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府接海,附近海域星罗棋布着大小岛屿。
因了气候水体适宜,所产珍珠被尊上品,自古起便被历代朝廷列为贡品。
从前朝的北汉开始,附近数个盛产珍珠的珠母海和珠池便被列为禁区,禁止民间私自采珠,发现者立刻施以重刑,更把为朝廷采珠的珠民世代划为贱民,永生不得改业。
到了本朝,更变本加厉。
朝廷不但关闭了前朝就有的市舶司,禁止一切海上贸易,特意还沿着海域一带建了城池派兵驻守,既防倭寇海盗,也监控珠池,顺带对付反抗的珠民。
这其中,最大的一个城池便是白龙城。
白龙城下辖乐民、永安等十寨,寨民大多为无地的珠民,日常事务统归白龙城巡检司管辖,下设弓兵。
除了巡检司这个级别最低的地方机构外,还设太监公馆,常驻着皇帝派下的采珠太监,又不时有御史或大使来督办采珠,逢特殊情况时,也会从府城里抽调都知监等武官协同巡守。
可谓文武官员、中央地方齐齐出动,声势浩大。
这亦从一个方面可见皇家对珠池的霸持心态。
温兰上了岸,被周贵送去白龙城的时候,并不担心找不到人。
李三娘说过,她姨母的儿子就是白龙城的巡检。
姨母的儿子,又比三娘大,那就是表兄了。
等到了城防关卡处报出名字,想必就能认亲。
周贵送温兰到了城门附近。
温兰知道他急着办货回程,送自己过来还是拐了远路的,谢过他一路照拂后,请他止步。
周贵见靠近城池,路上到处可见军民往来,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了,叮嘱她小心后便急匆匆离去。
温兰抓紧包袱,定了下心神,便跟着前头入城的人往城门去。
那里几名弓兵正守着,看见有面生或可疑的,便叫停检查。
温兰到了近前,不等对方拦下自己,便朝个生得面善些的弓兵道:差爷,我是来投亲的。
我叫李三娘。
我姨母和表兄在这里。
表兄名叫谢原,说是这里的巡检。
你可知道?这弓兵名张翰。
听到这拎了个包袱的女子一开口便说自己上司是她表兄,不敢怠慢,急忙回身冲里头的另个人叫道:常领护,这里有人说谢大人是她表兄,要来投亲的!温兰顺他叫喊方向看去,过来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浓眉大眼,长得颇为周正。
见他望向自己,便朝他笑了下,主动递上了李三娘的那张路引。
领护是巡检司巡检的助手,相当于副官。
这年轻人名叫常宁。
他其实不认字。
但见站对面的是个妙龄女郎,生得也好看,便不想在她面前露怯,接了过来,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这才点头道:是了。
我知道你。
我送你过去。
温兰早瞥见他把那张路引拿反了,偏又装得像,实在想笑,怕他尴尬,忙抬手捂住嘴,掩饰般地轻轻咳嗽了下,这才笑道:那就有劳常领护了。
常宁看到她憋住笑的样子,猜到大约是被瞧出来了,一张脸微微发红,顿时连说话也不利索了,结结巴巴道:别……别客气。
叫我常宁就行。
这就走。
说罢把路引往她手上一塞,扭头便走。
温兰跟了上去。
常宁起先一直大步在前,丢下温兰一大截的路。
渐渐等起先那阵窘迫过去后,便放慢了脚步。
温兰想趁认亲前多了解些那家人的事,追了上去问道:常领护,我表兄现在在哪里?常宁不敢看她眼睛,只盯着自己前头的路,道:谢大人三月里便与督办一道护了一批贡珠入京,还没回。
不过应也快了。
飞快看一眼温兰,又补了一句,你姨母一直对我说你会来,叫我多留意些。
温兰哦了一声,心又放下了些。
毕竟是冒充别人来认亲的。
第一天过去,要见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表哥不在,是件好事。
温兰从先前李三娘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判断姨母应该对自己这个外甥女有感情的,只是不知道表嫂为人如何。
想了下,又试探着问道:我姨母和表嫂她们可都安好?常宁惊诧地看她一眼,摇头道:谢大人尚未娶亲。
老太太都好,只是眼睛不大好。
温兰不知道那个表哥竟还没娶亲,忙补救道:我家和姨母一家隔得远,多年没通信往来,这才……常宁点头道:也是。
如今到处兵乱,西北鞑子,中原寇贼,没一处得太平。
有些隔得远的亲戚,一辈子都没消息也有。
温兰见自己一开口就问错了话,怕再说下去露馅更多,便不再开口,只默默跟着常宁走。
倒是常宁,一开始的拘束过后,话开始渐渐多了起来,主动跟她说了一堆。
所以等最后到了时,温兰不但知道了自己姨母家的一些近况,连常宁今年十八,家住城南,尚未娶妻这些也晓得了。
快到了!常宁指着前头不远处,道,那就是巡检司了。
前头听事厅,后头私宅。
老太太知道你要过来,隔几日就找我问消息。
如今你真来了,她想必要高兴了。
说罢加快脚步带路。
温兰看了眼自己往后要落脚的地方。
见是座带了大门的四方大宅。
虽然有些陈旧,但因了前头是衙门的格局,瞧着比边上的普通宅子还是要显眼许多。
老太太,你外甥女过来啦,我帮你把她领来了!常宁一进后面的私宅院子,立刻就迫不及待地朝里头大声嚷嚷。
很快,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扶着个老妇人出来。
