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说出那段话的时候,语气是不容质疑的。
说完了,转身就走。
温兰怔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就在他要拐过那道拐角时,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浓重的委屈和不满,胸口一热,把手上的衣服往边上的晾衣架上一丢,叫道:等等!谢原背影一个迟疑,最后总算还是停了下来,转头过来道:怎么了?温兰噔噔几步跑到了他的跟前拦住了他的去路,抬头望着他道:我承认是我做错,不该冒名顶替。
你骂也骂过了,现在能容我说两句了吧?谢原看着她,道:我没骂你……你就是骂了!温兰打断他话,咬唇瞪着他。
谢原仿似有点无奈地道:你想说什么,说吧……这回的口气,倒确实是缓了许多。
温兰仍是直直瞪着他,道:谢大人,我先前也想过,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瞒一辈子的。
既然已经说破了,你虽还肯留我,我却没这个脸皮再在你家待下去了……见他似要张口说话,也不给他机会,立刻抢着道,我知道你还留我,只是担心你母亲知道了真相会难过。
她是好人,我对她也极是感激,所以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她难过的。
那个卫千户不是向我求亲了吗?我这就去跟他说,我改了主意,嫁给他好了。
这样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走,你母亲也只会以为她的外甥女是嫁了出去。
只要你不说就行了。
当然,你放心,我也会带你去找三娘坟墓的,就算是我对你这些日子收留的回报。
温兰一口气说完,扭头便走,还没走两步,身前便被一只手臂挡住。
你拦我做什么?温兰抬眼,淡淡地望着他。
谢原已经到了她身前,表情显得很是惊诧,压低声道:你不是已经拒了他吗?温兰昂起头,道:我改主意了。
现在想想,他其实还不错。
说完一把推开他,低头继续往外而去。
谢原站在原地愣了片刻,见她快出院子了,终于忍不住,几个大步赶到了她身前,再次拦住了她的去路。
温兰停下脚步,微微侧过了脸去,不去看他,也不说话。
表妹……我不是你表妹!他刚开口,就被温兰打断。
谢原一顿,踌躇了下,终于又道,这个……那你叫什么……表情略带了丝尴尬。
和你无关。
温兰说完了,等了片刻,见他立在自己跟前没了下文,微微皱了下眉,让开。
别挡着路。
说了两声,见他还是不让,方才的那阵气恼重又涌上心头,伸手重重推开了他。
谢原见她冷着脸抬脚又要走,忽然没了主意。
眼见她就要跨出院门,心里一阵发急,几乎没怎么想,一个箭步又追了上去,一把扯住了她的一只衣袖,低声道:别生气了,你听我说……温兰忽觉自己的衣袖竟被他抓住,又听他用这样带了种哄慰的口气跟自己说话,先前心里的那种委屈之感更是浓了,鼻子一酸,眼皮便有些发红,一边狠狠要甩开他的手,一边哽咽道:谁要听你说,你放开我!两人靠得近,她那泫然欲泣的样子尽落入谢原眼中。
他心中顿时又悔又急,也顾不得别的了,急忙低声乞求道:都是我不好。
你先冷静下,听我说……温兰正在情绪兴头上,哪里会听他的。
他越这样哄,心里的火气和委屈就越大,恨不得一脚踢开他。
两人在小道上正一个推推搡搡,一个且说且退,忽然听见边上传来一声:是三娘和原儿吗……?说话的,正是马氏。
老太太这一声并不大,只这样冷不丁冒出来,便如在头顶炸了个大雷,吓得温兰一个哆嗦,狠狠一推,谢原没防备,整个人蹬蹬蹬后退了几步,一脚踩到了边上花圃的竹篱上,喀拉一声,篱笆连同边上种着的一株月季拦腰而断。
温兰忙扭头看向老太太。
见她正独自拄着拐杖立在不远处的甬道上,一脸的疑惑。
姨……姨母,你怎么一个人,春芳呢?温兰狠狠白了眼谢原,定了下心神,急忙朝她走了过去。
老太太道:春芳还在收拾厨房吧。
我觉着撑,便自个儿一人出来走走。
方才好似听到你和原儿的声音,便过来瞧瞧。
你们这是在吵架?姨母,哪有的事,是您听岔了。
我刚到这收衣服,风一吹,把条帕子给卷到枝上,我够不着,刚表哥路过,就叫他帮我拿……我怎的听起来像在吵架,莫不是年纪大了,耳朵也要背了……老太太瞧着还是不信的样子,嘀咕了一声。
温兰扭头看向谢原,用眉眼示意他也出声。
谢原摸了下头,朝着马氏慢慢走来,表妹说的没错……马氏哦了一声,道:没吵架就好。
方才吓我一跳。
你这么大的人了,要是还欺负你表妹……娘,真没有。
谢原神色尴尬地插了一句。
没有就好。
三娘,他要是欺负你,你就跟姨母说,姨母替你拿拐杖敲他……马氏朝着温兰道。
温兰道:姨母放心。
表哥对我可好了,比亲哥哥还要好。
我陪你散步吧。
一边说着,一边狠狠抬起脚重重踩了他一脚面,踩完了,也不去看他此刻表情,扭头扶了马氏便往回走。
~~温兰方才对谢原说的话,算是半真半假。
她虽然很疑惑,谢原到底是怎么忽然就怀疑自己是假冒的,毕竟之前看起来都好好的。
但是现在这一点已经无关紧要了。
人家虽然还宽宏大量地表示愿意继续收留她,只这样的事都出了,一想起他刚开始时看着自己时,目光中那种呼之欲出的责备和愤怒,她便觉得耳朵根发烧,真的是没脸皮再继续留下了。
反正和卫自行也达成了合作协议。
正好趁他还在,把情况跟他说一下,让他帮着暂时找个落脚的地方,应该不是件难事。
卫自行这个人,虽然心是大了些,瞧着却不像是乱来的那种人,找他应该不会有问题,何况他也有求于自己。
