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兰见抵赖不了了,丢下手中账本,道:那个兆公子极讨厌,总纠缠着我。
谢原一怔,随即眉头微皱,道:怎么一直不跟我说?温兰嘟嘴:你把我送来这里就走了,昨天刚回,我哪里有机会跟你说?本来我也懒得理睬他,都是他自找的。
今天早上我去溪边洗衣服,他跟了过来,我不理他,他竟从后抱住我,被我狠狠扇了一巴掌才放开了,接着却又胡言乱语一通,说什么我要是跟了他以后他就封我做贵妃……温兰说到这里,停下朝他笑眯眯道:表哥,你要是还打算听你祖宗的话,帮他做事的话,万一有一天一不小心真让他当了皇帝,我做贵妃娘娘好像也不错,说不定还可以提携提携你,哦?见他盯着自己一语不发,下颚处绷得紧紧,眉宇瞬间似掠过一丝煞气,一吓,忙摆手道,我开玩笑的,才不稀罕当什么贵妃娘娘呢,我只想嫁给表哥你一人,做你的妻子。
谢原微微吁出口气。
这一刻的心情,五味杂陈。
愤怒、惊异、感动、欣慰,连他自己也难以辨别。
温兰没再留意他的神色,接着道:我就骗他说我想看他的玉玺,让他到栈桥来找我,他自然应了。
我便先去栈桥,用匕首撬坏中间几块横木,他自然不知道,过来的时候一脚踏上,横木一头翘起,他猝不及防站立不稳就掉了下去……温兰想起当时情景,越想越好笑,哎哟哎哟地抱住肚子笑得趴在了桌上,等笑够了,抬眼见谢原只是望着自己,面上却并不带丝毫笑意,一怔,慢慢收了笑,从椅子上站起来到他面前站定,小声地道:表哥,我知道他在你心里的地位。
你是不是怪我做错了在生我的气?你放心,我只是太生气了才这样捉弄下他的,不会真让他淹死。
后来我看他真要沉下去了,我就不顾一切跳下去把他捞了上来……谢原暗叹口气。
如果让他早知道,他自然不会应允她这么做。
但是事都出了,他又怎么可能会责怪她做错?见她此刻站在自己面前,一双小手紧张不安地扭在一起,用那样一种怯怯的柔顺目光仰望自己,心里顿时充满了混杂着愧疚的柔情,轻轻包握住她此刻还在扭着指头的双手,低声道:小兰,我没有怪你。
我只是觉得自己无能,没有保护好你,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都是我的错。
温兰腹中暗笑不停,面上却现出更是柔顺的神色,小鸟般轻轻贴靠到他怀里,拿脸轻轻蹭了下他脖颈,喃喃道:表哥,你不要责怪自己啦,你这样我心里更不好受,我知道你也有苦衷,毕竟祖宗为大。
只是我有些怕……他都跟我说了,说你必须要听命于他的,万一以后他再这样逼迫我,那该怎么办?我想我大概不敢告诉你的,怕你知道了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谢原胸中再次涌上了浓重的怒气,对此刻依在自己怀里的这个身子微微发颤的人儿,却是愈发怜爱了。
怕吓到她,强压下就要勃发的怒意,握住她肩膀,望着她低声道:小兰你放心,我晓得该如何了。
温兰楚楚可怜地望着他道:表哥,你……他对你如此无礼,我若再拘泥于祖训束手束脚,往后有何颜面再去见你?一直以来,我本就有个计较,只是没决定而已。
这样也好,我晓得该如何了。
明日我会召集众人,把此事解决掉。
见她仍睁着眼不解地望着自己,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道:往后我和他们,再无任何干系了!温兰大喜过望,轻轻啊了一声,忘形地一把抱住他腰身,踮起脚尖便亲了下他下巴,眉开眼笑地赞道:表哥,前次你在沉香岛救了我的时候,我就认定你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我果然没看错你!我好喜欢你!谢原被她慷慨至极的溢美之辞虽弄得有些害羞,只心里更多的却是一阵阵的喜悦之情。
只是见她还是紧紧抱住自己腰身不肯松手,耳边又不时有外头传来的阵阵响动声,又紧张起来,压低声道:小兰,先放开我好不好?温兰见自己目的达到,也就不为难他了,嗯了一声,松开了他。
谢原终于呼出口气,等心神定了下来,便问她道:还有一事。
玉玺在哪里?温兰笑嘻嘻地道:大概还在埠头的水下吧,我也不清楚。
