就一定实现承诺,你相信我。

相信……?简歆反诘,不反抗,任由他拥着,只是身体越來越冰凉,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失信于邪娘子,在仙人面前尚且如此,何况是我?邵柯梵俯首在她耳畔,沉声,对,有为家国利益失信,有为你失信,在我的心中,你与国家一样重要。

简歆,不要再使性子了,很多事情,你以前有过思忖,不是也觉得我情有可原么?还是说,你从未真正原谅?简歆冷笑一声,方才她进密室时,杨掌风逐层掀开裹在宛葭脚上的帘布,露出血腥的两截断足,自脚腕处生生被掰开,即便是将她弄晕后才下的手,那也称得上惊心动魄,让人目不忍睹。

他怎么忍心下达这样的命令?坚决地扣住那双环在腰际的手,正欲用力拔开,余光瞥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白衣男子踏入大殿,步伐匆忙却不紊乱,一张脸泛着苍白,却可让人揣出平常时的风神俊逸,怀中有些鼓胀,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然而,邵柯梵扫及封原胸膛,眼睛仿佛黑色沉璧,有亮光析出,他在信中吩咐封原在必要时,采取极端手段,竟一时记不起杨掌风有接骨助生的本领,后來忽然想起,遗憾之际,对封原是否会带回宛葭的残足抱着不确定的心态,所说的交代,倘若带回,便是宛葭自身,倘若沒有带回,便以周家的事作弥补。

然而,简歆的性格,必然只见得第一种交代,可见封原带回残足对他影响有多大,那几乎可以拯救他与她的今后,心情一下子释然,在她耳边语气轻松地道,我会还周家一个完整无缺的宛葭。

简歆一怔,茫然不明所以,却见腰际那双指骨修长的手主动松开,邵柯梵向大殿中央那位微微垂首的白衣男子踱去,残足可是带回了?封原将边缘破损开一条细缝的玉骨折扇朝左掌心一敲,抬起头來,平视苍腾国君,方才急切的神色此刻已恢复一贯的淡然潇洒,声音磁性优雅,回国君,是带回了,幸好时间來得及,就请杨掌风为周姑娘接骨助生罢。

简歆的脸上不由得泛起羞愧的红晕,一跺脚,转身进了寝房。

邵柯梵和封原相视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心照不宣的笑意。

郑笑寒赶到西部空殁荒原时,鹰之剑客与苍腾剑客正缠斗不休,荒原上横陈了一具彩塑人体,正是依着周宛葭的模样塑出來的,栩栩如生,难得辨认出來,似乎是在打斗中自半空摔落下來的,四肢和身躯皆出现了裂缝。

纷乱的人影中,那一袭黑衣的青年男子分外显眼,此刻他被两名剑客围攻,黑衣裂了几处,亦湿了几处,长发散乱,样子狼狈不堪,见她率人前來,动作一顿,一柄长剑直直刺向左胸,他反应过來,眼睛睁到了最大,却知道已來不及阻挡。

白祭尘,果然是你。

郑笑寒铮然拔出黑麟,幻化出黑剑影万千,强劲的剑道将几乎碰到祭尘黑衣的那柄白剑震偏约莫三寸,一声入肉的钝响,白剑刺入左臂,血流如注,黑麟剑身一偏,一道剑光向左打去,另一名剑客向后踉跄几步,不可置信地大呼,国君……这个人,必需由本王來杀。

郑笑寒冷而轻地道,黑麟速度丝毫不减,黑光笼罩了两人,边缘尖芒飞溅,将其他人以及自逐鹿荒原鹰之一侧坟场赶來的恶灵排斥在外。

祭尘狠狠一皱眉,头垂下來,双眼微赤,透过凌乱的长发注视着逼近胸口的黑麟,这一次,她是果真要杀他了罢,他再一次骗了他,以她的性格,既然不爱他,是定要将他置于死地的。

然而,黑麟剑逼近的同时,剑尖亦有一股力量冲击他的身体,让他不由自主地后退,有些吃惊地抬首看向郑笑寒,令他失望的是,她的眼中仍旧是浓郁的恨意和埋怨,执剑迫着他,向更西部赶去,纷杂的刀光剑影越來越远,苍腾剑客与鹰之剑客之间的厮杀声逐渐变小。

白祭尘。

郑笑寒咬了咬牙, 你,究竟有沒有良心?剑尖抵着他左胸的衣祙,却把握分寸,恰到好处,不伤分毫,她看着他流血的左臂,又心疼又快意。

一阵疲倦感席卷而來,仿佛是相同的一件事,他却做了无数次,次次伤她,她累,她伤,他也不得安宁,只是赤着眼凝视她,好久才挤出三个字來,对不起。

郑笑寒冷笑一声,白祭尘,你沒有对不起我,你为你的主人办事,怎样做也是理所应当,我跟你毫无瓜葛,何來对不起之说?祭尘艰难地挑眉,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问我有沒有良心?半空清明,喧嚣隐去,此刻他们已到一片无人烟之地,郑笑寒撤回黑麟,目及遥远的天际,声音沒有一丝感情,白祭尘,滚回你的苍腾,君无戏言,以后,我们再无干系。

今天,他亲口告诉她丹成原是他杀的,而他又参与了此次计划,坏了她的大事,教她如何不恨,又如何原谅?笑寒……祭尘捂住左手臂,声音沙哑,其实我今天,主要是來看你,听说你明日成亲,我很心痛,恰逢国君有任务……够了!郑笑寒厉声呵斥,全身微微颤抖,白祭尘,你……后面的话却沒有说出來,双眸浮上一丝凄迷,极复杂的神色深处激烈地冲撞,身形一提,朝鹰之方向飞去,无声无息,很快消失在她目及的天际。

祭尘一手捂左臂,一手覆胸膛,面朝她离往的方向,痛苦地躬下腰去。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大婚变乱6次日,鹰之举行国婚。

新铺就的红绒毯从高高的端泓殿伸出,蜿蜒起伏过十级台阶,仿佛大火吐舌,一直舔向广场大门,那些殿堂楼阁,檐角的灯笼皆换了一番,并在适宜的地方悬了不少得当的彩联,一向绿衣紫内罩的鹰之国君,今日挽起乌发,换上大红富贵,妖冶似血的婚衣,更添两分王族炽热的权力欲气息,面容威严冷淡如同以往,只是清丽的有些苍白。

在一群婢女的簇围之下,同样着红衣的,却是一个满十八岁方才两个月的青年,俊美的脸庞初长成分明的棱角,稚气尚未褪尽,倒是那一头黑发生得成熟厚密,被青玉冠束住,碧簪穿冠而过,仿佛一个丰富的源泉,如瀑的长发倾斜而下,完整地覆了后背的红衣。

广场中央,置一方五百年霜槿木横截大案几,玉盘上高高堆起莽荒珍贵三果霜芬橘,羽荔梨,酥雪苹,摆的羊,猪,牛三牲熟肉,混了不少珍贵的佐料,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紫金炉薰烟袅娜,插了三支粗硕的神香,才燃了顶端一点,案上落灰稀疏。

广场红绒毯两旁,依次对称站列宫乐队,臣将,剑客,谋士,武卫重属部队,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肃穆的脸上,隐隐可见期许和祝福的喜庆神色。

已是黄昏,日头缓缓向西滑落,余晖洒遍王宫,景致暧昧不明,绒毯上影子斜长,为大喜之日增添了一抹隐晦的阴影。

白衣祝颂司伫立于案几左侧,见沙漏滴至酉时六刻,正是莽荒拜天地的最佳时分,朗声传遍全场,吉时已至,请国君王夫祭拜天地。

礼乐齐奏,号角长鸣,自端泓殿檐角垂下的炮竹被点燃,灵巧地甩动腾挪,噼啪作响,方才寂静无声的广场一下子热闹非凡。

惠珂殿在端泓殿以西,墨虔殿在其东,祝颂司的话音刚落,两座宫殿的大门齐齐轰然打开,红衣璧人在一群婢女簇随下,缓缓走向端泓殿正中位置会合,面朝对方微微一拜,齐站面向广场。

郑笑寒双掌向上,交叉平叠,墨欢按照婢仪所教与的,右手搭叩住国君覆在上方的左手,然而,他明显感觉到国君的身体轻颤了一下,以为触犯了什么禁忌,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心更是跳得飞快,然而,国君的脸色依旧是淡淡的,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的胆子大了些,下意识扣紧那只手,随同她迈开步伐,迎着西下的夕阳走下台阶,仿佛经过漫长的岁月,在那祭拜天地的案几前停下。

此刻,炮竹声息,山衔落日一半,礼乐不绝,时而铿锵顿挫,时而绵延悠长,在鹰之王宫上空阵阵回荡,余音袅袅。

一拜天地。

祝颂司拖长声音,履行他难得一次的职责。

墨欢松开扣搭住的左手,与身边的红衣女子一道跪下,深深一拜之后,各自接过祝颂司手中的香,插到紫金炉中,黄绿色的天穹深邃低阔,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垂视。

二拜鹰之先祖列君。

最后便是夫妻对拜,祝颂司的朗朗磁音如贯长虹,穿过礼乐声声,红衣璧人面朝对方,国君淡漠威严,王夫面色紧张却柔和,只差这一拜,那个在惠珂殿上取下他发冠的女子,便可成为他的女人,一生,一世。

闻鹰之君大婚,邵殿命在下送來贺礼。

一个灰衣人自苍腾方向而來,在祭拜天地的案几前落下,微垂着头,双手呈上一个锦盒。

礼乐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以警惕而仇视的目光看着苍腾來客,邵柯梵在这个时候送礼,端的定是沒有什么好处。

郑笑寒稍微一怔,举起右手掌,示意继续,礼乐声再度响起,虽表达的是喜庆之意,却多了两分谨慎清冷的气息,端泓殿广场上的氛围看似热闹,然而,不少剑客和臣将按紧了腰畔的佩剑。

郑笑寒冷冷一笑,苍腾君有心了。

拿过那短窄的锦盒,躺在里面的,却是一张叠好的宣纸,隐约现出字迹來,她疑惑地展开,目光匆匆扫过上面的内容,只有短短几句话,然而,却似一道雷电劈下,从头到脚,击穿她全身,让她差点站立不住。

谨告天下:今日起,即苍腾历一五零九年一月初五,金票券作废,与金银玉铜脱钩,并以同等价值的宝债章取代之,大小钱庄不再事金票券兑换业务,执金票券之人,包括钱庄,可到王宫财甄殿兑换宝债章,且宝债章发行权统归财甄殿。

右末处是苍腾国玉玺红印。

金票券是一种纸面存储方式,最低面值为十万两白银,一般只有富裕人家以及宫中王侯臣将方才用得上,邵柯梵此举不会对众多普通家庭产生实质影响,只有一个目的,让她手中价值百万两黄金的金票券成为废纸一张。

那百万两黄金,她本打算一半用在三地攻打苍腾的开支上,一半笼络三地首领,然而,计划通通化成了泡影,这几日事情发生得惊心动魄,却似最猛烈的风横扫荒原,之前什么也沒有,之后更是一片空无。

苍白从施了胭脂的脸上透出,仿佛寒气氤氲,让那一抹桃红变得诡异,郑笑寒嘴角却扯起一抹莫测的笑意來,望來使告知苍腾君,这份贺礼送得颇费心思,也送到了点上,本王很是受用,就暂且承下來,不过,有朝一日,若是觉得受不起,定会加倍还苍腾,聊表心意。

來使看來并不知道送的是什么,平静地答,鹰之君喜欢就好,国婚尚有一拜,在下告辞,愿国君与王夫天长地久,永结同心。

说罢提气向苍腾方向飞去。

礼乐声中,万道刺人的目光咄咄逼视着苍腾來使离开,直至消失,气氛才恢复了一些喜庆意味。

郑笑寒极力克制住愤恨,将宣纸折叠好,放入锦盒之中,交到祝颂司手里,淡淡道,继续。

夫妻对拜!新人第三拜,拜后便如尘埃落定,仿佛忘记了苍腾來使方才到过这里,礼乐欢奏的气势壮了一层,停顿的号角再度鸣起,臣将脸上挂着微笑,倾身附耳,细碎地讨论。

跪下时,似乎所有刻意强忍的力气都在此刻释放出來,膝盖重落,浑身瘫软,看着墨欢就要起來,她微皱眉头,动一下腿,仍旧无济于事,墨欢睁着一双黑亮澄澈的眼睛,仿佛看穿了什么,伸手握住她,缓缓带起。

礼乐大盛,响彻云霄,端泓殿到广场大门之间,悬空彩条招摇,夕阳沒了整个身体,西边天际黄绿色的彩云交织在一起,投下暧昧不明的千道霞光。

女君威仪万分,脸色淡漠,饱满的额头让她看起來仿佛掌权的圣女,难得着一次的大红嫁衣将她衬得更是高贵华丽,一向很少装饰的头部缀了得当的玉珠,金步摇,红盖头自挽发的横簪延下,经过高高的发髻,翩飘地披在后背,宛若红霞倾下。

此刻她与王夫执手相叩,心却仿佛跌入了荒原,任兀鹫啄食,痛苦尖锐阵阵。

与出场时一样,并肩缓缓走向端泓殿,又折了个身,在专侯一旁的婢女迎上簇拥之下,向惠珂殿走去。

国宴开始,请众卿到宴轩阁用餐。

祝颂司与广场诸人目送新人消失在一影绿意葱茏中,长长吐出他此次职责的最后一句话。

邵柯梵轻轻叩了叩书橱后面的机关,宛葭正靠在垫高的枕头上,盯着已经接好的双足,目光庆幸又有些悲戚。

可好受些了?他止住准备迎上來的杨药师,示意他专心磨药,扫过那双打着石膏,被纱布厚厚包裹的脚,淡淡地问,沒有表情,看不清悲喜。

宛葭的面颊泛起一抹浅桃红,莞尔一笑,微微起身,算是施礼,不疼了,多谢国君关心。

又道,国君替周家挽回一半家财,又让杨药师替宛葭接脚,宛葭一生铭记。

邵柯梵颔首,凝视着墙壁上简歆要他命人凿开的窗户,不必,是封原辛辛苦苦将你的双足带回苍腾,本王只不过吩咐了一下药师而已。

听到封原两个字,昨天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温馨又血腥,激烈又平和,仿佛一场不真实的梦,那个她以吻解毒,潇洒倜傥,有些玩世不恭的翩翩公子,握住她的足腕,以最真挚的语气对她说,不嫌弃的话,封原愿意照顾你一生。

可是,不过是一日的心神微漾,并且感激之意要多于萌动,又岂能比得过几个月的苦苦坚守?她想与的,不过始终是同一个人,只是他,情意全系在了那容姿倾国,心境悲悯的黄衫女子身上,丝毫也分不了她。

伤神间,依然有礼地答,大恩在怀,待出得门,宛葭会好好谢过封原,不过国君亲自來看,宛葭也是感动不已。

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表情凝上一层严肃的霜色,宛葭之所以被郑笑寒囚禁,是因为无意中听她与杨永清说起一件事。

顿了顿,见国君等待她说下去,继续道,计划鹰之举兵苍腾。

邵柯梵嘴角扯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本王早就预料到了,鹰之,一定会举兵的。

紫衣女子的神色一下子黯然下去,她差点为之付出生命,残了双足,令周家丧了一半家财的情报,他竟然早就揣测到,她历经艰辛,方才有机会说出,却是一文不值。

可是,她失去的,他不也通通补偿了么?这场劫难,为什么要产生,为的又是什么?嘴唇颤抖两下,终是憋出四个字來,国君英明。

邵柯梵垂首看她,眼中些许复杂,今日早朝之后,封原单独留下,请求本王赐婚,不知你可愿意?宛葭惊愕地睁大眼睛,心跳快了一拍,虽然封原说过要照顾她一生,但提亲之事,她仍是有些适应不过來,嫁与封原……这又是个什么样的概念?缓了缓,答道,宛葭想先考虑一段时间。

邵柯梵微微点头,也好,你好好养着。

说罢向外走去,一袭红衣仿佛曼珠沙华妖冶地燃烧,光焰清冷。

国君。

身后传來急切而轻柔的呼唤,宛葭立起身体,怔怔地凝视红衣背影,他真的,从來不懂么?还是说,他从來都懂,然而,懂与不懂,又有何用?邵柯梵保持原來的步伐,沒有停下,已到门口。

宛葭眼角的泪水终于滑落,声音有些颤抖,仿佛委屈,仿佛决意,仿佛告别,国君,就劳烦国君转告封原一声,这门亲事,宛葭允了,让他去戟乾周家向家父提罢,宛葭调养几日,便回都城。

邵柯梵顿了顿身形,不回头,只说了一声好,便闪身出了密室,门与书橱一道,重重阖上。

第一百八十五章 梦靥再临1误会我的事,怎么补偿?简歆刚从密室出來,就被邵柯梵勾起下巴,宛葭两个月后就能走路。

简歆垂下眼皮,长长的睫毛几乎完全盖住了漆黑的瞳孔,露出细碎的波光,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残忍,毕竟生生掰断双足……呵。

邵柯梵摇头笑笑,只有将宛葭带回,我才能拯救她,拯救第一富商周家,并消除郑笑寒获取周家财后对苍腾的威胁,我今日下的诏令,已经贴遍苍腾,自是给郑笑寒也送去了一张。

至于宛葭的双足,我不是说过么,会给她一个交代,总算沒有食言,你不应该只介怀过去的不幸,要看到眼下,将來的大好,况且这件事还促成了她与封原之间的姻缘,要说曾残足真的让你想不开,撇去不说,我也算有功了罢?简歆略略一想,确实是自己不识大体,只好唯咯地敷衍一句,嗯,是……是有功。

邵柯梵看一眼窗外黑下去的天,将她搂进怀中,那么,怎么补偿我,昨天你听说断足可以接好,虽未太过计较,但沒有亲眼所见接上,晚上抱着一副宁死不脱的态度,今晚,这笔账可要清算了。

一手捏住她腰带中部的粉色流花结,轻轻一拉,黄衫松解,衬得蓝碎花裹胸裙衣紧紧缠住的腰肢更加纤细,一手沿着黄衫领口,斜插进她柔嫩的肩头,再捻亵衣细线而下,在结处解开,用力一拉,裹胸裙衣与浅绿亵衣一道拔下。

简歆的肌肤上起了一层战栗,下意识地抱紧他,贴近那滚烫的胸膛,邵柯梵将她推开一些,一手在她的后背游移轻抚,一手圈住她的脖颈,指头有节奏地起伏进退,仿佛在指引着情欲之火的燃烧。

全身开始像被暖日烘烤,愈來愈炽热,如沦陷火海,有一种愿望膨胀得无以复加,埋在胸前的呼吸越來越粗浓,热气阵阵扑出,让她的肌肤蒙上了一层晶白的雾气。

简歆仰着脸,口中发出声声浅吟,眸中涣散了一半的神采,手臂则紧紧环住他的窄腰。

邵柯梵闷沉地哼一声,圈住她脖颈的手自肩头向后掀下黄衫,光滑晶莹的整个脊背裸露出來,亵衣衣带在后面缠成漂亮的活结,仿佛白玉上浮凸的绿痕,他按在背上的手用力一压,将简歆横抱起來,施展隐身术到了寝房中。

不知为何,方才精力十足,到了寝房中却越來越困,仿佛陷入了无尽的黑夜之中,睡意将她包围起來,强打精神抵抗了很久,终是陷入了深浓的最底部,手,无力地从他的后背垂下,任他缠绵不休,她的眼皮重重地阖上,仿佛有什么拼命将她拉入睡眠之中。

邵柯梵微微一顿,她竟然在这个时候入睡,真是不同以往呵!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却不叫醒她,他的手指不时抚过她的面颊,眉眼,虽然早就铭记于心,却永远看不够。

无尽的黑夜以后,一阵冰冷将大脑中的混沌驱散,浑身剧烈地战栗一下,冷真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不久前的情景再度重演。

一袭黑衣的冥灵悬浮在她的身体上方,几乎触碰到她**的肌肤,仿佛有极重的寒气氤氲不散,阴司宰的头埋在她的颈间,冰冷的唇点在上面,一动不动,此次沒有戴上黑袍帽,漆如深眸的长发散于后背,一部分搭在她光滑的肩头上,看不清他的脸。

然而,她深刻地知道來的是谁,他,上次强行进入她的梦中,此时更加肆意妄为,竟强行让毫无困意的她进入梦中,然后守株待兔似的,再度想要强占她。

震惊渐渐平息,转而被愤怒取代,然而,全身仿佛被冻住,无法动弹,嘴张了张,却像在做无声控诉,沒有任何语句发出。

那脖颈间的唇移动了起來,并探出同样冰凉的舌头,寸寸游走,移到她的喉处时,偏着头,露出酷似邵柯梵的侧脸,眼睛僵冷无波,睫毛一动不动,微芒静静闪烁,高挺的鼻梁顺着她下巴的弧度缓缓游移。

同时,负在后背的手垂落下來,握住她的腰肢,抚向小腹,朝两个方向游移,冰凉的触感蔓延全身,寒气深入骨髓。

简歆瞪大眼睛,屈辱,愤怒,甚至是求饶在眸子深处激烈地交织,陵王,别这样,你别这样。

呵呵呵……阴桀的笑声响起來,简歆,是让你醒去,与他继续么?语气不似活着时那么阴阳怪气,而被正常男子的声音取代,带着不粗不浓的磁性。

放过我,你凭什么这样做?怒斥在腹中回荡,嘴唇却无声无息地开合两下。

陵王的动作顿了顿,凑到她的耳边,扑出阵阵寒气,木简歆,我爱了你八年,你却一直无视我。

压着的身体越來越冰凉,以为是她热情消退,再加上时值冬季的缘故,邵柯梵将裹在两人身上的锦被掖得更严实,见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应当是梦中感受到外來的冲击罢,他怜爱地笑笑,收回舌头,离开她的唇,在那张不可方物的脸上轻噬浅啜。

体内翻涌不息的火山膨胀到了最大限度,终于全面喷发,他不由自主地快了起來,身体仿佛悬空而浮,肆意畅游,任由安全而猛烈的风席卷拂送。

他的神志不由得一僵。

现在才意识到,简歆的身体何以如此冰凉?方才他被她入眠,被季节,被他滚烫的体温欺骗,此时看她,不但蹙眉,额上还有冷汗沁出,况且,她明明精神亢奋,为何无端疲倦?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的心凉了一大截,积蓄的能量尚未完全喷薄殆尽,便瘫在了下來,然后侧俯在她上面,伸出手,愤怒地在她的肌肤上抚过,竟处处如冰那般,仿佛处于寒气的控制之下,与上次的症候一模一样。

此刻她显然在拼命挣脱束缚,却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可见那该灰飞烟灭的冥灵不达目的是不会让她醒过來的,他在梦中侮辱她,他又在梦中侮辱她!他心爱的女子,教他如何容忍一次又一次被侮辱?只是瞬间,方才混沌和错乱的双眸,一下子清醒得分明,发出雪刃般的光芒,而后,便是赤红的色彩蔓延开來。