那老妇人年近五旬,头发花白,身穿洗得泛陈却很干净的蓝黑色布衫,一双手往前探着,一边急急地走,一边道:哪里?那里?真的来了?三娘真的来了?温兰先前听常宁说话,知道这老太太因为眼睛不便,那个表哥大部分时候又不在家,所以雇了个名□芳的小丫头照看着。
现在出来的这两位,一个想必是春芳,另个便是李三娘的姨母了。
温兰呼口气,迎了上去,握住老太太的手,道:姨母,我来了。
三娘的母家姓马。
马氏听到个年轻女孩儿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别的,想起自己妹妹一家的不幸遭遇,顿觉悲从中来,一把将温兰紧紧搂在怀里,眼中已是滚下泪,哽咽道:孩子,你可来了!可怜我那命苦的老妹妹……温兰本无多大悲戚。
只被马氏这样紧紧抱着,觉到她的悲伤,想起自己不过少女时便也没了父母,一阵感同身受,被勾得鼻子发酸,忍不住也红了眼睛,一老一少都在垂泪。
边上看呆了的常宁和春芳忙过来劝。
马氏终于渐渐止住悲伤,待两人都擦了泪,伸手去摸温兰的脸,道:一晃眼,竟长这么大了。
姨母记得上一回见你,你才豆丁大,姨母还抱了你。
如今……老太太的手心粗糙,摸在温兰脸上,细嫩皮肤立刻感觉到粗硬老茧的刮擦,只温兰却并不反感,只是见她摸着摸着,面上似又有悲戚之色露出,这才扶住她,劝道:外甥女无依无靠,姨母能收留我,我母亲在天之灵知道,也必定会感激。
姨母别再难过了。
马氏又唏嘘一阵,这才完全从与外甥女初见面的悲喜情绪中脱了出来。
谢过常宁,送他走后,一边领着温兰进去,一边道:你来了就好,姨母早□芳给你收拾出屋子了,安心住下便是,往后再也不走了。
这就是你家。
说着忙□芳先带她去房间,好消消路上的疲乏。
长途行路,现在终于到了目的地,这个姨母又是这样和善的人,温兰整个人放松下来后,确实也觉得累。
听马氏这样说,便应了下来。
那个□芳的小丫头便笑嘻嘻地接过温兰的包袱,领着往她屋子去,马氏也跟着张罗。
衙门虽然破旧,但后宅的地方颇大,还带了个种满花草的院子。
温兰的屋子在东厢,与马氏隔壁,床上铺了凉席凉枕,收拾得干干净净,推开窗子,隔着纱窗,满眼的各色鲜花。
春芳见她似是喜欢,高高兴兴地道:三娘子,这屋子还是我给你挑的呢。
咱们这里天热,一年四季都有花。
天也要晚了,你且和老太太说着话,我去做饭。
说罢轻快而去。
马氏眼睛不便,儿子老大不小了还不成家,也不常回,这两年更甚,有时数月才回家一趟。
身边的春芳又年少不经事,难免寂寞。
现在终于盼到了亲外甥女,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牵了她坐一处问东问西。
温兰小心应答。
知道的便说,不知道的便含糊混过去。
马氏问到那个带她过来的人。
温兰本是不想说路上曲折。
但想到这时代通讯不便,那个原本捎带李三娘上路的生意人已经死了被埋在乱葬岗,他的家人却极有可能还不知情,仍在家中等待他回。
若不说,似乎不当。
想了下,便把路上遇到山贼被劫了货,那人病死的事说了出来。
至于自己,只说后来运气好,搭了条顺风的船,这才一路过来了。
幸好有惊无险,姨母不必为我担心。
最后,她这么说道。
马氏果然惊吓,心有余悸自责道:都怪姨母考虑不周。
这外面这么乱,本该叫你表哥亲自去接你才好。
只是当时收到你口信时,你表兄已经公干出去了,至今还未回。
姨母当时只想让你快些来,想到那客商常年行走,这才托了他将你顺路捎来。
不想竟遇到这事。
幸而吉人天相你平安到了。
只是可怜那人竟遭不幸。
姨母明日便找人传信带给他家人。
便是死了,也须得让他归乡才好。
温兰点头称是。
等到天色渐暗,灯掌了起来,温兰说完自己遭同村王二悔婚,春芳来喊吃饭之时,陌生之感全消,两人已经亲得像母女了。
马氏起身,轻拍温兰的手,安慰道:孩子你莫难过。
姨母晓得你自小就是个乖巧听话的。
那个王二背信弃诺,本就不可信靠。
那样的人,去了便去了。
你年纪也才十八,往后姨母会替你做主。
温兰有些汗颜。
只感动于马氏对三娘的关爱,真心实意地道谢,扶着她出去。
吃饭的时候,马氏像是忽然想了起来,对着温兰笑眯眯道:你表兄上一回见你时,还是十几年前,如今你都这么大了……他还不晓得你过来的事。
等回家见到,必定认不出来了。
温兰对这个表兄没半点感觉。
只马氏既然这么说,自然也顺她口风附和几句。
你这个表兄,简直要气死我了!马氏被勾出了话头,忍不住埋怨起儿子,年纪一把了还不成家,我说他,他只推脱。
从前还好,这些年越发不见人,也不知道整日都忙些什么!你既然到了,等他这次回来,姨母一定要叫他好好给我在家留着,再那样不见人,看我怎么敲他!温兰没想到马氏对自己那个表兄这么不满。
自己初来乍到还是冒牌的,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拿表兄事忙诸如此类的套话来劝几句。
老太太这才渐渐露出笑颜,叹道:还是你懂事可心。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当晚,温兰早早收拾歇了下去,几乎什么都没想,沾枕便入了梦,睡了到此以来最甜美安心的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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