谢原看出她又在胡扯了,只好耐心劝道:小兰,我既已答应你往后和他们撇清关系,便不是玩笑。
玉玺在你看来没什么,在他们眼中却比性命还重。
要是找不回这东西,他们一定不肯走的。
听我的话,把玉玺还给他们。
温兰认真地道:玉玺是还在水下,但到底在哪里,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见他似要开口,急忙伸指封住他嘴,现在我真的想不起来,表哥你就算打死我我也想不起来。
只有等他们真的要走了,我一高兴,脑子好使了,说不定就记起来了……谢原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看她半天,见她只是一眨不眨地和自己对望,神情愈发显得无辜,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摇头苦笑低声道:真是个……是个什么?温兰耳尖,立刻追问。
小妖精……谢原把这三个字吞回了肚里,只是伸手过去捏了下她的脸颊,闷声闷气道:没什么。
说完转身开了门便跨了出去。
温兰望着他大步而去的背影,捂住自己被他捏得生疼的一侧脸颊,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等反应过来是被他给欺负了,提了口气追出去时,看到他已经一脸严肃地和对面过来的几个人在说话了,连眼角风都没瞥向自己,倒是另几个人,不住拿眼好奇地觑她,只好压下满腹的不忿,朝他们露出个淑女的笑,很是得体地走了过去。
谢原看了眼她的背影,唇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笑意。
~~平日冷冷清清的栈桥埠头,今天却热闹了起来,从中午一直到黄昏,不知道多少人在水里上上下下、用网捕,用笊篱捞,就差把周围一带的水底弄个底朝天了,最后甚至弄出一只惊慌失措的大海龟,只那玉玺却是踪影全无。
日头开始落下海平面,众人也三三两两散去,最后只剩杜万山一人立在桥头面对夕阳,脸色灰败。
夜幕再次降临。
从在大寨议事厅门口和谢原分开后,到现在为止,温兰就一直没再碰见他了。
问了个熟人,说他下午起便一直和鸿源在一起议事。
猜想应该是和答应过自己的那件事有关,便也安下了心。
当晚照常睡了下去,正睡得香甜,忽然被一阵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嘈杂声惊醒,急忙起来打开院门看了出去,见半山腰大寨处灯火点点,不远处还有人正往那赶,随风隐隐似还有呼喝打斗声传来,一惊,急忙去边上找谢原,却见不着他人,想来也过去了。
怎么了?怎么了?马氏也醒了过来,被春芳扶着出来。
温兰忙安慰道:好像是有人打了起来,不过表哥已经去了,想必很快会没事。
马氏哎呀了一声,温兰将她又送回了屋,再安抚一番,□芳陪着她,自己出来了,想过去看下究竟怎么回事,又怕自己过去添乱,正急着,忽见马如龙来了,忙迎上去问道:怎么了这是?马如龙道:没事,没事。
谢大爷就是怕吓到了你和老太太,特意叫我过来跟你们说一声,让你们自管去睡便是。
温兰听到谢原无事,松了口气。
既有个知情的人到了跟前,哪里肯这么放过去,立刻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好像还打了起来?马如龙被追问得紧,只好道:兆公子喝醉了酒,半夜要上去大寨顶楼的瞭望台吹风,被守夜的拦下,起了冲突,然后丁二爷带人赶到,再然后黄大哥也来了,两边人就打了起来。
不过已经被谢大爷制止了。
温兰再看一眼半山处,见灯火依旧透亮,只先前的那阵打斗和嘈杂声却静止了下来,想必确实已经停了,这才吁了口气,目送马如龙离去后,自己毫无睡意,干脆便坐到门口的一个大石臼上托着下巴远远看着半山处的动静。
~~半山大寨里,灯火通明,到处挤满了人,冲突的中心,一边是丁二爷的几十号人,一边是黄凤林的手下,不少人身上已经挂彩,却还与对方的人打斗个不停。
兆文焕正满面酒气地被人扶着在一边,模样却没平日那么潇洒,头发散乱,衣袍也裂了个口,大约是方才冲突时被撕破的。
