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爹,孩儿明白!甄克善恭恭敬敬的回答,脑海中立刻闪现过四书五经的影子,还有那得意洋洋的仿佛带着嘲笑的孔孟的脸,顿时心里翻腾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厌恶。
什么时候,他才能像雄鹰一样展翅翱翔于九天之上,冲锋杀敌,保家卫国,立功边关呢?也许,这永远都将是一个梦吧?钰儿,你真是糊涂了!计子茜那个卑鄙小人,你居然还跟娘说什么礼尚往来?哼,我看礼尚往来是必要的,不过,不是这么往来!甄克善眸中不觉闪过一丝冷厉。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暗算了他心爱的妹妹,还害得她差点丧命,计子茜的胆子也太大了点!哥哥,这本来就是应该的啊!计夫人都作出这等姿态了,我们也不好不给人台阶下的。
甄钰无辜的向甄克善笑了笑,然后问道:对了哥哥,这些日子玉霞记那边如何了?白延曲可有跟你汇报?甄克善失笑道:你说白延曲啊?他倒是找了我两次,跟我说了些铺子里的情况,不过,我也不大懂,也就没怎么听!你既然这么着急,明儿哥哥带你去一趟不就行了!甄钰心中正有此意,听了这话很高兴笑道:好啊!那明天早饭过后咱们就去!这次送往忠勇侯府的礼物,她一定会好好的挑的。
甄克善送她回到玉兰苑,自己便也回去了,老爹刚刚提点一番。
即使是做样子,他也该回去勉强翻两页书,不然,等会万一老爹心血来潮跑过去查看。
他又得挨一顿训!探花郎的儿子,不是那么好当啊!甄钰沐浴洗漱之后,换了一身姜黄色的绣花软绸中衣。
外边披着银蓝色的披袍,吩咐莲子、桂圆备下笔墨纸砚,盈盈坐于书桌前。
姑娘,夜深了姑娘还是早点儿歇息吧!这么晚了姑娘还要写字吗?莲子斟上一盏热茶,向甄钰笑了笑。
甄钰紧了紧身上的披袍,回头笑了笑,眸中亮光微闪。
柔和的烛光下,她的面容呈现出一种似迷雾般的神采,她挥挥手淡笑道:我心里有数,这里没有你们什么事了,都下去吧!我不叫人。
不许进来。
莲子怔了怔,突然觉得姑娘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似的,眸中的光辉依然明亮,只是,明亮中带着一股清冷的神色,因这股神色的融入,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傲然和冷寂。
是,姑娘!莲子下意识的别开眼光,垂眸屈膝。
应声而退。
瞧着轻轻掩上的书房门,甄钰轻轻叹了口气,扭头望着静静跳跃的烛火,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抚过铺呈面前的雪浪笺,淡淡的哀伤如遇暖初溶的春水,缓缓的蔓延心上。
眼眶中渐渐凝上一层潋滟的水光。
娘亲……甄钰轻轻低唤,纤细的手渐渐弯曲紧握成拳,抵在胸口。
她垂着头,将心头汹涌的悲愤哀伤压抑下去,强迫因颤抖而耸动的肩头平静下来,咬着牙一字字道:你等着瞧,我怎么为咱们报仇……她突然抬起头,眼前的烛光透过水雾变得支离破碎,她轻轻拭去眼中的泪水,仰起头,长长缓缓的舒了口气,随后提起笔,略一思索,便在光洁雪白的雪浪笺上飞快的描画起来。
她描画的,是一幅绣花样子。
这是前世见过、描画过无数次的花样子,娘亲手把手教过她,娘亲曾经颇为得意的告诉她:她画的鸳鸯,与别人的不同……第二天,甄钰随着甄克善来到玉霞记,铺子里的生意比之先前不知好了多少倍,掌柜和伙计服务格外热情周到,一扫先前那种颓丧、败落的景象。
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是认得他们兄妹的,掌柜的忙赶上来笑着招呼两位少东家!看他们的样子,掌柜的便知是来找白延曲的——两位少东家如今是铺子的当家,他好久没来了,来了自然是要见大掌柜的!掌柜的殷勤的一边笑道:两位少东家,大掌柜的这会儿恰好在后边账房里呢!两位爷这边请!一边将他们引了过去。
你去忙你的吧,我们自己认得路!甄钰摆摆手笑了笑,与甄克善二人一路说着话进了后院。
白延曲见到甄钰十分欣喜,忙请他二人坐下,亲自奉上茶,屏退左右,方上前恭恭敬敬见礼,竟似有些迫不及待似的笑道:二姑娘,您可来了!白延曲正欲向甄钰报告这段时间来铺子里的生意情况与盈利情况,甄钰打断他笑问道:绣娘和裁缝的事如何了?白延曲呆了呆,笑道:正要跟姑娘禀这事呢!绣娘已经请了十八位,裁缝请了四人,她们手艺都不错,人也很聪慧勤奋上进的,已经设计出了好几种新鲜样式,订单也收了不少!生意也比上月好了好些呢!甄钰笑着点了点头,赞许道:大掌柜办事的效率还真是高!这些绣娘估计大多数是从民间请来的,她们身份低微,好不容易有这个出头的机会自然会竭尽心力的创作。