这样的话,等自己要走了,在老太太那里,就说是嫁给卫自行,她也不至于知道了真相难过。
至于刚才为什么要对谢原说是嫁给卫自行,那完全就是下意识的顺口之言了。
反正她现在也没心思再想这个了。
温兰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两全其美。
确实,自己原本就没打算要在这里冒充一辈子李三娘的。
正好这是一个契机。
所以等天色暗了下来,老太太和春芳纳完凉,各自回屋睡觉了,她便一人悄悄出了院子。
抬头见夜空深蓝,月正爬过柳梢。
这时刻,街面上还有人,卫自行想必也没睡下。
温兰往外出的侧门走去,快到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抬头,脚步便缓了下来——门侧左边的那间马厩里,有人这时刻居然还在替马切草,再一看,可不就是那个人么。
温兰装没看见,加快步子径直往门边去,手刚伸出去要拉门闩,听见他走了过来,低声问道:这么晚了,你去哪?温兰这才像是刚看见他,转脸惊讶道:表哥……哦不,谢大人,是你啊。
这么晚,你怎么还在这儿?谢原迟疑了下,指指身后的马厩,含糊道:给马加夜料。
温兰哦了声,道:那你继续吧,把马饿到了不好。
说完,手再次伸向门闩,刚拉开一点,门闩的另头被一只手按住。
我有事,要出去。
温兰扭头,不快地看着他。
你是要去公馆吗?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这样问道。
温兰淡淡嗯了一声。
不要去。
他说道。
若说先前还是端着,这下,温兰可真的是有点火了。
声音便也跟着硬了几分,冷冷道:谢大人,你弄错了吧。
我不是你表妹,你更不是我什么人。
我是感激你先前收留了我这么久,只这并不表示我现在还要听你的话。
你去喂你的马,我要出去。
请你放手。
谢原望着近在咫尺的她。
月光溶溶,安静地投在她的一张脸上。
她并没看着自己,眼皮微微下垂,一对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在她眼睑处投下两道朦胧的暗影。
这种时刻,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又浮现出傍晚时她红了眼睛的一幕,心在这一刻,忽然便松软得像刚历过一夜春雨的泥地。
他放开了按住门闩的手,低声道:我不是在喂马。
我是……特意在等你……温兰一怔,抬眼飞快看他一下。
见他微微低头,正凝视着自己,便扭过了脸去,道:等我做什么?谢原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已经积聚了足够的勇气开口了,这才终于道:我知道你是去找卫千户的。
我在这里等你,并不是要阻拦你,而是白天后来有些话没说,现在再跟你说下……他顿了下,见她没反应,便接着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来自哪里。
只是想跟你说,你虽然不是我表妹,只这些日子来,我一直把你当自己亲人,便是现在也是如此,我希望你好。
卫大人自然不错,是女子的佳婿之选。
你若是真想嫁他,我绝不会阻拦你。
我会和我母亲一道为你置备一份殷厚嫁妆,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但是你若因为白天我责骂了你,心生去意,一时又没有合适地方去,便想着嫁他好有个去处的话,我还是请你再考虑下。
女子嫁人,关系到一辈子的福祉……你是说我嫁卫大人,往后一定不会好过?温兰立刻尖锐反问。
话说完了,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刺猬,却就是管不住嘴巴。
不,不是……你误会了……谢原显得有些尴尬,是你一开始拒绝在先,忽然又改主意,我怕你仓促做这决定,这才想劝你再考虑下的……温兰哼了一声,道:你可真是大好人。
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只是你家我真的不好住下去了。
往后好不好,是我自己的事!说完一把拉开了门闩。
谢原听出她话里带着的浓浓负气之意。
见她就要出去,无奈叹了口气,道:都是我不好,今天不该对你这么凶。
你要怎样才不生气?温兰想了下,道:那好。
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发现我不是你表妹的?谢原没料到她忽然话锋这样一转,一怔。
仔细看她,见她已经一脸正色,不像玩笑,想了下,便道:这是一种感觉……实话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完全无法把你和我印象中的三娘联到一起。
我虽许多年没见过她了,但她小时起,就是个胆小温顺的女孩。
人的性情举止,长大后是可能会变,但往往是随了成长境况的改变而变的。
我表妹遭遇不幸,按理说,觉不至于会变成像你这样……他说到这里,想起那一夜初见时她在井台边打水的情景,心跳忽然有些不匀。
急忙压下脑海里的那副画面,继续道,当然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想到你是冒充的。
直到前些日,你下了隐龙滩。
你水性过人。
老实说,我从没见过哪个人能像你这样潜到这样深度的海底,还停留这么久的时间。
水性这种事,普通人经过练习,自然也能成为高手。
此地的珠民,大多六七岁时起,就开始学习下海。