丁二爷额头破了个角,抹一把,见一手心的血,朝黄凤林骂了声娘便提刀又冲去,黄凤林哪甘示弱,瞪着眼睛迎了上去,两人又对干起来,正兵兵乓乓着,砰地一声巨响,大门被人踹开,众人循声看去,见是谢原和鸿源进来了。
谢原眉头紧皱,朝还在打斗的丁黄二人大步而去,边上众人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让出了条路。
谢原径直到了丁黄二人面前,抬脚踢飞黄凤林手中正要砍向丁二爷的刀,刀带了风声,回旋着飞向顶上横梁,一声闷响钉了上去,刀身嗡嗡震颤不停。
丁二爷呲牙咧嘴,大吼一声继续攻向失了兵器的黄凤林,被谢原一把抓住手腕,道:打了这许久,好歇歇了,二爷!丁二爷只觉臂膀一阵麻木,不由自由便松了手,钢刀叮一声掉落在地。
谢原一脚踢开刀,这才放开他手腕,立在场中望向众人,目光里掠过一丝刀锋般的寒意,冷冷道:都是自家兄弟,大半夜的竟会为了这点小事打成这样,是不是接下来要比着自卸胳膊下油锅了?帮会的规矩,若争场子不分胜负,则各自派出人比狠勇。
你掏自己肠子,我卸一条胳膊,你砍大腿,我就捞油锅里的铜钱,总之稍一示弱,往后就别想继续混下去了。
众人听他这样说,面上渐渐浮上羞惭之色,纷纷低下了头去。
黄凤林已剃去胡须,脸是光了些,只那豪猛之气却丝毫未减,大声道:谢大爷你来了正好,你给放句话。
我的人轮守大寨,那兆公子喝得醉醺醺要闯上瞭望台,被阻拦了便出手伤人,我闻讯赶来制止,这姓丁的竟还与我作对,三言两语不合拔刀便砍了过来,你说我能忍吗?丁二爷道:兆公子身份贵重,这大寨里什么地方他不能去?你的人不长眼睛得罪他,还出言讽刺于我,我又岂能容忍?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又吵了起来,被谢原一声都给我住口给喝住了。
谢原看了眼兆文焕,见他满面通红,微微耷拉着头,显见是没醒酒的样子,略微皱眉,转向已经赶了过来的杜万山,淡淡道:杜先生,今夜之事,你可有什么话说?杜万山脸色阴沉,哼了声道:此地有人连兆公子都不放在眼里,哪还有老夫说话的份。
谢大爷你想说什么,老夫洗耳恭听便是。
谢原缓缓点头,道:如此也好,我便直说了。
我先前将公子送到此处,是为他养伤考虑。
如今公子伤已痊愈,再留下恐有不便,明日我便派人送公子离岛,先生以为如何?杜万山大吃一惊,做梦也没想到他竟会直接下驱客令,圆睁双眼,见他站在那里神色肃穆,惊怒道:谢原,你竟敢对公子如此不恭!莫非你拿先祖……杜先生,先祖遗训,我自然时刻不忘,谢原打断了他话,道,公子血承龙脉,上天蒙宠,他日举大事时,天下人必定惊动,能人贤士,更会如潮涌来,谢原愚钝,难堪大用,不敢耽误公子大事。
且如我先前所言,这横海岛非我谢原之岛,我能决定我之意愿,却无法代岛上之人定夺将来。
思前想后,只能如此,请公子与先生见谅。
兆文焕似终于酒醒,呆呆望着谢原,一脸的不可置信。
杜万山更是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分明就是说往后要和他们划清界限了,一阵急怒交加,指着谢原颤声道:好啊,好个谢家的后代子孙,口口声声说恪守先祖遗命,原来竟是如此恪守之法!你就不怕玷辱了信义二字?谢原淡淡道:何为信义,人人心中都有一番衡量。
我既接过这横海岛,便要为岛上万众权衡利弊。
今日做出这样决断,自也不会叫公子空手而归。
先生应也听说过宏利宝号,船队行走南洋诸国,远至大食拂菻。
我愿把我在宏利的三成股份全部让予兆公子,以此代替我谢家先祖对兆姓人所做过的承诺,公子与先生意下如何?他这话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杜万山心跳也微微加快。
他苦心扶植兆文焕多年,身边也聚了些人,只始终不成大气候,后又千方百计找到了谢家的后人谢原,原本想着凭他声势,若能顺利归己所用,势力自然大涨。
只是先前一番时日处下来,早看出谢原与自己并非一心,方才又听他下了逐客令,虽面上还声色俱厉,心中却早灰心丧气,不想现在凭空竟能得到宏利的三成股份。
这是一笔什么样的钱财,他自然清楚,几乎立刻便要应下了,却极力忍住,低头沉吟半晌,才冷哼一声,道:还有大玺。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必定被你表妹藏了。