她们来自平民阶层,所描绘的花样跟上流社会流行的虽然不同,但是进了玉霞记之后,什么样的好布料、新花样见不着?两下里思想碰撞,融会贯通,加以改进创新,设计出新式花样并非难事。
二姑娘过奖了,这些绣娘和裁缝,二姑娘要不要亲自见见?白延曲又笑道。
甄钰摇头说道:见她们倒不必了,我这里有些活计,让她们立刻赶出来!这样吧,你把其中领头的给我叫来!白延曲有些诧异的瞟了面色沉静的甄钰一眼,拱手道:是,二姑娘!那么属下便让人叫柳三娘过来!柳三娘并不在这一家铺子中。
乘着中间等候的时间,白延曲便将这段时间以来玉霞记的经营状况向甄钰详细汇报了一遍,至于甄克善,他可没有耐心留在这里听隔行如隔山的话。
早已溜出去转悠去了。
不多会柳三娘来了,穿着翠色的对襟窄袖褙子,鹅黄镶边绣着细碎花边。
下边是白绫襦裙。
进的屋来,柳三娘自自然然的揭下头上戴着的帏帽,向甄钰福身道:柳三娘见过二姑娘!二姑娘万福!柳三娘说着轻轻抬起头来。
只见一双格外清亮如水的眸子对上自己的目光,盈盈眉目令甄钰有一刹那的惊艳。
但惊艳是短暂的,随之入眼的,便是柳三娘左边脸颊上一块掌心那么大的乌紫疤痕,这块印子从她眼睛下一直延伸到上嘴唇处。
呈椭圆形,几乎占据了一整张脸,活生生将她原本俏丽的容貌打入了最底层。
柳三娘神色恬淡,态度从容,就这么静静的站在甄钰面前。
丝毫不觉自惭形秽。
甄钰发现她的发髻仍是姑娘样式,笑了笑,不觉顺口笑问:你就是柳三娘?可曾许了人家?柳三娘微微一怔,随即摇摇头,神色平静的说道:回二姑娘话,民女长得太丑了,不入时人眼,并未许配人家。
甄钰心里一阵轻叹,忍不住对她大起好感。
轻轻叹道:这世上多的是有眼无珠、贪爱皮囊以貌取人之辈。
不识鱼目与珍珠的人,碰上也不会幸福,三娘你值得更好的!柳三娘和白延曲相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显现出浓浓的惊讶。
柳三娘所见过的女子,见了自己这副模样除了嘲笑便是不屑,甚至厌恶。
从来没有人像甄钰这么说过,更别提甄钰还是出自名门的大家千金。
谢二姑娘谬赞!二姑娘此话深合民女心意!不过,柳三娘笑了笑,瞅了白延曲一眼打趣道:其实白大哥倒一直不曾看不起民女,民女还以为跟他有缘呢,谁知他竟也娶了亲了,民女已经打算这辈子孤独终老了!三娘,玩笑不要乱开!我一直只把你当兄妹看待!白延曲急忙表白,讨好的瞧了瞧甄钰的面色。
话说,锦心可没少在他面前念叨夫人、二姑娘如何如何,而甄钰对锦心的亲近亲密他也一清二楚,万一甄钰恼怒起来,在锦心面前说上几句,那他可就完蛋了!二姑娘莫怪,民女只是开个玩笑!白嫂子那样的好人,与白大哥正是良配,我只有祝福他们,替他们欢喜的!柳三娘见白延曲急了也忙笑道。
甄钰微微一笑,说道:三娘你我不了解不敢说,但是白大哥对锦心的心我是信的!意思就是,柳三娘你便是当真想要插一脚进去,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二姑娘真是个痛快人!柳三娘听了这话非但没有生气尴尬,反而满脸的欣赏,她恭恭敬敬上前向甄钰福了一福,慨然道:二姑娘,民女不但貌丑,而且脾气不好,民女是很挑东家的,民女今日终于挑到一个好东家了!二姑娘,只要您不赶民女走,民女愿意倾尽所能一辈子为姑娘效劳白延曲心里松了口气,听了柳三娘这话他目光微微一瞟,心头又是一松。
柳三娘刺绣的手艺极好,但是脾气也极古怪,也曾有不少大户人家或者有名有号的绣坊求到她头上,她却总是随着自己性子高兴来,这些年没少得罪人,如今她终于肯稳定下来,投靠玉霞记,也算身后有了靠山,白延曲自然也是替她高兴的。
三娘快快请起!三娘肯留下来我求之不得!三娘放心,玉霞记绝不会亏待了三娘,如果三娘当真终生不嫁,玉霞记也养得起!甄钰笑着微微向前倾身抬了抬手,单从柳三娘这份自信,甄钰便知她的绣工绝对不差!因为前世她的母亲,也有这么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气,这种傲气,她再熟悉不过!谢二姑娘!柳三娘望着她,眸光中水亮点点,第一次露出了发自肺腑的真诚感激。
对了,不知二姑娘传民女前来,所为何事?柳三娘随即又问。
甄钰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绸软缎手帕递给柳三娘,微笑道:你且瞧瞧这块帕子绣工如何?是。
二姑娘。
柳三娘笑吟吟的接过手帕,轻轻展开一看,眼睛一亮猛然睁大,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她的眉头不觉轻轻凝起。
细细的用手触摸一针一针的针法,喃喃道:力度尚有欠缺,可是这针法。