他将她抱坐起來,手指微颤地替她穿好衣服,不断摇晃她的身子,那东西藏于梦中,这是他唯一能做的,简歆,醒醒,快醒醒……陵王,爱了她八年?恍然记起,陵王临死前,曾恨恨地告知她他的情意,然而,她对他仅有遗憾和感恩之意,随着时间的流逝,竟连那番告白亦遗忘了,现下他突然提起,她感到突如其來的震惊和意外,因此,他强行入梦,在漆黑的空间中,随心所欲地占有她?陵王的头从颈间抬起,僵冷的眼睛凝视着她愤怒的黑瞳,唇自下颌向上移去,含住那半白才粉的唇瓣,轻轻舔舐两下,舌尖探入口中,撬开她的齿贝,卷住她的静止不动的舌头,辗转吮吸,只手在腰带处一覆,黑袍散解,苍白而厚实的冥灵之躯压了下來。

就连血液,似乎也被冻住,简歆整个身体轻颤一下,感到自己又死了一回,然而,神志分外清醒,只听见自己内心在呼喊,别缠我,你,你究竟想要怎样?……放开……冥灵之吻不停歇,只是搂进了她,双手自她的臂下穿到后背,向上扣住肩胛,吻也下得更加沉重,一个含糊的声音自胸腔传出,简歆,我很冷,活着时冷,死后更加冷,温暖我好吗?.......................一阵刺痛袭來,他终于.......简歆的双眼睁到了最大,眼珠仿佛要蹦裂出來,再不顾及曾经的师徒之情,一次又一次怒斥,畜牲,混账东西,放开我,放开我,畜牲……简歆,你就骂罢,我要定了你,不管你爱我与否。

阴司宰的声音粗浓起來,唇上的吻冰冷而专注,不断向深处索取活人的温暖,我等你,等你死后,你就是我的。

心绝望而苍凉,她知道此刻虽在梦中,但一切都是真的,陵王确实在蹂躏她,然而,无法动弹,亦无法施展武功,咒骂也无济于事,她闭上唯一能活动的眼睛,很想在此刻死去,唯愿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缥缈而熟悉的声音时远时近地响起,简歆,快醒醒……又咬牙切齿地怒斥,陵王,你好不要脸,也不枉当年取了你性命。

她感到一双手在摇晃她,却羽毛那般轻而无力,邵柯梵一定知道了真相,然而,在梦外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她醒來。

不加理会仇人的咒骂,仿佛无视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冰凉的身躯紧紧附着她,阴司宰僵冷的双眸蒙上了一层混乱迷离的神采,简歆的愤怒变成了绝望的哀求,陵王,求求你……放过我,你已经是冥灵,该去投胎转世,在下一世重觅真爱。

呵呵。

阴桀桀的笑声再度响起,仿佛是对她说错话的惩罚,陵王的舌尖虽在她嘴里辗转吮吸,却有声音在她耳畔喘息,投胎,我负责让那些不投胎的亡灵接受岁月无尽的惩罚,真爱,我的真爱,就在眼下。

第一百八十六章 梦靥再临2怀中女子的眉头蹙得更深,额头上豆粒般大小的汗珠涔涔而下,眼皮不断颤动,试图睁开却无能为力,可以想象她有多么艰难,多么痛苦。

邵柯梵已由方才的狂躁异常恢复了冷静,克制着随时可以让他发疯的愤怒,抱紧简歆,思索应对方式,一只手紧紧攥住锦被,不知不觉,锦被已经汗水浸透。

他与陵王有过交锋,深领教过如今他的厉害,倘若沒有其他有效办法,除非陵王主动离去,不然简歆就会一直被纠缠不休,可是,陵王以入梦的方式**简歆,如何将他从梦中驱逐出去?放开我……嘴唇无声开合几下,却刺激了阴司宰,吻更加來得激烈,仿佛永远不知疲倦,清淡的液体随同冰凉的舌头在她的口中缠绕转挪,手离开她的肩头,捧住她的脸,拇指在面颊上摩挲,轻柔小心。

简歆,如果可能,我真想让你永远不要醒,可是,人世一年,地狱一日……低沉的冥灵之音在一方漆黑的空间中再度响起,沒有任何回声,仿佛火焰短暂一跳。

简歆霍然睁开眼睛,死死瞪着他,你不要再來了,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真沒想到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禽兽。

陵王一顿,僵眸中有不易察觉的感伤一闪而过,随即,动作一下子加快起來,仿若狂风肆虐,低沉呼啸,席卷起一块块石头,伤了自身,连同路人。

寒针刺向的痛楚久不停歇,扩散全身,反抗的意志几近崩溃,简歆无助地睁着眼睛,羞辱,愤怒,恨,仿佛悬空而浮的气泡,笼罩在头顶上,却连扬手点破的力气都沒有。

她宁愿被大火灼烧,在忆薇殿大火中痛不欲生,也不愿承受这样的耻辱。

冥灵之躯瘫软在她身上时,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然而,仿佛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令她无颜面对那个苦苦呼唤她醒來的人,眼角终于泫然滑落一滴泪來。

陵王的唇离开她,身体缓缓浮起,黑袍自动合拢,裹住苍白的冥灵之躯,僵冷的双眸静静地凝视她,脸上沒有一丝表情,见她无声饮泣,眼睛眯了一下,微波复杂难解。

简歆。

平行着她悬浮的冥灵嘴唇紧抿,胸口响起的声音带了沧桑感慨之意,我知道你无法爱上我,既然如此,就恨我罢,恨到深处,也是刻骨铭心,对我而言,呵,一样。

简歆却什么也听不进去,大脑似乎混沌,又似乎空白,泪眼凝视漆黑的梦夜,模糊的黑团扩散又聚拢。

无耻!而只能靠卑鄙手段索取恨,又是多么可怜。

一个声音淡漠地响起,却隐藏着无尽的恨意,红衣衣祙逸飘出笼罩住简歆和阴司宰的微弱白光中,与此同时,一圈圈金黄色的光芒迅疾扩散开,尖锐的边缘仿佛万剑齐发,向猝不及防的阴司宰刺去。

上次之战,短了一截的幻灵剑发着淡淡的白光,直削阴司宰脖颈,挥舞所经之处,漆黑旋转成一股短短的气柱,迅雷不及掩耳,带着将冥灵之颅蓬开的气势,距离仅有半丈,躲开已是不可能。

僵冷的眸中散发出一丝惊讶,强行入梦,只能是冥灵,活人之躯根本无法做到,他怎么……?简歆亦惊愕不已,邵柯梵,怎么入得了她的梦,活人是无法化身闯入他人脑念中的,难道说,难道说,他为了她,竟……她不敢想象,内心空茫苍白,只是眼中的泪水越蓄越多,不断顺着眼角流下。

幻灵剑和梵晖咒齐发,速度之快,距离之短,且出乎意料之外,再加上阴司宰闪了一下神,挥黑袍之袖阻挡之前,无数道梵晖咒光芒穿过冥灵之躯,继续向更广阔的黑夜散去,在遥远的边缘消散,如光焰明灭。

幻灵剑穿喉而过的同时,黑袖挥出的煞气卷起一阵狂风,梦夜翻腾,似万匹黑马腾挪奔跃,嘶鸣着,向邵柯梵扬蹄踢去。

邵柯梵手凌空一揽,将简歆拥入怀中,飞快后退,幻灵剑接连不断地劈向煞气,席涌的煞气仿佛固若金汤的城墙,使了十足的功力,方才艰难地划开一道缝隙,透过其间向原地看去,阴司宰并未追來,只是冷冷地看着远去的两人,一手轻蔑地在脖颈上一抚,窟窿随之合拢,一手手掌朝向他们,只微微做了一个收的动作,煞气竟减少了一些,迎面而來的压迫感虽同样令人窒息,却威胁不了生命。

邵柯梵恍然大悟,陵王已是冥灵之躯,刺向喉咙的那一剑对他根本沒有影响,他不过是怕伤到简歆而已。

目光凌厉地逼视着黑袍幽灵,恨不得让他灰飞烟灭,幻灵剑剑光一道比一道强劲,将已撤去秘术的煞气劈开无数道细缝。

阴司宰嘴角流露出鄙薄的笑,邵柯梵,在本尊眼中,你不过是废物一个,人间一日,地狱一年,本尊就不陪你耗了,呵呵。

说着身躯逐渐消隐,直至无踪,方才嘴角的位置,似乎还残留着一抹蔑笑。

煞气丝丝缕缕,向四周飘逸开去,似一匹褴褛的黑布被风吹散,幻灵剑挥开最后一抹煞气,在口诀中被收回腰际,邵柯梵方才有精力垂首怀中的简歆,她肩头和下身处的几道淤痕分外显眼,那该灰飞烟灭的冥灵再一次玷污他心爱的女人,叫他如何能不恨,这样的恨,灌满了胸腔和脑海,足可以让一个人发疯。

简歆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眸,那里面的火焰几乎要喷涌出來,衬得他的脸色更是惨白,嘴唇动了动,将一颗咸泪抿入,对不起。

邵柯梵的手抚上她肩头上的淤痕,声音喑哑却柔和,不怪你,倒是你受了委屈,我们先出去罢!不然,我怕是永远醒不过來了。

简歆一惊,还未來得及琢磨这句话的天大含义,那指骨修长的手已覆在她的后脑勺,掌心催动,灌注一股蔓向全身的力量,如春风送雨,五识洞开,她清醒得略微疼痛,艰难地撑开眼皮。

帷幕低垂,浅粉和淡绿相间的锦被紧紧裹着她,身体的温度逐渐回升,然而,当她的手抚上邵柯梵的脸颊时,却感到比被陵王**更加彻骨的冷意,难以言喻的悲痛涌上心头,全身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子瘫软下去。

他的脸十分冰凉,然而,以为是入冬的缘故,她并未多想,手滑过那高挺的鼻梁处时,不由得一颤,竟沒有任何气息,横到人中处,竟是真的沒了呼吸,鼻口处一派冰凉,毫无生命迹象。

在梦中的猜测成为现实,梦夜里,她根本不敢深想下去的事,醒來却要亲眼面对。

颤抖着双手,将他的上身抱起,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张苍白的脸,教她如何相信,武功与智谋皆是莽荒无双的他,竟……死了?!因为容忍不了她被**,他毫不犹豫地放弃生命,放弃一直执着的河山,将灵魂分离出体,入梦驱逐那恶魔。

可是,为何这样傻,陵王一定会离开的,然而,他却无法回來了,他聪明一世,为何此刻如此糊涂?柯梵……她念着他的名字,摇了摇他,见他不应,又呼唤了几声,晃的力度加大了不少,眼睛流不出任何泪,只是疼涩得厉害,从未这样难受过,像是眼珠被人生生剜出,柯梵……你快醒來,还有……还有一个多月,我们就成亲了……她拉好锦被,将两人密不透风地裹到一起,紧紧抱住他,身体却一直止不住地颤抖,头埋到他的颈间,只觉得额头又疼又疲倦,却无睡意地分外清醒,仿佛沧海桑田换了几番,让一切恍惚如梦境。

是不是,她尚在被陵王强拉入的梦夜之中,尚未出來,那么,怀间这具冰冷的躯体又是怎么回事?他的确死了啊!的确死了……今夜种种,被陵王残忍蹂躏,好不容易醒來,又面临他的死亡,足以让她绝了生的念头,來到莽荒几近九年,那么多的坎坷,生生死死,到最后,她又得到了什么?那么,与他同去罢,作为亡灵相伴也好。

她表情空洞木然地扬起右手,对准自己的左心脉,掌中汇聚了一团至冷的璞元十式寒气,以寒气催断心脉,瞬间冻结五脏六腑,这样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她已经痛得无以复加。

最后看一眼他人世的脸,嘴角泛起一抹凄迷的笑來,身体不再颤抖,闭上眼睛,手掌一动,将寒元气逼向心脉。

嘭。

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爆炸开來,是胸腔破裂发出的声音么,简歆下意识地睁开双眼,却见自己完好无损,倒是大床对面的墙壁通了一个窟窿,夜色与宫灯的光芒在其间交汇,暧昧不明。

简歆,你这是要做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疑惑而急切地响起,耳畔有细微的热风拂动,简歆身体一僵,垂下头,邵柯梵正缓缓离开她的肩头,不知为什么,似乎有些适应不过來,脸色逐渐起了血色,眼中一派幽深,手横在她的胸前,保持着将寒气挡开的姿势。

我以为你已经……简歆掩口,定定地凝视他,眼中波光粼粼闪动,不知是太过喜悦还是泪水,怎么会……然而,无论如何,他沒有死,这是最好的,天下沒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情了,她抱紧他,声音轻了下去,我以为你已经……后面的话,仍旧说不出口,仿佛是一个诅咒。

第一百八十七章 几处情愁邵柯梵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以为我死了,要跟我同去,是么?笨,我的魂魄从你的梦中出來,附着到原体上,自然需要一段时间调息,幸好我恢复得快,不然,面对你的遗体,要跟着去的,怕是我了。

简歆忽然想起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題,手不由自主地捧住他的脸,不对,人死了才会魂魄离体,并且,刚才你明明沒有气息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邵柯梵眼中的神采黯了黯,闪过一丝犹豫,在她的逼视下终说出实情,见你被陵王纠缠,我实在想不出其他方法,只有封死心脉,让魂魄摆脱身体循环的控制,入梦驱逐那丧尽天良的家伙,方才身体确实等于死了,但刚离世不久,又阳寿未尽,尚能由灵魂唤醒,再冲开封掉的心脉即可,幸好出梦及时,不然生命气泽彻底散尽,真的醒不來了。

他竟冒这样的险!虽然他现在在她眼前活生生的,她仍感到惶恐,一向以为,在他的心目中,必要时刻,可保河山而弃她,不料今夜,他为了将她带出梦境,根本无暇考虑莽荒,只毫不犹豫地封住了心脉,冒着永远死亡的危险。

各种滋味一齐翻涌,如滔滔不息的海水,什么归宿感,这里本就不是家,但另一种刻骨铭心的温暖,却是锡林郭勒大草原不曾也不会拥有的。

这样一个男子,愿意为她搭上性命,搭上执迷的河山,她有什么理由,在不可能回归的情况下苛求?待回过神來,却对上那一双赤红未减的眼睛,仿佛在梦中时,几欲喷出火來那般,似在看她,又似在看别处,指骨修长的手却在抚摸她双肩上被陵王扣出的淤青,轻柔中有一股极力克制的劲道。

陵王,我注定要让你灰飞烟灭。

邵柯梵瞳孔收缩,眉峰狠皱,从牙缝间一字一顿地蹦出这句话來。

简歆忽然回忆起梦中的一个场景,陵王只是黑袍轻轻一挥,便逼得他后退不止百來步,并且,陵王为何要自称本尊?她不知该不该将这两个疑问提出來,憋了半天,委婉地道,陵王,似乎比活着时厉害了一些。

邵柯梵冷冷一笑,岂止是一些,简歆,你可知道,他如今是地狱阴司城的阴司宰,掌握操纵二界的力量。

又不甘地叹息一声,不知比我强大多少倍。

什么?简歆脱口而出,梦中陵王说过一句话,我等你,等你死后,你就是我的。

一种不详的预见涌上心头,让她胸口一堵,那我们百年之后,还不得接受他的安排?陵王,竟然是阴司宰?难怪他如是说,我负责让那些不投胎的亡灵接受岁月无尽的惩罚。

难道……她的心一跳,既然如此,秦维洛,便是被他遣來的灵魑一掌摧得灰飞烟灭的罢,她咬紧嘴唇,对陵王的感情,终于彻底被痛恨和仇视取代。

邵柯梵沉吟片刻,神色逐渐坚定起來,握紧她的肩头,简歆,相信我,你來莽荒九年,见有什么困难是我克服不了的,只不过阴司宰这一关,比较难而已,但我们有余下人生的时间來准备,不是么?简歆躺下床,并连同他也按了下去,翻身覆在他身上,思索片刻,垂头在他耳畔道,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到最后也无法战胜他的话,我们一起灰飞烟灭好了,宁可这样,我也不要被他**。

邵柯梵的手臂环上她的后背,向后一推,正好嵌入她的身体内,沉声喘息,掷地有力,沒有如果,并且简歆,你只能属于我。

倘若说用余下人生來将武功拔到与阴司宰相同的高度,那他岂不是要容忍几十年中,陵王继续对简歆的蹂躏?他不可能每次都封闭心脉,进入简歆的梦中,毕竟他与阴司宰实力相差悬殊,今夜猝不及防地攻出,却占不了什么便宜,反而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只因为他及时揽住简歆,才使阴司宰投鼠忌器,保住了魂魄。

以后倘若阴司宰再來,必定有所防备,到时不但救不了简歆,自己反而落得魂飞魄散的后果。

因此,他的时间很短,越快越好!人间一日,地狱一年,不过是去人间半个时辰,地狱便过了八天,众灵魑知阴司宰不在荒古殿处理事务,一定在吒兀殿修习秘术,有什么要事便先积着,待阴司宰临殿后一并禀报和呈上。

但这次阴司宰闭关修炼的时间似乎有些久了,之前一向是两三天便出吒兀殿的,最长一次也不过五天,灵魑虽并不感到蹊跷,但积压的事务越來越多,且有一两桩亟待处理,第八天时,终于打算遣鬼差去请求阴司宰出吒兀殿。

然而,就在这一日,阴司宰出现在荒古殿的玄色大座上,扫了一眼堆积在暗红圆桌中央的冥灵之书,淡淡地说了声,呈上。

苍白的手抚在扶手上,深思有些恍惚。

其中一位灵魑起身來,手掌向上摊开,冥灵之书腾空而起,一本接一本落到掌心中,堆成一摞一尺高的书墙,灵魑在大殿中央恭敬地跪下,稍抬高手掌,折书自掌心跃出,自动飞向宝座上的阴司宰。

绝彻的袍袖缓缓一带,折书微微一偏,落在大座的宽扶手上,拿起最上面那本,匆匆看了一遍,修长的手指下了些许批语,然而,第二本时,才阅了几页,便感到一阵轻微的困意悄然袭來,越來越浓,终于,手指插在书的中部页面,不由自主地阖了一下眼睛。

他清楚这是以冥灵之躯与活人强行结合带來的弊端,起码要调息半个月才会恢复,然而,他是真的深爱着她,既然无法获得她的心,那么,退而求其次,占有她也好,地狱岁月无尽,人世几十年对他而言不过短短一瞬,等她百年之后,他便可以将她完完全全地据为己有了,这是一件很快到來的事,无需耐心。

至于邵柯梵,如何对付他,该是一件值得谋划的事,他是曼珠沙华之王独莜夜的转世,待寿终正寝,真正死亡的那一天,前世的记忆便会复苏,蕴藏的所有力量就会爆发,与他势均力敌,甚至会超过他。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他活着时让他魂飞魄散,但他贵为人君,又是曼珠沙华之王的转世,非得寻一个合适的理由不可,过了灵魑,往生城以及天庭这一关。

鹰之国已经开始行动,那一天的來临指日可待,其他三位藩王自小到大均无意王位,处理掉邵柯梵之后,苍腾国君的位置该由王室的骨血子渊來坐,算是承了他活着时难以实现的夙愿,而木简歆,他坐等她百年之后,拥她入怀。

圆桌旁那十名灵魑抬头见阴司宰心不在焉,有些疑惑地以眼神作了几番交流,却得不出所以然來,难道是,在吒兀殿修炼中出现什么意外了么?阴司宰不但思绪不集中,精神状态也很是不好,倦意难以遮掩地浮现在苍白的脸上,还是说,修炼太过疲乏?冥灵之书不经意间缓缓滑落,在仅剩书轴末端执拿在手中,正要掉下时,阴司宰终于回神,伸开手掌,翻转过來,书已整本躺在掌心中,以秘术强打起精神來,面色依旧僵冷清淡,唯独嘴角泛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莫测之笑。

宴轩阁距惠珂殿约莫一里,但承了大婚喜庆意味,欢声笑语久久不息,传出很远,就连酒碰撞的叮呤也隐约可闻,系在画阁朱楼上的彩绦在夜风中微微摇曳,宫灯比以前多悬了几乎一半,王宫一派灯火通明。

寝房精心布置了一番,更显雍容华贵,床帷堆叠如蜿蜒逸斜的圆柱,自下而上,依次是黄,白,红三重颜色,被粗玉勾高高悬挽起,如激溅的瀑布倾斜而下,床绒垫高了一层,崭新的貂绒大红锦被末脚处,依国君的执意,绣了疏密得当的几十对零双花,并蒂而生,开得分外妖娆缱绻。

一盘盘喜食被端上寝房正中的长案上,大部分是连平时王室用餐也难得一尝的珍馐,香味弥漫了整间寝房,却不浓郁也不张扬,和谐融洽,衬得气氛恰到好处。

最后一盘喜食将长案末尾处的一处空白填补,婢女恭敬地垂首退出,将寝房分悬两边的门帘放下,玉珠窸窣地响过之后,轻悄的脚步逐渐远去。

新人并肩坐在床沿,女君一脸漠然,目光淡淡地注视着虚空,王夫则忐忑不安,虽强作镇定,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两分紧张。

原以为,今日大喜,婢女走之后,国君再冷,也会对接下來该做的事有些许的表示,然而,僵持了半柱香的时间,国君依旧一动不动,保持之前的姿势和神色。

忽然醒悟过來,他是王夫,应该主动一些才是,便斗胆转过身体,凝视那清丽的侧脸,那次大殿之上,她解下他束发的琉璃簪,青玉冠,黑发如被释放的瀑布,顷刻散落,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她从发冠箍住的那簇发中取出隐销粒,拯救他一命。

一股暖意升腾而起,终于下定决心,双手颤抖着去解女君红喜服上的第一颗纽扣,双眼却密切注视着她的反映。

郑笑寒的身体不易察觉地轻颤一下,面容依旧淡漠,纽扣即将松开的瞬间,迅速抬手,两指扣住墨欢的手腕,稍微用力,让他动弹不了分毫。

国君。

墨欢讶然地脱口,眸子漆黑而澄澈,像一头受惊的小鹿,他早就料想会是这样,然而,不知为什么,依然感到意外。

过一段时间罢。

郑笑寒放开他的手,扭过身去,指头缓缓拂过锦被上并蒂的零双花,目光有刹那间的失神。

墨欢不知她的举动是何故,怔了怔,恭敬地答,好。

他垂下头去,受挫让他感到尴尬和沮丧。

一双眼睛贴上了窗户戳破的两个小孔,隐忍而痛楚。

郑笑寒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朝窗户方向扫了一眼,心一时间如同被撕裂那般,脸上却浮上了盈盈浅笑,目光柔波泛起,纤指灵巧地扬起,一手取下金步摇,一手抽出归拢云鬓的紫金钗,连同附着其上,向后掀搭的红缎盖一并拿开,秀发披散下來,衬得清丽的脸多了一股妩媚。