你叫她归还,得回玉玺之后,你这地方,便是求我,公子也再不会留!谢原道:先生果然明理。
如此便好。
我保证大玺必定完璧归赵。
等等!丁二爷忽然大叫,人各有志,我再不想窝在这地方当一辈子被官府通缉的盗匪!谢大爷你不愿辅佐公子,我和我手下这些弟兄却愿意!公子既要走,我也不欲留于此地,这就带了我的人归向公子,谢大爷你不会不应吧?谢原望向他,沉声道:我向来不会以己意愿施加于人。
二爷若真有此意,谢原不敢阻拦你的富贵,有谁愿意随了你,我也一并会放,等明日叫鸿源理出账目,大家拿了各自所得,各奔前程便是!丁二爷面上露出喜色,转向兆文焕和杜万山,抱拳道:公子在上,我丁奎从今往后唯公子马首是瞻,誓死效命!好,好……杜万山一阵激动,扶起犹自发怔的兆文焕,恨恨看了谢原一眼,头也不回地去了。
黄凤林抚掌哈哈大笑道:都散了散了!好,好啊!这一走一大窝,往后老子可算省心了!大厅里众人终于渐渐散了,鸿源见谢原还静立不动,到了近前笑道:恭喜大爷,往后再无牵绊。
谢原收回神,微微笑道:承你吉言。
鸿源回头望了眼丁二爷等人离去的背影,微微压低声,道:大爷,丁二爷竟会这般决定,委实出乎我的意料……谢原目光微闪,道:丁奎此人,虽气量偏狭,但颇有审时度势之能。
兆公子恐怕难成大事。
以他之能,应该不难看出。
那他还要随他……鸿源皱眉不解。
谢原沉吟片刻,道:如他所言,人各有志,终归兄弟一场,但愿往后人人得偿所愿便是。
~~温兰一直抱膝坐在门前石臼上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看到火把光从半山处渐渐散开,再等了片刻,听见有脚步声传来,猛地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这边过来,心中一阵欢喜,急忙跳下去迎接。
谢原与鸿源分开下得大寨,天已近五更了,刚转过个拐角,远远便看见温兰竟坐在门口的那扇石臼上,仿似也见到了自己,正要下来,一怔过后,急忙大步过去,伸手出去便接住了她。
海岛夜间风凉。
他摸到她一双小手冰凉,身上也似沾了更深时的重露潮气,一阵心疼,道:怎的不去睡觉,要在这里傻等?温兰冲他笑,一双眼睛亮得胜过夜空里的星,轻声道:我怕你出事,睡不着,索性在这里等。
谢原感动万分,握住她手轻轻揉搓,以自己的温度暖她的手,道:没事了。
他们明天就走,往后我和他们也再无干系了。
这一句话,温兰已经盼望已久,现在真的听到从他口中说出,一颗心竟兴奋得跳个不停,一下抱住他腰,问道:真的?你没骗我?谢原见她此刻模样,天真便如烂漫孩童,压下满满的喜悦和爱怜,双臂用力回箍住她,附到她耳边道: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温兰这才定下心神,笑眯眯道:我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他掉下水我去救他时,好像顺便还摸走了他腰间的那个破印,给塞到了岸边垒出来的石头缝里。
他们只在下面找啊找的,找到明年也找不着。
谢原忍俊不禁,轻轻拧了下她脸,道:你可真调皮!温兰见他又拧自己的脸,立刻想起昨天被他欺负的一幕,不甘示弱,伸手便狠狠扭了下他的腰,谢原怕痒,低声笑了起来,两人正闹着,温兰忽然闭口,警惕地回头看了眼院子方向,这才轻声道:表哥,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睡。
反正天快亮了。
我还没看过海上日出,你带我去看日出好不好?她都这样说了,谢原哪里能拒,牵住她手便领她而去。
黎明前的黑暗里,两人穿过一片林子,往横海岛最高的主峰拾级而上,行到一半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就爬上了谢原的背,被他负着一直到了峰顶,找了块平整的石头,依偎着舒舒服服地靠坐到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