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阿娥已经在往死里抽打那个莺儿,鞭子是容凛递上去的,红颜知己们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哭成一团。
然而容凛毫不在乎,围着仆妇乐呵呵的,嘴里还一直在念叨着:阿娥你累不累啊我给你揉揉……阿娥你渴不渴啊我给你端茶……阿娥你耍鞭子的架势太威猛太潇洒啦我好喜欢……阿娥你……哎?阿娥你为什么要抽我……好好好我闭嘴!……算了算了你抽吧,我给你抽,只要阿娥能消气……嗷!嗷嗷——!阿娥我滚了!不要再踹了阿娥!饶是已经被刺激得够多了,红颜知己还是目瞪口呆了:这个又谄媚又恶心的猪头,真的是玉树临风潇洒无比极端在意自己形象的老爷么?老爷失心疯了?他回过味来会不会没脸见人上了吊?瞪什么瞪!你们这群贱妇!阿娥让你们滚出府去!!!老爷!不要喊了,我爱的只有阿娥一个,嗷阿娥别踹,我知道你害羞……看什么看,侍卫侍卫!把她们拖出去!赖着不走的,乱!棍!打!死!观候多时的侍卫面面相觑,他们也觉得老侯爷是失心疯了。
可还是要听令,于是被踹到流血的、哭得脸颊红肿的、因为躲闪而衣衫散乱的红颜知己们被兜着头拖出镇北侯府。
从后门。
好一出闹剧。
承衍帝一转头就瞥见了容顾的冷笑,不由为那群红颜知己们念了声阿弥陀佛,他自己上心的事情少,容顾上心的事情也不多,但上了心就会全力以赴,对容顾的固执,他深有体会——容顾决定了要报复,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会不死不休,而且一般比较粗暴……再念一遍阿弥陀佛好了。
承衍帝知道容顾想念她的母亲了,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毕竟白燕是臣妻,也是岳母,承衍帝忖度着安慰:夫人在天之灵会欣慰的,因为她最在意的就是你了,你一直很做的很好,绝不会让她失望,她在天上与你父亲相聚,想来也会幸福美满,而这个容凛——承衍帝指指顶着猪头脸而不自知,还嬉皮笑脸围着仆妇团团转的容凛,夫人从没放在心上过。
天地间有一瞬的安静,和院子里的吵嚷纷乱对比鲜明。
嗯,臣知道了。
半晌,容顾微微颔首,眼眸清水般透亮,谢意十分明显:谢陛下。
承衍帝心下一喜,他喜欢容顾和他说话的时候越来越随意的表现,他也知道容顾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了容凛和这群红颜知己陷入仇恨,不值得。
承衍帝细细看着容顾的眼睛,那眼里正映照出万里晴空和浮云千朵。
就是这样。
——他的镇北侯是属于北疆的,属于大晋的,属于天下万民的,她是展翅的雄鹰,自当翱翔于天际,完全不该被容凛这种人绊住脚步。
他们的血,不配沾染朕镇北侯的刀锋。
承衍帝的心里话脱口而出。
他们不配。
容顾完全不必在意他们。
就像她的母亲白燕一样。
白燕从来没把容凛放在心上过,所以算计起来果决狠辣毫不留情,直到死亡那一刻,容凛也没在她心里占上什么地位。
相反,容凛却被困住了,他就算在享受无数美人殷勤服侍的时候,都在想着白燕,恨着白燕,他想让白燕后悔拒绝他,他想看着白燕求饶服软,渐渐地走火入魔,做一切事情的出发点都是白燕……甚至把这份恨意延续到了白燕的儿子容顾身上。
这到底是爱是恨,恐怕容凛自己也搞不清楚,一辈子逃脱不了名为白燕的枷锁,可悲又可怜。
*****承衍帝心生感怀,容顾心里也不平静——她不怎么明白皇帝对她的情,却明白了皇帝对她的珍重和信任,方才那句话狠狠钉在她心里——皇帝认可了她对大晋的重要性。
他们的血,不配沾染朕镇北侯的刀锋。
这比对她说一万句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开怀,珍重和信任,都曾是她做梦也不敢想象的事情,而今她得到了……而她,自然也该为眼前人做点什么,有一种想法早就盘旋脑海,现在,正是合适的时机。
于是承衍帝就看见他的镇北侯缓缓扬起了头,直直对上他的眼——平时镇北侯很少直视帝王之尊,目光中的意味他辨不分明,嘴里吐出的话却是冷厉如冰:臣的刀锋自不会被他们沾染,陛下的呢?承衍帝的瞳孔一瞬间紧缩,他听到了自己咚咚咚的心跳。
陛下可否赐教,您,到底在恨些什么?到底在恨什么……语意如锋,带着厚重的压迫感。
承衍帝不能动弹,也许战场上直面镇北侯的人就是这种感觉——你知道她的刀即将砍到身上,也看到了行刀轨迹,可无论如何使尽全力也躲不开去……正如此刻,他想说朕什么也不恨,朕是皇帝,有谁配得上朕恨之类的话敷衍一下,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承衍帝觉得这分明是在被拷问心灵,镇北侯如此认真而敏锐,这让自己如何编出假话欺骗于她?那臣换个问法,陛下您在恨谁?镇北侯丝毫不给皇帝喘息的时间,清透明亮的眼睛下,一切隐瞒无所遁形。
于是——恨朕自己。
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在他失而复得的镇北侯咄咄逼人的目光中,承衍帝说出了埋藏在心底的这句话,连他自己都惊异于自己的干脆。
恨自己。
这句话的威力有点大,执意把帝王心事逼出来的镇北侯也不禁微微一怔,可从皇帝的神情看,这分明是真的,眼前的皇帝确实是在——恨他自己。
不知怎的,镇北侯有些心酸,因为皇帝正用复杂到了极致的目光看着她,浓重的悲哀浅浅的希冀似乎还有淡淡的……绝望?她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皇帝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变成这样的事情,可就是觉得眼前的皇帝面上带着笑,心里却在哭。