墨欢不觉怔住,痴痴地凝视。

你是孩子么?今夜春宵,我说过一段时间,你果真听了。

手缠上墨欢的脖颈,唇印了上去。

墨欢的眸中散发出惊喜的光芒,边迎合边颤着手解她的衣服。

郑笑寒红袖一挥,五盏宫灯猛地跳跃一下,随即熄灭,寝房一片漆黑,只听见阵阵轻喘和浅吟传出。

窗外的人一只拳头紧紧攥住,一只手按在青墙上,一道掌印缓缓深入,却浑然不觉。

第一百八十八章 自由之战很疼么?秦维洛看着右边的妻子,轻怜地问。

昭涟的额头上蒙上一层细汗,在地狱黑火中却沒有蒸发的迹象,仿佛一旦形成就会永远停留。

知道是自己皱眉引起他误会,昭涟苦笑着摇摇头,侧脸对上丈夫的目光,我只是想,我们有沒有脱离火海的那一天。

左边白发苍苍的女子抬起微垂的头,真正束缚我们的是陵王,而阴司宰的位置,最少也得坐上一万年。

昭涟的目光黯淡下去,看向捆缚全身的铁蒺藜,沉默不语,黑火簇拥着她,在这片火域以她为中心,肆虐得如同一朵朵开烂的黑花,烈烈吐艳。

秦维洛收回目光,悠悠道,铁索被施了束灵咒,武功无法施展,况且即使逃出火域,我们也无法与地狱抗衡。

语气忽然狠厉起來,如果沒有这束灵咒,我离开火域,就算是个灰飞烟灭的后果,也要拼一拼。

舒真的眼神黯然了一下,声音依旧沙哑,我功力散尽,就连反抗的力气都沒有,与其这样存在,还不如灰飞烟灭。

呵呵,护泽使,沒有让你见识到本尊如今的能力,对本尊而言,可真是一种遗憾啊?阴桀桀的笑声过后,一股浓郁煞气无端逼來,黑火势头大减,纷纷向下匍匐,仿佛猛风带过,半空清明间,一袭黑袍霍然巍立,苍白的手掌倾斜着,向上微微做了一个抬起姿势,黑火继续烈烈燃烧,火焰凌空舔向灰顶。

舒真淡中有恨地盯着他,虽知他是阴司宰,一定不凡,却也暗自惊讶他的本领究竟有多高强,竟然可以在随意间操纵事物的兴衰。

昭涟甫一见着阴司宰,身体便颤抖起來,做出向外挣脱的姿势,冥灵之躯磨着长钉,咻咻作响,分外刺耳,然而,她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只满腔想要让地狱的主宰者魂飞魄散。

昭涟。

秦维洛对妻子的口气严厉起來,不要让他看笑话。

昭涟停止挣扎,死死地盯着阴司宰,所有的恨意集中在眼中,燃烧得如同地狱黑火那般炽烈。

不到眨眼瞬间,站在火域中央的阴司宰便站到秦维洛的面前,甚至连移形换影也不及看见,眸子僵冷,嘴角噙着鄙薄的笑意,袖子一挥,大力传來,秦维洛的脸被扇向一边。

维洛。

昭涟一声惊呼,虽然知道这并不疼痛,只是一种**,然而,最痛的莫过于**。

秦维洛正过脸來,虽眼睛深处埋藏着浓郁的恨意,却沒有一丝因此举而愤怒的波澜,只淡淡地道,随意,我心不动,你的羞辱注定失败。

呵。

阴司宰垂首,苍白的右手覆上左胸膛,心?你已经沒有心了,不知已经死去了么?嘲讽中,隐约有叹息的意味。

秦维洛将视线投向炼狱火城灰色的顶部,黄衫女子笑得干净而凄迷,是他一生最沉重的执念,虽然沒有了心脏,对她的眷恋却是丝毫不减,可是,她终究还是回到那人的身边,伴他度过余下人生。

难道说,她注定是属于邵柯梵的,只不过命轮稍稍错开了一瞬,又恢复正常轨迹了么?绝彻读懂那失神眷往的眼神的含义,冷冷一笑,看到你们夫妻伉俪情深,本尊真是宽慰得很,也不枉将你们缚在相邻火域,可算是积德了。

秦维洛平静地回,你是该积德了。

说罢有些讶然地发现缠住全身的铁蒺藜自动解开,长钉根根抽出,铁索收回铁架,冥灵之躯上的窟窿也愈合得无痕。

给你一个机会,你要是赢了本尊,本尊便放过你们三个,让你们去投胎转世,重新为人,要是输了,就死心塌地地待在炼狱火城,永为冥灵,直到时间尽了的那一天吧!阴司宰睥眤地看着比自己稍矮一些的仇人,邵柯梵來讨教过一次,雪麟毁,幻灵残,身负重伤而归,你可要小心咯。

舒真一惊,他竟然來过,他來做什么?与她,可有半分关系……阴司宰扫了白发苍苍的女子一眼,那邵柯梵吃了熊心豹子胆,妄图盗取弥吒秘籍,以求百年之后,打败本尊,坐上阴司宰之位,与无法转世的木简歆永远在一起,呵,结果本尊让他知道,他在做梦。

舒真微微闪起神采的双眸倾刻间黯淡,苍苍白发随同头颅一道垂下,遮住了大半脸,在黑火中看不清表情。

赤炼臂已经形成,延长十丈之远,放大约莫百倍,因为是冥灵之躯的缘故,臂中燃烧的赤火通体可见,甚至有内力形成的气流体在胡乱奔窜,与遍地黑火形成鲜明的对比,高高举起,凌空直擎灰顶,如巨峰狂澜,静止已是一派迫人的气势。

极力不去想方才阴司宰究竟说了些什么,只不断试图说服自己,只要赢了,他们便可以去投胎,免了这经久不绝的苦难,虽然也知道,阴司宰下这样的承诺,是认定了他不会赢,但无论如何,他要尽全力,博一搏。

可是,那个念头仍不断在脑海中冲撞,他们不但相伴度过余生,竟约定百年之后永世在一起,她永远是邵柯梵的,他与她之间,究竟是真的有过一段执手相恋,还是说,那不过是一场空梦,他一直活在梦中?他不觉已是满面神伤,冥灵之心被扯得阵阵膨胀,一片空白和苍凉。

然而,他仍警惕地注视着眼前的黑袍阴司宰,见他一副蔑视的样子,怒火燃起,赤炼臂更加通红炽热,仿佛黑火炼狱而出的绝世好剑,等待试剑的时刻,附近火域的罪灵皆停止哀嚎,震惊地盯着那擎空火柱,终于如巨山整体崩塌,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压下,微赤的眼睛里,似乎已经看到黑袍冥灵被灼得灰飞烟灭。

这凝聚了他一生的心血,加上他被缚被羞辱的愤怒,以及那个最深的执念,终究属于他人,以及对自由的渴望,对昭涟的愧疚,半透明的身躯中,虚拟出的心脏部位飞快膨胀又收缩。

阴司宰的嘴角依旧挑着蔑视,僵化的眸子一动不动,却静泛着冷灼灼的光芒,似完全不当赤炼臂为一回事,任赤炼臂劈头落下,也不抬眼去看,只注视着对面的白衣冥灵,看來,本尊说的话果真是刺激到护泽使了,不过,护泽使与刘姑娘在炼狱火城卿卿我我,每日相对,也该满足了罢,贪心,最终什么也得不到。

话至此,赤炼臂似长虹直贯,落到头顶上方,气劲如天际狂风压來,阴司宰及膝的长发纷纷扬起,然而,触到人间至热的赤炼臂,却丝毫沒有焦毁的迹象,反而飞快缠了上去,沿着红臂攀爬,似迅速蔓延的海藻。

秦维洛紧紧抿着嘴唇,瞳孔收缩到最紧,功劲不懈丝毫,然而,竟连阴司宰的头发也无法烧毁,他不由得有些沮丧,仿佛黑火中那个挺拔的黑衣冥灵是丹炉也融不化的的玄铁杵,不甘地继续下压,眼中燃起一丝亮色,只差一厘,便可以让那他极为厌恶的头颅灰飞烟灭。

昭涟满怀期待和恨意地注视着中间区域的场景,阴司宰一旦失败,既为她报了仇,又让他们获得自由,然而,那颗冥灵之心一直是揪着的,虽未见最终分晓,但秦维洛已经使足全部功力,却似乎动摇不了阴司宰分毫,那人间的极炽之焰,竟连他的头发也无法烧毁。

除此之外,亦存在疑惑,阴司宰的这番话是何意?什么贪心,什么刺激,邵柯梵來过地狱, 与简歆相约百年之后,与他有什么关系?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一阵失落,仿佛自己离一个真相越來越近,但无处可推测。

赤炼臂离头颅仅有一厘的瞬间,料定秦维洛必败的舒真也抬起头來,眸子依旧如坟墓般死寂,灰色却更深,阴司宰的头发与其他冥灵的头发无甚区别,只不过在以秘术相抗,然而,长发未损,反而攀着火臂而上,秦维洛已见颓势。

赤炼臂再进半厘,却在距头顶半厘处停下來,一股向上的无形压力将其落势止住,轻而易举地均衡相抗,长发攀到赤炼臂的三分之一处,沒有继续向上,而是缓缓沒入臂中,诡异得可怖。

阴司宰眸中更冷,嘴角的嘲讽更深,发丝很快隐入赤炼臂中,秦维洛感到一阵痛楚袭來,并且越來越盛,知道发丝正绞向深处,忽然预感到了什么,心一沉,急忙将臂上的功力往回撤,然而,赤炼臂却岿然不动,那发丝似乎每根都带着千钧的力道,完全控制住了他的右臂。

而他,此刻虽保持着下压的姿势,但已是刀俎上的鱼肉,任对方宰割,发丝穿到冥灵之骨,撕心裂肺的痛感蔓延全身,似乎能够听到虚骨被绞灭的微呲声,他依旧紧闭着嘴唇,眉却敛得更深。

胜负已见分晓,不过是等待那最终的残酷结局而已,舒真轻叹一声,重新垂下头,陷入无穷无尽回忆的纠葛中,银发苍苍,满脸皱纹,似那些逐渐枯萎的往事。

昭涟生平武学修为一般,只当秦维洛与阴司宰在以功力抗衡,依然充满期待,当看到赤炼臂中燃烧滚动的火焰渐渐黯淡下來,半透明的手臂愈加透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消失的时候,她才知道不妙,先前的期待一扫而光,只剩下惶恐和焦虑,维洛,不要比了,不然你的手臂就保不住了。

秦维洛看向妻子,艰涩地扯动嘴角,宽慰地笑了一下,无数根发丝几乎绞碎尽了他的虚骨,寸寸化为灰烬,那样的痛楚仿佛剜活人心似的,虽然他极力克制,赤炼臂仍然微微颤抖起來。

第一百八十九章 睹物思灵护泽使。

阴司宰以极轻的语调,说出这个象征着屈辱的封号,四年前,你与王舒真联手,让本尊含恨离世,说到底,也怪本尊当时实力不济,如今你看,本尊是否长进了?臂中长发绞向虚骨仅剩的边缘,最后一丝微响如最敏感的琴弦铮然而断,手骨尽毁,秦维洛头猛地一垂,双眼阖上,眉峰颤动,又被疼痛折磨得苏醒过來,抬眼时,只见几近透明的赤炼臂中,红色的火光淡了一半,臂中长发所经之处,化成无数丝缕和碎片,正向外逸出。

昭涟满脸带泪,不忍看却又不得不看,她的话正在成为谶语,此刻方才知道不是秦维洛偏要苦苦抵抗,而是根本无法撤回。

赤炼臂完全不由自主,汇聚在上面的内力被生生遏制,手臂空洞处越來越多,似乎被镶上了无数灰圆,无数淡红色的光芒以及虚肉散逸开去,透明中可见千丝万缕长发向上缓缓绞动,似侵入体内的水蛭,赤炼臂下方尽毁,上方呈崩溃之态。

秦维洛眉头狠皱,牙齿紧紧咬住,即便败,也不能在他面前示弱,随着手臂最后的完整边缘分崩离析,整只赤炼臂化作万缕红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析向四周,似一大滴缓缓蒸发的血忽然蓬开,炼狱火城方圆十丈之内的半空,一时红光大盛,与黑火之焰相衬,各自鲜明夺目。

秦维洛终于忍受不住,痛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右臂已经灰飞烟灭,一截断袖空荡荡地垂在肩下,即便是冥灵之躯,也无法再延出虚无之臂來。

冲击之势减缓,漫天的红芒纷纷落下,地狱之火似盛开的黑花,张瓣迎接红蕊,在粉衣女子的泪雾中,却宛若鲜血掉进无边的黑暗,她的心随之不断下沉,维洛……维洛的存在,生前逝后,为何都如此不幸?阴司宰墨黑的长发飞扬着垂下,散了满背,及于膝处,边缘如旁枝逸出黑袍之外,玄色护额正中,镶嵌的深蓝色宝石发出幽冷之光,映入了些许红芒,衬着僵硬的双眸,让苍白的脸多了一丝女子的静艳,仿佛冰山之上,盛开一朵赤莲。

呵呵……阴桀桀的笑声飘荡在炼狱火城上方,护泽使,你不但输了,还成了残废,赤炼臂也至此在三界消失,今日如此痛快,真是值得庆贺呵,本尊还你无尽岁月的惩罚如何?黑袖一挥,秦维洛不受控制地飞起,附着到人形铁架上,铁索从铁架上解开,如藤蔓般迅速缠遍他的全身,长钉根根沒入,仿佛什么事也沒有发生过。

他愧疚地看向妻子,她的脸上流着冥灵之泪,却用眼神告诉他,无论怎样,都有她相伴,不离不弃。

批完第二本上疏,邵柯梵将折子合上,习惯性地侧头看向内间书房,她随意搭着两脚,摊了一本书來看,黄绒衣袖露出案畔一角,看似一如既往,并无大的动静,但他知道陵王在梦中带给她的**成为她散不掉的阴影,昨夜她辗转反侧,天将明时才因过度疲倦睡了过去,直到他早朝归來才醒來。

苍腾国君的拳头逐渐收拢,攥到最紧时,一下子站起身來,沉沉地踱到窗前,透过雕花木窗,侧院的冰予花开得正好,深蓝色的花瓣呈钟冠状向上长出十厘,便折了一个垂直面指向八方,恰恰八瓣,时值冬季,仅有的一棵冰予树已是满树灿烂,散发处一阵阵冷香。

每逢最冷的时候,这树花盛放得最艳,仿佛要化作一滩凉沁心骨的蓝冰水,以往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注意力只在烟渺小径旁的零双花上, 现在才恍然想起,这是舒真,他的第二任王后离世后的第一个寒冬。

他叹了一口气,倘若可以重來,他也许会当着她的面,将她特意命人为他熬制的汤喝下,并说声,味道不错。

也许会任她替他梳发,而不是淡漠地拒绝,让她大清早伤怀地在月钰大殿上喝下一口口凉酒。

立后以來,他入月钰殿不过几个晚上,然而,压在她身体上时,只有不断回忆简歆,才能继续进行下去,她心思缜密,怎可能不知?而她那样杀人不眨眼,不留情的女子,终究是默默地忍了,其间,又有多少不为人道的委屈?然而,她以离宫表示一刀两断的时候,他并沒有下诏废后的打算或举动,一切,终结在她为他挡开一剑,在他怀中逝去的那一天,他亲口承认爱她,只不过占的比重很小而已。

如今依然是这样,不过是多了一份怀念,那几乎被萱薇和简歆挤到边缘的位置,偶尔会扯起蜂蛰般的疼痛,蔓延整颗心脏,引起一阵轻微的麻痹。

书案最右边的抽屉被缓缓拉开,下层是一套叠好的红嫁衣,萱薇离世后,所有的衣物随之火化,他唯独留下了成亲时最重要的东西,放在嫁衣上的,除了她那夜的头饰,便是舒真的唤魂铃,银色双绞白金链上,镶着的两颗小铃,已经许久沒有响过。

邵柯梵将唤魂铃拿起,缠在骨节修长的中指和无名指上,左手在铃上轻轻抚弄,冰寒的触感传入指尖,仿佛那是被弃在阴暗角落的坚冰,永远不会融化,他苦笑着,微举起右手,轻晃了两下,小铃发出叮呤的细碎之音,仿若曾经召唤她的时候。

复又取下來,放回嫁衣上,将抽屉推合,冷香让人清醒,又让人有一种沉睡的渴求,邵柯梵深深地吸了一口,忽然感到一阵熟悉迅速迫近,甚至就在眼前,他轻轻摇头,猜是自己多想了,舒真,已经投胎转世,重新为人了罢。

缓过神來,继续拿起下一本上疏,得尽快处理今日的事务,余下的大部分时间,主要用來提升武功,为了将心中最沉重的那块石头击得粉碎。

秦维洛讶然地看到正与他和昭涟交谈的舒真一下子从铁索中抽出,仿佛受到什么牵引和控制,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被施了咒语的铁索甚至來不及反应,保持着缚人的姿势,片刻之后才坍下,窸窣地堆积在铁架脚下。

昭涟似乎看到人影一闪而过,又听到左边传來响声,侧过脸來看,奇怪地咦了一声,舒真,怎么不见了?秦维洛微敛眉,不对啊!铁蒺藜上束灵咒除非地狱亲自解,还沒有谁能摆脱得了。

他看向灰色的混凝土顶部,从那里直上,再经过往生城,应该便是人间了,沧海桑田,几万年才有所变更,一切不过是原來的样子,只不过,那人,可安好!昭涟仔细想了想,寻不到其他可能的推测,只好说,她也可怜,希望沒事罢,不过,如果是有贵人相助,让她脱离火海,获得自由,那是再好不过的。

秦维洛点头表示赞同,有些同情,其实,她虽然很少提及过去,但从未忘记过邵柯梵,只不过,姓邵的不知是否念过她。

听到那三个字,昭涟眼中极浓的恨意一闪而过,却欣慰地道,你离世之后,仍不时去看我,可见你不似姓邵的那般薄情寡义,维洛,我这一生虽坎坷缺憾,但你填补了我心中不少空白。

秦维洛心一沉,与简歆之间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那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过往,几乎是是最私密的事,从未公诸于世人,然而,是不是就可以说,简歆最终回到那人的身边,便可以将一切轻易地抹杀掉?他对昭涟不住,她却浑然不觉,甚至满心感激,让他的愧疚更深,可是,那一桩事,又是怎么好坦白交代的?为了对简歆一往情深,他给昭涟的,恰恰正是薄情寡义。

正恍神间,忽听昭涟轻柔地问,维洛,我有些好奇,那个给了你一个同情眼神的女子,究竟是谁?毕竟你是我的丈夫……她急切地想要知道,却尽量让声音听起來像是不经意间提起,她一直想知道,秦维洛心中爱的另一名女子,究竟是谁? 她的坎坷,不少得归结于那人,叫她如何能不恨?秦维洛合上双眼,头靠在铁架上,她死了,前不久,与陵王的那场决斗中,他提到所谓贪心之类的话,就是要我全心全意待你,这样,他看着我们在落魄中疼惜彼此,就会有一网打尽的快感。

死了?!昭涟一怔,不知是什么滋味,咬紧下唇,陵王真卑鄙无耻。

秦维洛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是,真卑鄙。

舒真无缘无故在眼前消失,惊讶的,还有那不断朝火域中扔墨引的火卫,显然不敢相信竟有冥灵能够摆脱束灵咒的束缚,它还走近铁架,仔细地观察了一番,确定后方才急忙隐入阴司城去禀报这一情况。

荒古殿高大的玄色宝座上,阴司宰有些疑惑地自语,不见了?除非地狱亲自解除,束灵咒将会一直束缚冥灵,任是其武功再高强也无济于事,难道说,地狱统治阶层出现了内奸?双掌对引开一面微观之镜,苍白修长的手指在正中写下王舒真三个大字,镜中便呈现一座桂殿兰宫,只是倏而一闪,场景切换到书房,却只见了那红裘男子在书桌旁批阅折子,内间书房还露出简歆的黄绒衣一角。

并沒有舒真的身影!难道说,微观之镜也有出错的时候?阴司宰眉头微蹙,默念催镜法,微观之镜中仍是齐铭宫书房,且停留在书案处一动不动,座上的红裘男子正在批阅最后一本奏折,神色有即将完成的释然,亦隐着将行某事的急切。

呵,不过是想尽快处理好事务,用余下的时间与简歆颠鸾倒凤罢了,僵冷的眸中泛起更深的冷意,倘若此刻要杀了邵柯梵,造成意外死亡,可说不费吹灰之力,然而,乌措的告诫让他不敢妄动丝毫。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查清舒真究竟去了何处。

第一百九十章 抽屉开口不甘心地重使了一次微观之镜,场景仍是一方深紫色的书桌,以及那令他深恶痛绝的红裘男子,如果微观之镜沒有出错的话,那么,至少可以证明王舒真的失踪与邵柯梵有关,既然如此……冒犯地狱在前,邵柯梵的身上岂不是又背负一个罪孽了?将微观之镜化了,有些心满意足地向玄座后靠了靠,对在下面匍匐着等待指令的火卫道,本尊已经探明王舒真在何处,迟早会将她重新缚在铁架上,你只管回去火域候职。

是。

几乎趴到地上的火卫恭恭敬敬地退到荒古殿外,方才敢向炼狱火城飞去。

坐在暗红圆桌最靠近宝座的灵魑起身,在台阶下黑线外跪下,禀告阴司宰大人,倘若冥灵在世时,有与其联系密切,并能将其召唤之物,逝后遗留人间,一旦催动,很可能让其摆脱地狱的束缚,重回人间,几百万年來,出现过近百例这样的情况。

除了地狱亲自解除束灵咒,恶灵摆脱束缚,便只有这个途径。

召唤之物?绝彻略作沉吟,恍然大悟,看來,微观之镜中之所以会出现齐铭宫的书房,是有原因的,王舒真为邵柯梵而死,那从不离身的遗物应该被他留了下來,当是睹物思人,无意识地晃了两下,造成这样难以预料的后果,然而,无论如何,也是一条罪责。

接下來的事,便是坐看鹰之的表现了!邵柯梵自然不会知道,一场灭顶的灾难正铺天盖地而來,他就暂且坐拥天下和简歆罢,顶多,带着他施加的压力和屈辱苟活一个月。

呵……宝座上的阴司宰发出极轻极缥缈的笑声,带着最刻毒的蔑视之意,以及幸灾乐祸的快感。

罂痕殿仅有四面巍峨青墙和气派精美的殿顶,并无书房,正堂,寝房的隔间之分,亦无什物摆置,然而,却是苍腾最高大最宽敞的宫殿,几年前,自齐铭宫的练功密室被用作药室之后,国君便下令在距寝宫五丈之远的地方修筑了专门用來练功的罂痕殿。

大殿最里墙的中央,延伸出一道霜槿木制抽屉來,其间整整齐齐地叠着十來本秘籍,皆是任历代苍腾国君和藩王挑练的武学绝技精要,一般而言,各人体质疏异,只选一两门最适合自己的即可,况且为了王室力量的均势,一旦选定后便不能贪心去习属于他人的绝学。