但想出类拔萃,必须还要有天赋。
你知道李海鳅,他是这一带水性最好的人。
据说他三岁的时候,就能凫水。
你的水性,显然比李海鳅更胜一筹。
而我的表妹,她虽然是海边人,却天生怕水,一直不肯学。
就算后来她学会了,也不大可能达到你这样的水性……这可就未必了。
说不定先前的天赋没被发掘呢。
温兰插了一句。
谢原看她一眼。
你说的是。
所以我也只是惊叹了下而已。
直到今天,卫千户来求亲,你自己跑去太监公馆拒了他,这本来也没什么,就当你胆大好了。
但是我分明看到最后你向他使了个眼色。
这是一种提醒对方的眼色。
很明显,你过去找他,拒婚并不是唯一内容。
你们应该还有事情想要瞒我。
这就不对了。
以我表妹三娘的过往经历,她会有什么事要和一个外人秘议并且瞒着我?所以我觉得不对。
然后你回家了就拿话试我?温兰倒抽一口凉气。
万万没想到竟是自己最后丢给卫自行的那个眼神暴露了自己。
这个人……眼睛也太毒了点……吃饭时,我特意留意了下你的右手手腕。
我记得我表妹小时候手腕处被火钳烫伤过,有个疤痕。
现在长大了,疤痕可能消去,但多少会留下点痕迹。
但你的手腕处却非常平滑,看不出半点痕迹。
所以我基本可以断定,你不是三娘了。
最后,他声音平平地这样说道。
温兰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果然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看来我的破绽还真不少,难为你到此刻才揭穿了我。
谢原望着她,道: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我还是方才的意思。
就算你不是我表妹,你也对她有恩。
我不希望你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走。
温兰抬起脸凝视着他,两人四目相对。
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想我走的吗?她终于这样问道,如果有别的原因,你也可以告诉我。
或许我能考虑下。
月光如此安谧,四下又是这样的静寂。
静得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之声。
她听见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夜影中的身影却仿佛凝固成了一尊石像。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你真的没有别的话想说了吗?我……你叫什么?半晌,她听见他终于憋出了这样一句。
听到这句话,温兰忽然一阵失望,心里却又像是彻底轻松了。
连自己也觉得好笑。
却又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好笑。
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冲他莞尔一笑,道:我叫温兰,我允许你可以叫我小兰。
小兰……他在喉咙底无声地念了一遍,压下心底里涌出的那种喜悦,望着她道:你不生我气了?温兰点了下头,道:我还踩了你一脚。
你别怪我才好。
他松口了气,低声呵呵笑道:不疼。
你多踩几脚也没事。
说完,伸手要去插回刚被温兰拔出的门闩,手背忽然觉到一阵温凉柔软,见她的手竟轻轻覆盖了上来,手心按住他的手背,阻拦了他的动作。
他的心砰地一跳,手不敢动,只是回头不解地望着她。
温兰道:谢大人,我还是那句话,我很感激你到现在还肯收留我。
此虽梁园,却非我久留之地。
我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
起先的那丝笑意还没来得及爬满他的心,心此刻便已经被这一句话给凝固成了一团坠铅。
谢原终于慢慢收回自己的手,用一种仿佛不知所措的声音问道:你……不是不生气了吗?温兰笑道:是啊,本来就是我不好,被你骂几句也是应该,怎么可能现在还生气。
你也知道,女子本来就善变。
我再一想,觉着卫大人确实不错。
女子能嫁这样一个伟岸丈夫,也不算枉度一生。
就算往后辛苦些,我也会甘之如饴。
所以我决定嫁他。
谢原怔怔望着她。
谁也没再开口说话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温兰忽然又轻笑了下,道:我脸皮厚。
其实反过来想一想,我冒充你表妹,虽然骗了你和你母亲。
但这样的话,你母亲就不必知道三娘故去的消息,也就不用难过。
等我嫁给了卫大人走了,她便以为她的外甥女得了良缘,这样多好。
你其实还要谢谢我的。
他还是默然。
好啦,那我先出去了。
我现在要是不去跟卫大人说一声我改主意了,他明早就要走。
温兰朝门闩再次伸出了手。
身后探出一只手,比她更快地拉开了闩。
我去跟他说吧。
他开了门,她听见他用一种压抑得没有起伏的声调对自己说道,夜晚了,你一个女孩儿走路不方便。
他说完话,没有回头,径直大步而去。
温兰靠在门边,望着他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口的黑暗里,摇了摇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后,终于只是微微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