于是镇北侯发现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覆在了皇帝手背上,曾经的小皇子喜欢嚎啕大哭引起人们的注意,现在的长大了的小皇子不哭了,却只用一个眼神就轻而易举地扯得人心肝发疼。
镇北侯蹙起眉,她的心在疼,疼到直想捂住胸口。
明明战场上刀斧加身都不会这么疼的。
镇北侯的表现无疑被眼前男人捕捉到了,只见他微微勾起一个笑,阳光缓缓浸入眼中一点一点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他就那么笑着,细长的眼睛眯起来就像一只偷到肉的小狐狸,瞳仁里泛着波光,嗯,再配上他们皇族标志性的好相貌,好看到……让看见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于是镇北侯就随心而笑了,然后她就听到皇帝用他同样好听的声音发出一声喟叹:恨不恨不重要,因为朕的容卿,就是朕的忘忧酒呀。
忘忧,饮之忘忧之酒。
镇北侯忽觉眼角酸涩。
说出了这么煽情的话,皇帝的却还不罢手,他居然像登徒子一样猛地,捏起了镇北侯的下巴!修长干燥的手指暧昧地逡巡……镇北侯觉得骨头疼,因为皇帝这家伙实在是太用力了。
她吃痛,却没发出声音,只是睁大了眼,皇帝这是在……调戏自己?皇帝带着浓厚侵略性的目光一寸一寸在肌肤上滑过,像是一只终于逮到羊羔的大尾巴狼在琢磨着从哪里下口比较舒服。
被这么看着,镇北侯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满腔热血就要涌到脸上!有些太近了,近到浓烈的龙涎气息闯进鼻翼,冲得镇北侯的腿有些软。
镇北侯颤了颤,还是坚持着没有后退,她突然就不想服软,就像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冲杀过来的敌军一样。
呵,容卿……一声轻笑,伴随着炙热的吐息喷洒耳侧,很痒。
这是……取笑?镇北侯莫名有些着恼,她大概知道皇帝想要干什么,虽然没什么经验,可她不已经很努力在配合了么?有什么好笑的。
皇帝想说什么就干脆说,想做什么就干脆做,哪里学来这么折磨人的手段。
还是说……皇帝喜欢顺从温柔循序渐进的?算了,他想什么都随他。
皇帝喜欢慢慢来那就慢慢来,皇帝也不是注意场合的性子,他玩的花样还少么?想通了这点,为了给皇帝提供方便,镇北侯干脆闭上了眼。
谁知——谁知人家最后只是在唇上啃了一口就离开了。
没错,镇北侯闭上眼睛之后,皇帝只是在她嘴上啃了一口就离开了。
虽然那一口狠狠的,镇北侯的嘴唇也流了血,伤口不小,没几天绝对好不了的样子。
可……这就完了?镇北侯仰头,略疑惑。
那疑惑落入皇帝眼中,皇帝呲牙一笑,用同样凶狠的力量狠狠揉搓镇北侯的头:知道自己的担子了?没你拴着,朕一定控制不了!现在,该走了!老老实实任他糅,不躲不避的镇北侯:……皇帝在说什么?这就算了?刚刚还一副要把她啃下去吃掉的模样……其实镇北侯很困惑,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在很久之前就有觉悟也有准备了,反倒是皇帝一直犹犹豫豫拖拖拉拉裹足不前,半途而废。
跟朕走!皇帝似乎心情不爽。
镇北侯答了声是。
皇帝还年轻,有了事情自己忍着,讳疾忌医,要不要委婉一点提醒他去找御医诊治一下?……承衍帝读懂了镇北侯眼里的含义,有些纠结也有些好笑,他也觉得自己有些自找麻烦婆婆妈妈,可是这个问题不拖拉着真的不行……他们之间还有问题没解决。
他淡定地问:容卿,你说朕还应不应选秀?自然应当。
呐,这就是症结所在。
他对容顾表了情,容顾也默许了,再加上君臣身份,不难想到当初容顾的意思就是愿意跟着他一辈子,什么都愿意交给他,甚至一辈躲在暗处没名没分。
他是皇帝,容顾是臣子,天生的地位不同,也决定了他以后可以再立后纳妃,容顾却绝不可以。
这种不平等,经过攻略者荼毒的自己觉得极不对劲,可容顾却当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
就算不是容顾,换做其他大晋人,也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
所以才舍不得。
他自然知道容顾厌恶容凛的红颜知己,厌恶没名没分跟着男人的女人,所以他不敢深究容顾当初一口答应自己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委不委屈……容顾到底把她自己定位成了什么?——帝王禁/脔?那间牢房里,容顾许下的太多,他却受不起。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拜天地,没有花烛……心上人愿意,如果他就这样没心没肺一并接收,岂不是把容顾和容凛的那群红颜知己摆在同一个地位上了?这绝对不行。
容顾要误会就误会,这和她解释不清。
朕就是个矫情人,容卿早就应该知道了。
承衍帝想通了,继续揉着被自己弄得散乱的鬓发。
镇北侯被皇帝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说的有点蒙。
您……走吧,以后你就明白了。
承衍帝拉着容顾离开,说矫情他也认了,就像现在,他就是喜欢走到哪都牵着手,矫情到死,旁人管得着吗?院子里的狼藉一片被他们甩在了身后,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完全不用放在心上,这只是他镇北侯辉煌生命中一段小小的插曲而已。
他保证。
………………。