然而,这与百年之后,永世相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且除了逝去的陵王,这一代的藩王皆无心于王位,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邵柯梵将最底部一本秘籍抽出,指尖稍微用力压住书页,聚精凝神,缓缓翻过,眸中星芒时静时闪。

罂痕殿剑光万道,凌乱而有序地交织在一起,红裘男子似一股灵动长虹,在其间鬼魅般流窜腾移,不时有光芒穿过殿檐,如尖冰凌刺破虚空。

无端恹恹地瞌睡起來,手中的书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响动倒替她醒了些神,忙俯身下去将书捡了,立起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书房正室中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往往他外出的话,为了避免她担忧,一般会与她说声的。

简歆走到书房口,只见达庆正恭敬地伫立在大殿右侧,等候随到的吩咐,殿门两名侍卫依旧神色肃穆地尽着自己的职责。

应该是施展隐身术离开的罢,简歆并不觉得有什么,心想着正好自己困顿,先去睡一个也好。

她之所以在书房内间看书,除了喜欢博览群书外,是为了与批阅奏折的他气氛融洽相衬,感受那隔着窄墙投來的眼神的融融暖意。

因此他外出偶尔沒有告知她的时候,她一个人待在书房也沒多大意思,便回寝房睡觉,醒來之后,他已经坐在床边,注视着她,目光或者热烈,或者眷恋,或者深沉,或者莫测,更或者……痛楚……刚要迈出书房,忽听身后传來一个沙哑的声音,有些虚弱地唤她,简歆。

简歆心一跳,转过身去,却不见什么人影,然而,那沧桑的语调在耳畔的余音尚未散尽,隐隐带些许熟悉感。

仿佛知道她正在疑惑,那无形的人继续道,我是舒真。

简歆一下子捂住口,抑制住惊呼,她眼睁睁地看着舒真在邵柯梵的怀中逝去,魂魄离体,毫无反抗力地被鬼差带走,如今,应该转世了罢,怎么会在书房里?声音近在咫尺,她曾经是亡灵,对此并沒有丝毫害怕的感觉,犹疑地走到书桌处,手握在抽屉柄上,里面正是声音來源处,这个抽屉从未见邵柯梵碰过,不知道究竟装着什么重要的东西,而他此刻不在,她不知道该不该拉开。

舒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手僵持着,一动不动,将这个问題问了出來。

舒真似乎顿了顿,唤魂铃由我所造,伴我一生,与我有着最深的感应,能够将我从阴世召回。

声音沙哑却很轻,似微风拂过石砺。

简歆皱了皱眉头,我说的是……陵王是如今的阴司宰。

舒真打断她的话,在世时,我与秦维洛联手杀了他,他自然怀恨在心,而我以玉养颜,逆转容枯,成了他将我束缚在炼狱火城的理由。

除了我之外,秦维洛与昭涟同样在炼狱火城忍受黑火无尽的灼烧。

简歆大脑一阵轰鸣,向后踉跄几步,重重地跌撞在书房门边缘,却浑然不觉疼痛,只听见自己颤着声音问,怎么……怎么会?维洛不是……已经灰飞烟灭了吗?问完嘴唇依旧颤动不已,仿佛心里有许多话,却表达不出。

舒真叹息一声,灵魑又怎会让他这么一了百了,那日,在灵魑之火喷出,方圆十里焚烧殆尽之际,灵魑将他带到了地狱,从此便一直被束缚着,前不久陵王有心羞辱,解下铁索,说是他赢了之后放我们三个去转世,可阴司宰那操纵二界的力量,他又怎么敌得过,不但败了,还失去了赤炼臂。

简歆艰难地举起手掌,抹去满脸的泪水,瞬间又滑了一袭雨帘,怎么拭也拭不尽,手有些痉挛地抓住门槛,身子却瘫软得无法站起。

维洛,她亡灵时的夫君,竟一直在炼狱火城忍受煎熬,而她,却坠入了温柔乡之中……至于昭涟……混沌纷乱的意识中,听到舒继续,本不该这样不幸,可是,在遗川路上,从鬼差口中探到秦维洛并未转世,而是一直被罚,她便也奋不顾身地选择逃避,只为了与他在一起。

本來她的惩罚不必这样重,但陵王对你一往情深,知道你与秦维洛的过去,有意将他们安排在一起,以求得一个自欺欺人的告慰。

是的,他与昭涟原本就是夫妻,无论是怎样的情形,最终是走到一起了,而她与他,似乎只不过是命运出现了一个转折点,在此相汇又分开而已,又各奔两边而去,各有归途。

对昭涟的愧疚减轻了些,然而,内心更多的是震惊,酸涩,阵阵扯起的疼痛,以及许多无法表达出來的复杂情感,铺天盖地,胸口沉闷而窒息,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整个世界成为一团乱麻,如何理也理不清。

达庆见她跌下时,已经赶紧冲进书房扶她,然而,抽屉里传出來的声音令他惊恐万分,不由得失魂落魄地奔到大殿上,抖成一团。

那两名侍卫面面相觑,流露出两分焦急,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沒有国君的吩咐,他们根本不敢踏进大殿一步,更惶论书房。

知道她心绪波动很大,舒真静默了许久,待她缓了一缓道,唤魂铃既然能够与束灵咒相抗,将我召回,也是一种缘分,我之所以开口,是想要拜托你一件事。

简歆嘴张了张,立即有几滴泪趁机滑进口中,声音纤弱得几近不可闻,你说。

大概到傍晚时,红裘男子才以隐身术回到齐铭宫寝房中,然而,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由得错愕又心疼。

简歆身体靠着门槛旁的那堵青墙,头仰起,怔怔地朝着殿顶,手无力地握住门槛,已经睡了过去,脸上风干的泪珠一层蒙了一层。

是受了重创的样子!邵柯梵眉头一凝,先不去想她遭遇了什么,俯下身去抱她,手甫一触碰到腰部,简歆一个激灵醒了过來,一下子抓紧他的双手,似握到了一株救命草,不断念叨,柯梵,柯梵……邵柯梵怔了怔,轻声安抚,简歆,我在。

将着她的手扶起她,正要揽她入怀,她却依旧靠到墙上,手上的力道丝毫不松,答应我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

一把拥过她,紧紧抱住,在她耳边道,简歆,出什么事了,你快说,我一定会做到。

他的目光逡巡书房四周,发现并沒有什么异样,不禁又多了两分疑惑。

肩头开始潮湿起來,他能感受到她的唇在颤抖,听到的话却让他眼中的神采飞快散去,维洛,他并沒有灰飞烟灭,而是被灵魑带到炼狱火城,正在忍受惩罚,你救他好不好,我求你救救他。

他靠在她肩头的头猛地向下一沉,环在她后背上的手缓缓垂下,头离开她的脖颈处,眸子一派黯淡,面色失尽血色,如果我不救呢?虽然此刻才知道真相,但他对秦维洛恨之入骨,他在炼狱火城忍受灼烧的痛楚,比之灰飞烟灭,程度重了不止万倍,正合他意,他为什么要去救? 可是,这说明姓秦的仍然存在着,她的心思怕要被牵走了一半,为了他,颓废痛苦成这副模样,她何曾如此失态过?简歆一下子跪了下來,膝盖齐齐发出一声钝响,拼命摇头,声音哽咽,求你救他,救他……我就嫁给你。

邵柯梵心如刀绞,俯下身去,手指紧紧扣住她的肩头,用力摇晃,声音低沉得仿佛一块巨石砸在心头,你说什么?嫁我不是你答应了的吗?怎么变成了交换?简歆,告诉我,你究竟有沒有把我当一回事?第一百九十一章 许转世一程简歆怔了怔,垂下头去,仿佛这时她才真正从一场乱梦中醒过來,声音平静了不少,柯梵,你不要误会,我确实愿意嫁你,可是……邵柯梵的手离开她的肩膀,撑到墙上,斜阳入窗,仍在她的肩上投下一截臂影,头顶上那个声音有些自嘲地道,你知道他并未灰飞烟灭,其实想与他再续夫妻缘分,但为了救他,便将我们之间的婚约当作了要挟,是么?说罢将她带起,以你的性格,又怎么会在我面前下跪,但为了他,你毫不犹豫地弯下膝盖,再疼也不在意。

简歆怅然地回答,昭涟也被陵王束缚在炼狱火城,他们回到了对方身边,我又怎么会打那样的主意。

只不过,希望你救他们,送入往生门,让他们重新转世为人,不必受那永世的煎熬。

见他不说话,只是僵绷着的脸柔和了些,又道,亡灵时,我毕竟是他的妻子,在最关键时刻,他将我推出火海,我一直以为他灰飞烟灭,却不料竟在炼狱火城中,而我与你在人间,在人间卿卿我我,自然感到愧疚不安。

将他与昭涟送入下世,了结我的一桩心愿,让一切恩怨终结在此,我心只与你,共渡余生。

邵柯梵长长叹息一声,既然你这样说,我可以考虑去救,可是,炼狱火城的束灵咒,除了地狱统治阶层亲自解之外,外人根本无法解开,就算我闯到炼狱火城,也是沒有办法的。

简歆不甘地蹙着眉头细想一番,眸中燃起一丝亮色,雪麟,幻灵,你拥有这两柄绝世武器,还不能够将那铁蒺藜劈开?邵柯梵手抚到她脸上,在粘糊糊的泪痕上摩挲几下,自然是不能,不过,我会想办法的。

又问,这些事,你是从何处听來的?似乎你沒有离开过寝房。

经他这一提醒,简歆想起那件舒真托付的事來,暗暗责备自己方才只关心到秦维洛,看向书桌,舒真告诉我的。

什么?邵柯梵不可思议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下午时,他拉开抽屉又合上后,隐约有一种熟悉感,仿佛一个相识的人就站在他面前,而他却无法看见。

此刻,书桌旁依旧空荡荡的,不见什么影子。

话声是从抽屉里传出來的,她说她在唤魂铃中,不过,我沒拉开抽屉……陵王有心报当年杀身之仇,也将她缚在炼狱火城中,唤魂铃与她之间感应强,便将她召唤了來。

邵柯梵心微微一疼,知道是他晃铃才将她唤回的,也不解释,走到书案旁,拉开抽屉,拿起唤魂铃,轻声问,舒真,果真是你么?等了片刻,沒有任何回音。

简歆恍然,回忆起舒真魂魄离体时,将毕生功力输入到遗体中,在他怀中保持永远的美丽,而今,声音如此沙哑,她定是不愿他听到,因此缄默不语。

邵柯梵再唤了一声,依旧不闻唤魂铃中传來回应,不觉怅然,我伤她那样深,她是不愿与我说话了。

简歆摇摇头,不是不愿。

又走到他跟前,她要你为她做一件事。

邵柯梵盯着唤魂铃半晌,放回抽屉中,等待她说下去。

她这一世多舛,想要重新來过,如今她脱离炼狱火城的束缚,又身在铃中,只需寻一个亡灵,由亡灵带在身上,瞒过地狱的眼睛,同去转世就可以,不过,她希望你亲自将唤魂铃扔进入世隘,入世隘提取纯粹魂魄,灵魂自会从铃中解脱出來。

邵柯梵看向雕花木窗外,深蓝色的冰予花似幽幽蓝焰,在百花凋零的侧院中静静燃烧,散发出一阵阵冷香,他深深吸了一鼻,好,我送她最后一程。

简歆将舒真说的话回忆一番,将遗漏部分补上,她还说,地狱力量很是强大,惊动了阴司宰,恐怕你难得回來,由你亲自送去只是一个希冀,最好还是将唤魂铃放到即将转世的亡灵身上。

阴司宰的本领他怎会不知,那次雪麟毁,幻灵残,要不是曼珠沙华相救,他恐怕已经葬身地狱。

将舒真送入往生门,自然比想方设法去火城拯救秦维洛和昭涟要容易,但说起來,亦是一件艰难非常的事,最重要的,是如何度过阴司宰和众灵魑那关。

这一关,他穷尽一生,怕也是过不了。

他垂首看向手心,仿佛要从中得知一些命数,心转念似闪电,双眸复杂莫测,良久,仍是那句话,我送她最后一程。

简歆只认他在莽荒无人能敌,对入地狱的艰险程度并沒有太深的理解,要说阴司宰拥有操纵二界的力量,可这个概念具体是什么样,却是难以想象,她从未见他败过,无论多么困难,对他都有十分的信心,听他说送舒真一程,也不觉有什么,只说了几个字,一定要小心。

唤魂铃中,那个浓缩了的冥灵一直在静静聆听外面的动静,虽然她与唤魂铃气息相连,但倘若沒有人晃铃,是不可能回到铃中的,被召來之后,竟发现唤魂铃躺在他书房的抽屉里,与萱薇的嫁衣一道作为遗物,便一下子明白了缘由。

他还是在意她的,即便是微不足道的爱,偶尔的怀念,在她的心中也弥足珍贵,他两次表示愿意亲自送她转世,她此生已满足,只不过,她怎能让他冒险,之前不过是一己之私的试探而已。

其实,她宁可一直待在唤魂铃中,整日与他相伴,体验被他拿起怀念的温馨,在他离世那天,由他携带着一并转世,但他对木简歆的执念那样深,况且他已与她相约百年之后,并冒着危险只身闯地狱,在那样的情分之前,她的坚守算得了什么?他又怎会知道?无论如何,到最后,他都是不会选择她的啊!此生多磨难,无法释怀的沉痛往事太多,她已经脱离火海,却仍在内心那片苦海中挣扎,早点解脱,才是最好的选择罢,转世,将一切不幸抛弃,遗川路,入世隘,不就是一个忘记和重生的过程么?达庆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走向书房,慌张地探了头进去,发现并沒有他想象了不止百遍的灵异鬼怪之事,但国君与木姑娘神色皆很黯然,国君坐在书案旁,手指骨缓而沉地敲击在宝座扶手上,阴着脸不说话。

木姑娘靠在青墙上,却是闭着眼睛,秀眉不时颤抖两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达庆手脚谨慎地沏了一杯热茶,端到国君面前的书案上,又轻俏地退到一旁,看了一眼简歆,却不知道该如何讨好她,木姑娘一向是不喝茶的。

邵柯梵冷冷地扫了一眼茶水,氅裘红袖一扫,茶杯砰地一声摔到地上,水珠飞溅,茶杯碎成无数瓣,只余一地热气。

达庆浑身抖了一下,从未见国君发过如此大的火气,犹记得最近一次看到国君生气是在将果弥调到乐房,而果弥不愿走人,苦苦求饶的情况下,那次的表现仅是轻蔑地拂袖,转身不再理会,而这次,却像是心痛极了的发泄,似一座酝了许久的火山,方才只是拼命克制住,喷薄了一些而已。

忙蹲下身去,将碎杯一片片捡起,在掌心摞成一小堆后蹑足弓腰地退了出去。

我确实很对你不起。

简歆仍未睁开双眸,眼角却微湿,像刻意封住的滔滔洪水,却不经意间泛滥一些在外,柯梵,等把这两桩事情办好,了了心愿,就只剩下我们两人,毫无芥蒂,沒有干扰,我用余下人生,好好补偿你。

邵柯梵的拳头一下子攥紧,青筋和血管分外明显,一拳砸在书案上,怒吼道,你可知道……后面的话却拼命忍住,不说出來。

你可知道,我的能力根本万万不及阴司宰,甚至十名灵魑中的一名,就连阴世三城都无法接近,怕到不了炼狱火城,便会成为一个孤魂野鬼。

江山,你,便会遥不可及,何谈下半生,何谈执手相爱?简歆的眼睛撑开一片雾茫,水波闪烁,人却一动不动,亦不开口,等待他说下去,却见他脸上的怒意渐消,红裘如鬼魅般移到眼前,拥她入怀,沉声喃喃,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因此,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他用掌上的蓝镶边银白色护手为她拭泪,不过,我得好好准备,简歆,得等一段时间。

到时,我跟你一起去。

她要与他一道面对艰险,共进共退,同时见秦维洛最后一面,算是也送了他一程,从此,各自归途,那一场亡灵时的相恋,就让它埋在内心深处罢。

他自然能够猜知她的想法,然而,带着她的话,倘若失败,她注定会落入陵王的手中,倘若成功,她与秦维洛之间,叫她情何以堪?便拍拍她的肩膀,简歆,你如何面对昭涟呵,还是我一个人去好了,另外,你在身边,有时反而会分散我的注意力,影响拯救行动。

她沉默不语,只是似乎看到那白衣青冠的男子,在炼狱火城忍受痛楚难言的灼烧,日复一日,岁月无尽,当将他拯救,送他入一个自由的來世,一切,就该尘埃落定了,结束了。

眼前一片艳红,宛若滴下的心血汇成,逐渐地,分散开來,各自凝聚成一朵朵妖冶无比的红花,邵柯梵一个激灵:曼珠沙华!第一百九十二章 灼灼前世上次入地狱,数不清的灼灼曼珠沙华在他脚下匍匐跪拜,彩之程一路尽是这样的景致,而后他身负重伤,却在曼珠沙华巨须硕根的拯救之下,重归人间。

即便面对的是阴世最大统治者阴司宰,冥灵花曼珠沙华亦敢弗其意愿,可见,那些花是向着他的,冥冥之中定与他有什么关系,只要探明这曾秘密,他便可召唤曼珠沙华,助他一臂之力。

曼珠沙华的根部喷出漫天毒汁时,就连阴司宰也不敢破开结界而出,可见毒汁也能够伤害到冥灵,因此,要说令地狱畏惧的事物,目前知道的,便当是曼珠沙华的毒汁了,他在提升武学造诣之外,用好这一点,就已足够。

心下释然了不少,施展隐身术进入寝房,将简歆放到床上,你一定很累了,休息一下,或者,一觉睡到天明最好。

她头歪了歪,闭着眼睛,手摸到他的枕头,抱在怀中,果真渐渐睡去了,只是经了方才那般大波折,虽然呼吸得均匀,神色还有些纠结,眉头微微蹙着。

沒有吩咐达庆,他亲自倒了一盆热水,浸了手巾拧到半干,坐到床边,一点一点地为她擦脸,上面不知蒙了多少泪痕,如一片土地,未干了又湿,再而三,便变成了一片稠粘的沼泽。

她的眼睛并不红浮,每次流泪都是如此,看不出丝毫痕迹,然而,心中的伤疤,可能又肿了不少罢,那是对另一名男子的眷恋和追怀,秦维洛在她心目中的某个位置,怕是他一生也无法占据的,他为苍腾扩大了十倍的疆土,然而,只怕是耗尽余生,也难以侵略得了属于秦维洛的那片心田罢。

但她是他的,她只能属于他,便要如寸寸土地那样,悉数掌控在他的手中,况且他并不是那类退缩之人,自然要争取,缓缓扩张和渗透,此番救了那姓秦的,送入轮回,且是与昭涟一道,他们之间疏途,注定越來越遥远,剩下的一些怀念,又算得了什么,况且她还会因此对他多几分感激……邵柯梵握住毛巾的手一顿,神色逐渐怅茫起來,这不是自欺欺人么,他何时变得如此可怜了,还是说,在感情上,他从來都这样悲哀?灭昼和方修听得那番地狱的经历,也是惊讶不已,曼珠沙华竟在最关键时刻,拯救了国君,正如国君所疑惑的,他们也在思忖,为何曼珠沙华会施以援手?且在此之前,一路匍匐跪拜。

邵柯梵淡淡地品着茶,目光透出几丝期许,虽然上次从地狱归來,他的惨败在两位异士面前已不是秘密,但倘若不是为了再入地狱,他又怎会将此生最失败,最耻辱的事再度提起?灭昼和方修在下面低声讨论了一番,脸上已有了一些了然,灭昼从怀中掏出一方小镜,镜框由暗紫色的魔桃木制成,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和符咒,已经有了些年代,镜面竟呈诡异的黑色,仿佛一个黑洞,照不了任何东西,却能将世间万物吸了进去。

巫师俯身将方镜摆置大殿正中,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之后,镜身微微一晃,几道黑光似利剑之芒射出,向大殿不同方位而去,邵柯梵目光一冷,手伸向腰部,几乎就要解下幻灵,却见黑光的宽度迅速延展开來,依着青墙围罩住齐铭宫大殿。

国君勿动怒。

巫师不慌不乱地垂首,草民这是为国君着想,方才一时疏忽,沒有事先说明,是草民的过错。

黑光仿佛单独存在,围住的齐铭宫大殿范围,白昼光线丝毫不减,半透明的黑色帷幕之外,一切事物依旧清晰可见,最后面那堵虚无的黑墙一部分正好经过宝座靠背,衬得红裘男子仿佛暗夜中盛开的灼灼曼珠沙华。

沒有丝毫杀气,且黑幕并沒有带來任何压迫和不适感,邵柯梵收敛了动作,却依旧保持着警惕,镇定自若地等待巫师说下去。

摆置在大殿中央的方镜,投射出四面黑墙之后,便恢复了一派黑沉,像是什么时也沒有发生过,仿佛一只静止的黑瞳。

方修上前一步,国君的一举一动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地狱的监视之下,国君可知?邵柯梵眉头狠狠一皱,手下意识地覆紧了宝座护手,难怪,上次入地狱时,他明明开着冥眼,一路不见任何幽灵,却在经过彩之程以后,在虚无空间被无端冒出的阴司宰截住。

在此之前,他在《冥世书》中看到一句话,冥灵可以穿过任何物体,却不能隔物视物以及隔远视物,经过那件事之后,还以为是谬误。

原來如此,他说的话,他的每一步计划,那该死的陵王皆听在耳中,看在眼中,并在他采取行动时,已经以对症下药的方法在等待着,地狱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恨他入骨,想方设法地要置他于死地?方修继续道,草民探出,地狱使的是微观之镜,只要在镜面写下所要观察的人或事物或地点,微观之镜便会一一呈现。

灭昼接口,所以方才草民置下幽烛镜,就是为了遮掩地狱的耳目,即便是阴司宰结的微观之镜,也无法从中看到现下的情况。

邵柯梵唔了一声表示赞同,目光扫了一眼摆置在座下不远处的镜子,隐有索意,一旦撤去幽烛镜,本王岂不是要继续处在地狱的监视之下了?灭昼当然明白国君话中的意思,然而这是巫师世家传了十一代的神物,不知倾注了多少灵力在其中,万金难求,可国君已经有所暗示,以国君的性格,欲拿到手中的东西定是要拿到的,便一时犹豫不决。

气氛有些尴尬,邵柯梵表情依旧淡漠,倘若两位异士寻到防御之策,要求什么,本王一定允许或者做到。

方修看向灭昼,等着他拿主意。

灭昼神色一动,倘若国君不嫌弃,草民愿将幽烛镜呈上,以后只需带在身上即可,只是幽烛镜是草民的家传至宝,打磨一面实为不易,对材料,灵力均有要求,草民虽不才,但花上三五年的时间也可制成,只是这材料……草民想拜求国君赏赐。