这布局,真是,真是——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自诩针法天下无双,可见了这副绣品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出五年,此女成就必然在我之上!不知此件绣品出自何人之手。
二姑娘可否代三娘引见?柳三娘望着甄钰的目光充满热切。
一旁的白延曲轻轻瞟了一眼不觉吃了一惊。
他眼睛一花,只觉那一方绣帕上绣着的四只虾前后相间、左右相随,触须长脚摆动,似乎要活过来似的,那米粒大小的眼睛黑亮异常。
充满神采,直逼眼目。
甄钰轻轻笑了,淡淡说道:这是前些日子我绣的,不想还能入得了三娘的眼,可见果然是不错的。
可见,果然与娘亲手艺有几分神似了。
甄钰前世娘亲邵心萍虽然一边把她打扮成男孩子来养,但另一边却又无比严厉的教她学刺绣。
甄钰原本是不肯学的,但是自从看到母亲为了生计常常熬到半夜刺绣,不用她劝。
她一声不响咬着牙学,数年积累下来,居然也小有成就,虽仍达不到母亲的水平,可是一般绣娘却都比不过她。
甄钰心里不由暗暗佩服,柳三娘果然是有些本事的。
仅凭一副绣作便看出自己力度不足,这具身体可不就是力度不足吗?力度不足,起针、落针、转针时难免有所凝滞软弱,一般人看不出来,但技艺精湛又精湛之人却是瞒不过的。
二姑娘?柳三娘这回是真正目瞪口呆了,微张着嘴,瞪着甄钰,捧着那方绣帕,半响眼睛一眨不眨,嘴里一个字说不出来!白延曲也同样目瞪口呆,如果不是因为柳三娘称赞在先甄钰说明真相在后,白延曲宁肯相信柳三娘转了性子懂得谄媚巴结也不肯相信这栩栩如生、充满灵动之气的手帕是甄钰绣成的。
是二姑娘?这不可能!柳三娘脱口而出。
甄钰不说话,抿着唇细细的眉毛挑了挑。
对不起二姑娘,民女,民女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太,太不可思议了!柳三娘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说道。
她心里仍是暗暗纳罕,甄钰只有十岁,按她的经验和刺绣知识来说,她敢肯定一个十岁的孩子绝无可能绣出此等作品,要学会这么多种针法,并且将各种针法融会贯通,流畅过渡,并未一朝一夕可以练成。
更何况,据他细细看来,这小小的一幅绣品上,至少有四种针法,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有几种针法我教给你,两天之内,你能学会吗?甄钰凝着柳三娘忽然开口,然后又紧跟着道:我说的学会不是粗粗学会那么简单,而是至少能够达到我这件绣品的水平,三娘,你能吗?柳三娘又愣住了,眼睛里闪闪发亮,脸上也忍不住呈现出一种跃跃欲试、心痒难熬的兴奋之态来。
身为一个痴迷沉醉与刺绣的绣娘,还有什么比甄钰此言诱惑更大的?没有!柳三娘心里火烧火燎的发痒,她低下头细细的摩挲研究手上绣品的一针一线,犹豫半响,咬牙点点头道:二姑娘,民女可以试试。
甄钰眼中露出一缕失望,摇头道:不是试试,而是必须。
你能吗?如果不能,我也不勉强!试试,她好像没有那么多时间准备了。
经此一手惊艳亮相,白延曲对她更加心悦诚服的佩服。
因此,当甄钰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按照这个地址派人悄悄前往江西抚州柳河镇打听一个叫做邵琬清的女子时,他连一个疑惑询问的眼神也没抛出就满口应承了下来。
并且郑重保证秘密性,请甄钰尽管放心。
柳三娘又垂下了头,目光闪烁不定,研究了更多一会,她抬起头,目光热切的望着甄钰,毅然决然道:二姑娘,民女一定做到!好!那么现在就开始吧!甄钰满意的点点头,笑道:你马上准备丝线绸缎绷子等物。
白掌柜,我这里有一份单子,麻烦你叫人按照上边的描述准备一份,我今日要带回府中。
是,二姑娘!白延曲和柳三娘一起答应,各自分头。
柳三娘去找绣线,白延曲瞧了瞧单子,单子上列的也是各种颜色的丝线和刺绣的底绸。
柳三娘十分聪慧,甄钰将母亲的独创的针法细细的向她讲解,不多会她便学会了,虽然在运用上力度、方向还有些生涩,但凭她的底子和热情,练习两三日应该没问题。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手臂受伤尚不能过多使力,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这份大礼,即将送往忠勇侯府,她不想再拖下去了。
教了柳三娘一遍,甄钰让她自己练习,又招了白延曲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