邵柯梵见他话尽于此,便遂他意提点道,只要王宫有。

灭昼顿了顿,有些小心地道,晶瑾玉,打磨镜面需混合晶瑾玉。

邵柯梵举到唇边的茶一顿,眸中的光芒滞了滞,稍重地将茶放回座前的矮几上,晶瑾玉是莽荒最名贵的宝玉,周身一寸的晶瑾玉便可值百万两黄金,然而,倘若灭昼的条件是百万两黄金,他倒是会毫不犹豫地满足他,只是晶瑾玉极为罕见,王宫不过区区一块,他本打算命人制成戒指,镶上零双花形状的金石,作为与简歆的新婚礼物。

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微微点头,好,本王答应你。

有了幽烛镜,阴司宰便不知他何时行动,入地狱当然会畅通许多,再加上曼珠沙华,曼珠沙华……他深思一转,注意力在幽烛镜上,竟差点忘了这个重要的问題,刚要提起,方修先一步开了口。

关于曼珠沙华与国君之间的关系,草民与灭昼巫师认为,当是有某种前世渊源。

邵柯梵皱眉,前世? 倘若可以,他很想知道自己前世,是什么人家的后代,性格是个什么样子,遇到的女子,可是今世那三名,爱情可得圆满?灭昼走到靠近殿门的那扇黑幕前,口中念决,对着黑幕凌空写画下字符,虽然速度飞快,邵柯梵依然认出其中有些是他的生辰八字,只是静静地观看,似乎在等待一件最为庄重的事。

枯瘦的指尖时上时下,似枝条胡乱撩拨过水,却无涟漪泛起,黑幕上并沒有什么东西显现出來,待灭昼从左边位置挪移到右边位置时,齐铭宫内红光大盛,邵柯梵被刺得反射性地闭上眼睛,待睁开时,一派艳灼灼的场景映入眼帘,对面黑幕之中,已是遍地曼珠沙华。

最为显眼的,莫过于居中那一朵,花茎纤纤亭立,与八尺男子那般高,似乎在俯视着依附脚下,蔓延开去的万众同类,倒披针形的花瓣比一般的宽几倍,华丽大气,宛若鲜血凝成,艳红欲滴,妖冶不可方物,是一望无际的火海之中,最为炙热的那簇火光。

却不知为何,这株带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难以描绘的孤独,无法表达的惆怅。

与其他的曼珠沙华一样,它亦有花无叶,花茎上光秃秃的,少了绿叶的衬托,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邵柯梵不由得怔了片刻,在那个瞬间,神思一下子被牵引,沒來由的试图要看清什么,却是一片模糊的红和无边无际的寂寞。

他很快回过神來,方才发现灭昼和方修脸上尽是惊愕之色,有些好笑地问,怎么尽是曼珠沙华,本王的前世,为何迟迟不出现?方修再看了幕墙一眼,终于确定般地微点一下头,侧身面对宝座上的红裘男子,禀国君,最大的那株曼珠沙华是能够化成人形的花妖独莜夜,而国君,正是独莜夜的转世。

邵柯梵手中的茶盏砰然一声落地,竟然是……曼珠沙华的那段密辛世人了之甚少,但在曼珠沙华随地面沉入阴世之前的所有,他却是知道的,虽然传说与简歆那个阳世大有出入,但曼珠沙华皆是爱情缺憾的暗喻。

见国君反应如此大,灭昼和方修面面相觑,以国君的性格,即便是惊讶于自己是花妖独莜夜的转世,情绪也不会有多大波动的,可是,一向稳重冷静的他,竟连手中的茶盏也把持不稳。

静止的场景忽然动了起來,曼珠沙华之王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中央位置处被一个挺拔修长的红衣男子取代,面容清冷俊美,玄紫色的长发不曾束起,披散如收势不住的瀑布,微卷似一程缱绻的浮凸水纹,修长的手指轻托起一只竹萧,唇轻横萧身,宛若蜻蜓点水,却吹奏出深入人骨髓的乐音,现下此曲,虽以萧的低缓为主调,却流窜着三分笛声的清越,平静无甚大波澜,仿佛虚空广袤之下,涟漪在心间缓缓推送,偶尔拂过几丝令人怅茫的风,不知何处來,不知归何处。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世苦求邵柯梵注视着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容貌,静静聆听萧声之际,亦注意到独莜夜眸中的星芒流光,淡然之中有寂寥,有惆怅,有安详,以及些许的希冀,却沒有热炽如火的权欲和丝毫戾气,他的上一世,他仅有的上一世,竟是这样的为人。

灭昼和方修皆是超然物外的异士,不染世间心绪之人,却也听得有些痴迷,见国君更为专注留神,便任由画面停留,萧声静吹,遍地曼珠沙华偶尔轻轻摇摆,似沉入了某种意境之中。

一曲终了,唯剩余音袅袅,独莜夜缓缓将萧垂下,却在离到胸口时,场景再度切换,一袭红衣的男子已现在一个仙气缭绕,瑞气万千的天庭,在创世仙寰使羽面前不亢不卑地鞠了一礼,身后不远处的琼楼玉宇, 桂殿兰宫隐约可见。

曼珠沙华花盛时,叶已枯黄败落,叶生时,花已凋零,万世不得相见。

画面中独莜夜微微扬眉,看着寰使羽的目光淡然而诚挚,独莜夜愿穷尽一生的心力,换得曼珠沙华花叶同枝同时,倘若转世后获得真爱,并与心爱的人走到一起,那么,请求百年之后,仙尊赐予曼珠沙华花盛叶开的秉性。

这是独莜夜在世的唯一心愿。

创世仙注视他片刻,仙者淡然的目光有些复杂微妙,却终是点头允然。

邵柯梵轻轻叹了一口气,却感到胸口堵得异常难受。

场景三度变换,独莜夜横萧遍吹,一袭红衣翩翩赴往遗川路,曼珠沙华离开一贯生长的幽冥之水,窒息之气,决然腾向半空,遥遥相送,花瓣妖冶似火,朵朵相簇,永不明灭,在虚空中狂舞扭动,仿佛不断跳跃的火焰。

它们在等待他带回好消息,让它们花叶同枝同时,修得一个圆满。

画面定格在曼珠沙华舞动的某个瞬间,逐渐消隐,已不见了独莜夜的身影,灭昼手指凌空寥寥几笔,一道金黄色的符印迅速闪过之后,重归黑幕虚空的寂灭。

这便是花妖,即曼珠沙华之王转世的前因。

邵柯梵脸色有些许泛白,端起茶杯的手不觉轻颤了一下,缓缓喝下一口,那么,独莜夜的武学造诣如何?灭昼顿了顿,答道,独莜夜花形时,根部能够释放出大量毒液,迅速再生,永不耗竭,并能够在幽冥之水中迅速转移,快若鬼魅,令敌手无法捉摸,而幽冥之水无论是凡人,还是亡灵,皆不能入内,否则将会白骨支离,魂飞魄散。

化作人形时,招式繁杂而凌厉,光芒红炽如焰,倘若敌手不及避开的话,身体便会痛苦如烈火焚烧,且独莜夜掌风中带有一股能够麻痹对手的气息,打斗的时间愈长,散发得愈加发浓郁,更容易将对手逼入绝境。

据说独莜夜的武功能与阴司宰匹敌,所统治下的彩之程,其实独立于地狱,属于三界外的一界,只不过两百万年前,荒原地陷,恰恰落入地狱统治区域而已。

邵柯梵眼中泛起颇为赞赏和期待的神采,却听到灭昼继续道,待国君百年之后,恢复独莜夜之身,本领自会重回体内。

邵柯梵目光黯了黯,语气轻描淡写,却暗含一股无形的压迫力,可有其他办法? 他领教过阴司宰的秘术,知道即便是将历任国君的绝技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也难以望其项背,不过是多抵抗一段时间罢了,结果仍是以失败惨淡收场,倘若恢复前世的力量,再以萧声引领曼珠沙华……方修和灭昼微微一惊,不由得有些忐忑,知道除非确定实无他法,否则国君绝不会善罢甘休,可作为人君,已经是莽荒无敌,且苍腾与地狱井水不犯活水,为何一定要掌握操纵二界的力量,只是野心膨胀得太过了么?方修神色一动,独莜夜转世时,彩之程的幽冥之水中,留下了其花形时的硕根,以在转世百年之后,回归真身,倘若以一半鲜血注入硕根之中,再将硕根食入腹中,便可以恢复上世的武功,只是硕根消失,国君便不会再有下世。

这是草民与巫师知道的另一个方法,但万万不可采用。

不会再有來生,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又是为了什么?邵柯梵闭上眼睛,手重重地覆在杯盏上,片刻之后,睁开的双眸已是一派淡漠与镇静,呵,术士说的是,本王怎会牺牲來世,來换取属于自己的,又迟早会得到的力量?微观之镜中,红裘男子向两位异士讲述在地狱所经历的关于曼珠沙华的一切,那位名叫灭昼的掏出一面年代陈久的镜子,黑光闪过之后,微观之镜一片漆黑,再也看不到什么东西。

该死!阴司宰暗骂一声,腾出右手,在微观之镜上写下邵柯梵三个字,仍是一派黑沉,僵冷的眸子微微收缩一下,不甘心地再试了一次,依旧沒有任何变化。

他自然知道那面倾注了不止十代巫师灵力的黑镜遮蔽了他想要窥视的场景,只好将微观之镜撤了,忽然又想到,即便是邵柯梵知道他是独莜夜的转世又如何,独莜夜存世两百万余年,修得一身足以与阴司宰抗衡的武功,然而,转世之身想要恢复原來的本领,只能等到百年之后,可是,他又怎会让他拥有百年之后?况且灭昼的幽烛镜虽掩得了他一时的踪迹,不可能永远护着他,他注定被他掌握在手中,时候一到,便捏得粉碎,在这之前,微观之镜中,姓邵的答应简歆拯救秦维洛与昭涟,让他们重新转世为人,又亲口承诺送王舒真一程,最大的机会,在不经意间已然悄悄來临。

多日的仇恨,终于即将可报了。

灭昼和方修退下时,黄昏天已经黑透,邵柯梵步伐沉缓地走进寝房,简歆依旧在睡梦中,他像以往那样,坐到床沿,注视着她,任眸中神采一种不似一种。

作为曼珠沙华之王独莜夜的转世,原來他注定一世都在争取和维护,无论过程怎样,倘若最后失去的话,曼珠沙华依旧有花无叶,有叶无花,他只能以遗憾告终这一世的苦苦追求。

距离大婚之日不过一月有余,此前此后,不知他们还会经历多少波折,他自信不去主动触犯她的禁忌,并且入地狱解救她心目中位置不轻的亡夫,足以让她不离心了罢,可是,世事难料,又有多少是他能够左右的?随后的日子,用比以往更快的速度批完上疏后,他便在罂痕殿勤练武学绝技,且回齐铭宫的时间亦越來越晚,第七日,悬在罂痕殿的铜壶更漏滴至戌时末刻,方才收了幻灵剑,殿门口有人在鬼鬼祟祟地窥视,他也不气恼,掌风一吸,将她飞快收入怀中,怎么有兴致來看我练武了?他的劲道比以前大了许多,内力定深厚了不少,简歆脸色却苍白如纸,咬咬唇,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秦维洛与昭涟,还是,还是不救了罢,至于舒真,将唤魂铃由转世亡灵带入往生门就好。

邵柯梵将她推开一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为什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连秦维洛也不想去救了,她对他的执念那样深,甚至愿意为他付出生命,怎么会轻易说出不救两个字。

简歆握紧那双指骨修长的手,她的手冰凉彻骨,头靠在他的肩头上,口中喃喃道,不救了,不救了……柯梵,我不怪你,就当从來不知道他在炼狱火城的事。

邵柯梵眉头一皱,舒真跟你说了什么?舒真对地狱的了解比她多,一定告知她入地狱的艰难,她担心他,便不让他去了。

简歆摇摇头,又点点头,声音柔弱无力,她只要你将唤魂铃系于亡灵身上,别的沒说,只是我忽然想起,阴司宰拥有操控二界的力量,恐怕你不是对手,千万不要去冒这个险。

另一只手似无意地覆在他的腰带上,游移揣量,果真短了一截,她竟一直沒有注意到。

雪麟废,幻灵残,如此惊心动魄的场景她虽然沒有见,但他归來后,第一次不顾她的意愿,将她从沉睡中抱起,手紧紧地箍住她的后背,几乎让她窒息,浑身却冰凉得厉害,现在想來,那分明是劫后余生才有的举动。

难怪,他进了密室,躺了几个小时,难怪,还召去了灭昼和方修,他却骗她是噩梦中缠斗引起的,那次入地狱,他几乎丢了性命,她怎会允许他再次去?邵柯梵知道一定是舒真告诉了她什么,至于具体内容,是描述阴司宰的本领过于强大,还是他入地狱的遭遇,不得而知,总之让她产生了退怯心理,她为他着想,他得到了不少安慰,沉吟良久,拍拍她的后背,好,不过,我还是坚持练武,待到你想要救的时候,尽管提出來,我一定去。

简歆将他的手握得更紧,继续道,舒真说,你一定要按照她说的那样做,她已经不可能与你见面,不必拘泥于不必要的形式,将她送入往生门就可以。

即便是再摇两下铃,舒真出來后,沒有原身附体,他也无法看到她,他自然明白也这一点,因此沒有过多的举动。

又说,况且你要亲自送她一程,也是以入地狱为前提的,她既然都那样说了,我更不允许你去。

邵柯梵一时怅然,前几日,他生气于简歆不知前路艰难,要他拯救仇敌秦维洛,很可能他去了以后,两人再也无法相见,然而,承诺送舒真转世,不是也入地狱么?虽然比起去炼狱火城忍着黑火灼烧,救那两个亡灵,并想办法解开束灵咒要容易许多,但倘若在中途被阴司宰截住,后果都是一样的。

如此说來,他对一生多舛的蓝衣女子,心意算是尽到了,他是在乎她的,只不过属于她的位置,占的比重很小而已。

有了曼珠沙华相助,送她一程倒是不算太难,他沒有直接答应简歆,只幽幽道,我当然不让你担心,一直好好的,在你面前。

第一百九十四章 致命交换1国君,李芷江带到。

两名侍卫将一名女子架上大殿,该女子容貌清秀,一身黑衣,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脸上横着两道红痕,皮肉下鲜血斑驳,却并未渗出,应当是被剑气所伤。

宝座上的绿衣女子冷冷一笑,遣了三名剑客,可算将你擒住了,留你的同伴好生照顾秦子渊也好。

芷江抬头怒视着郑笑寒,你究竟想做什么,威胁国君的话,抓我这样份量微不足道的人是不可能的。

郑笑寒轻蔑地摇摇头,倘若要威胁他,本王自然不会考虑你,不过是想问你一个事。

顿了顿又继续道,据说秦子渊的娘亲刘昭涟死的那日,怨念过重,导致恶灵附体,这只是因为护泽使被邵柯梵所杀,还是其他原因?芷江不明白她为何关心起这一桩事情來,哼了一声,是又怎样?上次国君吩咐对子渊多加照顾,显然是由真心而发,并无第二重含义,两人对子渊的态度便热情了许多,小公子虽还在念念苦等娘亲,对生活却也不再似以前那般消极。

今早,月恬在婕琉殿内喂子渊最爱吃的汤圆,她在院里无聊地走动,中央羽雪树一阵树叶窸窣微颤,人影未现,无形的压迫力已迎头而下,她意识不妙,惊抬首, 鬼魅般飞快掠下的三人倾刻间令她眼花缭乱,利剑挥舞,剑光纵横四飞,主芒凌厉地向下,朝的却是她的肩膀。

待反应过來,回击终究是慢了一拍,三人打得她措手不及,招招疏于防备,才几招已见颓势,月恬闻声出殿,引开一人拦截,被缚住了手脚,十招之后,她便狼狈地被两人点了穴道,带往鹰之。

一切出乎意料,亦莫名其妙。

呵。

郑笑寒轻蔑地扬眉,刘昭涟死的那日,有人注意到她全身的经脉已经被人挑断,这,可是真的?芷江一惊,奉命与月恬一道监视刘夫人的时候,便猜知她的残废与国君定然脱不了干系,然而作为国君下属,且此事又与自己的利害无关,当然不该多问,便一直心照不宣,当作什么事情也沒有发生过。

不过,既然郑笑寒如此在意,说明她又动了什么对苍腾不利心思,可一点风声也不能出露的,便懒厌地回,我不知道。

郑笑寒却不气不恼,拿过矮几上的空茶盏绕有兴致地把玩,目光却死死咬着她,似要看出什么端倪來,你以为,只有邵柯梵在鹰之王宫安插奸细么,苍腾可也有本王的不少耳目呢!一人难挡八方,邵柯梵是人又不是神,独独侥幸纠出几个,就以为了不起了?太平了?刘昭涟残废的事,可有几双眼睛盯着,不会假的,本王想知道,是谁下的毒手,原因又是为何?芷江将头扭向一边,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郑笑寒的手停顿了下來,杯壁上浮现细微的纹路,迅速蔓延开去,茶盏即将碎裂,并准备掷向殿上女俘虏之际,一名侍卫进门來报,说是刚被召回鹰之的剑客钩昇求见。

郑笑寒淡淡地唔了一声,将茶盏置于案上,叮乓一声,杯子已坍塌成一小堆碎片。

一个着灰衣的中年男子步入大殿,恭敬地跪下,草民拜见国君。

他生一对三角眼,倒剑眉,隐隐散发出怪异与阴狠之气,腰间悬挂一柄宽刀,其实那非刀又非剑,鞘中布满无数的机簧和暗格,能够发射无数细小的暗针,疾若迅雷不及掩耳。

郑笑寒宽袖摆了摆,两名侍卫将芷江押了下去。

待脚步声远了,那名唤作钩昇的剑客方才开口道,草民听人说国君较为关心刘昭涟残废一事,方回到鹰之,便急急赶來惠珂殿。

郑笑寒疑声道,钩昇,你在苍腾的职责并非监视邵柯梵,而是混在剑客之中,一旦剑客计划对鹰之不利便及时报告,且派去耳目对各自的任务须得保密,刘昭涟残废的事,你又怎会得知?钩昇脸上隐现一丝阴戾的笑,禀国君,刘昭涟正是邵柯梵遣草民下的手。

郑笑寒眸中的光芒一时雪亮如刃,邵柯梵无意中自掘陷阱,正向深处掉却蒙在鼓里,她毫不费力地抓住他的把柄,看來,命运还是有眷顾鹰之的时候的。

钩昇解下腰畔的葛辺,手握柄处,一道亮光闪过,完全出露的刃仅有一小截,厚鞘中布满几层暗格和机簧,正是葛辺中发射出的无数细针,将刘昭涟全身经脉悉数刺断。

郑笑寒颇为赞赏地点点头,那么,你可知邵柯梵这样做的原因?草民不知,不过,邵柯梵还命臣下喂了刘昭涟一颗哑药,无端地要让一个人经脉尽毁,其中必定大有蹊跷,很可能是刘昭涟掌握了什么重大秘密或者正在做邵柯梵不能容忍的事。

郑笑寒皱了皱眉头,不对,据那次参与诛杀恶灵的鹰之剑客报,刘昭涟一路对邵柯梵咒骂不休,又怎会是个哑女?钩昇解释道,那是因为内心的怨念由恶灵传递而出,刘昭涟确实是哑了,况且毒药由邵柯梵亲赐,这样的事他不可能会有疏忽。

呵呵……郑笑寒轻蔑地笑了起來,声音极细极轻,仿佛最冷的透明冰凌缓缓过体,引起皮肤与骨髓深处一片战栗,钩昇的心也不由得寒了一寒,又听得国君收敛笑声,语调缓沉,字从牙缝间蹦出,这是他最大的一次疏忽。

说罢才想起原因还不得而知,秦维洛在苍腾封的护泽使是个虚职,对苍腾并沒有任何威胁,他虽领十三国进攻苍腾,但姓邵的已在战争中将他杀死,刘昭涟成为他的眼中钉,仅是因为这个缘故么?钩昇表情比之前严肃了许多,禀国君,见过秦子渊的人,都认为秦子渊与逝去的陵王有几分相似,况且刘昭涟与秦维洛皆无酒窝,却生出有酒窝的儿子,这一点实在值得深思。

郑笑寒心猛地一跳,按捺住欣喜,沉下脸來责备,为何不早说?钩昇犹豫了一会,道,这是苍腾内部之事,与鹰之利益无关,况且国君从未问过,所以……郑笑寒盯着矮几上的茶盏碎片,目光复杂地变幻,有,自然是有关,你去寻秦维洛,刘昭涟和秦子渊的画像來,或者吩咐画师新画,三日之后,呈上惠珂殿。

是。

虽然不知国君的用意,钩昇还是不加多问地领了命令,按住葛辺退下。

曾计划寻木简歆亲近的人下手,刘昭涟既已死亡,便沒有考虑在内,上次谋杀秦子渊失败,本想半月后再行行刺,嫁祸于姓邵的,不料得知姓邵的早已亲自帮了大忙,现下看來,也无须过多的举动。

嘴角保持扬起的嘲讽,心中升腾起一种久违了的畅快感,邵柯梵呵,这一次,我倒是要看看你,会使出什么好方法來应对,你终究会再度尝到悲痛欲绝的滋味。

禀国君,鹰之三名剑客偷袭婕琉殿,其中两名带走了芷江,余下一名被月恬制住,已经送往监狱,正等待国君发落。

邵柯梵心一沉,郑笑寒很可能发现了昭涟之事的端倪,她可真像苍蝇那般,无孔不入呵!然而,只是沉静道,将那名剑客押入酷辛狱。

眼下要阻止已经來不及,不过,他倒要看看她究竟会怎样做,一向都是她先行动,他防御在后,从未败过。

铜壶更漏已滴至子时三刻,简歆依旧睁着眼睛,凝视茫茫黑夜,身侧的人因练功疲倦,早就沉沉睡去,之前她无需等待便会來临的,却迟迟不到,心隐隐急切起來。

夜太深,她不知自己的脸色究竟如何苍白,本该飞快跳动的心却也是缓慢地跳着,仿佛再放慢一些便是死亡,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夜那袭黑袍注定会裹携着寒气,侵入她的疆土,控制她的身体,梦境,意识,而她,正在等待那极为排斥和痛恨的冥灵。

她百感交集,回身紧紧抱住他,一直以來,只有他时刻担心失去她,此刻他睡得沉稳,害怕的却是她,仿佛一放手就是诀别。

她不在时,他睡觉总留两分清明,以预防和应对突发情况,待她躺在他身边,便毫无顾忌地酣睡,他如此信任她一介女子带來的安全,她又怎会忍心让他日后睡得不安宁?邵柯梵被一阵凉意激醒,边睁开眼睛手边抚向简歆的后背,果然,是她身体冰冷的缘故,猛地一惊,搂着她一下子坐立起來,急切地唤道,简歆。

该死的陵王又來了,又來霸占他的女人。

简歆知道他在焦虑什么,伸手覆在他的脸颊上,感到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來,我只是受寒了,不是冬天么?邵柯梵点亮宫灯,披起白色里衣就要下床去,我去红锦殿抱一床厚被來。

手却被简歆拉住,简歆看了一眼裹住身体的浅粉大绒毯,那岂不是要窒息死我了,先睡觉罢,明天起來服药,很快就好的。

他手握住粉绒毯边缘,掂量一下,也是觉得厚度已经足够了,她有踢被子的习惯,得将她裹紧点,便熄了宫灯,掖紧绒毯,不余一处地压在两人身下,拥住她,将她的头枕到自己的臂弯里,双腿夹缠住她的双腿,柔声中带着威胁,泛着几分睡意,看你如何再踢开。

简歆听话地应了一声,侧过脸,黑夜中睁着眼睛看他,他的呼吸逐渐均匀,半刻之后,终于沉睡过去了。

这是她一生之中,最爱的男子,他人,永远无法替代,她的泪湿了眼处的绒毯。

她只想这样注视着他,直到噩梦來临,或者今夜,或者明晚,或者以后日子的某一天,然而,她亦希望來得快一些,或许这样,秦维洛就能少受些苦。

再等了一个时辰,仍是沒有來,或者不是今夜罢,困意侵袭,她终于支撑不住,也睡了过去。

沒有受到任何控制,仿佛是自愿地做了那样的梦,她坐在一个烟雾缭绕的地方,脚下是无边蔓延的枯草,清晰中有雾气逸出,一袭黑袍的冥灵不知何时來到她的身边,俯视着她,僵冷的眸子泛起些许的神采,嘴角扬起一抹笑,你在等我。

第一百九十五章 致命交换2简歆一个激灵,抬起头來,急切地问道,这是真的,还是梦境?阴司宰的身体俯得更低,苍白修长的手指抬起心爱女子的下巴,说真也真,说假也假,你的神志在强烈地召唤我,我就來了,在这个虚假的空间中,只有我们俩是真实的。

眼中静漾着一丝温暖,简歆,你是不是想通了,不然,为何如此思念我。

寒气笼罩在头顶,仿佛肌肤上蒙上了一层薄冰,简歆偏脸将下巴从他的手上移开,抱紧双臂,这才发现自己**着身体,低呼一声,手抱向双腿,蜷成一团,乌黑的长发散了全身,缝隙处露出白皙的肌肤。

阴司宰蹲下身体,手穿过她的头发,覆在她光滑的脊背上,寸寸摸索,呵,我们已经有过了,有什么好遮挡的?简歆的背战栗了一下,依旧紧抱双腿,咬着牙,我想跟你谈一个条件。

阴司宰的手忽然顿住,你说。

简歆闭上双眸,仿佛有一把刀子在剜心脏,血肉模糊,让秦维洛,昭涟,舒真转世,我……我就跟了你。

缓缓睁开的眼睛中,只见黑袍冥灵站将起來,负手背对着她,缄默不语,看不到他的表情,及膝的长发似一匹黑布,将他的身形衬得挺拔而萧瑟。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夹杂着恨意与叹息,你还年轻,我虽然想要得到你,又怎么忍心让你过早逝去?简歆,你为了秦维洛,为了邵柯梵,竟连性命都可以牺牲。

简歆冷笑一声,我知道你在等我死去的那一天,可百年之后,我不过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妤,你还不如现在就将我带走。

阴司宰苍白的手指不经意间轻颤了一下,片刻之后,道,我不在乎,你以为,我爱的仅是你的容貌么?倘若如此,在世时,天下有那么多的美貌女子可挑,我又怎会独独钟情你一人?两番说服不了他,简歆心一沉,使出杀手锏,那么,你不答应这个条件,等我阳寿尽了的那一天,宁可选择灰飞烟灭,也不会让你得逞。

阴司宰霍然转过身來,僵冷的眸子逼视着她,深处仿佛有痛苦和愤怒交织而成黑焰在烈烈燃烧,苍白的脸似更白,木简歆,你何苦这样为难我?秦维洛与王舒真当年联手将我杀害,我不过是惩罚一下他们而已,何错之有?邵柯梵如今还好好地活着,陵王坟墓中却是一堆白骨,你对我的死,曾有的那份同情心哪去了?简歆怔了怔,几年前,他虽不承认,却也算是她师父,教她学武时,一招一式皆很是耐心,练武之余他虽冷漠待她,教完当天该学的招式,看她差不多学会后,不与她一道,而是迅速离开,但她仍对他怀有感激。

他逝去那天,她心情难受,为他擦洗身体,梳理头发,换上干净的衣服,两天后,又亲自殓他入棺材,葬后失落了一阵子,即便是后來从秦维洛口中得知他教她璞元十式不过是为了利用她,只不过暗自感慨了一下人心难测而已,也并不因此记恨他。

可谁想,事情竟会到如今这样的地步,她对他全无感激和同情,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恨,他**她,糟蹋她,还将她的王夫缚在炼狱火城灼烧,将邵柯梵打成重伤,她如何能够不恨?然而,再怎么恨,为了让秦维洛转世,邵柯梵不必再冒生命危险,她终究得做出这样的选择,与恨之入骨的冥灵在一起。

沒有直接回答他,只同样也盯着他,你不是想要得到我么?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若你答应,便将我带走,让秦维洛,昭涟和舒真转世,若你不答应,我将尽一生心力,寻遍千法,为他的转世作争取,百年之后,若邵柯梵的本领仍不及你,我宁可灰飞烟灭也不会依你。

指骨修长的苍白手指叩向掌心,缓缓攥紧,虽沒有活人的气息,阴司宰的声音听起來却有些急促,木简歆,好,好,你的心中,沒有我丝毫的位置,那么,就休怪我不顾你正值韶华,将你早早握在手中。

朦胧中再度感到怀中人冰凉起來,且温度比她上次遭阴司宰**时更低,邵柯梵隐隐有一种预感,不可能是风寒的缘故,这一次,恐怕真的是那该死的阴司宰來了, 全身一下子处于警惕状态,拉扯他从梦中醒來。

睁开眼睛时,更漏已经滴过寅时三刻,天透出渐明的迹象,急急看向怀中的女子,见她胸部沒有因呼吸带动的起伏,身体不由得一僵,垂下头去,耳朵凑近她的鼻孔处,却听不到任何声息。

喉咙一下子艰涩起來,像强行灌进了无数粗砺的石砂,怎么会?不敢相信地喃喃,颤着手横在人中,真,真的已经沒有了呼吸。

环住她后背的手臂沒有接触到以往那般柔嫩的质感,反而有些硌疼,他的手从她的脸部一路向下抹去,经过脖颈,前胸,小腹,颤抖得越來越厉害,停留在大腿处,竟已经无力再移动半分。

到处是刺骨的冰冷,到处僵硬如坚冰。

邵柯梵身体瘫靠在床榻上,意识被悉数抽离,一片空白,心苍凉如死,怎么会,不是一直好好的么?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直到天大明时,他才稍缓过神來,在她耳边柔声问,简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声音飘忽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只隐隐知道是在自欺欺人,他不知道自己那样的表情:脸色苍白,连嘴唇也泛青起來,眼睛疼得厉害,沒有一滴泪,却是赤红的,仿佛一只陷入绝境的野兽之王。

才留意到她的手中攥着一封信,他艰难地立起身,有些费力地取出,展开來看,上面只有寥寥几句,竟是轻描淡写,柯梵,鬼差说我的阳寿已至,专门來将我带走,你寻一位好女子,立她为后罢,其实我不是有心总伤你,我最希望你幸福啊!邵柯梵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手伸向她的脸,捋开上面的一绺长发,声音依旧很轻,你看你,这样的玩笑都开得,是不是病得太深了?仿佛终于忍受到了极限,胸口一阵不适,鲜血从唇缝中沁出,沿着下唇流下,妖冶若曼珠沙华,不顾一切地摇着已然逝去的女子,悲怅地大吼,你怎么能再次离开我,怎么能再次离开我?……无数滴鲜血飞溅在浅粉厚绒上,他的头重重地垂了下去,微卷的长发遮满了侧脸,死死地凝视着怀中的简歆,眼睛分外赤红,她走得一脸安详,从容不迫,可知他多痛苦,多失措?按照规定,卯时四刻上朝,然而,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宝座上仍沒有国君的影子,国议宫大殿上议论纷纷,皆在猜测一向准时的国君为何还沒有來。

达庆终于按捺不住,匆匆赶向齐铭宫,想要探一个究竟,站在寝房门外,却听得里面传來低沉缓重的声音,去,就说今日不上朝。

不上朝,且沒有原因……臣将面面相觑,然而,由达庆带的命令,是不可能假得了的,国君不來,便都带着疑惑散掉了。

沉默地拥着她,不知已有多久,这副身体如此冰冷,可他是永远也温暖不了了,手缓缓抬起,再次看了一遍纸条上的内容,她说她是最希望他幸福的,可却亲手打碎了他唯一的幸福,简歆,你对我,从來都是那样残忍。

不对!一个念头如同迅疾的闪电那般劈过混沌的脑海,是的,不对,在平静许久,难以言喻的悲痛逐渐转化为宿命的无可奈何时,开始沉思和清明的他终于发现了破绽之处。

阳寿已至?!她不属于莽荒,阴世并未规定她寿命和劫数,何來阳寿已至?昨日,她到罂痕殿寻他,告诉他不必再救秦维洛,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只是以为秦维洛在炼狱火城受苦,永远不得解脱的缘故,却不料她已经打定了主意,条件,应该是让秦维洛转世罢,如此,秦维洛便能够脱离苦海,他亦已答应她,不救秦维洛,为了他的安全,秦维洛的自由,她竟做到了这一步,竟然是这样!可她又何苦这样,如今他懂了,她才是最重要的,失却了山泽,他至多怅然和不甘,然而,失去了她,却是剜心刮骨的痛,尊贵又何用,地位有何用,权势又有何用?他宁可入地狱救他的敌人,只为让她不那么愧疚,让她安心地与他在一起,即便是拯救不了,葬身炼狱火城,他也不愿她失去最宝贵的生命,她的目的达到了,却让他一世冷清,曼珠沙华的暗喻,他终究是逃不过么?这一生的争取,难道就在此以失败告终么?那么,花妖独莜夜的转世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说,注定是一场空梦,不切实际的虚无?愤怒升腾而起,她的魂魄在陵王那里,那该死的陵王要长此以往地占有她,他怎么会允许,怎么会让他得逞,他是曼珠沙华之王,那残酷的隐喻,就不信改变不了,穷尽一生,穷尽所有心血和力量,怎会换不得一世圆满?为简歆穿好黄绒衣衫,将她轻轻地抱起,转瞬便到了一个寒冷刺骨的地窖内,那是一个方形的冰窖,依壁以均匀方正的冰砖堆砌了两条长长的冰墙,仿佛通向最冰冷的地狱,地面亦是以冰砖铺就,行到尽头,出现一个半人高的平台,中央凹下八尺长,人形宽的槽。

这是专为历任国君百年之后而造的,国君逝世后,将遗体放到凹槽中,再行招魂术,倘若魂魄归体,苏醒过來,则继续执政,倘若就此沉睡,则举行国葬,由新国君继位。

然而,阳寿自有定数,从未有过成功之例。

此时,他亦将她放进凹槽之中,俯下身去,在她额头上亲下一吻,简歆,我会让你成为在冰槽中苏醒的第一人。

第一百九十六章 相约来世炼狱火城的黑火不分昼夜地燃烧,似一柄柄黑色软剑扭动着身躯,指向灰色顶盖,无论什么时候,惨叫声皆不绝于耳,永远不会麻木,永远那么清醒,好比被烧得通红的剑一次次劈向裂开的伤口,又不停地向伤口上浇最烈的酒。

黑火中一个影子一闪,眨眼已移形到秦维洛的面前,沒有眼白的眸子冷冷地盯着他,仿佛两个极寒黑洞。

秦维洛平静地注视不知所为何來的灵魑,怎么,阴司宰专命你來看我是否像它们那样求饶,惨叫,是吗?他不是能够微观么,何必大费周折?灵魑依旧紧闭嘴巴,却有话声从腹中传出,不带丝毫感**彩,阴司宰命我來解开你们夫妻俩的束缚,让你们归于转世行列。

昭涟充满忧虑的眼中散发出惊喜的光芒,转世,意味着自由呵,这是她被缚在炼狱火城之后,从未有过的奢望,而今竟要实现了,可是子渊,她的唯一孩子,从此真的要彻底与父母永隔一方,孤独一生了么?在炼狱火城,她时常与秦维洛念叨起他,有父母的思念遥遥包围,虽不得见,也算不得太可怜,而今以后,是连血浓于水的念想也沒有了,邵柯梵那匹豺狼或许会对他下手也不一定,她怎么放得下心?秦维洛一怔,依然淡漠,阴司宰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慈悲了,是换一种方式來折磨我吧?他与舒真联手杀死陵王,不但以陵王那般阴戾的性格,就算换作别个也不可能轻易放过他,这其中必定大有蹊跷。

灵魑微微抬手,黑袍宽袖上有暗紫色的光芒在流窜,仿佛细蛇吐信那般,跃向人形铁架,折成几十处流光,无声击在各长钉平帽上,缠住秦维洛全身的铁索一圈圈解下,长钉一根接一根从体内抽出,他沒有半分兴奋,只是揣测接下來将会受到何等恐怖的折磨。

灵魑宽袖一挥,点点光芒流向昭涟,方才的过程迅速地重复了一番,昭涟垂下头,惊喜地扫视已经恢复行动能力的冥灵之躯,又有些不太相信地抬手,跺脚,终于,朝面向她站立的秦维洛奔去,紧紧拥住他,维洛,我们自由了。

秦维洛怜惜地叹了一口气,昭涟,你觉得陵王会轻易放过我们吗?昭涟脸上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啊!她只顾沉浸在灵魑一句不知真假的话中了,陵王巴不得地狱黑火永远灼烧他们,直到时间的尽头,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去转世。

随我前往遗川路。

沒有理会他们的疑惑和对阴司宰的不敬,灵魑黑袖一卷,将他们携离炼狱火城,袖中一派黑沉阴森,仿佛静止却在消磨人性命的冬季夜晚时光,不再是炼狱黑火灼烧的痛苦,只有凉彻骨头的寒意,片刻之后,神识清明,冥灵之躯不由自主地脱离黑袖,落在往生路途长长的队伍行列中,并排而行,已不见了灵魑的影子。

看來,是真的,维洛,我们自由了,要重生了。

昭涟环顾四周,尽是麻木不堪,被投生意念牵引而走的亡灵,其实也不是真正的麻木,往生路途太长,且转世又天经地义,几乎沒有表情也不足为怪,然而,对于从炼狱火城中解除禁锢的亡灵來说,却是值得庆贺的大事。

真的是去转世么?秦维洛脸上亦不由得浮现了喜悦,逐渐确信的同时,疑问也越來越大,颔首看向虚空的某一处,陵王,告诉我原因。

沒有任何回答,只有手执长鞭的鬼差将鞭子抽向亡灵的声音,往生路途仿佛一座长长的,架在虚空之中的桥,四周一片黑寂,路途上有朦胧的光亮。

荒古殿高高的玄色宝座旁,依着置了一张较矮小的白浅绿色玉座,各处精心雕刻了繁简得当的浮凸花纹,靠椅上罩了一面紫色的宽帕,金丝线上流窜着忽明忽闪的光芒。

坐在上面的女子淡漠而平静,着一袭及地黑衣,将她适中的身量衬得纤瘦了些,头发挽起一部分,紫金钗斜斜穿过,末端镶嵌着几颗黑宝石珠,圆润地流着静芒,另一部分则泼墨般散在后背,在黑衣中几近不见,饱满光洁的额头上,同样是黑色的护额冷傲地穿过,拇指般大小的凹槽中,缀了一粒璀璨夜明珠,气质高华,举世无双。

此刻,她的目光停留在阴司宰对引开的微观之镜上,白衣若雪,发束高冠的男子,正好对着微观之镜,不解地要求,陵王,告诉我原因。

呵呵。

黑袍阴司宰嘴角挑起一抹僵冷的嘲讽來,简歆,他如此不知足,连转世也要弄个明白,你说,要不要告诉他原因?简歆的眸中有某种神采在闪烁,却只是淡淡地开口,不必。

倘若秦维洛得知了真相,宁可自己在炼狱火城忍受煎熬,也不愿意她为他献出宝贵的性命,带着疑惑转世,自然要比怀着痛苦和愧疚转世好许多。

维洛,维洛,你可知我正在看着你,千秋万世,命运之轮不断转动,而我们的缘分,仅仅三年不到。

原來那次,他拼尽生时和逝后的所有功力,在最关键的时刻将她推出火海,虽拯救了她,却也换來了真正的诀别,从此疏途。

秦维洛等不到回应,皱了皱眉头,再次不甘地问了一遍,昭涟脸上带着喜悦劝他,既然如此,就不必深究了,我们脱离火海才是最重要的。

她对邵柯梵和陵王的仇恨,对子渊的苦苦思念,即将风流云散,世事不过一场大梦,虽然对子渊的未來隐隐担忧,但一切早已由不得她做主,还不如在踏上遗川路之前,领悟一次心境通达的豁然。

秦维洛看向前方,目光经过几十个头顶,定格在隐约可见的遗川路上,眸中星辰之芒微微闪耀,他终于确定能够转世了,灵魑沒有骗他,阴司宰也沒有它图,心下亦是一片希冀和安宁,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不幸,可是,那个黄衫女子却似永不熄灭的烛火,在心底不断跳跃,是的,他想见她最后一面,问一下她,那三年的相爱,究竟是不是一场梦?遗川路铺开三丈之远,宽展一丈,仿佛一块稍大的踏板,承接延伸而來的往生路径,自成一体,悬浮在幽暗的虚空之中,被雾状物缓缓缭绕,白雾虚无缥缈,聚而又散,隐约可见凝上一层冰霜的地面,由于亡灵之体呈半透明状态,步入其中,基本上便不见了身形。

距离遗川路仅有半丈之远的时候,昭涟停下來,挪到两条队列之间空出的地带,看秦维洛的眼神充满炽热的希冀,一踏上便是遗忘,她不要遗忘,生生世世,她只爱眼前的这名男子,即使他家国沦丧,即使他一生不得志。

秦维洛心猛地一疼,将她拥入怀中,嘴唇凑到她的耳边,那么,相约來世罢,昭涟。

感到环住他后背的手圈得更紧,他继续柔声道,我们得快一些,在遗川路的遗忘功效发生作用之前,进入入世隘。

你知道吗?昭涟头靠到他的肩处,这是我这一世,最幸福的时刻,沒有忐忑,沒有仇恨,沒有太大的牵挂,只有对你满腔的爱,而你,正在这个时候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昭涟,下一世,我好好爱你。

他仅有的一只手紧紧抱着她,相互交颈,目光绕过遗川路,凝视无声旋转的圆形光环吸口,那即是入世隘了,身形斜斜掠起,直朝入世隘迅疾飞去,白衣似雪,粉衣若桃,仿佛雪花与桃花簇拥在一起,在半空盛放,永不落下,点缀的它色布料似翩飞的彩蝶,穿梭雪桃之间,美得如此不真切。

麻木的众灵爆发出一阵惊呼,他们全然不觉,只感到一派安静祥和,被巨大的希冀牵引着,消耗一生的功力,只求尽快入了那入世隘,换得重生和一次毫无芥蒂的相爱。

不过是三丈遗川路,身形如影飞快扫过,只是眨眼的时间,相拥的两个亡灵已到了入世隘口,被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席卷进去,在那个瞬间,他恍惚间听到一个极远极缥缈的声音,维洛,一路走好。

是她,他确定是她!无暇多虑为何能够在这里听到她的声音,只觉一阵怅然,简歆,我不要你祝福我,你只需告诉我,那三年,究竟是不是一个梦?入世隘吞沒了两个亡灵的身影,在那个看不见的奇特世界中,白衣亡灵与粉衣亡灵依旧紧紧相拥,心念互通,任光圈裹携着冥灵之躯旋转,白光柔软若雾,一切朦朦胧胧。

片刻之后,入世隘中提取纯粹灵魂的力量轻轻一扯,化作两道光芒,分别投向人间不同的地方。

然而,他们并未遭到遗川路的洗礼,仍旧记得彼此,且有了來世的约定,无论在什么地方出生,成长,待时候到的那一天,定会揣着记忆,寻到彼此,遵守转世时的约定,结为连理。

遗川路上空惊艳之后,复归于沉寂,麻木的转世亡灵,依旧接连不断地经过往生路途,踏上遗川路,进入入世隘,一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各自悲喜。

微观之镜被点化,黑袍阴司宰看向玉座上的黑衣亡灵,僵冷的眸中有着放过敌人的不甘,然而,更多的是压抑着的,得到的暗喜与安慰,简歆,我兑现了诺言。

简歆淡漠地点头,冥灵之心却千万情绪,维洛,我对你,总算沒有亏欠了,來世谨记约定,与昭涟好生相爱罢!那三年,就当是一场大梦好了,缘短,终究不如无缘。

第一百九十七章 入狱之战秦维洛与昭涟已经安然转世,至于舒真,她尚在唤魂铃中,等待邵柯梵将她放在转世亡灵身上,虽然阴司宰已当着她的面兑现承诺,但她更愿意选择由邵柯梵來做这件事。

入世隘归于平静,玄色宝座上的阴司宰自然知道承诺并沒有完全实现,但猜出简歆的意思,且怀着某种目的,也就当作余下的承诺并不存在。

昨日,众灵魑按照阴司宰的吩咐依附玄色宝座置一张浅绿玉制的宝座,腹中皆有疑问,不知阴司宰此举何为,值人间傍晚时分,只见阴司宰执一名黑衣女子的手,从荒古后殿缓缓走出,冥灵女子淡漠肃穆,沒有任何表情,却无损她冠绝二界的姿色,阴司宰大人一向僵冷的眸子泛着些许柔和的神采,看起來不似之前那般阴森可怕。

十名灵魑一下子明白过來,跪倒在地,拜见阴司宰夫人。

 阴司宰立夫人虽沒有明文规定,但亦不禁止,不立不提,倘若立的话,便同样相守至高无上的尊敬。

简歆沉默不语,也不看向她表示敬意的灵魑,目光凝视着眼前的一片虚空,自从魂魄离开身体,便觉得冥灵之心一片空白,什么也沒有,悲凉若荒草,向四方无尽蔓延。

灵魑跪得有些久了,见身旁沒有动静,阴司宰侧过头去,沉声提醒,简歆。

虽说只要她陪在身边,心中沒有他也罢,然而,她如此心不在焉,如此不将他给予的尊崇放在心中,冥灵之心不由得微微一扯。

简歆只是懒懒开口,起來罢。

 封闭情感,封闭五识也好,任时光流逝,静静划过美丽雕塑,直到分崩离析的那天。

因此,阴司宰象征性地当着灵魑的面与她交流某些重要事项的时候,一向冷脸沉默相待,至多微微点头,不加表态。

柯梵,可以想象,看到我的遗体,你究竟会有多痛心,你定会猜测到我的用意,但已经來不及,我如何不想嫁与你,与你携手一辈子?眼下不仅保证了你的安全,待你百年之后,倘若阴司宰不放过你,我或许会起到一定的作用,就让我,护你生生世世罢。

邵柯梵将幽烛镜放进怀间,拿起横缀在床帷顶角的碧玉箫,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音孔,他不是个太好雅趣的人,虽对吹箫有他人无法企及的天分,然而,活到而立之年,却也只吹过寥寥几次,一次在萱薇逝后,一次在烟渺小径,一次在简歆的坟前,不料自己与箫还有这等渊源,而这恰恰为拯救简歆提供了条件。

简歆,就让我用箫声,将你唤醒罢!正要施展隐身术离开,忽然想起一桩极为重要的事來,便进了书房,拉开书案右边的抽屉,拿起唤魂铃,缠在右手中指和无名指上,舒真,我送你转世。

唤魂铃剧烈地颤抖一阵,两个铃铛叮呤作响,预示着一件极为危险的事。

邵柯梵左手指将铃铛按住,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或许你已经知道了我上次失败的事,但这次,务必要相信我。

唤魂铃复归于平静,邵柯梵将链勾勾住小洞孔,进寝房拿起碧玉箫,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往生路途自往生城向西部延出,而凡人入地狱的通道却在东方,因此,要将舒真送入入世隘,须得经过往生城,必然有无数阻碍,待成功之后,再到阴司城荒古殿拯救简歆,最重要的事,如果情况不太紧急,他往往喜欢放到后面,这样才考虑得详细一些,办得稳妥些。

将速度提到最快,此番再经过棋樽国的若兮洞,无暇再将那些恩怨情仇放在心上,只感到惆怅一闪而过,便已落到了厚重石门处,通狱符相互嵌合,金光大盛之际,石门缓缓洞开,还不到人那般宽,他便侧身闪了进去,经过黑白两个虚空后,在浓气弥漫的第三个虚空尽头,雾气逐渐稀薄,脚下烈艳若血的曼珠沙华愈发清晰起來,仿佛在雾中静静燃烧的火光。

一里之后,雾气尽褪,入眼已是遍地灼灼曼珠沙华,他停在半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方才还微微摇曳的曼珠沙华仿佛肃穆了起來,一动不动,片刻之后,一阵整齐的窸窣声响起,以他为中心,数不胜数的曼珠沙华纷纷匍匐,倒披针朵瓣簇成花圈外围的形状,一层挨一层,如花浪涟漪般向无边的尽头扩散开去。

看似热烈若焰,可谁又曾想,被遮盖住的,光秃秃的花茎,是如何萧瑟清冷,又是如何期待着拥有繁茂的绿叶作衬,绽放最美的芳华?薄唇点在箫口,指骨修长的有节奏地起伏,唤魂铃微微颤动,闪着银光,箫音似一条缓缓流淌的溪水,岸畔水草招摇,蝴蝶翩跹,水面氤氲温暖雾气,拥有一种抚慰和安定心灵的作用。

曼珠沙华静静聆听,沒有一丝风,显露在上方的花瓣却由于自身的感触,微微摇曳,花瓣缝隙间,便是半昏黄半清明的幽冥之水,此刻耀着点点波光。

红裘男子眸子一派淡然沉静,仿佛独莜夜当年,然而,深处却隐藏着深不见底的痛楚,他已过了而立之年,转世之后的独莜夜,尽了半生來争取,得到的,只是满腔心殇么?虽然他是曼珠沙华之王的转世,但如今作为人君,管辖范围却不及于此,要让曼珠沙华甘愿受他操纵,并尽到最大的作用,还得向它们表示,他在乎它们,花叶同枝同时的承诺一定会实现,随心而发的曲正有此意。

箫声陡然一提,仿佛大河奔流,伤兽吟啸,短促悲怅,却是连续不断,又好似重锤敲鼓,带着一种强烈的召唤意味,感受到他内心情绪的翻涌,唤魂铃颤动得更加厉害,脚下的曼珠沙华亦一下子立了起來,花瓣舒展得更开,似张开的手掌,欲抓住想要拼命抓住的东西,不少根部已经出露于冥水之上。

箫孔上的手指起伏得愈加地快,节奏更加沉郁急促,心事被阵阵扯起,胸口微微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破裂开來,甜腥味升腾上喉咙,弥漫进嘴里,薄唇艳红,碧玉箫的音孔中有鲜血渗出。

染红了手指,染红了唤魂铃,唤魂铃发出沉闷的震动声,仿若饮泣,不再似之前的清音呤呤,邵柯梵终于承受不住,碧玉箫离开嘴唇,倾身,一口鲜血喷洒在脚下的曼珠沙华上。

冥灵之水整体明显地抖动一下,随即,遍地曼珠沙华离水而起,向他聚拢而來,终于等到这样的时刻,邵柯梵释然地张开双手,四指微微内勾,红裘身影旋转三周,随即,继续抚箫,不再似方才那般悲怅激昂,而变成一种舒缓的指引。

他朝着阴世三城最上方的往生城飞去,曼珠沙华紧紧地跟随,甚至有几十朵胆大的附着到他的身体上,在红裘表面浮凸起妖冶的花瓣。

行到彩之程的边缘,无数鬼差持剑戟纷纷从虚空中涌出,邵柯梵的冥眼远远便看到隐伏的鬼差,知道阴司宰料定他一定会來,做了准备。

箫声戛然而止,不等曼珠沙华反应,青白色的光芒横扫半空,光层晕开十丈之远,在这个范围内的鬼差悉数惨叫着灰飞烟灭,余下逼近的部分已在曼珠沙华的毒汁之下直坠冥灵之水,成为幽冥花的养料。

红裘男子嘴角露出一丝嘲讽,阴司宰明明知道一般的亡灵根本抵抗不了幻灵剑,却还要遣这些虾兵蟹将來,是不将他放在眼里么?身形保持向前的进度,箫管正要再度伸向唇边,冥眼遥及处,两个灵魑自虚空浮现,瞬间已到了距他十丈远的地方,因忌惮曼珠沙华根部的毒液,其周身由半透明的结界罩住,额头上的钝齿形印记浮凸出來,隐隐有即将薄发的预兆。

灵魑之火一旦喷出,方圆十里之内的一切便会化为齑粉,甚至连空气也会被生生灼烧殆尽。

邵柯梵心一紧,然很快释然,箫管轻压到唇上,箫声变成战斗的激越,隐有致对方于死地的狠辣夹杂其中,曼珠沙华的毒汁不断射向结界,似漫天浆雨,永不停歇,前方尚未跟起的,左右聚拢而來的曼珠沙华,从不同方向向结界发动进攻,结界很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乳白色浆液。

灵魑沒有进行任何反抗,只是迅疾向邵柯梵掠去,想要将他摄入结界之中,然而,亡灵能够穿物,却不能视物,此时结界已被毒汁粘满,灵魑只能靠感知人类的气息,从左右两边向他逼去,速度缓了一些,却仍是如眨眼般便大幅度推进的海浪那般,一下子便到了距他三丈处。

邵柯梵嘴角流露出一丝嘲讽,施展隐身术,停在半里之远,尚在冥灵之水中的曼珠沙华仿佛被惊动的彩蝶,纷纷从水中掠起,向他围拥过去,与跟在他身后的曼珠沙华成为一体,仿佛一张华丽高贵的红毯。

邵柯梵回过头,垂下箫管,对那两个向他移來的结界淡淡道,我知道你们在顾虑什么,灵魑之火一旦喷出,结界必定破开,你们就会葬身于曼珠沙华的毒汁之中,化作养料。

见那两个结界一顿,他继续道,那么,你们就在永远寂灭和地狱的利益之间好好抉择罢。

箫音一半维持着战斗的亢奋和残忍,一半则恢复指引的舒缓,遍地曼珠沙华悉数脱水而起,随红裘男子的身影向往生城赶去。

怎么办?毒汁遮蔽的结界中,一名灵魑问另一名,从腹中传出的声音隐带焦虑。

当务之急,赶到阴司城,报告这一情况。

黑袍灵魑与曼珠沙华皆迅速离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幽冥之水,遥遥映着虚空灰雾笼罩的顶部。

第一百九十八章 渡她入世箫声不绝,唤魂铃低吟,数以千万众的曼珠沙华追随着红裘男子的身影,向往生城飞去,无边无际,不知宽达几里,亦不知铺了多长的路途。

冷阶听得人君引曼珠沙华來犯,早就领鬼差站在城外等待,见漫天的冥灵花蜂拥而至,人君脸上亦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绝,冷阶表情虽严肃不悦,却止住身后想要迎上去阻挡的冥灵,待人君在一丈之远处停下來,垂下箫管时,曼珠沙华已遮蔽了往生城东方目所能及的空间,相互堆簇,花茎纤纤,仿佛凌空拔节而起,投下一层看不到边际的阴影,下部虚空为之黯淡。

似乎往生城向东方,专门铺就的花道,层楼叠榭的殿堂宫阁,皆以黑灰白三色为主调,与曼珠沙华的红烈妖冶形成鲜明的对比。

冷阶苍白寒冷的脸有些发青,拱手道,人君仗着是花妖独莜夜的转世,便无端召曼珠沙华來犯,这恐怕不似明君的作风罢?碧玉箫敲在左手心,邵柯梵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眼中却依旧深痛沉沉,不过是借一条道,送一个亡灵转世而已,恰往生城在往生路途西部,而凡人入阴世的通道在城东部,所以,不得已冒犯了,还请见谅。

冷阶的目光复杂地变了一变,亡灵转世自会有地狱安排,倘若不是有意逃避,定然不会遗漏掉任何一个亡灵,人君专门來送,又兴师如此多的曼珠沙华,这亡灵,该不是简单的亡灵罢,不一般的亡灵,该是由阴司城來管教。

邵柯梵微微颔首,缓缓道,当然不简单,她是本王的王后,召引曼珠沙华为她铺就彩程,让她走得华丽一些,有何不可?冷阶看向漫无边际的冥灵花,花蕊似刺向苍天的尖芒,顶部花粒又仿佛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往生城虽分一半职权,但地狱的力量主要集中在主领惩罚和维护的阴司城,往生城不过是负责阴司城确定沒有罪责,专送來的众多亡灵的转生,以及登记名册,确定來世人家等,冷阶,以及属下专司各种职能的冥官,几乎不会秘术。

也就是说,对于人君领曼珠沙华來要求借道,除非阴司城來拯救,不然,根本无法阻挡,然而,以方才人君与冥灵花若浪推万里的速度,遣鬼差去报告阴司城,已经來不及,三城虽空间相叠,看似很近,实则十分遥远。

曼珠沙华的毒汁,任是秘术最高强的阴司宰,也要忌惮几分,因此,为了保住往生城以及自身和众鬼差的存在,即便人君的王后是戴罪之身,也只能将就了。

冷阶念头转了几转,肃穆地点头道,人君对王后情之深切,本尊又怎会不近人情。

侧身宽袖向后,请!邵柯梵猜知冷阶在顾忌什么,嘴角仍保持微笑,城主考虑周到,真不愧是好城主,待本王百年之后,当提着莽荒最好的酒來见。

碧玉箫延续着方才停顿的音节,人君掠到往生城之上,向西方飞去,身躯挺拔,红裘静默,漫天的曼珠沙华紧随其后,巨大的阴影投在往生城上,迅速拖过,半柱香的时间,方才恢复原來的宁静和清明。

往生路途上,两列长长的队伍从魂灵集中营出发,麻木不仁地朝遗川路,入世隘缓缓移动。

指引的箫音不绝,曼珠沙华大部分隐于幽暗的虚空,仅有居中的那部分显露于亡灵的头顶上方,阴影笼罩在遗川路上,飞快吞噬前方的光明,向后看不到尽头,亡灵皆疑惑地抬首,混沌的眼睛散发出震惊的光芒,曼珠沙华竟经过遗川路,怎么会有如此动听和抚慰心灵的箫声?行到中途,舒缓的箫声低沉下來,仿佛在奏一曲挽歌,沉闷的平静之中泣落几声呜咽,祭奠从相遇到离别之间的所有过往,那些爱恨情仇,在箫声中纷纷翻涌不绝,邵柯梵沉痛的眸中闪烁星芒点点,晶莹若此刻沒有权欲,沒有芥蒂的心。

半个时辰后,遗川路已经遥遥在望,箫声平和下來,变成一种对來世的祝福,过往风流云散,即便再如何痛彻心扉,终究不过是一世的梦,人逝梦终,转世重生,该有一种透彻的顿悟,而他,这一世尚未走完,便继续在梦中沉沉浮浮罢。

唤魂铃静静聆听,铃中的亡灵从未想过,这一世的收场竟然会是这样的情景,他竟真的主动送她一程,且召唤曼珠沙华陪衬,冥灵之心盈满温馨和平静,如此,遭遇过的其他坎坷与不幸,她终究还是看开了,就让來世,许她一次安宁罢。

落到遗川路口,邵柯梵凝神注视雾气缭绕的路途片刻,垂下首,缓缓抬起右手,唇瓣点着唤魂铃,轻声低语,舒真,别了!唤魂铃呤呤颤动,仿佛她易容改音后的清音婉转,她永远都以最美的容貌,最好听的声音展露在他面前,最终的离别亦是这样。

她在告诉他,她爱他。

邵柯梵感受到铃中的情意,手指抚过小铃和双绞链,眸中一派幽深,将唤魂铃解下,正要直接投向浓雾尽处的入世隘,目光扫了一眼遗川路,泛起怅然的神色,舒真,忘了我罢。

唤魂铃剧烈地颤抖了两下,终是沒有出言反驳,复归于平静。

将唤魂铃放在遗川路上,唤魂铃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力量牵引向入世隘,很快在迷雾中归于无踪,入世隘因光芒太盛,透过缭绕的雾气依旧隐约可见,光圈柔和地旋转,将转世的亡灵吸入,他恍惚看到有无数纤细的光芒在入世隘口闪耀,狂乱舞动,不过短短的瞬间,便向深处飞快移去,消失不见。

胸口忽然一疼,那,是她苍白的头发。

亡灵离体,她竟苍老如此,她逝去那天,怀中的人是多么地美丽,面若皎月,乌发披散,他亦听简歆说起她的亡灵是一个老妤,不想竟苍老到了这种地步,几乎再沒有更苍老的余地。

为了他,她做到了这样的地步,而他,除了送她一程,究竟给了她什么?只能祈愿她來生,拥有一份完整的爱情,拥有一个全心全意待她的人,相伴一生。

面对入世隘静默片刻,执箫的手缓缓抬起,该是要去做最重要的那件事了,简歆,简歆!箫声节奏加快,粗浑中带有决绝的明亮,似催动战争的鼓声,不顾口瞪目呆的鬼差,红裘男子向遗川路下的虚空飞去,阴司城在三城最下方,由于距离遥远的缘故,入眼仅像是一个巴掌大的城模型。

简歆,我來救你了,等着我。

两名灵魑出现在大殿上时,已是匍匐跪拜的姿势。

阴司宰正恼于微观之镜中一片幽暗,无法搜到那人的身影,见专门遣去彩之程的灵魑回到大殿,预感到有些不妙,顾及到坐在身旁的简歆,苍白的脸扯了一下,不是叫你们去守护彩之程么?禀阴司宰,人君以箫声召唤曼珠沙华,彩之程所有的曼珠沙华已随其赶向往生城。

召唤曼珠沙华?阴司宰僵冷的双眸剧烈地收缩一下,曼珠沙华的毒汁就连他也束手无策,邵柯梵竟将彩之程的所有曼珠沙华召唤起來为己所用,朝往生城赶去应当是送王舒真转世,接下來,便是朝阴司城而來了,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阴司宰夫人。

简歆依旧淡漠平静,只是手不经意间颤抖了一下,惊喜与担忧交织在一起,以他的聪慧,又怎么会猜不出原因,她预感他一定会來,却不料如此之快,召唤冥灵花,除了为舒真的转世陪衬外,又能起到什么作用,他的武功,可是万万无法与阴司宰相抗衡的,也许來了,就无法回到人间。

阴司宰对夫人的态度比较满意,微微侧身,眸中幽冷的光芒更冷,语气却轻缓柔和,简歆,看來你也不怎么欢迎他呵,那么,我们一起去将他赶走,如何?简歆沉默一会,吐出一个字,好。

倘若阴司宰不肯放过他的话,她一定要将让他重回人间,一定不让他,葬身于此。

红裘男子的身影在与炼狱火城平行的虚空停住,倾斜而下的曼珠沙华亦静止在他身后,仿佛华丽妖冶到极致的宽云梯。

前方不远处被阴司宰以及八名灵魑截住,苍白僵冷的脸上隐隐可见蔑视又警惕的神色,阴司宰的身边,站着一名着黑衣,带黑护额的冥灵女子,人间一天,地狱一年,才是逝去几个小时,她又在这里度过了多久,属于那该死的陵王多久?箫声不绝,转为一种沉痛的哀思和不甘,他的目光只凝视黑衣冥灵女子,似乎并未将力量强大的阴司宰和灵魑放在眼中,她已是冥灵,可感到寒冷?此番前來,无论如何,倘若不将她带走,他宁愿葬身于此。

简歆的目光流露出焦虑,见他镇定自若,仿佛不知危险近在身边,可随时置他于死地,终于忍不住开口,柯梵,你这是何必?邵柯梵垂下碧玉箫,看她的眼神一派黑沉,简歆,我们就要成亲了,我來带你回去,有何不可?呵呵。

一直不语的阴司宰开口,人君上次为了统一二界的野心,入地狱挑战本尊,雪麟毁,幻灵残,身负重伤,却依然执迷不悟,今日竟扬言要夺走本尊的夫人,可又是一条重罪呵。

罪?邵柯梵嘴角挑起一抹冷嘲,阴司宰强行霸占即将与本王成亲的妻子,却说出这等好笑的话,岂不才是罪上加罪?简歆看向阴司宰,眸光雪亮,语气带着十足的威胁,让他回去,就当什么事情也沒有发生过。

昭涟,秦维洛,王舒真已经转向人世,她不再有什么顾虑,依然可以向他重新提条件。

阴司宰冷着脸,朝红裘男子颔了颔首,你该问他,愿不愿滚出地狱,永不來犯。

碧玉箫指向简歆,将她带在身边,本王就离开。

第一百九十九章 超度承诺箫声再起,充斥着战斗的激越和亢奋,仿佛沉重的海浪拍岸,推移进无穷的力量,身后延展而上的曼珠沙华似一张巨大的红色帷幕,听得箫声的指引,红翅帷幕扩大扇开,各枝花瓣纷纷散出,红蝙蝠般扑向阴司宰与灵魑,邵柯梵继续抚箫,身形移换,直直掠向简歆。

毒汁喷射而出,与此同时,阴司宰与灵魑念决结界,汁液溅在半透明的光圈上,结界表面很快粘糊一片,八名灵魑迅速散开,边增大功力激飞边缘上的毒汁,边从向邵柯梵包围而去。

红裘男子是花妖独莜夜的转世,毒汁对他自然沒有影响,然为了不弄脏了他的衣裳,无论怎样喷射,沒有一缕飞溅到他身上,且知道黑衣冥灵是此行的目的,亦同样避开了她。

简歆眼中泪光闪闪,也快速朝他飞去,现在知道曼珠沙华竟然如此厉害,原來,他是有了不小的把握,决计带她走的,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好犹豫的?邵柯梵向前方伸出箫管,刚要接触到她的手,灵魑与阴司宰已合围到身旁,他眉头一皱,向下面的虚空沉下身去,险险避过一劫,抬头时,正好看到简歆被阴司宰的结界吸入,要将她带走难上加难。

他心一紧,來不及多虑,周身已被灵魑缠住,幻灵剑挥舞着劈向结界边缘,身体不断以最快的速度下沉,避免被结界吞入其中,只要破开边缘一缝,曼珠沙华的毒汁便会让灵魑再无反抗之力,然而,灵魑的功力如此深厚,任是莽荒最好的神兵也难以攻克其结出的防御光圈。

曼珠沙华遮蔽了一方缠斗的空间,厚达五里,且尚有无数的冥灵花落在上方,越积越厚,不时有被结界和幻灵绞碎的花瓣花茎毫无生命力地落向无尽的下空。

眼前的光圈一闪二逝,脚下方有压迫感袭上來,邵柯梵擦着东西两个结界之间的边缘掠向包围圈外,两个巨大的力量将他向结界内拉,几乎让他的身体裂开,幻灵剑向西位边界狠狠劈去,这一剑用上了他的大部分功力,结界有快要裂开的趋势,曼珠沙华的沿着尚未完全破开一缕空间的细流下,灵魑脸部抽了一抽,及时运功修全结界,邵柯梵趁着这个空挡,挣脱东位边界的牵引,脱身出了包围圈。

边以最快的隐身术速度向后退去,幻灵剑边凌厉地轮番挥向追來的几方结界,吞吐十几丈之外,不及消隐已重新延出几道,仿佛几柄幻灵齐齐斫下,与此同时,梵晖咒的金黄色光芒从体内层层漾出,边缘尖利似剑尖,频繁刺向牢固的结界。

一旦将功力散出结界之外,对付红裘男子,结界必定破开,曼珠沙华的毒汁将会如潮水般涌入,存在了几万,甚至几十万年之身便永远寂灭,它们唯有将人君扯入结界中,再合并结界,达到联手对付他的目的。

邵柯梵抓住它们的顾虑和想法,尽量与它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幻灵剑与梵晖咒的光芒阵阵闪耀,让附近的曼珠沙华蒙上了时而暧昧时而清晰的光芒,冥灵花紧紧随簇着结界,不断向其边缘喷射毒汁,遮蔽了冥灵之眼,形势越來越对邵柯梵有利。

简歆,你看,你不讲信用了。

不顾怀中冥灵女子的挣扎,阴司宰的双手紧紧环住她,语气有些伤神,我就知道,其实你一直不安分。

简歆冷哼一声,你公报私仇,让他们三个转世本就应该,我为何要遵守诺言。

那么。

阴司宰抬起她的下巴,僵冷的眸子泛着冷灼灼的光芒,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你真的,如此喜欢蹂躏我的真心么? 现在他才知道,让她陪在身边又有何用,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那人來了,她仍是不顾一切地要随他离开。

这个结界内,听不到外面的一切声响,虽然呈半透明状态,放眼看出去却是一片白雾茫茫,不知道邵柯梵究竟怎么样了,然而,既沒有灵魑來阴司宰的结界外报告,应该还在缠斗中。

简歆稍微放下心來,忽然想到自从陵王的冥灵出现之后,她对他一直是恐惧,排斥,厌恶,而他,则一心想要霸占她,不择手段,为师徒的时候,如何想到以后竟是这样。

眼下人君与阴司宰矛盾如此之深,说不定会引发二界乱,苍生涂炭,即便不会导致这样的后果,但人间与地狱,本就各司其职,井水不犯活水,和谐平衡。

该是好好与阴司宰说一番话的时候了,她想。

她心情从未如此平静过,斟酌了一番,轻声唤道,师父。

感到陵王紧挨着她的冥灵之躯轻轻颤抖了一下,她继续说下去,你逝去的那一日,我的确很悲痛,为你擦洗身体的时候,看到右胸膛上贯穿后背的那道剑口,我就在怨,为邵柯梵为何如此残忍,我真的,对你的恩情铭记于心。

阴司宰沉默片刻才答,虽然只是恩情,但也说明原來你心中有我,简歆,我霸占你是不对,可他那样残忍,你一次次原谅,而我,你却如此痛恨,对我可说是不公平。

简歆摇摇头,诚挚道,我现在不恨你了,之前我真的好恨,恨不得你灰飞烟灭,我不想带着仇恨存在着,你,也可以做到的。

呵呵。

阴司宰冷笑起來,手将她抱得更紧,原來你是來劝我的,我二十六岁离世,生命如此短暂,痛苦岂是那些能活几十年的人所能想象的,有多少不甘,有多少恨,你可知,你可知?懂。

简歆有些心酸,这是你逝世那天,我难过的原因之一。

她咬了咬牙,然而,我也懂得,你是最可怜的,秦维洛,昭涟,舒真已经忘记这世的不幸,沒有负担地转世为人,重新开始,而你,却念念不忘早就蒙尘的仇恨,同是一代人,你却最悲哀,被你折磨过的冥灵,到头來,终究是比你幸福得多。

倘若是我,绝不会带着仇恨在宝座上度过漫长无尽的光阴,自己折磨自己,又是何苦?阴司宰眸中的神色有些怅茫,有些动摇,简歆,我不比你宽容和通达,那样的恨,又怎么会轻易忘记?地狱引渡亡灵,你怨念太深,如何渡灵,况且人间承接新生,你与人君之间,本就是该保持一种平衡的关系,闹到这样的地步,倘若天庭怪罪下來,你定会背负不小的罪责,天庭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下面,就连心中所想,怕也被他们瞧得清清楚楚,邵柯梵第一次入地狱,确是他错了,我也错了,产生了不该有的念想,可是,他雪麟毁,幻灵残,身负重伤,不也受到惩罚了么?阴司宰闭上眼睛,她不关心权谋,却如此聪明,看出他预谋利用邵柯梵犯下的事,置他于死地,既然这样,天庭又如何会不知?天君尚未下诏降罪,及早收手,自然还來得及。

至于十三万座坟墓束缚恶灵,属于鹰之君无知犯下的错误,已经将她的寿命减了十年,邵柯梵以什么方式对付,皆不是他的错,且坟墓中的恶灵已到了难以渡化的程度,转世反而会成为恶人,危害人间,及早消灭更好。

结界中静默得有些可怕,抱住她的手迟迟不松,阴司宰一向沉静僵冷的眸子瞬息万变,却是在考虑她的去留,简歆,方才你说的,只是要我放过他,我答应你,可是,我很想让你留在我的身边,但你还那么年轻,归去尚且可以复生,我又怎忍心……不是寿命长短的问題。

简歆接口,是爱与不爱的问題,我爱他,你也看到,为了他,我已经付出自己的生命,同样为了他,要坚决回到人间,与他相伴余生。

如果你强行留我,只会让我怨你,恨你,如果你让我回去,那么……她顿住,似乎在想要不要将闪过的念头说出口。

那么如何?阴司宰沉声开口,他看向雾气缭绕的结界外,眼神幽深悲怅,仿佛翻涌的黑夜,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和无助,她的话不留半分余地,倘若继续霸占她,他同样等于在宝座上冷清地度过万年,几万年,甚至更多。

简歆下定了决心,那么,我愿意在余生的时间里,怀着感恩和解意的心,焚香为你超度,为你祈愿,为他赎罪,直到你的怨念化解了的那一天。

阴司宰黯淡的双眸燃起了亮色,是的,这样很好,心爱的女子每日为他超度,这是秦维洛也不曾得到的,虽然她是为了邵柯梵,他依然无法放下仇恨的敌人,但,足够了,这是他无法得到的爱情之外,最高的回馈罢。

他的手缓缓松开她,眼中对她的执着却更深,好,所有的恩怨,都到此为止罢,我该好好思考一下,如何当一名合格的阴司宰了。

所有的纷争,所有的不甘和恨,终究敌不过这世间善的本质,不管是真心放下,还是宥于种种原因,他输了!既然如此,为何不早点看开呵,难道命运,难道时光,都是那么爱折磨人,抑或亡灵的,放在油锅里煎了许久,让其痛苦了许久,最后告知:那不过是一场试炼而已。

可最终,又得到了什么?他同样冷清和寂寞,却得到了每日为他祈愿的一颗心,也许,可称得上最幸运的罢!结界外并不是雾气,而是缠斗不休的场景,只不过阴司宰使了秘术而已,曼珠沙华的毒汁在结界上粘了一层又一层,似苍白凝滞的泪。

第二百章 同归人间阴司宰的结界一直停留在原來的位置,一动不动,邵柯梵长发披散,眼睛微赤,几番寻到机会掠向那个简歆所在的结界又被灵魑截了回去,他只得拼力往后退,避免被吸入灵魑结界中,缠斗了好久,幻灵剑与梵晖咒仍破不开一条裂缝,而简歆的情况又不得而知,他虽有些气馁,却不敢松懈半分。

曼珠沙华攻势不减,毒汁将结界剥蚀了一层又一层,然而,灵魑轻而易举便能将维持自身安全的厚度弥补上,斗争陷入了无法停止,无法分成胜负的僵局。

柯梵。

阴司宰结界中一个声音传出來,我沒事,快叫曼珠沙华停下。

听到简歆的声音,邵柯梵心下安慰不少,然而,她的话让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曼珠沙华并不会攻击她,她为何要求停下,是受到威胁了还是?他的心一扯。

众灵魑停下,放人君回人间。

另一个声音传出來,严肃,庄重,完全不似作假和阴谋。

八个灵魑结界皆停了下來,邵柯梵犹豫片刻,缓缓道,曼珠沙华,停下。

曼珠沙华纷纷向他身后汇聚而去,斜向上铺成一片云梯,保持着警惕的俯冲姿势。

嘭。

巨响轰然大作,九个结界同时炸开,只是瞬间,灵魑已到阴司宰的身后,脸上虽僵冷无表情,额头上的钝齿形印记中却早已燃起黑色怒火,愤愤欲喷。

简歆看向对面的红裘男子,释然地微微一笑。

他理解她的意思,她说沒事了。

然而,究竟是以什么交换的?还是她说服了阴司宰?邵柯梵。

阴司宰淡淡开口,语气冷涩,我允简歆你回归人间,不过,若非百年之后,倘若你再踏入地狱一步,那么,则按侵犯地狱定罪。

碧玉箫缓缓地,一下又一下地点向掌心,虽有些疑惑,眼中却泛起了星芒,多谢,只要简歆不出任何问題,本王定不会无端造访。

阴司宰看向黑衣冥灵女子,双眸幽深凝重,将她的身影映入其中,仿佛固定成永远,简歆,希望我每日都能收到你的祈愿与祝福。

眸中的女子淡淡微笑,轻点头,语气真挚,一定。

阴司宰黑袍向后一挥,与虽不明白真相,却从不多问的众灵魑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要朝他飞去,他掌风一吸,将她拥入怀中,头凑到耳边,语气有些责备,怎么回事?是否还需我再次攻入地狱?刚才阴司宰不是说了么?简歆轻声道,他身后的曼珠沙华是冥灵花,仿佛由一个个具有思维和行动能力的人化成,让她感到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便将头埋到他的怀间。

曼珠沙华花瓣轻轻晃动,仿佛看到了花叶同开的那一天,人君,果然在尽心尽力实现诺言,虽然他们今后或许会有很大的波折,但,它们皆相信曼珠沙华之王的这一世不会是一场空梦。

邵柯梵恍然,看來,他是个聪明的阴司宰,回去罢,你的遗体还在冰窖里,当心冻坏了。

他的身体嵌入冥灵之躯一半,手习惯性地拍向她的后背,亦沒入了一半,几乎碰到自己的胸膛,心不由得一疼,回去罢!曼珠沙华在他们脚下铺成一条彩路,仿佛彩之程随着移了过來,指骨修长的手指缓缓起伏,碧玉箫流出安详平和的乐音,似比翼鸟黄昏归枝,情意缱绻,在一起溪水般自然而然。

然而,快要行到彩之程原來的位置时,才发现冥灵之水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潮湿的气息,夹杂着灼烧的味道,邵柯梵内心一阵失落,仿佛离开了某种依靠,略一思考便明白过來,难怪方才少了两名灵魑,曼珠沙华惹怒了阴司宰,他便遣了灵魑以灵魑之火将其根系的附着之地焚毁殆尽。

身后的曼珠沙华见家园不复存在,开始不安地骚动起來,发出一阵窸窣的响动,它们已经脱水脱土许久,又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战斗,再不汲取营养,便会很快枯死。

握住碧玉箫的手猛地一紧,邵柯梵回过身,注视着漫无边际的灼灼曼珠沙华,放心,你们与本王同根而生,又助了本王一臂之力,本王绝不会让你们无处可归,眼下一个好去处有你们最喜欢吃的东西,你们可在那里永远扎根,不必受地狱的半分影响。

红裘身影与黑衣冥灵女子隐入浓雾之中,安静下來的曼珠沙华亦信任地跟随在后面,这是他们的王,花妖独莜夜的转世,他会给予他们一切,有他在,它们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落下的位置,竟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坟场,白森森的墓碑指向黄绿色的天穹,坟头上已经生了无数离离杂草,莽荒的阳光一向淡而温暖,笼罩在坟场之上,便多了几分阴森的气息。

曼珠沙华在原來的位置疯狂舞动起來,似扇着翅膀的红蝙蝠,欲扑向墓地食饕餮大餐,跃跃欲试,只待国君一句吩咐。

红裘身影悬在半空,碧玉箫指向逐鹿荒原,缓缓移动,饱食之后,沿着这个过渡带向东西生长,从今以后,凡是要越过这个地带的,杀无赦。

一阵整齐的沙沙声响起,曼珠沙华倾下花茎,花瓣朝向人君,凌空行了一个拜礼,接着,数不胜数的冥灵花分散开來,朝不同的坟墓飞去,附着在坟墓边缘,抑或落到坟顶上,根系深入,花瓣颤动,花茎微微鼓胀,仿佛在吸食着什么珍馐。

简歆微皱眉头,这是对死者不敬。

她听说郑笑寒修筑十三万座坟墓,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却不知其中隐藏着怎样的阴谋。

十三万座墓场落满了曼珠沙华,无数朵冥灵花围簇着在一个坟,尽情的汲取着营养,仿佛生生地是从坟上和坟边长出來的。

邵柯梵眼中不再有被她指责的忧虑,冷静地解释,坟墓中禁锢着被疯灵素激了的恶灵,会被施了术法的剑吸引,郑笑寒计划以此对付苍腾,将恶灵吞噬殆尽,鹰之计划就会落空,苍腾少了一个大威胁,况且曼珠沙华扎根在两国荒原的过渡带上,无人敢越,鹰之与苍腾之间,再也不会爆发战争。

经过了那么多事,他总算想清楚一个问題,倘若在她误会或不理解他的时候,他自乱了阵脚,那么,事情反而会越來越糟,不能让她先抓住情绪端倪,她有时会犯糊涂,但却是个明理的人,沉着地分析,会解决好一切的。

为了保持她的纯粹和完整,他不愿让她领教那些权谋和城府,这反而造成了误会,今后,得适当向她提一些了,清者自清,她本是明镜,又怎会被污染,有时看出世态污浊,不过是反映而已,镜面并未蒙尘,一派璀璨晶亮,这是她的心灵和人格。

经过长长的宫中冰窖,在尽头的冰槽旁停下,邵柯梵看着槽中的黄衫遗体,绕有兴致地对身旁的黑衣冥灵道,是将身体上的黄衫脱下呢?还是将你身上的黑衣脱下?简歆抱住双臂,才不,不知道我冷吗!邵柯梵摇头笑,你现在,冷?该冷的冰槽中的身体罢?简歆一时哑然,她现在是冥灵之身,在极寒的荒古殿都感受不到冷,何况是在人间?便将象征着阴司宰夫人的华丽黑衣脱下,在他目光的期待下,躺到冰槽中,感觉魂灵与身体嵌合得差不多,高兴地要一下子起來,头却被他按了下去,他一手托住她的后背,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让头部与背部保持同一条线,缓缓推起,边道,笨,忘记你第一次是怎么起來了?那时你好像很悲伤,很混沌,居然知道怎么起來,才隔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不等他说完,刺骨的冰冷瞬间取代了方才的麻木感,扩散全身,简歆忙从冰槽中跳下來,紧紧抱住他,浑身哆嗦,太冷了,太冷了,快,快带我出去。

怀中的她有血有肉有触感,他最喜欢这样的她,这样的她才是完好无缺的,不然,便与战争和死联系在一起,他永远不要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梵晖咒的光芒缓缓从他体内流出,缭绕着他和最心爱的女子,将他们半隐半现地笼罩其中,简歆不再感到寒冷,全身温暖舒适,听他在耳边道,你看,只要我们好好相爱,不离不弃,无论周围多么寒冷,我们都是温暖的。

不等她回答,他已施展隐身术,回了寝房中,铜壶更漏仅仅移过他从王宫到若兮洞石门,再从石门回宫所用的时间,在地狱中的跌宕过程被不经意间便流过的分毫取代,将她放到床上,拉过浅粉厚绒毯盖在她身上,你体寒,好好休息一下,离大婚只有十來天了,可不能出了什么问差错。

简歆从绒毯中伸出手來,拉住同样冰凉的手,将他朝床上拖,你还不是受了地狱的寒气,且深入骨髓,梵晖咒又岂是能够一下子就祛除的,快來一起好好躺躺。

邵柯梵挑了挑眉,嘴角扬起柔和的弧度,好啊!(大结局 加更)第二百零一章 尘埃落定郑笑寒脸色苍白地看着逐鹿荒原上妖冶灼灼的曼珠沙华,冥灵花似一条平躺的长虹横贯东西,即便是宽约二里的过渡带边缘也将根系牢牢扎入,不留丝毫余地,朵朵如燃向虚空的火焰,如随时出手夺命的反爪。

十三万座坟墓中的恶灵已经被吞噬殆尽,步入坟场中,拔出黑麟剑,剑身已经不再有任何反应,那么,山麓的石基篷屋又有何用,以百姓身份作掩饰的已经扩充的士兵又有何用?曼珠沙华占据的这条地带,无论是飞禽走兽,还是轻功上乘的高手,皆无法越过,她的视线投向冥灵花丛中的几具剑客遗体,奇怪的是,被毒汁射落下来时,并没有将花株压倒一片,反而被花株穿过身体,如此,曼珠沙华看似便像稳稳扎根于遗体,从其中生生长出的。

她曾见过曼珠沙华,并将其根部的毒提取来惩罚对她不忠的人,然而,该毒将人麻痹至死需要一个过程,逐鹿荒原上的曼珠沙华致命几乎是瞬间的,她畏惧,不甘,愤怒,疑惑,不知这些曼珠沙华株株皆有两百万年的年岁,虽不能像花妖独莜夜那样化作人形,但在漫长的岁月中,皆修炼成了精。

无论逐鹿荒原两侧今后如何风起云涌,鹰之与苍腾,便永远不再有所交集,无论两国存在的历史会延续多长,它们之间的争斗在曼珠沙华盛开于逐鹿荒原上的昨日已然终结。

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诡异的花是从何处来的,为何一夕之间开遍逐鹿荒原?她的仇恨,丹成,几位藩王,一次次失败的羞辱,就这样算了么?郑笑寒心如刀绞,颤抖着双唇,终于承受不住,连续几口鲜血喷在脚边的曼珠沙华上,摇晃着身躯就要倒下,随行的剑客和王夫墨欢忙将她扶住,国君,请保重身体。

她艰难的举起右手掌,表示并无大碍。

洒落在冥灵花瓣上的鲜血,让花瓣更加妖冶艳红,洒落在根部的鲜血,很快被吸入土壤中,作为营养汲取。

笑寒。

成为王夫的短短时间内,已沉淀下几分成熟的墨欢一边伸手顺着她的心口,一边循循善诱道,你一直警惕苍腾某一日会举兵攻入,将鹰之收入囊中,现在曼珠沙华开遍逐鹿荒原,苍腾根本无法攻入,只要我们同心协力,让鹰之更加繁荣昌盛,何惧不能千秋万世?要说力量,鹰之与苍腾相比,确是悬殊过大,想要从苍腾广袤的山泽之地分一杯羹,几乎是不可能的。

今后鹰之倘若自身不出问题,算是永远保住了,既然如此,你该高兴才是。

郑笑寒嘴角扯起一抹艰涩的笑来,缓缓挺直身躯,看向遍地灼灼曼珠沙华,平静的语气中隐着彻骨的恨意,你倒是看得通透些,可你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不过是看到邵柯梵死而已。

是的,费尽心思,那么努力地想要那人死,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梦,她依旧恨,只是多了宿命无可奈何的意味,天意如此,她即便逆天而行,又能如何?墨欢沉默片刻,撩起锦袍袖子为她擦拭下巴上的血迹,笑寒,回王宫罢,国内还有许多事需要处理,可不能因为无法改变的事给耽搁了。

郑笑寒看着身边的王夫,神色有些释然,她立他的初衷,是为防不测,认定他是一个无能胆小的人,即便是苍腾奸细,也不可能对她产生任何威胁,婚后终于确定他清白的身份,且发现他逐渐成为一个睿智而有担当的人,如此,两人并肩携手,同心协力,让鹰之大放异彩,定是没有问题的罢,一个国家的强弱,其实与国土面积并无多大干系的。

正欲转身飞起,她瞥见逐鹿荒原另一侧,曼珠沙华的边缘处,一个青衣人影一动不动地伫立,遥遥面对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瘦了不少,身影分外萧瑟。

她的心猛地一疼,再也,再也无法相见了,即便是面对面,也无法看清彼此的脸,这一世,囿于种种原因,终究是错过了,他们被卷入命运的漩涡,一切由不得自己选择。

那么,来生罢,祭尘,来生倘若相遇,我定不负你。

绿袖一挥,身形已掠出十丈高,王夫伴于右肩,几名随行剑客紧随其后,向鹰之方向飞去。

须将赶赴三地的杨永清召回,三地遣兵来已不会再有什么用,只能是白白送死,至于那封准备给邵柯梵作大婚贺礼,关于刘昭涟事情真相的信,没有任何飞禽能够经过逐鹿荒原,也只能罢了,终究不过是一场空梦呵!墨欢看向身旁的绿衣女子,她的唇上又沾了新鲜的血迹,又心疼又怜惜地握住她的手,向她的体内灌输力气,笑寒,有我。

郑笑寒眸中泛起一丝微弱的波光,也许,她不会在宝座上冷清地度过一生罢,无论如何,过去的,无法实现的,无法改变的,她执念再深,再无奈,也终究只能搁置一旁了,渐渐蒙尘,不再提起,祭尘,终究是祭了尘土呵!青衣男子注视着一行人消失在天际,方才收回目光,他这样目送她离开,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了罢。

笑寒,无论你说过什么,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只是我们都身不由己而已,即便是上次那两番话,我那么理解你,又怎会那么容易被你欺骗。

他看向开遍逐鹿荒原的冥灵花,那次坟场缠绵之后,她说他们之间的爱情不过两国利益冲突下的产物,如今可真的是应验了,曼珠沙华隔开了两国矛盾摩擦的可能性,他们的爱情也就随之而逝,倘若执意强留,试图飞过这一片花海,终究只会剩下一具惊心动魄的遗体。

苍腾,齐铭宫书房,邵柯梵有些讶然地看向伫立一旁的青衣男子,辞行,为什么?王宫可是亏待了你?祭尘年轻的脸上多了几分风霜味,苦涩一笑,国君对祭尘恩重如山,祭尘铭记于心,只是,如今想要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沉静一段时间,等心结稍缓后,寻一名身无羁绊的女子,与她共同浪迹莽荒。

邵柯梵微微动容,这确是一个不错的愿望,你为苍腾几下不少功劳,倘若今后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出,本王定会满足你。

青衣身影向门外走去,与在荒原上那般萧瑟,却依然沉着稳重,经过了那么多波折,身陷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成长了许多。

简歆磨好砚,将毫笔饱蘸墨水,递向他手中,见他一脸怅然,忘了接过,便道,怎么,如此舍不下祭尘?他算是所有剑客中,最忠心的了。

邵柯梵叹了一口气,是我对不起他。

倘若在祭尘沦陷鹰之时,他及早将他救出,事情又怎会到如今这样的局面。

简歆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却也不多问,只轻轻在他耳边道,都过去了,无需介怀。

邵柯梵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冰予花花期很短,此时已经呈现颓败凋零之势,冷香亦微弱得几近不可闻见,他收回目光,点头道,是,都过去了。

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手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缓缓游移,这里,什么时候才有,今晚过后,可不能再吃避孕丸了,每次看你吃,我的心要沉一沉。

简歆一时心酸,好,不吃,再也不吃,能生几个就生几个,嗯,把他们培养成博学多才,武艺高强的人,长大后,让他们凭自己的本领争夺王位。

十天后,苍腾国婚。

整个王宫精心布置了一番,更显恢宏华丽,到处弥漫着浓郁的喜气,婚礼场面也是空前的盛大,就连微不足道的武卫队士兵也分到了大婚的一杯羹喝。

不但如此,这场婚礼还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震惊了所有在场的人。

傍晚吉时,新人当着臣将和武卫队祭拜天地的时候,无数曼珠沙华从荒原方向飞来,镶嵌在国议宫的檐顶上,层层轻覆,朵瓣皆朝向广场,映衬着蓝色琉璃瓦,分外妖娆美丽。

甚至有不少还飞到新人的上方,自折花瓣,向新人迎头撒下,灼灼花瓣漫天,一些擦着红喜服落下,在脚下铺成一方彩毯,众人惊叹不已,且被史官载入第二十七任国君大婚一奇景。

祭拜天地之后,国君当着诸人的面,将一支紫金钗斜插到王后的头上,钗尾嵌着一朵宫匠精心雕制的曼珠沙华,几瓣薄如蝉翼的浅绿叶略做点缀,下端垂下晶莹剔透的小粒夜明珠,摇曳出流光清影,倏而扫过侧脸,恍如倾世仙子。

简歆喜欢这一支钗,抬手轻轻抚了抚,却又有些疑惑地问道,曼珠沙华不是花叶错开时节吗?工匠是不是弄错了?红衣国君执起她的手,目光一派幽深,依依注视她,有的,简歆,等我们百年之后,所有的曼珠沙华都会花叶同枝同时,只要你不离开我。

简歆嗔怪他,婚礼上,该说百年好合才是。

又自言自语地道,虽说头上钗子很漂亮,不过我很想看看真的曼珠沙华花叶同枝同时是个什么样子?那是全天下,最美的景致。

邵柯梵应道,在祝讼司的最后祝福中,紧紧扣住她的手,缓缓走过红绒地毯,拾级而上,他的内心很充盈,仿佛此刻,才是真正得到了她。

曼珠沙华纷纷掠起,在天际倾泻而下的万道霞光中,向逐鹿荒原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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